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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席絹 -【步步精心之四】行行出狀元 [打印本頁]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3 01:04 PM     標題: 席絹 -【步步精心之四】行行出狀元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3-10-8 09:34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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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都說窮山惡水多刁民,當真沒錯。
想他貴為堂堂鎮國公府的嫡出二少爺、當今皇帝的親表弟,
這不識好歹的小小村童竟當面拒絕他的恩賜,讓他臉面無光;
不過識得幾個字,居然敢說他「書讀得太少」!
但……他就是犯賤似地愛跟他搭話,同時給自己找不痛快。
十年來不間斷地送一堆書給他,索求的回報不過是每三個月一封的吵架信;
如今京城相見,他才發現他簡直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到了極點——
「他」居然假扮男人裝參加科舉,居然就這樣成了舉人,居然還打算考狀元!
他知道她這麼做有她的不得已,
但她怎能獨自鋌而走險,甘犯欺君之罪,都不願考慮找他幫一把?
這傢伙,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個麻煩又教人頭痛至極的混球。
就算她已經洗好頸子等著挨砍,也得問他同不同意。
他可不願意只能認識她十年……

【出版日期】 2013-08-16
【出版社名稱】飛田文化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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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36 AM


第一章


    雖然皇歷上記載著的月份顯示現在還是秋日時節,但位於無歸山腳下的小歸村,冬季卻來得很早,才九月下旬,天地間已然染上霜色了。

    樹林裡只有松柏還看得到一些殘綠,更多全是禿枝了;滿山滿地的野草,都是懨懨然的枯黃色。村民們早早翻出冬衣,一件件往身上添加著,縮頭縮腦地扺抗著從北方吹過來的山風;那山風冷得似剔骨刮刀,刺透了衣料,入侵了皮肉,刮得連骨頭都發疼起來。

    已經收割完畢的田野裡,再無莊稼蹤影,只剩生命力強勁的各種野草還能從土地裡亂竄出來。小歸村位於大雍國的西北方,因為天候因素,一年勉強兩獲,若想在冬季利用田地再種些什麼可以勉為果腹的雜糧野菜,卻是奢想了,只能荒置著,放任各種野草亂長,待到來年春,全犁了好肥田。

    在這個時節,農人們全到鎮裡去找活計賣力氣去了,沒人會來看顧這些已無作物的田地。於是,這一大片田地,便成了村裡孩子們玩耍嬉戲的地方;他們可以在田裡找一些尚可食用的野菜、可以挖田鼠小蛇給家裡加餐,有時運氣好,還能抓到一兩隻野兔呢。

    這日,陽光難得探出頭來,雖然天氣仍然冷得讓人手腳發冷,卻阻止不了整村小孩子們滿山野玩鬧的心。幾個好動頑皮的大男孩領著更小一些的小男孩拿著竹竿木棍在田梗周邊戳戳敲敲,找著田鼠野兔的窩,不時還玩起打仗的遊戲,把手中的竹竿木棍揮得咻咻生風,你打我擋地追追跑跑,鬧成一團。

    而彎腰或蹲身在田壟裡的那些女孩子們就安靜多了,她們每個人手上都挎著個小竹籃,努力睜大眼在一堆野草裡辨識可以充作食用的野菜好摘取回家,不時還以手作鏟鬆土,找些能吃的根睫,或者運氣好些,還能挖到沒被農地主人發現的白薯芋頭花生什麼的,那就太幸運了--當然,那個幸運的可能性是非常渺茫的。畢竟小歸村的農地出產實在稱得上貧脊,收成有限,農人在採收莊稼時,無不萬般謹慎,小心搜尋,就差沒掘地三尺了,又怎麼可能會讓糧食有丁點落下?

    小歸村位於國家極北之邊陲地帶,又是個山村,地形不整,地力不豐,氣候不佳,人文風貌皆乏,文不昌、武不盛,正是一般人口中所形容的山溝荒地、窮鄉僻壤,千百年來都是罪犯的流放之地。要不是大雍立國兩百年來出了幾任雄才偉略的帝王,硬是將國家疆域往北再推進了近千里,讓罪犯的流放吃苦受罪之處有了更理想的選擇,如今小歸村怕還是京城繁華地的人們認知裡像無間地獄一般的惡地,犯了事,寧願被殺頭也不願被流放的地方。

    不過,就算現在還有北方寒冰原之地來為小歸村這樣的地方墊底,小歸村的地位到底也沒揚升多少,仍然是世人眼中認定的惡地,想拚政績的官員、想刮地皮的官員都永遠不會將小歸村所在的這個小縣城當成理想任所,甚至可以說避之唯恐不及,寧願苦苦待在京城等別的地方官位出缺,三年五年也等得,就是不願接下北邊荒地縣城的官印上任。

    所以幾百年以來,不論怎樣改朝換代,永定縣的縣令若不是一直空缺著,就是由那些沒有身分背景門路、實在作官無望、偏又想做官的進士們擔任。每一個愁眉苦臉來上任的縣令,在體會了「窮山惡水多刁民」的深刻意涵之後,不是關起門來醉生夢死,就是想盡辦法去鑽營門路,只為了能早日脫離這個苦海;實在逃不掉的,棄官而去的情況也是常見。

    沒人肯接任的職位,朝廷通常是派來一個縣令做到老死不挪位。朝廷基本上把這些無人肯來就任的地方放養,戶部每三年的政績考核,是跳過這幾個小縣不予理會的。放任自生自滅的後果是︰縣令默默棄官而去無人追究,名字卻還掛在戶部頂著,省得戶部還得絞盡腦汁去哄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楞頭青來接任這個苦差。

    永定縣的縣衙現況就是個有吏無官的衙門,反正也沒有什麼縣務可辦理,小事通常由地方耆老村長自行處理,不會有人上報;若是發生大事--比如匪患或夷人來犯什麼的,自有北方的駐軍處置。可以說永定縣裡的許多鄉鎮村落,算是各自為政了,到底是沒有油水的地方,當然沒人覬覦。

    小歸村幾百年來都是由王姓人家當村長,一切事務王家說了算,外來法令變來變去也好,京城皇宮主人換了姓氏也好,一切彷佛都與這個小山村毫無幹系,反正大家都聽村長的--

    村長說︰江山換人坐了,咱們大陳子民如今要改叫大雍子民啦!村民就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村長說︰某縣令來上任啦,某縣令拿著大雍律令說人民得納稅,某縣令被一群陣容龐大且不知名之宵小給揍了一頓,某縣令連夜攜家帶眷跑啦……村民仍是哦了聲,表示明白了。

    村長說︰今年雨水少,得搶水。村民們傢伙抄好,咱們東打大樹村、西擋李家村,南搶大豐村;總之,今年咱村要是沒足夠的水灌溉,其它三個村也別想有個豐年!村民們激動地高舉雙手--手上木棍、鋤頭、砍柴刀、斧頭等凶器應有盡有。

    小歸村很窮,是整個永定縣第一窮困的地方,窮得繳不起稅,窮得常常在冬天有凍死的、餓死的村民,所以為了生存,他們很團結,也很剽悍。而歷代的王村長們之所以能在村裡說一不二,得到村民擁戴,自然是因為他們一直是比較得民心的。也不知道是王村長一直厚道傳家的關係,還是村民委實烈性剽悍,讓王家沒敢起什麼仗勢欺人的心思。總之,王村長一家在小歸村的威望始終像皇帝一般地被尊崇,只要沒出現一個品性太糟糕的村長繼承人,那麼可以想見,就算再過千百年、皇宮的主人都換了十來個姓氏了,小歸村的村長之位依然還能穩穩當當地屬於王家所有。

    而王村長家所有的田地,正是小女孩們最愛的尋寶之地,她們總是能在王村長家的田地找到一點食物。如果說別人家的田地在收割時,至少會把田地翻找個七八次來確保那些根睫類雜糧沒有被落下,那麼村長家只會翻找三次,若再有糧食落下,也不管了,當是給村裡更窮困的人家一點生機。

    此刻,找了大半天糧食的女孩們裡,終於有人發出了歡樂的叫聲。

    「嘿!我挖到一顆土芋!」

    她的歡呼讓周邊彎腰挖土的女孩們全圍了過來。

    「小芳,多大的芋?快給我看看。」

    「一個拳頭大呢!」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女孩,得意地高舉手中那顆如她拳頭大小的黑色土芋;然而,身為一個長期營養不良、一年裡沒幾次能吃飽飯的小女孩,她的拳頭實在是小,除了骨頭上覆著一層皮,根本沒看到什麼肉。

    就這麼一小顆土芋,就算給兩歲稚兒食用也抵不了一頓飽餐,卻仍然獲得了周邊所有小女孩的羨慕。

    「真好,我只挖到菜睫,那菜睫可難嚼咽了。」

    「我籃子裡只有苦根菜。」

    「是在這兒挖到的吧?給我騰個位子,我也要在這兒挖。」一個霸道的女孩一掌推開那個挖到土芋的小女孩,把地給佔了。

    「小芳,我弟還沒長牙,只能吃些餬餬,妳這土芋給我吧,我拿這些跟妳換。」一個小女孩比著籃子裡的幾棵葉菜商量著。

    那名叫小芳的女孩本來是不願意的,但看著四周瞪著她手裡土芋直看的女孩們,心下衡量了下,吞了吞口水,只好很勉強地應了,不過條件還是要講的。便道︰「大妞,除了這些菜葉,妳還得給我一片腌鹹瓜。」

    「我只能給妳一片小鹹瓜,最小的,那樣我娘才不會注意到,要教她發現了,會打我的。」

    「那成。」

    交易達成,雙方還算滿意這個結果。

    名叫小芳的女孩兒年紀小,身子弱,家裡又特別窮,打被擠到一邊之後,就再也佔不回剛才她幸運挖到土芋的福地;那兒已被幾個比較粗壯的女孩兒佔了去,即使她們挖了老半天,也沒挖到個什麼能吃的東西,仍不願把地兒讓人。

    小芳四下看看,像在找什麼;未果,便斂下眼瞼,慢吞吞地朝人少的地方走去。她的籃子裡只有幾根苦菜,別說抵不了她一頓飽食,家裡還有四張嘴要吃飯呢,但能挖出土芋的風水寶地都給佔了,她又能怎樣呢?算了,還是去西邊田梗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吃的草睫可採吧。身為村子裡特別窮困的人家之一,認命與識時務是必要具備的生存技能。

    「小芳,妳哪兒去?」大妞在忙著挖土的空檔,抬頭關注了下小芳的動向,揚聲問。

    小芳縮著身子回身道︰「我到那邊看看有沒有可以吃的草睫。」指著北邊光禿禿的田梗。

    「那邊啥都沒有啦,我們都找過了,一點綠色也不見,翻過田梗之後全是枯草了,那不能吃的。」大妞好心告知。

    「我還是去找找吧……反正這邊也沒地兒讓我挖了。」小芳怯怯地掃了眼那幾個圈佔了大塊地的女孩兒們。

    大妞也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便不再說了,心中想著等會回去後就拿大塊一點的腌瓜送到小芳家吧,小芳籃子裡可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就算有吧,也留不住的。

    「那妳別走遠,等會很快就天黑了,我們可得趕在天黑前回村子裡去。」

    「嗯,知道了。」

    在一大群小孩忙活中,天空很快染上墨色;雖時辰還早,但天色卻已漸漸黑了,刮骨山風更是一陣陣吹來,讓人冷得直打哆嗦,手指都凍得僵了,才有人發話說要回去。然後,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便三三兩兩地結伴往村裡走。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住得近的,自然走在一塊兒;家境稍微過得去的,與家境委實三餐不繼的,當然也很明確地分成了不同小團體。衣服上補丁少一些的、穿得暖一些的小孩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面;而滿身都是補丁,或者說,那一身衣服根本就是以各種布料給混合著縫在一起,勉強縫成一件衣裳的小孩們,自是帶著點畏縮地綴在人群的最後面……或許,前頭有一群人擋著風頭,讓這些衣衫襤褸且單薄得根本不足以御寒的小孩們能在心理上覺得少冷一些。

    而那名叫小芳的女孩,理所當然地走在所有小孩的最後面。她家非常的窮,村裡的窮人都住在村子的西北邊,那裡靠近墳場,又地處風口,最是寒冷不過;但凡有點能力的人,都不會選擇住在這邊,而任何一個無依無靠無屋可住的村人都可以來這邊架屋居住。這片土地一直都屬於無主的村產,連白給都沒人肯要的。

    小芳就住在這邊,她家從她出生就居住在這裡,算起來也住了七年了。不知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貧窮的小芳,也是有鄰居的。

    她家唯一的鄰居才從村裡搬過來兩年,挑了離她家二十步遠的那間破土屋居住,是一對孤女寡母。雖然小芳家裡人口比較多,父母成天為了讓一家四口人不要在冬天餓死而拚命努力著,但比起這對母女來說,小芳覺得自己是有資格稍稍可憐一下她的鄰居的。

    小芳好歹還有個爹--雖然她爹斷了半條胳膊,但至少還有命在,且還能做點輕省的農活。可她的鄰居白大娘與她六歲的女兒小雲可就慘啦!小雲爹本來是村裡一等的好獵手,雖然自家沒有田地,但靠著白大叔又當獵人又當樵夫的,日子倒也過得挺不錯;誰知道兩年前白大叔進了深山獵捕野豬野兔什麼的,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大家都說定然凶多吉少啦。

    果然,半年後,村裡的獵戶在一處山谷的隱密處,發現一堆被野獸啃得支散的白骨;從白骨上的衣料判定,正是白家大叔無疑。

    於是,本來算是村裡不愁吃穿好命人家的小雲,一下子沒了爹不說,她爹過世那年的冬天,她與她娘親就險險給餓死。幸好前年還算是個豐年,村家長有糧可以救濟,才讓那對可憐的母女能拖著一口氣捱到來春。

    唉,小芳很大人樣地嘆了口氣。

    她是喜歡有個跟她處境一樣的玩伴的,但看到小雲家那麼慘,就覺得真可憐。白大叔如果可以不要死掉,那該多好啊。

    不過,話說,小雲到底哪兒去了?明明在挖到土芋那時還在的啊,只對她說要先躲遠點,回頭再找她會合;可大家結伴回來時,都沒見到人,別是還躲在田裡哪個地方吧?
   
  ※   ※   ※

    一大群小孩在走回小歸村之後,各自歸家,同行的人愈來愈少,最後只剩住得最遠的小芳一個人獨行。她家在村子的西北方,離村中心好大一段距離呢。將不甚保暖的破棉衣攏得更緊一些,雙手環抱在胸前,感覺這樣會比較溫暖一點,然後就哆哆嗦嗦地獨行著,不時跺跺腳,將凍麻的腿給跺回一點力氣。

    轉進一條上坡小路後,突然有人從木麻黃林那邊叫了她一聲。

    「小芳!」

    「啊,小雲,妳今天怎麼先走了啊?」見到心中正掛念著的鄰居,小芳連忙跑過去問。

    「我先跑回來了。家裡缺柴火,我來這兒撿些落枝回家。」小雲是一個面黃饑瘦的小女孩,雖然才六歲,卻比七歲的小芳高上半個頭;但除了長得比較高之外,這個長期處於饑餓狀態、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看起來也沒有比小芳好到哪裡去,甚至可說更慘一些。

    「想撿柴火,回程就可以順便撿啦,幹嘛先跑回來?」小芳疑惑地問完,突然想到什麼,連忙屏住氣,四下張望,確定附近除了她們外,再無別人,才很小聲地問︰「妳……挖到更多土芋啦?」問完,急切地拉著小雲,在她身後看來看去。「妳的背簍呢?」

    「在這兒呢。」小雲將手上的草繩丟一邊,拉著小芳往一處乾涸的小山溝走去,指著被藏在山溝裡的背簍給她看。

    「哇--唔。」小芳連忙以雙手摀住自己驚呼出聲的嘴,像是生怕被人聽見。瞪大眼,呆呆指著那陳舊背簍裡半滿的土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雲有些好笑地拉開小芳摀嘴的手,道︰「妳現在就算扯喉大叫,也不會有人聽見的。」

    「小小小雲!我沒眼花吧?天色是黑了沒錯,但我眼睛可好了,不可能看錯,我不是在作夢吧?」

    「沒看錯,確實是半簍土芋,我們發現的那塊地兒下面,堆著枯草的地方,長了一串土芋沒被收割走呢,就埋在田梗與田溝中間,村長他們沒刨著,落下了,正好便宜了我們。」

    「妳本來就知道那地兒下面有這麼多土芋嗎?」小芳想到這一小堆土芋足夠她們兩家吃飽一頓,不由得口水直冒,不斷地吞口水。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小雲撇撇嘴,道︰「我只是想,土芋總是成串長著的,既然妳能在淺土層挖到一顆,那麼再挖深些,就極有可能再挖到更多。我就想,村長家的田,如果還能刨到一點糧食,也就妳今天挖到的那地兒了。」

    「所以妳才讓我捏著土芋,走得老遠,在那邊裝作發現了土芋,引所有人過去挖,然後妳再在我們發現土芋的地方偷偷地找,省得地兒被佔,挖到的土芋也給人搶走對吧?」小芳恍然道。

    「大家忙活一天,只能挖到幾棵苦菜,就妳一個挖到土芋,妳以為能落得了什麼好?」

    小芳胡亂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小雲說些什麼,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那些土芋看,兩隻小手抖著去摸那些土芋,還拿起來掂了掂,顫聲道︰「小雲,這每一顆好像都比我拿出去的那顆大好多呢。」

    「嗯,當然。」這些都是藏在地下深處的土芋,吸飽了一季的土肥,怎能不長得碩大。「好了,快別發呆了,我們快把土芋分一分,一人拿一半,妳挑吧。」

    「啊……我沒想到妳會挖到那麼多,要不,妳給我兩三顆就好……」雖然很不捨,但小芳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

    「既然說好了分妳一半,我就不會因為挖得比原本想的多就起貪心,認為妳該少拿。別囉嗦了,快拿!」別看小雲還比小芳小上一歲,在性格上可乾脆利落多了。

    又推托了幾句,推不過之後,雖然覺得自己不該拿那麼多,但既然小雲堅持,小芳也就高高興興地挑了一半出來;當然,都挑比較小的。身為小歸村裡最貧窮的兩戶人家,深知彼此家裡的糧食有多麼緊缺,每天都在為下一頓的吃食發愁,實在沒有豪氣的能力。

    各自分了八顆土芋之後,小芳幫小雲拖了一小捆枯枝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透,而屬於她們兩個家庭的、破敗的茅頂黃土屋已遠遠在望。小芳定定望著自家那顯得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在一場大雨裡被澆得崩塌的房子,突然轉頭對小雲說道︰「小雲,妳相不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讓我家搬到村子裡去,會在村子裡蓋瓦頂磚屋,只要關起門,寒風就吹不進屋子裡;屋子裡要搭個大大的暖炕,要有大大的火爐,要買最好的柴火整天燒得暖暖的。這樣,不管小歸村的冬天有多麼冷,我們再也不會害怕一睡著就會不小心死掉。妳信不信?」

    走了老長一段上坡路,背上又背著沉重的竹簍,手裡拖著柴薪,骨廋如柴的小雲早已氣喘吁吁,所以她的回答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信……只要敢想,人總不會……一輩子受窮……至少,不會……總是餓著肚子……」

    「當然!我會做到的!我不會一輩子住在這兒!」

    「我們……會長大。」

    「小雲,如果我發達了,定然拉妳一把!我們兩家一起搬回村子裡去!還要蓋大屋!」

    「好,我也一樣。」小雲勻過了氣,重重點頭。

    小芳枯黃的臉露出了難得天真的笑模樣,也回以重重的點頭。

  ※   ※   ※

    「我說啊,白家的,妳家老白走了也兩年了,這兩年妳們母女倆日子過得是一日不如一日,別說去年冬天險險給餓死,今年的冬天能不能捱得過還是個難題是吧?」

    「老嬸,今兒早上翠花嫂跟我說山上慎嚴庵聽說要找幾個粗使的僕婦去做些灑掃洗衣的工作,過兩天我打算跟翠花嫂上山去問問,或者能成,今年冬天也就不怕了。」

    小雲蹲在土屋後方,拿著一把從小芳家借來的柴刀,用力砍著木麻黃的細枝,將雜亂的樹枝給砍下來成為一根根規整的柴火使用,並且努力忽略頭頂涼颼颼的感覺。

    柴刀很鈍,她又人小力氣弱,往往同一個刀口要用力連砍四五刀,才能將並不粗壯的細枝椏給砍下來。她已經砍了老半天了,柴枝沒砍下多少,腳卻已麻得沒有知覺。既然沒有知覺,也就索性不管了,仍然用力砍著柴枝,耳朵卻拉得老長,正密切注意著屋子裡刻意放得很小聲的談話。

    王家老嬸向來慣用的大嗓門雖然已經極力放低了,但小雲家房子破舊的慘況堪稱四面透風,再小的聲音都能傳到外頭,能傳多遠不知道,至少,小雲蹲著的地方,是可以聽得很清楚的。

    所以小雲很明白王家老嬸正在慫恿她娘改嫁。

    六歲的她已經能明白改嫁是什麼意思了。不是她早慧,而是這一年多以來,上門來勸她娘改嫁的人從來就沒少過;她聽多了,也就明白所謂的改嫁,是嫁給另一個男人,住到別人家,成為別人的妻子以及娘親,不再是人家口中的「白家的」,也不再僅僅是小雲一人的娘親。

    小雲見過許多跟著娘親改嫁的小孩,有的在荒年給餓死了--人家繼父當然會把有限的食物留給自己的孩子活命;有的被發賣了,從此在小歸村消失;村裡其他小孩都說,他們賣給人當奴才去了,過得比畜牲還苦。當然,也有一兩個是沒餓死也沒被賣,卻在新家庭裡被支使得團團轉,累個臭死還成日被打打罵罵餓個一頓兩頓的。

    所以,如果可以,小雲希望娘親不要改嫁。

    在永定縣這樣貧脊的地方,一般死了男人或死了婆娘的男男女女,都會很快再組建家庭,一切為了生存,三貞九烈這種東西聽都沒聽過;而小雲的娘可是這附近有名的美人,自從白老爹的屍骨被確認了之後,上門說親的人就沒有停過,但都被白家娘子給拒絕了。

    大家並不認為白家娘子是真心要守寡--雖然她真的那樣說過。但她一個無依無靠無產無兒子的女人,要嘛就等著在某個冬天活活凍死餓死,要嘛就改嫁,沒有其它選擇的。白家娘子這一年多來都沒點頭同意改嫁,只說明了那些人的條件不夠好,正等著呢。

    所以每隔十天半個月,總會有幾個婦人過來找白家娘子談話,不是探問她的要求,就是來說說又有哪個村哪個沒婆娘的男人想娶她了。可惜,至今,也沒能說到白家娘子動心。

    白家娘子一再的拒絕,讓村子裡的婦人們開始傳出不好的閑話,都說白家娘子仗著姿色好些,眼睛長在頭上,要求可高了,一般農夫獵戶可看不上,還想要頂尖的呢!姿色再好也禁不起年紀逐漸老大啊,架子放得那樣高,轉眼就要三十歲了,一個女人過了三十,想生兒子就難了,到時別說挑個好人家了,就是想嫁,也不見得有年輕漢子願意娶啦。

    王家老嬸這次來說親的對像是大豐村的一個三十來歲的鰥夫,家裡有田,且還是水田,十來畝呢。大豐村又是附近四個村子中最富的,小歸村的姑娘們作夢都想嫁過去,王家老嬸深信這次包準能成,這樣理想的對像,白家娘子總該動心了吧?結果才來沒說幾句,就聽到白家娘子說要去慎嚴庵找活兒幹,驚得她聲音大了起來--

    「哎唷!妳別犯傻啊,那慎嚴庵是什麼地兒,妳嫁來小歸村也七八年啦,不會不明白,那種地方是能去的嗎!去了還回得來嗎!」

    慎嚴庵?小雲皺眉想了下,才想起那是無歸山裡有名的鬼廟,那裡住著幾個終年穿得灰撲撲、臉色僵冷嚴厲的尼姑。那間庵堂不收村民香火供奉,不允許村民進去上香禮佛,裡頭的尼姑們也從不與村民往來;庵門長年緊閉,若有人好奇地想去打探一番,還會被厲聲驅趕。據說那庵裡不時傳出女性淒厲的慘叫與哭嚎,於是鬼廟之名在山下四個村子裡暗暗流傳。對所有小孩兒而言,慎嚴庵這種地方,是比墳場還要恐怖的存在。

    「老嬸,那是間尼姑庵,就算……裡頭有些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也與我們無關啊。我聽翠花嫂說原本負責幫慎嚴庵做活兒的那兩個婆子好像犯了什麼錯,被庵裡辭退了。招工的消息才剛傳出點風聲,已經有好些人想去謀這份工了。想來月錢與糧食是不會少的。」白家娘子溫和的聲音裡有滿滿的期待。

    「妳可別要錢不要命。妳不知道,幾年前有個李家村的婆子在裡面沒聲沒息地消失了,官府沒派人來追究不說,李家村的村長與村民跑去討個說法,最後居然拿了幾兩銀錢了事,一條命就這樣算了。白家的,妳就算不愛惜自己的命,也得想想妳家小雲才六歲,可憐她四歲沒了爹,就指著妳將她養大成人了。要我說,最穩妥的,自然是找個漢子嫁了。老嬸不會害妳的,妳瞧,這次這個大豐村的,可不是頂頂的好條件嗎?這人的身家條件,就算要娶個大閨女也是使得的,偏他就中意妳,請我來說媒,這次妳可別推了啊。」

    「我已經說過不想再嫁人了。老嬸,我是說真的。」

    「白家的……哎,妳家老白反正是沒了,我就不叫妳白家的了,直接叫妳順娘吧。我說順娘,妳怎麼這樣一根筋不肯動轉啊?妳也不想想這兩年幸好沒遇著荒年,村長家才有那麼點余力接濟妳們,不讓妳們饑一頓飽一頓地撐到現在還喘著一口氣。可妳也不能就此指著那點救濟糧過一輩子啊!妳家老白沒田沒地的,這一撒手去了,妳們母女可不就等著活活餓死嗎?平常妳拚命給人做衣洗衣、到田地裡去當幫工,忙死累活一整天也掙不到一天的口糧。這樣的日子,哪天是個頭啊,妳到底在固執些什麼啊?就算老白待妳好,妳感念他的恩義,這恩義總抵不了飽吧?我想老白地下有知,也希望妳再找個好人家,好把小雲養大不是?」王家老嬸一點也不給白家娘子說話的機會,滿肚子的話就這樣呱啦呱啦地傾口而出,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樣。

    實在不是王家老嬸愛發牢騷,這白家娘子的媒人錢也太難賺啦!

    「老嬸,我……」白家娘子仍然沒有被說服,她溫和的臉上滿是歉意。「我很感激村長以及大家的幫忙,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自力更生不再麻煩村裡,所以我會跟翠花嫂上山;如果小雲爹在天上有保佑的話,或者,我們母女倆就此有個安穩的活計,讓我能將小雲給養大……」

    「順娘,妳怎麼都說不通啊!就算妳不怕沒命,真在那鬼廟謀到差事,那又能做多久?十年二十年?那然後呢?妳沒兒子,將來誰給妳養老送終?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也從來沒見過娶媳婦還順帶讓丈母娘過門的。就算大豐村那樣不缺糧食的人家,也不會願意的。妳還指望妳家小雲養妳嗎?妳要是這樣想,就是在害小雲嫁不掉!」老嬸被順娘氣得都上火了。

    「您別生氣了,是順娘不好,不知好歹。老嬸,您喝口水吧,這水還溫熱著。」

    「不喝了。我多喝一口,妳家裡就少一口,妳們母女倆沒三兩力氣,還得跑大半個村子去東邊挑水。老嬸家裡也窮,幫不了妳什麼,但讓妳少挑點水還是可以的。哎,我說,那個大豐村想娶妳的那個漢子,家門一出去不到半裡地就有一條清溪,可好了。我說,妳真得好好想想,尤其當妳挑著水走著七八裡山路時,更應該想。」

    遊說未果,王家老嬸也無意多留,又拉著白家娘子叨叨絮絮好一會才離開。

    白家娘子才關上前門,轉身就看到女兒小雲站在後門定定地望著她。

    「小雲,餓了嗎?灶裡還有一顆土芋,妳去吃了吧。」白家娘子溫聲說著。

    「阿娘,妳想要生兒子嗎?」小雲問。

    「不想。」白家娘子笑了笑,走到女兒面前,摸摸她光溜溜的頭顱,笑道︰「希望來春妳的頭髮長出來是黑色的。」

    小雲甩了甩頭,把娘親的手給甩下去。她不喜歡人家踫她的頭--尤其是光頭。村裡其他女孩兒就算爬了滿頭虱子,也沒人會給剃光光的。剃光光這種事,只有男孩才會有。但小雲的娘總是有不同的想法,至少,她認為將滿腦袋的頭髮剃光,是對付頭虱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在這個缺水洗澡、沒藥水可除虱的地方,白家娘子只要一發現女兒頭上長虱子了,定然翻出白老爹當年的剃須刀,二話不說將女兒的頭髮剃光。

    所以六歲的小雲已經懂得淡定面對人生的抉擇以及體會人生的無奈--被剃光頭,然後躲在家裡不出門;或,努力讓自己不長頭虱,只長頭髮。

    「為什麼不想要生兒子?」沒有被帶開話題,小雲問。

    「難道小雲長大後不想養阿娘嗎?」

    「我會養妳。」

    「謝謝妳啊,娘會把妳的話當真哦。」白家娘子慈愛地看著女兒。

    相對於總是臉色溫和、笑臉迎人的白家娘子,她的女兒小雲就顯得太嚴肅了些,至少她嘴不甜,還不愛笑,更不合群,不太願意跟村裡的孩子們瘋玩;也不知道是否是父親去得太早,且生活過得太苦的關係,總之,小雲是個勤快而不喜玩鬧的孩子。

    「我說真的。妳不改嫁,不生兒子,我就養妳。我會讓妳穿沒有補丁的衣服,我會給妳買金釵子金鐲子戴,讓妳餐餐有大米吃有肉吃。我會長大,也會長力氣,只要我再長大一些,就能獨個去挑水,每天都把水缸裝滿水,還讓妳可以每天洗浴,一天想洗三次都成。」小雲將想像中的好生活一一說出來對娘親保證。

    白家娘子只是笑,只是那笑裡依稀帶著點淚光,一雙被無數粗活給摧折得枯瘦粗礪且裂口斑斑的手,生怕弄疼女兒的嫩臉,只敢小心輕撫著。

    「阿娘,我會做到的。妳且看著!」六歲的小雲以發誓的語氣重重地道。

    所以,阿娘,不要去當別人的婆娘,也不要去當別個孩子的阿娘。

  ※   ※   ※

    「小雲,你怎麼又給剃光頭了?」小芳提了一桶水來到小雲家,一開門就這樣嚷著。

    她爹娘一早去村子裡挑水,來回幾趟將水缸裝滿後,便勻了一小桶讓她送來小雲家;將小水桶提到灶房旁的水缸處,麻利地掀開蓋子,憋氣一使勁,提起水桶,將水給倒進小雲家向來都是見底的水缸裡。完成工作後,才吁了口氣道︰「幾日不見你去村子裡玩,原來是這樣啊。」小芳滿臉的同情。

    小雲撇了撇嘴,將掛在窗沿的一頂小布帽給抓過來罩在光頭上,不吭一聲,繼續低頭拿著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什麼。

    「在屋子裡戴什麼帽子,今兒又不算冷。別戴了吧,你光著頭我不會笑你啊。」看著小雲的光頭,自然就想到她光頭的原因,於是下意識覺得自個兒的頭皮似乎又癢了起來,忍不住胡亂撓著。

    「你抓完頭要記得洗手。」小雲看著小芳兩隻爪子在頭上撓個不停,都快將兩條辮子給抓成雞窩了,也不阻止,只吩咐要洗手。娘說要隨時洗手保持雙手乾淨,才不會生病。

    「為什麼要洗手啊?又沒下田挖土,不髒的。我拿水過來給你,是給你們家用的,可不是為了要給自己洗手的。你們就是這樣亂用水,水缸才會常常都見底。」小芳看了一下剛撓過頭皮的手,覺得很乾淨啊。

    「你不洗手會生病。」小雲用下巴朝小芳的手指努了努。「你指甲縫裡都是黑的。」

    「誰的指甲縫不黑啊……」瞄到小雲的手指,這才發現她指甲縫一點也不黑,心中好驚訝。「只是指甲縫黑啊,這一點點髒怎麼會生病?」覺得眼睛有點癢,抬起手指就要揉。

    「別揉!你這樣就會生病。你手剛抓了蟲子,這會兒去揉眼珠子,蟲子卵就會跑進你的眼睛裡,然後等虱子長大了就咬你眼睛,你會瞎掉。」小雲一本正經地說著。

    「你亂說!」小芳嘴上說不信,卻不敢真去揉眼睛了,偷偷放下手,在衣服上搓啊搓的,像是要把手指縫裡可能存在的虱子卵給搓在衣服上。

    「我才沒亂說。村北那個劉瞎子一身虱子,一年洗不到兩次澡,要不是虱子吃壞了他的眼,怎麼會瞎?」

    小芳被這個有力的證據嚇住了,吶吶道︰「那、那是真的嗎?可、可咱小歸村誰沒長虱子啊?整個冬天冷不死人就萬幸了,誰會去洗澡的啊?幾個月不洗澡很正常啊,也沒見其他人瞎掉。」

    「信不信隨你啦。」

    「也不是不信啦,只是……我可不要剃光頭……只有男孩兒才剃光頭的。你看看你,雖然長相隨了你娘,但你這雙濃眉,聽說就跟你爹一樣,像男孩兒似的頭髮剃光了,誰看得出來你是女孩兒啊?你不就是不想要被那些臭男孩兒圍著笑說是假男孩,才躲在家裡的嗎?」

    小雲再度撇撇嘴,悶聲道︰「我忙著呢,才不是怕被人笑光頭而不敢出門。」不想談這個讓她不開心的事,小雲又說回原先的話題︰「反正我娘說的,不想生病就要把手洗乾淨。你等會把指甲摳乾淨後,再舀瓢水洗手吧。」

    「這怎麼好,你家水缸都見底了,還這樣浪費。」小芳雖然有點心動,還是覺得應當規勸小雲要節約。她家不缺水,可也不敢這樣隨意用水啊,畢竟水源離她家太遠了,又是山坡路,挑水可是件苦差事。

    「反正現在田裡又沒事兒忙,就多挑幾趟水又怎麼了。你要是不想生病,就把手洗乾淨就是了。」雖然小雲家比小芳家還窮,但她可大氣多了。

    小雲雖然不覺得她們這樣窮得要命的人家還有什麼需要計較乾淨不乾淨這樣的小事,但若是當真因為不乾淨而生病,那可嚴重了。整個小歸村就算是最有錢的村長家,也沒有富裕到允許生病的程度。

    誰家不是生了小病,隨便熬個藥草姜湯喝下,睡一覺就算了事;若是生了大病,就等死吧。整個永定縣根本沒個正經醫藥郎中,偶爾在春夏之際,天氣不太冷時會有走方郎中路過,那也不頂事啊,別說走方郎中開的藥不一定管用,光說一個人要生病難不成還憋得住?等著看節氣冷暖以及郎中正好遊游方到此才敢一口氣把病生完?

    「就算不是怕費水,這樣老是洗手的,也挺麻煩的啊。」小芳咕噥著,看雙手指甲縫裡的黑垢都摳掉了,才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小瓢水小心翼翼地洗著,不讓任何一滴水浪費掉。

    「有錢的老爺夫人們就算平常不生病,也有一百帖好藥在一邊等著。我們有什麼?連一床可以過冬的厚棉被都沒有。你只要想到我們這樣的人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便不會覺得麻煩了。」小雲很大人樣地說著道理。

    為了不生病,小雲這一點很聽她娘的話,隨時讓自己雙手保持乾淨。尤其在吃食物時,不管雙手有沒有髒,總得再洗一次手——這也是她們母女倆總要每天去挑好幾桶水的原因;雖然別人並不清楚,但小雲知道她們母女倆每天用掉的水,抵得上小芳家一家五口三四天的用度……

    小芳將洗好的手往身上抹乾,蹲到小雲身邊,一臉夢幻地以兩隻手掌撐著臉道︰「小雲,你說,那些有錢的大老爺大夫人們,他們除了有一堆好藥可以隨時治病之外,是不是有好大的屋子、好暖的床被,而且屋子不會漏水,衣服上沒一個補釘?還有,他們家的飯桌上,大魚大肉是不是都擺滿了桌,多得吃不完?」

    「那是當然的啊。」小雲總是一副很有見識的樣子。

    「真好啊……」小芳拉了拉小雲。「小雲,你想,他們穿舊了的衣服、他們吃不完的大魚大肉,會不會就賞給下人啊?」

    「如果真的很有錢的人,大抵是會吧。人家有錢人當然天天穿新衣,餐桌上永遠擺好新做的大魚大肉,上一頓吃不完的,若不是倒掉了,就是賞下人吃啦。要是像我們這樣一塊過年買的鹹肉吃到元宵去,不就太掉身分了嗎?人家可是有錢人呢。」

    小芳點頭如搗蒜,連吞了好幾口口水才有辦法說話。

    「就是就是!你還記不記得今年春天大豐村村長的兒子娶媳婦,不是特地花大錢跑到縣城去請了『喜慶班』來唱大戲嗎?裡面演的老爺夫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大戲都這樣演了,就一定不是騙人的!」激動說完後,幽幽地嘆了口氣︰「有錢人真好啊……」

    「我會變成有錢人的。」小雲始終淡定,沒有被小芳激動的情緒給感染。

    小芳當然不信。村裡哪個男孩兒沒這樣大聲宣誓過要當有錢人的?可大家其實也都知道,能平安長大不餓死,就很萬幸了。不過,就算不信,小芳也很尊重人家有作夢的自由。就像她,成日夢想著可以吃一頓香噴噴的飽飯,有大魚大肉那種的;雖然幾乎不可能實現,但作作夢又不用花錢不是?

    「小雲,我……想吃飽飯。我想去有錢人家做事,吃老爺夫人每頓吃不完賞給下人的那些大魚大肉。我想著,那一定很好吃很好吃……」小芳悄聲在小雲耳邊說著自己的夢想。

    「你想給人家當傭人?你會什麼?」

    「我會的可多了!我會升火煮飯,我會種田,我會挑水,我還會補衣服——」

    「這種事,有誰不會嗎?」

    「大老爺們買傭工,不就是要我們做這些粗活嗎?」

    「大家都會做的事,憑什麼人家要挑你?」小雲看小芳還是一頭霧水,只好說得更清楚些︰「除了原本就會的,你還得比別人會一些不一樣的。誰不想到大戶人家吃大魚大肉?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想啊?每年冬天我們這四個村子裡有多少孩兒被領去縣城裡周牙婆家給挑揀,咱小歸村被退回來的人可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芳回想了一下,發現小雲說的還真沒錯。周牙婆就差沒直接放話說再也不肯收小歸村的孩兒了——沒膽說直白話,就怕村長領著凶悍村民們打上門去討說法,她再悍也惹不起一群不要命的刁民。

    「小雲,周牙婆為什麼不肯要咱們村這些小孩兒?我們明明很能吃苦的,比其它三個村的都能吃苦。」

    小雲聳聳肩。

    「可能是打一照面就讓人覺得太能吃了,賣身錢才幾百個大錢,結果帶回一個能吃的,一頓就吃掉人家幾十個大錢,人家算算,覺得真賠,就不肯要了。」

    「會去賣身當奴才的孩兒誰家不窮?都餓瘋啦,看到吃的,誰不拚命吃啊!怎麼我們小歸村就給嫌棄了?」小芳覺得身為小歸村人的自尊心被傷害了,嘴巴一嘟,眼睛一眯,小歸村慣有的凶狠氣勢隱隱散發了出來。

    小雲擺擺手,說道︰「你橫給誰看啊?你就想,咱村的王香花,如果在相親時沒裝一下乖巧溫順,她能順利嫁到大豐村去?」

    「咱說周牙婆的,你繞到王香花這邊做啥?」小芳想起那個小歸村有名的悍女,如今已是大豐村最嚇人的凶婆娘。也不知道該為自己將來更難嫁出去而擔心,還是要自豪小歸村的人走遍天下都只有欺負人的份兒,不會給人欺負去。

    「小芳,如果王香花在相親時就把她凶悍的一面給大豐村的趙家人看到,那趙家是不會讓她進門的。同樣的,周牙婆挑人進大戶人家當傭工,當然希望挑到那種做得多、吃得少、膽小聽話沒主見的人。但我們小歸村的人雖然做得不比人少,但怎麼可能吃得少?怎麼可能膽小沒主見?」事實上,只要有吃的在眼前,小歸村的人一定撲上去爭搶,務必盡最大的能力圈最多的糧食,然後全塞進肚子裡,不擇手段。

    聽小雲這樣一說,小芳很快就理解了,一隻手掌重重地拍著大腿,很是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他們會裝,便被周牙婆挑去大戶人家享福啦!而我們不會裝的,一踏進周牙婆的院子,就給打發回家了。」

    小雲扯了扯嘴角,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想了想,又覺得小芳這樣的理解也不算錯,就不說了。

    「小雲,有你的提醒,明年春我到周牙婆家給挑時,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小雲,如果我被挑上了,過起了好日子,我不會忘記你的!」小芳覺得她的夢想已經不那麼遙不可及了。

    「那我謝謝你啦。」小雲扯唇笑了下。

    「你別不信!只要我能進入有錢人家做事,就一定會出頭。到時我在主家面前說得上話了,就會提拔你一把,讓你也進去吃大魚大肉,每天吃得飽飽的——哎唷!」小芳說得激動,不小心踢到她帶來的水桶,痛得抱著右腳腳趾滿屋子蹦蹦跳,最後因為聽到她家阿娘從家門口遠遠吼過來的叫喚聲,連忙水桶一提,對小雲告別,跑回家去了。

    小雲看著小芳一拐一拐地跑回家,很快便不見人影,這才低下頭,樹枝仍然抓在右手上,就算與小芳閑談老半天,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停頓過。

    黃土夯成的地板上,一筆一劃刻著工整的字——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夾岸曉煙楊柳綠,滿園春雨杏花紅。

    沒有小芳的打擾,她終於寫完今天阿娘交代她完成的進度——

    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將樹枝擱到一邊,小雲瞪著最後寫的那兩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特別濃黑的眉毛。眉纖與一彎新月有啥關係?男兒吐萬丈長虹又是什麼?難不成是那個男兒偷吃了天上的彩虹,被老天爺索討,所以只好吐出來還回去,是嗎?

    「要是我,吃下肚的東西,定然是不還的。」點頭。「就算是老天來要,也不還。」鄙視地瞪著最後那一句,覺得自己比男兒強多了。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38 AM

第二章

    秋末冬初,天近黃昏,風聲如嘯,寒意襲人。

    一群小歸村的村童們站成一排直線,與大樹村的那一群村童們隔著一條小溪、一座橋,對峙。

    小歸村如今的孩子王是十歲的王大成,在一群孩子們裡,他年紀最大、塊頭最壯,身分最高(村長是他堂叔祖),但凡孩童們有任何與周邊村子交涉(其實是打架﹞事宜,領頭的人就一定是王大成。

    「王大成,你們今天不許過來!」堵在橋那邊的大樹村孩子王洪聲叫著。

    「你說不許就不許嗎?我們小歸村的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誰會像你們一樣喜歡欺負人啊!我們大樹村的人最講道理了!要知道,我們大樹村可是四個村子裡唯一出過秀才的呢!大家雖然同樣是在土地裡刨食的,但我們可不一樣,我們有書香,我們有身分,我們這叫、這叫……」得意洋洋想炫耀,卻卡在想不起那背了好久的文詞兒該怎麼說,大樹村的孩子王非常不幸地結巴了,滿身的氣勢眼看就要泄了個精光。

    幸好,每一個霸王頭子身邊定然會隨伺一名機靈的狗腿子,就見他身後一個瘦竹竿似的小男孩躬身走上前,小聲道︰「咱這叫耕讀世家。」

    「對!就叫耕讀世家!我們大樹村獨一份的!這方圓百里,也就咱大樹村出過秀才,我們可是有身分的人呢!」

    「屁的世家!秀才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小歸村早晚也會有秀才!不只秀才,還會有、會有——反正就是會有很厲害的才就是了,比秀才更厲害的那種才!」

    身為同樣不學無術、胸無點墨、一雙拳頭橫著走的孩子王,王大成有心要吹牛一下自己村子裡也有厲害的讀書人,卻同樣苦於一時想不起比秀才更厲害的讀書人叫什麼,想了老半天,也只好那樣說了。

    「哈哈哈!王大成,你好笨,秀才再上去已經不是什麼才了!人家那叫狀元啦!」大樹村的孩子王突然覺得自己比王大成厲害多了,至少他還知道有狀元這個名詞,而王大成卻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知道叫狀元有什麼了不起?考得到才厲害!反正我們小歸村一定是四個村子裡第一個考到狀元的啦!」看著橋那頭叉腰仰頭哈哈大笑到差點就要仰倒在地的笨蛋,王大成一邊吹牛嚷叫,一邊朝身邊幾個伙伴暗中下了指令。

    雖然吵架很重要,但那卻不是他們今天的重點。架隨時可以吵,可今天黃昏的重要任務卻是一點也耽擱不得的。

    「哈哈哈!王大成,你們小歸村幾百口人,學文識字的就沒幾個,還想出狀元呢!先出個秀才再說吧,哈哈哈!想考到秀才,你們小歸村再等一百年吧,哈哈哈——啊!你們做什麼?!快擋住!快擋住!別讓他們沖過橋來!快把他們轟回去!」原本號召著一群村童放聲大笑的大樹村孩子王,在發現情況不妙之時,小歸村的人已經沖過橋來,將擋在橋口那兩個也忙著笑的壯童給撞翻在地,大樹村的防御瞬間失守。

    擺好的陣勢當下被小歸村的人給沖散,只能徒勞地胡亂抵擋,反正能擋一個是一個,萬不允許小歸村這些凶悍的惡童往村北的方向沖去。

    「快擋住!把人擋住!快啊!」

    「小歸村的,咱沖!」王大成高聲一呼,領頭狂奔,目標明確——大樹村北方的墳場地。「土蛋,你們跑慢的拉人,把人扯住!」

    「得令!」

    叫土蛋的那個尖聲領令完,撲身抱住一個大塊頭的雙腿,就這樣死抱著不放開,將人給鎖倒在地;其他幾個瘦小的跟著照做,將大樹村的村童給扯下了七八個,致使大樹村的戰鬥力一下子給滅去了一半,剩下的也就不足為慮了,好收拾得緊。

    橋的那邊正在上演怎樣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村戰,身為小歸村的兩名小村姑們其實並不在意,也不加入。事實上,她們躲得很好,早在兩個村的村童立於橋的兩邊對峙之前,她們早早便從溪的下游淺水處,忍著溪水凍寒,涉水而過,比那些人早一步來到大樹村的村北處等著。

    大樹村雖然不是四個村裡最富有的村莊,但也算過得不錯了,至少他們尚有余錢開學館充文氣,還不時幻想著村裡再出一名秀才來。

    大樹村在二十三年前出過一名秀才,那名秀才的終身目標當然是考舉人,然後考進士,當大官什麼的;這同時也是大樹村民的期望。那名整天只會讀書,除了讀書之外什麼也不會的秀才,應村長之邀,在村裡開了間私學,每日撥出一點時間教授村裡的孩子們識字,束修就由村裡供給,保他一家溫飽。

    雖然沒教授什麼足以應考的高深學問,就基本地教會寫自己姓名;學得好些的,再多教些算數以及常用文字。光這樣,也夠整個大樹村擺起「讀書人」的高貴架子啦。處在一群文盲裡,能夠寫出自己名字的人,就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大樹村的村民就是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

    自認很有文人風骨的大樹村人,自然非常重視禮法;而他們對所謂的禮法認知,來源有三︰從城裡聽人閑扯而來、從戲文裡聽來,以及,從曾經去縣城考秀才、去郡城考過貢生(失利)、去州城考過舉人(當然沒中),說起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那個四大村唯一秀才口中聽來。

    大樹村村長深信從這三方所拼湊出來的禮法,肯定是不會有錯的,必然是要訂下規矩的。於是二十幾年以來,一直帶領著全村村民過著很有禮法的生活,要求大家要不計一切代價把禮法落實在食衣住行上,就算沒城裡大戶人家那樣資源豐富,也要盡可能不要寒酸。

    不要寒酸又愛表現「禮法」的大樹村,每當有婚喪喜慶之類的大事,就是周邊各村小孩兒最開心的時候了,因為有免費的吃食可以拿。

    這也是今日大樹村村童群聚在與小歸村相連的橋邊嚴陣以待的原因——防止小歸村那些惡童沖過來搶奪布施的祭食。

    今天是大樹村富農大戶葉大爺的老娘親下葬的大日子,由於葉大爺的老娘親是八十八歲高壽過世的,辦的是喜喪,儀式隆重而熱鬧,所準備的祭品當然是極盡力所能及的豐富。一般尋常人就連過年也不見得吃得起的白面饅頭、甜團子、豆沙炸糕等等祭食,葉大爺家都準備了,讓每一個前去拈香的村民在祭拜老夫人的同時,都忍不住對著祭桌上那香噴噴的美食流口水。

    這些祭品就算擺在祭桌上已七天,就算有可能壞了,也阻止不了人們對它的垂涎。大人還好一點,吞了吞口水就算了;但小孩們可忍不住,早就聚在一起以拳頭分配好了這些祭品的最後歸屬。

    當然,前提是︰別讓其它村的惡童給劫掠走了。所謂的惡童,自然是特指小歸村那些個。

    像這種強橫撈過界的行為,放眼方圓百里,也就小歸村的人幹得出來;其它村也不是沒有窮人惡童,卻沒見過這樣惡形惡狀的。所以很有先見之明的大樹村孩子王才會早早拉了村裡身強體壯的村童守在橋邊,防止小歸村的人過來。

    就在兩村村童邊打邊往墳場方向跑來時,小雲與小芳已經立在葉家新墳邊。

    葉家人已經做完最後的儀式,年長些的已經隨著村長先回去用飯與休息了,剩下幾個葉家年輕小輩正在收拾東西,就要打道回府。

    大樹村重禮法,而這禮法也不知道是怎麼成形的;反正從二十年前,但凡家裡有喪事的,都會把最後供奉在祭桌上的供品留在墳場,若是有人家裡實在過不去,就來墳場收拾這些已經放得半壞的祭食回家抵個幾頓,算是喪家為亡者做布施積德;要是窮人家嫌晦氣不肯拿去吃,便施捨給野狗野貓。

    葉家是大樹村的富農,他們家的祭食當然是最好的,會被人惦記自是一點也不意外。但——也不至於喪家的人還在,就擺出準備來收供品的姿態吧?這樣讓喪家情何以堪啊?照理說,不管誰對這些供品有志在必得的決心,就算等不到明天,好歹也要等到葉家人都走光了才好下手吧?這是禮貌啊。

    「孩兒,你們是哪村的?」一個葉家小青年好奇地開口問。

    小芳下意識就要回答,被小雲一腳踩掉聲音,雖不明白為什麼,但還是乖乖地咬住下唇,低下頭裝害羞。

    另一個葉家的小媳婦仔仔細細打量這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兒,直覺猜道︰「是小歸村的吧?」

    「怎麼就想到小歸村的?」那青年皺眉問。

    「哼。」小媳婦輕哼了聲,都懶得說了。誰都知道,這附近四個村子,也就小歸村的臉皮特厚,性子夠橫,讓其它三村退避三舍。

    「你們是小歸村的嗎?」青年脾氣頗好,覺得應當問清楚,以免錯怪。

    小雲連連搖頭,以著憨厚鄉下小孩特有的結巴語調道︰「我們、我們是李家村的。我們想、就想趁小歸村的人來之前,拿個窩窩頭——我們不貪心的,就拿一個,最小的一個就好了——」說到最後,臉上滿是窘迫與足夠的可憐兮兮,整張黑臉都脹成了紫紅色。

    「難不成小歸村的人還真敢過來搶?!」那名小媳婦尖聲叫了出來。

    其他葉家人都已經收拾好東西,聽到小媳婦的叫喊,都朝這邊走過來,並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小歸村的人當然敢過來,不過這回怕是過不來的。一大早我就聽陳家媳婦說她家的陳大虎糾集了一群孩兒跑到橋頭去堵人了,那王大成確實夠橫,但咱陳大虎也不是紙糊的,定不會讓他們討到半分好處去。」

    「難說難說。陳大虎雖然有一把力氣,但架不住小歸村那些惡童打起來不要命的架式。我瞧,那橋頭,八成守不住,最後這些供品,還是得讓小歸村的人給搶去一半還多。」

    旁有惡鄰,是小歸村以外三個村心口共同的痛。他們十足痛恨,卻又不敢招惹,盡可能地不與之有任何往來,平常吃點虧也就認了,但心底終究氣難平。所以不管何時何地何人,只要說起小歸村,都是要皺眉的。

    「真是沒有王法了,這小歸村的人真是張狂!」有人迭聲嘆氣跺腳。

    「咦!你們聽,是不是有一群孩子往這邊跑來了?」有人耳尖,覺得彷佛聽到不遠處孩子們的喧鬧聲。

    「哎!肯定是小歸村的人沖過來了,我就說陳大虎守不住的。」

    這時最早與兩名孩童說話的年輕男子皺眉想了下,伸手拿過小雲提在手上的背簍。

    小雲怯怯地不敢攔,只訥訥道︰「大哥哥,我這背簍裡只有兩株苦菜和草根,不值什麼的……呃,如果背簍你用得著,拿走也沒關係,我再編一個就成……」

    年輕男子被老實孩兒的話給說得心口一片柔軟,停下正走向供品方向的步伐,回身朝小雲一笑,道︰「孩兒,你別怕,我不拿你的苦菜,也不圖你的背簍,眼下小歸村那些惡童就要過來搶供品了,我拿一些給你們,你們快從另一邊回李家村吧,也別讓大樹村的孩兒們看到。這些供品他們早就饞得緊,私下分配好了。大家都得不到,還不會有紛爭,若有人得有人沒得,自然得鬧。」

    說完,更快地走向供品,三兩下就將那些品相看起來乾淨還沒敗壞的給收拾進背簍裡,留下幾盤已經沾了太多香灰塵土的、以及很明顯已經變質的供品放在原處。

    明顯髒掉壞掉到完全無法入口的食物,相信就連小歸村這樣土匪惡性的孩童也不會願意搶奪回去;所以這些供品就算被他們光顧,也能好好留下來。老祖宗的墳頭總要擺著點東西好看,畢竟是新墳。

    「來,你背好,快走。我們也要回去了。」年輕男子細心地將背簍掛上小雲的背後,讓她背住。

    「對對,你們兄妹快走!不然等會那些小歸村的惡童過來,你們就連一株草根也別想留下。」小媳婦連連擺手趕人。

    小雲仍是做足了戲,滿臉的不安與感激,腳步就有些拖踏,又訥訥道︰「……大哥哥你給我太多了,我沒想拿那麼多的,我、我可以分一些給他們……」

    「你這傻孩兒!窮成這樣了還敢生就這一副老實性格,你這一輩子沒指望啦!快走快走!看你這樣呆就煩!」小媳婦生性果敢利落,最頭痛這種不乾不脆行事拖踏的爛好人。

    其他葉家人也是相同心態,既可憐這兩孩兒的貧窮與老實,又瞧不上他們這畏縮樣,便想早早將兩孩兒打發走。

    那年輕男子是個有善心的,將兩孩兒領到一條通往李家村最近的捷徑,目送他們消失在樹林深處之後,才回轉與家人會合,一同離開墳場。

    葉家人才走出墳場,打頭的人就險險被幾個村童給撞翻,認出了小歸村的王大成,葉家人撇撇嘴,也沒說什麼,退離這些橫沖直撞的孩童幾步,看著他們呼嘯著要拿光供品的吼叫聲,葉家人彼此對視了幾眼,臉上有抹快意。

    但凡能讓小歸村的人吃癟的事,都能讓其它三村的村民樂上老半天。

    沒多久,葉家人看到陳大虎領著三兩個孩童氣急敗壞地跑過來,甚至顧不得向葉家的人打招呼,逕自沖進墳場,怒言要讓王大成好看——很明顯,是吃了大虧的。

    葉家人又相視幾眼,偷笑了下,便靜靜走回村裡去了。

    雖然這回大樹村沒得了個好,但小歸村大費周章地沖過來搶,卻是什麼也沒搶到,實在是大快人心。

  ※   ※   ※

    「小雲,他們為什麼提到咱小歸村就皺眉?」小芳問。

    「因為咱窮,窮到極處,就不要命了。」

    「他們看不起咱窮嗎?」

    「不是。他們看不起咱不跟他們講道理。」

    「都活不下去了,還講什麼道理?」撇嘴。

    「都活不下去了,你還有力氣管人家看不看得起你?」小雲淡淡兩句話就將小芳自卑又自傲的自尊心給打散無蹤。

    「小雲,大樹村的人滿傻的,要我才不會把食物給人呢。」忍不住第三十二次探頭到小雲的背簍裡,將鋪在上頭的草根給撥開一點,吞著口水對著那些好吃的甜糕、白面饅頭傻笑了下。這些供品看起來就好好吃的樣子,她一輩子見都沒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她們幾天前就計畫好了,要趕在王大成他們過來搶食之前,先拿一些好的再趕緊溜掉。大樹村的風俗是祭祀了七天的供品會放在墳場,任人取用或任其敗壞。她們早早就相準了這些供品,決定要來搶一些,卻沒想到葉家人會親自給。

    主動去拿與受人施捨,感覺還是不同的。

    「也許等你有很多食物了,吃都吃不下時,也會把你不想吃的送給人。」小雲也不喜歡被施捨的感覺,但她現在別無選擇。

    「我才不。把食物送人之後再被人在背後笑傻?我又不傻。」小芳哼聲說完,想了一想,又說到︰「如果我會給人食物,定然是那人幫我做事了。就算是看到快餓死的乞兒,我也絕不白給。等我不再餓肚子,就可以跟人講道理了。我的道理就是︰幫我做事,我就給糧食吃。」

    覺得自己很有雄心壯志,卻沒有得到小雲的附和,小芳不滿地跑到小雲身邊,扯了扯她衣袖道︰「你說,我這樣的道理是不是很有道理?」

    「嗯,你覺得有道理就好。」小雲回答得很敷衍。

    小芳推了她一下,道︰「你是怎麼了?我們今天拿了那麼多好吃的耶!你還有什麼不滿……啊,我說,你不會是介意人家把你認作男孩兒吧?那也沒辦法啊,誰叫你光頭——」

    小雲橫過來一眼,將小芳的話給瞪掉。

    「我會在意那種無聊的事嗎!」語氣很沖。

    明明就很介意……小芳只敢在肚子裡腹誹。

    「不然你一臉不高興是怎樣?」

    「……剛才那個葉家小哥,是個讀書的。」小雲語氣悶悶的。

    「切!整個大樹村不都說自己在讀書嗎?上次遇著了陳二妞,還對我說她全家都會寫自己的名字,還寫在地上給我看呢,欺負我不認識字,明明就胡畫一通,偏偏說那就是她的名字。她說是就是啦,我又看不懂。」

    小雲沒接口下去批評大樹村民的裝模作樣,以及總是擺出那種高人一等的姿態。她低頭想著那名葉姓青年將能吃的供品都拿給她時所說的話,總結出來,不正是娘親胡亂教她的一些字句裡的某句——不患貧而患不均。

    娘親總是要她背誦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卻又解釋不了這些句子在說些什麼。只有很少一部份,娘親能夠說得清楚,更多說不清楚的,娘親只能強制要她背下來,說是等她長大後就會慢慢明白了。

    雖然娘親沒跟她說她一直以來死硬背下的那些字句是什麼意義,但現在,小雲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理解了。

    她背下來的那些並不完整的句子篇章,應該就是所謂讀書人會學到的東西;並不是娘親隨口哄她的那樣,只是她家鄉的一些俚俗童謠野句。

    突然發現自己也很有挺直腰桿的膽氣,小雲因為背著沉重背簍而朝前彎著的小身子驀地直挺起來,然後——

    噗咚!

    「哎啊!小雲!怎麼仰倒了?快起來快起來!別把那些好吃的壓壞了!」小芳尖叫。

  ※   ※   ※

    慎嚴庵對無歸山下附近四個小村莊而言,是神秘而難以親近的所在。

    村民們只知道這間庵堂裡供奉著佛祖,卻不接受外人朝拜禮佛、香火供奉。

    庵堂的大門長年緊閉,不對外開放,裡面住著三四名尼姑,她們每天除了念經之外,就是下田耕作;每個月會下山一次采買生活所需,生活極為簡樸,並且幾乎不與村民有所交通。

    慎嚴庵建庵十幾年來,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村民們早已見怪不怪,對這間尼姑庵雖然還是充滿好奇,卻不再有人會因為好奇心而貿然去打探慎嚴庵裡的內部實情。倒是在以訛傳訛之下,流傳了許多聽起來嚇人的事跡。鬧鬼啊、出人命之類的故事,都是大人們隨口拿出來嚇小孩兒止夜啼的。別說,還真頗有實效。

    而對於外頭那些不好的傳言,也從來不見慎嚴庵的人出來澄清,一切聽之任之,只要村民不上門打擾,彼此相安無事。

    每個人都盡可能地離山上那座慎嚴庵遠遠的,所以小雲不明白為什麼娘親才去上工十天,就要求她也一同去。

    「為什麼要我跟著去慎嚴庵?她們會多給你錢嗎?」小雲與娘親吃了一頓難得的飽飯,嘴裡還回味著炸糕甜美的滋味,將嘴裡殘余的甜味和著口水給吞進肚子裡,不時咂咂嘴,一點也不肯浪費。

    小雲的娘正坐在角落的灶台邊,就著灶裡些微火光低頭縫補衣服,聽到女兒的問話,回道︰「不是錢的問題。那兒的尼師都懂文識字的,我跟幾個師父說好了,讓你去幫她們抄佛經,求了好幾天,才勉強應下呢。」

    「我才不給人做白工。」小雲說道︰「我留在家裡還能挑水劈柴,到山裡找些野菜,去慎嚴庵能得到什麼?」她一向很實際。

    「一頓管飽的齋飯。」

    白家娘子淡淡的一句話,立馬打消了小雲的抗拒。她眼睛一亮,很得寸進尺地問︰「就一頓嗎?要是抄得晚了,給不給留晚飯?」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白家娘子說到這兒,嘆氣道︰「總不能老叫你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字,你得知道怎樣拿筆,那握筆姿勢可是很講究的呢。或許等你得了師父們的青睞,她們會願意將那些寫禿了的筆給你。到時你在家裡就能蘸著清水在桌上寫字了。咱買不起墨,只能先這樣了。」

    「字兒會寫就好啦,做什麼還窮講究?」

    「有一筆好字是很重要的。」

    「咱村裡就村長家的人識字,我瞧村長寫的字也不咋地,可他也還是個村長啊。」小雲想了想,又道︰「我今兒瞧大樹村葉家老祖宗墓牌上的碑文,也就算工整罷了,聽說那字是大樹村的秀才寫的。我字可比那個秀才好看多了。」

    「你別跟一般人比。」白家娘子並沒有太好的口才,至少在用來說服她這個向來很有自己主意的女兒時,她總顯得詞拙。但白家娘子有一顆堅定的心,她下定決心要做到的事,就算別人覺得沒道理,她都會咬牙做到。

    「那你要我跟誰比啊?小歸村以外的人嗎?或者是縣城裡的人?可我一輩子就在這兒生活啦,也見不著外頭的人,如何比起?再說吧,我又不是男孩兒,以後我一定會賺大錢養你,但光宗耀祖什麼的,你就別指望了,這是努力不來的。」小雲看得很清楚,這不是個女人作主的時代。一個女人再有成就,也不會令宗族鄰裡感到榮耀的。

    白家娘子聽到女兒如此實際的話,停下手裡的活計,怔怔地望著灶裡的火焰,一時無言,眼裡帶著茫然。

    「阿娘,你希望我上進,但我費大力氣在學字背書這種事上,又能上進到哪去呢?就算我成了全村子寫字最厲害的人,也當不了村長的。」

    「小雲,你爹曾經是村裡最有本事的獵人,因為有本事,所以他總不甘心當一個平凡的小歸村人,即使他的一些作為被人覺得傻……」

    「這我知道啊。我聽王家老嬸跟別人說過阿爹的閑話,她說阿爹是個傻子,攢了一大筆錢,不緊著買田蓋屋,偏偏掏盡家財到縣城買了個媳婦回來。老嬸還說,就算是買媳婦,也沒見過那樣貴的,那筆錢都能到窮戶裡娶三個回來了。所以阿爹一定是被城裡的人給詐了,說他真傻。」

    以小歸村在永定縣的惡名,一般若不是家裡過不去的人家,兼之女子本身條件差,是不可能會把閨女往這個窮村嫁的。所以小歸村的漢子娶妻只有兩條路︰娶自己村裡的村姑,以及,花一大筆錢去窮戶買媳婦。

    小雲的娘雖也是買來的,卻不是到窮戶去挑來的,而是小雲爹到縣城販售皮貨時,見著了人牙子正在嚷嚷賠錢甩賣一個重病的女子——也就是小雲的娘。也不知道怎麼才見了一面就非買不可,當下掏盡了家當,又借光了一旁村民口袋裡的錢,在人牙子覺得很賠、小雲爹幾乎傾家蕩產的情況下,交易了小雲的娘。

    那時不僅小歸村的人都覺得小雲的爹傻透了,連附近三個村的人也將這當成一件很有趣的八卦談論了三個多月,總是對小雲的爹指指點點,覺得窮凶極惡的小歸村人,竟出了一個胡亂散財的傻子,著實解氣。

    小雲的娘在被以「鉅資」買回來時,其實已病得就差一口氣了;但小雲的爹堅決不讓死,咬牙將田產抵給族兄,請來大夫為她治病,小心調養,終於在半年後痊愈;然後,那些笑小雲爹傻的男人便再也笑不出來了。對一群沒見過世面的鄉野粗漢而言,小雲的娘這樣膚白體纖、氣質斯文、長相秀麗的女人,簡直是個天仙了。

    女人們仍然咬牙切齒地說著小雲的爹傻,拒不改口;但男人們卻再也閉口不言人家傻了,有時遠遠見到白家娘子,都忍不住暗暗臉紅心跳吞口水,羨慕小雲的爹好福氣。

    男人是很感官的動物,雖然理智知道娶妻當娶能幹強壯好生養的,但如果他們也遇著了小雲的娘這般的大美人,怕也會不管不顧地捧著家當上門求娶吧。

    「小雲,大人們說閑話,你一個孩兒,怎麼能跟在一旁聽?」白家娘子沒料到女兒會把話題帶到這兒,嚴聲斥道︰「這種事,以後再不許了。」

    「別人說得那樣大聲,難不成你還要我搗著耳朵躲著嗎?人家敢說,我為什麼不敢聽?」

    白家娘子望著女兒那張不馴而倔強的小臉,感覺有些無力。這個孩子,除了長相比起一般村童顯得特別眉清目秀外,那性子可真真是典型小歸村人,既橫又霸,不在乎人家說難聽的閑話,卻絲毫虧都吃不得。

    「小雲,聽那些閑話沒有意義。我不想你聽成了習慣,覺得生活就該是那樣,長大後也成為那樣的人。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嗎?」

    小雲點頭,很快地背出關於孟母那一段︰「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抒。」小雲覺得孟母真是個不惜物的。生氣的話,把孩兒打一頓就罷了,做啥把機抒給砸了呢?砸了機抒,那織機還能用嗎?修理起來多費錢啊。「你《三字經》也就教到那兒了,說後頭的不記得了。」

    小雲直白且無心的吐嘈讓白家娘子一時有些窘然——沒辦法,她終究不是土生土長的小歸村人,沒附帶厚臉皮屬性;比起直來直往,她更習慣委婉一點的含沙射影式諷剌。深吸好幾口氣,才有些咬牙道︰「你別管我只把《三字經》記到哪。我要說的是孟母之所以三遷,是希望她的孩子在良好環境下成長,自然而然地長成一個有道德的君子。這就說明了你接觸到的人很重要,因為你很有可能以後就變成那樣的人。」

    「你不希望我長大變成像小歸村的那些喜歡說人閑話的人一樣,那麼,你會希望我以後當尼姑嗎?不然怎麼會讓我跟你一起去慎嚴庵?」小雲好奇地問。

    「我怎麼可能會要你當尼姑!我說了,要你去慎嚴庵,就是為了學拿筆、寫好字。筆墨紙硯,都是我供不起,卻又是你迫切需要的。」

    「那你就不怕我跟尼姑們抄佛經抄久了,跑去當尼姑嗎?」

    「你不會。」白家娘子忍住不要磨牙,努力保持自己淡然處世的風度,不讓自己學小歸村那些粗蠻婆子那樣,一聽小孩兒頂撞,立馬大巴掌就轟過去,伴隨滿口粗話罵語。

    「為什麼不會?」

    「當尼姑不能吃肉。等你有錢了,你忍得住不吃肉嗎?」

    「忍不住。」小雲搖頭,不過眼睛一轉道︰「可是如果我偷偷的吃,誰會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自己知道。」白家娘子已沒力氣生氣了,將小雲拉到身邊坐好,點點她額頭。「小雲,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別人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你就能輕易找出可鑽的漏洞;一般世俗的規矩,你也總能從裡頭琢磨出便己的好處。這樣的聰明會讓你很危險,所以你得給自己畫出一條底限。」她怕這孩子養成過度肆意妄為的性子。

    「底限是什麼意思?」小雲不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她還太小,娘親對她說的大道理,她大部份是不理解的。

    「嗯……我也不拿道德來要求你,總之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這句話的意思……」如此幼小的孩子,該怎麼教?白家娘子很苦惱。說得太淺顯,孩兒不上心;說得太深,小雲聽不懂。偏偏她自個兒肚裡的墨水又十分有限,沒有授業解惑的天分……

    「嗯?」小雲眨眨眼等著。

    白家娘子努力想著,卻沒從腦子裡想出更貼切的解釋。雖然她總教小雲背誦一些經典名篇,卻沒有能力釋義——畢竟當年她之所以強背下這些名篇章句,不過是工作要求,也沒人給她解釋清楚。

    「……總之,等你長大了,學會更多知識,懂得更多道理,你就知道娘的意思了。」白家娘子最後只能這樣說道。

    如此不負責任的說詞,顯然不能令小雲滿意。就見她皺眉地問︰「學文識字,就是為了跟人講道理嗎?」

    「不,正確的說,是為了讓你活得更好。當你必須講道理時,你學的這一切,便足以讓你應付得了。」白家娘子嘆了口氣,輕輕撫摸著女兒的光頭道︰「拳頭大、聲音粗,只在村子裡有點用處。離了這邊陲荒村卻是寸步難行。當你有機會走得遠、爬得高,見識得更多,便會知道,讀書識字才是立足的根本。至少,當你識字了,總可以讓你在外頭不被欺瞞,不會轉眼間就被人騙著簽下賣身契。」

    「村長家的嫡出男丁都送去縣城讀書,也是因為這樣嗎?」

    「嗯。你想,每個村的村長,以及每個村的富戶,為什麼稍稍有點錢的都把孩子送出去讀書?難道是因為讀書可以讓那些男丁多耕幾畝田嗎?為什麼他們不把錢拿去買田蓋屋囤糧?卻大把大把地花在讓男丁讀書上?」

    「是因為讀書可以讓他們獲得比買田更大的收獲嗎?」

    「嗯,可以這麼說。」

    「是指考狀元嗎?」小雲突然想到常常聽王大成吹牛說他家堂哥在縣城的書院裡功課很好,以後包準考個狀元回來。

    「考狀元太困難了,那可比登天還難。大雍三年一大考,全國最頂尖的學子匯集京城,幾百幾千人裡,就取那麼一個狀元魁首,你道那是容易的?」白家娘子失笑,好一會才對著一臉疑惑的女兒道︰「就算生長在帝京的富裕之家,三歲啟蒙,六歲就送去最知名的書院給最大才的先生教授四書五經,勤學不輟的苦讀,天分努力都不缺,一輩子也不見得能考得出一個狀元來呢。」

    「阿娘的意思是,狀元這東西,咱小歸村是別指望了?」

    理所當然地點頭,不夾半分輕蔑,純粹實事求是。白家娘子評道︰「我瞧著村長家的嫡長孫倒是個好的,考個秀才不在話下。光是能考得秀才,得了功名,就可保他們這一嫡支免納稅呢。再努力些,更上層樓,或許能有機會考得舉人。想當永定縣縣令,舉人身分應也盡夠了。」畢竟永定縣是一般進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惡地。

    「原來村長真的想讓他孫子以後當縣令啊?」小雲恍然大悟。「這就是讀書的好處了吧?考舉人考狀元,然後當官。老百姓種糧,即使自己吃不飽,還得上稅給官家,他們說收多少就收多少,明明沒親手耕種幹活,卻可以收走農戶手中的糧食。」

    「不是這樣的,當官並不是就能為所欲為的——哎,這種事與你無關,我們就不多說了。說回讀書吧!你有力氣,最多能多耕幾畝田;但你還有知識,可以做的就多了。」

    「女孩兒可以考狀元嗎?」

    白家娘子一楞,苦笑搖頭。

    「我讓你讀書寫字,不是要你考狀元的。」

    「如果我書讀得比村長的孫子好、比大樹村的那個秀才好,也不可以考狀元嗎?」

    「不行的。小雲,你是女孩兒。」白家娘子憐愛地摟著女兒,輕道︰「你當不了狀元,但你可以在日後當一個狀元的娘親,讓你的兒子給你掙個誥封,受朝廷供養,被世人尊敬。你爹啊,心氣大,在你沒出生時,就想著多存一些錢給你日後讀書用,說是就算不是兒子,也可以學文識字,日後教弟弟。後來你生下來,你爹就說,這閨女一臉聰明相,一定要給你讀書,日後嫁個好人家,教出一個大狀元來。現在我雖然沒錢供你去學堂,但總會盡力讓你學得更多知識的。」

    小雲向來就不是個感性的人,所以即使此刻她阿娘滿臉感性追思,眼角隱隱泛淚,她也沒有「執手相看淚眼」的自覺,只恍然道︰「所以,阿娘今晚說了這麼多,連阿爹都用上了,就是要我好好讀書學字就是了,對吧?其實您就算不說那麼多,我還能不讀書嗎?讓我讀,我就讀唄,不必抬出阿爹的。」從窗縫看出去,月亮正斜掛在西邊的樹梢上,小雲回頭看著阿娘,道︰「瞧,都大半夜了,明兒怎麼起得來?」

    白家娘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一個爆栗敲上女兒的光頭,沉聲道︰「去,用灶裡的熱水兌一些冷水,洗洗手腳好睡了。」見女兒抱頭鼠竄而去,連忙又追一句︰「別忘了咬柳枝清牙漱口!」

    「知、道、啦——」
   
  ※   ※   ※

    小雲從來不覺得自己特別聰明,頂多是覺得別人比較笨而已,一些很容易就能想通的事,有人偏偏怎麼想都想不通,苦惱得抓耳撓腮、求助於人;結果那人若不是出了更餿的主意,就是跟著一起愁眉苦臉,最後習慣性去指望村長家。大人就找村長,小孩兒就找村長的孫子。

    大人的事,她沒什麼看法。小孩兒之間的糾紛爭鬧,在小雲看來,處理得都不怎麼樣,不過也從來沒有出口批評就是了。身為窮村裡的特窮人家,又早早沒了可以為她娘兒倆撐一片天的爹親,小雲是個很懂得閉嘴的人——她家阿娘就是因為這點才說她聰明的。

    她不覺得自己聰明,她比較自豪的是她不會給家裡惹禍。不爭強,不多嘴,不招人注目,禍事自然就少了。她表現於外的安靜守分,看似對神秘的慎嚴庵內部毫不好奇,也並不亂走,讓待在小房間裡抄經書,她就能一整天坐在那兒,也不朝窗外張望等等,如此乖巧舉止,終於通過尼姑們的測試,讓她順利地被娘親挾帶進慎嚴庵,過起了每日抄佛經、混上一頓飽飽午餐的日子。

    在慎嚴庵吃了六頓午餐之後,小歸村的人才發現白家這對母女竟然在那間傳說中可怖至極的慎嚴庵謀了份粗使的差事。這消息一下子成了村子裡的熱門話題,甚至還有人為了證實,一大早跑到入山的小徑旁,裝作割牧草的樣子,就為了想看看白家母女是不是真往山上走;待真看到了人往山上走,便連忙跑回村子裡去宣揚得人盡皆知了。

    「小雲,難怪這幾天我挑水來你家,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都跑去山上撿柴枝找野菜去了。」一天夜裡,小芳沖進小雲家,告知了她們母女成了全村熱議話題的同時,連連抱怨著小雲的不夠意思。

    「現在天冷了,大家入了夜都早早閉戶在家取暖睡覺,我們清晨天沒亮就上山去了,下山時大家都門戶緊閉,你家也一樣,我又怎麼好特地去敲你家的門,就為了跟你說我上慎嚴庵去了?」

    「那如果大家沒發現,你就不說啦?」

    「其實我以為大家早就知道了。」

    「你們沒說,大家怎麼會知道?」

    「我阿娘半個多月前要去慎嚴庵謀差事時,就已經跟王家老嬸提過了。怎麼老嬸回村子裡去之後,沒四處說嗎?」小雲有些驚訝。

    「沒啊。老嬸那個嫁到縣城的女兒要生了,半個月前老嬸就搭著村長家的驢車進城去啦,到現在還沒回來呢。」小芳不滿道︰「這種事,別人不幫著傳出去,你就不說啦?」

    「我當然會跟你說啊,又不是不能說的事。不過總必須等我娘不必去上工的日子我才能得空找你啊。慎嚴庵一個月給我阿娘休息一天,我就打算等休息日去跟你說的。」

    「這樣啊,那我不生你氣了。對了,嬸子呢?」小芳聽了解釋,就很大方地將此事揭過,轉頭左找右看,找著白家娘子的身影。

    「我娘到後屋的小柴房洗澡去了。」

    「這麼冷的天,洗啥啊!」小芳一聽洗澡兩字就渾身打冷顫。

    小歸村的秋冬兩季,簡直冷得可以滴水成冰,大多數人是整個冬季都不洗澡的,每天洗臉洗手腳,就算很愛乾淨了。

    「總不能整個冬天真的不洗澡吧?我娘說趁現在還不算太冷,多洗幾次。而且小柴房裡壘了個土灶燒柴火呢,一邊燒水,一邊取暖,不會生病的。」

    「可也太費水了,更別說還費柴火呢。」

    小雲聳聳肩,沒說話,轉身到灶邊,將鍋蓋掀開,從裡頭撈出一個雜糧饅頭遞給小芳。

    「喏,給你吃。」

    「哎?這這、這是……咕嘰,饅饅饅頭?!」將泛濫了滿口的口水給用力吞下,才有辦法將話給說完。

    「煨在灶裡,一直熱呼著呢。快吃了。」

    小芳雙手接過,緊緊抓在手中,小聲問︰「你這是哪來的?」

    「我從慎嚴庵裡帶回來的。」這是她從午餐裡省下來的。

    「真給我?」不敢置信。

    「你一定餓了,快吃。」小雲知道在不用下田的冬季,小芳家的人一天只吃一餐,就這麼挨饑忍餓地忍過一冬又一冬,捱不過的,就只好死去。小芳的奶奶、叔叔,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就是這樣死掉的。

    小芳再也控制不住,大口咬下饅頭,好仔細地在嘴裡咀嚼著,遲遲捨不得吞下,當第一口終於吞下肚之後,她緊握著饅頭,卻沒再下嘴,只眯著眼回味道︰「哎啊,真好吃!這裡頭沒沙礫也沒粗糠,細細綿綿的,一點都不刮喉嚨呢。」

    小雲看著小芳就要把饅頭往懷裡塞,阻止道︰「你都吃了吧,別留了。」

    「當然要留。我弟弟妹妹還餓著呢。」小芳嘆了口氣。「我爹娘也餓,一整天都在灌熱水喝,就是不敢將眼睛看向米缸,都見底了,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小雲拿過一個小竹籃,將竹籃子上頭的布掀開給小芳看。

    「這是我這幾天裡省下來的,等會你帶回去。」

    小芳聞言跳起來,驚得連連擺手搖頭。

    「這怎麼好!你別蹭蹋糧食!你這樣,嬸子會生氣的!」將心比心,如果她敢將家裡的米給人一粒,一粒就好,肯定會被阿娘給揍個半死。

    「我阿娘不會生氣。這是我省下來的,阿娘同意讓我處置。你家每天都分水給我們,我也沒什麼好回報給你,大家有來有往情誼才長久嘛。再說,我們一樣活得這樣窮,窮得都快死掉了,我們以後都是長大要賺大錢出人頭地的人,怎麼可以還沒長大就餓死?」小雲將竹籃塞到小芳手裡,擺擺手道︰「小芳,快把饅頭吃了,然後把剩下的五個帶回家,吃完它們,你們一家子至少今夜能得個好睡。」

    「小雲,你真好。」小芳好感動。「以後我有大魚大肉了,一定都分一半給你,你什麼都不必幫我做,我樂意白給。」

    白給?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小雲搔搔頭,也不多想。反正讓一個夢想日後有大魚大肉可以獨食的人,願意無償分出一半的美食給身為外人的她,小雲覺得小芳確實對她夠意思。

    小芳在小雲的催促下,終於依依不捨地開始吃起手上那個溫熱的饅頭,由於吃得很慢,所以她們還能聊上一會兒閑話。

    「小雲,你知道嗎?村長的孫子從書院放假回來了,還跟村長說他明年開春打算去考秀才呢。」

    「他才十四歲吧,急啥?要沒考中不就白費一筆開銷了。」

    「哎!村長家可有錢了,足夠王詩書去考十次秀才還有剩。」小芳擺擺手。接著分享第二件八卦︰「跟你說哦,錢大娘這幾天一直帶著錢玲兒在村長家附近晃悠,雖然裝作是路過的樣子,但我知道,她們想堵住王詩書呢。」

    「王詩書招惹她們了嗎?」

    「切!是錢玲兒想招惹王詩書。哎!你很少去村子裡所以不知道,現在全村的小孩兒,誰不知道錢玲兒就想當個秀才娘子。」

    小雲撇撇嘴。

    「秀才娘子又怎樣?」

    「就奔著有可能變成縣令夫人唄。」小芳哼道︰「再不濟,王詩書總是日後的村長,也算是小歸村裡的如意郎君了。」

    「錢家有屋有良田的,別村也會肯娶的。」

    「錢家就是有屋有良田,才眼界高,別村的村長兒子、孫子會願意娶她?作夢吧!我瞧連王詩書都看她不上。錢玲兒一家子勢利眼,更別說她又沒有你娘好看——」

    「錢玲兒比起誰都不算好看,扯我娘做啥!」小雲不開心地截斷小芳的話。小芳推了小雲一下。

    「你阿娘確實是全村最好看的嘛,幹嘛怕人說?要不是你阿娘長得美,這幾年怎麼會老有人上你家門說親不是?」既然說到這個,自然要順口問一下︰「哎,小雲,你阿娘到底是怎麼想的?村裡的人都說你阿娘總吊著不肯應,怕是還在等什麼高枝呢。」

    小雲眉毛挑了下,突然一臉很高深莫測的表情道︰「你可知道我阿娘為什麼長得比別人好看?」

    「哪有為什麼,不就爹娘給生得好?」

    「也不全部是那樣的。聽說錢大娘年輕時也是村裡的一枝花,怎麼她就沒將錢玲兒給生得好?」

    「耶,好像是呢。」小芳回想了下錢家母女的模樣,覺得此例證十分有力。

    連忙問︰「那小雲,莫非還有什麼別的會讓人變得好看?」身為一名長相普普的女孩兒,小芳自然希望有機會能朝美女的方向靠攏一些些的。

    「當然,這是我問了我阿娘好久,才終於問到的。我阿娘說啊……」

    「說什麼呢?你把話說完啊!」小芳搖著小雲的手催促。

    這時小柴房傳來白家娘子的聲音︰「小雲,我已經好了,你進來,我幫你洗澡。」

    「啊,哦……」非常不情願地應著,然後對小芳聳聳肩。「改日再說吧,我得過去了——」

    「喂!就一句話而已,你別想故意吊著我!」扯住不讓走。

    在小芳死死不放手的糾纏下,小雲只好無奈地說了︰「好吧,怕了你了。我阿娘說,女孩兒要長得好看,就得少說人家閑話,尤其是難聽的話,說多了,會變醜。」

    「真的假的?」小芳驚得直捂心口。

    「真的。你瞧我娘,可曾跟那些愛說閑話的人湊在一起議論別人過?」

    小芳想了想,發現確實沒這相關印像,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那我剛剛跟你說那麼多……」捧住自己雙頰,悲慘地問︰「小雲,我是不是醜了?」

    「沒有醜,你又沒到處去宣揚,只是跟我說而已,不算啦。」

    這樣的安慰很沒有根據,不過小芳信了就好。就見她長吁一口氣,猛拍心口。

    「我以後聽到什麼都不跟別人說了,要說也只說給你聽。反正你也跟你阿娘一樣,從來不傳閑話的。」

    小雲很欣慰地拍拍小芳的肩。

    「嗯,這樣你長大就會變好看了。」說完,柴房又傳來娘親的叫喚,她推著小芳往門口走。「好了,你快回去。籃子抱好,別落地上了。」

    「嗯,那我回去了。家裡有熱水,正好把饅頭泡發些,這樣我爹也能飽餐一頓呢!」小芳將籃子抱得緊緊的,迎著寒風,跑回家去了。

  ※   ※   ※

    「哎唷!我頭頂才長出一層薄薄的毛茬,不髒的,不用刷得這樣仔細了吧——」小雲咬牙切齒地朝她娘商量著。

    小雲的娘正拿著塊粗布給小雲的頭、耳後、頸子這些小雲平常自己洗時不會注意到的地方用力刷洗著。刷下一層灰垢還不算完,非把整顆頭連同頸部都刷得紅通通才肯收手。

    「刷乾淨些,等頭髮長了,就不怕又長虱子了。」才剛洗好澡,頭髮還半乾的白家娘子,正需要大量的活動來保持身體的熱度。

    「都來回刷百來次了,就是口鍋子,也能給你刷穿啦!夠啦!」小雲唉唉叫。

    「不過十來次,哪有百來次?好好,別叫了,快好了。」

    「破皮了破皮了破皮了!」

    「好了好了。呼——」

    別說,還真刷得有點喘。在白家娘子終於無力手軟後,小雲終得以逃出生天,整個人被塞進大浴桶裡,被舒服的熱水給包圍。

    「剩下的你自己洗,我等會檢查。」

    「好啦。阿娘你快些去火堆邊將頭髮烘乾。」

    平復了喘息之後,白家娘子才想起要問︰「你剛說把饅頭都給了小芳,包括本來想充作消夜的那隻饅頭也給了?」

    「是的。」

    「你沒趁機要她爹娘給咱挑水吧?」

    「當然沒有。就算明兒她爹娘不偷偷將咱家的水缸給裝滿,我還是會接著給她們饅頭的。」小雲揚高下巴道。

    白家娘子將長髮發披散在火堆上方烘著,望了女兒一眼,眼神還真復雜。

    「小雲,禮尚往來是好事,但這樣的事……比如守望相助什麼的,其實從來不是為了算計功利……」

    「當然啊,小芳家的人都很好,我才會把饅頭省下來給他們啊,不然再多饅頭我都吃得下,何至於要省下一個帶回來?」小雲很大人樣地長嘆一口氣。「阿娘,我瞧著小芳那個兩歲的弟弟再這樣餓下去,怕是撐不了這個冬天了。從我記事以來,小芳家每年冬天都會死人,我跟小芳好,才會想幫幫她的。」

    「可你還是想著她爹娘會給咱挑水……」

    「挑水這事兒是你提起的耶!」她們母女用水用得凶,又沒什麼力氣挑水,而今每天從慎嚴庵裡回來都入夜了,更沒力氣去挑水;所以這樣的苦差事,有小芳家的人幫忙,確實是母女倆需要的。「再說,我真的沒開口提水的事。頂多是想著小芳的爹娘人實誠,定會想法子回報嘛。我們能讓他們回報的就是挑水了,窮人的力氣不值錢,他們也就剩力氣給得了了。」

    「哎……雖然是這樣沒錯,但你實在不應該想到那麼多……」

    「誰都會想到的好不?這叫將心比心。」

    白家娘子皺眉的同時又想笑,道︰「才去抄六天佛經,我瞧你連毛筆都還握不好,竟然就能說成語了。」

    「靜默師父覺得我挺好,要我先抄一些簡單的練字,字練好了才可以抄佛經,就塞給我一堆寫滿字的紙,要我照著上面的字抄。」

    白家娘子怕女兒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忙問是什麼。

    小雲想了下,道︰「有些紙上寫的是成語,有些不是;但反正都是四個字的。」

    「把你記得的念一些給我聽。」

    「嗯,今天抄到的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一口氣背出了十來句。

    「好,這個很好。你能背下,實在太好了!」白家娘子捺下心底的激動。這是《千字文》,她以前聽人背誦過的。

    「阿娘,靜默師父給我抄的這些紙,都先念過一遍的,所以我就一邊認新字,一邊背下來了。」小雲很「低調」地沒有向娘親炫耀自己被靜默師父稱讚了,說她不曾真正啟蒙過,竟能過耳成誦、過目不忘,簡直不可思議——就是字寫得像茅山道士畫的符,無法辨識……

    「太好了,小雲,我帶你去慎嚴庵真的是做對了。那庵裡的師父們都是有見識的。小雲,你一定要好好的學,最好把慎嚴庵裡所有的藏書都給學會,都給背下來。知道嗎?」

    「包括佛經嗎?」小雲覺得娘親的這個要求很不切實際。

    「……佛經不用,抄過就把它忘了。知道嗎?」

    「喔。」

    白家娘子將已經烘乾的頭髮給盤起,然後拿過一塊烘在火堆邊由一堆碎布拼接縫成的大棉布走到浴桶邊道︰「好了,起來吧,水也該冷了。」

    小雲連忙從水裡竄起,沖進娘親展開的熱呼呼大棉布裡,被密密地裹住。

    母女倆打理好一切,躺在被窩裡等入睡時,白家娘子不放心地交代道︰「小雲,你把饅頭分給小芳無妨,但可別把慎嚴庵裡的事說給她聽。」

    「知道啦,您都說八百次了。那個翠花嫂不就是在李家村說了庵裡的事,被遣了回去嗎!雖然翠花嫂直喊冤,說她又沒講慎嚴庵的壞話,相反的還說好話呢,誰知道慎嚴庵就容不下。」

    「不管慎嚴庵是好是壞,人家當初聘雇前就說了,不許把裡頭的事往外傳。這種事,就算沒時時耳提面命,答應了自是該做到,即使覺得不過是小事,也不能隨意說出去。」

    「我嘴可比翠花嫂閉得嚴實多啦。」困意襲來,小雲咕噥應著。

    白家娘子側身給女兒壓了壓被角,無聲嘆氣。

    不管未來會怎樣,還是盡量讓小雲學會各種能學的吧。即使……她也不確定自己希望小雲的未來發展成怎樣。

    不甘心她當個蒙昧的村姑,一輩子過得渾噩;又怕她學得太多,聰明太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到時,又該在何處容身……

    這個孩子,以後會怎樣呢?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39 AM

第三章

    「你覺得這孩兒怎樣?」

    「她成日這樣坐在蒲團上,大半天也不見移動的,腿不酸嗎?」

    「我瞧著是不酸的,小孩子身體好唄。」

    「身體好?瞧她那瘦得沒半兩肉的樣兒,你說得真虧心。」

    「哎,瘦雖瘦,就不能身體好啦?你這樣瘦,還不是健壯得很。還有,別看她小,力氣還挺大。昨天吃完午飯,靜默攆她出門蹓彎,她就蹓到廚房那邊去,看到一堆木枝柴火散在廚房外頭,便摶著柴刀不吭一聲將那些柴都給劈完了。」

    「大師姐,你不會是一直偷偷跟在她後頭,才這樣清楚的吧?」

    「嘿。」法號靜言的胖尼姑頂了身邊瘦巴巴的大師妹道︰「我實在想知道她跑來廚房,會不會也跟之前那個翠花一樣,瞧見廚房有剩飯,就招呼也不打一聲挾帶回家去。」

    「不可能。」瘦巴巴的尼姑法號靜肅,聞言搖頭。「你瞧她阿娘的作風,就知道這孩子不會幹這樣偷雞摸狗的事。順娘可從來沒挾帶庵裡的任何東西回去,就算是自己餐盤裡沒吃完的,也沒拿;而這孩兒確實有從庵裡帶饅頭回去,但那是從她的口糧裡省下來的,可不是從廚房裡摸回去的。」

    「本來我也覺得這孩子不可能忍得了貪欲,畢竟是小歸村的人。可這近兩個月看下來,這母女倆,還真是個好的。」又追加一句︰「比之前雇用的那些別個村的婆子好多了。」

    「聽說順娘不是這兒的人,我瞧她那斯文樣,做事也有章法,可能曾經是哪個富戶人家的上等丫頭出身。」

    「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惜順娘口風緊,也不愛說話,找她聊天,都挖不出個什麼來。」靜言好遺憾地嘆氣。

    「幸好順娘是個不愛打探的,不然你八成什麼都給掏光了。」靜肅道。

    「嘿,若順娘是個愛打探的,我可不會找她說話。之前請的那些個婆子,我理會過誰了?」靜言駁道。

    兩名尼姑躲在經房外的窗口下竊竊私語,聲音雖然小,卻不至於讓裡頭的人聽不到,自然引出了她們的小師妹靜默。

    「你們挑完水了?備好晚上的齋菜啦?打掃完庵堂裡裡外外啦?」涼涼的聲音自敞開的窗口傳來。

    「都好了。」雖然蹲在窗口下的兩名尼姑是堂堂的大師姐與二師姐,但事實上,她們都歸小師妹管轄……

    「既然都好了,那你們來這兒,是想抄經嗎?」

    「不是不是!我們就來看看你這兒還要不要熱水,我想你茶水也該喝完了,怕你渴著。」管理廚房的靜言很快找到借口︰「師妹,你要熱水嗎?」

    「不用了。真得空的話,來抄經吧。《妙法蓮華經》我今日才抄到第十三品,有你們一同抄經的話,就能提早在過年前抄完三十三遍,送回京城供在佛祖前——」

    「哎!師妹,這是師父交付給你的重大任務,我們就不給你添亂了。你的字好看,對經義的了解深厚,師姐萬萬不及。我這雙手煮煮飯、砍砍柴還成,抄經這種神聖的工作,我是不敢不自量力摻和的。」靜言連連擺手,就要溜。

    「對對對!我們兩人的字也就比房裡那個孩兒的狗扒字還好一些,但若想用來抄經,可就是對佛祖的冒犯啦!南無阿彌陀佛,貧尼萬萬不敢。」很穆肅地誦了聲佛號,靜肅扯了大師姐,立馬溜個沒影。

    顯然,靜默走到窗邊打斷兩名師姐的閑聊,並不真的想抓來兩名抄寫工,只是想把她們趕去別的地方嗑牙,別打擾經房裡的人安靜抄經書罷了。

    靜默目送一瘦一胖兩名師姐遠去後,才將窗戶合攏了些,並丟了幾塊炭火到炭盆裡,才又坐回矮幾旁,提筆舔墨,抬眼看到桌幾對面的孩兒剛寫完一張紙,抬眼偷瞧了她一下。於是問︰「有事?」

    「我的字已經不是狗扒字了。」低聲嘯囔。

    「僅僅只是看得出是個字,卻也沒有什麼好炫耀的。」

    「進步好多了。」小雲覺得自己的努力很有成效。

    「還不夠。」清冷的聲音仍然沒有半分起伏。

    「得像你寫的這樣好看才夠嗎?」小雲看著靜默那筆工整到讓人覺得好看得不得了的字,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寫出這樣好看的字——

    「這字並不算好看,不過,你若能寫出這樣的字,確實也夠了。」靜默頓了下,對她說明道︰「這叫台閣體,一般官場文書都以這種文體為主。若你是個男孩兒,去考科舉,也是得用這樣的字體書寫的。」

    「我會學好這種台閣體的。」小雲慎重道。

    「當然得學好,我還等著你能真正幫我抄經的一天。」

    靜默是個看起來嚴肅不苟言笑的尼姑,說話極少帶有情緒,卻不表示她真的是個古板的人。小雲跟在這個師父身邊沒幾天就已經摸清她的性情,直覺知道自己應當表現得老實而勤奮,卻不必顯得機靈活躍;而她老實勤奮以外的優點,最好讓別人主動去挖掘,而不是由她自個兒現了個天下皆知。這是小雲覺得與靜默這種安靜且外冷內熱的人相處的最好方式。

    並沒有人教她怎麼去對每一個人察言觀色,好調整自己的定位,但小雲天生就有這種天分——當然,她以為每個窮人家的小孩,都該具備有她這樣的生存技能。

    當靜默又抄完三品經文時,停下筆喝茶,也要求小雲站起來走動一下。小雲手腳靈活地起身,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炭盆邊丟幾塊炭,然後提著炭盆上的茶壺回到桌幾邊給靜默的茶壺添熱水;做完這一切後,才給自己的茶杯倒一些熱開水進去。

    靜默邊喝著熱茶,似是不經意地閑聊道︰「你來這兒兩個月了,怎麼不見你在得空時去找你阿娘?」

    「阿娘是來這兒當差的,我怎好去找她?」

    「中午時分你們吃飯休息,並不礙著工作,當然可以相見。」

    「每天早晚都見著的,不必中午刻意相見吧。」小雲臉上滿是疑惑。

    「你不好奇你阿娘在這兒做哪些活計嗎?」

    「為什麼要好奇?你們不是要我阿娘不許說庵裡的事嗎?」

    「……你阿娘不會連這樣的事都守口如瓶吧?」靜默語氣帶著點驚訝。

    「答應的事就要做到。」小雲嚴肅點頭。

    「一般雜務小事無妨的。」

    小雲抬起手指搔了搔臉頰,有絲赧然地道︰「靜默師父,我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野人家,沒啥靈巧心思,能分得出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既如此,就什麼也別說最好啦。」

    靜默望著小雲好一會,眼神裡帶著幾絲溫和。

    「你不好奇嗎?你看,慎嚴庵裡就這麼點人,一些活計我們三個師姐妹輪著做就做得完了;那麼,你阿娘又來這兒做什麼呢?」

    「橫豎不是來抄經的。」小雲俏皮地應了句之後,才正色道︰「雖然我不知道阿娘在這兒忙什麼,不過既然慎嚴庵雇了她來,就自然有其需要。而我阿娘也不是願意白佔人便宜的,所以如果真沒什麼工作給她做,她不會願意待下來的。」

    小雲的一番話,像是通過了靜默的某種測試,就見她沉吟了好一會,在喝完一杯茶之後,開口道︰「你阿娘是個好的,你,也很好。那麼,小雲,如果我願意讓你知道慎嚴庵的秘密,你敢聽嗎?」

    「聽了會被滅口嗎?」小雲很謹慎地尋求保證。

    「……不會。」這熊孩子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啊!

    「那好。你願意說多少,我就聽多少。我嘴嚴,只聽不傳的。」再怎麼懂事,小雲也是個有好奇心的孩子,自然樂意收聽別人分享出來的秘密,並且一再強調自己很有聽眾的道德。

    然後,小雲在進入慎嚴庵混了近六十頓午餐之後,終於以她的老實勤奮,學會了使用筆墨紙硯、取得了慎嚴庵三名年輕女尼的好感與信任,然後,獲得了知曉慎嚴庵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權利。

    慎嚴庵是個尼姑庵,卻不是善堂。

    小雲第一次被她阿娘領到靜默面前時,就知道靜默對她的表現是不滿意的——因為她根本不會握筆,更遑論寫字。眼看靜默就要將她打發回去,小雲突然開口背誦起阿娘教過她的那些篇章,並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起來,證明她是讀過書、會寫字的,沒眶人,這才險險通過靜默的初次面試。

    接下來,靜默就是不斷地觀察她,不動聲色的。

    隨著小雲的毛筆字進步得異常快,靜默並不讓她馬上抄經,反而拿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須知》、《增廣賢文》這四部蒙書,要求她反復又反復地抄寫。就算知道小雲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也仍然堅持要她每天重復這樣枯燥的抄寫——只是抄寫,卻從來不給她講解內容。

    靜默在磨她的性子,在觀察她的秉性。靜默需要她足夠聽話,但不能愚鈍;需要她足夠的聰明,卻又不能自作聰明。

    身為一個即將七歲的鄉下小女孩,小雲當然不會知道靜默對她的心態是怎樣的,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應該有怎樣的表現,並且,偷偷地猜測著︰靜默師父其實並不需要她幫忙抄經,教給她這樣多的東西,怕是有什麼意圖吧?或者說,就算本意是讓她來抄經,現在也有其它想法了。

    小雲不是沒有好奇心的人,但她懂得以察言觀色的方式去印證,從中滿足自己的好奇,無形中也鍛煉著自己的思考判斷能力。

    「阿娘,靜默師父說等後天回慎嚴庵裡之後,要我跟在你身邊幫忙。」明天是白家娘子的休假日,小雲被娘親拉著手,趁著黃昏的一點天光,兩人快速疾行下山,偶爾才說一會兒話。

    「靜默師父不讓你抄書了嗎?」白家娘子驚道。

    「還是要抄的,不過叫我吃完午飯之後再去經房,早上就跟著你幹活。」

    「靜默師父為什麼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白家娘子有些擔心靜默不願讓女兒學習了,才將她打發出經房。

    「她告訴我,慎嚴庵後邊那片樹林裡有另外的院落,裡頭住著三個京城裡來的貴人,以及貴人的教導嬤嬤。要服侍的人多,能幹活的人少,所以你每天都很忙,要忙著料理她們的三餐、洗她們的衣服、打掃屋子,忙得都沒有歇下來喝口水的時候,所以問我是不是應該過來幫你忙。我說應該,所以她便叫我日後挪出半天時間跟著你,午飯後再到她那兒抄書。」

    「這是為什麼呢?」

    「靜默師父說你那邊的午餐好吃。」小雲撇撇嘴。

    白家娘子聞言,也知道靜默只是隨便說個借口應付小雲。輕嘆了聲道︰「確實是比較好吃沒錯,但那院子裡的人可不好相與。小雲,到時你緊跟著我,就算我正忙顧不上你,你也別往院子裡湊,就在柴房那邊做些輕省的活兒,然後把你近來學會的知識都背上一遍。總之,離那些人遠遠的就是。」

    「知道了。」小雲應了聲。在別人的地頭,她向來謹慎,好奇心這種東西,她從來不主動觸發。眼下她比較好奇的是︰「阿娘,後院那邊的午餐有多好吃?難道還能吃到葷食?」

    「當然沒有葷食。」白家娘子搖頭。「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齋飯裡不放蔥姜蒜,無油少鹽,更遑論醬醋糖這樣的調料,都是沒有的。比起後院吃食,師父們吃的確實粗糙寡淡。」

    「師父們吃的還叫粗糙寡淡啊?那我們糧食裡挾沙摻糠的叫什麼啊?」小雲覺得這世間的衡量標準實在太奇怪。「慎嚴庵一天三餐都讓人吃得飽足還有剩,簡直比村長家還富裕了,村長家的雜糧窩窩頭也得摻糠。阿娘,為什麼慎嚴庵如此富足?明明也沒見她們做些什麼營生,庵堂旁那幾壟菜地根本養不活人,我瞧不過是種來打發時間的。難道日日抄經念佛,佛祖就會從天上丟糧食下來嗎?」

    白家娘子沒好氣反問︰「你說呢?」

    「當然是不可能啦。真那麼好,天下人全出家剃度了,誰還辛苦勞作?」小雲猜道︰「阿娘,慎嚴庵不給人進香供奉是因為不需要對吧?她們自有營生的方式……或許光是把後院租借給人住,就足以抵得上慎嚴庵所需的開銷了。」

    白家娘子驚異於女兒的敏銳,忍不住低頭看了女兒一眼;小雲也正抬頭看著娘親,見娘親這樣的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得沒錯,不禁得意地笑了。

    母女倆已經走完山路,在天色完全黑透前,走進小歸村的外圍區,雖然沒有火光照路,倒也不用怕跌跤或遭遇蛇蟲攻擊了。

    「不管你知道慎嚴庵裡多少事,記住,都別說。」白家娘子只能再一次慎重交代。

    「知道啦知道啦!」就算為了每天那一頓飽足的午餐,小雲也會非常謹慎的。

    當家門遠遠在望時,小雲眼尖,咦了一聲道︰「啊!咱家亮著?難道是小芳又來幫我們燒火暖屋了?」

    自從小雲每天勻一顆饅頭給小芳之後,小芳家的人覺得無以回報,每天幫她們把水缸挑滿水,撿來的柴火也分了一半過來,每日算準了母女倆歸家的時間,提早過來幫她們燒水暖屋。就算小雲說不用這樣,白家娘子不時上門懇切地推辭,但小芳的父母還是依然故我。

    母女倆走進屋子,果然看到小芳正蹲在灶旁燒柴呢,而灶上的水已經冒出白煙了。

    「白嬸,小雲,回來啦!」小芳回過頭來打招呼前,先抬袖抹了把臉,卻仍然看得出來哭過了。

    白家娘子眼神微動,微笑道︰「小芳,又麻煩你了,謝謝你。回到家來能馬上有個熱水可以洗臉,真是太好了。」將小雲往前推了一下。「小雲,你把饅頭拿出來熱一下,讓小芳吃了。我先去柴房洗手臉。」

    兩人等白家娘子從灶裡自了熱水提到後邊的柴房去時,才看著對方。小雲先開口問道︰「你在哭啥?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去年冬天小芳哭過一次,因為她姊姊死了,小雲實在怕再聽到類似的消息,卻又不得不問。

    「沒死人。」小芳也知道小雲擺嚴肅的表情是為了怕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很快給正確答案︰「不過,我阿娘又有身子了。」

    這……實在也不算是個好消息。小雲覺得她還是別收起嚴肅表情的好,繼續擺著吧,換上笑臉說恭喜的話,八成會被小芳丟白眼。

    「所以,我決定了,過年後,村長要駕驢車帶王詩書進縣城備考,到時請村長梢上我。」深吸一口氣,小芳臉上閃動著前所未有的凶橫勁兒,道︰「我會讓周牙婆收下我,並且幫我賣個好價兒,她要敢退回我,我就放火燒了她家。」

  ※   ※   ※

    難得的休息日,白家娘子一大早起來就忙著打理家務——縫縫補補、洗衣洗被、打掃屋子,將家門口闢出的那點菜地給翻土澆水,爬上屋頂將幾處漏水的地方拿木板給釘補上……

    「阿娘,咱要去挑水了嗎?」小雲站在家門口往屋頂上叫著。

    「吃過午餐再去。你寫完字了嗎?」

    「寫完啦!既然還沒要挑水,我找小芳去,我們說好一同進村子裡找村長的。」揚著手裡的細樹枝,證明自己有好好做完功課。

    白家娘子看著天上難得冒出頭的太陽,算了下時間,吩咐道︰「中午就回來,知道嗎?」

    「知道了。阿娘,我走啦!」邊說邊往外沖。

    「等等,把帽子戴上再去,別著涼了。」

    「啊,對,要戴上。」連忙轉身鑽進屋子裡去,將那頂氈帽戴上——不是為了防著涼,而是為了遮她那顆才長了兩寸多一點的頭髮。

    「小芳!咱進村去啦!」小雲飛快跑到小芳家門口,朝裡叫著。

    「來啦!」

    然後,兩名小孩兒為了不浪費時間,也為了保持身體的溫暖,皆放足狂奔,往村子裡的是下坡路,跑起來順暢得很,一點也不吃力,像是要飛起來一般,兩人一下子就跑個沒影去了。

    「你看得出這些村童哪個是男、哪個是女嗎?」一道輕蔑的男童聲音說道。

    「雖然衣著上看不出來——反正都破破爛爛的。但有頭髮跟沒頭髮總分辨得出來吧?總不會有人把女孩兒也給剃成了禿瓢。」另一道童聲也很是嫌棄的語氣。

    「總之,你別讓他們近身,當心虱子。」

    「我當然不會讓他們近身,瞧他們臭的。」

    這時另一名頭戴玄黑色狐皮圍成的暖帽、衣著鮮麗閃亮、脖子上掛著一塊雕著觀音的暖玉、手上戴著黑色貂皮手套,渾身上下顯得貴氣沖天的男孩向他們走來,問道︰「你們縮在這兒嘰嘰咕咕個什麼?」

    「阿元,你不會答應柯銘這幾天就在這兒安頓吧?」

    「不然呢?難不成你還想再被顛回縣城裡去,然後接下來幾天都反復如此?」

    「噢……那也太要命了!」想到一路過來的艱辛,覺得已經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又有想吐的欲望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窮山惡水爛路啊……」另一個孩童也哀嘆。

    被叫做阿元的人,雖然是四個少年裡年紀最小的,卻是身分最高的,就算眼前負責與小歸村村長交涉的人是已經十五歲的柯銘,但其實一切還是得阿元點頭了才算數。

    「早跟你們說這一趟不是來享福的,多少得吃點苦,偏你們還當所謂的吃苦就是在京城外爬個小土丘就算是了,半點不當一回事。」

    「阿元,我後悔了。」很爽快地承認,同時可憐兮兮道︰「別說住這兒了,就算回頭住縣城最好的房子,我也渾身難受。這縣城裡最好的客棧,都沒我家僕人住的好。咱現在找人蓋間像樣的屋子還來得及嗎?」

    「說什麼傻話啊!」另一個男童嗤了聲,接著對男孩討好地笑︰「阿元,你家的馬車最好,我看咱這幾天就睡在你的馬車裡將就將就吧。」

    「很是很是!我才不住這兒的民居,只怕睡不到半夜,就會給虱子咬壞了。」

    「那馬車就借你們睡吧,你們兩人擠擠還成。」半點不以為意。

    被喚作阿元的男孩約莫八九歲年紀,長著一副好模樣,修眉俊目,膚白若雪,襯得他整個人像個仙童也似,要不是他身邊隨時跟著一票護衛家丁,小歸村人早就上前指指點點摸摸踫踫了,哪肯僅是遠遠地圍觀。

    而此刻,小歸村的村童正一直尾隨在層層家丁之外,對著他們這幾個金尊玉貴的小公子爺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目光尤其緊盯著阿元不放,討論著觀音菩薩邊上的金童,大抵就是長這樣了。

    這群從來沒有機會見識到美人與富麗華貴的村人,乍見這些光鮮亮麗的人,自然捨不得移開眼,就當是難得的大戲看了。

    「阿元,你不會真想睡那個村長家吧?」

    「不成嗎?」阿元輕哼。

    「成成,當然成!不過——他們清理屋子還要多久啊?這樣冷的天,就讓我們在這邊呆凍著,凍壞了我們,這些奴才擔待得起嗎!」

    「趙玥,你要等不及,要不也進去幫忙打掃?」阿元將火紅的貂皮大衣攏了攏,倒不覺得有多冷,就是迎面而來的寒風像刀刮似的,不太舒服。

    「嘿!就說說而已嘛,我怎好搶那些丫頭婆子的活計。」趙玥呵呵一笑,不敢再多抱怨。

    此時村長家正在大掃除——跟隨阿元過來的丫頭婆子正清掃著村長一家子讓出來的正屋;而村長一家子,則正在清掃偏屋以及柴房、倉庫等地方,這是接下來幾天,村長全家人暫居之地。

    這也是這幾個貴公子呆站在屋子外頭給人當大戲看的原因,正等著屋子打理好呢。

    說起來還是這些貴客突然到來沒有事先通知,讓村長措手不及,才會有現下這樣慌亂的情況。所以這些正在吃苦的貴公子們也知道實在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畢竟說起來他們才是失禮的一方。

    「劉三,過來。」這時等得有些無聊的貴公子決定做件讓大家都高興的事。

    「少爺。」叫劉三的小廝連忙躬身上前︰「有什麼吩咐?」

    「有沒有銅錢子?」

    「有的,在路上兌了一些,還剩百來個。」劉三機靈地立即從隨身包袱裡掏出一個小布袋,雙手捧著遞給自家少爺。

    「賀明,你問劉三要銅錢子做啥?」趙玥好奇地走過來問。

    一旁的賀元也看了一眼過來,但沒說什麼。

    賀明拿過布袋,嘿嘿一笑,推開兩名家丁,走到那群村童面前,對緊跟在一旁的趙玥道︰「咱們難得來到這種窮得要命的荒村,當然要做點好事積德。」

    說完,打開錢袋,從裡頭抓了一把出來,手掌向上攤開,露出滿滿一手掌的銅錢,對圍過來的村童問道︰「喂!知道這是什麼嗎?」

    「是錢!」身為孩子王的王大成當然第一個叫出來,還叫到破音,同時眼睛也瞪得快凸出來。

    那是錢,好多錢!哪家大人會缺心眼到讓小孩兒拿這麼多錢?不怕弄丟了嗎?瞧,那小子抓的錢太多,一隻手掌攤開時,就有好幾個大錢落地了。

    「掉了,掉了耶。」有幾個村童抽氣低語,生怕聲音說得大一點,就會把掉在地上的那幾個大錢給吹走似。

    「瞧你們那沒出息樣!」賀明既鄙視又得意地哼笑了下,突然將手上的銅錢用力往村童身上砸去,在村童的驚呼聲中,笑叫︰「給你們買糖吃!搶吧!搶到就是你們的!」

    王大成被銅錢打得蒙了,呆呆問︰「真、真的給我們?」哪來的傻子啊?

    「搶啊!發什麼呆,傻子!」賀明哈哈大笑,一袋子的銅錢,一把一把往村童身上砸去,很快就被他丟光了,將空袋子隨手一丟,叉腰仰頭大笑,終於找到點樂子打發無聊了。

    然後拉著一旁的趙玥道︰「瞧,他們這樣像不像小雞啄米?他們就是一群乞丐雞!還打起來了!哈哈哈,這麼點不值錢的銅子,就打成這樣,太好笑了!」

    趙玥雖然覺得一群村童打成一團也滿好笑的,卻沒像賀明這樣笑得沒半點形像,他還是有世家子弟的矜持要顧及。

    「阿元,你看,好不好笑?」賀明又問向阿元。

    阿元只瞥來一眼,眼中有點笑意,但高揚的下巴顯示拒絕被低級的笑料給逗笑,那太掉價啦!所以很是冷艷高貴地崩著那張金童似的小臉,淡聲回道︰「不咋地。」

    就在這幾個被家丁護衛團團圍在中間的公子哥兒在村童身上尋樂子時,小雲與小芳來到了村長家。

    「村長家怎麼來了這麼多人啊?」小芳咋舌,跟小雲一起躲在麥桿堆後面,「王大成他們在幹什麼?怎麼打成一團了?地上亮亮的那個……不會是錢吧?」

    小雲的目光並沒有放在大打出手的村童以及銅錢上。當她走近村長家時,小芳注意到的是熱鬧,而小雲一眼就找到了這群人裡的焦點——那四名顯得特別光鮮、披金戴玉、穿錦著繡的少年以及男童身上,所以當她們蹲在麥桿堆後頭時,小雲就清楚聽到那名丟銅錢的男孩所說的話,知道他幹了什麼好事,以及,對小歸村的孩子有怎樣不屑的觀感。

    雖然小歸村是常常被外人罵,幾百年來,小歸村的風評也從沒好過,窮得要死又悍得不要命,自古以來就被其它三個村、以及歷任的地方官以「盛世之刁民,亂世之惡匪」的評語,為小歸村做出最貼切的定論,至今沒變過;但是……小歸村人可以擔上所有惡名,卻從來不認乞丐這兩個字,至少,小雲是不認的。

    「小、小雲……那個穿得像唱大戲的男孩兒,居然亂丟錢給人撿耶!這哪家養的傻孩兒啊?怎麼還沒被他家大人打死?」小芳抖著手,搖著小雲的肩。「你想,我們現在沖出去撿,有機會撿到一個大錢嗎?」

    「不要去。」小雲搖頭,壓下心底很不爽的感覺,理智分析道︰「小芳,就算地上還落了幾個別人沒發現的錢,你想撿也不可以現在去。」

    「是哦,會被王大成他們打,撿到了也落不到我們手上。」小芳終於冷靜了一點,降溫的腦子已能夠好好思考了。

    身為貧窮小歸村裡的特級貧戶,她們偶爾會得到村人的接濟,那也就表示,身為弱勢的她們,理所當然在別人面前直不起腰;偶爾被村童們捉弄欺負了,也不能申冤討公道。若是她們這樣的特窮人家,明晃晃地跟著一般村童去爭取好處,要求被平等對待,必然會有人覺得不高興的。

    所以一直以來,小芳與小雲合作無間,拿到了好處就避著所有村童,展現在村童面前的,就是比他們更差更慘的境況,才能與大家相安無事地往來著。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願意跟小芳小雲玩的人不多,但至少,他們不會故意跑來欺負她們,她們的認分與弱勢,不會招惹別人的眼,引來欺負,還能多少得到一點照顧。

    既然現在不能跑出去撿錢,小芳只好找小雲說話來轉移自己想跳出去搶錢的沖動。她悄聲道︰「小雲,怎麼會有那麼傻的人啊?竟然把錢亂丟。」小芳吞了吞口水,眼睛死死盯著兩枚靜靜躺在角落暗處、柴枝底下,至今無人發現的銅錢,並暗自祈禱它們會一直待在那兒,直到被她撿起。

    「富豪人家養的孩子,當然傻得起。」小雲暗自哼哼,繼續誹謗︰「人說言傳身教,瞧這小傻子就知道,他家定然有許許多多的大傻子。小傻子撒銅錢子,大傻子搞不好撒金子呢。」

    小芳覺得小雲說得很有道理,於是對自己未來的工作環境更加向往了,兩隻手臂撐在膝蓋上托住下巴嘆氣道︰「如果有錢人家都是傻的,成天沒事撒錢,那以後我就會有好多好多大錢買一大堆一大堆糧食,堆得我家的屋子都住不下人,到時我阿娘懷再多弟弟妹妹都不怕了……」

    小雲只是隨口應著她,眼睛卻是看向村長家。

    「小雲,你看什麼?」

    「在看那個跟王詩書說話的人,還有跟村長說話的那個大人。」小雲指著村長家的大門道。

    「他們有什麼好看的?」小芳也跟著看過去,然後咦了聲。「小雲,你有沒有覺得那個跟村長說話的大人,身上穿的好像沒有那幾個孩兒好呢?」

    「嗯。他沒有紅紅綠綠金光閃閃。」小雲頗為欣慰小芳的眼力。「所以,那個大人應該是個總管之類的人,得在那四個人面前躬身哈腰。」手指一一點向四個貴公子的方向。「還有,你看,那些正走出來的婆子和姑娘。」

    小芳連忙又看過去,低哇了聲︰「村長家怎麼來了這麼多的夫人小姐啊?」

    「她們不是夫人小姐。她們穿得雖然比村長家的老娘老婆閨女還好看,但你比對一下那個總管的衣著,其實都是相近的,所以這些人只是伺候那四個人的丫頭與婆子。」小雲說道。

    「不可能!給人家當僕人的,哪會穿得這樣?穿得這樣好看,還怎麼做活兒啊?」雖然不相信小雲的觀察所得,但還是忍不住幻想著自己或許有一天也能穿得這樣神氣好看——

    然後,當小芳看到那幾個被小雲稱為「丫頭婆子」、被她認為是「夫人小姐」的女人們先是躬身對那名「總管」說了聲什麼,然後走到被護衛層層包圍在中心點的那名年紀最小的男童身邊,以更加恭敬的姿態開口報告道︰「二少爺,屋子都打理好了,也燻上了香,請入內休息。」

    在小芳張大嘴,怎麼也合攏不上時,那一群人已然簇擁著幾名金尊玉貴的小少爺進屋子裡去了。

    「真……真的,她們真的只是人家的僕從!」小芳覺得這世界太奇怪了,扯著小雲的手問︰「小雲,伺候人的下人,竟然活得像個夫人小姐,而我們這樣的良民,怎麼會連糧食都吃不上,反而活得像個下人?」

    「那就是選擇的問題了。」小雲半點激動也沒有,很平和地說著。

    「什麼選擇?」

    「選擇當良民,活得像個下人,但命是你自己的;或者,賣了身當賤民,過著『夫人小姐』的生活,但命是別人的。」

    小芳雙手捧著下巴,嚴肅思考良久,終於吐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也不是每一個賣身當下人的,都能過得起『夫人小姐』的生活,但我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小芳早就決定賣身給人當丫頭的。

    「既然沒得選擇,那就朝『夫人小姐』的前景奔去。咱小歸村的人,從不吃虧,不怕吃苦,當然能混出頭。」小雲鼓勵道。

    「嗯!既然賣身為奴,好好的良民轉為賤民,當然不能白賣這一遭。」小芳握拳宣誓,雄心壯志再度被點燃。「敢擋在我前面的,我全都一腳踩死!」

  ※   ※   ※

    「阿元,明日前去慎嚴庵拜訪,情況不明,你就先別去了吧。」柯銘來到賀元的房間,與他商量著。

    此時賀元剛沐浴完不久,正半躺在由一整張虎皮鋪著的暖炕上,一名丫鬟正在幫他擦乾長髮,另一名丫鬟則在幫他穿好衣服後,跪在踏板上,仔細而謹慎地握著少爺的手指,幫他修剪指甲。一旁站著個八九歲模樣的小丫鬟捧著盤子,盤子裡放著整套到甲刀具,隨時供剪指甲丫鬟替換。

    「不過是間尼姑庵,又不是龍潭虎穴,你大可不必這般小心翼翼。再說,我也不是紙糊的,就算我不濟事,身邊有這些人跟著,連隻蚊子都別想咬到我,你大可放心。」賀元輕哼了聲。雖然年紀還小,但到底成長環境非同一般,對於柯銘的心態,他再了解不過。無非是他最好就待在這兒,不彈不動,乖乖等著,給人伺候著,那就什麼意外都不會有,回京後,他也就好跟所有人交代了。

    柯銘苦笑了下,站在暖炕邊,說道︰「阿元,我實在沒想到你真能一路跟我來到小歸村,還住下了。」

    「我知道。打從出京那日起,你就想要讓我親自感受到艱苦的環境、難走的路途。一路餐風露宿地過來,就想著我這個身嬌肉貴的少爺何時打退堂鼓,縮回京城享福去。常州這個荒涼的州郡沒嚇到我,來到永定縣這個連個縣令都沒有的三不管窮縣也沒嚇著我;而今,身處在永定縣裡最惡名昭彰的赤貧惡地,住在這個由土磚與茅草囫圇夯成的小屋子,我也是沒叫一聲苦。」微微得意的語氣,配上那雙長得特別好看的飛揚眉毛,讓賀元出色的相貌更鮮活靈動三分。

    柯銘知道眼前這個身嬌肉貴的大少爺,正在為自己的「吃苦耐勞」洋洋自得。不覺嘆氣道︰「你實在無需跟著來吃這一趟苦頭的。要是公主知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麼過的,怕不心疼壞了。」

    「這種事,就不用太鉅細靡遺的向我娘親報告了。」賀元的這些話,是說給身邊伺候的人聽的,見一眾貼身丫鬟低頭不語,哼聲道︰「都聽到了吧?」

    丫鬟們不敢應聲,全低頭屏氣,安靜地忙著。

    柯銘擺擺手。

    「你就別為難她們了吧。就算這些丫頭不說,那些護衛回京後哪敢有半點隱瞞?」

    賀元想想也是,就不為難身邊這些人了。

    「算了,回京之後再考慮怎麼面對娘親的嘮念。你也別想轉移話題,明日就算其他人爬不起來,我也是要跟著你一同上山的,你說什麼都打消不了我的決定。」

    「既然小歸村這樣的惡劣環境沒讓你嚇著,那我也無話可說。但話可先說在前頭,慎嚴庵真的不是什麼好地方,可能我們還沒敲開人家大門,就要飽受刁難了,到時你可別惱。」

    「一路吃苦到這兒,我也很有覺悟啦,再苦也就那樣了。反正在京裡不管多風光張揚,在這兒是行不通的。」賀元說到這兒,笑了。「你說這個破地方,屁大的荒野山村,村民一輩子沒走出這片大山,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長了。你跟那些村童說咱們來自京城,是哪家公侯的公子少爺、皇親國戚什麼的,他們全都不懂,把咱們當成唱大戲的看待。反正公侯將相這些詞兒,對他們來說,就只是戲台上的東西。想想實在好笑,竟無知成這樣。」

    「可不是。」柯銘笑著附和。「不過好歹這王村長也算是個有點見識的,就算再窮的年月,也勒緊腰帶,餓著肚子也要將子孫往縣城的學堂裡送去。」

    「縣裡的官辦學堂花得了幾個錢?又何需勒緊腰帶了?」賀元輕哼。

    「原本我也不知,但今日跟那王詩書一談,才發現這村長全家一整年的用度,其實還抵不上咱在家裡的一日飯錢。」柯銘自認算是這些皇親勛貴裡比較通達世情的人了,但與王詩書一談,才發現自己的見識還有很大增長的空間呢。

    「怎麼可能!」賀元驚訝道︰「你是指我們一家子人吃年節大菜時的開銷嗎?」

    「不,單指我們個人一日三餐的開銷。而這還是高估了的。」

    「一個村長的日子都過得如此窘迫,難怪整村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京城的乞丐看起來都比他們體面得多。」

    「可不是。」

    「他們怎麼不到縣城或更繁華的城市謀個差使呢?這兒田力不肥,一年有五六個月天寒地凍的,種不出什麼好莊稼,你不說縣志裡記著年年有人餓死凍死?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還留在這兒做啥?」賀元想不通。

    「這些人大字不識一個,一家子恐怕都湊不出一串銅錢,除了種田狩獵,怕也沒有別的營生能力,你讓他們走出這片荒村,又能期盼什麼活路?」

    兩人一邊喝著丫鬟泡來的頂極香茗,不時吃一些茶點,在暖呼呼的房間裡聊著這些與他們的世界相差十萬八千裡的閑事。

    「阿銘,你瞧那王詩書可有考上舉人的本事?」

    「我看難。雖然勤奮努力,也頗有志氣,但縣城學堂的師資實在不敢恭維,也就兩個老秀才撐著場面,偶爾能考出個秀才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這樣的學堂教出來的童生,功名上是別想指望的。稍早王詩書拿著一本《四書章句集注》來請教我,我翻了翻,上頭的批注,實在謬誤連篇、不堪入目,聽說還是幾十年前哪個秀才的珍藏,因為家敗,被子孫高價賣了出來,被王詩書當寶一樣地隨身帶著,幾乎將一整本書連同裡面的批注都背下來了。讀著這樣的書,待在這樣的環境,再有雄心壯志,又能奈何?」柯銘嘆了口氣。

    「怎麼?心軟啦?想幫他一幫是嗎?」賀元笑問。

    柯銘搖頭。

    「我與他本不相識,這次透過家裡莊頭孫子的關係,借住他家,給王家足夠的借宿資財便罷,至於贈書嘛……怎麼說這個人情也該應在家奴的孫子頭上才應當。」書本這樣珍貴的物件,可不是隨便能送的。不在於書籍本身的造價,而是它代表知識,贈予他人有一定的講究;對於泛泛之交,能以金錢了結最好,贈書就太過了。

    柯家在永定縣有一個小田莊,莊園管事的孫子正好是王詩書學堂裡的同窗,透過這層關係,才讓他們這一群富貴公子來到這片山溝時,選擇住進王家,而不是去更富有的其它三個村落腳。

    「也罷。反正這小歸村人,幾百年來都這樣過下來,不肯輕易遷離,就表示日子沒過到絕境,不讀書也沒個啥,也不用我們來窮操這個心。」畢竟只是萍水相逢,借住個三兩日就要離去,也許以後再不會到來。這個小村子的人願意怎樣過日子,實在與他們無關。他們也就只是扯扯閑話,打發一下睡前時光而已。

    兩人又說了幾句,待困意上來,便彼此道晚安,各自休息了。

  ※   ※   ※

    小雲今日便遵從靜默師父的吩咐,一到慎嚴庵之後便直接隨著娘親到庵堂後面那片樹林裡的院落幫工,待吃完午餐才回庵堂裡抄書。

    她們母女向來天未亮就上山,有時上山時,日頭都還沒從東邊的山頭升上來呢。如今冬日,晝短夜長,更是如此。摸黑上山之後,山上還是黑抹抹一片,白家娘子提著燈籠,將女兒領到院子裡的柴房,在那兒,已經有四名僕婦在升火熬粥了。

    白家娘子一一打過招呼後,順便介紹了自己女兒,便將小雲打發到柴房劈柴去了。

    「白家的,你女兒這樣小,沒力氣劈柴吧?」

    「不小了,我們村裡的孩子五六歲就開始學著幫做一些家事,只是劈整一些細枝,不花什麼力氣,這等輕省差事,她還使得。」

    「這還叫輕省啊?你別是把女兒當兒子養吧?」一名僕婦咋舌問。

    「林嬸子,你來無歸山也三年了,就算沒去過小歸村,也總會聽說過我們那個村子一整年的收成還不見得能養活一家子人,這樣的境況,又怎麼嬌養得起女兒?在我們村子裡,兒子女兒是一般教養的。」

    幾名僕婦聞言都點頭,其中有人問道︰「那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女孩兒該學的裁衣下廚等家務,你打算何時教她?這可關係到她未來能不能說個好人家呢。」

    白家娘子苦笑了下,搖頭道︰「等她再大一些吧,總得先養活她,再來考慮她的終身吧。」孤兒寡母的,未來一片茫然,又哪敢去暢想不可知的未來?

    沒有談論這話題的心情,白家娘子很快加入廚房的雜務裡,其他人自也知趣,不再說話,全都再度忙了起來。

    很快地,一大盆香噴噴的香菇濃粥就起鍋了,分好了給主子的份量之後,剩下的便是廚房裡所有人的早餐。四五名僕婦就輪流坐下來吃,讓兩個留在灶旁繼續烹煮各色精細的配菜;當然,正在柴房努力劈柴的小雲也被廚房的主事嬤嬤給喚過來一同吃。

    於是,小雲知道了世上有一種叫做香菇白米粥這樣香噴噴的美食,每喝一口粥,都要瞪大眼,含在嘴裡幾乎捨不得咽下。這白米粥可比大饅頭好吃多啦!可惜不頂飽,連喝了三大碗,也還是沒什麼飽實感,雖然肚子給吃腆了出來……

    用完了早餐,也不耽擱時間,立即又跑去柴房劈柴火,直到一個半時辰後,終於將她能力所及的工作都做完,麻利地捆成幾捆,抱到廚房灶下。此時,廚房只剩下一名正在清理廚房的老婆子,她見小雲過來,笑道︰「孩兒,你娘去院子裡洗衣去了。讓我告訴你,劈完了柴,就到後頭樹林裡拾些枯枝落葉回來,其它地方可別亂闖,主院那邊千萬不要過去。」

    「我知道了,謝謝阿婆,我這就去樹林拾柴火去。」小雲從懷裡將氈帽拿出來戴在頭上,又回到柴房,找出一捆繩子別在腰上,便繞著大院圍牆,往更後頭的地方走去。

    邊走邊摸肚子。劈了一個半時辰的柴枝,覺得肚子裡的那三碗粥都給消耗得一滴不剩了,隱隱有些饑餓的感覺,但這並不妨礙她的勤勞。饑餓,對小歸村的孩童來說,是正常的共同記憶,尤其是不用農忙的冬天,有時一天只勉強吃上一頓,其它時候,再餓都得捱著,捱不過的,就只好死去,還能活著感覺到餓,有時也是一種福氣……

    整片天空陰沉沉的,不見半絲日光,小雲只能憑感覺去計算著時間,並祈禱今日不會下雪。在他們這個地界的冬日,有刮骨的寒風,有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要是寒風與大雪同時發生,那就是暴風雪了,在外頭凍上一小會兒,就得死人。

    今兒大概會有點雪,但不致於太難捱。

    收集了一大捆柴枝之後,她以繩索捆得扎實,並以剩下的繩索打出兩個大圓結,正可當簡單的背帶;轉身背對柴枝,將背帶套進雙臂,定位在肩上,一聲嘿咻,起身,便把那捆比她還高的柴枝給背上了。

    有點重,那就走慢些,小心保持平衡,不讓自己跌倒。

    「看!那邊一坨黑抹抹的是什麼?是熊嗎?」突然一記洪亮的童聲夾帶著驚喜大叫著。

    「嘿!看我獵熊!」

    咚!

    小雲的肩膀挨了不知名的東西一記。由於衣服穿得厚,倒不覺得痛;她低下頭隨著那不知名物件的滾動軌跡看過去,發現是一粒約小指節大小的亮白色小石頭,圓滾滾地,落在一片泥土與枯葉裡,彷若會發光似的,特別顯眼。

    「喂,把我的珍珠撿過來!」很是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語氣。

    珍珠?是指地上那泛著螢光的小石子嗎?小雲好奇地走近,以腳尖撥了撥,覺得不過是顆好看的小石子,居然還會有名字。

    雖然覺得滿有意思的,但她並沒有伸手去撿。或許是因為她不用看過去,就知道這顆螢亮小石頭的主人,正是昨日在村長家見過的那幾個衣著鮮亮的孩童之一。惹不起的人,撿到的東西自然不可能屬於她,那麼,她幹嘛撿?

    「喂!你個野小孩,耳聾啦?沒聽到本少爺的話嗎!」那男童的聲音愈加囂張,還帶著點命令居然不被執行的氣急敗壞。

    小雲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向她臉呼過來,她微微側身閃了下,正好躲過一記白嫩嫩的拳頭。身為一個小歸村的村童,被攻擊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擊,所以她躲過那記拳頭的同時,踢出一腳——

    「哇!好險!」身形還算靈活的男孩及時躲過膝蓋挨踹的命運,罵道︰「你這個卑鄙的乞丐!你差點踢髒了本少爺的衣服!找死啊!」

    小雲看著這個跳到她面前哇哇大叫的男孩,面無表情,卻在心底撇撇嘴。本來就沒有什麼搭理的興致,發現眼前這個孩童正是昨日胡亂撒錢的笨蛋後,更不想理會了。

    雖然沒有事實根據,但小雲一直相信跟呆瓜說話,也會變成呆瓜;所以她在小歸村很少開口說話,就算跟一群村童待在一起,也安靜得像個啞吧。短短六年的人生,常常有類似於「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感嘆。

    而,被小雲定論為笨蛋的賀明大少爺,雖然目中無人不可一世,到底也不是個笨蛋,小雲眼底的輕視他或許看不出來,但無視卻是非常明顯的。

    他堂堂鎮國公府的小少爺,京城頂級世家子弟,居然、竟然被一個灰抹抹的村童給無視了!她怎麼敢!

    「喂!你說話啊!你不會說話嗎?敢對本少爺如此無禮!你不要命啦!」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0 AM


第四章

    瞧著一根白白胖胖的食指不斷地朝她鼻頭靠近,小雲從身後抽出一根三尺長的枯枝,點住了男童不斷靠近的身體。

    「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力」賀明瞪著那根抵在自己胸口的枯枝,尖叫出來。

    這時不遠處的其他人也已經走近,為首的賀元開口問道︰「你這村童,如此作態意欲為何?」

    小雲分神瞥過去一眼,發現這個開口的男孩左手揮了一個動作,阻止身旁其他人上前——包括原本想上前給自家公子找回場子的護衛。這個人,果然是這一群人裡的頭目,她昨天並沒有看錯。還有,這些人真的不是唱大戲的嗎?怎麼說話的口白就跟那些唱大戲的人差不多?一般正常人誰會這樣說話啊?

    「男女授受不親,他不能再靠近了。」小雲很理所當然地說。

    「我不是女的!」賀明當下跳腳。長相俊麗的他,雖然頗以相貌為傲,卻是從不肯讓人說他女氣的,更別說認作女人了。

    這人怎麼會自認為是女的?小雲眉眼微挑,嫌棄道︰「只有女人才會把自己弄得香噴噴。」

    「本少爺身上的是貴族才能用的伽南香,香中極品,你這個目不識丁的無知村童,居然敢說我是女人!」

    「我知道『丁』字怎麼寫,所以不是目不識丁,你才是目不識丁。」

    「我也知道『丁』字怎麼寫!」

    「所以呢?你想要我稱讚你果然識丁嗎?」聳肩。「可是,會寫『丁』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啊。」果然是個笨蛋,小雲心中斷定。

    「你、你這胡攪蠻纏的可惡村童!」賀明從來沒有被低等階層的人這樣頂嘴過,一時沒法應變,不知道該怎麼嗆回去才好。

    「噗嗤!」一旁的趙玥忍不住噴笑出聲。

    而賀元倒是定力極強,至少他只是唇角微微揚起,卻不讓人看出他在忍笑。

    走上前,伸手撥開那支抵住賀明胸口的樹枝,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居然還能出口成章。上過學堂嗎?」

    「沒。」小雲將樹枝抵在地上,回答得乾巴巴。

    「你的談吐可不像沒讀過書的樣子。」

    「讀過佛經。」小雲說道。

    「佛經裡幾乎都是難字,你看得懂嗎?」賀元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會想跟這個村童說話,可能是……乾等在外頭太無聊了,才會願意與村童扯閑話吧,不然平常他連身邊的貼身丫頭都懶得搭理的。

    「呸,一個村童,連蒙書都沒讀過,又怎麼能讀佛輕,胡吹大氣。」賀明輕蔑道。

    小雲看了看他,沒應聲。

    「哈!沒話說了吧!」

    他的挑釁,小雲連白眼都懶得施捨一枚。抬頭望了望天色,仍然不見半點日光,甚至更陰沉了些,可別是要下雪了。感受著肚子饑餓的程度,她想,大抵快要中午了吧,那她可得快些回廚房裡去。後院幫廚的人多,飯食又比庵堂裡可口好吃,她要是去晚了,怕沒能有足夠的剩飯讓她吃飽呢。

    「喂!你啞啦?沒聽到本少爺在問你話嗎?」賀明等了一下,終於確定自己被這個無知村童給晾在一旁無視之後,既不可思議又怒火叢生,聲音更大了。

    小雲只想著回去吃午飯,於是繞過這個暴跳不止的「本少爺」,緩緩往回程走;但還沒走幾步,就被那個「本少爺」給攔住了。

    「別擋路。」小雲聲音還是平平淡淡,她得省點力氣,背上沉重的柴擔,以及空空如也的肚子,讓她下意識減少身體的活動量。像這個笨蛋這樣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白費力氣的,就會很容易餓。

    「什麼叫別擋路!你沒有回答本少爺的話就別想走!」

    「什麼話?二小雲不記得自己有理會他啊。

    「方才他說你連蒙書都沒讀過,不可能會讀佛經。你沒回應他。」賀元跟了過來,站在兩人中間,一副和事老的模樣。

    不過小雲覺得這個頭目比較像在看戲打發時間。

    「他想要我回答什麼?」好吧,如果可以盡快擺脫這個笨蛋,她不介意用最簡略的話來打發他——只是說一點點話,不會被傳染成笨蛋吧?

    「你這什麼態度!你一直看著阿元幹嘛?想攀附啊!你也配!是本少爺問你話,你給我看過來!」賀明覺得自己高貴的自尊心被到傷了,更加氣急敗壞起來。

    小雲微微瞥了眼樹林裡的人,暗自計算了下總人數——約莫十來人。好吧,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勉強讓自己理會那個笨蛋一下。

    「我是沒上過學堂,但我識字,看得懂佛經。」

    「胡說!佛經那麼難,你這小子怎麼可能看得懂!」

    「佛經裡的字沒有比『丁』字難多少。」文字面前,字字平等。小雲從三歲被教著在地上寫字時,就覺得每個字的難度對她來說都一樣。

    「丁字才兩筆,再簡單不過!拿來對比佛經裡的經文,怎麼類比得上!」

    「對白丁來說,文字當然都一樣。」這時在一旁看好戲的趙玥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討論。很是輕蔑地以眼尾掃了眼前的鄉野村童,立即移開,像是怕眼睛被什麼髒東西污染也似。「我看他根本就不識字,全是唬你的。就你好騙,還在這兒較真。」

    「你說你識字,識幾個字?」賀元倒是覺得這村童應該是識字的,但識得的字還不足以讓他看得懂經文就是。

    「你騙我!你明明不識字對吧?!」賀明一副被欺騙的悲憤表情。

    小雲看著三個一身貴氣逼人的男孩圍著她自言自語自作定論,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嘆了口氣道︰「所以,你們只是要我回答『我不識字』是吧?好,我不識字。可以讓一讓嗎?我得回去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別太張狂了!」賀明覺得這個村童真是膽大包天又不知好歹,居然始終一副很不耐煩他們,好像他們正在討論的一切都很可笑似的。他堂堂鎮國公府的小少爺,竟被下等人如此錯待,教他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小雲見這個笨蛋又激動了,那隻白白胖胖的手指又朝她鼻子靠近,她只好將拄在地上的樹枝又橫起抵住他胸口。

    「男女授受不親。」她提醒他。

    「我說過我不是女的!」賀明終於像個女人一樣地尖叫了。

    小雲覺得有點苦惱。為什麼她終於有對像可以說點文氣的話,卻總被曲解呢?雖然她身上穿的是阿爹以前的衣服改小的,她的頭髮也才長出兩寸,但她現在戴著氈帽啊,總不會被當成是男孩兒了吧?小芳明明說她長得像她阿娘,而她阿娘是村子裡最好看的婦人,那麼,她理所當然也是一個好看的女孩兒啊,怎麼這些人卻堅定地把她當成男孩兒看待呢?

    這些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僅笨,眼還瞎呢。

    「嘿,被拆穿了就想逃嗎?我們這些爺兒們可不是你想唬弄就唬弄的。」趙玥唯恐天下不亂地說著。

    小雲皺著眉,偏了偏頭,目光在三個少爺間打量。問︰「你們這是要打架?」依照小歸村村民說不通就打的慣例,她想,六歲才開始跟人打架,或許是有點晚了,但畢竟是個開始,試試也好。

    「打架?你也配!」趙玥上前推了她一把。

    小雲本來背在背上的柴枝就十分沉重,好不容易維持著平衡,被這麼一推,便不由自主往後跌倒。

    「趙玥!」賀元阻止不及,帶著絲不悅的火氣喝出聲。

    「你推他做啥?!」賀明也被驚了一下,瞪向趙玥。

    「少爺,您怎麼自己動手啦!要教訓這種野孩子,讓小的來就好。瞧瞧,您手都髒啦!」一名家丁大呼小叫地跑過來,抽出一條錦帕,十分狗腿地捧著自家少爺的雙手擦了又擦,像是上面沾了多少髒東西似。

    「滾開!」趙玥同時被兩人喝斥,一時有點朦,回神後立即抬腳把家丁踢開,並連忙對賀元解釋道︰「阿元,這傢伙對你們出言不遜已經大不敬,竟然還企圖打你們,簡直大逆不道。我氣不過,才會出手教訓的。我、我也只是推一下而已啊,又沒揍他。」

    「自降身分。」賀元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頭看著蹲身撿拾散了一地柴枝的村童,問道︰「你沒傷著吧?」

    比起受傷,小雲比較介意的是——

    「袖子破了。」她跌倒時,是往後摔在柴枝上的,左臂的衣袖被一根樹枝給勾破了個口子。

    「手臂有傷著嗎?」賀元半蹲下身,下意識伸手要拉過「他」的左臂看。

    小雲往後一縮,道︰「沒事兒。」手臂微微刺痛,就只是擦破一點皮。

    賀元其實也不想踫他的——畢竟這村童一身灰抹抹的補釘衣著,就跟乞丐差不多了;雖然聞不到臭味,卻也讓人忍不住去想這衣服不知道幾年沒洗過了。只是,當他蹲下身時,就直覺那樣做了。若不是被躲開了,現下自己乾淨潔白的手,肯定已經落在這滿是補釘的衣服上了。

    但,他不想踫是一回事,被躲開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躲什麼?」不爽地問。

    「哈!我打賭,他一定同樣回你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賀明也蹲過來說道。

    「你就非得有人跟你一樣被錯認為女孩兒才滿意是吧?」賀元橫了賀明一眼,見賀明縮了縮脖子,才轉回頭看著村童。「問你呢!你再敢回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看看。」

    小雲將柴枝再度捆實了,也不急著背上,反正一時脫不了身。若是打發不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她想走可沒那麼容易。

    「不給摸不行嗎?」小雲再懶得使用文氣的字句了。

    「喝!你居然敢嫌棄!」賀元覺得不可思議。「就算你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們人多勢眾的,你就不怕?」

    「為什麼要怕?你們要殺人滅口嗎?」小雲問。

    賀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覺得有點無力,跟這村童說話滿累的,偏偏旁聽的話又覺得有趣……

    「我們沒有那麼無法無天。」

    「你不是應該說『我就是王法』嗎?」

    「我為什麼應該說『我就是王法』?」雖然答案肯定是他不想聽的,但就是忍不住要自虐。

    「戲台上的富家惡少都是這樣演的。」小雲好奇地看著賀元。「你怎麼不照著說?」

    「我為什麼要照著說?」賀元撐起一肘托住下巴,繼續以無力的口氣反問。

    「你照著說完之後,他們——」指著不遠處的那一群家丁護衛丫鬟們。「就可以沖上來為惡鄉裡了。」

    「你們這裡的戲班子都演的什麼啊?」

    「就演你們這樣的。」小雲拍拍腿上沾的泥土,邊說邊起身。

    賀元也跟著起身,發現這村童還真矮小,不知道有沒有五歲?

    「還有需要我回答的嗎?」真的得走了,肚子餓極了。

    賀元見這村童正要扛起那捆樹枝,好奇地上前一步,扯著繩子一頭拎了挎,發現還真沉。

    「你是慎嚴庵的人嗎?」

    「不是。」小雲將繩子扯過來,套進自己雙肩;一使勁,再度背了起來,繞過賀元,走人。

    「喂!你就這樣走啦?」賀明叫著。

    不然咧?小雲沒有理會他們,既然沒人擋著,她便加快腳步,在濃密的樹林裡左拐右繞,很快便消失在那群人的視線裡。

    許久,趙玥見賀氏堂兄弟仍然默默望著那村童消失的方向沒有動作,忍不住開口道︰「就這樣放過他啊?」

    「不過就是一個招惹來打發時間的村童,你還想怎地?」賀明朝趙玥翻白眼。

    賀元抬頭看向天空,伸手接住幾片雪花,道︰「走了,回馬車裡去。柯銘也該出來了。」

    在那群衣著鮮亮的人們離開兩刻鐘之後,原本應該早就離開的小雲,卻從另外一頭回到這兒來。

    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先前那顆名為珍珠的小石子的落點。那時她腳尖撥著那顆珍珠,一邊應付著那個笨蛋時,就把珍珠給撥到草叢裡了。那時可沒想要佔為己有,只是很煩那笨蛋的態度,不想他好過而已。後來那幾個人忙著招惹她,問她一些笨蛋問題,根本忘記要撿回那顆小石子,她也就順勢應付,沒提醒他們忘了撿珍珠這回事。一通胡扯下來,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覺得有趣,反正對她來說,目的達到就好,她得到這顆漂亮小石子啦。

    既然他們忘了撿走,那她自然不介意「收留」這顆珍珠。這種白亮亮圓滾滾的小石子她從沒見過,還滿好看的呢。

    反正這樣陰沉的天氣,中午過後肯定會下大雪;他們這兒一下起雪來,都是幾個時辰下個不停的。要是那些人回去後才想到這顆小石子忘了撿,回轉過來,也沒得找了,全被雪蓋住了。

    如同小雲料想的,中午過後,整個無歸山就鋪上了一片雪白,更下起了雨,直到晚上都沒有停過,泥澤滿地,寸步難行。早上熱鬧過一陣子的樹林裡,接下來幾天都再無人跡。

  ※   ※   ※

    「喂。」

    隨著這聲叫喚而來的,是一顆以極輕力道砸到身上的果子。那顆果子砸到小雲的腰側,足夠讓眼尖的小雲看清是顆果子,即刻驅動她靈活的肢體,在果子落地前,右腳勾起,先是以腳背接住果子,然後用巧勁往上一拋,果子便劃了個圓弧,穩穩落進她右掌裡。

    這是什麼果子?皮肉光滑,顏色紅中帶青,比柿子要大上一圈,還泛著一種好聞的果香味。

    「這是柰。」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裡指的柰就是這個啊。」小雲恍然,更稀奇地看著手中的果子,一眼也捨不得移開,心中更是幻想著它的滋味。

    「你說你沒上過學堂,怎麼識得《千字文》?」賀元還在回味著這個村童靈活的身手,想著這傢伙或許是個蹴鞠好苗子,至少練個白打不成問題;接著就被村童隨口說出的章句所驚詫。一個沒上過學堂的人,怎麼會出口成章?這不合理,但這村童也沒有騙他的道理。

    「我連佛經都識得了,為何不能識得《千字文》?」看在果子的份上,小雲也就回了他的話。

    「若你確實沒上過學堂,那就是家裡出過讀書人了。可曾得過功名?」其實從這村童身上的衣著看來,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他的家境恐怕比一般小歸村的人家更為窘迫拮據。

    「功名?」小雲想了想,很確定自己家的祖輩從來只有三個身分——農民、獵戶、山匪。別說沒讀過書了,恐怕連書長成什麼樣都不見得看過。

    「通過科舉,取得秀才、舉人、進士等出身,便叫功名。」

    「我家沒出過有功名的人。那很厲害嗎?」小雲知道村長很希望子孫裡出一個有功名的人,一直都拚命在讀書上燒錢,從來不手軟。一般平民為博富貴,重視功名倒是可以理解,卻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有錢得要命的人,原來也會看重科舉功名。

    也就是說……不管出身貧賤富貴,功名這東西,對世人來說都是很了不起的事,對嗎?

    「你聽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

    沒聽過。搖頭。不過倒是知道出處必定來自讀書人。

    「這兩句話是讀書人寫的吧?」

    「自然。」沒讀過書的人做得了詩嗎?

    「你聽過『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嗎?」

    賀元聞言一楞,幾乎忍不住噴笑出來,還好他定力很夠,臉色稍稍扭曲了下,堪堪保住了平靜淡然的風儀。

    「這種話,千萬別在讀書人面前提起,會被群起攻之的。」

    「這世間讀書人多嗎?」

    「不算太多,但世間握有權勢財富的,大多是讀書人。」

    「嗯,再不提起。」小雲點頭。她從來就是個很識時務的人。

    真是有點意思的人。賀元想著,難怪自己願意一再找他說話打發時間。

    「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兩日前你不是說你不是慎嚴庵的人嗎?怎麼會從那邊出來?」賀元指的方向是慎嚴庵的後門。

    「我不是慎嚴庵的人。我娘在這兒幫傭,我跟著做些雜活。」提了提手上那一大袋物品,裡頭是紙筆與經文,靜默師父讓她提過來交給後院管事婆子的。

    「你怎麼又來了?既然來了,又怎麼只有你們幾個?」她方才就看清楚了,除了這個富家公子外,他身後只跟了兩個健壯的僕從,沒有上次那樣像搬家似地浩浩蕩蕩一大堆人。

    說到這個,賀元就氣悶。

    「這慎嚴庵的尼姑實在無理至極。前日我們一群人上來拜訪故人,她們借口我等吵雜喧嘩,擾了佛門淨地,又與院子裡的人算不上親故,便拒絕我們進入,晾著我等在外頭乾等。今日已然精減人數,就來了兩人,不吵了,而我也算得上與院子裡的人有舊,居然仍然將我拒於門外,只讓柯銘一人進入。真是豈有此理!」

    「慎嚴庵既然是個尼姑庵,門戶森嚴不讓你們進去,合情合理。」讓這些個大小男人輕易出入尼姑庵才叫「豈有此理」吧?

    「也就定恆這個老尼姑不識時務、不知好歹,才會被『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賀元忍不住抱怨了句。

    定恆?是指慎嚴庵的住持定恆師太吧?小雲曾隨著靜默師父捧著抄好的經文送到定恆師太的禪房,雖然只見過定恆師太一面,卻是印像深刻。

    那可是個律人律己皆嚴的老人家呢!即使沒有太多證據可以佐證這個定恆師太修的是苦行道,但這三天來從吃食上的差別就看得出來,完全是天壤之別。庵堂的當家主事吃的是寡味清淡的素食;後院神秘的住客吃的雖然也是素食,但對小雲來說,簡直是素食界的山珍海味啦!

    「來到這兒怎麼能叫發配?這些師父們住的吃的用的比我們村長家還好呢,多享福啊。」至少他們大多數的衣服是沒補釘的。有補釘的衣服只有在做活兒時換上,平日的衣著可乾淨整齊了。

    賀元瞥了他一眼,本想說些什麼的,後來想想這孩兒不過是個一輩子恐怕都走不出山村、見識外頭繁華的村童,跟他說再多又有什麼用?若是聽不懂,他豈不白費唇舌;若他聽懂了,卻有了不該有的野望,日後人生走得一塌糊塗,不肯腳踏實地,也不是好事。

    「……算了。」

    「為什麼算了?」小雲當然看得出來他原本似想要滔滔不絕說一串話的。

    「夏蟲不可語冰。說了你也理解不了。」

    「這句話又是哪個讀書人說的?」

    「莊周。」

    「為什麼你不能好好用自己的話說明你的語意,卻要用別人說過的話來回答我?」小雲不明白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反正就是不大理解也不大舒服。

    賀元想了下,揚了揚下巴,像是萬般無奈地道︰「沒法子,書讀得太多了,知識都刻在腦子裡,總習慣要用典。用典指的就是引用古人的章句或事跡來讓自己想表達的內容更為貼切。」

    小雲覺得這個男孩兒鼻孔朝天的樣子跟大樹村的那個老秀才好像。

    「你這果子還要嗎?」小雲從來不喜歡被別人用鼻孔瞪,於是決定幹活兒去,不理他了,就讓他一個人繼續在這邊無聊吧。當然,要走之前,還是得問問這顆果子的主人,以確定這果子是打算給她的。

    「賞你了。」賀元擺擺手。

    小雲對他的鼻孔點點頭,然後,繞過他,往院子的大門走去。

    「喂,你進去送東西嗎?」賀元突然想到這孩兒或許可以幫他潛進去。

    但小雲很快就讓他打消這個天真的想法。「我交給門房婆子,不進去。」

    說完,敲敲大門,那大門開了一條縫,接過小雲交遞的物品後,又立即緊閉,連讓外人趁機偷瞧一下裡面是什麼風景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第二次被晾在外頭乾等的賀元大少爺,有多郁悶,就有多無聊,偏又倔上性子,不肯帶著護衛先行下山,就是要等到柯銘出來。

    「喂,你接下來要做什麼?」見村童再度越過他,默默走遠的身影,他終於忍不住追上去,問著。

    「我還有活兒呢。」

    「你一個小不隆咚的男孩兒能幹什麼活兒?這些尼姑也太不近人情了。你別回去,我教你玩蹴鞠吧。」

    男孩兒?原來這些人還真當她是男孩兒啊?眼睛壞成這樣,真可憐。小雲在心底不爽地撇撇嘴。

    「我忙著呢,沒空玩兒。」她沒回身,拿著果子的手朝身後的他擺了擺。

    「這可不止是玩兒呢!小子,聽我說,如果你有蹴鞠的天分,那你就有機會成為人上人……嗯,至少可以成為比你們村長更強大更有名望更富裕的人。」說是人上人確實誇張了點,至少對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一個頂級的蹴鞠高手根本不算什麼的;說更難聽些,就只是個玩意兒。但對一般平民而言,卻是飛黃騰達的通天大道了。

    這些充滿誘惑力的字眼,小雲根本沒聽進去,她直指重點︰「我真沒空陪你玩。那邊有兩個跟著你的,正閑站著,你怎麼不去找他們?」

    「他們只是僕從。」賀元理所當然地說道。

    小雲走到慎嚴庵的後門,手還沒踫上門環呢,賀元就把她拉住,一邊對不遠處的一個僕從交代︰「你進去跟那些尼姑說,我讓這孩兒陪我玩兒,就不讓他回去幹活兒了。」

    「是。」那名僕從立即領命而去。

    「我沒同意——」小雲愣楞地看著那名僕從快速從後門進去,一下子不見人影。

    「走!蹴鞠去,讓我瞧瞧有沒有看走眼。」賀元太習慣發號施令、別人服從,所以當然不覺得這男孩兒會反對,還一時忘了嫌棄他一身補町的灰抹抹衣服,扯了他衣袖就往空曠平整的地方跑去。

    而另一個家丁早就知機地從不遠處的馬車裡找出兩顆以牛皮密密縫成的圓球,靜候主子隨時取用。

    「來,看著我的動作,等會你照做。」

    然後,大半個午後時光,就這麼奢侈地被玩掉了。

    玩得意外地投入,完全沒有無聊厭煩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滿不可思議的。

    玩得很好,但,誰也沒問對方的名字。

  ※   ※   ※

    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做完當日該做的事——靜默師父語。

    於是,小雲在玩了大半天、體力平白浪費無數之後,還是被塞了一疊廢棄的紙、一枝禿筆、半塊墨、一隻破了邊角的硯台、一小壺燈油,迎著風雪回到家之後,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無力,也不能飛撲向溫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來應該有的進度給補完。

    「阿娘,今兒那個跟我玩蹴鞠的孩兒說,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為人上人呢。」

    「嗯,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擅玩蹴鞠而發達。」白家娘子坐在一邊縫補著小雲的衣服;她今天挨挨蹭蹭出來的破口子可不少,而衣服本身在祖輩幾十年的穿用下,質料變得極脆,輕輕一蹭到,就會破口,必須一補再補。

    「那孩兒說上一個皇帝甚至還讓一個蹴鞠高手當官呢。」

    「那是特例。那個老皇帝年輕時很沉迷蹴鞠,就特旨提拔了那個人當個閑官,頂個名頭罷了,不用上朝,也沒讓他幹什麼實事。」

    「不用考科舉就當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小雲沒怎麼在意娘親的見識似乎超過一個村婦所該知道——或者說,她從小就隱隱明白,娘親和村子裡其他人是不同的。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確實算是潑天富貴了。」

    「但是對今天那個孩兒來說,不算什麼對吧?」小雲從那貴公子的口氣裡隱約分析出這一點。

    女兒口中的那個「孩兒」,大概是什麼來路,白家娘子自然是知道的。畢竟廚房裡的那些嬤嬤們都是後院裡那些主子們的傭僕、就算僅僅是粗使僕婦,也能輕易知道這三四天來被當成不速之客、拒於庵門外的那幾家小公子,都是京城來的富貴至極人家,最基本都是家裡有爵的;而身分最高的那個,還是個正正經經的皇親呢!據說是公主的幼子,出入皇宮像走自家後院一樣隨意,深受今上與太后寵愛,不時叫進宮裡小住幾日。

    不管小雲今日陪玩的那名小公子是哪位,都是她們招惹不起的。

    「他們與我們是不同的人,就算今日你與那名小公子玩得好,也不必掛記,知道嗎?」

    「我沒有掛記啊,不過是給我一顆果子的人。」說到果子,小雲將筆擱在一邊,跳了起來,跑到今天背回來的小背簍旁,朝裡頭掏了又掏,終於找出那顆被塞在最底下的果子。「喏,阿娘,就是這個。這是柰,我們來吃吧,嘗嘗看是什麼味道,我想了一整天了。」

    「啊,對,是柰,也叫蘋果。」白家娘子看著女兒塞來她手中的果子,怔了好一會。

    「這怎麼吃啊?要去皮嗎?」

    「大戶人家的吃法自然是去皮切塊的,但我們這樣的人家,連果核都吃個乾淨,哪裡捨得削皮。」

    「果核?裡頭有種籽嗎?我們可以拿它種成果樹嗎?」小雲好奇問。

    「這兒的天候應該是可以種植的,但土力太貧脊,怕不能成活。」

    「反正試著種種看也不虧啊。」小雲覺得可以一試。「阿娘,我們就別吃果核了吧。」

    「好的,別吃。都依你。」白家娘子笑笑地應了,在女兒渴望的目光下,從灶上找出菜刀,將果子切成兩半,一邊大,一邊小。將大的那半遞給女兒道︰「既然切開就要吃完,放久了會發黃。」

    母女倆很是珍惜地吃著這難得而珍貴的果子,香香的、甜甜的,口感有點綿,小雲對比過曾經吃過的山楂、棗子、柿子等果子,覺得這種從富貴人家手中取得的果子,似乎更甜更好吃。

    「真好吃……」將果子啃得僅剩一點點果核,不敢再往裡咬,怕咬壞了裡面的種子。依依不捨地將果核放下,嘆道。

    「小雲,這果子若能種成,你可以繼續掛念,若不成,你也得忘了。」

    「知道知道。」阿娘總是不時教育她要守分,不可對不屬於自己的事物起貪念,她都會背啦。

    白家娘子雖然對自家女兒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但還是會隨時耳提面命。尤其小雲今天遇著的這些人,就算不明白他們高不可攀的身分,總也會因為他們鮮亮而富貴的衣裝打扮,以及精貴的玩具與吃食而興起欣羨之心。

    同人不同命,這樣的現實,要一個從出生起就待在閉塞而貧窮山村的六歲孩童去理解,實在太困難了。

    「還有,這幾天,你別去慎嚴庵裡了。反正靜默師父給你這麼多紙張,夠你寫七八天了。等那些人離開之後,你再繼續去庵堂裡幹活。」

    「師父她們也這樣想的嗎?」

    「嗯。人太多太鬧,怕你定不下心來練字。而且師父們也得接待那些貴人,不能總是晾著。」

    「喔。知道了。」不能去慎嚴庵,就不能吃到山珍海味且免費的午餐了……

    好悲慘。小雲皺皺鼻子,不爽地問︰「那些人什麼時候走啊?」

    「快了。定恆師太決定出面接待,就是要把人打發掉的意思。」

    小雲嘆了口氣,洗完手後,坐回桌子前乖乖練字去。

  ※   ※   ※

    「快快快!踢那邊去!傳球!不可以用手踫——也不可以端人去去,走開!你別踢了!阿山,攆他走!」

    一場克難的蹴鞠大賽就在幾個小貴公子窮極無聊到幾乎死掉時,在賀元的提議下,賀明立馬叫家丁去把小歸村的村童們給聚攏過來,粗粗講了規則,也讓護衛示範之後,待家丁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畫好鞠域、立好一個簡易球門,就讓他們下場開賽了。

    小公子們正是甲乙兩隊的指導師,邊教邊比賽,但混亂不堪的大亂鬥幾乎要變成群毆,氣得賀明與趙玥直跳腳,而暫且充當裁判的賀元則坐在場邊,一邊笑一邊喝茶吃糕點。

    「真是一群傻子,盡會使傻力氣,你還說村童靈活呢!我家的家丁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能把這些人給玩得團團轉。」趙玥叫得口乾,跑來賀元這邊討茶水喝,連連喝了三杯才說得出話。

    「前些日子我們在山上遇著的那個村童確實靈活。後來我與阿銘獨自上山那次,我就教了那村童蹴鞠,不過一下午的時間,竟然就把白打練得無比靈巧了,球在他腿上、肩上、頭上各處戲耍,我在一旁作弄也不能使他弄丟球。」

    「那個村童也在裡頭嗎?」趙玥早就忘了在山上偶遇的那名村童長什麼模樣。對他來說,這個山村的村童都長得一樣,全都黑抹抹的,要辨識委實費力。

    賀元搖頭。

    「當然不在。他隨著他娘親在慎嚴庵裡幹活兒,哪來的空閑玩樂?」

    「一個三四歲的孩兒,能幹什麼活兒?」

    「你忘了第一次見那孩兒時,他身上背著比他身長還大捆許多的柴枝?我瞧著,他家裡恐怕是這個小村裡的特貧戶。還有,他說過了年就七歲了,之所以長得矮小,無非是長期食不果腹所致。」

    趙玥聞言笑道︰「阿元,那不過是個村童,你了解他那麼多作啥?怎麼,善心大發,想收個小廝陪著玩蹴鞠?這可不行。就算你真起了這個念頭,也是行不通的,公主與國公爺第一個不同意。」他們這樣顯赫的世家,貼身伺候的人都是有臉面的世僕,而三等以外的粗使傭僕,即使只是外院掃地的,也是從信譽卓著的官牙那邊精挑細選而來,臨時起意想收個不知祖宗八代來路的人當小廝,是萬萬行不通的。再怎麼身家清白,家裡長輩也不會相信他們有服侍人的能力。

    賀元聞言輕哼,沒說話。他當然不會告訴趙玥,那日因為蹴鞠玩得盡興,一時腦袋發熱,就問那孩兒要不要隨他回京城去,保證給他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幹著粗重的活兒,還無法養活自己。

    當他沖口而出這話之後,其實就後悔了;但沒料到那孩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完全不為所動,讓他當下覺得臉面無光。他堂堂一個鎮國公府的嫡出二少爺、當今皇帝的親外甥,身分貴重,金口玉言,隨便開個口,就能給人一場富貴機遇。因為向來知道自己身分的不同,所以縱使他行事有些飛揚跋扈,卻從不輕易應諾別人任何事。

    哪會想到好不容易想對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童示些善心,竟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真是不知好歹。

    後來想想,卻又對自己的怒火感到不值。那個不滿七歲的村童,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慎嚴庵了,他能想像到的山珍海味,不過是慎嚴庵裡難以下咽的粗糙素食;他對華服的定義,不過是衣服上沒有補釘罷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就只是永定縣北邊這片荒山裡的四個小村落。

    這樣的孩兒,沒有見識過繁華是何模樣,你許他富貴人生,他無法想像,自然就毫無誘惑力;所以,這幾天他是白生氣了。怎麼就因為那個村童識得幾個字,就另眼相看至此?那孩兒雖然是稍稍特別了些,但也就那樣了,怎麼就對他動了情緒了?

    真不值。

    才在心底對自己之前的不愉快不值呢,結果就看到不遠處的小徑上正走過兩名協力擔著一桶水的村童,那個走在後頭的,不正是應該在慎嚴庵幹活的人嗎?

    「春生。」賀元突然招手讓身後的貼身小廝上前來。

    「是,二少爺。」

    「去把那個孩兒叫過來。」下巴朝那邊點了點。不必特意指明誰,他的靈巧小廝自然已經明白他要找的是哪個。

    春生很快地繞過球場,往那條小徑追過去。

    不一會,小雲與小芳就被領了過來。

    「小雲,他們叫我們來,是又想撒錢讓人撿嗎?」小芳自然也認出了這些貴公子正是那天胡亂撒錢的人。她悄悄問小雲,心中有些怯。

    「大概是叫我們來玩的吧。」小雲猜道。

    「二少爺,人帶過來了。」春生將人領回,復命完畢後,安靜站回賀元身後,將自己的存在感隱去。

    「小芳,學著點。」小雲趁機提點。

    「啊?什麼……喔。」小芳先是疑惑,後來才恍然,連忙應了。

    「你過來。」賀元眼中壓根兒沒別人,一隻手指朝那村童勾了勾,很是慵懶,又極有威勢。

    小雲再上前兩步,說道︰「我沒空玩兒,還得挑十趟水呢。」

    「你怎麼沒上山去?」

    「在家幹活兒。」小雲才想知道這些人怎麼不上山去了,既然不上山,怎麼還不走人啊?留著過年嗎?平白耽誤她吃美食的機會,真煩。

    賀元挑眉問︰「你這小身板,能挑多少水?」

    「多挑幾次就多了。」她向來很量力而為。

    「這樣吧,你去蹴鞠,我讓人幫你挑水。」賀元一副我說了算的表情,轉頭就要吩寸小廝去派幾個力氣大的家丁幹活兒去。「春生,你讓人——」

    「我沒空玩兒。」小雲轉身就走。

    賀元悠閑而恣意的表情一下子石化了。他,居然被當眾打臉了!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蛋村童!

    「嘿!你什麼態度?找死啊!」在賀元還沒反應過來時,趙玥就跳了起來,隨手抓了一件物品要丟,發現抓的是球,便一拋,重重抬腳一踢,那球便以疾速朝小雲的背後襲擊而去。

    正如賀元所誇讚的,小雲是一個身形很靈活的小孩。當然,在山村長大的小孩,成日上山爬樹、下水摸魚的,只要沒有餓得太慘,通常都身手靈活;但小雲天生帶有靈敏的應變能力,對危險的感知更是異於常人。雖然背後沒長眼,但她光是聽到趙玥的口氣,以及他聲音裡的屏氣聚力,就知道那個看起來比較頑劣的小公子就算沒有撲上來揍人,也會拿東西打她。

    於是她轉身的同時,朝右邊閃了一大步,發現小芳竟然就呆呆地一直跟在她身後,也不知道要躲,眼看就要被皮球砸中,她一手拉開小芳,一腳抬起,以小腿停住了球,下一刻就將球給踹還回去——目標︰對方的臉。

    這個反擊太快,當然,也可以說,趙玥完全想不到那個村童居然接得住球,並且膽大包天地敢把球朝他的臉招呼而來;所以,他呆住了,全身無法動彈,只能無助地看著那顆皮球就要砸上他的臉——

    「啪!」還是賀元有先見之明,他雖然不了解那村童,卻是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一個可以用常態眼光來臆測的小孩;所以,身為京城勛貴圈兒童組裡首屈一指的蹴鞠高手,當然立即就能做出反應,抬高腳,將球給踢了回去,並揚聲道︰「接住!別掉了!」

    這球的落點正是小芳頭上,由不得小雲不接。

    小雲再次把小芳拉開,半轉個身,直接把球踢進鞠域裡的球門內——那裡還站著三個守門員呢,看起來像是把整個球門都封住了,但小雲就這麼隨便一踢,便把球從場域外給踢進球門了!那道進球線,準準穿過兩個守門員腰側的微小縫隙。

    小雲的想法很簡單,把球踢得遠遠的,大家就都別玩了。她是真的沒空。

    「瞎貓遇上死耗子啦!」趙玥一時忘了正在發怒,嘴巴張得老大,完全忘記保持貴公子風儀。

    這時賀明跑了過來,嚷道︰「這是怎麼回事?一群村童圍著球門踢了老半天,守門的都放水了還死活踢不進去,可他怎麼隨便踢一下,就越過大半個鞠域把球給踢進去啦?」

    「難道這個位置最適合進球?來,我試試!」趙玥抱著一顆球跑過來,一把推開小雲就要踢球。

    小雲看似被用力推著了,其實早在趙玥的手推過來時,她就退開了,只裝作有點踉蹌的樣子,省得那頑劣少爺覺得沒動到她分毫,心中不忿。

    然後,趁著一堆人圍過來時,她拉著小芳悄悄退走,無聲離開。

    可惜她沒料到賀元的目光始終都放在她身上。

    「喂!孩兒。」他叫了聲。

    小雲頓了頓,只好半側個身回頭看著他,等著聽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跟我回京城吧。憑你蹴鞠的天分,先在我那兒鍛幾年,將來進入皇家蹴鞠隊一展長才也不無可能。」賀元對他向來就看好,如今見識到他輕易就能把球給踢進球門,還是這樣遠的距離,倒不認為這是如趙玥說的瞎貓遇上死耗子,這是罕見的天分,這孩兒天生就該是蹴鞠人才,而且恐怕還是絕頂的那種。

    「我不想把玩兒的事當成活兒做。」小雲依然拒絕。

    「恐怕你不明白你口中的『玩兒之事』做到頂尖,能獲得多少世人難以想像的好處。」賀元走到他面前,以最直白淺顯的方式告訴他所謂的好處是什麼——

    「你將會有整齊而保暖的衣服穿,你會有吃不完的糧食,你會住在比村長家更華美無數倍的宅子裡,冬天有銀絲炭,夏天有冰盆。你會得到很多金錢,金錢可以讓你去雇用人幫你挑水劈柴幹所的有活兒。」

    「你的意思是,去玩皮球,比考狀元還好?」誇成這樣,實在虛浮得很。

    「考狀元當然是極好的,其它百業難以相比。但需知行行出狀元,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從科舉裡謀到出身,能專一做好自己擅長的,也是富貴之道。」

    小雲歪著頭,問︰「行行出狀元這意思,不是指天下人不管從事什麼行當,都可以去考狀元嗎?」

    「當然不是……」賀元脫口否定後,煞住一堆接著往下駁斥的話。他可不能又被這孩兒把話題給帶了個十萬八千里遠;從先前兩次談話,他就發現這孩兒思維很跳脫,想到哪裡就把話題歪到哪裡,一點也不在乎原先在談的壓根兒不是這個。弄到最後,連他都被帶著忘了初衷,每每事後想起,都不住地懊惱於自己失了主控權。這感覺太糟了。

    「總之,蹴鞠玩得好,與考到狀元是一樣的。」

    「你哄我。」小雲搖頭。「若是一樣,那麼就不會有萬般皆下品那樣的話了。」

    「……你得明白,人的智慧銘言,我們引用它,不是為了拿來互相矛盾的。」

    其實也就是拿貴公子前幾天說過的「矛」來戳他今日的「盾」罷了。小雲輕笑出聲,對賀元聳肩道︰「我覺得,你只是書讀得太少了。」所以才會被她隨便幾句疑問給弄得無言可駁,都要惱羞成怒了。

    書讀得太少……

    這個鄉野村童,這個號稱沒讀過書、沒上過學堂的鄉野村童,竟然敢這樣說他!

    這是,在嘲笑他吧?是吧?

    可惡!

    由於太生氣了,整個人僵在那兒,一時無法動彈,滿腦袋都氣木了,連兩人已慢悠悠走遠都沒有反應,忘了阻止。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3 AM

第五章

    「……那麼,你還想帶那個不世出的蹴鞠苗子回京城,送他一場榮華富貴嗎?」柯銘無言了半晌,問道。

    「哼。」這是賀元的回應。

    柯銘看著眼前坐在錦織堆裡氣呼呼的貴公子,想著那村童真是神奇,竟然能把這個血統高貴的少爺給氣成這樣。氣成這樣還不打緊,最了不起的是,把他惹成這樣,卻還不會被報復,甚至想都沒想過要給他一個教訓……

    這,該說賀元這個貴冑公子天生脾氣涵養絕佳呢,還是那個孩子太過特別,就是能把人惹得發火又沒法對他使脾氣?

    當然,柯銘打賀元出生就認識他,對他的脾氣了解得一清二楚。賀元雖然算是皇親國戚裡還算講理的人,平常也懶得做些違法犯忌的事,對家奴護衛也從不打罵取樂,但那並不表示當他的臉面被甩落地時,會大方地一笑置之,不以為意。在賀元目前九年的人生中,敢招惹他的人很少,但不是沒有,其中甚至有兩位皇子,但賀元整治起他們來卻是毫不手軟的。

    這些皇子宗室、皇親國戚家出身的小孩,從來不能真的當成天真稚童看待,都不是好惹的,心眼更像是從胎裡帶來,再小的年紀都不能小覷。

    「能讓你這樣上心的村童,必定有其不凡之處,倒也讓我忍不住好奇起來了,可惜一直無緣一見……」說到這兒,柯銘腦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問︰「阿元,那孩兒叫什麼名字?」

    賀元一楞。這是個好問題,他還真不知道那孩兒叫什麼名字。剛開始是不必知道,畢竟彼此階級差太多,又只是這次短暫行程中偶遇的,轉個頭就會忘掉,又何必相問姓名?而,第二次再見,發現那孩兒是個蹴鞠好苗子之後,也只是想著或許可以收進自家國公府的蹴鞠隊,當作人才儲備。既然只是家奴一般的存在,身為主人家,也是不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的;然後,現在,賀元卻覺得有些後悔,怎麼就沒問他的姓名呢?一個教他生悶氣老半天的人,居然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豈不可笑?

    「你問他名字作啥?」賀元問。

    「一個能教你這樣上心的孩兒,定然有別於一般村童;而且能與我們這樣身分的人說得上話,就更特別了。我想著,若你無意帶他回京,而他又是隨著其母在慎嚴庵打雜,那麼,我想讓他多陪陪我姨母。或許有個孩兒在身邊陪著,能讓她有點活人氣,不再那樣活得如槁木死灰、了無生趣。」

    「陳夫人仍然如此嗎?」賀元凝眉。

    「是的。」嘆氣。

    這些日子以來,柯銘日日上慎嚴庵拜見他的姨母陳夫人,每次回來都皺緊眉頭,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重。因為陳夫人的情況非常糟糕,柯銘不放心,卻又無計可施,於是回京的行程一延再延,可眼看就要過年了,再不回去也不行,柯銘愁得頭發都要白了。

    「這慎嚴庵的尼姑著實可惡!偏不讓我見陳夫人,說什麼不是親屬不得見面。陳夫人可是我娘親童年時的伴讀,怎麼算不上親屬啦!」賀元忍不住要批評定恆師太的冥頑不靈。「難怪會被京城的『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也算是流放三千里了。我看定恆與她的徒弟們這輩子是別想回京了,連攀附權貴都不會!就算她清高吧,但做人總得講點人情義理吧?我們千里迢迢而來,只是想探視,又不是要她放人,抬抬手的事兒,她就偏偏不許,說庵裡的戒律就是如此,半點不肯違背。哈!什麼戒律足城的『鎮寧庵』都沒人遵守了,她竟還死守著!」

    「可是,再怎樣不喜,我們仍然得敬佩這樣的人。」

    「歷來清官酷吏都是沒好下場的。」都敗在不知變通上。

    「但和光同塵的、同流合污的、屈從權貴的,卻是沒人瞧得起。」柯銘輕笑。「定恆師太或許一輩子回不了京、當不了『鎮寧庵』的住持,可她得到了你的尊重。」

    賀元白皙的臉一紅,別扭道︰「哪有。」

    若沒有,賀元早在第一次被拒在庵門外時,就讓護衛將整個慎嚴庵給砸了。

    不過柯銘知道取笑人得適可而止,所以他接著說起那個令他感興趣的村童。

    「阿元,我說真的,我姨母非常需要有別的事物來轉移她的心思。你是沒見到她現在的模樣,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除了抄經,什麼也不做。我問過她身邊的婆子,說她連睡覺都不踏實,睡得不多不說,還總是在夢裡流淚,叫著妞妞。」

    妞妞是陳夫人唯一的孩子,五歲時不幸夭折——被推入蓮花池裡活活溺死。

    賀元雖然已經知道陳夫人的情況,但每次聽到,還是覺得難受。

    「可那孩兒是個男的,恐怕沒法讓陳夫人寄托對女兒的思念。」

    「也顧不上是男是女了。有個伶俐的孩兒相伴,總好過日日自苦。」

    「我可沒法保證那孩兒是個伶俐的,但確實是聰明,聰明而不頑劣,沒什麼小家子氣的狡黠心思,對娘親孝順,確實是個好的。」而且,還富貴不能移呢,哼。

    「你說好,就肯定錯不了。事不宜遲,明日我們讓村長去帶那孩兒過來,我得好好看看。」

    賀元點頭,想到那孩兒堪稱古怪的性情,笑道︰「阿銘,要是你看上了,也得人家看得上你。這孩兒對權威財勢很懵懂,我猜他對金錢的認知也就只有銅錢子,你把金錠銀塊擱他面前,他恐怕也不懂那是什麼。你想要他幫忙你,就得開出他能理解的好處。」

    賀元這樣一提醒,柯銘對那孩兒更好奇了。當然,好奇的同時,也有些頭疼,問︰「什麼樣的好處?充足的糧食?保暖的新衣?」

    「這些大概還不足以吸引他。」那孩子面對他們這些衣著鮮亮的人,可從來沒露出半絲欣羨神色。

    「那還有什麼會讓一個村童掛記的?」

    賀元想了下,開玩笑道︰「或許是,足夠的書籍。」

    「啊?書籍?為什麼?」這也太離譜了。

    「這孩兒大概挺想考狀元的。」賀元還記恨著那孩兒說他讀的書少,同時也記得那孩兒主動發問的問題裡,「狀元」兩字出現的頻率頗多。

    「啊?」柯銘張大嘴,滿臉的不可思議。

  ※   ※   ※

    第二天,村長吩咐小芳去把小雲找過來。小雲就在小芳催趕下,拉著跑進村子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帶到村長家,站在柯銘與賀元面前。

    小雲四歲喪父,在逐漸懂事時,她們家就已經是村子裡的特貧戶,村子裡的人偶爾接濟她們娘兒倆些許,讓她們勉強活著。拿人手短,定然低人一等,即使沒有娘親耳提面命,小雲也本能地摸索出在村子裡的生存之道。

    那就是︰她們最好只讓村民看到她們生活的艱辛,而不能讓村民看到她們偶爾吃飽喝足;她們手上擁有的,必須是全村最差的,而不可以是同等的差。而,倘若她們有什麼想得到的東西,最好表現出毫不在意,愈想要的,愈不可以讓人知道她們心中勢在必得。

    在村長簡單告知兩名貴公子小雲的名字與家庭情況之後,賀元才終於知道他叫白雲,虛歲七歲,父亡,家中只有寡母,再無其他親人。然後,柯銘便溫聲地對小雲說了他的親姨母陳夫人目前正住在慎嚴庵的後院裡孤單過日,希望能有天真童稚的孩兒去陪伴她,以寬慰她的心緒,而他看中了小雲。

    「如果能讓我的姨母喜歡的陪伴,讓她日子過得愉快些,你有什麼要求,但凡我做得到的,都可允你。」柯銘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了,在此行四個金貴少爺裡,算是個「大人」。除了一路上得照顧好其他三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外,安排行程、與人打交道,都是他的工作。他是個沉穩踏實的人,對小雲這樣一個小小村童,也是誠懇地說出自己的要求,並且願意付出更多的報償,並不仗勢壓人或頤指氣使。

    「其實你不用特地跟我說的,你只要跟靜默師父她們說一聲,叫我每日陪著誰都不是問題,我都會好好幹。」小雲很老實地說道。

    「我希望先是你願意了,我再去請求慎嚴庵的師父們幫這個忙,這樣更好一些。」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講求一個心甘情願、貨銀兩訖,這樣事情辦起來才會圓滿。但凡有一方不樂意,卻勉強被要求去做,結果一定會很糟。柯銘的姨母倫落到如今處境已極是不堪了,又怎麼捨得因為某些小小的細節沒處理好,好心反而辦了壞事,讓姨母更覺日子糟心。

    雖然這個叫小雲的孩兒才剛見上一面,還看不出阿元口中形容的「特別」在哪,但至少,這孩兒滿坦誠;更別說長相端正,濃眉大眼,雖然一身補釘,可臉上卻乾乾淨淨,不像其他村童那樣拖著兩管鼻涕,再不然就是黑抹抹一張花貓臉,一看就討喜極了。然後柯銘又注意到了,小孩兒的十根手指也是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指甲縫不見半點黑垢。乾淨的臉與手,就讓人印像分往上直竄,覺得確實是村童裡的佼佼者了。所以柯銘基本上對小雲是滿意的。

    「只要靜默師父她們要我去,我就去啦,不會不願意的。」小雲點點頭。

    「那我謝謝你。」

    「不用謝。」小雲道。

    「阿銘,你謝他作啥?賞他幾本書吧,實惠點。」賀元就覺得柯銘這個人做事總是有禮過頭,對任何人都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對個村童也一樣,真是太過了。而且實在說,口頭的感謝,對一個窮得沒飯吃的村童來說,一點也不實惠,更不會感到受寵若驚,還不如給她一顆肉包子呢。

    「白雲,聽說你想考狀元,那麼,你得先取得童生資格,然後才能考秀才。我想,你或許需要四書五經——」柯銘想起隨身帶著的包袱裡似乎只有一部《詩經》、一部《論語》,其它都是遊記雜談。

    「靜默師父那兒有書的。」小雲知道書籍是很昂貴的東西,也不是很稀罕要。還有,誰說她想考狀元啦?眼睛悄悄一瞥賀元,想著必是這個傢伙胡亂說的。

    「尼姑那裡只有佛經,不會有四書五經。科舉可不考佛經。」賀元撇撇嘴。

    「靜默師父那裡有一本《三字經》的。」小雲輕哼。

    「哈!」賀元噴笑出來。「《三字經》可是跟四書五經沾不上半點關係,那只是蒙書!你以為讀了幾本蒙學本子,就能去考狀元啦?」他趾高氣揚道︰「你,書讀得太少啦!」終於可以把這句話丟回這村童臉上,真是神清氣爽至極。

    「阿元。」柯銘輕聲制止賀元的笑弄。見賀元別開臉後,才溫聲對小雲道︰「我這邊有兩部你用得上的書,回頭我讓丫鬟整理出來給你。日後,我會讓城裡的莊頭管事送來其它書籍。倘若你真能一路考了上去,待到考到舉人,進京參加省試時,一切有我。」

    這是個很大的恩惠與承諾,所以賀元揚了揚眉。可他同時也知道一個出生在閉塞邊陲小山村的孩兒,根本無法理解柯銘給的這個承諾有多珍貴。所以他等著聽那孩兒怎麼回答。

    「要是我能進京考狀元了,也不用你資助招待,我能自己活得好。」小雲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很需要幫助。她更喜歡相互付出、雙方受惠的往來方式。現在她還小,沒法養活自己,但只要她長大了,就能把日子過得很好——就憑她是個腦筋還算靈光、而且勤快能吃苦的人。這樣的人若還會餓死,那麼世間早該餓死一大半人了。

    柯銘輕笑。不是在笑小雲的自不量力,而是,說到進京趕考,也實在太遙遠了,還不知道這孩兒能不能取得童生資格呢。以一個連四書五經都沒摸過的孩童而言,一切言之過早。

    「先不說那些了。除了贈書之外,我會讓莊頭送來些許米糧肉品,就當成是一點小小的酬謝,請你不要推辭。」

    小雲聽到肉這個字,不由得眼睛一亮,然後望著柯銘道︰「慎嚴庵沒有肉食,你希望我在家烹煮好肉食後,送一些上山給你姨母補身子是吧?」肉食這樣珍貴的物品,沒理由平白送人,小雲一想就知道了。

    果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出乎他意料的聰明。柯銘望了賀元一眼,發現賀元居然一副得意的表情,像在炫耀著︰這個人可是我發現的!

    「那就,麻煩你們了。」

    「沒什麼的,我會做我該做的。」小雲也不誇張地做什麼保證,反正她都說會盡量做到了,一切只能讓時間來證明,多說無益。「你們是不是打算回家去了?」

    「是的,我們在這兒耽擱得太久了,早就該動身回去。你有什麼要求嗎?」

    對於送書與送糧食,都是柯銘提出來的,而白雲被動接受,看起來也不特別感到渴望——當然,聽到肉字,眼睛一亮並不奇怪。這裡的村民太窮了,一年難得沾上幾回葷腥,會渴望吃肉很正常。可這些都是柯銘提起的,倘若他沒說給,這村童八成什麼也不會提。柯銘希望小雲至少主動說個要求,這樣他會更覺得踏實一點。

    「沒有,我啥也不缺。」

    「哈!你哪樣不缺?」賀元實在忍不住,又開口嘲弄。

    柯銘望了望眼前的村童,心中有些恍然,道︰「但凡來自別人施捨的,你都不缺,是吧?可這是你勞務所得,不是施捨。我請你幫忙,然後你索取該得的報酬,一如你娘親在慎嚴庵幫工,慎嚴庵付給她些許錢財糧食相同。」這個村童,確實真的特別呢,還沒讀上幾天書,卻已天生帶著自尊自重的風骨,這已然有別於天下大多數的人了。尤其出自這樣貧困的人家,更為難得。

    賀元經由柯銘一說,才知道這孩兒所謂的「不缺」是出自何意。剛開始是有些佩服的,可還沒佩服一個眨眼,就想到——

    「不對!要你真這樣有骨氣,那你家怎麼就接受村民接濟了?」這孩兒不會是在他們面前裝骨氣吧?以此來博取他們的好感,獲取更大的好處?

    小雲歪歪頭,瞥了賀元一眼,理所當然道︰「你們是外人,不是我們小歸村的人。」她實在懶得告訴這些外人,對於村人的接濟,她心中可是不樂意的,娘親也不見得多願意;可一個母親總得讓女兒活下去,再怎樣卑躬屈膝都能忍受。再說吧,小歸村哪家哪戶不是多少沾點親帶點故的,彼此幫扶些許,是幾百年來的習俗了。以前小雲家好過時,也接濟過別人啊。

    「有何不同?不都是接受別人施捨!」

    「阿元!」柯銘總算很直觀地認知到了賀元與這個村童有多麼「談得來」了。平常跟賀明他們相處,也不見他這樣好辯的,怎麼就這樣喜歡跟這個村童搭話呢?而且還是明知道村童完全不會奉承他,就偏偏給自己找不痛快。

    「就算是施捨,我也只接受我還得起的。」言下之意就是不接受你們的。

    柯銘頭大地想著再不能讓這兩人處在一起了,拌嘴拌得這樣沒完沒了,正事兒還幹不幹了。連忙擋在賀元身前,對小雲笑道︰「既然你暫時想不到什麼缺的,那就日後再說。我會讓這裡的莊頭定期過來送些物品,若你有什麼想要的,跟他說即可。」

    小雲點點頭,因為有賀元這個滿臉想找人鬥嘴的傢伙在,她也不樂意多說話了。於是相關談話告一段落。

    不久,村長過來正堂,說是午餐準備好了,請兩位公子移駕之類的。小雲悄悄後退,一腳跨出門檻,見著小芳正等在外頭朝她招手,她笑著點點頭,正待過去——

    「白雲,你留下一同吃個便飯吧。」柯銘揚聲叫住門口的小雲。

    「不了,家裡灶上已經悶好熱食了。」昨日靜言師父塞了七八個饅頭給阿娘帶回來,說是做多的,所以今天的午餐可豐盛了,小雲早就說好要招待小芳和她的弟弟妹妹一同吃饅頭。

    「你家灶上悶著什麼?糠米?苦菜?蓬草?」賀元這兩天聽多了小廝打聽來的小歸村貧民吃食內容,雖然想像不到那些都是什麼東西,但一點也不妨礙他現學現賣。

    小雲懶得理他。肚子餓了,回家吃飯去。拉著小芳的手,兩人跑步離開,一下子就看不見人影了。

    徒留賀元一臉青紅交錯瞪著那跑遠的身影氣得跳腳。

  ※   ※   ※

    「小雲,我從王大成那兒打聽到了,縣城裡最有錢的柯老爺子其實只是那個柯家公子的家僕呢!管著永定縣百來畝最好的田地以及兩座栽滿藥材的山頭的那個柯老爺子,居然只是個傭人。那你能想像那個柯家公子家裡該有多麼富裕嗎?」小芳一邊吃著饅頭配溫水,一邊努力說話。

    小雲眉頭揚了揚,表示對這個令人難以想像的消息也感到很驚奇。然後問道︰「那你還想進入柯老爺子家當傭人嗎?」原本小芳的理想是先搞定周牙婆,然後讓她給介紹進一戶好人家;而小芳所能想像的好人家,當然是永定縣第一地主富戶——柯老爺子家了。

    「……嗯,還是想啊。就算是給奴才當奴才,也是永定縣最有錢的人家啊。不管是給誰當奴才,能吃飽最重要吧。」小芳目前也就只有這個夢想了。「不過,小雲,你說,如果我賣身進柯老爺子家,算是家僕的奴才,還是那個柯公子家的奴才啊?」

    「照理說,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家的。柯老爺子再有錢,一切也都不能說是屬於他自己的。」小雲雖然只是猜的,但覺得自己猜得很有道理。

    「也是。」小芳很慎重地點點頭。「所以我現在知道了,以後要是上頭賞個什麼下來,都不能放身邊,最好盡快捎回家去,不然哪天主人家要整治奴才了,把賞賜都收回,那可就全做了白工啦。」

    小雲吃完手上的饅頭,慢吞吞地喝水,垂下眼瞼,思索了良久。然後道︰「小芳,你有打聽到那些貴公子什麼時候離開嗎?」

    「哦,聽說三日後就走,要趕回家過年呢。」

    「那到時跟著他們的馬車進城去吧,就別跟著王詩書一道了,他得過完年才進城呢。」

    「你說得容易,人家憑什麼捎帶我啊?」過年這樣的大日子,對小芳這樣的人家來說只不過平添辛酸的記憶罷了,沒什麼好過的。如果能早一日上工,就能早一日讓家裡的境況得到改善,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幾日你去村長家待著,跟那些家丁丫鬟們親近親近,幫著做一些粗活,學著他們怎麼伺候主子。就算來不及拉近關係,讓他們願意捎帶上你進城,至少你也知道以後當人奴僕要怎麼做事、怎麼討好主人。看見丫鬟們就叫姐姐,看見家丁就叫哥哥,有點笑模樣,別板著一張臉,讓人看了就想趕你。」

    「嗯,我等一會就過去。」小芳對於小雲的建議,從來都是二話不說照做。

    自從小雲大到可以出主意之後,她在村子裡的生活就好過很多。小芳覺得小雲的腦袋就是好使,聽她的準沒錯。

    「還有,你就別向那些丫鬟打聽她們府上缺不缺人這樣的事了。」

    「為什麼?如果正好缺人的話,我不就可以頂上了?」

    「就像你說的,那些公子都是家裡有錢到嚇死人的人家,這樣的人家怎麼會輕易招人進府?沒人作保、沒查翻個祖宗八代怎麼用得安心?當真缺人用,也是讓人牙子去找人來挑,所以,這本來就行不通。還有,你幫著人家做事,可以博得好感,但倘若你接著就打探人家府上缺人不,不就顯得很功利嗎?如果你留給那些人這樣的印像,才叫白忙一場。再有,你也不可以請求人家捎帶你進城。」

    「可你叫我去幫那些丫鬟做活兒,不就是想要她們看上我、幫我謀個差事,或者,看不上我,至少也可以梢帶我進城嗎?」小芳倒是一下子就理解了小雲的目的。

    「當然。所以,才叫你不要開口請求。」小雲拉住小芳的手,慎重道︰「愈是你想要的,愈不要自己開口說。她們與你沒這樣深厚的情分,所以,不能說。」

    「那我們怎麼讓她們幫到我啊?」

    「這三天,我都會去找你。還有,如果王詩書正好又在找那個柯公子請教功課,我們就去找王詩書,找他說要進城的事。」

    「這樣,就能成嗎?他們會問上一句嗎?」小芳疑惑。她不覺得那些貴公子會好奇她們這種小村姑的人生。

    「不成的話,我們還能想別的法子,至少都能在三天後把你塞進那個車隊裡。」就算僅僅是搭車進城,到了周牙婆那裡,那牙婆見了這陣勢還敢不收人?

    從頭到尾又想了一次,小雲覺得成果定然會令人滿意。那個柯公子一心想要給她好處呢,又怎麼會不幫這個小忙。雖然能成,但提早打包票畢竟不好,小芳自己也要夠努力才行,所以,她就沒有再多說了。

    如果柯公子真能幫小芳安置到一戶寬厚的主家幹活兒,那麼,小雲就一定會好好地陪伴柯公子的姨母——這,才是小雲一心想要得到的報酬。

    至於給珍貴的書冊讓考狀元、給糧食肉品吃用,甚至是一個貴公子的承諾什麼的……小雲還真不怎麼放在心上。

  ※   ※   ※

    一切很順利地進行著。

    小芳長著一張看起來老實憨厚的臉,臉圓圓的笑起來帶著喜氣,手腳勤快利落,又很有一把力氣;雖然長得略為粗糙土氣,當不了千靈百巧的一等丫頭,想近身在主人家面前伺候是沒可能,卻是那種用起來很安心的下人。對這些貼身丫鬟們來說,小芳這樣的丫頭,實在是非常理想的下屬——既不用怕被取代,又好使喚。才不過兩天的相處,四個公子身邊的丫鬟都對小芳這個小村姑印像頗佳。

    當然,既然有了不錯的印像,得閑時多少會願意跟她聊些閑話,也就知道了小芳家裡實在困難,幾天後就要進城去找牙婆賣身,希望可以多賣幾個銅子,給她娘買隻雞補補身子。

    大戶人家每年從人牙子那邊買進的粗使丫頭,身世大多如此,也不致於特別覺得小芳需要憐憫;而小芳也並不覺得自己賣身為奴是什麼慘絕人圜的事,態度坦然得很;她這樣的表現,就有些令眾丫鬟們另眼相看了。她們這些貼身伺候公子爺的,都是大家族裡累世的世僕裡選出來的,生活康裕,沒嘗過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苦;所以每每家裡買奴僕進來,總會聽一耳朵各種悲慘身世,看著那些新買進的丫頭小子們面黃饑瘦且自哀自憐,剛開始當然會有同情心,後來總是如此,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難得小芳這樣不自憐不乞憫的,貼身丫頭們覺得這孩兒相當不錯,把自己位置擺得很正,不會企圖挑動別人的同情心,來得到一些方便或好處。

    所以,就有幾個丫鬟分別找到她們的管事嬤嬤,說著反正她們乘的馬車位置還算空,到時捎帶一個孩兒進城去吧。

    於是,小雲最基本的打算,算是達成了。

    但好事不止於此。柯銘這個細心的人,當然觀察到小芳與小雲兩人是極好的朋友,後來又問了王詩書,知道小芳打算到縣城找人牙子賣入大戶人家當丫鬟。

    心中思索了一會,便做出決定——他打算將小芳帶到縣城,先在牙婆那邊幫她辦好戶藉記錄後,直接讓自家的莊頭買下來,就放在莊子裡幹活,不敢說給了小芳多好的前途,但吃飽穿暖總沒有問題。縣城離她家又近,逢年過節還能讓小孩兒回家探親,正是最好的安排,也不費什麼事。

    由於柯銘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沒特地對小雲提,只讓村長去跟小芳父母說一聲,事情也就辦完了。他關心的重點當然只放在自己的親人身上——柯銘在第二日就帶著小雲上山去,讓小雲拜見陳夫人。陳夫人雖然沒有特別關注小雲,但至少沒有排斥趕人,由著小雲坐在一旁抄經書,這就是很好的開始了。柯銘覺得自己這一步應該是走對了,心中的沉重終於減輕些許,敢於對未來抱著一點樂觀的看法了。

    柯銘現在只要姨母活下來,健健康康地活到離開慎嚴庵,活到能親眼見到那些惡人遭報應的一天。

    但願……那個叫白雲的孩兒,能讓姨母改變些許。

    在離開小歸村那日,柯銘上山拜別姨母,走出姨母居住的院子時,就聽到賀元的叫聲——

    「喂!你一定是故意的!要不是我閃得快,球都砸我臉上了!」

    「球是圓的,我哪知道它會滾哪兒?」無辜的聲音。

    「哼!少裝蒜,看球!」要砸大家一起砸!腳底下見功夫!

    賀元這時不由得恨起了小雲天生的靈動,那傢伙好像從他腳沾上球時,就預知了球會往哪兒飛,先行閃開了,而且還穩穩地抬起腳等在那兒接球呢,真氣人!

    「你們怎麼自己玩起來了。踢過來啊!」賀明眼見好好的蹴鞠賽,竟變成了兩人的白打戲,這叫被撇在一邊的人情何以堪?

    「再取一顆球來!」趙玥見賀明圍著那兩人踢來踢去的球跑來跑去,叫喚小廝取球。球一到手,就相準小雲的後腦勺踢去!

    柯銘眉頭一凝,叫道︰「白雲!後面——」

    不用柯銘提醒,小雲早就覺得腦後生風,頭一偏,那球從她左耳擦過,最後球砸中了賀明的肩。

    「喂!你躲什麼!誰讓你躲的?!」趙玥跳腳指責。

    小雲沒理會趙玥,專心把賀元踢過來的球再踢回去;而賀明拍了拍肩膀後,就撿起球,大聲招呼小雲道︰「白雲,你試試看同時踢兩顆球。若你都接得住,我也送你一本書!」

    她能說,其實她一本書也不想要嗎?可不可以別拉她踢球了?她還想去抄寫練字呢。

    今天柯銘上山來向他的姨母告別,帶上她理所當然,可誰知道賀元跳出來也說要跟;既然賀元要跟了,賀明與趙玥又哪肯被撇下?於是又一群人上山來。理所當然因為人太多又被擋在院門外。

    賀元其實也不過是想抓著小雲踢球打發無聊而已,從懷中掏出一本《神童詩》,就說她把球踢好了就送她,也不管她想不想要,就被強迫踢球了。

    然後,就演變成這樣,三個貴公子呈三角圍著小雲,用自覺很厲害的腳法踢各種刁鑽的球,可小雲幾乎沒有漏接——除非實在踢偏太過,那就無能為力了。

    為了讓這些閑得快死掉的貴公子們可以消停一些,小雲回敬的球路才叫刁鑽非常,沒接到實屬理所當然。有幾次趙玥都忍不住用手接球了,接到了還破口大罵,而小雲就利用這些貴公子罵人喘氣撿球的時間休息。

    柯銘發現小雲半點不吃虧之後,看了看天色,決定讓他們這些孩子再玩一小會兒。這陣子縮在這樣窮僻壤的地方,也實在是委屈這些貴公子了。而,小雲的腳法實在好看,果然如賀元所說,是個蹴鞠的好苗子,不肯上京學蹴鞠,是有些可惜了。

    柯銘覺得,比起不靠譜的考狀元豪言,白雲這孩子若朝蹴鞠方面發展,或許真能做到頂尖呢。

    不過,想到姨母的情況……白雲這孩子,還是留在家鄉繼續做著狀元夢好了。

    那些光鮮亮麗的貴公子們在小歸村待了近半個月之後,終於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給村長家留下了些許借宿銀錢,讓村長發了筆小財。

    給王詩書提點了不少科考上的注意事項,讓王詩書獲益頗多。

    給小雲留下了四部書籍、一些精細糧食,而書本與糧食,日後還會陸續送來。

    然後,帶走了小芳,也給小芳找到了歸處——身契賣給了永定縣第一大地主柯老爺子。聽說好生調教個三四年,或許有機會調到京城主子處服侍主子呢。

    直到目送那串長長的車隊消失在山道轉彎處,再也聽不到馬車聲之後,村長才對所有來送行的人道︰「好了,回去了。這些貴人留了一車糧食與布匹,說是這些日子打擾到村民的清靜,也感謝大伙兒的照顧,讓大家都分一些,我們大家也算能過個飽足的年了。」在村長這麼一吆喝下,村民歡呼起來,都跟著村長快步往村子裡跑了。

    大人們跑在前面,村童們手舞足蹈跟著跑,留在最後頭慢慢走的,就只剩下王詩書與小雲。

    王詩書其實並不大認識小雲,主要是年紀差了近十歲,玩不到一塊;而小雲出生時,他早就到縣城裡上學了,直到柯銘因不知名原因看重小雲,王詩書才從父親那裡知道小雲家裡的情況。

    「他們……怎麼會送你書?」王詩書實在很眼紅小雲手上捧著的那四部書。

    《神童詩》與《蹴鞠游藝》這兩部也就算了,但《論語》、《詩經》這兩部他不是沒有,卻沒有這樣珍貴的版本,重點是裡頭還有大儒作注。

    「他們想我考狀元。」小雲撇撇嘴,想到賀元總說要她多讀點書的表情,真是讓人想再把球砸到他臉上。

    考、考狀元?!王詩書聞言,一個踉蹌。

    「可,你是女孩兒吧?」雖然外表真看不出來。

    「嗯,他們眼睛瘸,半點沒看出我是女孩。」

    「……」王詩書嘴巴張了張,終究沒對此發表看法,只道︰「就算你是男的,他們又怎麼會認為我們這種地方出得了狀元呢?還有,你怎麼識得字的?」

    「我們這種地方怎麼出不了狀元了?」小雲不以為然。然後想了想說道︰「慎嚴庵的師父教我識的字。」小雲知道娘親不希望外人知道她識字。

    只是從慎嚴庵尼師那邊學了幾天字,就異想天開能考得狀元嗎?王詩書嘆氣,語重心長道︰「白雲,你沒出過村子,所以不懂這個世界有多大,能人更是多到你難以想像。我也曾經滿懷志氣,覺得只要下狠心拚命讀書,用盡一輩子的時間,考個舉人不在話下,考進士雖然懸,但也不是全無希望;但……」搖搖頭。學得愈多,愈覺得自己渺小,愈覺得自己不足。心,也就怯了。

    「過年後你就要去縣城考秀才了,你在害怕嗎?」

    王詩書看著小雲,笑得有些蒼白。是,他在害怕……這幾日厚著臉皮纏著脾氣最佳的柯銘公子請教學問,只是稍稍那麼一點撥、就獲益無窮。然而,王詩書也不是笨蛋,他看得出來,對那些無須把讀書作學問當成晉身路徑的勛貴公子爺們而言,他目前所學的這些,尚且不值一提;那麼比之那些文風薈萃之地的士子們,他又差了多遠呢?

    真是想都不敢想……

    「考秀才倒是有些把握。但若想再往上,卻是難了。」不知道為什麼,王詩書對著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孩兒,就把心底話給說出來了。

    「如果你考中秀才,那可是咱小歸村幾百年來第一人呢。」小雲覺得秀才這名頭跟狀元一樣閃亮啊。看看大樹村,只因為幾十年前出了個秀才,就弄得全村一副耕讀世家作派,所以,小雲覺得不管大功名、小功名,反正都很厲害。

    王詩書笑了笑,指著小雲手上的書道︰「你的書可以借我謄抄嗎?」

    小雲點點頭,立即把書交給他,說道︰「拿去吧。」想著以後柯銘還會寄書來,或許都是些有益於科舉的。於是道︰「以後還會有更多的書,你都可以謄抄。如果這些書能讓我們村子考出一個狀元就太好了。」

    王詩書珍而重之地收下書,笑得有點勉強,沉聲道︰「這也是我的希望。」

    然而,來年三月,小歸村卻仍然沒有考出一個秀才。因為肩上擔著全村指望的王詩書,在考試前兩天得了風寒,全身高熱,手腳發軟得起不了身。直到進入考場那日,還是勉強由兩個同窗攙扶進去,最後在考場裡昏倒。

    小歸村想要出一個秀才,只能再等三年;而大樹村,卻在這一年考出了第二個秀才。由於大樹村實在歡樂得太過頭,幾乎是整整慶祝了半年,每個月都叫戲班來村子裡唱「金榜題名」,吵得小歸村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所以小歸村的人火大了、同仇敵愾了,發誓下一場秀才考試,小歸村要中兩個秀才。

    這個豪言一下子傳遍了其它三個村子,笑掉了無數人大牙。

    可,兩年半之後,那些曾經笑掉大牙的人,又接著驚掉了眼珠子。因為,小歸村這個土匪村、這個幾乎所有村民都大字不識的特窮村,竟然還真的考出了兩名秀才。

    秀才之一︰王詩書。

    這是一點懸念也沒有的,畢竟所有人都知道,要不是三年前臨考時染上重病,小歸村幾百年來第一個秀才早該產生了。王詩書缺的不是學問,是運氣。這次,沒惡運纏身,他理所當然地考中了秀才。

    秀才之二︰白雲。

    白雲是誰?其它村的人聽都沒聽過,只知道竟是個十歲的稚兒。一個十歲的秀才,那簡直是神童啦!小歸村幾時出了這樣一名驚才絕艷的人物?為何之前沒沒無聞?

    所有向小歸村打聽的人,都打聽不出個所以然。小歸村只放出消息,這個神童沒上過一天學堂,一切的學識都是山上慎嚴庵的尼姑教的;而那孩兒竟只是尼姑庵的粗使小子,平常忙著劈柴幹活兒,沒什麼空閑讀書,這次隨便應考一下,居然就考中了,一切純屬意外……

  ※   ※   ※

    帶領自家蹴鞠隊毫不留情大敗皇家蹴鞠隊之後,賀元臉上卻沒有特別得意的神色,讓頭球領著所有球員去京城最貴最好的「萬味樓」吃上一頓慶祝,而他則在洗去一身塵土與大汗後,整裝完畢,跨馬揚鞭,直奔城北而去。

    駿馬在官道上疾行如風,不過兩刻鐘的時間,就來到北城門最為聞名的「登高樓」;利落地跳下馬,將韁繩丟給身後追上來的護衛,快步走入登高樓,經過大門口笑得殷勤的迎賓侍應時,隨手甩了一顆銀錁子,問︰「明宣侯府世子在哪一間?」

    「賀二爺安好,世子爺在『蘭室』。」侍應半刻不敢耽擱,一句廢話也不敢有,回答得簡單明了。才說完,眼一花,賀二爺挺拔的背影早就從樓梯間消失不見,只隱隱聽到三樓某間靜室的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

    「蘭室」裡擺著十來盆開得正好的珍品蘭花,空氣裡淡淡的花香似有若無,只能靜靜品味,若有一丁點喧囂,香味就感應不到了。

    「砰!」當這聲略大的關門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後,柯銘便知道今日的安靜到此為止,睜開眼,看到一臉不豫之色的賀元正端坐在桌幾對面,直直瞪著他看。

    柯銘輕笑出聲,問道︰「莫非我得到的消息是錯的?今日鎮國公府蹴鞠隊並沒有大勝皇家蹴鞠?」

    「自是勝了。」

    「那你為何沒個笑模樣?」

    賀元立即將唇角兩側扯得高高的,回以一個假笑,證明本公子有笑了。

    柯銘笑著搖頭。

    「阿元……喔,不對,我總是忘了該叫你端方,你已經二十歲,有字了。」

    賀元擺擺手。

    「自家人想怎麼叫都成。端方這個字給外人叫就好,你還是叫阿元吧。」

    「好吧;阿元,你心情為何不好?能打敗高手雲集的皇家隊,這可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啊。」

    「這種事,高興一下即可,不必一直放心上。」賀元現在一點也不想談蹴鞠。

    「唷,真難得聽你說這樣的話。」蹴鞠一直就是京城貴公子們共同沉迷的運動,有時因為一場輸贏而反目大打出手的情況也不少見。賀元身為一個蹴鞠高手,又如此自豪於自己的球技,難得攻克強隊如皇家隊,怎麼不歡喜上一整天?

    而今沒個歡喜樣也就算了,居然還一臉不高興,真奇了。

    「比賽完了就不用再提了。」賀元擺擺手,問道︰「被流放到無歸山慎嚴庵那些尼姑在兩日前就回到鎮寧庵了,連同你姨母,以及另外兩名婦人都一同回來了,可白雲那小子怎麼沒一同前來?上封信裡他明明說會跟著尼姑們一起上路,好彼此照應。結果小廝今日回報我,白雲根本沒在那堆人裡!」

    手掌帶著點火氣地拍在桌几上,低罵道︰「他一個上京趕考的人,怎麼還如此不著調,任憑跳脫性子行事,從來不管輕重緩急!別的舉子,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地早早進京備考,恨不得不吃不睡,把所有聖賢書都給吃下肚子裡去。就他!他這樣一個渾人,對科考沒上心過,偏偏就是一路過關斬將,居然給他混到了個舉人身分……我都要懷疑我朝的科考試題到底有多簡單!還有,那些閱卷官員是不是一邊打盹一邊改卷子,才將白雲這小子給漏了過去。」

    「阿元,你這樣說就刻薄了。你自己也知道白雲這十年來所讀的書,可不比其他舉子少——那些書,大多是你讓人從國子監裡謄抄出來的。」柯銘笑橫賀元一眼。年年讓人送一堆書去小歸村,比他還勤快上心,而索求的回報不過是那每三個月一封的吵架信。也不知道賀元怎麼就養成了這樣奇特的癖好。

    賀元哼聲連連︰「那些在國子監讀書的監生也不見得能得中進士,更何況他一個沒有大儒授課解惑的山野村夫,還敢有什麼想望!這回省試,天下最頂尖的士子齊聚競試,他的好運可是到頭了。」

    「我聽永定縣的莊頭說白雲可真是個天生的讀書苗子,平常也不見他用功刻苦,可每次應考後,榜單上一定有他的名字。」柯銘不理會賀元的口不對心。他可還記得有一回趙玥順著賀元的話罵了白雲幾句難聽的,就被賀元暗中整了幾回,更是連著好幾個月不冷不熱地晾著,至今趙玥還弄不清楚那時到底哪兒惹到這位賀爺了。

    賀元就是不樂意聽到白雲的好話,說道︰「考秀才時,他不是案首;考舉人時,他不是解元也罷了,連前五名的經魁也不是,那靠後的名次,實在難看得緊,都可以去跟孫山結拜做兄弟了。這樣的成績,卻硬要說他是什麼讀書苗子,我都替他害臊。」

    「阿元,一個沒有名師指導的孩兒,一個沒上過一天學堂的孩兒,能一路考上來,實在是了不起了。別說永定縣近百年來沒出過一個舉人,就是整個常州也沒出過幾個舉人,那是個貧脊而缺少教化的地方,不若江南那樣富庶且文風鼎盛,連個路邊小販都能隨口吟幾句押韻的打油詩。能出一個白雲這樣的人,實在是了不起了。」

    「他命好,出生在常州那樣的地方,全是歪瓜劣棗,對比得他像個神童。假若他是出生在京城、在江南,怕也就只能當個賣弄幾句打油詩的販夫走卒了。」

    「阿元,你總是在口舌上半點不饒他,卻比誰都護著他。」

    「誰護著他了?」賀元可半點不覺得。問道︰「說說吧,那白雲是怎麼回事?怎麼不在鎮寧庵?」

    「我問過姨母,她老人家說白雲過了外城門後,就告辭了眾人,駕著驢車將他娘親送到醫館去了。說是會在醫館附近租個屋子,一邊照顧娘親,一邊備考。」

    砰!

    賀元重重槌了桌几一記,怒道︰「他這是在做什麼?他有沒有搞清楚他現在最重要的是專心備考,而不是任性胡為一通!我上封信就告訴他,我會幫他娘親找來最好的大夫,進京之後一切有我,他竟是把我的話都當成耳邊風!他一個外地人,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能自個兒找到什麼良醫?!」

    「阿元,你比我了解白雲。一般如他這樣出身貧寒、又有你我這樣朋友的看重,要是別人早就順勢攀附上來,既得了實惠,又不算麻煩到我們,還能讓雙方友情更為進益。可白雲從來就是難以預料的,不是嗎?」

    賀元滿肚子火氣就是消不下去。「他這是在玩清高那一套了?」

    「這十年來,你給了書籍,給了布匹,給了糧食,給了蹴鞠,他哪次沒收下?也不見他在信裡推辭客氣,反倒次次都把你氣得跳腳。你覺得……他清高過嗎?」

    還真沒有。白雲這個人……其實很難定論,無法歸類。賀元認識的人很多,就沒有一個像白雲這樣奇怪的。

    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奇怪」,才讓他們在十年來不時的魚雁往返裡,成為以互損為樂的……損友吧。

    「算了!總之不管如何,得先找到他。他一個從鄉下來的單純小子,哪裡見識過京城市井小民的油滑刁鑽勁兒,可別被騙得連一件遮身的衣服都沒有了。」想到如今不知道身在何處的白雲可能已經窘迫得衣不蔽體,賀元心中是又焦急又有點壞心地快意。

    「他應該就在城北外圍那區落腳,附近醫館打聽一下應該不難找著。」外城門的北區那邊是治安比較差的地方,居住的都是貧民與流民乞丐;三教九流匯集之地,房屋租金必定便宜,白雲身上錢財有限,自是會選這樣的地方暫居,就算環境吵雜,也得住下。

    賀元聞言,深吸一口氣,突然起身繞過桌几,走到窗邊,將只開了一縫的窗戶給全部推得大開,一束春陽斜斜灑了進來,將原本有些幽暗的蘭室給照得大亮。

    居高臨下,「登高樓」的地點非常好,位於北城區的繁華地,下面就是熱鬧的各式商鋪,人來人往,遊人如織,更不時有貨郎走街串巷的叫賣聲。抬眼向北方望去,遠遠就能看到北城門的內城門牌樓;出了內城門,就是外城門區,那邊,就是白雲可能的落腳地……

    「柯銘,北城區這邊你比較熟,就先派幾個人去……」賀元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一雙原本隨意瀏覽掃視的俊目猛地定在某一處,先是疑惑,而後像要確認什麼似地眯起眼。

    「阿元?」柯銘正在聽著賀元的吩咐,但賀元的話說到一半就莫名頓住了,等了好一會仍沒見他接下去說,於是出聲催促。

    賀元像是被柯銘的聲音驚醒,倏然轉身往門口跑去,由於跑得太急,還帶歪了一張矮几,並險險讓矮幾上頭那盆蘭花給跌了個稀爛——還好柯銘及時飛撲過去護花。

    待柯銘驚魂甫定,抬頭一看,哪還有賀元的蹤影!

  ※   ※   ※

    「瞧瞧,這樣多好,對吧?」

    「一點也不好。我覺得我耳珠子快被夾壞了。」

    「誰叫你沒穿耳洞,只好用夾的。你小心點,別給甩脫了,岫玉耳不怎麼值錢,但磁石可老貴了,你要弄掉了半個,整副就得廢了。」

    「那磁石吸附得那樣緊,甩不掉的。還有,你在我頭上插了兩把匕首嗎?墜得我頭皮都要被扯掉了。」

    「那是銀簪,銀子做的簪。都有一兩重呢!我從來都捨不得用,要不是為了妝扮你,哪捨得從箱底挖出來?你這個有福不會享的,竟然敢嫌棄。」

    「……把兩銀子,嗯,相當於兩百枚大錢戴在頭上,京城的人都習慣把頭頂當成放錢袋子的地方嗎?」

    「你在胡說什麼啊,穿金戴銀是多麼有福氣的事,偏被你說得這樣俗氣可笑。」

    「小芳,如果只是做個丫鬟都得弄成這樣,我真懷疑你伺候的那些滿頭珠翠的貴婦千金們怎麼還能好好活著而沒扭斷頸子。」小雲如今的打扮是小芳口中正宗的大戶人家婢女模樣。

    「小雲,這兒是京城,你說話得小心些。隨便哪個有點權勢的惡少要作弄你、整死你都沒人敢說一句。你可以不把任何權貴放在心上,但別放在嘴上。」

    小芳拉了拉小雲的手,再次提醒著。雖然她本身也很想念小歸村直來直往的快意恩仇,可京城這地兒,就是這樣,不是她們這樣的草民可以恣意任性的地方。

    「嗯,我會小心。」小雲點點頭。問道︰「昭勇侯府還有多遠?」

    「快到了,再走兩條街就是了。雖然一般勛貴世家的宅邸都座落在東邊的金陽大街,可昭勇侯府就偏偏建在城北區。這實在不符合京城裡『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的說法。」小芳來到京城有六年了,雖然不能說已經是個京城通,但給小雲當個向導還是綽綽有餘的。

    「國朝初立時,北方蠻族悍勇,曾經一路攻破重重關卡,直朝京城劫掠而來。那時第一代昭勇侯只是個七品城門校尉,帶領兩萬士兵與民勇死守北城門,所有戰士幾乎死傷殆盡,卻終是守住了京城,等來了援軍。後來皇帝大肆封賞,原本也是賜給了金陽大街的宅子,但昭勇侯卻婉拒了,反而要求將侯府建在城北,昭勇侯願讓子子孫孫永世鎮守國家門戶。」小雲慢悠悠地說著昭勇侯的發家史。

    小芳好驚訝。

    「小雲,你怎麼會對這個侯府這樣了解?」

    「我娘說的。」

    「你娘又怎麼會知道?」小芳現在可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姑,不會小雲隨便唬弄就隨便信。

    「我娘以前……曾是昭勇侯府的丫鬟。」小雲淡淡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你想去昭勇侯府呢,是不是白嬸還有什麼家人親戚在昭勇侯府,所以你才要找上門?」小芳想了想白家娘子的舉止儀態,在心中點點頭。

    原來是這麼顯赫人家出來的丫鬟,難怪與小歸村其他婦人那麼不同。

    「嗯,不確定我娘的家人還在不在裡頭,所以想打聽一下。」

    兩人邊走邊聊,很快來到昭勇侯府,她們遠遠地瞻仰了下侯府的雄偉氣勢,便沿著長長的圍牆走,來到一處專門給下人出入的角門處,小芳很熟門熟路地上前敲門。

    「你們是?」一名守角門的婆子打開半扇門,看著小芳與小雲一身丫鬟打扮,卻又不是自家侯府的衣著,還算客氣地問。

    「嬤嬤你好,我們是明宣侯府的人,我叫芳兒。是這樣的,這是我家鄉妹子,叫……嗯,叫白妹,才剛從鄉下調上來。這一來京城啊,就急巴巴地想尋親。聽她阿娘說,她家人在貴府當差呢,這不就找來了。我們就來問問,還請嬤嬤行個方便。」

    那婆子一聽是明宣侯府的丫鬟,又穿得還算光鮮整齊,便不怠慢,笑笑地打量著小雲,道︰「好個俊俏的小丫頭。那你說說,你阿娘的家人叫啥?老婆子我雖然不敢說識得全府的傭僕,但識得八九成倒是有的。」

    小雲連忙一臉討好地笑,道︰「那就有勞嬤嬤了。我娘有個表妹,叫順兒,如今約莫四十歲上下,但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聯絡了,不知道她現在還在不在貴府當差呢。」

    「叫順兒的?這名字倒是尋常,府裡好些個人都曾叫過順兒或阿順,後來才被主子改名的。就不知道裡頭有沒有你要找的呢……」婆子苦思了下,又問︰「有沒有說姓什麼?記不記得曾經是在哪處當差的?」

    小雲也一副苦苦思索狀。

    「姓什麼我倒沒記住。聽我阿娘說……好像曾經是在書房伺候的,專門給小少爺磨墨裁紙整理書籍的。喔!對了,我娘說那個順兒還有個一同長大的好姐妹,叫桂花呢。」

    「桂花……啊!桂嬤嬤!」婆子原本迷茫苦思的臉色,在一聽到桂花這個名字時就神色大變,猛瞪著小雲看,上上下下地看著,像是在小雲臉上看出了什麼,結結巴巴地問道︰「你阿娘是李順兒的表姊?」

    「嗯,是的,是姨表。聽我阿娘說,她們兩表姊妹長得可像了。而我的長相也隨了我阿娘,就不知道我與那個順兒像不像了。」小雲一臉天真地道。

    「像,像極了。」婆子喃喃道,接著跳起來。「你等等,我、我去找管事嬤嬤來,她得見見你!這事我做不了主!你等著啊,別走!」

    就見那個慌了神的婆子,連門也忘了關,立馬往裡頭跑去,就這樣把兩人撇下。

    「小雲,她這是?」

    「我們走。」小雲拉起小芳的手,拎高裙擺,快步跑開。

    「可,你不是要找人,怎麼跑啦?」小芳被拉著,只好跟著跑。

    「我沒要找人。我只是在確定某件事。」轉眼間兩人已經跑得好遠,遠到再也看不到昭勇侯府的屋瓦。

    身為小歸村的村姑,腿腳有力那是必須的,所以兩人疾奔了一刻鐘,直直跑到內城門口才停下,也只是有些小喘。

    「好啦,今天謝謝你了,小芳。你快搭車回明宣侯府,別誤了你的差事。我這身衣服改天洗好還你,我也該回去照顧我娘了。」

    「衣服不急。你有需要的話,就放著無妨。今天我休息,不急著回去,不如我跟你一同到外城區看白嬸吧。」

    「我娘現在還虛弱著,你去了,她又會勉強自己起來招待你,到時你也不自在。所以等下回你有空我再帶你去見我娘,反正我們娘兒倆至少半年內都會在京城,想見面隨時都可以。喏,你的兩銀子,收好了。」將頭上那兩根沉墜墜的銀簪拔下來塞進小芳手上。

    小芳接過,小心放進懷裡貼身收好。點頭道。「也是。那好吧,就約下次,我回去弄些好藥材,到時給嬸子補身。」

    兩人道別完,小雲目送小芳搭上一輛載客驢車離開後,才轉身緩緩走著。她走得很慢,因為一心想著事情,完全沒有注意到旁的,所以當她一隻手突然被人用力攫住、往後一扯,整個身子撞上一面牆時,她向來靈敏的身手竟然沒來得及應變。

    小雲後腦勺撞了一下,所以有些眼冒金星的,一時看不清襲擊她的人是誰,倒是聽到了那行凶者咬牙切齒的聲音——

    「白、雲,你這是什麼鬼樣子!」

  ※   ※   ※

    就算再怎樣氣急敗壞,賀元仍然記得這個叫白雲的混蛋是個舉人,且是個即將應考的舉人,他的名聲不能有任何敗壞;但凡有,一點點污點被詬病,就算他的學問之好堪比曹植、考出來的卷子足以折服一票大儒考官甚至皇帝等等,他也當不了打小就心心念念的狀元。

    別說狀元了,連個同進士出身都不會有他的份,嚴重點還會被直接剝奪掉所有功名。一個讀書人要是混成這樣,也只能羞愧地去死一死了。

    賀元解下披風,將白雲披頭蓋臉地包個死緊,箝押著她就近找了間客棧,要了間獨立的廂房就把人丟進去,並吩咐隨後跟來的護衛守在方圓五步之外,別讓任何人靠近。

    然後,踢上門,開始審問這個無法無天到連男人的自尊都敢丟在地上踩的女裝混蛋。

    「白雲,你給我說清楚,你這一身扮相是怎麼一回事?!」賀元指著白雲身上的丫鬟服飾(還是明宣侯府的制式),實在太不像話了。

    白雲跌在榻上,好不容易將捆在腦門上的披風給掙開,連連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從一片紊亂裡平復下來,可以好好說話,才道︰「賀元,好久不見。」雖然已有十年沒見,而賀元的長相也與小時候大不同,但她向來很能認人——其實方才還沒看清是他時,就從聲音語調裡認出了是他,才會由著他又施暴又挾裹地拎來拽去。

    「少來那些你好我好的虛詞問候!你看看你!你扮這樣竟一點也不感到羞愧嗎?!」

    「我這樣有什麼不對?」白雲整理好自己,坐正,坦然地看著賀元。

    「當然不對!你扮成女人!」

    「扮女人有什麼不對?」白雲還是很理所當然的表情,還強調了——「我覺得這樣滿好看的,你不覺得嗎?」

    賀元這時才注意到白雲的相貌,與他四目相對,竟莫名臉紅了起來,不由自主率先移開眼。故意挑剔道︰「在京城這個地兒,你這樣子的,也不過是中人之姿,我家的丫鬟都比你好看……」不對!他幹嘛跟一個大男人談女裝扮相好不好看的問題,這簡直有辱斯文。再度發火︰「白雲!你還記不記得你是個舉人,不是戲子!只有戲子才會扮女人、才會在意扮了女人好不好看,你何以自賤至此!」

    「我哪裡自賤了?」白雲覺得賀元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會是真的在小歸村那個地方待傻了吧?雖然你們那兒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男女之分,全穿得灰抹抹的沒個人樣;但你要記住,你現在是在京城,而且你是個有身分的舉人,兩個月後要去考進士的舉人!男裝女裝是有分別的,你再不可混淆了!」

    「我沒有混淆。」

    「你這叫沒有混淆?我的白雲舉人老爺,你該穿的是青衣直綴,不是女裝!」愈說火氣愈大,愈看他的扮相愈不順眼。幾步走到榻前,用力將白雲推抵在榻椅的靠背上,同時伸出一隻手壓在他胸口上道︰「你好好一個男人,羞也不羞!穿著女裝已經夠丟人了,竟然還往胸口填塞了什麼東西,是不是塞了兩個準備用來當午飯的饅頭?你還笑京城人把錢袋子擱頭上,我看你才是不著調,把吃食利用在這種不正經的——」聲音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雙因為眼眶瞪得太大,以至於差點跳出來的眼珠子。

    「摸夠了嗎?」白雲悶聲問了下。見他還在無意識地揉扯,沒好氣地忍痛道︰「別揪啦,是真的。你再揪也揪不出饅頭來的。」

    賀元飛快瞬退兩步,差點被椅子絆倒,一張俊俏白臉像是被砸了一盆狗血,腥紅得嚇人。

    賀元驚駭萬狀,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花耳鳴,腦袋裡嗡嗡響得快炸了。

    賀元不知道自己該立馬暈倒以示極度的震驚呢,還是跳個半天高,順帶把眼前這個混蛋給掐死?!

    良久良久良久,終於艱澀地發出低啞的聲音道︰「你、你……你是……女的。」最後兩個字說得像是蚊吟,只有靠得他如此近的白雲能聽到。

    「一直都是。」白雲覺得自己滿冤的。從來她都沒說自己是男的啊。

    「但你一直都知道我不知道!」咬牙。

    「……是啊,所以,我寫信了,兩個月前寫的,信裡有說了……」慢吞吞的聲音表示她正底氣不足。

    「信呢?」他從來沒收到任何一封關於這樣內容的信,別以為隨便就能唬弄得過。

    「這信……因為內容太過隱密,若不小心被旁人拆看了,難免會引起些風波,所以我沒讓信使送。」

    「哼。」再編嘛。賀元雙手環胸。

    白雲默默地伸手解開腰帶——

    「你做什麼?!」賀元喝斥的聲音尖得像是他正在被非禮。

    「我拿信。」白雲看了他一眼。「那封『兩個月前』就寫好的信,我貼身放著。想著到了京城就親自送至你手上,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萬無一失你個頭!你是個女人!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女人?!在我面前寬衣解帶,你——」賀元見白雲無絲毫顧忌地仍然將腰帶解鬆,一隻手從領口探進裡衣內掏著信,這神態坦然而猥瑣,還猥瑣得光明正大,賀元覺得真是敗給她了。

    這白雲,不管是男人女人,都是個麻煩又教人頭痛至極的混球。

    而這個混球還真是沒有當女人的自覺,雖然不是故意看到,但還是看到了——

    「你竟然沒穿褻衣!」咬牙低聲斥責。

    「啊?」白雲低頭看著下拉的襟口,雖只露出鎖骨下方一點肌膚,但確實足夠讓賀元看到她光溜溜的脖子上沒有任何褻衣綁帶的蹤跡。

    信件自裡衣裡掏出來後,她順便將白色裡衣拉出一點點給他看。「還是穿男式的舒服。我阿娘給我繡了兩件褻衣,實在不好穿,就丟在老家了。喏,兩個月前寫的信,你看一下,我沒騙你,真的『早就』向你坦白了。」

    「這不是騙不騙的問題!」賀元原本下意識要接過信,但在踫到信之前,又突然像被燙著了似猛地縮回手,背在身後緊握成拳。「白雲,你知不知道女人不能參加科舉?你一定知道,但你還是去考了,你膽子大得都可以去造反了!」他果然永遠也搞不清楚這個傢伙腦袋裡在想什麼。

    這樣的無法無天,這樣的肆無忌憚……所謂的「窮山惡水多刁民」,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吧?

    「造反的難度太高,我沒想過。」白雲想了想,老實道。

    「那你參加科舉是因為難度低,所以就幹了?」冷笑。

    「其實我也沒想考的。」白雲看著他道︰「你知道的,我十歲那年去考秀才,不過是村長為了給小歸村爭一口氣,讓我跟著王詩書去考的。他也沒想到會兩個都中秀才,原本捎上我只是充個人數——」

    「但其實你,甚至王詩書,都知道你一定能考上秀才,對吧?」十年來的通信裡,白雲身上發生的諸多事情,賀元幾乎都知曉。包括他們從京城送過去的書,白雲都與王詩書共享。

    「對啊,既然去考了,當然要中。」她可不愛做白工。

    「天曉得你是怎麼拿到童生資格的。我問你,你在縣衙的黃冊裡,是怎樣登錄戶籍的?」賀元不像白雲這樣無知者無畏,既然她天真無知成這樣,他總得認命幫她收拾善後——如果他還想要她這顆可恨的腦袋好好擱在她頸子上的話。生氣歸生氣,該做的還是得做。

    「取得童生資格那年,村長幫我家填了兩個人名,去縣衙登錄戶口。」如小歸村這樣荒遠的山村,有的村民一輩子都沒去縣衙登錄戶口呢!除非得出遠門,為了取得路引,就得有戶口,才去辦的。對村民而言,名字有記入宗祠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國家的魚鱗黃冊裡有沒有他們的名字,可沒人在乎。

    「兩個人名?」賀元緩聲問。

    「男丁一名︰白雲;女性一名︰白小雲。附注︰龍鳳雙生子。」

    「……沒人上門查戶核實嗎?」賀元此時深刻地理解了「天高皇帝遠」的奧義……

    「永定縣的縣令至今都逃官十幾年了,誰查?」在永定縣,向來都是各村的村長說了算。

    「原來永定縣竟還沒有縣令前去上任。吏部在幹什麼!」賀元感到不可思議,都沒力氣生氣了。

    「放心,等我考中狀元就有了。我會回去當縣令的。」白雲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

    「你還想要考狀元?!不要命啦!你的腦袋就算只是擺著好看,好好擱著不成嗎?不用趕著給人砍吧!」他咬牙吼道,要不是還記得她是個女人,早就沖上前揪她領子給她一陣好捶了。

    「都考到舉人了,當然要接著考狀元,不然多可惜。」

    「你把科舉當成什麼了?我不相信你只是為了想當永定縣的縣令……等等!戶籍可以隨你們村長唬弄,那路引呢?出了永定縣之後,每個關卡要辦理路引可沒有那麼容易,而且愈接近京城,檢查得愈嚴,你是怎麼用舉子身分一路唬弄過來的?」賀元很快又想到這個大問題。

    「慎嚴庵裡關的不只有一個陳夫人啊,還有張夫人、李夫人……」

    「那些夫人又跟這個有什麼關係?」

    「李夫人的兄長是戶部郎中,她請她兄長從京城弄了個高等的路引,可一路暢通到京城,不必盤查。」

    這種路引賀元當然知道,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每每外出,拿的就是最高等級的路引。

    「那些被關在無歸山的夫人……就算曾經是京城最有風儀、最規範的貴婦,到了那樣的地兒,也被同化得無法無天了……」他看了白雲一眼,轉開,然後又看一眼,嘆氣。

    「你這樣看我作啥?你是在暗示那些夫人被我帶壞了嗎?」

    不是嗎?賀元都懶得應她了。

    「白雲,你再怎麼無法無天,也總該想到,一旦你真的通過了省試,在殿試時面見天子,就是明目張膽的欺君了。你……不是真的想考狀元吧?」

    「想考的。」白雲認真道。

    「你就沒想過身分被拆穿的一天嗎?你到底是真的置死生於度外,還是搞不清楚自己正在犯法?」他覺得生氣,氣自己為她擔憂,氣她無知到近似無賴的態度。

    「賀元。」她輕輕叫著他名字。

    賀元這才想到,相識十年,竟是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她叫他的名字,一時有些怔了。

    「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總是對你坦白。」

    「要不是我發現了,你會對我坦白?火氣又被撩起,指著她手上那封信道︰「你這封信之所以隨身帶著,不就是為了應付今天這樣嗎?若我沒發現,恐怕到死你都不說的!」

    「我的坦白就是這樣的。只要你發現了什麼,來問我,能說的,我坦白,不能說的,也不胡編一通來騙你。」

    「哈!那我可真是不勝榮幸。」

    白雲暗暗嘆氣,想著他今天的怒火一堆一堆地燒著,好像沒有熄滅的態勢,實在不能好好談話。再說,天色也不早了,阿娘一個人在家,還病著,她得回去了。

    顯然賀元也覺得自己的情緒不對頭,怎麼也冷靜不下來,再談下去也只會走向吵架的結果,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還是先到此為止吧。回去冷靜想個解決的方法才是目前最重要的。所以在瞪了白雲一眼後,轉身就往門口走。

    「賀元?」

    「我今天不想再見到你。先這樣吧。」

    打開門,就要離開。但在跨出一腳時,突然又收回來,轉身,面無表情地沖向白雲,白雲眼一花,手上捏著的那封信就給扯走,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人。

    白雲就這樣傻傻地看著賀元像踩著風火輪似飛快離開,直到再也見不到人之後,才合上張大的嘴巴,眨了眨眼。

    「真是一場驚險刺激又別開生面的重逢啊……」

  ※   ※   ※

    「春明。」

    「小的在。請問爺有何吩咐?」

    「你去查昭勇侯府的兩個下人。一個叫桂花,現在叫桂嬤嬤;另一個叫李順兒。她們約莫四十歲上下,叫李順兒的那個應已經不在侯府裡了,但二十年前應該在。把她們兩人的關係、身世以及曾經的過往都打聽一下,盡可能地詳細。」

    「是。」

    「查到多少就上報多少。盡快,也要詳實。」

    「是。」

    交代完後,賀元讓貼身服侍的人都退出書房,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案後,原本正正經經、嚴嚴肅肅地在思考,然而,當目光不經意定在桌上那兩張攤開的信紙上時……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有些飄移,兩抹紅暈悄悄在耳根堆聚,慢慢朝臉上擴散,將他一張從來曬不黑的白皙俊臉給染上霞色,正好與窗外黃昏的天色交相輝映……

    大半天的努力克制在這一刻化為烏有,他還是控制不了自己腦袋地想起了這封信的書寫者……以及,自己的右手曾經多麼孟浪地襲上那柔軟又飽滿的豐盈,這樣又那樣地揉捏……可恥而放肆的……調戲。

    右手成拳緊握,緊緊地,緊得讓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不知道是想讓自己忘了那觸感,還是眷戀回味……

    不管白雲這傢伙是男是女,賀元對她的評價仍然沒變——

    她真是一個混蛋。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4 AM


第六章

    鎮國公府,賀二爺的書房,即使是自家人也不被允許隨意進入,更別說是外人了。賀二少的大多數朋友,基本上連書房座落在哪裡都不見得知道;可今日,賀二少的書房卻意外迎來了一個陌生訪客,而且一待就近兩個時辰都還沒出來。

    這讓跟隨賀二爺多年的小廝與丫鬟們不由得對那人另眼相看起來,知道以後對那位得小心伺候著了。

    「你雖然抄寫得很快,但也別因為貪快而抄誤了。需知道,有時只是一字之差,表達出來的意涵卻可能大相逕庭。」

    「放心,抄書我熟,從來沒錯漏過。」這是在慎嚴庵裡歷練十年的成果。如今白雲是手快眼也快,腦子還能隨著抄寫的過程進行初步的背誦。

    此刻白雲手上正疾抄著的,是賀元托了人從國子監裡捎帶出來的考前精要,其中包括了這一次主出題主考官們寫過的文章以及一些讀書評注,正好可以讓白雲對這次春闈的可能考題方向、以及考官的文章偏好有個底。

    國子監不愧是大儒聚集的地方,所以監生們有最充足的考試資源,以及最豐富的藏書;藏書閣裡更有著歷屆考題以及優秀試卷可以閱覽參考——當然,所有國子監裡有益於科考的書籍文卷,這十年來都被賀元謄抄寄給白雲了。

    此次大考之前,所有將要應考的監生們都得到了大儒們嘔心瀝血精心編就的考前精要,讓監生們獲得了比其他各州郡趕來的士子們更多應考優勢——當然,這份優勢,此刻正在白雲手中復制著。

    不管賀元此刻有多麼頭疼於白雲身為一個女性,卻膽敢扮男裝去參加大考,這等嚴重追究起來足以殺頭的行為,他還沒找到解救她這顆腦袋瓜的方法。可,在那之前,他至少可以幫助她達成考狀元的心願——如果她最終被殺頭了,至少也是在所願得償之後……

    雖然相信白雲的抄書功力,但為了以防萬一,賀元還是一頁一頁地幫她校對起來。不一會,終於忍不住嫌棄道︰「台閣體……」不屑地撇撇嘴。「我說,你能不能寫出點自己的風骨?」

    「科舉考試不需要字體有風骨。太有風骨反而妨礙考官閱卷評分,所以士子應考時,必須以台閣體書寫——這些話不就是你以前在信裡告訴我的?」白雲沒有理會賀元的批評,手上的抄寫動作沒停,就算正在與他鬥嘴,也能將筆下的文字寫得沒半點差錯凌亂。

    「沒有哪個士子一輩子就只寫台閣體。這種文體,除了科考與官樣文書,其它書信往來是絕對不會用的,你必須有自己的字體風格,不然難以在讀書人裡立足,獲得尊重。」賀元抽來一張白紙,鋪在書案一角,對她道︰「來,寫點別的字體。」

    「什麼別的?」正好抄到一個章節段落,白雲停下筆看他。

    「除了台閣體之外的別的!」沒好氣。

    白雲想了想,將毛筆在硯台裡舔了舔,便在那張白紙上洋洋灑灑流暢地寫起了詩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皆是讀書人。

    朝為田捨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年紀雖然小,文章日漸多;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腦子好,過目不忘,你可以不用把整卷《神童詩》給默寫出來,我知道你會!」賀元看她寫得欲罷不能,連忙阻止;然後,才指著紙上的字體叫︰「你學了我的字?!」這分明是他的字跡!要不是親眼看她寫出來,他一定會錯以為自己什麼時候寫了的。「你什麼時候學的?」

    「看多了就會了。」這十年的書信往來,他的字她多熟啊,既然熟了,當然就會寫啦!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怎麼可能!你並沒有看過我寫字,並不知道我運筆筆觸與施力方式,怎麼就學得這樣肖似了?」

    白雲疑惑地看著他。

    「這很難嗎?」

    「當然很難!你這樣……簡直豈有此理!我的字有這樣簡單易學嗎?」賀元那顆自認飽讀詩書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一下下。

    白雲不明白他幹嘛一副很受傷的樣子,眼睛轉了轉,突然指著牆上一幅書帖問道︰「這是名家字帖嗎?」

    「是。這是當朝宰相錢慎大人的書帖。他老人家是當代書法大家,尤擅行書,墨寶難得,並不輕易讓作品流出,滿朝宗室勛貴、文武百官求之而不可得。這幅書帖還是我上個月行弱冠禮時,我表哥為我求得的。」並沒有特意說明他的這個表哥,兩年前還新增了一個很強大的職餃——皇帝。

    白雲對賀元有什麼厲害表哥自是沒興趣,也不會多問;將桌面上的紙張收攏在一邊,又抽來一張白紙鋪好,看了看那幅字帖好一會,取過一枝大楷羊毫筆,竟揮就出與那幅字帖極為相近的字跡。雖不到神似,卻也形似了。

    「你竟然看了幾眼就能夠寫出這樣相似的行書體——」賀元幾乎要伸手捂住眼,才能防止眼珠子瞪出來。他抖著手指著白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分不清自己內心是羨慕嫉妒多一點,還是對自己早早慧眼識明珠的得意多一點。

    「我沒有自己的字體風骨,但模仿倒不是問題。」白雲撇嘴道。

    「模仿……等等!」這兩個字令賀元眼睛一亮,立馬轉身往陳列著一堆書畫古董的博古架上翻找著什麼。可愈急就愈找不著,揚聲朝外頭喚道︰「春生,進來。」

    被遣到外頭候著的首席小廝春生立即推門進來,恭身道︰

    「春生在。二爺有何吩咐?」

    「五年前我從皇陵帖刻回來的『天下冠軍帖』,收哪去了?」

    春生略一思索,立即回道︰「二爺,那『天下冠軍帖』在兩年前被大爺借走監賞,至今未歸還。」

    賀元一愣,也想起來了。一拍桌子道︰「借了兩年還不送回來,大哥這是想味下了吧。去!去要回來,立刻!」

    「這個時間,大爺還在皇衛營練兵未歸呢。」可不敢私自去取。

    「找他書房伺候的人討要回來,回頭我會跟大哥知會一聲。」屬於他的東西,自可隨時取回。

    「是。」春生立即領命而去。

    「白雲,我有一幅很重要的字帖,你先照著臨摹,每個字都練習上幾百次之後,再幫我寫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好啊。」沒有多問,直接應下。不過……「我的字,還需要練出風骨嗎?」

    「如果你什麼字體都能仿得來,還怕沒什麼風骨。那些有風骨的還沒有你的本事。」賀元擺擺手。反正她又不以當書法家為念,就省省吧。

    「那我可以繼續寫台閣體了?」她還是覺得這種四平八穩的字體方便實用、乾淨清爽。

    「隨你了。」很大方地放過了。

    就在白雲即將抄完那幾卷考題精要時,門外傳來稟報聲︰「二爺,賀明堂少爺以及禮部尚書三公子趙玥來訪,正在『詠宜廳』奉茶。」

    「春生還沒回來嗎?」

    「二爺,小的回來了。大爺的書房小廝說那『天下冠軍帖』並不存放在書房,似乎是被大爺掛在他內院裡了。」外頭傳來春生帶著些許喘氣的回報聲。

    「知道了。我晚上直接找大哥要就是。」賀元看向白雲道︰「快點抄完。趙玥說好只能借閱兩個時辰,再不還回國子監,那出借的人就要急壞了。」

    「就好了。」白雲回道。

    就見她手速更快,字體稍稍有些跳脫,沒那麼四平八穩了,卻顯得行雲流水,暢意至極。賀元眉頭微挑,覺得凌亂些的台閣體,倒是比較有看頭。

    不到一刻鐘即全部抄完,賀元則在一旁把所有書稿整理好,將趙玥偷渡出來的那一份裝進匣子裡,拿在手上,道︰「這些卷子出自一個很被國子監眾大儒們看好的監生,認定此人就算沒考中一甲,至少得個二甲進士肯定沒問題。就不知道,在接近同樣的條件下,你能不能夠考得過他?」

    白雲倒沒有豪情萬丈地拍胸脯說些壯膽氣的大話,只聳聳肩。

    「不知道。反正我記下一切讀過的書,包括你不時寄來的文章與卷子,若是仍然落榜,就只能說……」

    「你書讀得太少?」賀元接話。這句話幾乎是每次他給她寫信寄書時一定要寫上的句子。

    「不。是你給我的閱讀方向完全錯誤。」要知道,她所讀的一切書籍文章,都是他幫她挑的;他學了什麼、判定了什麼書籍適合考狀元的她,就會把那些書寄給她,然後兩人再在同等的知識水平裡鬥嘴吵架。

    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能考中進士,甚至高中狀元,那麼就表示賀元自己所學習到的知識也有狀元等級的高等程度。不得不說,剛開始賀元會這樣努力幫白雲,是有這樣一份心思在裡頭的;他想證明除了父母生給他的富貴命格外,他自身的本事也是足以傲視群倫的。

    身為當朝權貴子弟,雖然國家沒有明文規定這些貴冑公子不得參與科舉,可世家權貴們卻知道皇家是希望他們在本身享有榮華富貴時,不要去剝奪那些落魄貴族、寒門士子們振興家門的機會。

    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書讀得很好的賀元,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科舉無緣,他不能經由科舉來證明自己不比翰林院那些才名遠播的人差。當然,他也沒有去考的意願考上了,會被非議侵佔寒門晉身名額;沒考上,豈不丟死人?因此一直以來他是希望白雲真能考到狀元的——直到知道她是女人之前,他都這樣希望著。

    待白雲也收好她抄寫的那一份卷子,以方巾包好,正要往寬大的袖袋裡塞,就被賀元阻止——

    「等會還要見賀明他們,你塞著這一大卷墜在袖子裡,看起來不像樣。你是舉子,又身處京城,得注意風儀。」叫來春生道︰「你喚個人,把這些送到外城北白公子家去。」

    春生輕聲應是,接過小包袱便行禮告退。

    「他怎麼知道該送哪去?」

    賀元輕哼一聲。

    「你都來京城七天了,該知道的我自然都知道了。」連她是個女人的事他都知道了,其它別的還有什麼難的嗎?白家母女的落腳地,查起來根本毫無難度。

    白雲瞧他像是又冒出了點火氣——他對她是女人這件事,始終保持著隨時發火的陰陽怪氣狀態。她暗自撇嘴,問道,「我與賀明他們不熟,見面招呼完後不就該回去閉門讀書了嗎?」是誰說過她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全天候懸梁刺骨死讀書的啊?居然還有閑情去交誼敘舊。老實說,對於賀明趙玥之流,她早就忘在腦後了,只隱約記得一個是撒錢的笨蛋,一個是趨炎附勢的紈褲。

    「你得知道,一個士子,只是會讀書,是沒法真正獲得尊重、取得天下士子認可的。在京城這地兒,尤其勢利。琴、棋、書、畫、詩、酒、花,你可以不專擅,但得學會品監;當然,這種風雅,一時之間強求不來。可至少,你得懂得游藝,馬球、蹴鞠,只要有一項玩得好,你就能較為順利地打進勛貴圈。」

    「所以,你等會還要帶我去蹴鞠?」她向來踢得不錯,可不代表她現在有這個閑心。

    「必須去。」賀元當然看出了白雲的不情願。

    「為什麼?你想我交好賀明他們?」有必要嗎?

    賀元定定望著她的臉,好一會,拉著她的手臂往外走,邊走邊道︰「不為其它別的,就當是……為了你的腦袋吧。」說完,輕嘆。

  ※   ※   ※

    「沒想到白雲這些年連蹴鞠也沒落下。我以為他光是忙著寒窗苦讀就已經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不然怎麼能在如此幼齡就順利在功名上不斷進益。」柯銘看著在鞠域裡奔馳如風、完全無視兩個守門員壯得幾乎能塞滿球門的所有空隙,不斷將球給踢進球門得分,把另一隊裡的賀明與趙玥氣得頻頻跳腳。

    賀元沒有下場,暫時當白雲這一隊的指導師,不過因為白雲表現良好,倒也沒指導師什麼事,就見他雙手交叉環胸前,目光始終盯著在場上活躍靈動的白雲,問著身邊的柯銘道︰「阿銘,你看白雲怎樣?」

    「極好。書讀得好,蹴鞠上也是天才。」

    「我問的是她的模樣。」

    「模樣?」柯銘有些疑惑,也看向白雲,從白雲的長相到他靈活敏捷的身手。「若你是問長相,倒是個清俊的。若他能順利通過會試,在殿試上表現得出彩些,被欽點為探花也不無可能。」

    「你不覺得她長得女氣嗎?」在不知道白雲是女性之前,賀元自然不會覺得白雲長相有問題。可在知道她的真實性別之後,再怎麼看她,都覺得這是個女人,就算穿了男裝,還是個女人。簡直是明擺著的事實,怎麼會有人看不出來呢?

    「女氣?」柯銘輕笑。「男子長相清麗者,向來並不少見。你看趙玥,長相隨了他娘親,這幾年與他妹妹長得愈來愈像,幾乎要被當成雙生子看了。白雲與趙玥兩人站在一起,就算錯認,也是趙玥被當成女子看待的機會比較大吧?咦——」話說到一半停住,沉聲道︰「看來趙玥是輸急了——」指著鞠域裡的突發狀況道。

    賀元看過去,俊目微眯。

    在鞠域裡,因為搶球而造成沖撞,就算白雲靈巧地及時閃開趙玥的一記飛鏟,沒讓自己的腿受傷,卻阻止不了兩人撞成一氣跌在地上。被撞的人很快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半聲疼也沒喊,就要繼續比賽;可撞人的那一個卻是不幹了,在地上唉唉叫老半天,發現沒人應和,氣得跳起來,伸手就朝白雲推攘過去。白雲一時不防,被推個正著,整個人連連退了幾步;而趙玥不依不饒,繼續追打過去——

    「住手!」賀元快步過去,同時出聲喝道。

    當然白雲從來也不是個會吃虧認衰的人,她在趙玥的拳頭揍來時,側了臉閃過,同時踹出一腳,正中趙玥肚子,生生將他踹翻在地。

    「你這該死的鄉村野人!你竟敢——」趙玥努力要跳起來揍人,卻一時肚腹無力,站不起身,雙手直拍著地。

    「來人,扶他去休息。」賀元已經走過來,以目光將幾個圍過來的家丁給定在原地,不敢有所動作。之後一手抓住白雲,並且喚來趙玥的小廝將他扶走。

    「端方,你幫我好好教訓他!什麼玩意兒,竟敢還手!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分,小爺揍他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氣——」罵罵咧咧的聲音慢慢變小,然後在賀元冷沉的目光下,無言,並且轉身給了扶他的家丁一巴掌,罵道︰「沒眼色的混帳!還不快扶本少爺去休息,還楞著作啥!」

    待趙玥作戲一般地大呼小叫離開後,賀元仍沒有放開白雲的手,看著她,平聲問道︰「繼續踢嗎?」

    「是你要我來踢的。」踢不踢於她又沒差。

    「他剛才推你哪裡?」由於角度的問題,賀元只看到趙玥推到她,卻不確定有沒有踫著不該踫的地方……他目光不著痕跡地飛快掃過她過度平坦的胸部。

    「放心,我閃過去了。他只推到肩膀與手臂的部份,沒發現我衣服下纏著布巾。」幸好現在是初春時節,仍然穿著厚衣服,不會輕易被看出破綻。

    這是布巾會不會被發現的問題嗎!賀元深吸一口氣才忍住咆哮的沖動。

    「阿元,趙玥說他傷著了,不玩了,你要不要下場接著玩?」賀明跑過來問著。

    「嗯……」本來打算點頭應好,眼尾卻掃到入口處正有幾位貴女正在下馬,而且目光全往這邊盯來,便改口道︰「你們接著玩,我送白雲回去。她該要溫書了。」

    賀明也聽到了鞠場入口處的喧嘩聲,看過去,認出了那些人,驚訝道︰「她們怎麼來了?不是都去參加新安公主舉辦的馬球賽了嗎?」馬球賽的球場在城西郊外呢。而且今天這裡沒有蹴鞠賽,這些人來幹嘛?

    「我們先走了。」趁那些女人還沒過來,賀元拉著白雲往就近的一處角門閃去,一下子便不見人影。

    待賀明也想到應該溜時,已是來不及,因為幾個行動利落的貴女已經快步過來,抓著他就一通質問——

    「賀明!你真不夠意思,今天跟賀二爺在這兒蹴鞠,都沒招呼一聲——」

    「對啊對啊!你還說最近賀二爺忙著別的事,不會來鞠場呢,這下你怎麼說?」

    「你不是說下次賀二爺玩蹴鞠時,一定讓我們知道的嗎?」

    「賀二爺人呢?剛才還看到他在這兒的啊。」

    賀明頓時頭大如鬥,心底偷偷抱怨起賀元的不厚道,既然跑路時還記得要把白雲挾帶走,怎麼就偏偏忘了他這個親堂哥,任由他在這兒水深火熱呢?

  ※   ※   ※

    賀元帶著白雲從一條小巷子左轉右繞地走了約一刻鐘之後,終於繞出那條長長的巷子。一踏出去,鮮嫩春色撲面而來,入目盡是盎然生機,竟是走入了一望無際的桃花林裡。

    荳蔻梢頭二月初……

    桃花還沒完全盛開,只有寥寥幾朵,更多的是一點一點的粉色花苞俏生生地在枝椏間待放,在一片鮮綠新葉裡妝點出迷人的桃紅。

    比起千樹萬樹桃花開的壯觀美景,白雲更喜歡代表生機的鮮綠顏色,所以她深深吸一口氣,讓春天的氣息盈滿胸臆,才萬般不捨地緩緩吐出。

    「倒沒想到皇城中心地帶有這樣一大片樹林。」雖然進京沒多久,卻也深刻體會了何謂「寸土寸金」,京城這地兒,想活出個人樣可真不容易。

    「這裡是皇家園林的外圍區,一般人進不來。」

    「你剛才跑得那樣快,是在躲誰?」白雲問。

    「我需要躲誰?」賀元輕哼。

    「好吧,不是躲。是不想看到誰?」白雲很不能理解這些貴公子們對別人的用語的挑剔,直白說話也不行,非得體面包裝一下,其實還不就是同樣的意思。

    「國朝男子二十、女子十八,為適婚之期。」賀元悶悶地道。

    白雲想了一下,看著他。

    「你今年一月剛行完弱冠禮,這便等同於昭告世人,你要相看對像了,所以……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你的過目不忘、從無錯漏哪裡去了!」賀元瞪她一眼,《詩經》乃傳世經典,豈容褻改?

    「知識學了不就是為了活用?」

    「你這個只善於模仿、不會創新的人,也懂得什麼叫活用?」

    「現在不就是了?」事實證明,她不是個書呆子。然後,又接回前面的話題︰「那些女人都相中你,可你一個也沒相中,所以不想見她們是嗎?」

    賀元輕哼。

    「京城裡的女人,難不成能比小歸村的女人還厲害?能讓你為此走小門避讓?她們會拿棍子敲昏你,然後把你拖回家生米煮成熟飯嗎?」白雲想起四年前小歸村發生過的那件震驚十裡八鄉的剽悍婚事。

    賀元瞪大眼,差點被口水嗆到,也顧不得批評她一個女人家,怎麼說這種臊事也如此坦然,都不臉紅一下!連忙清了清喉嚨開口問︰「有這種事?你們小歸村的女人都是這樣嫁掉的?」這也太驚悚了。

    「也不是都這樣。這事發生在四年前,僅此一件。」白雲簡單地說了下前因後果——無非是男女雙方有意,但男方是大豐村大地主之子,有貌有德有家產,而女方出自於惡名昭彰的小歸村,無財無德不會女紅,本身又是個爽俐的……咳,潑婦(以外人的眼光來看﹞,婚事自然難成,男方全族群起反對。後來這對小情人出了這樣一個損招,男方讓女方給敲了悶棍,配合著被拖回家煮飯去了……

    既然都煮完飯了,自家閨女當然不能吃虧,婚事得辦!於是身為幾百年來永遠團結的小歸村村民,便在村長的帶領下,有刀帶刀,有箭背箭,有鉚頭扛鋤頭,呼啦啦一群人上大豐村說親去;然後,順利地,有情人終成眷屬,又添了一樁世間佳話。

    「……我難得去憐憫別人,但是,此刻我非常同情跟你們小歸村為鄰的其它三個村子。」真是前世不修,以至於今生惡鄰肆虐。

    「有什麼好同情的?他們三個村土地比我們不知富饒多少,我們小歸村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田不肥、河不靠的,反正最惡劣的環境都歸我們村了,可幾百年來,我們也沒怎麼搶他們啊。」就算在亂世當了土匪,也是有職業道德的土匪好吧。

    「省省吧,你們小歸村是怎麼樣的,我還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麼了?」才在小歸村待那麼十幾天的人,能知道個什麼?

    賀元又哼了聲,橫她一眼。

    「你們小歸村為了出兩個秀才,就把你在戶籍上報了個男丁名頭,讓你去考試,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你們村子的人有多麼膽大妄為。我猜,至今你的真實性別沒有被外人拆穿,怕是全村人都決定幫你隱瞞到底對吧?這也就算了,但你考中了秀才還不消停,竟然還敢在去年考中舉人。中了舉人就得上京趕考,你就沒想過,你或許能一輩子在永定縣當個秀才不會被拆穿身分,但當你出了永定縣之後,還有誰能護得了你?」愈說愈氣,差點伸手敲她額頭。

    「……我知道。所以本來我也沒打算考舉人的。」看著賀元有些氣急敗壞的臉,白雲知道他這是在為她著急,所以安靜了半晌後,說道。

    如果說小歸村民的無法無天是出自天高皇帝遠以及無知者無畏的話,那麼,這十年來,在賀元源源不斷送來的各類書籍喂養下,以及慎嚴庵裡三位夫人和師父們的言傳身教裡,白雲是眼界大開的。她仍然有著小歸村人的無畏與無法無天的焊性,但她知道自己可能會面對著什麼嚴重的後果。

    「你不會是……被我幾封信激著了,才跑去考舉人的吧?」賀元突然想到這個可能,心中不由得湧上些許懊惱。

    白雲在十歲那年考中了秀才,而後卻一直沒再往上報考。雖然白雲在信裡說她有能力考,卻對當舉人什麼的不甚感興趣,不是怕考不中等等。也就是這些話,讓接下來幾封回信裡,賀元簡直極盡嘲諷之能事,就為了激起她的上進心……

    好吧,人家終於上進了,在十六歲那年一報考就考中了。這個年紀考中舉人,實在是個少年天才了。而這個少年天才,此刻成為一枚苦果,塞進賀元嘴裡,還不得不硬吞下去……

    白雲望著賀元顯得嚴肅非常的臉,輕輕笑了。

    「你的『激勵』當然是原因之一。但若只是跟你鬥氣,還不足以讓我做出這樣不要命的事。」她又不是個傻子。

    「那你是為了什麼……」問到一半,賀元突然想到什麼,盯著白雲道︰「是不是跟昭勇侯府有關?」

    白雲這次是真的驚訝了,一向淡定的臉,因為雙眼大瞠而顯得有些呆樣,憋著一口氣忘了換,讓她的雙頰微鼓,一時沒說話。

    「雖然我總會查個一清二楚,不過,你還是先對我坦白的好。」發現自己佔了上風,賀元得意地雙手環胸(為了克制自己的手不上前去捏她的臉),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只要你問,我當然會說——」吐氣,坦然說著。

    「阿元表叔!」一聲稚嫩的呼喚聲突然從桃花林的另一端傳來,打斷了白雲的話。

    賀元凝眉看過去,立即抓著白雲走過去,邊低語道︰「這事改天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現在,跟我上前去拜見。」

    「拜見?」好隆重的用語。白雲看過去,發現遠處站著幾個人,其中最顯眼的就是一個老人與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而他們都穿著代表皇家的明黃服色。

    「前方的是太上皇,以及小皇子。」簡單說明前方明黃衣著者的身分,並問道︰「覲見禮你學過沒有?」

    「……李夫人教過我命婦覲見後妃時的禮儀。」

    「……等會照著我說的做。」賀元吩咐完,心中同時思考著能不能利用這意外的偶遇,趁此給白雲創造出幾分生機?

    無論如何,白雲得活著。

    白雲的表現比賀元所能想像的還好。

    小歸村的人,有許多讓人皺眉的習性,但或許只有這種渾不吝的天性,才能在任何處境裡都淡然處之,甚至還如魚得水吧。

    剛開始,就是小皇子才放高的紙鳶不幸勾掛在白果樹的頂端,扯不下來,還斷了線。跟隨在太上皇以及小皇子身邊的都是宮婢,沒一個用得上的;正想讓宮婢去外圍喚個侍衛進來時,小皇子眼尖,就看到了桃花林另一頭的賀元,便出聲喚了來。

    身為桃花林裡唯一的一棵白果樹,自然是整片桃花林裡的異類。七十幾年前,皇家在這邊植栽桃花林時,所有別的樹種都挪走了,就這棵至少有五百年樹齡的白果樹被特別留了下來。五百年的老樹,就算曾經被修剪過許多次,也成長得相當壯觀了;那至少有四丈高的樹身,立於普遍只有七八尺高的桃花林裡,完全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當然,高掛在四丈高枝頭的紙鳶也不是那麼好拿回來的,就算叫來侍衛與內侍,也得尋來梯子竹竿等工具戳戳弄弄的,恐怕就算取了下來,那制作精美的紙鳶也得給捅穿幾個洞,無法再放飛了。

    而這樣困難的工作,落到了白雲身上,也就只是爬棵樹的事而已。

    就見她看了看白果樹筆直的樹幹,以及不算粗壯的枝椏,計算好爬的方式與落腳處之後,在取得太上皇的同意,並從宮婢那裡要來一條繩索,並將其中一頭綁了一顆小石子後,便在眾人張口仰望的目光下,身形輕靈而迅捷,一下子就竄上了八尺高,並攀上了第一根枝極;接著用動手中繩索,勾吊住更上面的樹枝後,將自己給蕩上去,如此重復幾次,她已登上了白果樹的頂端,取回了完整無損的紙鳶。

    當紙鳶平安送回小皇子手中時,那滿臉驚奇的小皇子早已不在乎紙鳶了,隨意將紙鳶丟給一邊的宮婢,纏著白雲問東問西,稀奇得不得了。就算旁人提醒著小皇子學習功課的時間到了、太上皇該休息了,也撒嬌地不肯去上課,非要讓白雲教會他爬樹這項神技不可。

    後來還是賀元開口說白雲最厲害的藝能不是爬樹,而是蹴鞠,簡直是神乎其技,讓小皇子回去好好學習,改日辦一個蹴鞠賽,讓白雲踢球給他看。說盡好話,允了承諾,說兩天後就辦比賽,終於把小皇子給哄走。

    兩人恭送走了太上皇與小皇子之後,才相視一眼,笑了下,一同背靠著白果樹吁了口氣……

    「有空時,跟我說說皇家和朝廷的事吧。」白雲才進京不久,在這之前,又只生活在「只知村長,不知皇帝」的小山村裡,雖然對皇權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但也不能任由自己就這樣一無所知下去。

    「不止是皇家與朝廷,我們大雍的風土民情等等,你更該知道,才好融入。」賀元伸手拉著她手臂,領她往出口處走。並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先跟你說說蹴鞠吧。方才的情況,你可能會以為因著小皇子鬧著要玩蹴鞠,所以才會有後天專門為他舉辦的蹴鞠賽。其實,與其說是為了哄小皇子,不如說是為了討太上皇歡心。蹴鞠這項遊藝,一直盛行於大雍,兩百年來都是如此,從未被別的遊藝取代。你猜猜,為什麼?」

    白雲想也不用想,直接道︰「上有所好,下必從之。」

    正解。

    「開國太祖本身就是個蹴鞠好手,更將蹴鞠引入軍中,當成軍事訓練的項目之一,頗有奇效。後來國朝建立,天下承平之後,便一手建立皇家蹴鞠隊,並鼓勵文武百官或以家族為名、或以地域為名,成立蹴鞠隊。日後每年舉辦蹴鞠大賽,若能在大賽裡一舉奪魁者,將會獲得豐富的獎賞與榮譽。」

    「每一位帝王都喜愛蹴鞠嗎?」

    「當然不是每一位。但大多數是喜愛的,甚至有沉迷其中,廢寢忘食的。」

    「那個對蹴鞠廢寢忘食的帝王,是不是就是給蹴鞠手封官的那一個?」

    「你還記得啊……」這是小時候他一語帶過的話呢,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了。

    「你說過的,我都記得。」白雲隨口應著。

    可,當她應完,看到賀元轉頭盯著她,不說話,而且白皙的臉像是泛起了一抹微紅時,不知怎地,她也跟著覺得自己的臉忽然有些熱……

    他們都感覺到了異樣,卻極力忽視,粉飾太平,就見賀元輕咳了下,說道︰「嗯。那時的封官之舉引起了軒然大波,那位帝王幾乎被朝臣罵成了個玩物喪志的昏庸帝王;可官位已經封了,旨意一下,起居注都錄下了,就算收回,對於帝王的名聲也沒有挽回的余地,歷史是記下他這一筆了。既如此,那位帝王索性一路走到黑,就算那位因蹴鞠得官的人只是個閑職,帝王也決定讓他待在那個官位一輩子。」所以後來那位帝王被定謚為「肅」,不無諷刺意味在裡頭。

    「這等牛心左性……」

    「咳!」提醒她,他們眼下站的地兒,還屬於皇家呢。

    「此乃一言九鼎真漢子。言必踐、行必果,足堪我輩之表率。」她也是會拍馬屁的。

    「咳咳咳!」這下真嗆著了。

    「這咳三下是表示什麼?」白雲無法理解,只好虛心求教。

    「表示我嗆著了。」平平地說道。

    「噗!」白雲忍不住噴笑出聲。結果又是笑又想揶揄他幾句,害得自己也跟著被口水嗆到了,連咳不止。

    「活該!」賀元嘲笑回去,兩人這時已經走出桃花林,幾名家僕已經在出口處靜待良久了;不再嬉鬧,將剛才的話題簡單做個結尾︰「所以你得知道,沉迷於蹴鞠是皇室的天性。太上皇對蹴鞠的熱愛不亞於那位給蹴鞠手封官的帝王,但自從那位帝王做出那樣的事之後,百官就盯著呢,斷然不許再有一位帝王如此胡鬧。所以後天的蹴鞠賽,其實是為了太上皇辦的,你先了解這一點即可。」

    「嗯,我知道了。」

    說完的同時,馬夫已經將馬牽過來,等著伺候他們上馬。

    「我先送你回去。你得學會騎馬,今日先與我共騎適應適應,待你大考完,再好好教你。」因有旁人在場,賀元習慣性端起了他貴公子的架式,聲音冷淡,姿態矜持。

    「喔,好。」白雲暗自撇嘴應著。

    待他們走到馬前準備上馬時,才突然發現兩人的手不知何時竟牽握在一起,一直沒放開,兩人居然都無所覺——

    四眼錯愕相對,同時火速抽回自己的手,各自別開臉。

    一時之間,誰也說不出話。

    心中像是思緒萬千,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純粹是一團無以名狀的慌亂……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5 AM

第七章

    賀明目瞪口呆地指著鞠域的方向,神色恍惚、聲音發飄道︰「他是這兩日蹴鞠功力突飛猛進呢,還是前兩天跟我們踢球只是逗我們玩兒,沒半點認真?」

    看著被紅隊所有隊員圍著,白雲仍然身如游魚,來去如風,每每搶得球,便見縫插針、出其不意地將球給傳出去,準確喂球給太上皇去射門得分。看太上皇那高興得紅光滿面、不顧身分儀態地舉高雙手跳躍歡呼的模樣——簡直比當年登基為帝還欣喜。賀明突然有種向老天爺抗議的沖動,這造人也造得太偏心了吧!

    「這得感謝你。」賀元涼涼地說道,眼睛仍是緊盯在白雲身上。

    「感謝我什麼?」

    「十年前你不是送了她一本《蹴鞠遊藝》?她讀書向來快,效果好,看完了書,也就都學會了。」

    「那本《蹴鞠遊藝》我也看過,怎麼就沒學出這樣的本事?我還天天下場練習呢,白雲可沒有。」賀明嚷道。

    「所以書讀得好很重要啊。」

    「我們這樣的人家又不能去考科舉,書讀得好做啥?再說那些書讀得好的書生,也沒見幾個能把球踢好的。」賀明不以為然。

    「所以……白雲,是特別的。」賀元輕喃。

    「啊?你說什麼?」由於四周的歡呼加油聲太大,所以賀元低語了什麼,賀明並沒有聽清楚。

    賀元笑著搖頭,問道︰「阿明,你仔細看白雲。」

    「哦,怎麼?」聽話地看過去,盯著白雲的臉看。

    「有沒有覺得她長得像個女孩?」

    「你怎麼會這樣覺得?」賀明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賀元。「白雲分明就是個清俊小子,要說京城裡誰最男生女相,上一屆的探花郎才是個中翹楚,長得那樣柔美,簪花遊街時險險被幾個張狂的貴女給剝下衣服驗明正身,嚇得那位探花郎連翰林院也不進了,立馬申請回江南當縣令去。你說,有了那位探花郎珠玉在前,別的男人長相再秀氣,誰還會把這些長得普通好看點的書生當女人看?」

    好吧!連老天爺都幫她。

    賀元覺得自己堅定站在白雲身邊,打定主意要保住她的項上人頭,實在不過是順天而行罷了……還有,白雲長得一點也不普通好嗎!她當然不是絕色,卻有著一般人所缺少的特殊氣質,光是那一雙既沉靜無波又狡黯非常的杏眼,望之就有說不盡的氣韻,沖突又和諧,總之難以形容。相較之下,純粹只有皮相的麗色,簡直是半分吸引力也沒有。

    「阿元,你身為黑隊的教頭,等會要不要叫白雲收斂點?」賀明提醒道。

    「她不需要收斂。」賀元當然看得出來場上的種種變化。

    「怎麼不需要?他一個散立,偶爾給太上皇這個頭球喂球雖然算合理,但其實喂球的工作當屬蹺球的事,現在都給他搶了,別人不作弄他才怪。你看,白雲一個人給紅隊七八個人圍著,都不見其他人去幫他。一般來說,這時候左竿網與右竿網都該去援手了,但他們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只圍護在太上皇身邊,真不像話,你要不要把他們換下來?」

    「但凡有皇室貴人參賽,一隊十人裡,總會有五六個人自發圍護在一旁,他們這些蹴鞠好手,哪個不想更上層樓,哪能不趁此時把握討好的機會?肅帝朝時那位以蹴鞠得官的前輩,就是他們上進的榜樣。」賀元平淡道。

    「想要再以蹴鞠得官,簡直異想天開。太上皇深受肅帝影響,熱愛蹴鞠,也並不認為肅帝封官有錯,可因為肅帝那件事,百官盯了他老人家一輩子,讓他既不敢給蹴鞠者封官,也不敢太過表現出對蹴鞠的沉迷。如今退位當了太上皇,朝臣對他的約束寬鬆了,他才能偶爾下場比賽,但也不敢恣意而為。他可不想百年之後,朝臣給他定個『僖』、『樂』之類的謚號。」人一輩子爭的就生前身後名,像肅帝那樣的,純粹是金口玉言、覆水難收,只好破罐子破摔強到底了。

    「我佷覺得太上皇深以不能給頂尖蹴鞠手封官為憾——」賀元低語。

    聲音雖低,賀明卻是聽著了,點頭低語道︰「皇室熱愛蹴鞠是家傳天性。太祖出身軍戶,在十七歲時便已踢遍軍中無敵手,成為蹴鞠第一人,軍中聲望一時無兩,更是號召了無數追隨者。若不是遭逢亂世,咱們太祖在歷史上留的名聲恐怕就是史上第一位因蹴鞠而封官進爵的奇葩了。所以單以蹴鞠成就給個官位閑差,對皇室來說,還真沒什麼,只是朝臣羅嗦,為了耳根清靜,只能打消這個念頭。這也是每年的蹴鞠大賽賞金愈來愈豐厚的原因了。不能給官,就給財貨。」說到這裡,賀明問賀元︰「阿元,你既然認為白雲有考中進士的能力,又何必讓他在蹴鞠場出鋒頭?與其叫他來這兒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家多溫習幾本書。」

    賀元目光仍然瞬也不瞬地看著白雲,輕道︰「能不能考出好成績,不在於這幾日的沖刺奮發,在於她之前十年苦讀的累積。眼下,能博得……好感,才是至關重要的。」

    「什麼好感?你指的是什麼?」賀明沒聽清楚,連忙問。

    「沒。」賀元搖搖頭,轉而看向鞠場正大門方向,說道︰「咦!皇上也過來了。他身後那個面生的人是誰?」遙遙行了個恭禮,低聲問。

    賀明連忙也恭身為禮,之後才抬眼看過去認人。皇帝看來剛下朝,換了一身常服,來到鞠場後便領著身後幾名武將打扮的人上樓進了觀球廂房,隨手做出一個平身禮,讓所有發現他到來的人不用多禮。

    「跟在皇上身後的有︰神武大將軍季誠、懷化大將軍林豪……」一連說了四個將軍名字之後,盯著那個走在最後面的年輕男子,實在認不出來,不覺疑惑道︰「沒道理啊,我朝的大將軍我都知道的,這人頭上戴著將軍的弁冠,衣飾上繡著猛虎,應是個三品大將軍,可我怎麼就沒有印像?」這教他這個以京城百曉生自詡的人情何以堪!

    「春明?」賀元心中倒是對那人有著隱隱的猜測,將安靜立於身後的小廝招上前來。

    賀元有六個心腹小廝,人人各司其職,而春明主要的工作,就是領著一群手下打探搜集各式各樣重要或不重要的消息,做成龐大的資料庫隨時備用。

    「二爺,那位是兩年前剛襲爵的昭勇侯趙思隱,因驅逐海盜有功受封為三品威海大將軍,之後被派至極北之地鎮守,每兩年回京述職一次,十年內職務不會調動。」春明簡單說明那人身分來歷。

    果然是他。賀元點點頭,唇角抿著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擺擺手,讓春明退下去。

    一旁的賀明聽到春明的報告後,驚訝地低叫出來︰「他就是趙思隱?國朝兩百一十八年以來,第一個襲爵的庶子?那個兩年前鬧得朝野沸沸揚揚的庶子!」

    「可不就是那個庶子嗎。」

    「原來是庶子,難怪我不認得他。話說,就算襲了爵,他也沒法打進勛貴圈,還被遠遠發配到極北之地,實在不合算;若他肯老實當個本分的庶子,如今還能在京裡享福呢。」

    大雍朝嫡庶分明,就連皇室也是以嫡為正統,在皇后有子的情況下,皇位絕對沒有其他庶子什麼事,若是無嫡子而讓庶子登上大統,那麼那位帝王的皇權就會被分割一半給宗室把持,形成共議政治,直到下一任嫡子上位為止。

    皇室都如此了,對爵位的承襲與管理自然嚴苛無比。如果嫡妻無所出,這一家的爵位也就到頭了,絕對沒有庶子襲爵的道理;可趙思隱偏偏就創造出了大雍朝的第一個例外。

    例外這種事,或許情有可原,但實在不應該存在。因為一旦有了先例,往後別人想照著這個特例應用一下,就容易了。那麼世人所遵從的規矩法度,也將不再那麼凜然不可侵犯。既如此,誰還會將世間準則視為圭臬安分遵守,而不去想著鑽營以獲取例外,謀得榮華富貴?

    簡而言之,當一個庶子被允許襲爵後,其他千千萬萬的庶子也就有了上進的方向了。亂家之源便由此滋生。

    所以,就算昭勇侯府沒有嫡子,就算昭勇侯府幾代人都陣亡於沙場,連上一代那個只會拿筆的書生侯爵都投筆從戎領兵剿海盜去了、也陣亡了,留下一門孤寡以及滿屋子的庶子庶女……勉強說來,是絕嗣了。

    其功甚高,其情可憫,若是就這樣拿人家無子說事,將爵位給擄了,實在無情涼薄得很;可若是因為憐憫而允許庶子襲爵,可能造成的後果,卻是沒人願意看到的。

    這也是兩年前新皇初登基時,所面臨的第一樁考驗。

    前昭勇侯在海上陣亡了,他沒有嫡子。

    昭勇侯的庶四子趙思隱在父親陣亡後,領著一條快船,帶著七十名死士,抱著必死的決心,潛到海盜的大本營,將島上的人全屠戮殆盡,隨後裡應外合,將困擾了東海四十年的海患給一舉滅個乾淨,立下天大的功勞。此子在軍事上天縱奇才,治軍有手段,對敵夠狠辣,絲毫不墜昭勇侯之威名,但……他是個庶子。

    庶子不能襲爵,可昭勇侯往上數三代嫡出男丁全把命丟在沙場上,連只會拿筆吟詩作畫的那個侯爵都沒能在父兄的功勞庇佑瑞安享天年;而今庶子撐起了昭勇侯的名聲,報了父仇,除去了國家大患。班師回朝,你沒給封賞也就罷了,劈頭就要把人家的爵位收回,這種話,別說新皇說不出口,就連反對庶子襲爵的百官也無法開口。

    朝廷上下為此吵吵鬧鬧個沒完,最後做出決議——趙思隱可襲昭勇侯爵位,但只襲一代,他本身或者下一代將必須非常努力去博取更大的軍功,才有可能再獲得侯爵爵位繼續傳承下去的機會。

    趙思隱襲爵之後,便被派到北方鎮守門戶。北地苦寒,但這卻也是對昭勇侯而言最好的結果了。畢竟,京城仍然是個嫡庶分明的地方,他一個庶子,實難打進主流貴族圈裡。而,身為侯爵又領有大將軍的職餃,更加不適合再與庶子圈那些縱情玩樂的紈褲們往來。再說他一個庶子侯爵,上朝時杵在那兒,實在也刺眼得緊,還是打發得遠遠的好。

    ……所有與昭勇侯府有關的訊息,春明正陸陸續續給賀元集過來。所以賀元可以說是目前貴族圈裡最了解昭勇侯府的人了,賀明這個百曉生拍馬都比不上。

    「阿元,你說,皇上怎麼會允許趙思隱跟在身後?」這是否表示,其實皇上滿欣賞趙思隱的?只是礙於朝臣的觀感,不方便表現得太明顯。

    「或許……趙思隱也是個蹴鞠高手?」賀元隨口說道。

    「不可能吧,幾個踢球出色的庶子,都成了各個蹴鞠隊的隊員,我們也是聽說過的。這趙思隱,要不是兩年前鬧了襲爵那樣的事,滿京城誰聽說過他?」

    「手握兵權的孤臣,對皇上來說,這種人不拉攏,難不成去拉攏那些成群結黨的?」

    「也是。」賀明點頭輕笑。

    這時比賽結束的哨聲吹響,所有觀賽的人歡呼叫好,太上皇所帶領的黑隊大勝皇家所屬的紅隊,所有人當然極盡奉承之能事,所有溢美的話源源不絕,無數人圍在太上皇身邊,說著各種贊美。

    太上皇高興得滿面紅光,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手抱起又叫又跳的皇孫,更沒忘了今天助他不斷得分的大功臣,就算所有人將他周邊的地兒都圍得水泄不通了,太上皇仍然沒忘將被隔得遠遠的白雲給招手喚進來,站到他身邊;而這時,觀賽完畢的皇帝也領著一群人走下樓來,前去向自己的父皇道喜。

    「走吧。」賀元說道,兩人朝太上皇那邊走去。

    「這白雲,運氣真不錯。」

    賀元只是微笑,其實心思已經旁移,想著趙思隱以及白雲這兩人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

    賀明轉頭望著賀元,想了想,有些擔憂地問︰「阿元,你安排白雲參加這場比賽,是為了讓太上皇與皇上認識白雲對吧?可,你怎麼就能肯定提早知道白雲這個人,能讓皇上對白雲另眼相看?也許,皇上會因此對白雲的考校更嚴苛呢。」

    肅帝之後,太上皇與皇帝都會特別注意不要讓朝臣有說他們耽溺於遊藝,或者對善蹴鞠者特別優容的機會。如此一來,若白雲有幸能參加殿試,到時為了不讓人說嘴,皇帝定會對白雲的考校更嚴格一些,才不至於在事後傳出「又一個因蹴鞠封官者」這樣的流言。

    「正常的情況下,當然最好是在白雲考中進士之後,才讓皇上知曉白雲蹴鞠的本事,這樣也就不會產生『蹴鞠封官』的流言,也能讓皇上更為喜愛白雲。」

    賀明點點頭,問道︰「那麼,你是基於什麼考慮……」

    賀元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比,不語,只是微笑。

    賀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然後有點嫉妒地道︰「阿元,自從白雲來京城之後,你的心思全撲在他身上了,不是三天兩頭就跑他那兒,再不就是幫他滿天下地搜羅科考文章。從沒見你對誰這樣上心過,我都忍不住要吃味了。我說,這白雲到底哪兒好,讓你這樣費盡心思幫他打點?他不過是我們小時候一起玩過幾天的村童而已。」

    「她很有趣,而且聰明敏捷。」說不上原因,但就是掛記上了。

    「再有趣,又如何?我卻是想像不到,為什麼你會這樣上心。」身分上的天差地遠,讓他們這樣的權貴子弟從來不會考慮與身分差太多的人往來,或許偶爾交談或玩鬧幾次,但不會上心。就像小歸村讓他們印像深刻,卻不會想再去一次;在小歸村認識的玩伴,轉頭也就該忘了才是。

    賀元本身也不是個多長情的人,他去過很多地方,認識很多人,各色各樣的人都接觸過;但再出色的人,分別之後也就放下了。偏偏這個白雲成了例外,十年來書信不絕,十年後進京來又得到他無微不至的照拂,賀明覺得這實在毫無道理。

    賀元沉吟了會,輕道︰「你不懂。」

    「你就盡管用這樣的字眼來搪塞我吧!要是我懂,哪還用問你,自然是不懂才問啊!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你有什麼理由對白雲好——喝!」突然,腦中閃過一個驚悚的臆測,讓賀明頓時失聲,猛地扯住賀元的衣袖,瞪著賀元,張口說不出話。

    「你這是什麼表情?」賀元揚起一道眉,看著賀明的傻樣,懷疑這小子在胡想著什麼亂七八糟的。

    「阿元你——」艱難地發出聲音,住口,左看右看,小心湊到賀元耳邊低語︰「你,是不是看上白雲了?你是不是……想跟他結、結契,當契兄弟?」

  ※   ※   ※

    在皇家蹴鞠場的宴集樓裡吃完了御賜的午膳,待皇帝迎著太上皇回宮休息之後,所有球員也都散去。

    賀元打發走了賀明趙玥等人,讓春生備馬車,送白雲回城北。賀元在車中對她說明今日比賽的成果不錯,然後告訴她,她今兒個運氣極好,居然見著了遠從極北之地回京述職的昭勇侯。賀元知道白雲對昭勇侯非常感興趣,卻還不知原因;所以他也同她分享了春明打探來的消息,讓她心中更有計量。正經事談完之後,賀元順帶說了賀明對他倆關係的離譜臆測,實在令他哭笑不得,卻沒料到居然引起白雲旺盛的求知欲——

    「什麼叫契兄弟?」單以世情來說,白雲是非常純潔的。她飽讀聖賢書,卻對俗世紅塵裡一些許多人都知道、但同時也秘而不宣的世情一無所知。

    「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行止親密如同夫妻,就叫契兄弟。」賀元語調平平地對白雲解說道。

    「咦!這樣也成?那兩個女人在一起,又叫什麼?」

    「叫契相知。」聲音仍然乾巴巴地。

    「真有意思。我都不知道兩個男的、兩個女的,是可以在一起過日子的呢。」白雲難得好奇心旺盛,又問道︰「這種事,本朝多嗎?」

    「不清楚。就算有人結了契兄弟,也是秘而不宣,外人難以知曉。」其實賀元清楚得很,但這種事,他不想說出來污染白雲的耳朵。若是招惹出她的好奇心,跑去找個「契相知」,那還得了!

    不過這會兒,書讀得很多、記憶力好得嚇人的白雲早就在腦子裡翻找曾經讀過的一些雜書裡的,讓她存疑的些許只字片語。

    「賀元,《孔子家語》裡,魯國公子公為與他的孌童汪同車殺敵,一同戰死,一同出殯,他們之間,就是『契兄弟』,而不是陳夫人說的只是主人與忠心貼身小廝的關係對吧?」

    「……我不記得我曾給你寄《孔子家語》。這是一本疑偽書,科舉不會從這裡出題,為了怕你讀了被誤導,而後錯誤引用,就沒給你寄,可你怎麼就讀了?」

    「那是李夫人給我看的。再說,這典故也不止出自《孔子家語》,《左傳》也提起過啊。」擺擺手,又接著道︰「還有《陳史》裡的韓子高,若是陳文帝活得久一些,他或許就真的成了史上第一位男皇后了,是吧?陳夫人當時還跟我說,那是陳文帝開玩笑的,證明他們君臣相得,韓子高這樣厲害的將領,純粹敬君愛君,絕對沒有私情。但我可不覺得沒有私情,陳文帝陵墓前築的那兩隻麒麟全是公的啊,一般君主墓都是一公一母,偏他的就全是公的,這簡直就是明晃晃的證據嘛。」

    「白雲……」

    「還有鄂君與越人——」

    「夠了。」揉揉額角。

    發現賀元一下子變得好憔悴的樣子,白雲忙問道︰「你還好吧?」

    他好得很,不好的是她!

    「請記住,你是一個考生,來京城是為了應考,而不是為了搶賀明『百曉生』名頭的。」

    「什麼『百曉生』?」這名詞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就是所有東家長、西家短,三姑六婆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一點也不客氣地詆毀之,省得又勾起白雲的好奇心。

    「我不想當百曉生,就只是好奇一下契兄弟這事兒,問完了也就拋腦後啦。你知道的,所以無須這樣憂心忡忡。」她安慰他。

    「不,我不知道。」賀元輕嘆。「如果我真的知道你、了解你,大概就不會這樣為你擔心了吧。」

    「……我知道你總是擔心我被砍頭。」她小聲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不擔心,還能有閑心去好奇那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但若是盡力了,仍還是被砍頭的結果,無奈之下,只能……」當然要逃亡啊,誰會乖乖等死啊!可眼前這人是權貴,皇帝是他親戚,白雲再傻,也不會直說,只好含糊帶過,做出一副認命的樣子。

    「只能如何?認命嗎?」

    她低頭不語。暗自撇嘴,誰要認命啊!

    「可我不認。我不接受除了你活著之外的任何結果。」賀元聲音淡淡的,但每個字都重若千斤。「我認識你十年,也不打算只認識你十年。就算你已經洗好頸子等著挨砍,也要問我同不同意。」

    白雲心口突然跳得有些快,看著站在眼前的他,發現兩人好像坐得太近了……近到她懷疑自己跳得過快的心跳聲,都能被他聽見……她這是……怎麼啦?

    「你,想我活著……」聲音有些飄渺難辨。

    「對,你得活著。」語意鏗然。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然後,她不自在地扭頭別開臉,卻因此泄露出她耳根發紅的秘密;而他就這樣怔怔地盯著那抹微紅,先前凌銳的氣勢霎時消隱無蹤,滿心只想著︰這樣粉紅的耳垂,若戴上瑩白圓潤的珍珠耳檔,不知有多好看……

    她的不自在像是感染了他,前一刻還冷沉決然的賀元,突然也局促起來。

    向來好辯而善辯的兩人,此刻安靜得像都得了失語症。馬車裡還算寬敞的空間、左右兩扇窗戶大開,春風徐徐吹拂進來,空氣清新涼爽,但他們卻都有扯鬆襟口,以獲取更多空氣的沖動。呼吸,似乎變得有點困難……

    沉默了許久之後,白雲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她不喜歡自己腦袋一片漿糊的樣子。不能思考,讓她非常沒有安全感,於是她胡亂抓了個話題道︰「嗯,那個,如果你沒發現我是女的,一直這樣幫我,是不是隱約存了要與我結契的心思?」

    賀元沒想到這傢伙居然還不放過這個混帳話題,而且還是在這樣曖昧的氣氛下說出來,這是何等的不解風情,何等的……可恨!深吸一口氣,將滿腦子關於她粉紅色耳垂的綺思給拋到九霄雲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道︰「今日上午,賀明問過相同的問題之後,他帶著一輪黑眼眶回家去了。」

    白雲小心地瞥了下他此刻微微握成拳的右手,吞了吞口水。

    「你該慶幸你是女人。」輕哼。

    「不然你會給我一拳,好跟賀明湊成一對?」她把他的言下之意解讀得相當精確。

    這話,雖然是正解,但怎麼聽起來竟是這樣不舒服?賀元皺了皺眉,看著白雲很識時務地放低姿態,淡淡道︰

    「這種話別再說了。你與他,湊不成一對。你是女人。」你是我賀元的……朋友,不該說出湊成一對這樣亂七八糟的話。

    雖然不知道賀元在介意什麼,但敏銳的直覺讓白雲在這一刻選擇不要去頂嘴。她低下頭,努力壓制著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發熱的臉……

    而賀元的情況也沒好到哪去,他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正在失控。

    他想找尋答案,所以一直盯著她看——就算只能看著她低垂著臉的模樣,他還是覺得答案就在她身上,必須一直看著。

    她身上一定有著什麼極厲害的東西,讓從來不認輸的他變得毫無抵抗能力,只想束手就擒……

    他想,他得找出來。

    就這樣一直看著她,就能找著吧?

    若找不著,那就……繼續看著,直到找著為止。

  ※   ※   ※

    「阿娘,我今日見到了皇帝,還有很多貴人。」

    吃過晚飯,服侍娘親喝下一碗湯藥之後,白雲這才緩緩說著今日的見聞。

    「小雲,你就不能好好待在家裡嗎?有哪個考生似你這樣的?」

    「我得出門,因為必須認識一些人。考試的事,您別擔心,我有數的。」

    「你一個女孩子……我勸不了你別去考狀元,但,你不應該天天往外跑,與人形影不離的,這、這像什麼話……咳咳咳!」話說得太急,氣促不已,乾咳連連。

    白雲忙上前端水讓娘親潤喉,拍撫她的背,讓她順過氣,才道︰「阿娘,您總是什麼都擔心,可擔心又能如何?」

    「我怎能不擔心?若你肯聽我一句,不要一意孤行,我又何須如此?」

    「阿娘,我不能聽您的。若聽了您的,那麼,您會因為缺醫少藥,認命地躺在小歸村的破房子裡等死;就算您不怕死,覺得我已經長大,可以照顧好自己,可我又怎麼能看著您帶著遺憾死去?阿娘,若我想盡了辦法仍不能延長您的壽命,那麼,至少我要讓您心中再無郁結與遺憾。」

    白家娘子搖搖頭,卻無法再說些什麼。還能說什麼?說得再多,也動搖不了女兒分毫。自從女兒執意去考舉人,甚至膽大包天地帶著她進京應考之後,病得奄奄一息的她在每一個清醒時刻,若不是苦口婆心地勸著女兒改變心意,就是對女兒生悶氣。

    可惜,不管生氣還是勸告,白雲完全不為所動。白家娘子這時都不知道該不該後悔教女兒讀書識字……或者,更該後悔的是跑去慎嚴庵當粗使婆子,讓女兒認識了那三位被拘禁的貴夫人,學了各種該學與不該學的東西,將她的個性給養成了這樣……

    當然,自家女兒白家娘子還是了解的。小雲或許膽大,但她天生就不是會惹事的人。擁有一肚子才學,從來沒想過賣弄,如果不是為了她這個娘親,小雲大概一輩子就在小歸村終老,不會因為有一身才學,就覺得應當去更廣闊的天地施展。對小雲來說,只要能吃飽穿暖,待在哪兒都沒差。

    小雲的腦袋很聰敏,思想很開闊,夢想卻很平凡——她只願娘親健健康康活到老。可去年那場大病,讓白家娘子多年來看似健康的身子立即揭露她外強中乾的本質,從縣城裡被村民連夜扛來的那名醫術最好的大夫說,娘親年少時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那時身子就已虧損過度,沒有得到調養不說,似乎還長期飽受虐待,能活到現在實在是奇跡了。

    斷定白家娘子已是油盡燈枯,若能好好將養,不幹粗活,不勞心力,或許還能苟延個半年一年。小歸村是永定縣最窮的山村,能吃飽已是萬幸,當然不可能會有像樣的補品來滋養白家娘子的身體,所以大夫也沒開什麼藥方——反正肯定買不起,唯一的醫囑就是多休息,別再幹活兒了,然後,聽天由命吧。

    小雲是為了她這個娘親而來到京城的。每每想到這裡,白家娘子就心痛懊悔不已。

    「……當時,要是我沒病得胡言亂語就好了。」白家娘子對自己的怒火不比對女兒的少。常常想著,當時要是發病時就即刻死去就好了,做什麼還昏昏醒醒,將心口堵著的那抹積年心事給吐露個徹底,以至於造成了如今這樣的後果……

    都是她的錯。

    「幸好那時您什麼都交代了,不然只怕我真能找來人蔘靈芝這樣的滋補聖品,也調養不回您的身體。只有治好心病,您才有康復的機會。」

    「我哪有什麼心病。小雲,咱們回小歸村吧,好不好?」雖然知道無法說動女兒,但白家娘子仍然每天都要這樣說上幾次。

    白雲伺候完娘親喝完了溫水後,沒有理會她的懇求,只輕聲道︰「阿娘,我還沒說今天見著的貴人有哪些呢。」

    白家娘子在女兒的攙扶下,緩緩半躺在床上。搖頭道︰「不管是哪家的貴人,反正與我們無關,你可別起了攀附的心思。」

    「我才沒閑心去攀附誰。可,那些貴人裡,有一個人,你一定知道,也一定關心。」白雲的聲音更輕了。

    白家娘子原本表情疑惑,可在抬眼看向女兒時,心中一動,突然瞪大眼,雙手不由自主緊抓住女兒的手臂,張著嘴,驚得發不出聲音。

    白雲附在娘親耳邊,微笑道︰「您猜對了。我見到那個人了,見到了昭勇侯——前任侯爺趙守正的庶四子,名叫趙思隱,今年二十八歲。」

    「你……真的……見著他了……」喃喃不敢置信。

    「是啊,阿娘,見著了。只遠遠看了幾眼,他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三個位置,離我們這些踢球的老遠了。但確實就是他。」

    「他……他看起來如何?」

    「好得很。靠著自己本事掙了個三品大將軍,這可比襲來的爵位更能讓他挺直腰板做人。他一個年輕人坐在一群年老的將領中,看起來想當的有出息,也更得到皇帝的倚重。」白雲當然是盡挑好的來說。

    「真、真的嗎?他看起來很好嗎?」

    「真的!」語氣鏗鏘,猶如金石般堅定。

    「那就好……真好……」

    白家娘子緊緊閉上眼,想笑,卻勾不起唇角,也封不住成串成串滴落的眼淚,終於失聲低泣起來,整個人攤在床上,扯著一塊方帕,將自己的臉蓋住。不想克制,此刻只想盡情哭一場,將滿腹的積郁、悲憤、辛酸、委屈、痛苦全都哭出來。

    白雲帶著娘親看過了幾個大夫,都說娘親除了身體極端虧損之外,還長年郁結於心,若能讓她大哭或大笑一場,應能化去些許郁氣。所以此刻見娘親哭得不能自已,也沒想阻止,只是準備好足夠的棉巾讓娘親取用,想哭多久都沒關係。

    不管白家娘子說過多少次想回小歸村,不願意來京城等等的話,可,當她心底掛記了二十八年的那個人,一旦能探聽到些許消息,又怎麼能不在意?又怎麼能克制住自己的滿腔思念?

    其實,白家娘子在去年春天突然病倒,並且生命垂危時,觸發她發病的主因就是趙思隱這個人。「趙思隱」這三個字瞬間擊倒了原本看起來身體還算健康的白家娘子,她就那樣,聽到這名字之後便昏厥過去,幾乎像是再不會醒過來。

    接下來昏昏迷迷了三五天,昏迷中說了些顛三倒四的話,難得醒過來時,就抓著白雲交代後事,連她深藏多年的秘密也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而白雲天生的好腦筋以及優秀的記憶力,就把娘親昏迷時以及清醒時說過的話加以排列整合推敲求證……然後,真相也就出來了。

    ——總是以「白家娘子」自稱的娘親,其實本名叫李順兒。

    ——父母雙亡的李順兒四歲被舅母賣給人牙子,而後被昭勇侯府的管事採買進府。

    ——李順兒十歲時被撥到小少爺趙守正房裡當三等丫鬟,因為聲音清脆甜美,於是被小少爺指去書房伺候,被要求讀書識字,隨時給小少爺念書或朗誦文章。

    ——十五歲時,在書房被小少爺酒後亂性,珠胎暗結。

    ——十六歲生下小少爺的庶四子,取名趙思隱。

    ——十七歲時,世子與二少爺在領兵前去清剿南方匪患時感染時疫,病卒於路上。於是身為嫡幼子、向來只會吟風弄月的小少爺毫無準備地成了昭勇侯府世子。同年,小少爺唯一的嫡子夭折了,少夫人於是抱養李順兒的兒子,並且讓李順兒「產後虧損過鉅,久治不愈身亡」,其實是讓心腹嬤嬤去發賣得遠遠的。雖然沒被賣到骯髒污穢的地方,卻也沒好過多少,她給賣到北地採石場做苦役,過了七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身染重病,才被石場管事給丟到人市去發賣,再被白雲的爹給買了回家,拿出所有家產給李順兒治病,調養了兩三年,才將她養回人樣。然後,白雲就出生了。

    所以,窮山村出身的白雲有個同母異父的富貴兄長。

    所以,身為嫡女的白雲,有個庶子哥哥。

    然後,為了娘親,她得救一救她這個兄長。

    這才是她非得考舉人、非得進京趕考的最重要原因。

  ※   ※   ※

    「你怎麼來了?偷溜的嗎?」白雲悄聲問道。

    「我這麼忠厚老實的丫鬟,怎麼會幹偷溜那種事。」小芳不屑地從鼻腔裡哼了一聲,才繼續道︰「今兒我們世子的姨母要被放出來了,他親自過來接人,還讓廚房準備了炭盆、柚子葉水、各種吉利開運的飲食。零零碎碎的一堆東西,當然是得由我們這些有一把力氣的廚房丫頭搬運了。世子爺身邊那些個『副小姐』們,光繡個花、佈個菜、算個帳,就能累病了,誰敢指望她們?」

    「所以你順勢湊個人頭,來看熱鬧了?」

    「當然,多新鮮的事啊!被流放到慎嚴庵的老尼姑居然能殺回來,還一下子就成了鎮寧庵的住持,這可是近幾個月來,那些夫人太太們往來時必談的話題呢。你也知道,上頭的人時興什麼話題,下頭的人也會跟著議論,我就是再不想聽,也把這些尼姑們的恩怨情仇都弄清楚了。等有空時,我再好好跟你嗑一嗑,很有意思的。」小芳很有分享八卦的欲望。

    「好啊,有空時你到我那兒,我也來聽聽那些夫人太太們是怎樣的說法。」白雲見小芳一臉很有傾訴欲的臉,笑笑地道。

    她知道的其實比小芳多。要知道,她不只在慎嚴庵混了十年,還跟著慎嚴庵的師父們一同上京,這些內部的事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簡單來說,無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鎮寧庵是個半皇家機構,關押監管著犯事的命婦,而命婦是歸皇后管的,所以,整個鎮寧庵的最高長官就是皇后。

    上一任的皇后對鎮寧庵的管理不上心,從不過問,隨便給個書面報告就能唬弄過去,只要沒出大錯,皇后並不在意鎮寧庵真實情況如何;但新上任的皇后可不是這樣萬事不管的人;據說皇后家族裡曾有一名婦女被拘進了鎮寧庵之後不久就報了病亡,事後暗中查探,發現有人賄賂尼姑虐待那名婦人,失手將人虐死。

    所以新任皇后力挺嚴肅正直的定恆師太當住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定恆師太為人雖然嚴厲,但一切都照規矩來。若想砸錢來讓犯婦日子好過或難過,在定恆師太這裡是完全行不通的。她只依照規章辦事,犯婦該抄的經書、該勞役多少、每日該聽多少時辰的訓誡……所有條規上明文列出的,犯婦們一件也逃不掉;條規上沒有的,你花再多的錢,給再多的好處,她也不會平空創造出來作踐人。

    「嘿!小雲,你看,那個就是鎮寧庵剛卸任的住持,法號叫定逸,不過京裡的人都叫她彌勒師太,你猜為什麼?」小芳指著遠處正領著一票尼姑從庵堂正殿緩緩走出來的人問道。

    白雲只看一眼,答案顯而易見,道︰「因為胖。我從來不知道吃素可以讓人肥成這樣。」其實肥的不只是那個彌勒師太,跟在她身後那一票女尼們,氣勢也不容小覷。光看著她們在走路時,那寬廣的體積、佐以臉頰上垂墜的肥肉震蕩抖動的模樣,實在難以相信,這些是佛門清修弟子——能修出滿身肥油,甚至胖到行走困難的程度,可見當尼姑實在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

    「我第一次瞧見這些尼姑,也險險以為這些人是混廚下的。你要知道,所有差事裡,唯一可以光明正大肥胖的,就是廚娘。我們廚房那個掌勺大娘可肥壯了,她正是我未來努力的目標。」小芳說著便一臉神往起來。即使現在已經不會再餓肚子了,可她對食物的熱愛仍然沒有稍減分毫。

    「你想當掌廚的?」

    「當然!」雖然賣了身當奴婢,但人還是應該積極向上,為夢想而努力。

    「那,祝你心想事成。」

    「我當然會心想事成。」小芳用力點頭,看向庵堂大門又走出幾個尼姑與婦人,連忙問道︰「小雲,她們就是被流放到慎嚴庵十七八年的那幾個尼姑吧?」小時候慎嚴庵可是所有村童都不敢接近的所在,大家繪聲繪影地傳說著她們的恐怖事跡,簡直比鬼怪還嚇人,拿來止小兒夜啼超有用的。

    「是的。那個走到胖尼姑面前的就是定恆師太。」不方便用手指去比,小雲下巴微微抬了抬。

    「哇!怕是三個定恆綁在一起也沒那個彌勒尼姑重吧?」小芳咋舌。然後回頭拍拍白雲道︰「以前我還羨慕你跟你阿娘每天有一頓飽飯可以吃,可看著定恆老尼姑又黑又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要懷疑慎嚴庵的伙食費用是不是被京城這邊苛扣了,每天也就只能在中午吃上一頓飽飯而已。」

    「慎嚴庵不缺錢也不缺糧,但定恆師太信奉『一日不勞作,一日不得食』,吃的是最精簡寡味的糧食,閑時又盡耗在田裡伺弄莊稼,才整得她這樣黑瘦。雖然看起來風吹就倒,但其實她身子骨健旺得緊,十年來沒見她生病過一次。」白雲雖然與老師太接觸不多,但混在慎嚴庵多年,自然是幾乎天天打照面的;而對於這幾個出家人,她是佩服的。

    人最難得的就是安於本分,尊重自己的職守,做自己該做的事,不用任何人監督。

    小歸村的人本質上是反骨的,但這並不防礙小雲去欣賞因堅守原則而吃苦的人。十年的耳濡目染,她多少學得一些較為正道的東西,雖然仍然覺得這幾個尼姑很傻——衣食豐足卻不肯善待自己;因為她們是出家人,因為她們奉行的是四大皆空的清修道。對白雲這樣的凡人來說,這樣的自虐實在不可思議;但身為一個在慎嚴庵混得很滋潤的受益者,自然對尼姑們相當感激與敬佩。

    小芳是完全不能理解這樣的人,畢竟她從出生起就飽受死亡的威脅,家裡的長輩、哥哥、姊姊,一一在每年的冬季裡因為捱不過饑寒交迫而死去。就算現在她在明宣侯府的廚房裡做著很有前途的工作,再不必擔心挨餓,可是仍然無法理解怎麼會有這樣有福不享的人,就算其它身外之物不講究,也不應該對不起自己的肚皮啊。

    「雖然那個胖彌勒看起來不像出家人,倒像個商人,可是如果我非得出家的話,也會選擇去當她的弟子,可不敢追隨那個一看就知道得跟著吃苦的定恆。」

    「一想到有錢而不能買肉吃,哪個小歸村的人會去出家?」

    「也是。像鎮寧庵這樣拿皇家俸祿的廟,日子可好過得很,加上不時有富貴人家過來送錢打點,這些尼姑們就算吃不成胖彌勒這樣的,也該肥潤些才是。可瞧瞧無歸山回來的這四個尼姑,那真的叫一臉菜色啊!我想,即將被打發去慎嚴庵的胖彌勒以及她座下的弟子們,現在可能想死的心都有了,瞧她們的臉苦得。」說到後來,小芳有些幸災樂禍起來。

    白雲聽了撇撇嘴,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有人走近而停止,立即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在交接住持工作的那群尼姑們,一副持正君子的讀書人模樣,雖與小芳站得近,卻不會讓人覺得她們兩人有所關係。

    「喔,都躲來這兒了,怎麼又見著她了,真是陰魂不散。」小芳也看到來人了,忍不住嘆聲低咒,暗暗走開了幾步,像是她一直都是一個人站在這兒瞧熱鬧。

    白雲雖然沒開口問,也沒看過去,但注意力卻全在那兒。就見一名嬤嬤打扮的婦人走到小芳面前,看婦人衣飾考究,身後還跟著兩名健壯丫頭,就知道這個僕婦肯定是大戶人家得臉的管事嬤嬤。

    這位面相冷淡、眼含威勢、沒個笑模樣的嬤嬤打一照面,就沒有多客氣,直接道︰「芳兒,我家主人有請。」十足紆尊降貴的語氣。

    「我可不是昭勇侯府的丫鬟,你說請,我可不一定讓請。」只有五斗米能讓小芳折腰,至於其它與她飯碗無關的人事物,她懶得給好臉,更何況她與這位婦人已經有過幾次不愉快的會面。

    「不知好歹。」冷哼。「別以為你知道點無關緊要的消息就能拿喬,你一個低三下四的丫頭,竟敢托大至此。來人,帶走!」說完喝令身後兩名丫頭架人走。

    「喂!桂花大嬸,你這是做什麼?我是明宣侯府的人,可不是你昭勇侯府的,你敢亂來!」小芳揚高聲音,倒也引來周邊一些人側目。

    桂花?白雲心思電轉,立即明白了情況,於是側轉過身,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名叫桂花的嬤嬤。

    看起來是混得很出息。一個不是家生子出身的丫鬟,能在偌大侯府混成受倚重的管事,可真是不容易的事。若不是立過大功,就是與主子有極深的情分,就不知道這位桂花大嬸憑恃的是什麼了。

    由於打量得太專注,沒發現賀元的到來。

    「在看什麼?」他在她耳邊問。

    「啊!你也來了。」白雲被他小小驚了下。不是驚於兩人太過靠近,而是驚於他都如此近她身了,她竟然沒有察覺。這對她來說,實在很不可思議。所以她多看了他兩眼。

    賀元當然感覺得到她目光的不同,微揚著眉,無聲詢問︰怎麼了?

    她搖搖頭。「沒事。」一時想不通,就不想了,還是先專注眼前的事吧。

    「這個婦人就是桂花。」賀元跟著看過去,也認出人來了。

    「她似乎在昭勇侯府很有地位。」這實在沒道理。像這種外頭採買進府的下人,通常不可能混得太體面,畢竟主家向來優先重用家生子,近身服侍的工作,輪個八百遍也落不到外頭買來的身上。像小芳這樣,要日後真能在廚房稱霸,就算是混出了大成就,可以衣錦還鄉啦。

    賀元低聲在她耳邊簡單說明道︰「她在十七歲以前,只是個燒火丫頭。與李順兒同期被採買進府,兩人交好,以姐妹相稱,卻因為沒貌沒才不伶俐,所以境遇大大不如李順兒。後來李順兒產後病亡,她卻被提拔到夫人房裡當粗使丫鬟,後來又被指派給現任這位昭勇侯當嬤嬤。隨著昭勇侯在府裡地位日高,她也跟著雞犬升天。如今,這位桂花還算是昭勇侯的半個岳母呢。」

    「半個岳母?」白雲想了下,道︰「她把女兒送給昭勇侯當妾室?」

    「一個下人之女,哪裡當得妾?只是個通房罷了。」大雍朝對妻妾的定位是很嚴格的。一般家奴服侍了主人,雖然大家口頭上叫一聲姨娘,卻依然只是上不了台面的通房,永遠晉身無望;就算生了子女,也是可以隨意發賣的。而妾,只有良家女當得,有婚聘、有官府立檔,不得隨意打殺販售,否則官府會追究。

    白雲對這個話題不置可否,將賀元方才說過的話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輕笑道︰「你對這位桂花的陳述,很有臆想的空間。」

    「你知道我怎麼想。」從春明探來的消息裡,賀元不必太費腦筋,就想像得到這位桂花可能在李順兒短暫的生命中扮演著什麼角色。

    「對,我知道。」白雲點頭,忍不住拿肩膀頂了頂他的。「因為你已經把你的看法都表達得很清楚了,我只能順著你說的被誤導下去。」

    「我認為……」賀元慢悠悠地道︰「我分析出來的就是事實,沒有誤導。」

    說完,也不甘示弱地以肩膀頂回去。

    白雲翻了下白眼,不理他,繼續看著小芳那邊的發展。小芳從來不是好欺負的,在她嚷嚷之下,幾個與她交好的明宣侯府小丫鬟也過來壯聲勢,幾個潑辣女孩叉腰揚聲,一副大家來吵架的架勢,讓那桂花嬤嬤臉色一片鐵青,瞪著小芳的眼神像是要撕了她。

    不過小歸村的人會怕這點眼刀嗎?抄傢伙鬥毆都沒怕過,還怕這種區區「文鬥」?小芳特煩這種明明也是奴婢,卻把自己當成貴婦、裝腔作勢的人。當然一點好臉色也不給。

    就在兩個侯府的丫鬟們就要鬧起來時,這時,一道低沉而威嚴的男聲開口了。他並不高聲說話,也沒斥喝,但一開口,便將兩方人的氣勢都壓了下去——

    「讓你們來請個人,不料竟請成這樣。」

    「侯爺——」桂嬤嬤見到主子親來,驚得失色,連忙上前行禮,並道︰「您怎麼過來了?堂堂一個侯爺大將軍,如此自降身分,實在是我的錯。老奴辦事不力,讓您丟臉了。」

    「難得這次離得近,你好生看清楚了。」賀元對白雲低道。

    白雲確實很把握機會仔細地看著這位大名鼎鼎的昭勇侯。從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再看到他挺拔健碩的身量,然後又看到——

    「咦!不是才二十八歲,怎麼鬢邊就有白髮了?」她訝聲輕喃。

    「一個婢生子,意外地成了開國以來第一個襲爵的庶子,你當這一切是容易的?除了在戰場上拚命,同時還得忍受百官的打壓、勛貴的排擠;而今在苦寒的邊疆當著最寒酸的侯爺大將軍,日子不會好過。但大雍沒有一個庶子能有他這樣的成就,也夠他自豪了。」他這樣襲爵的特例,以後再難復制,天下獨一份的。

    「真是行行出狀元,而且狀元就一個……」白雲喃喃道。

    「……你腦袋想哪兒去了?怎麼就感慨出這一句?」賀元哭笑不得。

    「富貴險中求啊……」白雲看著前頭那群人在昭勇侯趙思隱的安排下,幾個丫鬟安靜散去;小芳沒法走脫,在昭勇侯有禮而強勢的相請之下,只好乖乖跟著走;而她背在身後的雙手沒忘給白雲打手勢,意思是︰改天好好聊聊。

    「不管你跟那丫頭有什麼計畫,一切等你考完再說。昭勇侯的事,她知道的肯定沒有我多。」賀元實在不樂意她把注意力放在他以外的旁處。

    「我總得知道他想問小芳什麼。」

    「還能問什麼?不就是問李順兒的家人,以及上次那個自稱『白妹』的丫鬟的下落。」說到這兒,輕哼一聲。這人第一次穿女裝,居然是扮成丫鬟——還是明宣侯府家的丫鬟。真不像話。

    這樣的一個女人,怎麼會賣身給人當奴僕?怎麼幹得來低眉順眼、卑躬屈膝的事?所以扮成婢女的模樣,也實在失敗得緊——身為一個親眼見證到的人,他覺得自己的評語很權威,並且正是事實。

    沒興趣多談小芳以及昭勇侯等人,賀元拉著白雲的手道︰「走,我們到東門去。今日是陳夫人離開鎮寧庵的好日子,柯銘他們都在那邊等著了,陣勢很大,也有足夠的熱鬧看,比這邊有趣多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是要過去的。今兒我來,就是來迎陳夫人,當然,也順便與李夫人她們敘一敘。」定恆師太師徒四人剛接手鎮寧庵,一切正忙亂,方便她鑽空子探望另兩位還在「坐監」的夫人,而不怕被發現驅趕……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6 AM


第八章

    正興致勃勃手拉手歡快往鎮寧庵東門跑去的兩人,完全沒發現,在他們圍觀著昭勇侯等人時,其實正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望著他們。待他們跑遠後,馬車裡的人才開口道︰「養了他二十年,一直以他故作老成沒點鮮活樣為憾,沒成想,卻在他成年之後才有幸見得他這樣少年跳脫的模樣,也真是奇了。」慢悠悠的聲音裡有著上位者與生來的威嚴,但此時卻滿是興味與新奇。

    「可不是嗎!老奴瞧著也新奇得緊。二爺向來端矜冷淡,對誰都少了點熱呼勁;就算是與柯世子、明少爺玩在一起,也沒見他神情這樣愉快外露過,看來這個書生定有非凡之處,能讓二爺這樣另眼相待。」一名中年嬤嬤開口應和道。

    「公主,那位書生面生得緊,大抵不是京城的士子。衣著如此樸素,家境應也一般,就不知道二爺是怎樣識得這書生的。」另一名嬤嬤說著觀察所得。

    永嘉公主——同時也是賀元的娘親,聽了左右兩名心腹嬤嬤的話後,淺笑道︰「阿元向來有著貴公子的傲氣,別說不會輕易去與不同階層的人結交,光是在宗室勛貴裡,也難有幾個人讓他看上眼、願意當成朋友往來的。所以,這個書生肯定是特別的……說到這個,我就猜這個人……或許就是阿元十年來書信不絕的那個鄉下孩子吧。」

    聽永嘉公主這樣一說,兩位嬤嬤這才恍然大悟。其中一人道︰「先前好似聽二爺身邊的秋伶提起過,二爺那個鄉下友人,以十六之稚齡高中舉人,可不就是去年秋闈的事嗎!正好今年進京參加春闈,時間正對得上。」

    永嘉公主這才恍惚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由得嘆口氣道︰「我就想不出來,怎麼十年前在鄉下只認識幾日、只是萍水相逢的孩兒,竟就能讓阿元掛念上心至此,還如此長情,真是不可思議。也瞧不出那是個多特別的孩兒,長相也就清俊些,卻又沒我家阿元好看;比起阿元的瀟灑勁兒,他反而顯得帶著些女氣,隨便哪樣都比不上我家阿元,到底哪兒值得阿元上心了?」

    兩位嬤嬤捂嘴低笑。對自家公主而言,二爺當然是好得天上有、地上無,任誰都比不上。

    「哎唷,我的公主殿下,若是二爺只想交好比他出色的人,那他恐怕這輩子都別想交上朋友啦!」

    「以前有人還說二爺目下無塵,看不起勛貴以下的人,從不折節下交。他們都該來看看二爺的這個朋友,不過是一個鄉野書生,就教二爺這樣看重,證明咱二爺人品貴重,不以權勢名位度人。換作一般京城百姓,誰肯去理會一個鄉下人?」

    永嘉公主被兩個嬤嬤左一言右一句捧得笑容不絕,將手中的綢扇半掩著嘴,笑個盡興之後,才道︰「好啦,得上東門去了。今日是阿陳出來的好日子,雖然有明宣侯府的人馬在,但就怕中書侍郎家的人前來搗亂,非要說迎回主母什麼的。柯銘畢竟斯文,應付不來女人家撒潑手段。」說到這兒,公主冷哼一聲道︰「阿陳是我的伴讀,她娘家現在沒人可作主,可還有我呢!我可不能讓阿陳回那兒受苦,在慎嚴庵吃苦的那十二年,足夠她與柳家恩斷義絕了。」

    一名嬤嬤半掀竹簾,讓外頭的婆子吩咐車夫起駕,待馬車穩穩行駛之後,才道︰「陳夫人就是太過賢慧。一個人太善,總是得吃大虧的……」一想起陳夫人這半生的遭遇,任誰都不由得要嘆息一聲善人無善終。

    「賢慧不是錯,阿陳的錯,只在於嫁錯了人。」永嘉公主惋嘆一聲。

    「不幸中的大幸,還有公主為陳夫人作主呢!不然這陳夫人只怕十二年前就讓人給作踐死了。」

    「我也沒能幫上什麼忙。當時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去慎嚴庵。別人當她被流放到那種地兒,必然十死無生;可我卻知道,只有在定恆的監管下才有活路。柳侍郎與他那位情深義重的平妻,怕是沒料到阿陳還能活著回來吧?,」她一個外人,縱使權勢極盛,也阻止不了一個丈夫用七出的名頭將妻子送到鎮寧庵幽禁。

    不過,除此之外,一個有權有勢的女人,能做的事是不少的——比如說,讓陳夫人在幽禁時不被人惡意作踐;比如說,讓柳侍郎一輩子升不了官。

    「可不是!那位努力在貴婦圈宣揚自己賢名的平妻,可一直痴痴等著陳夫人亡故的消息傳來,自己好佔上正妻名頭呢。」

    「哼,怕是等到她死了,陳夫人還長命百歲呢。」

    永嘉公主呵呵低笑,道︰「我聽柯銘說,十年前他去無歸山探視阿陳時,阿陳心存死志,骨瘦如柴,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可前一陣子,阿陳隨定恆她們回京,他去見了阿陳,直呼判若兩人。如今的阿陳精氣神極好,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四十歲的婦人,說得我都心動了,今兒個定要好好看看,也正好問問她是怎麼養生的。」

    永嘉公主心情極好,也就樂意跟貼身嬤嬤多說一些閑話,心中還想著那個能讓自家二兒子那樣重視的朋友,改日定要招來一見,定也是個趣人吧?

    不過,永嘉公主怎麼也沒有想到,前一刻還親親熱熱玩鬧在一塊兒的兩人,待她在下一刻再見著時,竟是兩人面色不豫,各自扭頭而去的場面。

    這是……吵架啦?

    永嘉公主驚得張大嘴巴,都忘了拿扇子掩嘴,就呆呆地坐在馬車裡,看著自家二兒子與那名鄉下書生一南一北地離開,誰也沒有回頭,臉上各自忿忿。

    這世界變化得真快,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

    在一天之內,在一刻鐘之內,永嘉公主非常榮幸地看到了兒子跳脫歡快的模樣,以及,像個小孩子吵架完賭氣走人的模樣。

    她之前花了二十年都沒見過兒子有這樣明顯外露的情緒表現,而今,前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裡,她都見著了……

    「那個書生……可真是非得見見不可了。」好久都沒能從震驚裡回神的永嘉公主喃喃道。

  ※   ※   ※

    是的,吵架了。

    在白雲與賀元完全沒有料想到的情況下,他們起口角了,吵架了,互不理會了,各自閃人了——

    白雲沒記起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反正,等她回神時,發現自己正蹲在自家灶下燒火煮飯。

    她……不會是一路從鎮寧庵走回城北的吧?那麼遠的距離,就算用跑的也得跑到天黑去。可現在窗外日影西斜,不過是酉初時分,而灶上已經煮好了一鍋肉湯、兩樣青菜,現在正悶著大米飯,而一邊的小火爐裡還熬著娘親要喝的藥汁,可見她回來有好一會兒了——甚至可能還跟娘親聊了一會,但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先前說了些什麼。

    真是糟糕……

    只是小小口角,竟就讓她心亂至此。

    白雲得承認,她這一輩子(雖然至今算來不過十七年﹞從不曾這樣失態過;而她甚至曾經很自傲地認為,永遠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她失去冷靜,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可現在,蹲在灶下,雖然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沒有不小心抹上灶灰,卻覺得有種灰頭土臉的晦氣感覺。

    「那個笨蛋賀元到底在氣什麼啊。」莫名其妙的傢伙,連帶害得她也像個笨蛋一樣跟他吵上了,還一臉「你不先道歉,我就永遠不理你」的表情各自扭頭走人。真是……太幼稚了。

    「小雲,你在跟誰說話嗎?」像是聽到了廚房的動靜,白母撐著一根拐棍緩緩走到廚房門口,半倚著門框問著。

    「哎,阿娘,您怎麼起身了?快回榻上躺好,別跌跤了。」白雲連忙丟下手裡的燒火棍,上前扶住娘親。

    「成天躺著,身子都躺僵了,還不如下床活動活動。」

    「那您在凳子上坐會。等晚上梳洗完,我幫您按按身子鬆泛一下。」

    「不用了,我自個兒能下地走走,好過你每晚搓搓按按的。有那個時間,你還是多讀點書吧。」坐在廚房桌邊的凳子上,白母嘆氣。「看著你三天兩頭往外跑,又是男裝打扮。你不明白,這裡是京城,不是小歸村,你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正是該待在家裡學繡花裁衣,等著媒婆上門說親的年紀——不過啊,我現在已經不敢想了。只願你少往外跑幾趟,就算在家準備應考,日後陪著你被殺頭,也認了。」

    自從白母身體一下子垮掉之後,什麼事都盡往灰暗的方面想,每日憂思著自己亡故之後,女兒該怎麼辦?發現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之後,心情更加晦澀悲哀了。她從不怨嘆自己命苦,身為一個奴婢,小命捏在主家手上,日子過得是好是壞,都得認。她是個溫順認分的人,受了再多的苦,也沒恨天怨地咒蒼天不公。

    一個奴婢自是應該認命,但一個娘親,卻永遠放不下她的孩子;尤其在知道自家孩子隨時會失去一條命時,更是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自己命苦沒關係,但孩子命苦可不行。不過,她又能怎麼辦呢?

    兩個孩子如今的處境都這樣危險……

    「阿娘,您又說這種話了。我不會被殺頭,也不會讓昭勇侯被殺頭。我們都會過得好好的——」

    「小雲,你別是去見了他吧?」白母一時大驚失色,失聲問。

    「我又不是笨蛋,何況我也不圖他什麼,幹嘛去找他?」白雲看了眼灶火,確定不必再添柴進去,便走到娘親身邊拍撫她的背,並倒了杯溫水給她喝。「我今天去鎮寧庵觀禮。您也知道今日是定恆師太正式接下鎮寧庵住持的日子,同時也是陳夫人監禁期滿的好日子,場面可熱鬧了,來了好多貴人,其中就有昭勇侯。我這次近看了他,看得可仔細了,不像上回只能遠遠看上一眼,沒留下印像。」

    「他……看起來怎樣?」雖然百般忍耐,卻終是問出口。

    「還不錯。畢竟是個有實權的將軍,看起來真是威武極了。」白雲當然是報喜不報憂。對於趙思隱在京城的尷尬處境,就不用讓娘親知道了。這種事,她們也幫不上忙,說了只徒增煩惱罷了。

    「是嗎……那就好。」白母有些安慰地說道。「他過得這樣難,這樣凶險……哎,小雲,你一心想考狀元,是不是想在金鑾殿上告御狀呢?」

    「阿娘,御狀不是什麼人都能告的。而且,這件事必須謹慎隱密,不能簡單粗暴就這樣捅開來,那樣反而壞事。」

    白母疑惑道︰「怎麼會壞事?那樣可怕的事,愈早讓皇帝知道,也能早早把那些奸人給抓起來,而且還能證明昭勇侯的無辜……」

    「純粹證明昭勇侯無辜當然容易,但這對昭勇侯有什麼好處?對皇帝來說,處置一個不忠的叛國者,如果唯一的收獲是證明一個將軍的清白,那他根本不會對這件事有所重視,反而還會對昭勇侯生出惡感……」

    「怎麼會生出惡感?他這樣忠心耿耿地在極北之地護衛我大雍北方門戶,那裡可是比我們小歸村更加苦寒的地方。別說他是一金尊玉貴的侯爺了,就算沒有襲爵,只是個庶子,也沒見哪家勛貴的庶子肯吃這樣苦頭的!」白母急聲道。

    白雲當然明白娘親的不解與焦慮,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很清楚地跟娘親說明她的想法以及做法。娘親一輩子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婦人,她的世界也很簡單,就算年少遭遇不幸,吃盡了苦頭,所體會到的,不過是深宅內院的那些伎倆罷了。

    對朝堂之事,她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阿娘,您別急。我也是最近對京城以及朝廷有些許了解之後,才知道之前想得太簡單。為了不讓事情辦壞,我只能更加小心地計量……」

    「你一個女孩兒在京城,又能有怎樣的計量?還有,你找誰了解這些朝廷之事的?慎嚴庵的師父們是出家人,不可能會了解這些;而陳夫人她們才剛進京,了解的也有限——」白母愈想愈不對,拉著女兒問︰「小雲,你老實說,你這些日子以來是跟誰打探這些事的?你不會是跑去跟那些舉人士子胡混吧?」

    「當然不是。我又不喜歡跟陌生人閑嗑牙,怎麼會跑去跟那些人胡混?更別說那些書生舉子,如今還是我的對手,更沒有交好的可能了。」

    「不是對手不對手的問題,而是你是女孩子,就算大雍民風開放,也沒見哪個女孩會混在一群男人堆裡吃酒玩樂。所以我就怕你不管不顧,以為穿了男裝就可以把自己當成男孩兒看,忘了男女之大防……」白母嘮念了好一會,才想到偏題了,忙轉回來︰「好,既然你說沒跟那些舉人混在一塊,那是跟誰?」

    「還會有誰?這十年來,柯家公子、賀家公子每年都讓人送來一車的糧食布料書籍,說是感謝我們陪伴陳夫人,他們就是京城的人啊!我自然找他們打聽消息。前陣子我不是說他們找我去踢球嗎?」出於某種別扭的心思,白雲想也沒想,就將柯銘這個路人甲也拉出來跟賀元的名字放在一起……這樣一來,就不會顯得賀元特別突出了。

    「是了,你確實說過……」自從大病一場之後,白母記性差了很多,並不太記得當年那幾個到慎嚴庵探望陳夫人的貴公子們是什麼來路。「他們是官宦子弟是嗎?」也只有這樣的身分,才會清楚朝廷的事。

    「都是勛貴人家的公子。一個是侯府世子,一個是國公府的嫡幼子。」

    白母一驚,沒料到當年那幾個孩子的身分竟這樣顯赫。

    「小雲,他們如此身分,這些年一直寄書給你,是想讓你考狀元,招攬你投效嗎?」身分上天差地別的人,多年來一直頻繁書信往返,如果不是有這樣的目的,那實在是說不通了。

    白雲抿了抿唇,嘴上說道︰「剛開始只是感謝我們照顧陳夫人,見我們孤兒寡母生計困難,有心相幫些許。後來,他們看我書讀得好、球踢得好,要我兩樣都別落下,日後才好來京城謀前程。」但心底其實知道不是這樣的。

    「可,你是女孩兒啊。」

    「他們又不知道。再說,反正我們也不會在京城久留,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咱們考完後就回小歸村了。」要是不順利……一切,也就無所謂啦。

    「也是……」

    「好了,不用想那麼多,一切有我。」將灶上悶好的米飯端上桌,幫娘親盛好飯,她這麼說道。

    白母嘆了口氣,接過碗,安靜吃起飯來。

    白雲一邊吃飯,一邊在心底比較著柯銘與賀元兩人的不同。

    他們都是每年會往她家送年禮的人。柯銘送的東西很中規中矩,平凡無奇;賀元送的東西很用心,雖然也全是不打眼的東西,但白雲卻能從中感覺到一種用心的細致。

    柯銘每年讓莊頭送來的糧食等物,都是基於感謝以及客氣,並沒有個人情緒在裡面,所有的禮品都是莊頭去置辦的,當然沒自己經手。對柯銘而言,她白雲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子,與他的階級差距太大,他想都沒想過僅僅幾天的萍水相逢,就要把她當成一個朋友對待。

    當然,柯銘這樣的想法才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是賀元。

    從不斷寄來的書信物品裡,白雲剛開始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透頂。給她寄了精細的糧食、結實保暖的布料、科考用得上的所有書籍,以及一封寫來跟她鬥嘴吵架的信。

    對於短暫相逢又身分差距太多的人,白雲通常也是過眼就忘的;而賀元這個人,卻用他的方式讓她必須一直記得他。至今白雲仍然搞不懂賀元當時在想什麼。一個貴公子,就算日子過得再無聊,也不至於對一名千裡之外的鄉下孩子掛心至此吧?但他就是這麼幹了!而她從一開始滿肚子腹誹,到後來習以為常,再後來居然變得期待。白雲有時想著自己這麼個意志力堅定的人,都會被賀元給攻克掉,不得不說,這賀元,也實在是個狠角色了。

    而,這個狠角色,如今正跟她鬥氣呢。

    看起來會氣滿久的樣子。

    哎,真麻煩——

    該怎麼辦才好呢?

    白雲真的覺得很冤,這個架,不僅吵得不是時候,還不應該。

    可,她要怎麼讓他了解,如果她有所隱瞞,不過是因為——她開始在意起他,希望他不要過度涉入這一團混亂裡,免得招惹上麻煩……

    她正在做的,是極可能讓自己掉腦袋的事;而她,不希望連累他……

    那個笨蛋,不明白她的苦心也就算了——反正她的確沒說明白。可他怎麼就以為她看上了趙思隱,這是何等驚悚的想法,天曉得他是怎樣做出這種臆測的。

    就算她與趙思隱沒有血緣關係,她也不會看上一個大她十一歲的老男人好不好!更別說她這輩子壓根沒有想過嫁人這回事,又怎麼會去看上什麼人。

    她活了十七年,唯一讓她掛記在心底的男人,就只有那個今天剛跟她翻臉的笨蛋。

    愈想愈氣,氣得她多吃了一碗飯,並且把剩菜全部扒進嘴裡吃光。

  ※   ※   ※

    「春河呢?」賀元從駿馬上跳下來,將韁繩丟給一旁的馬夫後,大步走向自己的院落,一邊問著春生。

    「二爺,春河一早就去了門下省的進奏院。」

    「進奏院?」賀元想了下,恍然。「今日是最新一旬邸報刊行的日子。」

    春明看了看天色,道︰「這時候,也應該要回來了。二爺有何吩咐嗎?」雖然跑腿的工作是由春河專門負責,但他們幾個貼身小廝對其他人的工作也是隨時可以暫代上的。

    賀元悶聲走到書房門口,才道︰「算了,沒事。」

    春生不愧是首席貼身小廝,除了服侍主子細致謹慎還嘴嚴外,察言觀色的功夫更是修練得爐火純青。就算這兩日主子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但春生仍然敏銳地發現二爺的心情很不好,因此一直非常小心地伺候著,不敢有絲毫大意。

    而春河,之所以專職跑腿,就是因為他天生嘴甜,很容易與任何人打成一片。放眼京城各家各戶的門房、各個衙門的差吏,不管刻薄的、嚴肅的、古怪的,就沒有他攻克不了的人。雖然外人看來他是那般伶俐,但春河這人其實有點缺心眼——至少,他此時完全感應不到主子的心情很差,而且那個讓主子心情很差的人,這陣子最好提都別提起。

    「二爺,這是最新一期的邸報,小的取回來了,要不要馬上給白公子送去?」才提到春河,春河就出現了,而且一沖過來就提了那個不應該提的人。

    春生默默地退到二爺身後,盡可能地離春河遠點。

    「給白公子送去?誰告訴你這邸報要送給她的?」像是這兩天壓縮在心底的莫名氣悶終於找到出口,他看著春河,面無表情地問。

    「可……不都是一直取來送白公子的嗎?自從去年秋天白公子中了舉人之後,二爺您就吩咐小的,每旬都要跑進奏院討要邸報給白公子寄去的,您忘了嗎?」春河覺得二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能因為白公子人在京城,就把這件事給忘啦!這些邸報對考生很重要的,因為策論考的都是時事,必須經由邸報來隨時了解朝廷動向。

    賀元當然沒有忘。但對於春河「好心」的提醒,卻感到很不爽。不爽在於,他這兩天都刻意不去想起那個混蛋女人了,偏偏還有這樣不會看人眼色的楞子頭來提醒,讓他兩日的成果功虧一簣!

    他現在又想起那個女人了!

    看著春河手上捧著裝邸報的匣子,就無法不去想,再十日就要大考了,她現在究竟書讀得怎麼樣了?

    還有就是……她真的要考嗎?

    就算賀元有絕對的把握可以保住她的項上人頭,但女扮男裝去應考,到底是犯罪,且是最嚴重的量刑——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發,後果難以想像。這樣「名震天下」的方式,恐怕她也不想見到。

    賀元不用太深入去想也知道,白雲從去年參加鄉試,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做某件事;而那件事,純粹一個小歸村的女孩兒是辦不成的,她得有個能靠近上位者身邊的身分,而科考,是天下寒門唯一的晉身機會,當然,也是她的。

    哼!那個女人,是當他死了嗎?!

    寧願一個人鋌而走險,也不願考慮找他幫她一把。

    若她對他上了點心,就會知道他在京城的地位,從而利用他的能耐,不會一意孤行,將她自己置於如今這般境地。

    這些日子以來,賀元拉著她,帶她踢球、盯著她模仿「天下冠軍帖」、不停地對她講述京城的種種、朝廷的種種,甚至是皇家重點人物的種種,希望盡快幫她融入京城這個環境。該懂的、該注意的、該討好的都對她說了個明明白白,只希望能讓她在身分揭發後不必獲罪……

    他們一直在忙,忙得都沒有時間好好談一談,關於白雲為什麼要考狀元的真正理由——當然,白雲說過,是為了昭勇侯。

    隱約說過,昭勇侯即將大難臨頭,她得幫他。

    白雲不是個熱心腸的大好人……好吧,事實上小歸村就沒一個好心人。他們在幾百年的貧窮裡,只學會了堅強且不擇手段地活下去,而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急公好義、樂善好施……真遇著了好人,也會把對方當蠹蛋看吧?

    賀元一直在等著白雲對他開誠布公。在這兩日之前,他認為一切最好都等到春闈結束,白雲的壓力大減之後,兩人再好好談個清楚,但如今,賀元不願意了。如果白雲有誠意,重視他這個朋友,就該盡早告訴他,也好讓他早做準備。

    而她不肯說,只代表了她不想借用他的力量,或,不認為他幫得上忙。

    不管答案是哪一個,都讓賀元氣悶,因為這會讓他之前忙活的一切、為她擔憂的心,都顯得愚蠢至極。

    所以,他絕對不原諒她——在她道歉之前。

    他只是氣她對他不信任,才不是因為在意她過度關注昭勇侯,所以質問她是不是看上昭勇侯那個老男人,結果被她一句順嘴說出的話——我跟他是沒前途的,想文武勾結也指望不上他——給惹毛了。從這句話開始,他們吵架了。

    「那如果指望得上呢?你就立馬勾結去了是吧?!」當時他腦袋莫名發熱如火燎原,成串星火從嘴裡沖出。

    「你發什麼火?我這只是在開玩笑的啊。」

    「那你怎麼不拿我開玩笑?偏要說他?你清高得不屑和我這個權貴勾結,卻想過與他那個落魄庶子勾結的可能性——」

    「別叫他落魄庶子,人家好歹是個侯爺,更是個大將軍。」她插嘴道。

    「對!我只是個不能襲爵的幼子,更是個紈褲,沒上過戰場,自然就當不成大將軍!我一無所有,所以不值得你上心,對吧?!」賀元怒聲道。

    「你哪裡一無所有?你身上隨便哪個物件,把我賣了一百次也還買不起。還有,你別去跟趙思隱比,你們完全不一樣——」

    「趙思隱?你對他已經熟到可以直呼姓名了嗎?我與你認識了十年,你也是到了京城之後才叫我名字的!現在想想,我都要懷疑起你是不是根本沒記住我叫什麼名字!不然怎麼每次你回信時,都只叫我『賀二爺』!」

    「賀元、賀二爺,你今天是專門來找我吵架的嗎?你可不可以講理一點?」

    見白雲竟然一副很忍耐、很懶得跟不理智的人計較的表情,賀元直接爆了!

    「白雲!你這混蛋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氣什麼?!」

    「我當然知道。你心情不好,所以找我吵架,又吵不贏我,於是更生氣了。」

    聽到白雲說這種混帳話,賀元果然如她所願的更生氣了。

    然後,吵架終止於兩人覺得對方不可理喻、言語幼稚,於是幾乎同時地,他們撇開臉,轉過身,一南一北地離開了鎮寧庵,都忘了那日前去的初衷是為了什麼……

    那真是一場毫無意義又幼稚的吵架,賀元承認。但是……對付她這種沒心沒肺的人,只是一味的好,是沒用的。日子過得太平,她就不肯用腦袋想了。當賀元對兩人如今的關係隱隱不滿意時,就不允許她呆楞過日子下去,她得去想,想他!

    對於他,她從沒上心過,反而一心撲在昭勇侯身上;可笑的是,她連昭勇侯是何長相、是何身世處境,全然一無所知,但她就是關心得不得了。

    如若她對他的用心有對趙思隱的十分之一,他或許就不會發這樣大的火了。

    所以,他沒有錯,錯的全是白雲,她太過分了!

    就在賀元沉著臉腹誹著白雲的不知好歹、目中無他的種種惡劣行止時,春河正躡手躡腳地準備離去,賀元不經意一瞥,語氣不善地叫住春河——

    「春河,你上哪兒去?」手上拎著放邸報的匣子,是要上哪兒去?

    春河驚跳起來,腳下一個不穩,滑了下,致使額頭重重撞在門框上,發出很大的一聲「叩」,聽起來就很痛的樣子。

    就在春河頭暈腦脹、努力地想直起身回應二爺的問話時,卻突然被門外沖進來的人給撞個正著,就再沒有力氣起身,整個人仰倒在地上挺屍去了。

    「春明!」春生見魯莽沖進書房的竟是向來冷靜的春明,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這是怎麼了?」

    春明連忙向賀元告罪,並不理會自己也撞得一身痛麻,躬身道︰

    「二爺見諒,小的無狀,晚些時候再去領罰。二爺容稟,方才下面的人來報,紀小芳姑娘被昭勇侯府的人給打了!」

    「紀小芳?」賀元瞪著春明,一時想不起此人是誰。

    「二爺,紀姑娘是白雲公子的同鄉,如今在明宣侯府廚下當差。」春生連忙說明。

    是她!她怎會被打了?打她的竟還是昭勇侯府的人!昭勇侯找她並不是為了要揍她吧?明明只是想從紀小芳嘴裡打探「白妹」的消息不是?

    不用賀元出聲問,春明連忙接著報告︰「命人打紀姑娘的是昭勇侯的侍妾。那名侍妾是桂嬤嬤的女兒,一直很受昭勇侯寵愛。今日在南街上偶遇紀姑娘,一言不合,便讓一旁的健婦出手打人了。平日負責盯桂嬤嬤的人見情況不對,連忙回來稟報。」

    「那現在如何了?」南街離國公府所在的金陽大街並不遠,平常走路不過兩刻鐘,騎馬也就一下子的事。

    「應該還在打。」這是春明根據對紀小芳的戰鬥力所做出的判斷,然後接著報告道︰「小的已經讓馬夫將馬重新上鞍備好,已經在大門口候著了。」

    「很好。」賀元點頭,立刻大步往外走,路經倒地不起的春河時,腳步頓了下,看了春生一眼,才走人。

    春生不愧是首席小廝,將主子的意圖理解得非常透徹,就見他一手拔起被春河緊抓在手上的匣子,拔蘿蔔似地費了點力氣,但匣子仍然到手了,腳下也沒絲毫耽擱,與春明一道緊隨二爺出門去了。

  ※   ※   ※

    負責盯桂嬤嬤的人機警跑回來報告情況是對的。

    因為事情已經發展到不是幾個下人打完架、協調完就能了事的了。

    紀小芳與昭勇侯府的下人打架,她勝了,輕敵的兩名健婦敗了;連帶著健婦的主子也一時閃避不及(事實上是沒料到紀小芳膽大至此),被撲打過來的小芳給一拳呼到角落去唉唉痛叫,哭得梨花帶雨,脂粉糊滿面,哪還有先前的囂張樣。

    接著,與小芳約好今日見面詳談的白雲出現了。

    與白雲前後腳之差,昭勇侯剛覲見完皇帝,準備回府,南街是路經之地,卻沒料到會遇到桂嬤嬤,她正神色匆匆地領著幾名健壯的僕婦與家丁往南街坊市的方向沖去。

    在聽到他的侍妾在南街被打了時,昭勇侯臉色沉了下來,領著桂嬤嬤等人,一同前往侍妾被毆的地點,同時在心中立即想過幾個可能︰這次出手的是嫡母的人?還是庶兄弟們的手?或者,是他那個被關在鎮寧庵的元配家人?

    他們就不能消停點嗎!真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可以放心在宅裡成日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嗎?真是太天真了,而且無知得嚇人。

    帶著這樣隱怒的情緒,以至於當昭勇侯看到行凶之人時,才會錯愕得一時回不了神。打人的竟是紀小芳?幾次相邀,都被她油滑地躲開,甚至連兩天前在鎮寧庵偶遇,他親自上前請人,最後竟還是被逃脫掉了。正想著下次直接派人去明宣侯府討要人,讓家衛綁了人過來,看她還怎麼逃,結果,就在這兒遇著她了。

    此刻,錯愕中的昭勇侯,不得不因為這個情況而多心了起來——莫非這個紀小芳並不只是個單純的丫鬟,她背後或許還有個主子呢。

    而,就在昭勇侯正忙著出神兼陰謀論時,賀元也到了。

    賀元一到來,第一眼看到的當然是白雲那個讓他氣了兩天的混帳女人;隨之,便發現了趙思隱的存在。至於紀小芳……那是誰?滿大街一堆男男女女路人甲,他委實沒有白雲的好記性,記得住這些平板如一的面孔。

    他走過去,與白雲並肩站著,伸出右手扯住白雲的手臂,將她拉離周邊的人遠一點——至少遠離趙思隱專注目光的方位;但眼睛卻不肯看向她,並且表情很好地保持著冷淡疏離,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

    如果不是他手抓得這樣緊,白雲都要懷疑賀元壓根兒沒看見自己站在這兒呢。這人……怎麼自欺欺人成這樣?

    「還在生氣?」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問。

    「哼。」

    「……好吧,你先繼續氣著。解決完小芳的事,咱們再好好談談。」她在心底嘆氣,表情可不敢露出分毫無奈或忍耐的神色,一逕地低眉斂目,並小心探看著他的臉色。

    「哼。」

    嗯,這次的哼聲比起上一聲依稀溫和許多,至少白雲覺得火藥味沒那麼重。

    好吧,就當作這表示他賀二爺同意了。

    就在兩人默默練著眉來眼去、心領神會神功時,小芳那邊的事件也有了新的進展——

    「老爺……您要為奴家作主啊!這惡婢……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奴家……您看,把奴家的臉都打壞了……嗚嗚嗚……」

    「紀姑娘,又見面了。」趙思隱將撲向他的侍妾給扶往一邊,交給桂嬤嬤照顧,然後才淡淡地對小芳道。

    「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我是明宣侯府的人,與你昭勇侯府一點關係也沒有,可你們偏偏一直糾纏不休!先是那個老女人,然後又是你,接著連你的妻子也來了。一個要問,一個要請,一個要打的,真是夠了!」小芳雖然是個奴僕,可她是明宣侯家的奴僕,要她去對別人家的貴人卑躬屈膝,那是沒門兒的事!所以對昭勇侯從來就沒有客氣過。

    雖說今天這場架她打贏了,沒給小歸村丟臉,可任誰遭遇到這樣的無妄之災,都不會有好聲氣吧?紀小芳覺得快要被這家人煩死了。

    「你的意思是,先動手的是這些被你毆打在地的人,包括我的侍妾?」昭勇侯淡聲問。從臉上與語氣上都看不出情緒。

    「這不用腦袋想就能知道的吧?我就一個人,今日被府裡派出來辦差,怎麼可能會不自量力地去找一群人麻煩?再說從她們的衣著來看,就知道家大勢大,我一個丫鬟向天借膽也不敢招惹啊!這個女人身邊跟了兩個丫鬟、兩個僕婦,一照面就打人。她們五個,而我一個,要不是實在跑不掉,你當我願意把她們打倒在地啊!」小芳語氣潑辣,得理不饒人,說了個盡興之後,才有空心疼起自己衣服上的破損,恨聲道︰「害得我好好一件衣服都扯破了!」

    要知道,大戶人家一堆怪毛病,當主子的成天光鮮亮麗也就罷了,還不許下人穿有補釘的衣服出門。小芳為著這個規矩,多年來小心翼翼地對待衣服,簡直比照顧自己老娘還精心。沒想到這件今年春天新發下來的衣服,沒上身幾天就破掉了,簡直讓她痛不欲生。

    「你這潑蠻子!不惜人命而惜衣物,此等狠毒心腸,天理不容!」沒待趙思隱開口說話,見女兒被打得淒慘狼狽,桂嬤嬤滿腔怒火再也忍不住,猛地整個人沖上前去撕打紀小芳。

    多年來因為趙思隱對她的尊重,她過著仿如主子般養尊處優的生活;加上女兒成了侯爺的愛妾,在趙四爺的勢力範圍裡,從來只知有桂姨娘,不知有主母。

    桂嬤嬤一家子日子好過極了,尤其是這兩年多來,侯爺襲爵,桂嬤嬤簡直滿府橫著走都沒人敢說什麼,更別說有人給她氣受了。

    可多年來的富貴生活並沒有消除掉她骨子裡的潑辣蠻橫,再加上她忍這個鬼丫頭很久了,此刻新仇舊恨一同湧上,若不能將紀小芳撕成碎片,哪能消心頭之恨。

    「桂嬤嬤!」趙思隱完全沒有想到向來舉止嚴肅有度的桂嬤嬤竟會有潑婦的行止,才想伸手拉回她,卻已經晚了——

    「啊!」這是桂嬤嬤淒厲的哀號。

    沖得太猛的桂嬤嬤拐到腳了,身形一個踉蹌,煞不住地往牆上撞去,正面貼合在牆上,撞了個結結實實。瞧那力道,把臉撞平都有可能——

    「阿娘!」桂姨娘好不容易才哭完一場,此刻見娘親竟然為了幫她討公道而受傷,尖叫出聲,撲了過去。在路經紀小芳時,怒聲質問︰「你這個該死的狐媚子怎麼可以躲開!」

    對,就是因為紀小芳突然閃離,桂嬤嬤才會因失去攻擊目標而撞牆,都是這個狐媚子的錯!

    「我沒想躲。」小芳不爽地回道。小歸村的人,哪有怕打架的!

    「是我拉開她的。」白雲很是斯文地開口說道。

    「你?你是誰?!」桂姨娘讓身邊兩名健婦去扶桂嬤嬤,瞪著白雲問。

    「我是她的同鄉友人。」白雲隨口說了句,接著道︰「我們不懼打架,卻也不打老人。所以,我拉開了她。」

    小芳悄悄扯了扯白雲的衣擺後,以眼神詢問著︰咱小歸村幾時有這樣的例啦?

    在小歸村,只要翻臉打架,誰還管男女老幼啊,敢出手相打就要有挨揍的覺悟,不然就別打。

    白雲以眼尾瞥了小芳一下,示意稍後解釋。畢竟正常人實在很難以簡單的眉目去傳遞超過一句話以上的意涵,至少白雲很確定自己做不到。

    小芳乖乖退到一邊。有小雲出頭,她萬事放心,所以她又有空可以繼續哀悼身上這套慘遭辣手摧殘的新春裝了。才上身沒幾天就穿壞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啊,要怎麼修補才不會讓人看出來破掉過啊……

    小芳退居成路人,但事情當然還沒完——

    「你一定是故意害人的!我阿娘這樣沖過去,沒人扶著,就會撞到牆上去,你的居心太險惡了!侯爺,您看這兩個人,把我阿娘害成這樣——」桂姨娘指著白雲罵了一通後,臉上表情迅速改變,換成楚楚可憐樣,就要找家裡大人討公道。

    「是啊,隱哥兒,您要給老奴作主啊……」撞得一臉鼻血、掉了兩顆牙的桂嬤嬤雖然還沒有從頭暈與疼痛中緩過來,卻在稍稍擦乾淨臉上的血後,便讓兩名僕婦攙扶著,虛弱至極地走過來,一邊唉聲訴苦。可惜鼻音太重又兼有點漏風,致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一種與其慘狀全然不搭的趣味感……

    白雲就站在小芳近旁、桂姨娘面前,當桂嬤嬤走過來時,昏花的老眼漸漸清明,她本想趁機狠狠瞪一眼紀小芳,卻不料找錯了方位,瞪錯了人——她瞪的人是白雲。

    白雲的目光早就定在桂嬤嬤臉上了。

    當兩人的目光對上時,白雲露出了一抹非常溫雅謙遜的微笑,目光盈盈,笑容柔怯……

    當桂嬤嬤視線恢復清明之後,先是一愣,接著,驚駭欲絕地失聲叫道︰「順、順兒!李順兒!」

    慘叫完,整個人即刻暈死個人事不知。

    情況再度亂成一團。

    白雲還沒完全收拾好自己臉上的笑容,下巴就被捏住,轉向賀元的方向。

    「李順兒?」他挑眉問。

    白雲聳聳肩。

    「顯然我不是,她認錯人了。」然後玩笑道︰「古有佳人一笑傾國傾城,我難望其項背,只能傾個老婦人。」

    賀元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她嘴角,像是想將她剛才那抹屬於嬌美女性才有的笑容給留住,或攢在手中,獨佔。

    「……還有我。」他的低語,只有她能聽見。

    白雲確實聽見了,因為她臉紅了。

    不想讓人看到她這個模樣,賀元當機立斷,拉著她的手就走,再不理會眼下這一團混亂——那反正不幹他們兩人的事。

    「走。」他這樣說道,也身體力行。幾個貼身小廝在前開路,排開所有企圖擋住他們的人。他快步將她帶離那場混亂,以及讓他很介意的昭勇侯。

    白雲只來得及對還在一邊哀怨的小芳做了個手勢,並以唇語無聲道︰「有空來我家。」她們兩人最近的運氣實在太壞,想好好談個話卻是千難萬難;所以還是去她家吧,那總不會再隨便跳出個昭勇侯家的什麼人來吧。

    昭勇侯似乎在後面喊人,希望能阻止他們離開,叫了「賀二爺」,也叫了「那個書生,請留步」,但賀二爺與「那個書生」都沒有理會他的打算,兩人早就跑了個不見蹤影了。

    雖然昭勇侯正是白雲來京應考的原因,但他這個人對白雲一點重要性也沒有。她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為了昭勇侯,不如說是為了醫好她阿娘的心病。

    昭勇侯趙思隱對她來說,永遠只是個無關的路人而已。

  ※   ※   ※

    賀元直接將白雲帶回家。

    讓丫鬟們在書房的外間擺上瓜果香茗後,遣退所有小廝丫鬟,只叫春生與春明把門。

    「她們打架的原因是什麼?」賀元實在好奇。

    「單方面的爭風吃醋。」

    「爭風吃醋?」賀元怎麼也想不到竟是這麼個離譜原由。

    「桂姨娘誤以為趙思隱這陣子追著小芳跑,是對她起了心思,所以在街上偶遇後,自然不肯輕饒,罵了幾句就打上去了。」

    「昭勇侯的喜好真奇特……」一般公侯人家,就算只是通房,也不會在大街上使潑;而這位敢這樣幹,定是平常就被縱出了這樣的脾性。

    「……或許,這就是那個桂通房之所以誤會的原因——小芳比她悍,而昭勇侯就愛悍的。」要比凶悍,小歸村的女人可從沒輸過。

    賀元低笑著搖搖頭道︰「一直知道昭勇侯的家宅向來不安寧,卻沒想到竟糟糕至此。」

    「只是從一個通房身上就能看出來他家內宅如何嗎?」

    「多少能看出來的。如果不是昭勇侯府全是這樣的貨色,就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存活下來。」要知道,昭勇侯的元配如今被關在鎮寧庵,聽說在府裡時就被逼得瘋瘋癲癲了。

    「聽起來那府裡很不安寧啊。」白雲聳聳肩,興趣不是很大,只在心底決定絕對不能讓阿娘知道這件事。

    賀元也不想多談那些無關緊要的。看著白雲,他臉上帶著深思的表情道︰

    「那個桂花叫你李順兒。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白雲眼睛一轉,道︰「只要你想知道的,我當然都會告訴你。不過,你要不要猜猜,為什麼她會叫我李順兒?」

    「雖然對令堂的長相沒有印像,但我想,你應該與她極為肖似吧?」

    「當然。我隨了我阿娘;而我阿娘年輕時可是小歸村最美的女人。」很是自豪地抬頭挺胸,下巴高揚。對於自己美到足以嚇人,她很滿意。

    「你的娘親,真的是李順兒的表姊妹?」賀元問。

    「不,我娘親四歲被賣掉後,就再也沒見過舅父一家人,壓根兒不記得他們的長相姓名籍貫。就算哪天在路上遇著了他們,彼此也是認不出來的。」白雲緩緩說道︰「所以,我娘親沒有表姊妹。」

    賀元雖然想過這個可能,卻又覺得難以置信,盯著白雲的眼,輕聲問道︰

    「你的娘親,就是李順兒?」

    「嗯。」點頭。

    「也就是說……趙思隱,是你的……兄長。」賀元覺得頭都大了。

    「不是。」白雲搖頭。

    「怎麼不是?你們分明同母。」這種事又不是抗拒就能抵賴掉的。

    白雲搖搖頭,喝了口茶之後,道︰「我們母女不是為了認親才來京城的。」

    「可你們是為了他而來,是吧?」語氣酸酸的。

    白雲不理他,點頭道︰「是的。但我們不認他。」

    「你以為事情發展到現在,一切還能你說了算?」他就不信在桂花那聲厲嚎之後,趙思隱會不加以追查。

    一追查下去,真相總會出來。同母異父的妹妹或許不見得能讓趙思隱上心,但生母是絕對一定要認回奉養的。看看那個桂花,之所以活得這樣滋潤,不就是因為桂花是他生母的「至交好友」嗎?

    「雖然很困難,但並不是辦不到。」白雲覺得趙思隱在朝堂上或許很是精明強幹,但一個縱容內宅亂得不成樣子的男人,在私人事務上應該是比較糊塗粗心的。只要她小心一些,趙思隱就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生母「死而復生」了。

    「你莫要小看昭勇侯。」

    「小看他的不是你們這些嫡系貴族嗎?」

    「道不同,不相往來,並不表示無視他的能力。」這是兩回事。

    這一個多月來,在賀元無時不刻的世情解說下,她已經知道嫡庶之間的社會地位完全是天上地下,兩者之間極少往來論交,就算有交好的,在公開場合也不會站在一塊兒。一般平民還不是那麼明顯,貴族高官階層就一目了然,愈是家業大的,愈是嫡庶分明,各有各的交際圈子。

    「我也沒小看他,所以才說很困難。」

    「你不想認他,為什麼?」

    「我姓白,他姓趙;我貧窮,他富裕,不是一路人,硬是認了親也尷尬。再說他趙大侯爺在京城的處境已經夠糟糕了,何必又來這一起子事件讓他給人送談資。」老實說,白雲對他都有些同情起來了。

    「你真是這樣想的?」

    白雲想了想,坦白道︰「這是說給外人聽的,畢竟聽起來會覺得很有骨氣,也很體貼的樣子……但,事實上,我就是不想認他。隨便出現一個人,就說是我親人,我怎麼也接受不了。」加上娘親基於保護兒子的名聲,也沒有相認的想法,正好。

    「你這是在賭氣嗎?」

    「不是賭氣,真的。」可能她的執拗很奇怪,但她就是沒打算認個侯爺兄長。她獨立慣了,向來無法輕易接納別人進入她的生活領域裡,就算是血親也無法給予優待。

    瞧她認真的神情,賀元知道她是鐵了心不認趙思隱。可他實在不能理解白雲對這一件事上的做法。趙思隱是她們母女倆在這世上僅有的血親了,她們本來就貧窮,如今白母又重病在身,若是有個可以倚靠的、又很有身分地位的男性親屬來照顧,便能緩解她們的窘況——錢糧好說,但是最好的醫藥卻是平民接觸不到的……想到這裡,賀元問出心中想了許久的問題︰「你坦白告訴我,你現在的境況是不是極為拮據?」

    「不會啊,我手頭還算寬裕。」白雲訝異於賀元竟會開口問她的經濟問題。

    來到京城與他重逢之後,他便每旬讓人送來糧食以及給娘親補身的補品送得還很對症,可見私下調查過娘親的醫案了。有了他的大方接濟,解決了她最苦惱的補品問題(主要是貴得嚇人又難買到好貨),她完全不必擔心手頭的錢不夠用。所以她不明白賀元怎麼突然這樣問她。

    「你怎麼可能寬裕?在小歸村那種地方,就算整村的田地都是你的,你也賺不了錢。更別說,你家裡並無田產。可即使知道你的情況,我卻從來沒有給你送過錢財。」賀元有些艱難地說完後問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你們這樣的人覺得送錢很俗氣,而且還容易傷到窮人的自尊心,自是不肯送的,連提一下都不行。」白雲覺得自己真是體貼,從來沒有搬出她「窮人的傲骨」來折騰他。

    賀元又被氣到跑題了,他哼聲質問︰「什麼叫我們這樣的人?是哪樣的人?」

    白雲揚著下巴,因循著十年來通信時慣用的打擊他的方式,道︰「請參考《世說新語,規箴》裡的王夷甫,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人了。」

    「什麼王夷甫?!」雖然自認滿腹詩書,但可惜記憶力沒白雲強,一時沒能想起此為何人,所以賀元差點又一如既往地對她翻臉,她的賣弄實在是太欠扁了!

    幸好及時想起,這個女人再混帳,也是他放在心上的人,更是個女人,再不能像以往那樣了。得忍。

    白雲輕笑出聲,在賀元的瞪視下,慢悠悠地背誦出那段內文——

    「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蜀,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議之,令俾以錢遶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背完之後,她揚眉回應他方才的質問︰「你們這種人就是——一輩子不肯把『錢』字說出口,連看到錢也要生氣,若是要你們拿錢去接濟朋友,可能你們就會羞愧得去跳河了。」

    一向風儀完美的賀元很沒氣質地朝她翻了個白眼以示自己的不悅。雖然不悅,但此刻不是糾纏這個的時候,還是說回正事吧,這筆帳以後再算!哼。

    「我給你送過物品書籍,卻沒送過錢。後來知道你娘親在去年大病一場,險些救不回來時,我心中很是後悔。」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十年來不肯送錢,就是想照顧她的自尊心,也希望她自強。畢竟平白無故對人濟助過度,反而容易將人養懶養廢,好心辦壞事的例子他也聽說過不少。

    「賀元,你認為我除了會讀書、會踢球之外,就什麼也不會了嗎?」

    「當然不是。你有聰明的腦袋、敏捷的身手,我相信你會的很多,只要你願意去學。」

    「多謝你這樣看得起我。不過你一定想不到,我還知道怎麼賺錢。」白雲再度對賀元爆了個秘密︰「其實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幫著張夫人打理她的商鋪與客棧了。如果我沒有來考狀元的話,那麼我應該有機會成為一個很會賺錢的商人。因為我幫張夫人工作沒幾年,就已經賺到不少的花紅與薪資,比其他管事都強。那些錢,足夠我們母女倆在京城開銷以及來回的路費。張夫人還說,等我忙完京城的事,歡迎我再回去為她工作,她說要把一身的經商本事都教給我,讓我當個天下間最厲害的商人——」

    「商人?!」賀元懷疑自己會被她氣昏。他氣急敗壞地質問︰「誰慫恿你走那條歪路的?!張夫人又是何方神聖?」他要去撕了她!

    「張夫人跟陳夫人一樣,都是住在慎嚴庵裡的人。我聽張夫人說,他們張家是京城第一富商,你就算不跟商戶往來,也應該聽說過的吧?」

    「皇商張家……是了,張家有個女兒在慎嚴庵。那個女兒是個經商的天才,嫁給一名窮秀才後,短短五年內就將那秀才的家族經營成一方豪富,又使手段將丈夫給塞進京城最知名的書院,讓他得名師指導,終於順利考上舉人,接著勉強考得了個同進士出身後,她花大錢幫丈夫疏通跑官,手段厲害得緊。可惜——」

    「可惜丈夫出息了,也就想著享受玩樂酒色了。所以張夫人又花了兩年的時間,讓夫家變回一無所有的原狀。」白雲接著說完。

    賀元看著她,問︰「你真的知道張夫人都做過些什麼?」比如︰據說毒殺丈夫的庶子庶女、將所有侍妾臉上烙印後賣到苦窯髒地、用丈夫親友的名義放貸,並去官府揭發……

    「我知道啊,她都說了。」白雲點頭。

    「真的知道?」賀元不認為張夫人身為作惡的當事人,會據實以告。多半是強調了負心漢的該死,以及自己的所遇非人吧?至於所做的惡事,大概全是模糊帶過。

    「真的。陳夫人和李夫人也知道的。她們還很驚訝地說張夫人怎麼也不遮掩點,居然都說了。後來深怕會把我教壞,常常要張夫人別說了。」白雲攤攤手。

    「……你信裡都沒提起。」

    「又不是什麼大事,有什麼好提的。」

    「還不是什麼大事!你會被她教壞!」賀元怒道。

    「我才沒有被教壞。」白雲可不覺得。

    「那我問你,如果以後你覺得所嫁非人,那你會無視朝廷律法,殺了丈夫的所有小妾與庶子庶女,然後設計讓夫家身敗名裂一無所有嗎?」

    「我不會。」

    「你怎麼可能不會!」賀元完全不信,白雲骨子裡根本沒有溫順賢良忍讓之類的美德。

    「我又不嫁人,當然不可能遭遇那樣的情況。」白雲說道。

    「什麼?你不嫁人?!」賀元驚得一拍桌子,力道大得滿桌的杯盤都跳了起來。

    「你這麼激動是怎樣?又不是什麼大事。」人家她阿娘都不太指望她嫁人了。雖然總希望她出嫁,但實在想像不到哪個地兒能裝下她,便悲觀得不敢多想,頂多唉聲嘆氣一下。

    「當然是大事!是誰教給你這種想法的?是不是慎嚴庵那些沒嫁過人的尼姑以及所嫁非人的夫人們?啊!」濃重的危機意識讓賀元草木皆兵起來,覺得白雲認識的所有人都有嫌疑,都是教壞她的惡人。

    「沒有人教我不要嫁人,是我自己決定不嫁的。」

    「為什麼不嫁?你到底在想什麼!」賀元再也坐不住,起身繞過桌子,站在白雲面前,居高臨下,氣勢洶洶。

    「沒想什麼啊,我把認得的所有適齡男子都考慮過一遍,發現沒有可嫁之人,才決定不嫁的。」白雲很認真地說道。

    「沒有可嫁之人?」賀元咬牙問。

    「對啊。」

    「那我呢?我也不可嫁嗎?」

    「啊?」白雲錯愕,瞪著賀元冒火的眼,一時之間,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這兩天才想清楚自己是喜歡賀元的,但確確實實,她並沒有因為喜歡而認為兩人應該結成夫妻。畢竟……那太匪夷所思了。

    京城權貴的他,與山村蓬戶的她,是走不到一塊兒的。

    她想得很清楚了;而,顯然,賀元還在一腦門混亂,沒時間冷靜下來將事情想清楚,才會在此刻這樣的生氣,這樣的……覺得被辜負。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47 AM

第九章

    「小雲,我真不明白昭勇侯府那些人到底想怎樣!明明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了,那個『白妹』不是明宣侯府的下人,她只是我一個朋友托我帶去昭勇侯府尋親的,沒找著表姨,就回家鄉去了,她家鄉在哪我也不知道——我這話說得夠清楚了吧?怎麼他們一群人都像是聽不懂,非要一再跑來追問!難道他們以為再問下去就能問出朵花兒來啊!」

    小芳拎著珍貴的禮物——一籃子美味的食物,跑來白雲家。過來時,白母剛吃完藥,在藥力作用下,困意漸濃,勉強招呼了幾聲,在小芳與白雲的相勸下,終於沉沉入睡。

    兩人悄聲來到小雲的房間,關上房門後,小芳忍不住抱怨起那些莫名其妙的人。雖然聲音壓得低低的,但那怨氣半分也沒減少。

    「小芳,很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多的麻煩。是我想得不夠周全,當初就不該以明宣侯府丫鬟的名義去昭勇侯府打聽,這是我的錯。」白雲當初可沒有想到昭勇侯會如此難纏。

    小芳擺擺手道︰「沒事兒,反正他們想再找我麻煩也沒有機會了。我打聽過了,那個昭勇侯回京述職不能待太久,最多兩個月就得回北方去。算一算也差不多了,這些日子我就躲在明宣侯府不出門,看他能怎麼樣。」

    「無論如何,我都很謝謝你。」

    「嘿!你傻啦!跟我客氣什麼,咱們誰跟誰啊。」

    「小芳,雖然昭勇侯府的人確實很討厭,但會有後來這麼多麻煩,其實是我招惹來的。真的很抱歉,我沒有告訴你原因,你卻仍是一直幫著我。」

    小芳斜睨她一眼,伸手重重呼了她肩膀一下,道︰「我一點也不在乎你為什麼要去招惹桂嬤嬤,然後不小心連昭勇侯也招惹過來。這些七拐八彎的事,我不耐煩知道;我只認一點,咱小歸村的人,不可以被人欺負!」

    白雲揉著被打得發麻的肩膀,道︰「別的我也不多說了,難得今日終於沒人打擾,正好可以跟你說說——」

    「可別!小雲,我知道你從小腦筋特好,特會想,再簡單的事也能想出無數的彎彎繞繞。可我不同,我腦筋不夠使,嘴巴不夠嚴,真有什麼重要大事,你不必對我說,我不要知道!」小芳連忙驚恐地擺擺手。

    白雲失笑。想了想,確實不該把自己的秘密變成小芳的壓力。要是小芳知道了所有前因後果,只怕連睡覺都不安心,生怕自己會說夢話,無意中把這件秘密泄露出去。因此也就不說其它的了,只簡單地解釋初至京城時,為何要去昭勇侯府找人——

    「那個叫桂花的嬤嬤,曾經差點害死我阿娘。雖然我娘命大活了下來,也一直沒想要報仇,可我卻沒法這樣寬容大度。但我無權無勢,能做的實在有限,頂多盡可能讓她難受一些罷了。那一日,我上門去,打的主意就是要讓桂花心驚膽跳,吃不好,睡不著。」效果似乎不錯的樣子,白雲很是滿意;不過,如果沒招惹來趙思隱就更好了。

    「什麼?!那個老女人竟然害過白嬸?!白嬸那麼好的人,她也下得了手!」小芳跳了起來,要不是還記得白母正在隔牆的房間裡睡覺,她早大叫大嚷出來了。

    可,叫完之後,小芳卻是突然哈哈笑了起來,連忙抓著白雲的手激動道︰「小雲,這可真叫報應了!我今天出門時,正好聽到別的嬤嬤在閑談一個最新的消息。你知道嗎?那個桂花得了瘋病了。」

    「瘋病?怎麼會?」白雲驚訝不已。「三天前我瞧她除了撞飛了兩顆牙外,其它沒什麼不妥啊。」

    「對啊,大家都覺得奇怪,甚至還有人認為她在裝病,因為想叫昭勇侯給她討回公道。我們廚房的嬤嬤還吩咐我一定要小心,別讓昭勇侯府的人抓去給那老婆子賠罪。」小芳哼了聲,繼續道︰「不過我認為桂花是真的瘋掉了,聽說她三天前被送回侯府之後,再醒來時,整個人就神智不清了,又哭又罵又討饒的,一直尖叫著李順兒——耶!不對!白嬸的名字不會就是李順兒吧?」小芳腦筋難得靈光一閃,跳起來問道。

    「是的。那是我阿娘的閨名。」

    「白嬸姓李啊?可怎麼都讓人叫她白家娘子?」

    「因為李這個姓也不是她原來的姓氏。我阿娘出生沒多久爹娘就過世了;後來被舅舅養到四歲,本來就沒名沒姓,要不是被賣身為奴,需要去官府改名冊留檔,舅舅才把自己的姓氏給我阿娘冠上;至於名字,則是進府後嬤嬤隨便給取的。我阿娘生了我之後,便以白家娘子自居,讓人叫她順娘,也當自己姓白了。」

    小芳聽得張口結舌。怎麼也沒料到那麼溫柔親切的白嬸,竟然有這麼可憐的身世。太悲慘了,太可憐了,白嬸的舅舅太可惡了……耶,等等!

    「小雲,你最後一句說錯了吧?白嬸應該是嫁給白叔之後就自稱白家娘子的,怎麼會是生了你之後才如此自稱?」

    「因為我是她的骨肉啊,阿娘當然全是為我。」白雲揚高下巴,自傲地說著。

    「可白叔是白嬸的丈夫啊。而且白叔對你阿娘好得傾家蕩產,至今小歸村裡還流傳著白叔的傳說,咳……雖然是傳說著沒見過這樣傻的小歸村人,可哪個女人被這樣對待不會感動啊!要有男人肯這樣對我,我立馬悶棍一敲,把人拖回家以身相許!」小芳很有氣魄地說。

    「好吧,我阿爹也是我娘自稱白家娘子的原因。」看在阿爹對阿娘好的份上,白雲大方地同意。再說回原話題︰「如果那個桂花真的瘋了,那麼與我娘的仇怨就此了結,我以後再不理會她。」反正桂花這人沒什麼重要性,順手收拾過就好,不值得太費心思。

    「小雲,你說,她是不是看到了你的臉,才嚇得瘋掉的?」因為對白嬸做了虧心事,所以看到長得很像白嬸的小雲,便嚇瘋了。

    「我也這麼認為。」白雲自得一笑,很臭美地道︰「這就叫美得嚇煞人。」

    「嘁!」小芳啐了一聲,連罵都懶得。「不說那些了,反正昭勇侯的事,你心裡有數就成。那個侯爺也許不會有空來找我,但他肯定會找上你,你先想好對策吧。」

    「嗯,我知道的。」

    談完了不愉快的話題,也讓小芳盡性發完牢騷後,兩人喝茶休息了一下,小芳才有心情四下打量小雲的房間——說是臥房,不如說是書房,除了一張簡單的木板床外,其它全是書籍,堆了滿桌滿地,不小心點走,還會隨時踩到一張紙、踢到一疊書。

    「喂,小雲,你真的要考狀元哦?」看到數量龐大的書籍,總會讓人產生敬畏感。小芳手指著滿屋子的書問。

    「是啊。」白雲將桌案上的書冊移開,鋪上紙,磨好墨,開始每日閑著必做的事——練書法。

    「耶,你寫的這是……『天下冠軍帖』啊!」小芳看了好一會,驚叫出聲。

    「你也知道這個書帖?看得懂嗎?」白雲好奇問。

    「當然看不懂。我識的字沒幾個,夠我買賣物品不會被騙就足夠了。讀書人的東西我是半點不懂,不過這帖子很好認,到處都看得到,寫的什麼我是不知道啦,不過我認得這個帖子的長相。」把書法當成畫作來認,對小芳來說不是大問題,更別說這個「天下冠軍帖」實在太有名了,有名到每個學過書法的人,都必定會臨摹一番,自認模仿得微肖微妙的,還會掛在書房或廳堂顯擺。

    「嗯,我寫的就是『天下冠軍帖』。如何?」很快揮就完整張帖,白雲問。

    「……小雲,你寫得沒有別人好看耶。」小芳回想著曾經看過的書帖,覺得白雲寫得差了。

    「好看不一定正確,原帖就不是以好看出名。」白雲撇撇嘴。

    「咦!是嗎?那大家瘋學個什麼勁兒?有名的道理在哪?」

    「因為這是開國太祖唯一留下的墨寶。他駕崩之後,遺囑裡只給子孫兩個選擇︰一是將書帖燒了祭他;二是將書帖跟他同葬。繼位的太宗與文武百官不敢有違,只好讓書帖陪葬。」

    「咦!是這樣哦?可既然陪葬了,怎麼大家還能夠模仿到?」

    「因為太宗皇帝命人將書帖銘刻在石碑上,立於勤政殿前的丹陛正中處,百官們上朝時都能看見。」

    小芳點點頭,隨手抽出一張被亂放在一邊的紙,看著紙上的端正字體,問道︰「這也是你寫的?」很清爽的字啊。

    「對。讀書時隨手做的筆記。」

    「這筆記寫得可好看多了。看你把『天下冠軍帖』寫得像鬼畫符,我都要擔心你字寫得這樣差,要怎麼去考狀元呢。看,寫錯字不說,還塗黑成一團,把修正的字另寫在旁邊,真醜!害得整張帖子都廢掉了。」指著帖子一處明顯的敗筆,嫌棄道。

    「原帖就是這樣的啊。」白雲輕聲咕噥。

    「怎麼可能?你別亂編!皇帝哪會寫這樣的字,而且還寫錯字?!寫錯了竟然塗抹作數,而沒有立即銷毀重寫,就把這書帖當正本流傳後世,不可能!」

    「我猜……擱在勤政殿丹陛上的那塊石碑一定沒有錯字,而且字體還美化了不少。」畢竟為尊者諱嘛!而且八成正是因為這書帖不像樣,很傷顏面,所以太祖才會堅持帶進陵寢,不肯再給世人看到。

    「是哦?你怎麼知道?」小芳不信。「那書帖都陪葬了,到底事實是怎樣,也沒人說得準。」

    「我看過真跡的帖刻,我說的就是事實。」

    「帖刻又是什麼?」小芳頭都大了。

    「就是請專門刻書法字的木匠,將寫於紙上或絹布上的文字給刻成一模一樣的木頭文字,然後再進行拓印,便能看到真跡了。前幾年地牛翻身,震壞了太祖陵寢所在的那個山頭,皇家生怕寢所有失,就開啟墓陵進行檢查修繕。當時有人趁機偷偷帶著幾個巧匠去將『天下冠軍帖』制成帖刻,真跡的實際模樣才流傳了出來。這事不能宣揚,天下間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白雲覺得賀元這個人膽大妄為的程度,跟她正好半斤八兩,誰也不用說誰。

    「所以,你寫的……才是真的?」小芳結結巴巴,很是幻滅道︰「太祖的字……真有個性,誰都仿不來,畢竟書法寫得好的人,很難寫出這樣的字……」

    或許家鄉那個讀過三年書的村長反而可以?

    「這字是不好看,但這字裡的沖天銳意與殺氣,卻是一般人寫不出來的。」

    「啊?有這種東西嗎?」小芳是完全看不出來。

    「這是太祖領兵與西夷族進行最後死戰,誓師出征之前揮毫寫下的字帖。以冠軍為誓,誓將所有外族人趕出中原大地,滅其全族,以報復西夷人在中原肆虐踐踏八年之血海深仇。不成功,就赴死。」當時聽賀元說起那段開國歷史時,白雲雖然沒有像一般人那樣聽得熱血沸騰,但也對太祖挺是佩服……不錯不錯,有仇必報,報必滅門,很有小歸村的風格。

    「喔。可你寫這些做什麼?考狀元用得上嗎?」身為一個市井小民,這些國家興亡事實在感受不深,小芳就當聽戲,聽完了就算了,還是問些實際的吧。

    白雲沉默了下,又抽出一張紙寫了起來,悶聲道︰「他說……用得上。」

    「他?哪個他?」小芳疑惑了一下,腦筋又靈光起來︰「是不是三天前把你拉著跑的那個貴公子?」

    「嗯,是他。」白雲也沒打算瞞著。

    「都手拉手了,他是不是想娶你?」小芳的問題總是這麼直指重點。

    白雲抬眼看了她一下,悶聲道︰「他想,可他還沒想清楚那有多困難;我想清楚了,覺得兩人走不到一塊。」所以他又生她的氣不理她了。真是前帳未清,後帳又興。難道這次會氣到她考完試?

    「有什麼困難的?京城如果容不下你,就把他敲昏帶回小歸村,我們小歸村很大度,定能容得下他。」小芳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

    「小芳,你好歹在侯府混了十年,對權勢這東西沒有絲毫體會嗎?」

    「我知道權勢有時很嚇人沒錯,但那又怎樣?就算最後真的不成,也試過了。就像考狀元很難,幾百個舉人裡也就只能考出那麼一個。難道你會因為不一定考得到狀元就不考啦?」小芳試圖開解她。

    白雲很是自負道︰「我覺得考狀元並不太難。」

    「好好,你覺得容易就好。算我錯,我舉錯例子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就行。反正,除非你一點也看他不上,不然你應該努力一下,不要還沒努力就說不行,這太軟弱了,不像你。」小芳見不得她這個樣子。

    「很難哪……」白雲嘆氣。對感情的退縮,出自於恐懼失去,確實是軟弱沒錯,也真的是完全不像她。可能實在是……太在意了,才會失去平常心。

    「有什麼難的?你是不是小歸村的人啊?你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嗎?你知道自從你考中舉人之後,全永定縣就沒有人敢娶你了嗎?就算小歸村有人敢咬牙娶你,可看看你,你這拿筆的手,還能下田嗎?你講話時常會隨口帶出一些典故,滿村子誰能聽得懂?饒了那些敢娶你的可憐男人吧!他們需要的是村婦,有共同語言、可以伺弄莊稼的村婦,不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舉人。再有,你看看你!你這輩子沒穿過女裝——之前的婢女裝不算;又不會打扮,成天不男不女地四處跑跳,竟然還有男人能看得上你,那你就不該放過。在自己的人生大事前,權勢算什麼?想辦法把它輾壓成渣才是啊!學學開國太祖吧!不成功,就赴死!」小芳慷慨激昂,差點沒上前死命搖著白雲,好把她搖清醒一點。

    白雲被一長串話念得有點懵,好一會才吞吞吐吐道︰「可……他生我的氣了,我把他氣跑了……」

    「那就去追!把他追回來!」

    「啊?」去追他?不是應該……等他氣消找來嗎?

    「你這是什麼表情?你不會沒想過應該主動吧?真是讀書讀傻了你!白小雲,你長得是不錯,但比起京城那些貴女來說,真的不夠看。還有,你的那個男人,長得非常好看——」

    「啊?他好看嗎?」白雲從來沒有想過賀元那樣的相貌是應該稱作俊美的。他就是他,自小就長那樣;小時候她不識美醜,長大了也不會特別有感覺……

    小芳覺得快昏倒了,罵道︰「你眼瘸啦!就我們見過的貴公子,他最好看!你居然沒發現嗎?好,你沒發現,可不表示別人沒發現。我猜,一定有很多貴女想得到他。你的男人都要被敲昏拖走了,而你還傻哩叭嘰的縮在家裡當怨婦,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啊,可是——」

    「沒有可是!去找他!立刻!」

    於是,灰溜溜被掃地出門的白雲只好捧著一個裝文章的匣子,搭著馬車,從城北走到城東,當皇城高聳的屋瓦遠遠在望時,金陽大街也到了。她拖著腳步走到鎮國公府的大門前,被不認得的門房當成來投卷的考生,很客氣地告訴她——

    賀元不在家,要投卷的話,他能代收,保證呈交給二爺。

    白雲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匣子,搖搖頭,客氣地拱手為禮打算離開,不料這時春生突然騎馬回府,認出了白雲,連忙上前將人攔下。在春生的告知下,白雲才知道,原來在他們冷戰的這三天裡,賀元臨時接到了一個任命,去鴻臚寺當少卿去了。

    「怎麼突然就被任命了?」

    「北蠻來使,欲談判通商與通婚等事宜。皇上特令二爺為少卿,專司四方館事宜。」

    「他從沒有擔任過實職,怎麼一下子就讓他當少卿,主掌外使來朝事宜?」

    這樣不會引發朝臣反對嗎?而且,竟是北蠻……或者說,果然來了嗎?

    「皇上自有定見。」春生只能這樣說。

    白雲也明白春生就算知道了什麼,也是不能說的。便沒多問,只道︰「如果我現在去鴻臚寺找他,方便嗎?」她得盡快見到他,既然現在北蠻的事成了他的責任,那麼,他就該知道一切。

    其實是不方便的……但春生知道主子如果看到白雲公子主動來找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或許,這幾日沉郁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壞心情就會煙消雲散,小廝們也能得回天下太平——這對他們這些貼身小廝而言,簡直是救贖;所以就算不方便……春生在心底過了幾遍,還是咬牙道︰

    「小的回來是為了幫二爺收拾一些東西,馬上就要再去鴻臚寺。就請白公子跟小的一同過去吧。」

    「好的。」

  ※   ※   ※

    春生所謂的不方便,不是因為賀元正忙得不可開交,而是他身邊圍了幾個負責接待北蠻女賓的貴女。那幾個貴女鎮日圍在賀元身邊團團轉,至於招待女賓的任務——喔,那只是附帶的,沒什麼需要忙的;畢竟北蠻女性地位低下,大概就比牲畜重要上一些,沒有男人帶領,絕對不敢單獨出門,想為她們辦個飲宴都得擔心沒人參加,所以貴女們很閑。

    白雲來到鴻臚寺,就看到了賀元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給包圍住。

    賀元忙著調閱卷宗,那幾個女人搶在一邊幫忙,結果把檔案櫃裡的卷宗全翻弄得一團亂,一旁的小書吏們都快哭了。

    賀元坐在桌案前想書寫什麼,女人們便爭搶著磨墨、鋪紙、取筆;結果是墨打翻了、紙揉壞了、筆摔斷了、一桌子卷宗掉了滿地。

    貴女們服侍人的事兒幹不來,互相使絆子的本事倒是不差。彼此陷害的結果,就是在賀元面前,她們顯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簡直笨透了……

    面對這些添亂的女人群,賀元除了冷淡,倒也沒有疾言厲色以對。再三請不走她們之後,只能視而不見——等回頭就去找皇帝,從根本上將這件事給解決掉才是正經,對她們生氣發火是沒有意義的。

    而他這樣的表現,讓貴女們更加滿意了,覺得他真是個品格高貴的人,若能嫁得這樣能包容女子一切行止且從不發火的男人,那肯定會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賀元在勛貴圈一向以風儀卓然聞名。他不開朗熱情,也不算溫文儒雅,更談不上好說話,卻也沒人見過他在公開場合有過度情緒化的行為。就算在蹴鞠時,在勝敗之前,也不見他失態過。高興時只是淺淺抿著唇微笑,發火時也不過面無表情說幾句冷涼的話,絕不疾言厲色。

    他身上有一種矜貴而克制的氣質,從不讓自己有過激的情緒顯於世人面前。

    或許有人會因此覺得他虛偽,但更多人覺得他很有風度、很有吸引力——尤其在貴女圈,他的人氣近幾年來居高不下,每一個適婚的、或即將適婚的貴女,都暗暗立誓要把他拿下。

    貴女們早就將這三年來進入適婚期的貴族男性給盤點得一清二楚,外表、家世、前途、性格等等,都做了考評。無一例外的,賀元都高居適嫁的榜首。

    今年元月,賀元行完弱冠禮,正式進入適婚期後,全城的貴女都屏息以待著永嘉公主什麼時候派出官媒說親,都渴望著自己能進入公主挑媳婦的大名單裡。

    可惜永嘉公主雖然辦了幾場宴會,卻沒讓賀二爺出席,也沒有招來年輕女孩問話,明顯並不急著幫他相看對像。

    賀家不急,可貴女們急啊!適婚的男人很多,但各項評比皆優秀的卻很少,如果不奮力爭取,就只能眼巴巴看好男人落入別人手中,而她們只能屈就次等的,這當然不允許。

    所以她們把握一切機會,盡可能地接近賀元,纏住他,讓他印像深刻。每個想嫁賀元的貴女都是這樣的想法。

    難得這次賀元被任命了差事,只能被綁在鴻臚寺乖乖辦公,而不能像以前那樣,一群貴女呼啦啦地跑去鞠場逮人時,通常只能對著他逃得老遠的背影徒呼負負,跳腳不已。

    盡管知道賀元對她們很不耐,正極力忍著,但那又怎麼樣?她們幾個是近幾年來能這樣靠近賀元的女人,已夠她們在貴女圈風光好久了。要是能趁此讓賀元記住她們,日後再加深好感,婚事還會遠嗎!賀元再怎麼不近女色,也總是要結婚的。既然娶誰不是娶,那當然要娶至少不那麼陌生的人吧?更別說,貴女們對自己的美貌很是自信,覺得站在賀元身邊絕對般配。

    站在門口冷眼旁觀著一群女人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而努力,白雲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心口很堵。她確實認同任何人都該為自己想要的事物去努力,但前提是那個「事物」不可以是賀元。賀元……是她的!

    「二爺,白公子來了。」春生將馬車駕到鴻臚寺後方的馬廄,交給馬夫照顧之後,才過來這邊;卻沒想到,早就先過來的白雲公子竟就靜立在大門口,不出聲,也不進去,站在那兒看著裡頭的好戲。於是春生連忙開口報告著。

    聽到白雲來了,原本一臉冷淡而疏離的賀元竟是立馬起身,因動作太快,失了點儀態,使得周邊的貴女皆是大驚,連忙看向大門口,想知道是何方神聖,竟能這般讓賀元失態。

    賀元先是快走了兩大步,才頓了一下,接著回復平常的步伐,整個人風姿卓然地走到白雲面前,以著慣有的疏淡聲音道︰「怎麼來了?」

    「我來找你。」白雲微笑道。

    「我正在忙。」語氣矜持。

    「看得出來。」她挑眉,語氣意味深長,並且還瞄了眼他身後那幾個正張大眼睛密切注意這邊的女人們。

    她眼中隱隱的凶光,讓賀元的表情一瞬間微妙地呈現好幾種情緒︰像是竊喜著她的在意,像是緊張著她的誤會,像是期待著她的表現——

    「那麼……你意欲為何?」

    白雲眼眸微凝,定定看著他的眼,冷哼低語道︰「我意欲為何?不過就是——如你所願罷了。」說完,一掌拍向他胸膛,將他推一邊去,大步踏進門,走到那七八個女人面前,目光一一掃過她們的模樣,不帶任何情緒,接著做了個拱手禮,才道︰「在下有要事必須立即與賀二爺密商,請各位行個方便,暫請回避。」

    「哼,你這人好生無禮,一來就趕人!有什麼要事必須躲著我們說?我們可是領受皇命,與二爺一同在這兒辦差,正忙著接待外藩的大事,片刻也走不開。你是何人?又領著什麼差事?誰允了你隨意出入鴻臚寺的?」一名貴女質問道。

    另一名貴女也走過來,目光輕蔑地上下掃視,道︰「看你不過是個區區書生,不在家裡溫書備考,卻跑來這兒叨擾賀二爺。我看啊,你說的要事……」拖長了聲音︰「就是找二爺投卷吧。」

    「哈!再過七日就要大考了,這時候還投什麼卷啊!何況二爺雖然才高八鬥,在文壇深受推崇,但二爺既不是考官,也不可能收什麼投卷,然後推薦給這次的主官們。我說你這是哪來的楞頭青書生,八成是哪個山溝野地來的吧?一點規矩也不懂!」又一名貴女指著白雲手上的匣子嘲笑道。

    白雲沒有理會她們的嘲笑,既然她不是來投卷的,那麼這些嘲弄她半點也不必理會。她仍然臉色平淡,問道︰「意思是,你們不走?」

    「就不走!該走的是你吧。」幾名貴女站成一陣線;她們這些滿京城都橫著走的天之驕女,哪有在一個寒酸書生面前退卻的道理。

    「真不走?」

    「你煩不煩!都回答你了還問!再問我們也不走!」

    「說到做到?」白雲環視著每一個貴女,問得很認真。

    「當然!九頭牛來拖也不走!說到做到!」

    「那好。」白雲退了一步,拱手為禮,接著轉身就跑——當然是抓著賀元一道。

    兩人沖出大門之後,立馬跑了個不見人影。待幾個貴女好不容易回過神,跳腳追出去找人時,已是連片衣角也見不著了,只能咒罵連連,發誓下次見著,定教那個臭書生好看!

  ※   ※   ※

    賀元與白雲跑得並不遠,事實上在賀元的帶領下,他們跑沒幾步,就鑽進一間書齋,以極輕的力道將門板闔上,串上門栓,外頭的人就算追過來,也不會認為他們會躲在隔壁第三間屋子,而不是跑離鴻臚寺——畢竟他們正是朝馬廄的方向跑。

    外頭有怎樣的喧鬧,關在屋子裡的兩人,誰也沒在意。

    他看著她,而她則時而瞪他,時而閃躲。氣氛像是僵持,又滿是曖昧,可兩人似乎沒有打破這種情境的想法,這個空間裡只有他們,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彼此心中只想著相同的一件事——

    「你想好了?」

    「本來沒有,但現在想好了。」白雲沒好氣地又瞪他一眼。

    賀元輕笑出聲,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肯寬慰她,更沒指天說出無數誓言來讓她氣消、讓她安心。

    這個女人是該更生氣一些,對他更是不該放心。

    他賀元或許在白雲這個把權勢視若糞土的奇葩小歸村人眼中,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男人;但其實,在一般正常人眼中,他是很出色的。他並不是娶不到老婆,所以才硬追著她這個半輩子都沒穿過女裝、對自己女性身分認知很模糊的女人跑。他有很多的選擇。

    那些傾心於他的貴女裡,甚至還有公主與郡主,幾年前就打著親上加親的主意向他娘親說親。他當然沒有娶皇家貴女的打算,但這不妨礙他拎出來佐證一下他的行情沒有她以為的那麼低。

    「笑什麼?你很得意對嗎?那麼多女人圍著你,殷勤小意地伺候你,就為等待你的垂青——」

    「她們都是不相關的人,我既不對她們生氣,也不對她們笑。」

    「但她們圍著你!」

    「是啊,她們圍著我。」賀元拉過她一隻手,輕輕在掌心裡搓揉,力道非常溫柔,但語氣卻有些冷涼︰「她們想嫁給我,希望我對她們有好印像,就算把我的工作弄得一團亂,也是情有可原。何況,這是皇帝允許的。」任何人都有爭取自己幸福的權利,他可以不接受,但不會因為不喜歡就嘲弄她們的用心。

    「但我不允許。」白雲斬釘截鐵說道。

    「你當然……可以不允許。」他允許她的不允許。「可是,小雲,不允許之後呢?你待如何?我們之間,你打算如何?」

    聽到他這麼問,白雲的目光不再閃躲,直直望著他,好一會才道︰「我知道你在意我,卻不知道有多在意。」

    「在意到,我完全接受一旦娶了你之後,可能會遭遇到的任何事——包括,陪你上法場被砍頭。」

    「真的?」她輕聲索求確認。

    「我的人品不可信?我們十年的交情不足以讓你了解我的言出必行?我說的話曾經出爾反爾過嗎?」他不喜歡她對他的不信任,一絲一毫都不行。

    「之前的十年,我們只是朋友,那跟男女之情是不一樣的。」她抬起另一手輕掩住他正欲發話的嘴。「相隔天南地北,也可以當一輩子的朋友。但當夫妻,卻得相處一輩子。或許是你離開京城,或許是我離開小歸村,你有想過離開你熟悉環境的可能性嗎?我猜你沒有。你願意陪著我被砍頭,這情話很甜,我聽了很喜歡。但,砍頭這事兒,聽起來挺嚇人,但其實人死萬事休,什麼事都不用煩了。真正需要覺悟的,是真心決定相處之後,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證明不後悔。」

    「一生很長,我無法現在就對未來的每一日做保證,你也不能。但,我卻知道,我們若不能成為夫妻,就一定連朋友也做不成。我不想失去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雖然不太看得出來,但賀元從來是比較實際的。

    「可是——」她覺得兩人應該更慎重對待這件事。

    賀元卻是有些不耐煩了,他哼聲打斷她,肅聲道︰「有什麼好可是的?你必須承認,你會有這麼多的不確定,不過就是因為你怯懦,你不願意承擔與我在一起的可能後果,就算我給你再多的保證,得到的,也不會是你的乾脆應允,而是永遠說不盡的『可是』!白雲,你欺人太甚!」

    「你罵我?!」白雲瞪眼。

    「我只是說出事實,沒罵。」

    「我沒有怯懦!我就是決定跟你一同面對未來,才想好好跟你談——」

    「以你的聰明機變,不管未來發生了任何事,你都能應付得了,無需現在談。你這只是借口,因為你不敢面對自己的軟弱;只有軟弱又想找理由讓自己退縮的人,才會喋喋不休,就是不敢下決心、擔責任!」賀元毫不客氣地繼續攻擊她。

    「我沒有喋喋不休!我也是下定決心的,我沒有對你不負責!不然我不會來!」白雲被惹毛了。之前幾次——好吧,之前十年,她無數次把賀元惹得炸毛,自己覺得好無辜,心中暗自偷笑之余,也是有些感嘆的,覺得這個貴公子脾氣真差,真好撩撥……哪裡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變成他三兩句話,炸毛的人就換成是她了。

    他撩撥出她的火氣了。活了十七年,她第一次真正地生氣了。

    賀元恨不得她更生氣一點,沒把她噴火的模樣當一回事,涼聲道︰「你說你下定決心了?那現在,請你證明。」換他跟她索求證明了。

    「你!」白雲咬牙,恨恨地抽回那只一直被他盈握著的手掌,不給握!深吸了好幾口氣之後,她站直身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道︰「好,我證明!你等著!」

    說完,她四下看著,找著了書案,立即快步過去,鋪紙磨墨一氣呵成。待墨研好之後,立即提筆疾寫,運筆如飛,寫得行雲流水、煞氣凜然。

    賀元沒有走過去打擾她的書寫,也不急著馬上知道她在寫些什麼;或許是一篇誓言,或許是條列出種種保證,也或者……就是通篇罵他的話。

    不管是什麼,他全等著。

    此刻,他站在五步之外,看著白雲的側臉,看著她身上穿的青衣直綴,看著這個一點也不像女人、一點也不精致,卻即將屬於他的女人。

    從他知道她是女人那一刻,他的心就亂得不成樣了。以往覺得有些礙眼的毛病,都變成了順眼的回憶,甚至覺得當年她被剃成禿瓢的模樣很有風格,那頭顱圓滾滾的,跟鞠球一樣可愛,難怪蹴鞠得那樣好……

    當他怎麼看一個人都好,萬般想對一個人好,好到腦袋都沒法正常運轉之後,猛然驚覺到這個事實時,就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什麼事了如果不是她給他喝了神符水,就是,他喜歡上她了。

    他這人有些孤芳自賞,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也多是別人遷就他;心裡默默自得於才高八斗,對許多士子名流就不太看得上眼;在十六歲時,就已在蹴鞠場上踢遍京城無敵手,受盡眾人追捧。說他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不為過,太上皇是他舅舅,皇帝是他表哥,長公主是他娘親,他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不必對任何人、任何事低頭,不必討好什麼人;就算他不學無術,滿京城欺男霸女橫著走,也能安然享福一生。

    賀元不止一次想過,為什麼他就是對白雲上心?為什麼他就是對滿京城的各色閨秀視而不見?她們並不全是張揚拔扈的性情,當中也有溫柔的大家閨秀,有聰慧且飽讀詩書的,更有嬌俏天真的……應有盡有,而且她們都美得很精雕細琢,不是白雲這種天生天養的外貌可以相較的。

    貴女們有的,貧家出身的白雲沒有;但白雲有的,全天下的女人絕對不會有。至少……白雲極有可能是大雍,不,是整個中原大地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狀元。光這一點,滿天下就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

    啪!

    白雲寫下最後一筆後,順勢將手中的筆往旁一甩,玉制毛筆落在地上,斷成兩半,發出一聲碎響,將賀元神游的心思給拉了回來。

    白雲看著他,伸出一隻手指,朝他勾了勾。「過來看。」

    「寫的什麼?」

    「我的決心。」她轉頭看著自己寫出的書帖,前所未有的滿意。

    「什麼樣的篇章足以證明你的決心?」賀元緩緩走向她,直到他看清白雲所寫的是什麼之後,驚呼︰「天下冠軍帖!」

    與原帖一模一樣的「天下冠軍帖」!

    白雲能寫出肖似到不差分毫的文字不稀奇,稀奇的是字裡行間竟一樣充斥著沖天的殺氣與銳意。身為一個親眼見過真跡的人,賀元當然有足夠的權威性來評論這張字帖的仿真度,簡直就是一模一樣……不,還差一點,少了錯字。

    「你少寫了那個塗抹掉的錯字。」賀元的表情很微妙……以模仿來說,這張寫壞了;但,比起原帖而言,這張更像是完美的正本。想來,如果當年太祖沒有不小心寫了錯字的話,就不會心心念念地想把「天下冠軍帖」給消滅掉吧?

    「我帶來的,是有錯字的書帖。」白雲將放在一邊的匣子給拿過來,取出裡面的卷子,攤開平放在另一邊,讓賀元比較兩者的不同。「練了這麼些日子,就這張寫得最像,所以帶來給你。可跟剛才寫的一比,卻是不足了。」

    「這樣的帖子,你再也寫不出來了吧?」指著剛才白雲憋著一身怒氣寫出來的書帖,賀元倒是明白。因為太祖也是這樣的,有生之年,再也寫不出那樣氣勢凜然的帖子了。

    「嗯。」就算再被惹火,應該也寫不出來了。

    「這就是你的決心?」

    「不成功,就赴死。」也不囉嗦著那些「可是」、「但是」的小女兒態了,白雲堅定起來時,天下間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

    她的誓言讓賀元輕輕一笑,轉身將白雲拉進懷中,看著因這突來的親密而失去淡定表情的白雲,忍不住低頭在她頰邊親了下。發現她身子跳了下,他又親了下。一來一往,不停反復,直到她不再因為他的親近而驚跳,直到她放鬆身體,在他懷瑞安生,直到她的雙臂,終於也悄悄環住他腰……

    「小雲——」

    這個女孩兒,終於真正屬於他了。

    賀元忍不住開始期待起日後兩人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不一定很愉快,可能還是會常常鬥嘴鬥氣,但一定熱鬧鮮活極了吧。

    真好。

  ※   ※   ※

    大雍王朝的春闈於三月中旬舉行,於四月初十發榜。榜上有名的就是貢士,於四月二十日到皇宮參加殿試,由皇帝親自出考題;殿試及第者,便稱為天子門生。

    當然,對所有貢士而言,既然都千辛萬苦地考到殿試了,僅僅是當個天子門生是無法滿足他們的。他們爭的,是進士出身;自負才學頂尖者,更是把一甲列為唯一目標,其它再也看不上眼。

    殿試及第者,依照成績高低又區分為三甲。一甲僅取三人︰狀元、榜眼、探花;二甲取十七人,賜進士出身;餘下全列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雖然能上金鑾殿被皇帝親自考較,已是畢生最大榮幸,足以光宗耀祖了,但每一個貢士莫不拚了命想取得前二十名的進士資格。畢竟歷朝歷代以來,還沒有哪個同進士出身的官員能做到位極人臣的;別說位極人臣了,一般握有實權的好差事,也都落不到同進士出身的人身上。

    事關一輩子的仕途機運,所有考生自當傾盡全力一拚。每位考生都將自認最精闢獨到的見解淋灕盡致地揮灑在試卷上,既要展現出自己的卓越不凡,又要能寫得深得聖心,畢竟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自己當然是有好貨的,但也要符合帝王需要,這買賣才能成啊。

    上有所好,下必從之;只是,聖心難測啊!能不能真抓準了上頭的喜好,到了這關口,就全憑運氣啦!

    科舉應試猶如攀爬萬仞高山,而高山的頂峰——殿試,就在所有考生既興奮又緊張又焦灼的心情煎熬下結束了。

    考生的大事是結束了,接著要忙碌的就是所有閱卷考官了。但幸好,參加殿試的人數並不太多,一百多份的試卷,不過幾日便能評閱完。所有試卷分放三個匣子——所有考官一致公認優異的卷子給放一個匣子,這個匣子裡的名單,不出意外,便是一甲與二甲的進士;余下所有合格與不合格的試卷再分放兩個匣子,能不能金榜題名,就看皇帝的心情了。

    這三個匣子,很快被呈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若皇帝求才若渴,生怕有遺珠之憾,就會把所有卷子不分合格與不合格全都御覽一遍,或許某些被評定為不合格的,偏入了皇帝的眼,來個鹹魚翻身也未可知。不過,皇帝通常都不會太閑,至少不至於閑到對每一篇不及格的卷子也一一細閱,能從中抽閱個幾份,已經算是很夠意思、很愛才了。畢竟歷來所有不合格的文章,是極少撈到遺珠的,考生們會揣摩皇帝的喜好,那些日日與皇帝相處在一起的人,更是察言觀色的好手,對皇帝的文章偏好拿捏得很是精準,那些落在不合格匣子裡的,絕對不會出現一篇能讓皇帝眼睛一亮的作品。

    登基才滿兩年的大雍新帝,年號天盛,此刻正在御書房裡踱步沉思,不時地停下繞圈的步伐,走到擺放著三張卷子的長形桌案前,一一看過,幾次拿起朱筆,卻是無法下定決心,於是只好又將筆放下。

    半個時辰之後,內侍送來瓜果糕點香茗,天盛帝轉頭看向牆角漏壺,見浮箭正指著申初,正是晡食時分。突然問著貼身太監道︰「端方來了嗎?」

    「賀二公子剛到,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小的本想等到您用畢晡食才稟報呢。」貼身太監自幼與皇帝一同長大,情分非同一般,回話時也就不那麼刻板,顯得活潑有主意些。

    「端方不是外人,朕進脯食哪須他避著?快叫他進來。」說完,又擺手道︰「你把所有人都帶下去,這兒不用人伺候了。」

    「小的遵命。」明白這是主子接下來與賀二爺相談的事不欲讓任何人知道,所以才遣退眾人。

    賀元走進來時,御書房裡就只見到皇帝一人;而貼身太監將所有宮婢內侍給打發走後,自己便走到書房五步外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或打擾,確保皇帝此次談話能有絕對的隱密。

    「參見——」

    「免了。」沒外人在場,天盛帝懶得等表弟施完那一套覲見禮,招手道︰「快過來。」

    賀元將手上拿著的一隻檀木匣子給擱在一旁的小方幾上,然後走過去,眼風掃了下長桌案上的三份卷子,然後看向皇帝,道︰「明日就要發榜,臣在此恭喜皇上喜得天下英才。據說這次參加殿試的學子不僅才華出眾,還都相當年輕。最長不過三十六歲,最幼竟只有十七歲,皆年富力強,如旭日初升,足夠讓您驅使三十年,以完成心中宏圖偉願。」

    天盛帝淡淡笑了下,頗有些苦惱地道︰「能一路考到殿試的,哪個不是天下讀書人裡的頂尖?只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好不容易從前二十名裡挑出了前三,卻再難從前三裡定出先後名次,實在教朕很是為難。」

    「那就全部點成狀元好了。」賀元不負責任地道。

    「胡說什麼!」天盛帝笑罵。知道這個表弟向來有分寸,會這樣隨口胡說,不過是知道需要有個人可以嘮叨抱怨一下罷了。國家取士這樣的大事,最後當然是由皇帝一人幹綱獨斷,由他決定要提拔任用什麼人,要不怎麼叫天子門生呢?

    「皇上,反正時間還早,不急於這時下決定,先進些脯食吧。」賀元看著食案上擺著還沒有動用過的精美瓜果糕點,建議道。

    「朕哪來的心情用脯食。你用吧。」

    「您不進些,那臣也只好乾看著了。」

    趁著左右無人——最重要的是沒有起居捨人與起居郎礙眼,天盛帝朝賀元瞪了一眼,哼道︰「朕瞧你分明也是胃口全無,別裝得好像你真的有多守禮似的。」這小子自小就能裝,人前人後兩個模樣,偏偏還真能裝上一輩子。

    「臣一向守禮。」賀元一本正經地說道,並且強調︰「全賴臣的表兄自幼以身作則,教導有方。」

    瞪眼還不足以表達出天盛帝的心情,直接翻白眼了。身為賀元的親表哥,對此「盛讚」,他真真是不敢當。

    「好了,不想吃脯食就別吃,趁朕現在得空,說說有什麼事吧。」昨日永嘉公主進宮來陪太上皇玩蹴鞠,特來問他一聲何時得空,賀元求見。

    平日皇親宗室求見皇帝,通常來到皇宮說一聲就可以了,無須層層通報,還提早幾天遞帖子什麼的。皇家雖然規矩大,但大多用在君臣後妃之間,自家血脈至親,私下倒是隨性。也就是這陣子忙於科舉取士事宜,皇帝除了上朝、議政、批奏折之外的時間全花在評閱試卷上了,以至於賀元要見皇帝一面,還得皇帝排出時間,不想打擾到皇帝的正事。

    賀元微微一笑道︰「表哥,您還記得五年前,因為地震,太上皇因而下令將太祖陵墓開啟修繕的事嗎?」

    表哥大人、天盛皇帝橫了自家表弟一眼。當賀元不叫他皇太子或皇帝時,就表示他們要談的事很私人、很不適合讓任何大人物知曉,而他們最好也把自己的身分暫時丟一邊。

    「怎麼會不記得。當時修陵事宜還是由朕主持的呢,不然你以為憑你這個閑雜人等能混得進皇陵裡?」當時修陵為防有失,所有入陵的工匠以及官員們都是嚴格挑選,限制了人數,並在每日進出時要求更衣搜身。若不是當時有天盛帝這個皇太子罩著,賀元連皇陵的山頭都看不到。

    「都虧表哥照應,小弟感激不盡。」賀元仍然很正經地拱手為禮。接著,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表哥,那麼,想必您一定還記得『天下冠軍帖』吧?」

    「如何不記得?當年朕搶先接下修陵工事,不就為了進墓陵親眼瞻仰『天下冠軍帖』嗎?」天盛帝臉上浮現著既崇拜又扭曲的奇特表情。「朕就知道……太祖就算後來成為一方霸主,即便時時手不釋卷,欲將年少失學的遺憾給補回來,但終究……錯過了最好的學習時候……那筆字,不可能像勤政殿外那塊石碑上刻的那樣雄渾豪邁,字體臻至大成。但太祖那書帖,卻是極好的。」

    天盛帝在幼年時就崇拜著太祖,將太祖當成一輩子追趕的目標。皇家人都是蹴鞠狂熱者,天盛帝當然也不例外,但比起父親與祖父,他卻是理智許多;至少,他不會想當一個蹴鞠高手,只渴望在百年後得到「武」這個謚號。「武」這個謚號雖稱不上是美謚,更有明褒實貶之意,但天盛帝就是喜歡極了。

    四方太平、開疆拓土、揚威天下——想取得這些功績,只是當個溫吞的太平皇帝是做不到的。雄心勃勃的新帝,自小就立定目標,將用一生的時間掃平四方邊患,讓萬國來朝,讓外族再不敢進犯。兩百年前,太祖做到了;兩百年後,天盛帝將再創盛世榮光。

    「那塊石碑上的字勝在字體大成,卻不是太祖親書;太祖字跡不暢,卻有著無人可比擬的王霸之氣。」賀元很中肯地說道。

    當今皇上與自家大哥都是太祖的忠實崇拜者,對他們而言,太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如果有不完美,請重復上一句……

    「可不是嗎。」很可惜,得遵太祖之命,字帖不能帶出來。問道︰「不過你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當然是因為,我這邊有仿真的『天下冠軍帖』。」

    天盛帝聞言,本來想嗤笑出聲,告訴他滿大街都有太祖的仿真帖,各種字體應有盡有,並宣稱著自己所書寫的,才是最近似太祖的真跡;不過,話到了舌尖,卻頓住了。因為天盛帝想起自己這個表弟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不說大話,不輕允辦不到的事,而他說出來的話,定然說到做到。

    「真的仿真?」天盛帝半疑半驚喜地問。

    「表哥,您與我,是真正見過真跡的人,我也不了您。」賀元緩緩走到放置匣子的小桌幾邊,慢條斯理地打開鎖扣,取出一卷裱糊好的卷軸道︰「您先看看這一份。」

    也不等賀元拆開卷軸上的綢帶,天盛帝一把取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綢帶,將卷軸展開,然後,屏住呼吸——

    「……像,真像,連錯字都像。塗抹的那一塊墨跡大小形狀也一模一樣……」天盛帝看得如痴如醉。「誠然,這字體裡是少了凌銳殺伐之氣,但這也沒有辦法。當年太祖企圖重寫『天下冠軍帖』卻總寫不成,畢竟心境不同了。而朕這五年來也試圖書寫,就是寫不出這樣的……」

    「表哥,您再看看這個。」賀元微笑,手上已經展開另一份卷軸。

    「別擾朕欣賞這帖——喝!這是什麼?!」原本只是不耐煩地瞥過去一眼,不意竟就被那字裡行間的凜然銳氣給徹底吸引了過去,連手上那份原本還視若珍寶、暗自決定一輩子珍藏的仿真書帖掉落地上都不自知。

    天盛帝一大步走過去,搶過書帖,這次更加小心謹慎,並且一字一字地看下去,試圖找出一點不同……好吧,確實正好有「一點」不同。

    「這份書帖沒有錯字?」

    「那人一口氣將這書帖寫了出來,忘了該有錯字。後來想再重寫一張有錯字的,卻再也寫不出這樣的意境了。」賀元說道,並指著地上的畫軸。「她再怎麼重寫,也頂多寫成那樣。」

    「這兩份,是同一人所寫?」

    「是的。」

    「是何人?是練武之人嗎?朕要召見他!立刻!」天盛帝迫不及待道。

    「恐怕不行。您不能單獨召見她。」

    「這是為何?」

    「因為,她啊,大名正在那些卷子裡,正等著您在金榜上給她題名呢!到時金鑾殿上陛見,總不好只見她一人是吧?還有,提前召見她,更是不妥的。」

    「竟是這次科考的考生?!僅僅是個書生嗎?」天盛帝不免有些失望,因為他認為能將這樣氣勢凜然的書帖仿真成這樣,該是個武人才對。

    「可不僅僅是個書生呢,皇上。」賀元說得意味深長。

    「什麼意思?」

    「這位書生在七年前考得秀才之後,便不打算在功名上進益,而,之所以前來京城應考,全然是不得已——為了在御前揭發一件機密︰關於北蠻族在我方經營細作,與勛貴子弟勾結之事。」

    「什麼?!」天底下有這樣離譜的考試理由嗎?把科舉當成什麼了!還有,一個書生又怎會知道這等機密的?

    「這位書生,若不是因為苦於沒有門路揭發此事,只好進京應考,那麼,她將可能會是大雍朝未來二十年最頂尖的蹴鞠高手,連我都要瞠乎其後;也可能是大雍朝未來的天下首富——因為她原本打算經商,京城張家那位犯事的婦人,一直想收她為徒,傾授一切。當然,若是她打算活得鬆快一些,那麼,光是名家書帖仿真,就足以讓她很滋潤地過一生了。」

    天盛帝聽得直瞪眼,目光忍不住飄移向長形書案上那一堆確定及第的試卷,以及鋪放在書案正中間那三張已經確定是一甲的試卷,差別只是還沒有分出一二三名。

    那個在賀元口中說出來如此詭異的一名書生,名字真的在這些卷子裡嗎?忍不住回憶著所有試卷的字體,很確定沒有任何一份試卷的字體與這份書帖近似。

    「阿元,你怎麼確定那位書生定能金榜題名?」

    「她若不能金榜題名,肯定是您今科最大的損失。」賀元淡淡說道︰「此人讀書過目不忘,腦筋機巧敏捷,能仿盡天下名家字帖,卻從不賣弄文采,堅持表面上最中規中矩的行止。這樣既機變百出又沉著穩重的人,您不收用為能臣,難不成要放她出去佔山為王當惡匪?」

    「這是……怎麼說的?怎麼不當能臣,就只能當惡匪了?你這是在誇那書生,還是在罵他?」不可否認,天盛帝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高張。他從來沒有聽過表弟給誰這樣高的評價,如今,卻獨獨對這位書生信心十足並且推崇備至,怎能不引人好奇。

    「不是誇,也不是罵,就只是,平鋪直述。」賀元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好話。

    天盛帝覺得自己應該立即決定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然後封匣讓內侍將所有及第的試卷送交禮部,讓他們寫上金榜,明日辰初準時發榜;而他,正好省下大把的時間抓著表弟,讓他好好說說這位書生的事跡;當然,最重要的是了解北蠻勾結大雍人培養細作是怎麼一回事。

    「阿元,你在這兒等著,朕立即將一甲名次定下。待及第名單都送走之後,你再告訴朕那個書生究竟是誰。」

    賀元淡淡道︰「臣也不想在皇上未決定好名次時,便告知您她的姓名,那會使您失去判卷的公正性,此非臣之所願。」說完,轉身看向窗外,再不向長桌案那邊瞥去一眼,其實心中早有定見——他早就看到了那三張即將位列一甲的試卷裡,有一份特別眼熟的台閣體。這白雲,就算不是狀元,至少也是探花。

    天盛帝點頭,站在書案前,拿起朱筆,又將三張試卷看了一遍,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很快地在三張卷子上分別寫下狀元、榜眼、探花後,親自將試卷折好放進朱紅色的匣子裡扣好,然後連同其它早就放在另兩個匣子裡的試卷一道拿了起來,走到書房門口,喚來貼身內侍,對他道︰「立即送去禮部,親自交給趙尚書。」

    「小的遵命。」接過三只匣子,內侍很快離開。

    天盛帝回頭看向賀元,道︰「現在你可以跟朕好好說說那書生是何人,什麼來路,又是怎麼與你相識的了。」

    於是,賀元開始對天盛帝訴說起常州永定縣有個小歸村;這個小歸村,有著怎樣的歷史。簡單說完之後,也就方便天盛帝了解這個小歸村出身的書生,理應有怎樣的脾性。

    然後,接著——

    賀元告訴天盛帝,那個書生名叫白雲,十歲就考中了秀才,十六歲中舉人,如今只有十七歲。(毫不意外地瞥到天盛帝眉峰微微一跳,但賀元假作不覺。)

    賀元告訴天盛帝︰白雲身為一個貧家出身的孩子,除了會讀書之外,還身手矯健,打獵砍柴爬樹蹴鞠皆是一把好手。在十六歲那年,他挽弓射飛鳥給家裡加餐時,射下了信鴿。初時不以為意,將信筒隨意一丟,就吃鴿子肉去;後來鴿子肉吃得多了,無意間拆看了某個信筒,發現裡面竟然預謀著陷害忠良,且還是通敵這樣的大事,於是她沒再吃鴿肉了,但還是將所有信鴿活捉,將裡頭的信件以相同的筆跡照抄一份放進信筒後,讓鴿子飛回去,而她留下真跡以做證據。

    這時,聽得入神的天盛帝忍不住問了——

    「一個鄉野少年,如何能辨識信鴿裡的訊息?又如何知道有兩方人馬正合謀欲陷害忠良?他又如何知道誰是忠良?」

    「一個鄉野書生當然不會知道誰是忠良,畢竟她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村長。但她卻是知道即將被陷害的那個人,無論如何得救他一命的。」

    「這又是為何?」天盛帝奇了。

    「因為,那人,是趙思隱;而趙思隱,則是她同母異父兄長。」

    這個料下得夠猛。

    但還有更猛的。

    將整個事件、包括李順兒的坎坷人生都說完之後,賀元喝完一整杯茶潤喉,並且確定坐在對面的天盛帝也吃了茶點、喝了茶,不會有噎到嗆到之虞後,終於爆出驚天大料——

    「最後,還有兩件事,您一定得知道。」

    「是什麼?」天盛帝看著賀元的臉色,不由得心中一緊,覺得他即將說的,大概不會是什麼好事。

    「第一件事。那白雲——」語氣微頓,嘆聲道︰「是名女性。」

    砰!天盛帝手一抖,不小心將一隻茶盅打翻落地,碎了。

    「第二件事。那白雲——」在天盛帝差點把眼珠子給瞪出來的惡狠狠目光下,賀元又嘆了一聲,無比悲憫地看著他的皇帝表哥,說道︰「將會是您的表弟媳。」所以,不能把她砍頭的。

    嘩啦啦!一桌子杯盤茶盅因為桌巾被無意一扯,全砸落地上。

    節哀,順變。

    這是賀元看向天盛帝時,目光裡所顯示的意思。

    而天盛帝,此刻正努力克制著自己——一來克制著不要揍賀元;二來克制著不要拔腿狂奔到禮部,將那份御筆欽點的一甲名單給追回來。

    皇帝,金口玉言,話一說出口便是聖旨,不容反復更改;皇帝,行為舉止皆為天下表率,做事前必先三思而行,行時必定起手無回。

    所以,那白雲,注定成了今科狀元。

    所以,繼他的祖父肅帝因為給蹴鞠好手封官而讓百官評為荒唐之後,一心想當武帝的天盛帝,開始深深憂慮起自己百年之後的謚號了——

    蒼天啊!太祖啊!他竟然欽點了一名女狀元!

  ※   ※   ※

    就在皇帝知曉了白雲的身分與來歷之後的一個時辰,永嘉公主也知道了。

    永嘉公主顧不得失態,難以置信地瞪著小兒子良久之後,直扯著他驚聲叫道︰「你說什麼?!你說、說、說那個白雲……」由於太震驚了,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無法連貫。

    「阿娘,您冷靜些。喝口茶吧。」一手扶著娘親的手臂,另一手體貼地倒來茶水,拿到娘親唇邊。

    「我哪來的心情喝茶!我現在腦子一團亂,生怕聽誤了!所以你給我好好地、簡略地條列出剛才你說的!」下意識地啜了一口茶之後,一把推開茶盅,楸著兒子的衣領命令道。

    「好的。剛才雖然說了很多,但僅有三個重點。第一,我回來時特地去了趟一禮部,知道皇上御筆欽點的今科狀元,就是白雲。第二,白雲是個女孩兒。第三,白雲即將會成為您的二媳婦——以上,您了解這三點即可。」

    「你把這些……都告訴皇上了?」永嘉公主的聲音飄得像在夢遊,整個人在驚跳之後,處於恍神狀態。

    「是的。我瞧皇上很是苦惱呢。」賀元一臉嚴肅擔憂狀。

    裝什麼憂國憂民!永嘉公主氣得拍打他手背一下。罵道︰「現在皇上正被你的話給說蒙了,又攤上欽點的狀元竟是個女孩兒,一腦門焦頭爛額,沒空整治你。等他回過神,有你好受的!」

    「我也沒想避過皇上的整治。」想保住白雲的項上人頭,當然要付出代價。

    永嘉公主見小兒子這樣坦然生受一切的表情,突然對那個女扮男裝不像樣的白雲起了怒火。她這個自小捧在掌心長大的兒子身分高貴、天資過人、文武雙全、努力勤奮,自當一生都過得順順遂遂,不該吃上半點苦,遭受任何罪;可現在,為了一個不男不女的女人,兒子主動去吃苦受罪,這叫她這個當娘的,心氣怎麼能平!怎麼有辦法對那個可能的未來二媳婦有好感!

    因為小兒子不能襲爵,所以永嘉公主自小兒子出生之後,就發誓要讓他一生都過得順心快樂,就算他一輩子庸碌無為,甚至橫行鄉裡欺男霸女什麼的,永嘉公主也會給兜著,就是要他過得無憂無慮,萬事只求他開心就好。

    所以她不會以自己的喜好幫兒子挑媳婦——又不是挑宗婦,無需賢良淑德門當戶對四方八角全。上能孝敬公婆,中能幫助丈夫仕途順暢,下能生兒育女什麼的,那全是長媳才需要備的功能;對小兒子的媳婦,她只有一個標準︰娶他自己心悅的。

    現在兒子跑到她面前說他有心悅的人了,好,很好,好得不得了!只要是良民,就算是蓬門蓽戶出身,也是無妨的;但千思萬料就是沒想得到兒子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奇女子。

    「阿元,多年來,你對性情張揚的京城貴女全然看不上眼,阿娘還道能入你眼的,怕是那種書香名門嚴格教養出來的婉約女子,正打算往文官家裡去打聽呢!哪裡知道,你既不愛張揚的,也不愛柔婉的,偏偏就相中了不男不女且還不美的,你這眼光究竟有什麼問題?」永嘉公主揉著額角又氣又嘆道。

    「阿娘,您還沒仔細看過小雲;她確實不是絕色,卻長得很好,正是我喜歡的模樣。她完全符合我對未來妻子的想像,我就想與她這樣的女子共度一生。」

    「完全符合你的想像?你的想像又是怎麼樣的?」永嘉公主問道。

    賀元閉上眼睛,仔細想了下。也沒想別的,就滿腦子全是白雲的模樣;然後,他睜開眼說了十六個字——

    「能動能靜,能文能武,志同道合,心領神會。」

    這是何等難以制定標準的條件啊!永嘉公主覺得頭更痛了。

    「其實不用十六個字的,說到底,只消四個字就夠了——你說了算。」

    「四個字仍然有些多,還可以更精簡些。」賀元輕笑道。

    「啊?」

    「就兩個字︰白雲。」

    永嘉公主唉嘆。

    「那個白雲到底是給你下了什麼藥啊,讓你為她至此?她利用了你,還拖你下水,讓你為他奔走保命,最後還能獲取你的一顆心,晉身皇親國戚,享受一輩子的富貴尊榮——」

    「阿娘,不是這樣的。」

    「什麼不是這樣!就我聽來,就是這樣!」永嘉公主一肚子氣正旺著呢。

    「為了保住趙思隱的命,讓他不被陰謀陷害,白雲掌握了趙家庶子通敵的證據;為了揭發這樁陰謀,她決定參加科舉,待到金榜題名時,直接將證據呈到御前!」一說到這裡,永嘉公主喘了口氣,才接著道︰「可是,阿元,她怎麼沒想到可以請你幫忙?她就算一直沒問過你的身分,也應該知道你家世不凡,定能幫上她很大的忙。為何她寧願將事情搞到無法收拾,才想到要勞煩你?在我看來,她太過自大,行事魯莽,更是完全不當你是朋友!」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麻煩任何人。她出身貧困,自出生起,就在與天爭命,一路成長至今,養成了她絕對不依靠別人的性格。所以,阿娘,是我多事的纏上她,從十年前,我還不知道她是女孩兒時,就纏著她了。」賀元很平靜地說道︰「如果我沒有攬下這樁事,為她打點一切,我相信,她仍然有辦法在達成她進京的目標之後,安然脫身而去。她……沒有那麼需要我的幫忙。」

    「怎麼可能『她一個女孩子,扮男裝考科舉,往大了的說就是欺君之罪,這種事一旦被揭發,就算不是死罪,也得削去良籍改為賤民,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終生不得回京!沒有你幫忙,那就是她的下場!」

    「相信我,阿娘。小雲她既然敢扮男裝,就肯定能將她女性的身分隱瞞一輩子。瞧,進京兩個多月,硬是沒人看出她是女孩兒。我問過賀明柯銘等人,也問過太上皇以及小皇子,這些經常與她一同蹴鞠玩耍的人,誰也沒覺得她該是個女孩子。」說到這裡,賀元白皙的面皮隱隱發紅起來。曾經無意中觸踫過白雲胸部的右手猛地發麻,還熱辣辣地,不由得悄悄在袖子裡緊握成拳。

    永嘉公主自是沒有發現兒子的異樣,哼道︰「她如何能隱瞞一輩子?一輩子不嫁人生子啦?就算如此,她的家鄉誰不知道她是個女孩兒?有心人一查,她總有一天得暴露出真實性別,只是時間推後幾年,終究逃不過欺君之罪。」

    「她生長的那個村子,村民異常團結,不是我們可以想像的。」賀元簡單地對娘親說了幾個事例來說明小歸村的特殊性,看娘親聽得張口結舌,不禁輕笑道︰「阿娘,您瞧,正如我對皇上說的︰若他不起用白雲,不僅是朝廷的損失,日後可能還會是朝廷的災難。我是不會讓小雲被砍頭的,而小雲身為小歸村的人,又如此聰明機敏,只要活著,就會活得很好。就算把她流放三千裡,她八成也能組織起那些流犯一同佔地為王當土匪去,搞不好幾十年後,又創造了另一個小歸村。」

    「……阿元,你喜歡上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兒?」永嘉公主都氣到沒力氣生氣了,懨懨地問道。

    「我喜歡的,是可以與我並肩同行的女孩兒。」

    永嘉公主望著兒子臉上那罕見的柔和笑意,雙眼因含情而顯得非常迷人,不由得有些吃醋道︰「反正,我是不會喜歡她的!」哼。

    「您當然可以不喜歡她。但我保證,只要您愈了解她,就會愈覺得她實在是個有趣的人。您不會討厭她的。」

    「憑什麼這麼說?」自古婆媳是天敵,男人永遠不會懂。

    「因為我是您的兒子,我的長相性情都隨了您。我喜歡的,也正是您會喜歡的。」賀元走近娘親,伸手攬住娘親的肩,滿眼盡是孺慕地看著娘親道。

    永嘉公主抿唇,企圖忍住噴湧而上的笑意,卻怎麼也掩不住眼中滿滿的笑意,終於忍不住拿過一柄團扇,輕輕拍打兒子的肩膀。

    「巧言令色的臭小子!別以為給你娘我灌迷湯,就能哄得我兜下你所有惹來的麻煩。你且等著,改明兒皇上整治你時,我一句求情的話都不會說!待你阿爹從東海任滿調回京城,到時提著軍棍要揍你,我也是不攔著的。還有,要是那白雲的身分鬧得滿京城皆知,引來風言風雨無數,我也是不理會。」

    賀元輕笑道︰「皇上那兒,多重的懲罰,我都生受著,半點不求饒;待阿爹回來,見著了新媳婦,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揍我?最後——」他思索了下,道︰「阿娘,我認為皇上不會揭發小雲的身分。」

    「為什麼?」憑什麼皇上要為犯欺君之罪的人遮掩?

    「因為皇上捨不得不用她。」賀元胸有成竹地道︰「試卷上的策論寫得好,頂多能證明這些進士們的才學扎實;但只有在當廷親口考較,君前奏對時,還能表現出色,臨機應變者,才是皇上真正需要的人才。我敢保證,只要皇上親自考較過小雲之後,就會下定決心保她。」

    「哦?她的才學當真如此之好?」永嘉公主不信。她的兒子才是最好的!

    「當然好。她所讀的書,都是我給她挑的;她的見解不凡,都是這十年裡我們在信裡吵架吵出來的。我把知識傳授給她,我造就了她這樣機敏出色、口齒伶俐。阿娘,她就該是我的人。」

    永嘉公主想了想道︰「阿元,不是為娘的潑你冷水。我總覺得你因為太喜歡白雲,所以對她的評價失之中肯。若她真這樣出色,又怎麼會去考狀元招惹出這天大的麻煩?老實說,想要救趙思隱,不見得一定要告到御前。就算她不願麻煩你,那麼她可以直接找上趙思隱,把證據給他,讓他悄悄地清理門戶。說起來,這也不過是昭勇侯府其他庶子痴心妄想襲爵,以致於遭到北蠻人利用罷了。這種事,不讓皇帝知道,暗自解決了更好;昭勇侯府的是非已經太多,不該再讓皇帝對他們印像更差了。」身為皇室中人,永嘉公主對政治的敏感度也是很高的。

    賀元聽完娘親的分析,輕笑出聲。

    「小雲雖然是趙思隱的妹妹,但她這輩子卻是打定主意不認的,所以從來沒有考慮過去與趙思隱接觸。她會來京城考狀元,兒子也要負一定責任的;這幾年來,為了逼她上進,在信裡可吵了不少架。」

    「就算你把責任全攬在身上,也別想要我對她多一分好感。」

    「不,我只是在說事實。小雲做一件事時,總會考慮可以從中達成多少目的。為了應付我而來京應考,我覺得很榮幸……好好,別打,我接著說正經的!」賀元笑著躲開娘親拍來的手掌。「這麼說吧。如果她以一個鄉野青年身分進京找任何一個官員呈上趙家庶子的通敵證據,若是沒有被當成胡言亂語地打出去,就是索性當成可疑的同黨抓了下獄,可能病死在獄中都沒人理會。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摻和進通敵叛國這樣的大事件裡,死了也是白死。所以,小雲才決定取得一定的身分地位。雖然她最期待擔當的官職是永定縣的縣令,可為了解決趙思隱的危機,她必然得在御前有出色的發揮,取得更重要的位置,才能有所作為。」

    「她居然妄想參政?!如此膽大包天,她有沒有腦子啊!」

    「小歸村人的腦子裡全長滿了膽。」這是賀元的心得體會。

    永嘉公主連連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道︰「好吧,阿元,你贏了。我現在對白雲這個人充滿了興趣,捨不得冷眼看著她被砍頭了。」在桌几上支起一肘撐住自己憔悴許多的臉頰,懶懶道︰「她現在在哪兒?叫過來吧。你其實今日就打算著帶她來見我是吧?」

    「她今日在皇家鞠場陪太上皇踢球,我讓她比賽完後,就隨著春明過來陪您一道用晚膳。」抬頭看著外頭昏黃的天色正轉為灰暗,約莫是酉正了。道︰「此刻應該到了。」

    幾乎用了大半個時辰的忙碌鋪陳,不就全是為了這個時候嗎?

    醜媳婦要見婆婆啦!

  ※   ※   ※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瓊林賜宴,簪花掛紅,敕賜游街三日。這是專屬於新科進士的好日子,是他們一生之中最光榮得意的時刻;多年的寒窗苦讀,只為金榜題名天下知的這一刻,怎不教所有進士們紅光滿面、笑如春風,即便有人想要裝得淡定些,卻也是怎麼也無法壓下不斷往上勾翹起的唇角。街道兩旁喜笑歡呼的人潮,以及不時丟過來的鮮花香包等物,讓這科的進士們的虛榮心充分得到滿足。

    天盛三年的進士們有個共同的特色,就是特別年輕。浩浩蕩蕩的一群新科進士,全是烏髮黑亮,精神暢旺,青春勃發,竟是不見一個白頭翁。整個陣容因此看起來特別有活力,充滿了蓬勃的朝氣,彷佛正昭示著年輕的天盛朝正要揚帆待興,大展鴻圖。

    此科進士最大的看點是皇帝欽點了一名才十七歲的少年為狀元。

    金榜一張貼出來,這個消息立即轟動京城。所有人都議論紛紛,猜測著天盛帝的用意,談論著未來朝廷的風向,談論著讓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擔當狀元是否恰當等等。但無論如何,一個十七歲的狀元,的的確確是產生了,並永遠地載入大雍史冊。

    據說為了證明此次科考的公正性,並不因為想起用年輕人而一律只錄取三十五歲以下士子為進士,而無視才學。三日遊街完畢,進士們進宮謝恩,於選德殿陛見時,皇帝當眾考較了位列一甲三人的才學,共出了時務策五道,分別是︰政要、求賢、維新、敦本、制夷。要他們當場選題作答,不拘是五策皆答,或者只選一二精論。總之,考的就是學識口才與思捷機敏,這可不僅僅是有才學就行了。

    能位列一甲的進士,才學與談吐自然是頂尖的,只是懾於皇帝威嚴,任誰在此巨大壓力下都得失常;所以誰也不敢托大,榜眼與探花各選了兩個題目,皇帝賜與筆墨,允許他們用半個時辰擬稿,之後再答題。皇帝接著又道︰「白狀元乃今科進士裡年紀最幼、卻獲得最優異名次之人。為了向天下人證明朕欽點的狀元並非浪得虛名,也無須給你半個時辰了,你直接答題即可。」說罷,指著沒有人選的「制夷」題目,隨意道︰「剩這個題目了,你現在就作答吧。」

    此話一出,整個選德殿裡的人都為之錯愕,一時顧不得儀態,皆低聲交頭接耳起來;幾個禮部官員甚至想要起身為狀元說項,但還沒有動作,便被天盛帝掃來的目光制止,當下不敢動作,只能在心中暗自為白雲著急。

    「臣遵旨。」沒有臉色大變,沒有汗如雨下,沒有驚慌失措……當然,也沒有一般少年得志之人會有的不知天高地厚。

    新科狀元白雲,在皇帝的允許下,抬頭直視聖顏,看著皇帝答題。在這樣巨大壓力下,她仍然一臉平靜,沒有被皇帝的威壓給震懾到結巴昏厥、思緒混亂。

    就見她只是略一沉吟,也沒多耽擱,便開口說了起來。

    口條流暢,語調舒緩,用典精妙,論證嚴謹,將大雍帝國四方邊患都說了個遍——起源與興衰、進犯中原的周期、外族各部族之間的恩怨與勢力消長等等;更說了如何利用這些來攪亂他們,讓外族自行崩潰……用了一刻鐘的時間,答完這個題目。時間不長不短,論點精要獨特,重要的是充滿了可行性,令人耳目一新。

    直到她答完了,整個選德殿的人都感覺意猶未盡,還想聽更多,忍不住交頭接耳地討論著白雲對制夷所提出的方案之可行性。要不是皇帝還在上頭坐鎮著,禮部尚書都想跑上前拉著白雲好好長談三天三夜了。

    顯然,皇帝也是這樣認為的。

    就見天盛帝原本嚴肅非常的面孔柔和了些許,原本平靜得有些冷冽的目光,像點燃了兩把火炬似的,變得無比熱烈,怎麼也掩不住,當場就著制夷這個話題,君臣奏對起來。一問一答,皆無浮誇虛言,務實且充滿開創性。

    這白雲何止一點不像個十七歲的孩子,她更像是個經年研究外族的謀士,既了解外族,又能從中找出無數個對付他們的方法;而那些方法似乎還相當可行。

    天盛帝龍心大悅,一時失態,竟全然不顧一旁榜眼探花還等著他考較,就當人家不存在……不,簡直是當滿殿的官員與進士們不存在。

    身後正振筆疾書、記著他言行舉止的起居舍人與起居郎,也無法教天盛帝壓抑住欣喜若狂的心情。他拉著白雲,就北蠻這個目前的心腹大患做深入的討論;這一討論下來,簡直欲罷不能。天盛帝心中滿是撿到寶的喜悅,早就將白雲是女性這件事給忘到九霄雲外,更忘了早先接見這些進士時,打定主意要為難白雲,讓她在所有進士面前出醜的事。

    因為賀元請求不能砍她的頭,那麼,也就只能讓她名聲受損,來讓天盛帝胸口憋著的那口氣好過些許。再說,讓她才名有瑕也是為她好,這樣日後隨便將她打發到哪個荒涼的地段去當官,一輩子就戳在那裡待到致仕別回京來,也就不用擔心身分被揭發了不是?

    為了不在歷史上留下一筆荒唐的記錄,讓自己一生英名盡毀,天盛帝不得不成為賀元的同黨,一同隱瞞起白雲的真實性別。但終究是意難平,才會有今天這一出。

    誰會料到,那樣不愉快的開頭,會有這樣欣喜若狂的結果?

    天盛帝熱切地看著白雲,如獲至寶,歡喜異常。直到此時,他心中才真正湧起「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的感受。

    對天盛帝而言,白雲本來只是賀元的附庸,就算當了狀元,她的生死,仍然不值一提。讓她活著,只不過是因為賀元想她活著,於是向來寬縱著表弟的天盛帝,思考權衡了幾日之後,同意讓她活著——當然,太上皇的力保也是天盛帝必須慎重以待的原因。

    在太上皇眼中,白雲根本是他球場上的最佳搭檔,有她在,他踢起球來,簡直有如神助,看誰還敢說他踢得一腳臭球!所以,萬萬不許白雲為了一點點「小事」就被押去砍頭或流放。太上皇還等著她踢球呢。

    所以,白雲可以活著,但她得當一輩子的男人,以維護天盛帝的名聲。

    但現在,白雲已經不是任何人的附庸了,她就是她,無須庸從於任何人。她以令人驚艷的才能證明了自己,重要的是那才能正是天盛帝未來三十年的帝國事業所迫切需要的。他就是需要這樣的能吏,所以,白雲必須當男人,當了男人才能當官,當官才能為他所用,而他再創盛世的偉願,將不會再是空談。

    至於賀元曾經說過的——白雲是他未來媳婦兒——這種事,天盛帝表示他管不著,家務小事就讓賀元自己去處理吧。至於怎麼處理他不管,總之不能把白雲是女性的消息泄露出去就行了。

    賀元給天盛帝制造了個大麻煩,如今,天盛帝也不客氣地丟了個大麻煩回去。禮尚往來,正該如此,天盛帝感到很滿意,壘在胸口數日的郁悶,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真好。

    於是,選德殿上的一場暢快淋灕的君臣奏對,讓新科狀元白雲聲名鵲起,也讓她在仕途上有了極高的起點,似乎預告了她未來順遂一生的官運。

  ※   ※   ※

    「……所以說,你算是所願得償了?」悶悶地問著。

    「也不算吧。」白雲其實有點苦惱。

    「怎麼不算?選德殿君臣奏對,精彩絕倫,名動京城,鋒頭一時無兩。天盛三年的進士們,全成了你的陪襯。」賀元哼了一聲,接著說道︰「中書舍人、翰林院修撰、賜內閣中書大學士……後兩個職位也就罷了,反正歷來一甲出身的進士都這麼封賞。但中書舍人這職位可不得了,天子近臣呢!雖位輕,卻權重。可以想見二十年後,你位極人臣的光明前景。」

    「……可我還是想當永定縣的縣令。」白雲嘆道。

    「如果你真的想當縣令,就不會在御前大出鋒頭。我不信你猜不出原本皇上是想將你遠遠打發,眼不見為淨,說不定你還真能衣錦還鄉當縣令去。可你並沒有顯拙,反而極盡所能地向皇上販售你肚子裡的貨,還真是賣了個好價錢不是?」賀元很不高興,已經不高興好些天了,說話自然陰陽怪氣,哼聲連連。

    「哎,既然是為了救人一命才來考狀元,總得好人做到底吧。」白雲也是想了很久,才決定這麼做的。即使她比較想當個小縣令……當然,更想同他把婚事辦了,當夫妻,省得見他一天到晚被別個女人覬覦,自己心頭直冒火。

    「你對趙思隱做的已經很足夠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你已經幫他把隱患給捅到御前,讓他糟心的家事變成皇帝必須重視的國事,還利用你擅仿真的本領,不只將通敵證據給截了下來,更利用我的職務之便,在四方館裡將北蠻人私下傳遞給蠻王的秘信給改成了相反的消息,混淆蠻王的判斷……」說到這裡,深深吐出一口長氣。「那時我只認為你是在為趙思隱出一口氣。可我卻沒想到,你這口氣出得還真大——你正在攪動一場戰爭,趁北蠻戰力準備不足、將帥青黃不接時,給他們錯誤的軍情,煽動他們興戰,企圖一舉將他們的雄心壯志打滅。」

    誰能想到,白雲只用了十天的時間,就在鴻臚寺裡將所有外族的訊息吃透,並制定出一套套制夷方案;更沒有料到,她運氣就這麼好,被天盛帝抽考了「制夷」這個題目,於是發揮得驚彩絕艷,名動天下。

    「或許會有一場戰爭,但不能說是我興起的。是皇上想要一場戰爭,我順勢推動罷了。」白雲自小就知道,謀事絕對不能硬來,最好一切順勢而為,從中找出有利於自己的,也是自己要的,然後去推動它,絕對事半功倍。

    「是,你確實料中了皇上的心思。可是小雲,我們怎麼辦?」賀元閉了閉眼,那些熱血沸騰的國家大義暫且擱到一邊,他沒空去激動那種事。眼下,他只在意一件事——他們的未來,怎麼辦?

    皇帝說了︰白雲就當一輩子男人吧,朕要重用她。

    當一個人的才能極之出眾又被迫切需要後,性別便不是問題。身為一個胸襟開闊、目光遠大的年輕帝王,天盛帝並不糾結在性別這種事情上太久——橫豎又不是他想娶白雲。白雲的終身大事,就讓想娶她的人去煩惱吧!不管如何,未來二十年,白雲得在他手下當差,這一點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其它就隨意了。

    「我們?沒怎麼辦啊。當然是成親了。」白雲挑眉看他,難道他想反悔?想到這個可能性,白雲開始四下張望。

    縱使賀元滿心郁悶氣怒,也不由得被她的行為給氣笑了,一把將她扯入懷中,惡狠狠地啃了她嘴一下,才說道︰「你別找了,我的書房沒有能充當棍子的物件。而且,我也無需你的悶棍伺候,咱們的婚事是肯定要辦的,天皇老子也阻擋不了。」

    「既然你我目標一致,那為何還這樣生氣?」唇被咬得有些痛麻,忍不住探出小舌頭舔了舔。

    她無意誘惑,但看在賀元眼中,卻差點將他的魂都勾走了。魂勾走也就算了,但若連怒氣也跟著被勾走可不行。他還在生氣呢!婚姻大事還沒有達成共識呢。

    「我們是一定要在一起的。既是明媒正娶,就要光明正大。所以,我斷然不會將我倆的關係隱於眾人面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白雲恍然。

    「所以,你生氣的是……因為不能公開我的真實身分,所以我倆出雙入對的代價就是讓世人議論我們結契為契兄弟的閑言蜚語?你覺得委屈是嗎?」

    如果委屈的是他,他又何需這般氣急?賀元恨恨地又啃了她一口。

    「真正委屈的人是你!你是新科狀元,這名頭聽起來風光無限,但大雍朝每三年就出一個狀元,所以其實沒有那麼了不起。別人看你鄉野貧戶出身,沒有靠山,無人扶持,待我倆結為契兄弟的事情一公開,被人議論的人只會是你。因為身分背景的差距,我會被人說成風雅,而你則會被詆毀成——」說不出那個詞,於是成了斷句。

    「變童。」語調平平,像在說今天天氣還不錯般地不在意。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賀元雖然這麼問了,卻知道當這個名詞從她嘴裡說出來時,就代表她全想到了。

    「這代表……」看著賀元嚴肅的表情,滿眼盡是對她的心疼擔心,白雲感動之餘,卻又忍不住想笑。因為她想到了——「代表你享盡齊人之福啊。」

    「呃?」可憐自負才華滿腹亦不缺急智的賀二爺,因為太過擔憂她未來將會聲名盡毀,竟一時跟不上她的思緒,只能被她沒頭沒腦的話說得直瞪眼。

    「你瞧,你竟娶了一對孿生兄妹呢。『白小雲』給你當妻子,『白雲』與你在事業上比肩而行。他們兄妹倆皆鍾情於你,無視世人的指指點點,無懼史筆如刀的嚴峻批判,就算是遺臭萬年,這對兄妹也跟定你了。你說,這是不是天底下最圓滿的齊人之福?」白雲笑問。

    靜靜聽完白雲所說的話,賀元滿肚子的憂慮怒火終於被她輕易打消於無形。

    屏息凝視著她;他想,這些話定是他此生聽過最熨貼他心的甜言蜜語了,當然,也是白雲第一次對他說出這樣甜蜜又擲地有聲的情話。

    沒有風花雪月如沐春風的柔情款款,而是充滿白雲個人特色,將情話說得既甜蜜得讓人熱血沸騰,又冷冽得教人心頭發悚。

    她跟定他一輩子,不計一生毀譽。

    凝望了她許久許久之後,賀元的聲音很輕,卻因為承戴了過於沉重的情緒而微微顫抖著︰「你知道……就算你日後成了皇上的第一心腹能吏,為大雍鞠躬盡瘁立下不世功績,但因為你是我的『孌童』,所以最後可能被史官放在《佞幸列傳》裡侮辱——就像衛青一樣,縱有天大的功跡,但凡沾染一點男寵風聲,在史官筆下便一文不值……當然,因為你不是皇帝的男寵,所以說不定你連進入《佞幸列傳》的『榮幸』也不會有,直接被隱去,不管你為大雍做了多少,都將不會有流芳百世的機會。」

    白雲雙手輕輕撫上他的臉,笑著搖搖頭。

    「我要流芳百世做什麼?我的名字,讓當代世人嚼舌幾十年也就算了,可不願意被人生生世世叨念個沒完。你看,信佛的人天天在念『南無阿彌陀佛』,讀書的士子言必稱孔孟,我猜,這些聖人在天上一定天天耳朵發癢,坐臥都不安生。」

    「又胡扯了。」

    「才沒胡扯,我真是這樣想的。」玩笑說完,她正色道︰「阿元,我的名字,只想被你叫喚;我的一生,只想跟你一同度過。除你之外的旁人,批評我或贊美我,對我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意。」

    「小雲……小雲小雲小雲。」賀元摟緊了她,低啞輕叫著她的名字,一再一再地叫著這個從今以後專屬於他的名字,直到把這個名字刻進了心底,烙進了骨髓裡,流淌在血液裡,她融入了他的生命裡,而他的生命從今以後也屬於她。

    「我只想與你一生一世,我在意的也只有你。」她小心捧住他的臉,面孔湊近他,極之生濕地親吻著他。雖生澀,卻毫不羞怯。她的學習能力很強,所以理所當然很快地學會了怎麼利用吻來表達她的喜歡、挑逗著他的情意……

    在她這樣生猛又精確的攻勢之下,賀元自然毫無招架之力。他連連喘氣,為了克制自己,甚至考慮要推開她,讓兩人保持距離,但……怎麼捨得!他這麼地喜愛著她,終於將她盼到了懷裡,也終於,保下了她一條小命——雖然代價是她一生都不能讓世人知道她是個女人。但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她依然是他的妻子,這便足夠了。

    他無法推開她,只想更緊更緊地抱住她,最好能將她揉進血肉裡,讓兩人再也無法分離。

    許久許久以後,兩人衣衫凌亂、氣息不穩地放開彼此的唇舌,努力喘氣壓制自己失控的情緒。發乎情,止乎禮,對戀人來說,實在很難做到,但賀元畢竟是珍惜白雲的。以白雲那種小歸村的思維,一定想著︰既然都要在一起了,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反正肯定會有婚禮,那麼要再怎麼親密都是可以的。

    但賀元不能這麼做,他珍愛她,希望她不管何時何地面對任何人,都能理直氣壯、抬頭挺胸,不留污點給人詬病。該要婚禮之後才能做的事,就不該在婚前做完。她要嫁的人是國公府的嫡次子、公主的幼子、皇家的親戚。她的聲譽必得白玉無瑕,這是他必須維護她的,無論她覺得需不需要。

    為了壓制萌發的情欲,賀元用談話的方式來轉移注意力,就見他努力以輕快而揶揄的聲音道︰「身為我的愛妻兼孌童,我們的下半輩子,是注定要糾纏不休的。所以……如果未來將有一場戰爭,那麼,你必會是皇上欽點的參謀,而我則是——」

    「監軍。」白雲對這個猜測很有把握。說完,見賀元帶著點郁悶的笑容,安撫地輕拍他手背道︰「正好讓咱倆上前線文武勾結,狼狽為奸,一了我的心願。咱不跟趙思隱勾結,就跟你。」還記得他第一次對她發火就是因為這件事呢。

    「你怎麼猜到的?」確實就是監軍。

    「你是皇上的心腹與親表弟,身為國公府的嫡子而不能襲爵,你有富貴,卻無正經官職,整日像個紈褲般,只一心撲在蹴鞠這樣的遊藝上,不幹正事;頂多偶爾擔當個看似體面的臨時差使——比如鴻臚寺少卿、比如打仗時的監軍。似乎你注定有志難伸,東做一點、西沾一點,結果什麼政治資歷也撈不著,一生難有作為。但是,我卻不是這樣看的。」

    「哦?」賀元想要裝嚴肅,卻裝得很失敗,滿眼都是欣賞的笑意。因為白雲在意他,所以願意這樣深入去研究他、了解他,而不惑於世人所看到的表相。在她眼中,他從來不是一個只會附庸風雅、鎮日研究著怎麼將蹴鞠練成絕頂技藝的的富貴閑人。

    「你的身分給了你極大的便利,讓皇上方便用你。你這一生會為皇上辦許多事,卻無法讓世人知道你的功績,甚至掙不到一個爵位。可你會活得很自在,有皇上罩著,整個大雍朝任你橫著走都行。」她給他一個同命相憐的表情。「所以,阿元,我們是天生一對。或許出身天差地別,但命運卻是一樣的。」

    經她這樣一分析,賀元也深覺有理,笑著摟緊她道︰「難怪我在十年前就這樣在意你。我們竟是一樣的。」

    賀元在她耳邊道︰「我不在乎世人評價,也不在乎青史留名,但我願意為這個國家更好的未來而付出一切,這是貴族的責任。我們生來受人民供養,自是希望這個國家千秋萬代。可你就冤了,讀書人一生所求的不就是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嗎?而你更是有史以來唯一的女狀元,這是何等功績,卻是不能宣揚於世,真是太可惜了。」

    「有什麼好可惜的,我有你。」她只認準了這一點,就覺得此生別無遺憾。

    「就像你也無需意難平,你有我這個知己,便勝過千千萬萬不相幹的人。」

    「這種大話,也敢不害臊地說出來。」

    「我有說錯?」她哼問。

    「沒有。」他笑,額頭抵著她的。「你沒有說錯。事實上,再對也沒有了。」

    可不是!人生得一知己,便足矣,無需千千萬萬個不相識的人來歌頌他。

    他知她,她知他,他們是知己,他們將會攜手相伴一生。不管兩人未來是狼狽為奸還是同甘共苦,總之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不會有太好聽的名聲,卻是真真實實地為這個國家盡了一份心力,這樣,也就足夠了。

    「孌童。」賀元突然這樣喚她。

    「紈褲。」白雲也理所當然地這般喚他。

    「我是皇親國戚。」語氣很高傲。

    「我是新科狀元。」聲調更高傲。

    兩雙帶著頑皮笑意的眼對在一塊兒,心有靈犀地一起開口說道︰

    「真是門當戶對。」他道。

    「真是天作之合。」她道。

    說完,毫無形像地抱在一起笑成一團,對未來將一起面對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那想必是,非常有趣以及刺激吧!

    而大雍的江山,也將在他們一生的努力下,往盛世的方向發展而去。

    【全書完】
作者: magmag    時間: 2013-10-5 11:53 AM


  番外篇 之 愛神的悶棍


  之一:小芳的人生感悟與志向

  小芳是個很典型的小歸村女人——悍勇無畏、吃苦耐勞、一根筋認定村法高於國法。

  小歸村是個窮村,田力貧脊,經年不用繳稅,遇上荒年還得朝廷救濟,亂世到來時就毫無壓力地舉村為匪。而小芳家則是這個窮村裡的最窮戶,年年冬天都要凍死一兩個家人。

  生存是如此艱難的事,童年時只要每天能吃上一口糧食,小芳已經無法再要求更多了。

  她沒有白雲那樣的生長環境,主要是,沒有白雲那樣重視教育的娘。

  白雲是個很聰明的人,這一點從小就看得出來了。小芳大白雲一歲,但打從白雲會走路說話以來,通常都是小芳聽她的。這並不表示小芳是個沒有主見的人。相反的,她很有主意,更有自知之明。既然小雲天生腦筋好,再平常的一件事,都能給她想成彎彎曲曲九拐十八彎的意味而不會打結,那麼,只是普通聰明的小芳,當然要聽特別聰明的人的話啦。

  小時候,小芳就這樣想的:既然白雲那樣聰明,做出的決定幾乎從不出錯,那麼,她又何必非要爭先搶當領頭的那一個?都聽小雲的不是更省事?所以,兩人一同出門幹活兒時,她總是聽小雲的。

  事實證明,小雲總是對的。

  在她七八歲那年決定了自己的人生大事——將自己賣掉時,她聽小雲說的,隨時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衣著可以襤褸破舊,但盡量不要骯髒凌亂;頭髮不可以有蝨子;指甲不可留長、不可以有污垢;在同儕裡要勤快少言,在每一個可能的主家面前,要憨厚可靠。比起看起來精幹,寧願給人覺得傻氣。這是生存之道,在羽翼未豐之前,她不可以出色。

  這些,她都一一做到了,並且得到了超乎她預期的收穫。至少,她很快找到了好主家,並且從進入主家大門的那一天,便沒再餓過肚子。

  其實比起晉陞到京城侯爵府當丫鬟,小芳更寧願一直待在永定縣的莊園裡,當個奴僕的奴僕。在同樣不會餓肚子的前提下,當然待在離家近的地方工作,更方便她隨時照拂自家不是?

  可身為奴僕,身契捏在主家手上,主家叫往東,她就不能往西;主家的怎麼說,她就得怎麼做,沒她發表意見的餘地。所以,當京城的主家將她提調過去,她也就只好過去了,頂著滿莊園上上下下十來口人羨慕嫉妒的目光,自己卻沒半分得意,默默收好包袱,跟著莊園管事進京去了。

  京城很繁華,別說路上行人都穿得特別體面了,就連縮在巷子裡的乞丐感覺上都比小芳家的弟妹穿得還好一些、面色還豐盈一點。京城的主家很大很華麗,簡直像是玉皇大帝住的天宮,那些穿著同類型制式漂亮衣服走來走去的人,竟然只是丫鬟小廝罷了,而非她以為的主子。來到京城主家的前半年裡,小芳大開眼界,覺得自己總算是真正見了世面啦!

  她如饑如渴的用眼睛記憶著看到的一切——尤其是每天吃的三餐,簡直是太好吃了!竟是頓頓有魚有肉,而且好吃得讓她每每想起都得猛吞口水才不會被嗆著!那檔次比起在莊園時吃的,又更好上幾倍不止,好到她從來無法想像,天上神仙吃的,不過就是如此吧?!

  只是一個小丫鬟,就吃得這樣好,小芳實在無法想像那些被她們這些下人所服侍的主子們,吃得又是什麼了?莫非是瓊漿玉液仙丹蟠桃?

  雖然好奇,但小芳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她對自己的身份認識得很清楚,就是一個在下人群體裡的外來戶,任何可以近身服伺主子的職位,是永遠不可能輪到她身上的。

  幸好,她的志向也從來不是往主子面前湊,混個體面的一等丫鬟、過著「副小姐」生活那類的。她的志向非常務實,就是要吃飽肚子,永不挨餓。所以她被發配到廚房當燒火丫頭時,是很滿意的,即使,這種常常會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粗活,也不會有人跟她爭搶,甚至可以說避之唯恐不及。可她還是為著得到這份「優差」而暗自竊喜上大半年,才淡定下來。

  十年下來,紀小芳便一直順順利的在明宣侯府從一個小小的燒火丫頭,一路混啊混的,就給混成了採買管事手下的一名得力的小嘍囉,前途看好,三兩天就出門放放風什麼的,日子過得簡直可以說是如魚得水。

  她的人生規劃非常簡單,就是吃飽飯,然後,也讓家裡所有人都吃飽飯。隨著她的年紀愈來愈大,擔任的職務愈來愈有份量,到手的月錢以及主家不時發下來的年節賞賜,更別說廚房是個很有油水的單位了,她職位再卑,總也能分到些許好處。這些林林總總的錢全都一毛不花的省下來,拚命往家裡送,終於讓家人在這幾年過上了不再挨餓的日子了。

  家裡寬裕了,買了田地,也在村子裡蓋新房,一家子人再也不必害怕會在冬日裡餓死,在村子裡終於可以抬得起頭做人了。有新房有良田有糧食,在小歸村可說是體面人家啦,她家的弟妹們日後說門好親,再也不成問題。

  小芳很欣慰,覺得自己賣身為奴讓全家人能過起好日子,真是值了。

  之二:小芳的終身大事

  就在二十歲的小芳覺得此生無憾,可以開始存養老錢時,卻被帶著她的管事嬤嬤突然問的問話給問蒙了,那嬤嬤只是這麼說道:

  「小芳,你也二十歲了,可以配小子了,你家裡可有安排?若沒有,你覺得門房的小兒子怎樣?還有漿衣房的林婆子那個三兒子年歲也跟你相當,他們一個現在是外門跑腿的,是個機伶的;另一個正在布莊當學徒,以後出師了,也算有前程。」

  「啊?」小芳聽明白了,卻被驚得完全反應不過來。配小子?是指嫁人嗎?

  對哦!難怪她總覺得自己的人生規劃好像少了點什麼,原來是這個!她長大了,二十歲了,應該嫁人了!

  這輩子一心撲在讓家人吃飽穿暖上,旁的事都沒放在心上,就算參加過幾場丫鬟的婚禮,吃了幾頓喜酒,也肉痛的出了喜錢,卻也從來不覺得這樣的喜事,跟自己有關係——一家子人都還在饑一頓飽一頓的,誰有那個心思去打算吃飯以外的事?

  而現在,她二十歲了,這個年歲,放在小歸村,都該是好幾個孩子的娘了,若是還沒出嫁的話,都也要被人指指點點啦。不過在明宣侯府,丫鬟小廝都是二十歲配人的,所以她這樣的大齡女子,是該打算打算自己的終身啦。

  對於管事嬤嬤所提議的人選,她是沒有印象的,所以也沒有貿然同意或拒絕,只說會回去好好想想,並且寫信回家,詢問父母的意見。雖然她們是賣了身的人,但主家慈善,對於這樣的終身大事,更願意下頭的人自己看對眼再配婚,省得結成怨偶,心氣不順,又怎麼能伺候得好主子?所以上頭的主人們便把這個任務交付給各個單位的管事嬤嬤,讓她們負責撮和下頭這些適婚的丫鬟小廝們。

  於是,在小芳才剛剛覺得人生無憾時,婚姻大事就給砸在眼前,並且讓她得盡快做出決定。可嫁人這件事,事關一生,要是沒挑到良人,反嫁了個好吃懶做眼高手低的,那下半輩子可鬧心啦!

  小歸村的女人是不怕所遇非人的,可,若能好好過日子,誰願意每天拎著一根棍子揍人?打人也是很費力氣的好吧?!有那個空閒,還不如蹲在灶下多吃一碗飯。

  要不要嫁人?嫁給哪個人?唉,真是個麻煩的問題。

  之三:有問題,找小雲

  「所以……你今日來找我,是問我嫁個日後會當門房的丈夫好?還是會當個染布師傳的丈夫好?」白雲微挑眉問。

  小芳很大方坦然的點頭,完全不知道身為一個姑娘家,提起自己的終身大事時,再怎樣也要裝嬌羞一下。

  「這兩個人我都去看過了,也說過幾句話。那張圓,雖然機伶,但有些滑頭,那嘴巴一張開,就不知道要停;另一個李木,說是老實木訥,還不如說是結巴,回答幾個簡單的問話,都要吞吞吐吐到天黑去。」人無完人,小芳對丈夫的要求也並不高,大家身份都相當,誰也別嫌棄誰,真要嫌棄,也是家生子嫌棄她這個外來戶,哪有她嫌棄別人的份?

  「就只這樣兩個人可以挑?」在白雲看來,滑頭或者木訥,都不是好對象。心眼太活或者死心眼,相處起來都挺累人的。

  「不是我挑,是人家挑我,我有了意願還不一定作數呢。」小芳向來非常有自知之明。就算她有一個狀元閨蜜,而且這個狀元閨蜜同時還是國公家的嫡次媳,身份從一介鄉村野婦飛上枝頭,搖身一變為鳳凰,顯赫得嚇人。可她紀小芳,仍然只是一個明宣侯府的廚房丫頭,並不因為有個貴婦好友而覺得自己應當雞犬升天的高人一等。

  她的心態向來很平和,所以從來沒有四處嚷嚷讓人知道這份情誼,一方面是覺得這沒有什麼好拿來說的,更重要的是,白雲的身份愈少人探究愈好。紀小芳不懂什麼大道理,但她是小歸村人,天生護短。白雲的隱秘,她定是要幫著瞞得死死的——就跟全村人都在做的那樣。不用互相聯繫交代,大家都這樣做了。

  小歸村出一個狀元可不容易,更別說是女狀元了,這樣的功蹟,足以讓他們小歸村風光五百年,讓周邊那幾個富村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每每想起都要得意個老半天,這白雲,可是小歸村的大功臣!聽說村長與村民都商量好了,等白雲百年之後,村裡要給她建個狀元祠,讓村民世世代代供奉呢!

  「小芳,你……有沒有想過贖身出來?」以前是沒有能力,如今白雲好歹也是個政治新貴天子近臣,再不濟也是個國公府的媳婦,就算飛黃騰達是日後的事,但此時幫童年夥伴贖身為良,卻不是什麼大問題。

  「贖身?當然想過啊,可總得等家裡的弟弟長大,可以撐起整個家業再說吧。如今我還是混在侯府裡當差的好,吃穿用度都是府裡出的,又吃得這樣好,若是買回了自由身,該怎麼過日子可又得發愁了。我在府裡一個月的月錢,可以養活我一家子人,我爹娘弟妹在田里勞累了一整年,也沒有我半年掙得多,現在贖身不合算,我可不想又回到小時候沒飯吃的日子。」關於這件事,小芳早就想得透徹啦,自由誠可貴,但人餓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還談什麼屁自由?她還是安安份份的在侯府廚房裡幹活兒吧。

  「你知道我可以幫你——」

  「可別。這種事,還是我自己來吧。」紀小芳很快截住白雲的話,道:「小雲,如果我真的需要你幫忙,一定不會跟你客氣,可現在,我過得很好。咱們小歸村的人向來幫急不幫窮,能靠自己努力的事,就該自己來。你也別縱了我啦,要是把我縱得仗著你的勢,四處為非作歹撈好處,我們兩人的情誼也就白交上這麼一場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那兩個對像似乎並不適合你。」

  「我也不是非得在他們之間選一個啊。」小芳倒是很看得開。「先別說人家看不看得上我吧,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日子是過出來的,如果我真的挑一個人嫁了,也會把日子過好,你放心吧。」

  「要不,賀元身邊還有兩個小廝沒娶親,你挑一個吧?他們日後最少也是管理大莊園的主事。」

  小芳仍然拒絕。道:

  「我在明宣侯府過得好好的,幹嘛還來牽扯國公府?這陣仗也太大了,你生怕別人不曉得我們的關係好啊?身為一個滿京城都在議論的人物,你也該自覺點低調過日子才對,一堆人等著戳你軟肋、抓你小辮子呢。」

  「那些人,不足為懼。」在官場混了快三年,連戰場都去過了,白雲真覺得那些站在對立面的政敵們對付起來並不吃力。

  「別托大,就算看不在眼底,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我也清閒些。」兩人雖然是同鄉好友,但身份地位究竟大不同,小芳從小到大唯一的夢想就是有吃不完的食物,至於榮華富貴人上人什麼的,卻是一點想法也沒有的。人貴自知,她就是一個目不識丁的村姑,也就只有那麼一把子力氣和刻苦耐勞的脾性,過不起勾心鬥角的日子,想像不了那些皇親國戚高官大臣們該是怎樣的生活方式。

  她的拳頭比腦袋好用,過不來小雲這種成天動腦不動手的生活。就算她確實非常羨慕小雲的經歷與所有的風光,但也就是羨慕罷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要過著跟她一樣的生活。

  「我看你也不是很瞧得上那張三李四的,偏又不要我給你找更好的對象,那麼,你今天來找我,就只是閒著沒事嗎?」

  「我怎麼可能會閒著沒事找你?當然是有事啊。」

  「有什麼是我幫得上的?」

  「小雲,你腦筋向來好使,我就是來讓你幫我想一想。」

  「幫你想什麼?」

  「就想,咱們女人,就一定非得嫁人嗎?一個人不成嗎?」

  「也不是不成。但如果你遇著了喜歡的人,還是嫁人好些。」白雲當然不希望小芳就把一輩子的目標放在為家人犧牲奉獻上,完全沒有自我。

  「遇到喜歡的人?怎樣才叫喜歡?」小芳皺眉,想像不出來那應該是怎樣的感覺。

  「對你來說,可能……就像喜歡糧食一樣。」

  「人跟糧食怎麼比?那完全不一樣好不好,我一點也不會想要吃人肉的。」小芳瞪眼,覺得這個比喻差透了!

  小雲也從善如流,很快改口:

  「那就換一個說法。如果有人能讓你興起一棍子打昏拖回家的念頭的話,那八成就是喜歡了。」

  「嗯,這話還靠譜些。」小芳點頭,記下了。

  之四:悶棍敲向何方?

  小芳一直以為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自己的丈夫也就在那兩人之中擇一,就看這兩個家庭的長輩對她的觀感有沒有好到將她迎娶進門了。她爹娘早早請人捎話,讓她順著自己心意去挑丈夫,家裡完全支持,沒有意見。

  說是挑丈夫,其實小芳很清楚,是人家挑她。她知道,如果別人知道她與賀二奶奶有交情的話,那麼多的是願意來跟她攀親的人,搞不好連掌理全府的大總管也會願意讓他的兒子來迎娶她。就算小雲一點也不介意被她借勢,但小芳覺得區區婚嫁小事就要抬出小雲的名號來嚇人,那也實在太小題大作了。

  她只是一個廚房小丫頭,剛從燒火丫頭升到跑腿雜役,跟在一個採買調料的小主事身邊,細活粗活都得干,日後最好的前途不過是當個廚娘或採買小管事,而這樣的身份,在侯府的奴僕等級裡,仍然是上不了檯面的。以她的職務,能談到的婚配對象,就是一樣不入流的學徒或跑腿小廝。小芳不會覺得委屈,就像她說的,日子是過出來的,倒也不用去欽羨仰望那些看起來就前程光明、過得風光的人。

  只要不用挨餓,其他都不是大問題。小芳一直是這樣想的。

  所以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對那兩名「疑似可能會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毫無印象,粗粗打過兩次照面之後,轉頭就忘了人家長怎樣。她很沒心沒肺的想:幹嘛要記住呢?反正到時成親了,總會記住長啥樣啊,現在忘了無妨。

  她對管事嬤嬤說明了,那兩個人,她看過了,覺得都不錯。就算哪家對她有意願,她都同意。所以管事嬤嬤便去向那兩家探口風了。只是,這一探,卻是一個多月了,半點消息也無。可見,人家也正在挑著呢,希望在她這樣的條件基礎上,還能往上選個更有前途的丫頭來配。小芳也明白,對那些家生子而言,她的條件實在不算好——不是家生子、職務沒前途、長相平凡。

  不過,她不急。婚姻這事兒,不過是搭伙過日子,她本來就沒有抱著太美好的期望,也不覺得一定要嫁人。

  日子就在等啊等裡,又過了一個月,去吃了幾頓喜酒。那兩家卻一直沒有來消息,看來似乎是沒戲了,小芳也慢慢看淡了嫁人這回事,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遇見能讓她想敲悶棍的男人了。既然不會遇見,那麼,獨自一個人也挺好。

  正當這樣的想法逐漸在腦海裡生根時,卻沒想到,她竟意外的送出了一棒子悶棍!

  那日,她到南街辦事,意外遭遇到搶劫事件——雖然人家搶劫的不是她,但她很不幸的恰好走入案發範圍,成了被殃及的池魚,窄小的巷子在三名惡人東南前後的包抄下,她想閃遠點都沒有機會,打鬥便開始了。

  三個人提刀拿棍的圍著一名背著包袱的人打了起來,口口聲聲要人將東西留下。那名被搶的人手無寸鐵,被打得節節敗退,很快就退到了小芳躲著的地方,逼得小芳不得不加入打鬥的行列。

  小芳還算幸運,躲在角落時,撿到了一根扁擔,正好可以充當凶器自保。她眼疾手快,在惡人沒有發現她之前,便從後面相準了那名唯一拿刀的惡人,絲毫力氣也沒留的就用力一揮,當場將那惡漢敲了個不省人事。然後將惡漢手上的刀給拿了過來,丟給被搶的苦主,說道:

  「別總是躲啊,人家要砍你,你躲個屁!快來砍回去才是正經!」一邊說還一邊躲著另兩名惡人的棍棒,並不時回敬過去,一敲一個准,揍得剩下的兩名劫匪呼呼叫痛。

  結果,待那名苦主提著刀、做好心理準備,決定衝過來加入抗暴行動時,小芳早就將三名惡人給敲昏了——哦,不,應該說,雖然惡人只有三個,但她敲昏的卻是四個人。

  小芳覺得自己很冤,當她敲完三名惡人時,發現那個苦主就一直縮在旁邊,讓她一個弱女子獨自面對惡人,心中百般不爽,轉頭就要罵上一頓時,哪裡知道那苦主就朝她手上的棍子撞過來了,然後,竟然就這樣撞暈了!

  就這樣也能撞暈?這男人是紙糊的吧!?

  之五:悶棍之後……

  「我說過多少遍了,那時我剛從關外回來,身上帶著京城貴人訂的貴重貨品,半點不敢擔擱,就算生病也忍著不看病,就是要先把貨品送到貴人手中。那時我全身高熱,已經病了半個月了,一路奔波勞累,撐著一口氣不肯倒,其實早就頭昏眼花,渾身疼痛。我那是撐不住終於病倒了,而不是撞上你手上的棍子才昏倒的!我堂堂一個走南闖北的行腳商,當然練過拳腳,單挑七八個宵小不在話下,那日我是生了重病,才會昏倒的,不是因為你敲了我一記……」

  「好啦好啦,你說幾百遍了,不煩啊?就當你是真的病得亂七八糟,而不是被我敲昏成了吧?」

  「我是真的生病了,才不是借口!那時你還讓人把我送去醫館,我在醫館養了一個月的病,那難道是假的嗎?!」

  「不是我請人送你去醫館,是我一個人把你拖到醫館,我力氣很大,跟你掰腕子都能贏好不好?」小芳受不了的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個被敲悶棍的男人大做茶壺狀的道:「我說,咱這一路從京城走到常州,如今都要進入永定縣了,前前後後走了兩個多月,你每天這樣唸唸念的,有意思嗎?」

  「當然沒意思,可你總不能老是把敲了我一棍子的事拿出來說嘴啊,明明不是那樣的!如果那時我沒生病,你就是敲了我十棍子,我也是不會暈的!」男人被瞪得有些氣短,聲音愈說愈小。

  「可你明明就暈了啦,不管是怎麼暈的,總之是暈了,不是嗎?」這有什麼好辯的啊?事實明擺著呢。

  「但你也別老說啊,等我們回你娘家,你岳父岳母也這樣說的話,那我臉往那擱?你瞧我這樣熊腰虎背的,怎麼可能被人一棍子就敲暈不是?你把我說得中看不中用,讓岳父怎麼看我?」

  「好啦好啦,你別念了。如果你真的那麼介意這件事,我就不跟我爹娘說你是被我一棍子敲來的丈夫不就成了?一句話的事,偏你說了一路。」

  「我也不是……」男人還想辯。

  「好啦好啦,我瞭解。你口渴不,快喝茶去吧!」

  紀小芳朝天空翻了個白眼,想像不到自己居然會嫁給眼前這個男人,甚至為了他而離開明宣侯府,放棄了她美好的廚娘夢想以及可以白吃一輩子的食物,就這樣做了個行腳商人的妻子……

  每每想到這裡,她都要歎氣著真是孽緣。都是當初那根扁擔的錯,怎麼就杵在那兒,讓他給撞上了呢?

  結果她就得為那一棍子負責,負著負著,就把終身給負進去了。

  事到如今,她也搞不懂這個男人娶她、為她贖身脫籍,到底是報恩還是報仇啦?明明她是比較希望可以在明宣侯府待一輩子的,怎麼轉眼間,就出了府、嫁人了,成了眼前這個行腳商人的妻子啦?

  雖然她願意跟著他天涯海角的闖蕩,見識天下各種風景;雖然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比那個張圓李木之流的人好得太多,既不輕浮,也不木楞,雖然有點嚕嗦,但也不是不能忍受——是個人就會有些毛病,彼此也別挑剔了。小芳一向看得開,對人對食物都不挑剔。她只是一直在想:可以天南地北的行走,一個好男人,怎麼,就讓她下定決心離開侯府啦?

  嫁人半年多來,小芳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怎麼,就輕易放棄那麼多那麼多可以白吃的食物,就跟這個男人出來啦?

  「喝口茶吧。你在想什麼?」男人倒了一杯茶遞給她,順口問道。

  「我在想,我怎麼就跟你出來了呢?明明我早就打定主意一輩子吃明宣侯府的啊。」

  「那裡有什麼好?我能讓你吃得更好!」男人不悅道。

  「再好也是要掏錢買!」這才是重點好不?想到就心痛,現在後悔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我掏得起。」男人的回應很有底氣。身為一個成功的行腳商人,習慣了粗糙的生活,或許過不上也過不來大富人家那種窮講究的派頭,但純粹滿足口腹之慾卻是半點問題也沒有,有時甚至還能比京城的貴人吃得更好更道地。

  「這不是掏不掏得起的問題……」小芳瞪了男人一眼,對於這個話題,她同樣也不想再說了。「算了,跟你說不通。」

  男人撇撇嘴,對自家婆娘那滿臉心痛肉痛的樣子,早就學會無視,懶得生氣了。反正人是贖出來了,想再回去當奴僕沒門,她也只能在每每吃飯時搥一下心肝罷了,隨她去吧。

  小芳抱著頭想了好久,歎氣問道:

  「喂,你腦筋好,那你好好想想,當初我們見面那時,被敲了一棍子的人,其實是我而不是你,對吧?」

  「啊?」男人錯愕,不明白自家婆娘又在胡思亂想什麼了?

  「唉,果然……」小芳歎氣連連。「雖然暈倒的是你,但中悶棍的人,其實是我啊。」

  男人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而小芳也沒有解釋的心情,只在心中默默垂淚想著——

  小雲只說遇上一個想敲悶棍拖回家的男人,就是喜歡。哪裡知道,喜歡一個人,是得付出代價的!

  嗚嗚嗚,明宣侯府免費吃一輩子的飯,就這樣沒了……

  這悶棍敲得她好冤啊!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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