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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 11:33 PM     標題: 匪我思存 -【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10 10:01 PM 編輯

【書名】:碧甃沉(來不及說我愛你)

【作者】:匪我思存

【內容簡介】:   

  為了相救未婚夫許建彰,尹靜琬隻身前往承州,卻意外與裂土封疆的軍閥慕容澧互生傾慕之心。在許尹大婚之日前夕,慕容澧冒險深入敵境,只為帶靜琬離去。情之所至令她棄婚出走,心甘情願地隨他奔波輾轉於烽火之間。

  然而兩情繾綣抵不過萬里江山,慕容澧與程家的政治聯姻終於迫她離家去國。此去經年,重來相見,戎馬半生換得天下在握,卻痛失一生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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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09 A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2 12:26 AM 編輯

引子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在隆隆的轟鳴聲中徐徐駛入永新車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風中彌漫開來,車廂裡的人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因為車門沒有像尋常一樣及時打開。永新歷來是軍事重鎮,承軍的南大營便駐防在此地,此時站臺上星羅密佈的崗哨,因著局勢緊張,亦算是司空見慣,只是那樣整肅的實槍荷彈,無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車門終於打開了,卻不許人走動,實槍荷彈的衛兵把持住了各個車廂口,車廂裡的人不由驚恐的瞧著這些人,他們與站臺上的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制戎裝,靴上的馬刺鋥亮,手中槍尖上的刺刀,閃著雪亮的光芒。他們沉默而冷淡的守望著車廂,拾翠心裡一陣發緊,望了何家祉一眼,何家祉低聲道:「這是承軍的衛戍近侍,按常理不應該在這永新城裡,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領頭的是位便衣男子,從車廂那頭緩緩踱過,目光卻從所有年輕女子的臉上掃過,空氣仿佛也凝固了一樣,拾翠與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個寒噤,他徑直走過來,口氣雖然很客氣,話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獨斷:「這位小姐,麻煩跟我們走一趟。」

    拾翠嚇得臉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來:「你們要做什麼?」那人依舊是冷淡的口氣,對他置若罔聞,只看著拾翠:「麻煩你跟我們回去。」拾翠只覺得驚恐到了極點,只嚇得連連搖頭,拼命往後躲。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聲音質問:「你們還有沒有王法?哪有這樣光天化日下公然搶人?」那人受過嚴誡不得動粗,心裡怒極,卻只是皮笑肉不笑,說:「王法自然是有的,這是軍事機密,你既然不肯識趣,我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王法。」將頭一偏,後面的衛戍侍從便將槍栓一拉,瞄準了兩人,車廂裡的人都嚇得噤若寒蟬,家祉只得眼睜睜看著拾翠被逼著下車,好在那些人還算客氣,並不推攘,也並不斥罵,只是黑洞洞的槍口下,任誰也不敢反抗。

    站臺上卻早就有幾部車子等著,拾翠這才發覺,和自己一同被逼著下車來的,還有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她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命運,和她一樣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那些實槍荷彈的崗哨。

    拾翠和另三個年輕女子被命令上了後一部車子,汽車一路駛出車站,她的心怦怦亂跳,永新城裡街市倒還是繁華,但因為承穎兩軍連年交戰,街市間也布有崗哨,只是比平日更顯戒備森嚴,她們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卻是一路暢通無阻。她一抬頭,看見對面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著窗外,雙手緊緊捏握著,那白晰纖柔的手上,細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見。她自己雖怕到了極點,但見她這樣驚恐絕望,忍不住輕聲安慰她:「放心,應該不會有事的。」其實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絲微笑,可是那笑意裡也只是無邊的恐懼。車子走了不久即轉入一個院落,院門口照例有崗哨,一見了車子,立正上槍行禮。拾翠見車子駛入大門,路兩側都是極高大的樹木,冬日晴好湛藍的天空,那些樹木的脈絡,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紋,陽光射下來,卻沒有一絲暖意。

    車子停下來,她們一起被送進宅子裡,那宅子是舊式西洋小樓,從側門進去,屋子是簡潔而時髦的西式佈置,墨綠色的沙發,茶幾上甚至還放著一瓶折枝菊花,暖氣管子烘著,散出幽幽一縷暗香。送她們進來的那人雖是一身的戎裝,說話倒也還客氣:「請諸位小姐在這裡稍侯。」他既然用了請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緩和,那人言畢就退了出去,只剩了她們七八個人呆在屋子裡,面面相覷。

    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卻是個傭女模樣的人,端著茶盤給眾人沏上了茶,她們卻沒有人敢喝,只端著杯子站在那裡,仍舊是驚恐的互視著,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裡的暖氣管子燒得極暖,只一小會兒,整個人麻木的血脈都像是活過來一樣,拾翠端著那只玻璃杯子,手足終於暖和過來了,一轉過臉,卻瞧見適才在車上坐在對面的女子,虛弱而無力的半倚在墻角,身子在微微發抖。她心中憐憫,走近去才瞧見她臉上全是虛汗,不由問:「你怎麼了?」

    那女子只是搖了搖頭,並不說話。拾翠見她已然搖搖欲墜,連忙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來,其餘的人也留意到了她們,只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瞧著。拾翠見她手心裡全是膩膩的冷汗,不由問:「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舊是搖頭,拾翠見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只無力的攥著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發抖。她本是護士,見她如此虛弱,不由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替她披上,那女子這才輕聲說:「謝謝。」終究手上無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來,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說:「我姓尹。」拾翠道:「我叫閔拾翠,真是倒楣,無端端遇上這樣的無妄之災。」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時,忽聽走廊皮鞋的聲音,顯是有人往這邊來了,屋子裡的人都驚恐萬分眼睜睜瞧著那兩扇門。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門終於被人打開,一個文雅儒秀的男子走進來,雖只是便衣,那目光卻極是銳利,拾翠冷伶伶又打了個寒戰,只見他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卻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點笑意,話裡也透著溫和的客氣:「尹小姐,總算是接到您了——請您隨我來。」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來,微微一動,竟似再也沒有氣力一樣。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蒼白渺弱如一枝殘菊,呼吸急促而無力,只緊緊攥著沙發扶手上罩著的抽紗蕾絲,仿佛那裡積蓄著全部的力量,身子只是微微的顫抖著,就在此時,走廊上又傳來雜遝的步聲,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裝,只沒有戴軍帽。烏黑濃密的發線,襯出清俊英氣的一張面孔,年紀只在二十七八歲上下,眉宇間卻有著一種冽然之氣,先前那人一見他進來,叫了聲:「六少!」

    拾翠腦中嗡得一響,萬萬沒想到竟然能見著慕容灃,因在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曉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從慕容宸死後,便是他領著承州督軍的職務,成了實質上的承軍統帥,怪不得永新城中這樣警戒,原來是他從承州的督軍行轅過來南大營中。慕容灃卻緊緊盯著縮在沙發角落裡的那位尹小姐,過了片刻,方一字一句沉聲吐出:「尹靜琬。」縮在沙發深處的尹靜琬低垂著頭,恍若未聞。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幾步就將她拽起來,她本就虛弱,輕飄飄就像個紙人一樣,軟弱無力的瞧著他,視線模糊裡只有他衣上鋥亮的肩章閃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他的聲音如夏日悶雷,隆隆滾過,咬牙切齒:「你告訴我……」他全身都散發著森冷之意,屋子裡的人都驚恐萬分的盯著他,他那樣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獸,眼裡仿佛要噴出火來:「你將孩子怎麼樣了?」

    她虛弱而急促的呼吸著,因為讓他的手掐得透不過來氣,旁邊那人擔心的叫:「六少!」慕容灃驀然回過頭來:「都他媽給我閉嘴!」那人早先是慕容灃父親的幕僚,慕容灃的秘書何敘安,他甚知這位主子的脾氣,當下便緘默不語,慕容灃卻只惡狠狠盯著尹靜琬:「快說!」

    那尹靜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縷輕煙,只呵口氣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靜靜的笑淌了一臉,在那樣蒼白贏弱的面孔上,仿佛綻開奇異的花朵,她吐字極輕,字字卻如同雷霆萬鈞:「你永遠也別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額頭上青筋迸起,眼裡除了怒不可抑,卻漸漸滲出一縷驚痛似的絕望,掐住她頸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攏,她透不過氣來,臉上的笑意卻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聲來,拾翠只覺得這情形又詭異又恐怖,慕容灃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眼裡只有瀕死一樣的絕望,忽然就松開了手,尹靜琬本就虛弱到了極點,蹌踉著扶著沙發猶未站穩,他忽然一掌就摑上去,「啪」一聲又狠又重,她像只無力的的紙偶,軟軟倒在了地毯上,一動不動的伏在了那裡,慕容灃絕望一樣的暴怒裡,回手就拔出腰際的佩槍,哢嚓一聲子彈上膛,對準了她的頭。

    旁邊那人見勢不對,忙勸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來問清楚再處置不遲,請六少三思。」慕容灃扣在扳機上的中指,只是微微發抖,她的長發淩亂的散陳於地毯上,像是疾風吹亂的渦雲,她伏在那裡,便如死了一樣,毫無生氣。他想起適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樣,再也沒有了靈動的流光,有的只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森冷而漠然的絕望。看著他時,就如同虛無飄渺,不曾存在一樣。這虛無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擊,方才有這樣的效力。他胸腔裡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裡緩緩剜著,汩汩流出滾燙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這樣無望深淵。

    他漠然望著地毯上連呼吸都已經微不可聞的女子,她伏在那裡,弱到不堪一擊,可是她適才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生生將他推入無間地獄,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煉獄裡陪著他,受這永生永世無止境的煎熬。他慢慢松開扳機,緩緩垂下了槍口。

    他緩聲道:「將這些人送走,叫醫生來。」

    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帶了那幾名女子出去,拾翠也魚貫而出,她本走在最後,大著膽子回頭一瞥,卻見慕容灃躬身打橫抱起尹靜琬,那尹靜琬已經暈迷不醒人事,如瀑的長發從他臂彎間滑落,慘白的臉上卻似乎隱約有著淚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去。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10 A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2 12:25 AM 編輯

第一章

    兩年前承穎鐵路.

    臨夜風涼,從開著的車窗裡吹進來,茜色長裙簇起精緻的蕾絲,便如風中的花蕊般招搖不定,長發也吹得亂了,卻不捨得關上窗子。車窗外是黃昏時分晦暗的風景,一切都像是隔著毛玻璃,朦朧裡的原野、房舍、遠山一掠而過,隆隆的車輪聲因已經聽得習慣,反倒不覺得吵鬧了。

    喧嘩聲漸起,尹靜琬不由回過頭去看包廂的門,跟著出門的長隨福叔說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辦事最持重,這一去卻去了很久卻沒回來,給她作伴的明香急了,說:「這個福叔,做事總是拖拖拉拉,這半晌都不回來。這是在火車上,他難道去看大戲了不成?」尹靜琬哧得一笑,說:「看大戲也不能撇下咱們啊。」過了一會兒,仍不見福叔回來,尹靜琬這才有些著急。她頭一次出遠門,明香又只是個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不見他回來,心裡害怕出事,對明香道:「咱們去找找福叔吧。」

    她們包著頭等車廂裡兩個包廂,掌車最是殷勤奉承,一見她們出來,馬上從過道那頭迎上來說:「小姐,穎軍的人正在查車呢,您還是先回包廂裡去。」明香撅著嘴說:「自從火車出了暨原城,他們就查來查去,梳子一樣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蝨子也早叫他們給捏出來了,還查什麼查啊?」尹靜琬怕生事端,說:「明香,少在這裡多嘴。」那掌車的笑道:「總不過是查什麼要犯吧,聽說三等車廂裡都查了十來遍了,一個一個拉出來看,也沒將人找出來。」明香哎呀了一聲,說:「趕情是找人啊,我還以為找什麼金子寶貝呢。」

    那掌車的說漏了嘴,也就陪笑說下去:「也只是猜他們在找人罷了——這樣的事誰知道呢。」尹靜琬對明香說:「那咱們還是回去吧。」又對掌車的說:「若見了我們那夥計福叔,叫他快回來。」一邊說,一邊使個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塊錢給那掌車,掌車的接在手裡,自然喜不自勝,連聲答應:「小姐放心。」

    她們回到包廂裡,又過了一會子,福叔才回來,關上包廂的門,這才略顯出憂色,對尹靜琬壓低了聲音,說:「大小姐,瞧這情形不對。」尹靜琬向明香使個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廂門口,福叔道:「穎軍的人不知在找什麼要緊人物,一節一節車廂搜了這麼多遍,如今只差這頭等車廂沒搜了。我看他們的樣子,不搜到絕不罷休似的,只怕咱們遲早躲不過。」尹靜琬道:「現在還沒出穎軍的地界,我們有付達成簽發的特別派司,應該不會有紕漏,只願別節外生枝才好。」

    她年紀雖不大,又是頭一回出門,福叔見她冷靜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聽見掌車在過道間搖著銅鈴,正是用餐的訊號,便問:「大小姐是去餐車吃飯,還是叫人送進來吃?」尹靜琬道:「去餐車吃,在這包廂裡悶著,總歸要悶出毛病來。」到底年輕,還有點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車就覺得悶乏,於是福叔留下看著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車

    餐車裡其實一樣的悶,所有的窗子都只開了一線,因為火車走動,風勢甚急,吹的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揚起,像只無形的手拍著,又重新落下。火車上的菜自然沒什麼吃頭,她從國外留學回來,吃膩了西菜,只就著那甜菜湯,吃了兩片餅幹,等明香也吃過,另叫了一份去給福叔。明香性子活潑,三腳並作兩步跑到前頭去了,她一出餐車,忽然見著車廂那頭湧進幾個人來,當先二人先把住了車廂門,另一人將掌車叫到一邊去說話,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著車廂裡四處打量。

    這頭等車廂裡自然皆是非富即貴,那些人與掌車的還在交涉,她事不關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廂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廂裡送吃的了,她剛剛坐下來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書來,忽然聽見包廂門被人推開,抬頭一瞧,是極英挺的年輕男子,不過二十餘歲,見著她歉意的一笑,說:「對不起,我走錯包廂了。」

    她見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剛從俄國回來?」她悚然一驚,目光下垂,見那書的封面上自己寫著一行俄文,這才微松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搭訕的方法並不高明。」他並沒有絲毫窘態,反倒很從容的笑道:「小姐,我也才從俄國回來,所以才想跟你搭訕。」

    她不覺微笑,正要說話,忽聽車廂那頭大聲喧嘩起來,她不由起身走至門畔,原來是穎軍的那些人與掌車交涉不攏,兩個人將掌車逼在一旁,開始一間間搜查起包廂來,她瞧著那些人將些孤身的男客皆請出了包廂,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驚,忽聽身畔人細微如耳語,卻是用俄文說:「ποMοΓaTьkοcв(幫助我)。」

    她愕然回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暈黃的車頂燈下,顯得深不可測,黑得如同車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電光火石的那一剎那,她已經明白原來這一路的陣仗都是沖著他來的,他究竟是什麼人?她不應該招惹任何麻煩,可是他距她這樣近,他身上有極淡極淡薄荷煙草的味道,就像是許建彰身上的那種味道,熟悉卻又如此親切。查車的人已經近在約三公尺開外,與他們只隔著一個包廂了,她稍一遲疑,他已經輕輕一推,將她攜入包廂內。她的心怦怦亂跳,壓低聲音問:「你是什麼人?」

    他豎起了食指,做出了禁聲的手勢,已經有人在大力拍著包廂的門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隨手拿起她那本書,她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包廂的門已經被打開了。她霍地站起來,他也像是被嚇了一跳,放下書喝問:「幹什麼的?」

    那些人目不轉睛注視著他們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卻是十分鎮定,竟然任由那幫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為首那人道:「你出來。」他知道再也躲不過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帶下車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難逃,雖然憂心如焚,眼裡卻沒有露出半分來,不動聲色的望了尹靜琬一眼,緩緩站起來。

    尹靜琬心念一轉,含笑道:「諸位長官且慢,我們是正經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麼事,幾位長官要帶他去哪裡?」一面說,一面將特別通行證取出來,為首那人聽說他們是夫妻,臉色稍霽,又將那派司接過去一看,不由露出一絲笑容:「誤會,誤會,打擾兩位了。」緩緩向外退去,目光卻依舊狐疑的注視著兩人,順手替他們關上包廂的門,那門卻虛虛留著一線縫隙。

    她背心裡早已經是一片冷汗,見勢不妙,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忽然走過來將她攬入懷中,不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猝然吻上來。她大驚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轟然湧進腦中。這樣陌生而灼熱的接觸,全然未有過的感覺,唇上陌生的熱力與氣息,她本能的掙紮,卻叫他的力道箍得絲毫不能動彈。她從未曾與男子有著這樣親密的接觸,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如同天羅地網般無可逃避。她覺得自己被捲入颶風中,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唯一的感覺只是唇上的灼熱,與他近乎蠻橫般的掠奪。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摑過去,他手一錯已經扣住她的手腕,輕聲道:「對不起。」

    她回過頭去,見包廂門已經落鎖,這才明白過來,只是氣忿不過,反手又是一掌,他卻毫不躲閃,只聽清脆一聲,已經狠狠摑在他臉上。她見他初次出手,已經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打不著他,但沒想到他竟沒有攔阻自己這第二掌,微微錯愕,只見他臉上緩緩浮起指痕,他卻只是微笑,說:「謝謝你。」

    她哼了一聲,說道:「算你運氣好,我正巧有門路,拿著派司在手,才可以打發走那幫人,不然還不被你連累死。」真是鬼迷心竅,才會鬼使神差的幫了他,見他臉上指痕宛然,稍覺過意不去,「喂」了一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陸,陸子建。」她璨然一笑:「這麼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報的是假名,故而這樣調侃,當下只是微微一笑,說:「能與小姐同車,也算是宿緣不淺。雖大恩不言謝,但是還請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門拜謝。」她見他眉宇間隱有憂色,說:「算啦,你雖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己,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們也算扯平了。」她年紀雖小,心性倒是豁達爽朗,他微一遲疑,便不再追問。她看了看車窗外明滅的燈光,說:「捱過這半夜,等出了穎軍的地界,我猜你就沒事了。」他見她如此聰明靈透,嘴角微動,欲語又止,她卻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經吃了天大的虧,不如吃虧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輩子記著我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還沒走,總得到餘家口才肯下車。」她一邊說話,一邊凝視他的臉色,提到餘家口,他的雙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穎二軍的交界線,承穎二軍這些年來打打停停,這一年半載雖說是停戰,但雙方皆在餘家口駐有重兵,承軍的南大營便駐在離餘家口不遠的永新城內。

    她叫明香進來陪著自己,明香年紀雖然比她小,卻出了好幾回遠門了,見著有陌生人,機智的並不探問。她們兩個擠在一張床上,他就斜倚在對面那張床上閉目養神,車子半夜時分到了餘家口,他卻並沒有下車,她心裡只在暗暗奇怪。她本來大半夜沒睡,極是困倦了,到了淩晨三四點鐘,再也熬不住朦朧睡意,方打了一個盹,突然朦朧裡覺得有人走動,勉強睜開眼睛,火車已經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個站了,外面卻是燈火通明,站臺上全是崗哨。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他已經推開了包廂的門,在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在黑暗裡靜靜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一個念頭未轉完,他已經掉頭離去了。

    整列火車的人都睡著了,仿佛只有她獨自醒著,四下一片死寂裡,只聽站臺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雜遝的步聲、汽車的引擎聲……夾著一種單調的嘀噠聲,她過了許久,才發覺那單調的聲音原來是從自己枕畔發出的,怪不得覺得這樣近。伸出手去,借著窗中透進站臺上明滅的燈光一看,原來是一隻精巧的金懷表,細密的表鏈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聽那表嘀噠嘀噠的走著,沉甸甸的像顆不安份的心,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

    晌午時分火車已經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後卻久久不啟動,福叔去打聽了回來,說:「車站的人說有專列過來,所以要先等著。」好在並沒有等多久,專列就過去了。下午終於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進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車,尹靜琬隱約覺得是情勢不對,但事已至此,只得隨遇而安。乘客從渠江下了車,這裡並沒有汽車,好在離城不遠,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輪車進城去。

    進了城更覺得事情有異,承州為承軍的根本之地,督軍行轅便設在此處,城中警備森嚴,所有的商肆正在上著鋪板,汽車來去,人馬調動,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邊商家一問,氣吁吁的跑回來告訴尹靜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帥病重,六少趕回來下的令,全城戒嚴,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靜琬心中一緊,說:「咱們先找地方住下來再說。」心中隱約覺得不好,承州督軍慕容宸的獨子慕容灃,承軍衛戍與嫡系的部將都稱他為「六少」,因他前頭有五個姐姐,慕容宸四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自然珍愛得跟眼珠子一樣,他既然趕了回來,又下令全城戒嚴,那麼慕容宸的病勢,不言而喻自是十分危急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14 A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2 12:24 AM 編輯

第二章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軍就通電全國,公佈了慕容宸的死訊。原來慕容宸因中風猝死已經四日,因慕容灃南下采辦軍需,慕容家幾位心腹部將憂於時局震動,力主秘不發喪,待慕容灃趕回承州,方才公開治喪。

    尹靜琬叫福叔去買了報紙來看過,不覺得微有憂色,福叔說:「瞧這樣子,還得亂上一陣子,只怕走貨不方便。」尹靜琬沉吟片刻,說:「再住上兩天,既來之,則安之。或者時局能穩下來,也未為可知。」見福叔略有幾分不以為然的樣子,她便說:「我聽說這六少,自幼就在軍中長大,那年餘家口之變,他正在南大營練兵,竟然親臨險境,最後以少勝多。一個十七歲便做出此等大事來的人,如今必然能夠臨危不亂。」

    承州雖是戒嚴,因著舉城治喪,倒真有幾分人心惶惶的樣子。他們住在旅館裡,除了吃飯,並不下樓,尹靜琬悶不過,和明香在屋子裡玩牌罷了。那慕容灃果然決斷毅然,在數日內便調齊重兵壓境,逼得穎軍不敢輕舉妄動,雙方僵持著數日,局勢倒真的慢慢平靖下來。

    雖然如此,尹靜琬還是聽從福叔的意思,只采辦一半的貨先行運走,他們才動身回乾平去。那乾平舊城,本是前朝舊都,眼下雖然不再為首善之區,但舊京物華天寶,市面繁榮,自是與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纓的大族,後來漸漸頹敗,他們這一房自曾祖時便棄文從商,倒還繁盛起來,至尹靜琬的父親尹楚樊,生意已經做得極大,只是人丁單薄,父母獨她一個掌上明珠,當做男孩子來養,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過她,只得應承了。接到她的電報,早早就派了汽車夫去火車站接站。

    尹家本是舊式的深宅大院,新澆了水門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內去,傭人張媽在月洞門後收拾蘭花,一見著汽車進來,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來啦。」上房裡的吳媽、李媽都迎出來,喜孜孜的替她拿行李,又擁了她進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卻是翻新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進去,見母親正從內間走出來,那太陽光正照著,映出母親那一身寶藍色的織錦閃銀小壽字旗袍,雖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可是心裡無限歡喜,先叫了一聲:「媽。」尹太太說:「你可回來了。」愛憐的牽著她的手,細細的端詳了好一陣子,又說:「你爸爸一徑的埋怨,說寵你太過了,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靜琬瞧見父親也已經踱出來,笑逐顏開的說:「能出什麼事,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嗎?」尹楚樊本來吸著煙鬥,此時方露出一絲笑意來,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是她頭一回出門,倒是有驚無險,家裡人本來擔著老大的心,見著她安然無恙的回去,才松了一口氣,她本是留洋回來的,自己覺得天下無不可為,這點驚險,只當是傳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緘口不談,只揀路上的趣聞來講,尹太太倒罷了,尹楚樊聽著,倒頗有幾分稱許的樣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將她摜的,昨天還在埋怨,今天又縱著她。」正說著話,旁邊吳媽上前來問,說:「大小姐帶回來的那些箱子,該怎麼收拾?」

    尹靜琬這才想起來,說:「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呢。北邊的皮貨真是便宜,媽,我替你買了張水獺,夠做一件大衣的了。」命人將最大的兩只箱子搬進來,一一打開給父母看,尹楚樊因見裡頭一枝錦盒,隨開來,原是極好的一枝老山參,不由道:「下回別帶這樣的東西了,落人口實。」尹靜琬笑盈盈的說:「我不過帶了一枝參過來,難道能問我一個私運藥材不成?」又取出一隻壓花紙匣來,說:「我也替建彰帶了東西呢。」尹太太慈愛的嗔道:「真沒禮數,連聲大哥也不叫,建彰長建彰短,人家聽了像什麼話。」又說:「你許大哥聽說你今天回來,說下午就過來看你呢。」尹靜琬聽了,將身子一扭,說:「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麼。」

    尹太太含笑不語,尹靜琬叫她笑得轉過臉去,又輕嗔一聲:「媽。」尹太太說:「快去洗澡換衣裳,回頭下來吃飯。」

    她進去一重院落,方是自己的臥室,吳媽已經替她放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帶回來的些零碎行李,她洗了澡出來,明香已經替她將一些首飾都放回梳妝臺上去了,她坐下梳著頭,忽見那只金懷表放在妝臺上,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鉆石,在燈下流光溢彩。她知道這只PatekPhilippe的懷表價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為謝?這只表精巧到了極處,火車上倉促間沒有細看便收起來了,此時借著燈光,卻見裡蓋上有一行金色的銘文,就著燈一看,原來是「沛林」二字。她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眼熟,總像是在哪裡聽說過,忽聽明香道:「大小姐,許少爺來了。」她心中歡喜,匆忙將表往抽屜裡一擱,又對鏡子理了理頭發,方才出去。

    許建彰正在花廳裡陪尹楚樊說話,靜琬見著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經晚下來,廳裡開著壁燈,只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窗之前,翩然如玉樹臨風,或者是出來走得急了,心裡怦怦直跳,許建彰已經瞧見她,微微頷首一笑,說:「靜琬出了一趟門,倒像是大人了。」靜琬將臉一揚,說:「我本來就是大人了,難道我還是小孩子嗎?」她亦嗔亦怒,耳上兩只翡翠秋葉的墜子,沙沙的打著衣領,尹太太說:「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上沒下,幸好你許大哥不是旁人,哪裡有你這樣搶白人的。」又說:「好生陪你許大哥說話,我去瞧瞧預備得怎麼樣了。」

    她起身去看傭人收拾餐廳,尹靜琬見尹楚樊也藉故走開,於是含笑對許建彰說:「我替你帶了一盒雪茄。」許建彰見她換了西式的衣服,極淡的煙霞色,讓那燈光一映,裊裊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聲反問:「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煙麼?」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說道:「我在路上一直想著,其實煙草的香氣,也是極好聞的。」

    他聽到她如此說,也禁不住一笑。

    許尹兩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了許建彰在這裡吃過飯,一直談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來,看見靜琬已經起來,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靜琬匆匆忙忙的答:「許大哥約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這雙小兒女小別重逢,必有他們的去處,也只是含笑不問。

    許建彰原是自己開了車過來接她,一上車就問她:「你吃了早飯沒有?」靜琬說:「還沒有呢。」許建彰說:「我就知道沒有——你這樣愛睡,今天難得起了個大早,定然來不及吃早飯。」靜琬道:「不是問吃就是說我愛睡,你當我是什麼啊?」許建彰見她薄嗔淺怒,眸光流轉,自有一種動人,笑道:「我給你賠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帶你去吃一樣東西,保管你沒有吃過。」

    靜琬見他順著長街往南開,後來又折往西走了許久,從小街裡穿過去,最後在胡同口停下汽車來,說:「這裡離花市也不遠了,咱們走過去吧,順路吃早飯。」靜琬跟他下了車子,其實時侯還是很早,胡同裡靜悄悄的,胡同口原有兩株極老的槐樹,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細碎無聲,許建彰在前頭走,靜琬忽然叫了他一聲:「建彰。」他轉過臉來,那朝陽正照在臉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風拂過,只是清清軟軟,他已經伸出手來,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風略有涼意,風裡卻有馥鬱的槐花香氣。

    從那胡同穿出去,卻是小小一條斜街,街上有家小館子,是賣雲南過橋米線。她從來沒有到這樣的館子裡來吃過東西,果然覺得新奇,見著米線上來,又有四碟切得極薄的肉片、魚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來,忽聽建彰道:「小心燙。」幸得他這樣叫了一聲,不然她還真被燙到了,沒想到一絲熱氣也沒有的湯,會是那樣的燙,她將那小碟裡的肉片、魚片一一涮熟了來吃,不一會兒,臉上已經微有薄汗,取出手絹拭過,見建彰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便伸手將手絹遞給他,他接過去只是微笑。外頭太陽正好,極遠處清道夫拿著大竹掃帚,刷刷的掃著街,那聲音斷續傳來,就像是人拿羽毛輕輕掃著耳下,癢癢的舒坦,看那太陽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對面人家的白墻上,只覺四下裡皆是安靜,流光無聲一樣。

    春天裡花市本是極熱鬧,到了這個季節,他們去得又早,倒覺得有點冷冷清清。許多攤主都才搬了花盆子來,他們順著街往前走,一路看過,下山蘭過了季節,沒有什麼品樣了,滿花市都是應景的石榴花,有一種千葉重瓣石榴,翠綠的葉間簇著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紅絨結子一樣鼓鼓囊囊,花開時想必如萬點紅焰燃起,還有賣西洋菊的,水晶樣的一枝枝白花,極是俏麗。

    許建彰知道她愛熱鬧,與她看過一回芍藥,又買了一盆重瓣石榴,說:「這個雖小巧,擱在你那屋子裡正好,等花開了必然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的挑了一盆茶花,許建彰不由好笑:「咱們兩個真有一點傻氣,現放著家裡的花兒匠種的那樣多的花,偏偏還要另買回去。」她也好笑,說:「跟你在一塊兒,就老是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從花市出來,又往崎玉齋看古玩字畫,許建彰本是常客,崎玉齋的夥計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來,先沏上上好的茶來,又裝上四碟點心,方才含笑道:「許少爺來得真巧,剛有極好一方硯。」又說:「尹小姐可有日子沒來照應小號了。」又問了府上好,極是周到有禮,先取了幾樣東西來給許建彰看著,靜琬喝了半碗茶,因見櫃上的夥計正檢點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紅色的珠子,彤艷潤澤,隱隱若有光華流轉。夥計見狀,忙拿過來給她細瞧。她拿在手裡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瑪瑙,原來是紅珊瑚珠子,夥計見她喜愛,在旁邊說道:「尹小姐好眼力,這樣東西原是從宮裡出來的,輾轉如今,價錢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緣。」

    許建彰見她的樣子,頗有幾分喜歡,便對夥計道:「你說個實價,回頭到帳上取錢吧。」夥計答應一聲,自去問櫃上了。靜琬聽說是宮裡出來的東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實在是喜歡,她是大小姐脾氣,倒也不問是多少錢,喜孜孜的先取來試,就著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妝奩鏡臺,先照了一照,今天她本來穿一件櫻紅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領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襯得肌膚如雪,珠光晶瑩,對著鏡子看了,更是歡喜。忽聽許建彰在耳畔說:「像不像紅豆?」

    她本來不覺得,聽了他的話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見鏡中兩張笑盈盈的臉龐,其間似有春風流轉無限。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3 AM

第三章

    靜琬與許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過電影后才回去,靜琬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十點多鐘,尹家雖是舊式人家,但因著與外國人做生意,多少學到些洋派的風氣,靜琬雖是位小姐,晚上十點鐘回來,倒也屬平常。吳媽聽見汽車喇叭響,早早出來替她接了手袋,靜琬一路走進去,見上房裡來亮著電燈,就問:「媽還沒睡嗎?」

    吳媽說:「趙太太和孫家二奶奶,還有秦太太來打牌呢。」靜琬聽見說有客人,於是走到上房裡去,果然見西廳裡擺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著,一抬頭瞧見她,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盈盈叫了聲:「秦伯母。」又跟趙太太、孫二奶奶打過招呼,方站到母親身後去看牌,尹太太問:「晚飯吃的什麼,若是餓了,我叫廚房正預備點心呢。」靜琬說:「我晚上吃的西菜,現在倒不覺得餓。」尹太太說:「你爸爸在書房裡,說叫你回來了就去見他呢。」靜琬答應著就去了。

    她一走到書房的門口,就聞到濃烈的煙味,說:「爸爸,你當心屋子燒起來了。」尹楚樊一直很嬌慣這個女兒,見著她回來,不由就笑了,說:「只有你危言聳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突然將臉一板,說:「我有話問你呢。」望住了女兒,說:「這回的貨下午已經到了,倒還順利,可是你怎麼夾在中間運了四箱西藥?萬一查出來,那還了得?」

    靜琬聽他問這件事情,仍舊是不慌不忙,說:「我是聽建彰說,他們櫃上缺西藥缺得厲害,反正是大老遠的跑一趟,我就替他帶了一點回來。」尹楚樊不由道:「你說得倒輕巧,萬一查出來,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氣,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著老成,原來辦事也糊塗,怎麼能讓你做這種事。」

    靜琬聽他這樣說,連忙分辯:「這事和許大哥一點關系也沒有,是我自作主張,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你要罵我就罵我吧,跟旁人沒關系。」尹楚樊本來十分生氣,見她兩只眼睛望著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樣,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難道捨得真的去打罵?心下不由就軟了,哼了一聲說:「你總要吃過苦頭,才曉得厲害。」又說:「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的教訓你,你就等著瞧吧。」

    第二日許建彰聽說了此事,果然對她說:「你也太胡鬧了,這種事情萬一查了出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靜琬微笑說:「怎麼會被查出來,你每次去進貨,不都是很順利嗎?」許建彰說:「怎麼能這樣比——你一個女孩子家。」靜琬將嘴一撇,說:「你骨子裡還是瞧不起女子,虧你往日誇我不讓須眉,原來都是假的。」許建彰見她薄有怒意,知道她從來是吃軟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講道理,於是緩聲道:「你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意思。我平常去進貨,都是常年熟人的門路,拿到軍需的許可證,一路上都是有人照應著,自然沒有人查。你這樣貿貿然的行事,有多危險啊。」

    靜琬聽他說得有理,又見他一臉的焦慮,總是為自己擔心罷了,於是說:「我怎麼知道這中間還有天地線呢,算是我錯了罷。」她素性要強,等閑不肯認錯的,這樣說幾乎算是陪不是了,許建彰也就含笑說:「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為著我。」她也就笑起來,說:「你知道就好。」

    他們兩個人在小花廳裡說著話,語聲漸低,尹太太本來親自端了一盤西洋的桃心酥,見著一雙小兒女你儂我儂,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隨腳走到後面院子裡的書房去,尹楚樊本來戴著老花眼鏡在看帳簿,見著太太端著點心進來,拖著戲腔道:「勞煩夫人,下官這廂有禮了。」尹太太皺眉道:「瞧你這樣子,家裡還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見像什麼話?」尹楚樊說:「才剛不是說建彰來了,我出去招呼一聲。」尹太太說:「孩子們正自己說話,你出去攪什麼局啊,再說他是常來常往的,又算是晚輩,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禮。」

    便喚了傭人斟了茶來,陪了丈夫在書房裡吃點心。尹楚樊吃了兩塊酥,又點上煙鬥來咬著,尹太太說:「靜琬脾氣不好,難為建彰肯擔戴她,況且他又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兩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親過去的太早,許家生意上頭的事,都是他在操心,這孩子,倒是難得的老成持重。許太太上回半含半露,就跟我提過親事了,我只含糊過去了。」尹楚樊將煙鬥在那煙缸裡磕了一磕,說:「靜琬年紀太小,眼下兩個孩子雖然要好,總得到明年,等靜琬過了十八歲生日,才好訂婚。」
過了幾日,尹太太去許府跟許太太打牌,尋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將這個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許太太早就婉轉提過婚事,得到這樣確切的一個答復,自然喜不自勝。靜琬與許建彰也隱約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們兩家雖都是舊式人家,但如今頗有幾分西洋作派,既然父母肯這樣的支持,兩人自然也是歡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過去的。春去秋來,轉眼就是舊歷新年,出了正月,天氣漸暖,花紅柳綠,便又是春天了。許家與尹家早就商議過了,聽了兩個年輕人的意思,只在五月裡舉行西式的訂婚禮,但許尹兩家皆是大家族,親友眾多,要預備的事體自然也多,從四月間便開始采辦添置東西,擬宴客的名單,許家又重新粉刷了裡裡外外的屋子。

    許家本是做藥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時疫初起,藥材緊俏的時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是許建彰親自去北地進貨,今年因著家裡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幾個老夥計去,但是承穎兩軍剛剛停戰,局勢稍定,許建彰怕路上出什麼差錯,最後還是決心親自去走一趟。

    靜琬聽說他這當口還要出遠門去,雖然不舍,但是也沒有法子,況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為,獨力撐起偌大的家業,所以臨行雖依依不捨,終究是不曾攔阻。許建彰臨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裡設宴,替他餞行,靜琬本是極愛熱鬧的人,這日卻悶不作聲,只是低頭吃飯。尹太太替許建彰挾著菜,口中說:「靜琬就是這樣子,老愛發小孩子脾氣,過會子就好了。」許建彰瞧著靜琬,見她一顆一顆的撥著米飯,倒像是很恍惚的樣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過了飯,傭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與尹楚樊走開了。

    許建彰見靜琬端著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著那茶杯裡的茶葉,浮浮沉沉。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靜琬,你怪我嗎?」靜琬說道:「我怎麼會怪你,反正不過兩個禮拜,你就又回來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靜琬的手,說:「你不要擔心,雖然剛剛才打完仗,可是承穎兩軍,打了這許多年的仗了,我們還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靜琬說:「我都知道。」客廳裡不過開著一盞壁燈,光線幽幽的,照著她一身朱砂色撒銀絲旗袍,她本來極亮的一雙眼睛,燈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著他,他覺得自己一顆心潑喇喇亂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氣,她本來穿著高跟鞋,微微有幾分立不穩,身子向前一傾,已經讓他摟在懷中,灼人的吻印上來,她心裡只是亂如葛麻。他們雖然相交已久,許建彰卻是舊式人家的禮節,除了牽手,不敢輕易的冒犯她。今日這樣一吻,顯是出於情迷意亂,她身子一軟,只覺得這感覺陌生到了極點,那種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卻又是無比的熟悉,只覺得像是夢裡曾經經過這一場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個恍惚,他已經放開手了,像是有幾分歉意,又更像是歡喜,雙目中深情無限,只是看著她。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說道:「我半個月後就回來啦,或者事情順利,十來天就能辦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動身,一到了承州,就發了電報回來報平安,過了幾日,又發了一封電報回來,靜琬見那電報上廖廖數語,說的是:「諸事皆順,五月九日上午火車抵乾平,勿念。」她一顆心也就放了下來。

    等到五月八日,她預備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車站接許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來。偏偏春晚時節,天氣鬱悶,花瓶裡插著大捧的晚香玉與玫瑰,那香氣濃烈,倒叫人一時睡不著,她在床上輾轉了半晌,終於模模糊糊睡去了。

    恍惚裡卻仿佛是站在一個極大的大廳裡,四面一個人也沒有,那四下裡只是一片寂靜,她雖然素來膽大,但是看著那空闊闊的地方,心裡也有幾分害怕。忽然見有人在前頭走過,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著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聞一樣,依舊往前走著,她趕上去扯住他的衣袖,問:「建彰,你為什麼不理我?」那人回過頭來,卻原來不是建彰,竟是極兇極惡的一張陌生臉孔,獰笑道:「許建彰活不成了。」她回過頭去一看,果然見著門外兩個馬弁拖著許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那兩名馬弁拖著他,便如拖著一袋東西一樣,地上全是血淌下來拖出的印子,青磚地上重重的一道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兩個馬弁走得極快,一轉眼三人就不見了,她嚇得大哭起來,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還我建彰,你把建彰還給我。」

    她這樣痛哭失聲,一下子驀然醒過來,只覺四下裡寂無人聲,屋子裡本開著一盞小燈,珍珠羅的帳子透進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臥室裡,只聽見床頭那盞小座鐘,滴答嘀喏的走著,才知道原來只是夢魘。可是猶自抽噎,心裡怦怦亂跳著,背心裡早已經是一身冷汗,那薄綢的睡衣汗濕了貼在身上,也只是冰涼。她想著夢裡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極點,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對自己說道:「是做夢,原來只是做夢,幸好只是做夢。」就這樣安慰著自己,方又朦朧睡去了。

    她半夜沒有睡好,這一覺睡得極沉,正睡得香酣,忽聽母親的聲音喚自己的名字,忙答應著坐起來,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經推門進來,手裡捏著一份電報紙,卻是一臉的焦灼,只說:「靜琬,你可不要著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剛剛籠進一隻袖子去,聽了母親這樣一句話,宛若晴天霹靂,整個人就呆在了那裡。

    原來西藥歷來為承軍關禁最嚴的禁運物資,但許家常年做藥材生意,與承軍中的許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這些年來一直順順利利,不料慕容灃剛剛領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頭來整肅關禁,而首當其沖的就是這西藥。那慕容灃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厲風行,對於關禁腐敗,痛心疾首。一著手此事,不動聲色,猝然就拿了承軍一個元老開刀,將那位元老革職查辦,然後從上自下,將一連串涉嫌私運的相關人等全部抓了起來,許建彰被牽涉出來,人與貨物剛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監獄裡,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預備靜琬會哭,不想她並不哭泣,眼裡雖然有驚惶的神氣,過了一會兒,就慢慢鎮定下來,問:「那許伯母知道了嗎?」尹太太說:「這電報就是她叫何媽送過來的,聽何媽說,許太太已經亂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許建彰雖有兩個弟弟,年紀都還小,家裡的大事,都是他這個長子在做主,這一來,許家便沒了主心骨,自然亂作一團。靜琬輕輕的「噢」了一聲,問:「那爸爸怎麼說?」尹太太道:「你爸爸剛才一聽說,已經坐汽車出去見王總長了,但願能想點法子吧。」

    尹楚樊去見的這位王總長,原是承軍的人,眼下在內閣作財務總長。聽了尹楚樊的來意,二話不說,連連搖頭,說:「若是旁的事都好說,可是眼下這件事,憑他是誰,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說不上話。您多少聽說過那一位的脾氣,那從來是說一不二,當年大帥在的時候,也只有大帥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火光關禁的事,只怕正等著殺一儆百,眼下斷不能去老虎嘴邊捋須,我勸你先回去,等過陣子事情平復,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見話已至此,確實沒有轉圜的餘地,只得失望而歸。靜琬見父親一一分析了厲害關系,只是默不作聲。尹楚樊安慰她說:「雖然私運西藥是軍事重罪,可是許家與承軍裡許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應該無憂,到時再多花些錢打點一下,破財消災吧。」她仍舊默不作聲,心中焦慮,午飯也沒有吃,就回自己的屋子裡去。

    她明知道父親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妝臺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妝臺上放著一張前幾日的舊報紙,上面登著新聞,正是慕容灃平定北地九省,在北大營閱兵的相片。報紙上看去,只是英姿颯爽的一騎,於萬軍拱衛中卓然不凡,這個人這樣年輕,已經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親還要厲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剛毅過人。慕容灃既然下了決心要整肅關禁,難保不殺一儆百,建彰撞在這槍口上,只怕是兇多吉少。

    她怔怔瞧著那報紙,忽瞧見那報紙援引內閣耆耋的話,說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她心中忽然一動,只覺得「沛林」這兩個字再熟悉不過,自己仿佛倒像在哪裡見過,只記不起來,坐在那裡苦苦尋思,突然間靈光一閃,拉開抽屜,四處翻檢,卻沒有找到。

    她將全部的抽屜都一一打開來,又將床頭燈櫃的抽屜也打開來看,最後終於在衣櫃底下的抽屜裡找到了那只金懷表,打開來看,裡蓋上清清楚楚兩個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氣翻箱倒櫃,此時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氣,腿腳發軟,慢慢就靠著那衣櫃上,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只想,不管是與不是,不管成與不成,總得破釜沉舟的一試。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7 AM

第四章

    靜琬又從頭仔細想了一遍,換了件衣裳,去上房對母親說:「我去看望一下許伯母。」尹太太點頭道:「是該過去瞧瞧,也勸她不要太著急了。」就叫家裡的汽車送了靜琬去許家。

    許家也原本是舊式的大宅門,時侯本來已經是黃昏,那春晚的太陽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帶了幾分慘淡之色。許太太聽到傭人回話,早已經遠遠迎了出來,上房裡雖然已經開了電燈,可是她本來穿著一件墨綠的湖縐旗袍,讓那黃色的電燈一映,臉上更是黃黃的一種憔悴之色。靜琬看了,心裡更添了一種傷感,許太太幾步搶上來,牽了她的手,只叫了一聲:「靜琬」,那樣子倒又要掉眼淚一樣。靜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會忍不住放聲大哭,勉強叫了聲:「伯母。」攙了她在那紫皮小沙發上坐下。

    許太太取出手絹來拭了一回眼淚,只說:「這可怎麼好?建彰一出事,就跟塌了天一樣。」靜琬說:「伯母不要太著急,保重身體要緊,建彰的事總不過要多花幾個錢罷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建彰有哪些朋友可以幫得上忙。」許太太說:「外面的事我都不太過問,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靜琬便問:「能不能請廖先生過來談一談呢?」許太太早就是失魂落魄,見她神色鎮定,心裡才稍稍安定些,聽她一說,於是馬上就差人去請。

    那位廖先生是許家積年的老帳房,跟著許建彰辦過許多事,聽說許太太請他,馬上就趕來了。靜琬平日與他也熟識,稱呼他一聲「廖叔」,說:「廖叔,眼下要請您好好想一想,建彰還有哪些朋友在承軍裡頭,可以幫得上忙。」廖先生遲疑了一下,說:「這回的事情,牽涉極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經幫不上忙了。」靜琬問:「那麼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說情,只是找門路見六少一面,有沒有法子?」

    廖先生聽見說,嚇了一跳,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狐疑的說:「找門路見六少——這可是非同等閑的事,他是現任的承軍統帥,九省巡閱使,要見他一面,談何容易。就算見著了,又能有什麼用?」

    靜琬說:「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說得上話,只是許多年不見,如今六少位高權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見面,若是能見著面攀一攀舊情,或許能奏效也未為可知。」

    廖先生聽她說得這樣篤定,沉吟道:「要見六少確實沒有法子,但有條門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靜琬忙說:「請先生明言。」原來許家與承軍一位餘師長頗有交情,而這位餘師長,正是慕容灃三姐夫陶端仁的表親,廖先生坦然道:「找這位餘師長幫忙,或許能見一見慕容三小姐。」靜琬默默點一點頭,廖先生又說:「聽說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小姐們都不許過問外面的事,只怕見著慕容小姐,也無濟於事。」靜琬想了一想,對廖先生說:「眼下也只有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請您給餘師長寫封信,介紹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請余師長從中幫忙,讓家父的朋友能見一見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應,當下許太太叫傭人取了筆硯來,廖先生寫了一封長信,密切的說明瞭厲害關系,方交給靜琬。

    許太太淚眼汪汪的瞧著她,問:「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幫上忙嗎?」靜琬想了一想,說:「其實也沒有多少把握,但她必會竭盡全力而為。」

    靜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見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問:「吃過飯沒有?」靜琬說:「在許家陪許伯母吃過了,老人家看著真可憐,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輕輕嘆了口氣,說:「你也別太著急了,你父親已經在想法子。」靜琬說:「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學,他的父親歷來與承軍的人來往密切,或者能有門路。」尹太太點一點頭,說:「咱們可真是急病亂投醫。」靜琬不知為什麼,輕聲叫了聲:「媽。」尹太太無限憐愛的瞧著她,說:「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靜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臉,勉強笑著說:「媽,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來,還要去見我那同學呢。」

    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了汽車出去,尹太太在家裡,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只說是為了建彰的事在擔心。等到了中午時分,司機開了汽車回來,卻不見靜琬。司機說:「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著她,一直等到現在,我以為大小姐或許自己雇車回來了。」尹太太聽了,又急又憂,忙打電話告訴了尹楚樊,猶以為是在同學那裡,一一打電話去問,都說沒有去過。到了天色已晚,靜琬仍沒有回來,尹家夫婦憂心如焚,去女兒房中一看,少了幾件貼身衣物,妝臺上卻壓著一封書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幾乎要暈闕過去,尹楚樊稍稍鎮定,握著煙鬥的手亦在微微發抖,連忙打電話給銀行的熟人,果然靜琬這日一早去提取了大筆的款子,尹家夫婦見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這一晚卻有極好的月亮,靜琬躺在火車的軟鋪上,窗簾並沒有拉得很攏,一線窄窄的縫隙裡,正見著那一鉤彎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點發紅,像是誰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細細的一枚淺淺。火車走得極快,明暗間彎彎總是在那個地方,她朦朧睡去,心裡忐忑,不一會兒又醒了,睜眼看月亮還在那個地方,就像追著火車在走一樣。她思潮起伏難安,索性又坐起來,從貼身的衣袋裡取出那只懷表,細細的摸索著上面的銘文。細膩的觸覺從指尖傳進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麼她應該有希望,畢竟他欠過她人情。

    她心裡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只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麼這麼多崗哨,是出什麼事了嗎?」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麼人犯?」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種,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只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麼會處置得這樣重?」那車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餘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餘師長還沒有出門去辦事,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裡,自有長隨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那餘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裡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余師長定然十分清楚。」那餘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贊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連連搖頭說:「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裡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那餘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靜琬一顆心只欲要跳出胸腔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那餘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歷。」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裡頓時一松,人也虛弱的似立不穩了,心裡只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只聽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制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制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面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餘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制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面下過這樣的決斷,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裡其實不服,他為著壓制部將,斷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份上,亦是騎虎難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餘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那餘師長歷年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自己既然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的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這一連九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我就帶你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餘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裡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因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是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余師長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面還有極大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裡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得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艷,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臺,臺上正咿咿呀呀唱著,臺下些太太小姐們,看的看戲,說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臺上的絲竹聲裡,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歷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余太太見她看戲臺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闆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余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裡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面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面小樓裡嘩啦嘩啦的聲音。

    余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裡,拜壽的人來了呢。」屋子裡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一聲余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叫了聲:「三小姐。」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余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的察言觀色,拼著自己不和牌,那慕容三小姐要什麼牌,她就打什麼牌,八圈打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余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顏開的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只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六少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的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面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只金懷表取出來,看了看時間。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裡。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表記了,這位尹小姐像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麼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只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介面,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裡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面心裡盤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裡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自熱鬧處,忽然一個極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又進了一扇小紅門,裡面是極幽靜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私,也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裡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突然卻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那人一直走進屋子裡來,叫了兩聲:「玉眉」,問:「玉眉,是不是你?別藏著啦。」她聽見是年輕男子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灃,一顆心幾欲要從口裡跳出來,在那裡一動不動。卻聽那人說:「好啦,別玩啦,快出來吧。我好容易脫身過來,回頭他們不見了我,又要來尋。」

    靜琬心思雜亂,一瞬間轉了無數個念頭,只聽他說:「你再不出來,我可要走了。」她遲疑沒有動彈,只聽他說:「玉眉,你真不出來,那我可真走了?」過了一會兒,就聽步聲漸去漸遠,四下裡重又安靜,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為何籲了一口長氣,慢慢從那帳幔之後走出來,見廳中寂無一人,心下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怔仲的那一剎那,忽然有人從後頭將她攔腰抱起,她嚇得失聲驚呼,人已經天旋地轉,被人撲倒在那軟榻下,卻聽著適才說話那人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暖曖熱氣的呵在耳下,那一種又酥又癢,令她既驚且怕。原來那人只是故意裝作走開,此時出奇不意將她按住,哈哈大笑,說:「你這捉狹的東西,總是這樣調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煙草的芳香,夾雜著陌生的男子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硝味嗆入鼻中,她拼命的掙紮,他一手壓制著她的反抗,一手撥開她的亂發,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經看清她的臉龐,不由怔住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8 AM

第五章

    他的臉龐本來極近,看得清那濃濃的眉頭,目光犀利盯在她臉上,雖然有幾分詫異,可是因這情形著實尷尬,不由閃過一絲復雜亂以言喻的窘態,不過一剎那,那窘態已經讓一種很從容的神色取代了,仍舊目光犀利打量著她,似乎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一樣。她也極力的回憶往日看過的相片,可是報紙上登的相片,都並不十分清楚,她盯著他細看,也拿不準他是否就是慕容灃,他的呼吸熱熱的噴在她臉上,她這才發覺兩個人的姿勢曖昧到了極點,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紅耳赤,伸出手推他說:「哎,你快起來。」

    他也回過神來,連忙放開手,剛剛坐起來,忽聽門外步聲雜遝,明明有人往這邊來了,緊接著有人砰砰的敲著門,叫:「六少!六少!」門外人的都哈哈笑著,聽那聲音總有三四個人的樣子。只聽一個破鑼也似的嗓子高聲嚷道:「六少,這回可教咱們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給咱們幾個老兄弟面子了。」靜琬嚇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動,他怕她去開門,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聲說:「別作聲。」他是行伍出身,力氣極大,靜琬讓他箍得差點背過氣去,連忙點了點頭,示意領會,他才松開了手。

    忽聽外面另一個聲音說道:「幾位統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後面來做什麼?」先前那個破鑼嗓子哈哈笑了一聲,說:「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卻藉故逃席,過了這半晌還沒回去,咱們尋到這裡來,總要將他請回去,好生罰上一壺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灃的三姐夫陶端仁,現任的承州駐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當下已經將來龍去脈猜到三四分,笑吟吟的說:「這裡是一間閑置的房子,等閑沒有人來的,關統制叫了這半晌也沒有人答應,六少定然也不在這裡,各位不如去別處找找吧。」

    那關統制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這些年來軍政兩界沉浮,為人其實粗中有細,見陶端仁發了話,不好掃主人面子,打個哈哈說:「那咱們就別處找去。」往外走了兩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過頭來說:「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們可不能讓人鉆了漏子去,萬一進來歹人,驚擾了貴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聲音,叫:「來人啊!」

    他隨侍的一名馬弁,便上前答應了一聲,只聽那關統制吩咐說:「取一把大鎖來,將這房門鎖好了,再將鑰匙交給陶司令好生保管。」話音未落,幾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個個拍手叫好。陶司令雖然微覺不妥,但這幾位統制都是慕容舊部,從小看著慕容灃長大,私底下從來是跟他胡鬧慣了,何況現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無法無天的潑皮樣子,哪裡有半分像是開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灃尚且拿他們沒有法子,況且這明明是故意在開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馬弁取了一把大銅鎖來從外面鎖上了房門。那關統制接過鑰匙,親手往陶司令那上衣口袋裡放好了,輕輕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說:「陶司令,既然這裡是一間閑房,想來裡面也沒擱什麼要緊的東西,自然一時半會兒也不用急著用這把鑰匙,咱們先喝酒去吧。」和另幾位統制一道,連哄帶攘簇擁著那陶司令出去了。

    靜琬在屋子裡聽他們去得遠了,走上前就去推門,那鎖從外頭鎖得牢牢的,哪裡推得動半分?回過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倒還是很從容的樣子,對著她笑了一笑,說:「真對不住,剛才我是認錯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說:「哪裡。」話一出口微覺不妥,但再解釋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裡本來只開了一盞小燈,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絲絨窗簾,因著光線晦暗,倒像是朦朧的綠,襯得她一身月白絳紗旗袍,衣褶痕裡瑩瑩折著光,仿佛是枝上一盞白玉蘭花,掣在雨意空濛裡一般。他忽然心裡一動,脫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這樣莫明其妙的答著,他仍舊是很從容的樣子,含笑說:「咱們這是什麼緣份,怎麼每次遇見你,都正是最狼狽的時候。」她心思紊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走過去推了推門,哪裡推得動,口中不由道:「這幫人一喝了酒,就無法無天的胡鬧。」見她望著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回頭自然有人來放咱們出去。」見她的樣子,像是有幾分躊躇不安,轉念一想,便去將屋子裡的幾盞燈都打開了,四下裡豁然明亮,卻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著自己,眼波流轉,明凈照人。

    卻說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廳裡,陪著那幾位統制喝了幾杯酒,乘人不備,招手叫過一名長隨來,正悄悄將鑰匙取來遞給那長隨,忽然斜剌裡伸過一隻手來,按在那鑰匙上。陶端仁抬頭一看,正是那位關統制,咧著嘴呵呵一笑,對他說:「陶司令急什麼?」

    陶端仁說:「也鬧得夠啦,可別再鬧了。」關統制哈哈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裡,只怕比坐在這裡被我們灌酒要快活。」陶端仁嘿的笑了一聲,說:「玩笑歸玩笑,老這麼關著可像什麼話?」另一位周統制拿過酒壺來,親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說:「陶司令放心,時候還早呢,難得這兩日無事,讓六少舒舒坦坦躲個閑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來勸酒,陶端仁沒有法子,只好和他們胡攪蠻纏下去。

    慕容灃原估摸著不過一時半會兒就會有人來,誰知過了許久,漸漸的夜深了,四下裡仍是靜悄悄的一片,聽著前面隱約的笑語聲,慕容灃在屋中來回踱了兩步,將窗簾拉起來瞧了瞧,又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轉念一想,這樣被關在這裡總是尷尬,這種情形下,什麼話也不好開口講,說:「六少請自便。」

    本來她是無心,可是話一說出來,自己先覺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說:「雖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過,可是總是當著小姐的面失禮。」她說:「事從權宜,這有何失禮。」他聽她答的爽快,心裡想那幫統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興起,人人爛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關在這裡一夜,成何體統?舉手將窗子推開,見四下無人,雙手在窗臺上一按,便越過窗臺輕巧無聲的落地。

    他回頭對靜琬說:「你在這裡稍等,我去叫人來開門。」靜琬見他轉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見著他這一面,他這一走,再見可就難了,脫口說:「不,我要跟你一起。」見窗下書案前一隻錦繡方凳,拿過來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擺緊小,如何能像他一樣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將旗袍下襟一撕,只聽嚓一聲,將那旗袍的開岔處已經撕裂開來,他見她踏上窗臺,心下大驚,本能伸出手想去攙扶,她卻並不理會,順著窗臺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穩了,回手拿手絹輕輕撣了撣後襟上的灰塵,神情便如適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樣閑適,抬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

    他極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處看去,只是心中異樣,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聲,說:「小姐請這邊走。」靜琬此時才輕聲說:「我姓尹,尹靜琬。」他哦了一聲,伸出手去說:「尹小姐幸會。」她的手很涼,他想起小時候自己拿了母親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這樣冷冷的握在掌心裡,好像一個閃神就會滑在地上跌碎一樣,總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見她衣服已經撕壞了,這樣子總不能出去見人,心念一轉,就有了計較。
他在前頭走,靜琬落後他兩三步,不知道他帶著自己往哪裡去,從那院子裡出去,順著抄手遊廊轉了好幾個彎,又經過許多重院子,後面卻是一座西式的小樓,那樓前有一盞雪亮的電燈,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夜風吹過,柳葉千條拂在紅色的小欄桿上,就像畫一樣好看。

    靜琬卻沒心思看風景,慕容灃進了樓裡,叫了一聲:「三姐。」原來這裡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處,他原以為這位三姐正在前頭招呼客人,誰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裡來換過衣裳,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從樓上下來,見是他們兩個,未曾說話先抿嘴一笑。慕容灃倒不妨她竟真的在這裡,原打算叫傭人取出套衣裳來,此時只得向她說:「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給她換上吧。」那樓下廳裡天花板上,本懸著四盞極大的水晶吊燈,慕容三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往靜琬身上一瞧,頓時就望見那下襟上撕的極長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從眼角溢出來,笑吟吟的說:「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還沒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傭人領了靜琬去換衣裳,靜琬本來走出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來,轉過頭來對慕容灃說:「麻煩你等我一等,我還有事情想和你談。」

    慕容灃猶未答話,慕容三小姐已經哧的一笑,扶著靜琬的手臂說:「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著他,管叫他哪兒也不能去。」靜琬聽她這樣說,明知她是誤會深了,可是這誤會一時半會也不好分辯,只得先笑了笑,徑去換衣裳。

    等她換了衣裳出來,卻只慕容灃一個人坐在那裡吸煙,四下靜悄悄的,連傭人都不知往哪裡去了。他見著她出來,隨手將煙卷在煙缸裡掐掉了,他雖是舊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際場上的時髦人物,頗守西式的禮節,站起來替她拖開椅子,她道了謝坐下,正躇躊怎麼樣開口,他已經問:「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靜琬本來心中極亂,見慕容灃看著自己,雖然他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人物,因著年輕,並不給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覺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溫和,於是從容道:「六少,實不相瞞,我是專程來有一事相求。」慕容灃哦了一聲,說:「我本來就欠著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麼話請但說無妨。」靜琬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講了,然後眼睛一瞬不瞬的瞧著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說:「尹小姐,你曾經助我于危難中,這樣的大恩沒齒難忘。可是這件事情,恕我實在不能答應你。」
她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聽他這樣回絕的一干二凈,眼裡不由露出傷心欲絕的神色來。他深感歉意,說:「尹小姐,真是十分對不住,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她嗯了一聲,說:「既然連你也無能為力,那麼就真的是無力回天了。」

    他雖與她只是廖廖幾個照面,但已經覺得面前這女子靈動爽朗,非同等閑,竟是決斷間不讓須眉的人物。現在看著她絕望一般,才覺得有一種小女兒的柔弱之態,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憐意,想了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在這裡住兩天,我安排人陪你四處走動走動,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幫上忙的,請盡管開口。」她搖了搖頭,說:「除了這件事情,我沒有任何事情再想請你幫忙了。」

    一時間屋子裡只是靜默,過了許久,他才問:「這位許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親之人吧。」靜琬說:「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過了片刻說:「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夠體諒我的難處。」靜琬輕輕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你要節制九省十一師,實屬不易。況且兩派人裡,守舊的那一派謀定而動,你此時一步也錯不得。」他見她見事極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詫異,口中卻說:「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我只是想當然,你才二十五歲,子襲父職,底下那些部將,必有功高蓋主的,窩了火不服氣的,挑唆了來看笑話的,若不是你剛剛打勝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氣的人更多。古往今來,世上事大抵如此罷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8 AM

第六章

    慕容灃聽了這樣一番話,心裡倒像是若有所動,過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遠道而來,總要讓我略盡地主之誼,明天我想請尹小姐到捨下吃頓便飯,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賞光。」

    靜琬推辭了兩句,也就答應了下來。慕容灃又問:「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處,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靜琬就將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他眉頭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說:「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乾平的故都繁華,這間旅館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與尹小姐頗為投緣,家姐也頗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棄,能否移趾於此?」
靜琬聽他說到要請自己住到陶府裡,心裡自然略覺得異樣,略一遲疑,見他目光炯炯,一雙眼睛瞧著自己,那眼裡仿佛無邊暗夜,深不可測。她頃刻間就有了決斷,說道:「只怕打擾了三小姐,十分過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說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說著,一面就按鈴叫人,因知道是他在這裡,所以並不是陶府的聽差,而是他自己的侍從進來聽侯差遣,他便將地址告訴那侍從,吩咐說:「去取尹小姐的行李來。」又說:「告訴三小姐一聲,說我有事請她過來。」

    慕容家是舊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後,慕容灃實際就是家長,三小姐雖說較他年長,但聽得他派人找自己,過不一會兒就來了。慕容灃便告訴她說:「三姐,我替你邀請了尹小姐住在這裡。」三小姐略覺意外,旋即馬上笑道:「我當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賞光,那真是太好了。」親熱的牽了靜琬的手,說:「我只怕尹小姐會嫌我這裡悶呢。」又說:「尹小姐若是不嫌棄,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樓好不好?地方雖然小一點,但是樓上樓下,四面都是花園,很幽靜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門,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繞老遠的路從大門出去。」

    陶家本來深宅大院,閑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親自陪了靜琬去看屋子,那一種殷勤,又與初見時不同。那幢樓雖是空著,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掃,收拾的纖塵不染。樓下是客廳與兩間小廳,並小小一間餐室。樓上是幾間睡房,當中一間極是寬敞,一式的西洋陳設,三小姐叫上房當差的一個丫頭蘭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鋪在那西洋彈簧床上,說:「這都是極潔凈的,尹小姐盡管放心。」又指著蘭琴說:「這妮子還算聽話,尹小姐這次沒帶人來,就叫她先聽著尹小姐差事吧。」

    靜琬自然連聲道謝,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長窗,推開了出去,原來是露臺。天上倒是滿天的璀璨的星斗,照在那樹蔭深處,疏疏的幾縷星輝。風吹過枝葉搖曳,她瞧見不遠處墻外是一條街,對面便又是水磨磚砌的高墻,一眼望去樹木森森,隱約可見連綿不斷的屋子,並有幾幢高高的樓頂,瞧那樣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極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氣路燈,極是明亮,照著對面院墻上牽著的電網,電網上縛了許多小鐵刺,墻上插著尖銳的玻璃片。街角拐彎處正有一盞路燈,底下是一個員警的崗哨,那墻底下隔不遠就有衛兵,背著長槍來回走動,分明那院墻之後,是個極要緊的所在。她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說:「那是督軍行轅。」靜琬不由噢了一聲,才知道那就是人稱「大帥府」的九省巡閱使督軍行轅,原來這幢樓與帥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灃就派人來接她。來人雖然是一身的戎裝,但人卻是十分斯文和氣,見了靜琬彬彬有禮的自我介紹:「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衛戍隊長沈家平,六少派我來接尹小姐。」

    她雖然早有預備,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膽色過人,坐在汽車上,終於也鎮定下來。本來陶府與帥府就相距不遠,不過一會兒功夫就到了,汽車一直開進去,又走了老遠,才停了下來。早有聽差上前來替她開了車門,原來汽車停在一幢十分宏偉的青磚樓房前,樓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時值春末,花葉葳蕤繁盛,十分好看。聽差引著她進樓裡去,一路穿過殿堂一樣的大廳,從走廊過去,是一間花廳,陳設倒是西式的,鋪著整塊的地毯,踏上去綿軟無聲,地毯上極大兩朵芙蓉花,一圈兒沙發就簇在那花蕊裡一般。她剛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來。

    她吃著茶等了一會兒,忽聽隔扇外有人一面說話一面走進來:「真是抱歉,讓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灃,他在家中穿了長衫,英氣盡斂,那樣子倒有三分儒雅了。她裊裊婷婷的站起來,他見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長裙,越發顯得身姿娉婷,見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來,忙與她行了握手,說:「本該親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臨時有一點急事,所以姍姍來遲,請尹小姐見諒。」

    靜琬說:「六少身系九省軍政,日理萬機,倒是我一再打擾,十分冒昧。」慕容灃坐下來與她閑談些承州風物,過不了許久,就有聽差來說:「廚房請示六少,已經都預備好了。」慕容灃說:「那麼就先吃飯吧。」起身忽然一笑,說:「請尹小姐寬坐,我去去就來。」過不一會兒,慕容灃換了一身西裝來了,含笑說:「今天請尹小姐試一試家裡西餐廚子的手藝。」靜琬見他換了西裝,更是顯得倜儻風流,想著這個人雖然是九省巡閱使,但畢竟年輕,和尋常翩翩公子一樣愛慕時髦。又聽他說吃西菜,於是說:「六少太客氣了。」

    慕容府上的廚子,自然是非同等閑,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雖然只有兩個人吃飯,但有一大幫聽差侍候著,招呼得十分殷勤。剛剛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聽差突然來稟告:「六少,常師長求見。」

    慕容灃說:「請他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聽差就引了那位常師長進來,靜琬見此人約有五十上下年紀,模樣極是威武,一開口聲若洪鐘,先叫了一聲:「六少。」那常師長見著靜琬,暗暗詫異,一雙眼睛只管打量著。慕容灃因他是慕容宸的舊部,向來稱呼他為「常叔」,問:「常叔想必還未吃飯,坐下來隨意用些。」那常師長本來氣沖沖的前來,因有外人在場,一肚皮的火氣忍住了不發作,悶聲道:「謝六少,我吃過了。六少能不能單獨聽我說兩句話?」

    慕容灃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為未曾結婚,所以向來不在家裡招待女客,常師長一想,覺得這位尹小姐定是特別之人,他是跟著慕容宸征戰多年的舊部,許多時侯都是在慕容宸的煙榻前請示軍機,慕容宸晚年最偏寵的一位四姨太太,總是在一側替慕容宸燒煙,他們向來只當是視而不見——現下便也將靜琬視而不見,開口說道:「六少答應調撥的軍糧,到現在還沒有到尚河。」慕容灃說:「眼下軍糧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師長問:「那為何六少卻撥給劉子山一千多袋白麵?」慕容灃說:「劉子山領兵駐守滄海,與穎軍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穩前線的軍心。」

    常師長大聲反問:「難道我常德貴就不是在領兵與穎軍對峙?六少為什麼調軍糧給滄海,卻不肯給我們尚河?」慕容灃也不生氣,微微一笑說:「常叔別急,等這一批軍糧運到,我馬上給常叔調撥過去。」常德貴哼了一聲,說:「六少這樣厚此薄彼,偏袒劉子山,真叫我們這些老兄弟們寒心。」慕容灃淡淡的說:「常叔多心了,都是一軍同袍,我怎麼會厚此薄彼。」常德貴又哼了一聲,說:「六少從外國回來,喜歡些洋玩意兒,劉子山會些洋框框,六少就對他另眼相看。洋人的東西,花裡胡哨,只是花頭好看。打仗還是一槍一彈,真拼實幹才能贏。六少一味聽著他們胡亂教唆,遲早有一日後悔莫及!」

    慕容灃說:「常叔何必動氣,你只是要糧,等軍糧一到,我就給你運過去就是了。」那常德貴嘿了一聲,說:「那我可等著。」說了這句,就說:「六少慢用,我先告辭。」

    他走了之後,靜琬聽著慕容灃那餐刀劃在銀盤之上,極清晰的一聲,他就將刀叉都放下了。他見她看著自己,笑了一笑說:「他們都是領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說話就是這樣子,叫尹小姐見笑了。」靜琬輕聲道:「六少既然將我視作朋友,何必這樣見外?」慕容灃說:「總歸是十分失禮,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塵,誰知道這樣掃興。」又說:「晚上國光大戲院有魏老闆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給個面子,權當我借花獻佛,借魏老闆的好戲,向小姐賠禮。」

    他說得這樣客氣,靜琬不好十分拒絕,說:「只是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許建彰。」慕容灃說:「這個是人之常情,怎麼說是不情之請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馬上叫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餐桌上匆匆寫了一個手令,又叫人備車,吩咐說:「好生護送尹小姐去東城監獄。」

    東城監獄就在城外,坐著汽車裡,兩連的樹木不斷後退,她仍是覺得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時候是春天,路兩旁平疇漠漠,綠意如織,她也沒心思看風景。好容易看到監獄的高墻,心裡越發難過起來。

    監獄長看到慕容灃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將她讓在自己辦公事的那間屋子裡,又親自沏上茶來,吩咐人去傳喚許建彰出來。靜琬哪裡有心思喝茶,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心裡早就亂了,只聽門「咿呀」一聲,兩名獄卒帶著許建彰進來,身上的衣服還算整潔,只是沒有刮鬍子,那臉上憔悴的只有焦黃之色,高高的兩個顴骨都露了出來。靜琬不想幾日沒見,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階下囚,搶上一步握著他的手,想要說話,嘴角微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眼淚就滾滾的落下來。

    監獄長見到這情形,就和兩名獄卒都退出去了。靜琬只覺得一腔委屈,難以言表,怎麼也止不住那眼淚,許建彰也極是難過,過了好一會子,勉強開口說:「你別哭啊。」靜琬這才慢慢收了眼淚,拿出手絹來拭著眼角,說:「你暫且再忍耐幾日,我正在極力的想法子。剛才我已經請監獄長替你換間好一點的屋子,多多的照應你。」許建彰這才問:「你怎麼來了?」靜琬怕他擔心,說:「爸爸過來找門路,我纏著他一塊兒過來的。」許建彰聽她有父親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靜琬又將帶來的一些衣物之類交給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現錢,說:「你在這裡用錢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夠,就叫人帶信,我再給你送來。」

    許建彰說:「難為你了。」又擔心她著急,強顏歡笑,說:「其實這裡的人還算關照,吃住都並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擔心,看看你的樣子,都瘦了。」靜琬本來已經稍稍安定,聽他這樣一說,眼圈一紅,說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來。」他們兩個乍然重逢,都是滿腔的話不知從何講起,靜琬見門外送自己來的侍從與獄卒偶然向室中張望,很多話都不方便說,自己又怕許建彰無謂擔心,只說已經找到得力的人,有開釋的希望,讓許建彰安心罷了。

    她從監獄裡出來,回到帥府時,天色已經是黃昏時分,汽車照例一直開到裡面才停下來,她下了汽車,本來四處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暮色漸起,朦朧一點晚霞餘暉照在那枝葉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種愁感。帥府的聽差知道她是慕容灃的貴客,哪個不巴結?殷勤陪笑說:「尹小姐先到花廳裡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開會,過一會兒必然就會過來。」

    她在花廳裡喝了茶,雖四壁都是名人字畫條屏,亦無心玩賞。正在此時,忽聽門外有女子嬌柔的聲音叫了聲:「哥哥。」跟著衣聲悉悉,分明有人走進來了,她回頭一看,是位年輕女子,樣貌雖然並不十分美麗,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極聰慧的小姐。這女子見是生人,不由止步不見,靜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稱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了個招呼。正在猶豫的時侯,聽到走廊上皮鞋走路的聲音,正是慕容灃來了。

    那女子一見了他,就叫了聲:「六哥。」靜琬心下詫異,只知道慕容灃有五位姐姐,竟沒聽說過他還有這樣一個妹妹。慕容灃已經給兩人做了介紹,原來那女子是慕容灃的表妹趙姝凝,慕容灃的舅舅故世極早,慕容夫人就將這個甥女撫養在慕容家,不久慕容夫人故去,慕容灃感念母親,對這位表妹視若同胞,所以趙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長大。

    當下慕容灃問:「姝凝,晚上我請尹小姐聽戲,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這樣子,六哥是要大請客啦,晚上我約了朋友去看電影,不能去呢。」說話之際,眼睛就忍不住向靜琬打量,慕容灃問:「是什麼好電影,你連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聽,要去看它?」姝凝答:「不過是部外國的愛情片,叫什麼《錯到底,聽說拍得很好的。」慕容灃就忍不住笑:「這個名目倒古怪,總像是在哪裡聽說過。」

    她既不去聽戲,飯後依舊是慕容灃與靜琬兩個人一路坐汽車去國光。那國光大戲院是北地最豪華的戲園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戲院毫不遜色,因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臺,那些戲迷、票友、並些愛聽戲的達官貴人,老早就侯在園子裡了,只見樓上樓下,座無虛席,黑壓壓的全是人頭。

    慕容灃在國光戲院自有特廂,衛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攜靜琬一上樓,所有的衛戍近侍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同悶雷,連樓板都似震了三震,兩側包廂裡原本坐著不少承軍中的部將,見他進來,全都呼一聲起立,紛紛的行禮。靜琬只覺得樓上樓下,幾百雙眼睛全盯著自己身上,她雖然是落落大方,也覺得別扭,心下微微懊悔,沒想到這戲院裡有如此多的承軍將領。

    他們在包廂中坐定,承軍中幾位要人又特意過來與慕容灃見禮,雖然都是便衣,依舊行了軍禮,慕容灃笑道:「得啦,都回去聽戲吧,我難得來聽一回戲,你們就這樣鬧虛文,還讓不讓人家魏老闆唱呢?」那戲臺上的鑼鼓之聲,已經鏘鏘的響起來,靜琬雖然聽說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動天下,但她是有滿腹心事的人,哪裡聽得進去?眼睛瞧著戲臺上,心早飛到不知何處去了。

    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臺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趕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發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麼?」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圓滿。」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準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采聲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裡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桿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晡、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的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裡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麼時候來的?」靜琬早就站了起來,只見那貴婦望之只約三十餘歲年紀,容貌極其艷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如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裡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的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麼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一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裡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韓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裡,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裡,所以進來看一看。」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韓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那韓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裡討人厭了。」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只是默不作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臺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韓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9 AM

第七章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光景。她睡得既晚,但是心裡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裡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鐘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裡,只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鐘,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麼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霄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裡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子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只聽屋子裡電話響起來,她心裡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面汽車裡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裡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艷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明媚如一枝迎春般俏麗迎風。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綹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輕巧認鐙,身輕如燕便已經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德堡時有騎術課,我也只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極是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裡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裡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只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信馬由韁,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系得結子松了,恰時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在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只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麼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裡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裡,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制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護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面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墻,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裡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鐺叮鐺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裡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的小心翼翼,只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枝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的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像是幾只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本來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來用了一點蜜絲佛陀,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墻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聽得到四下裡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裡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上房裡的李媽就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麼時候吃飯呢。」三小姐抬頭看到墻上掛的那只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裡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是徐統制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麼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李媽答:「回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正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麼了?」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裡,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裡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詞,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裡揣磨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裡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只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裡,四面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背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墻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座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他本來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只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就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座力猛然一震,手裡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麼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余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徐治平道:「穎軍正跟薑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佈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麼,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小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話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不能長久談話,於是欠身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只答應了一聲。徐治平於是自去了,他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裡。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幹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只聽門外笑聲:「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閑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裡打麻將,只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徐治平本來不抽煙,只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的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麼說?」徐治平撚了撚唇上的兩撇菱角鬍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在寧昌至桂安之間。」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打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樣多的錢去辦什麼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只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裡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蔫。大帥若是有靈……」他說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斗,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傢伙放在眼裡。我瞧他就是走了岐路,遲早得出事。」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呼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老幾個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常德貴一聽,砰得一掌就拍在那炕幾上,炕幾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釬……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就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葬送掉,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桿槍答應不答應!」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幾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麼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裡?咱們明裡暗裡,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的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上頭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裡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29 AM

第八章

    徐治平回去望州之後,將三個旅佈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佈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交極深的將領密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密電,每日雖只是廖廖數語,但是承州城裡的動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為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人肯信我?」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制為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裡。幾位統制夫人與慕容府的女眷向來都走動的密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裡打牌。

    上房裡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陶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鐘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麼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她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靜琬倒是漫不在乎的樣子,抬腕看了看手錶,笑著說:「已經五點鐘啦,等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少說他有事呢。」劉太太無意間一抬頭,哧得一笑,說:「說曹操曹操就到。」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她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叫她請六少吃飯,咱們叨光做個陪客好了。」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少吃飯,咱們這些閑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嘛要請他?」三小姐介面道:「是啊,明天只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少,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身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情,偏偏矯情得又叫人討厭不起來。」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她們打牌,就往後面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她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她只作換衣服,也就往後面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她住的小樓中來,她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裡吸煙,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隱約聞見薄荷煙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親切的面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面,見著她進來,叫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身子,說:「尹小姐請坐。」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少客氣了。」她坐到對面沙發裡去,慕容灃見她只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成雞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頸,頸中系著一串紅色珊瑚珠子。她見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卻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粉紅金鋼鉆,直耀得人眼花,她說:「你送我的在這裡呢。」

    他見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動就只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她們怎麼說?」靜琬笑道:「還能怎麼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艷羨。」她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鏈再賣弄一下,包管她們又要贊嘆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麼這樣高興?」靜琬忍俊不禁,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摸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她喜孜孜的講著,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動,她的頭發極多,有一縷碎發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根垂在臉畔,他只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裡不動,就有些心不在蔫的恍惚,聽她講著打牌這樣無關緊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望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她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戀戀不舍。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她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色也凝重起來,慢慢的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他嗯了一聲,說:「事情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的很周密,預備的也很齊備。」他抬起眼來瞧著她,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來是很乾脆的人,說到這裡,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只輕輕嘆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她一會兒,終究只是說:「假若事情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動身回乾平去,一分鐘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脫。」

    靜琬道:「六少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順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沒法子保證。」靜琬看著他,目光中卻有一種灼熱:「六少,我雖然是個女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少也以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但是雖然成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灃聽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裡錯綜復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裡安靜下來,她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粉紅鉆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叫他想起極幼的時候,上房裡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的抽出裡面的蕊——不能抽斷,便成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只十餘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嘻笑,拍著手叫他看:「六少爺,六少爺……」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臺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系著玄色鐵絲紗裙,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裡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身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作聲,隨手拿起花瓶裡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的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她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害怕起來,可是她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抬起眼來,柔聲說道:「靜琬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六少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她說道:「我與六少,雖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少為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少結拜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裡,四面的空氣都似井裡的水,冰冷而無絲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黯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麼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小妹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叫了一聲:「大哥。」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面禮。」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起身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只西洋水晶酒杯裡,一杯斟得極少,遞了給她,說:「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點。」她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了一聲:「乾杯。」與她碰一碰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裡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見靜琬神色如常,也不知道他們兩個人,是發生了什麼問題。

    吃過了晚飯之後,慕容灃原本就還有公事,就先回帥府去了。沈家平本來就有幾分擔心,偏偏晚上那個會議,開得極長,好容易等到散會,已經是夜裡十一點鐘光景。他見慕容灃略有幾分倦意,於是問:「六少,要不要叫廚房預備一點霄夜?」慕容灃說:「我不餓,你將劉子山去年送我的那壇陳紹抱來。」沈家平看他的樣子像是在生氣,不敢再問,叫了一個聽差去將那壇紹興花雕取來,親自拍開泥封,替他斟上了一碗,說:「還是叫廚房送幾個菜來吧。」他卻是答非所問:「你把酒放下,出去。」

    沈家平忍不住說:「尹小姐她……」話猶未完,慕容灃已經抽出佩槍,揚手就是兩槍,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將一隻景泰藍花瓶擊得粉碎,花瓶後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塊玻璃「嘩」得垮下來,濺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樓下的衛戍近侍聽到槍聲,連忙沖上樓來,「咚」一聲大力推開房門,端著槍一湧而入,慕容灃見一幫近侍都是十分緊張,笑道:「沒什麼事,都下去吧。」

    那些衛戍近侍,這才想起關上保險,將槍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的魚貫退出。慕容灃對沈家平說:「我像是喝高了,還是睡覺吧。」沈家平便接過他手裡的那只特製勃朗寧手槍,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這才說:「六少,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慕容灃道:「既然是不當講的話,就不要講了。」沈家平一大篇說辭一下子噎在了那裡,慕容灃看到他張口結舌的窘態,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你講吧,講吧。」

    沈家平說:「雖然現在是民主平等的時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結果,在這北地九省裡頭,哪樣東西不是攥在您手心裡?再說,大帥的例子在那裡呢。」原來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過人的,慕容宸的脾氣,看上後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著那夫家寫了休書,硬是娶了過來。慕容灃聽他講起這件往事,不由搖了搖頭,說:「不成,強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寧死也不會肯屈服的。」又說:「這樁事情不許你自作聰明,那姓許的若是在監獄裡少了一根頭發,我就唯你是問。」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應了一聲「是」。

    慕容灃佈置替靜琬做生日的事,雖非十分張揚,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紅人,那些承軍部屬,哪個人不巴結?靜琬本來膽子很大,但事到臨頭,心裡還是有幾分忐忑。這天一早,慕容灃就來見她,因這陣子他忙,他們難得私下裡見面,她一見到他的樣子十分鎮定,心裡不由也安靜下來。他向來不曾空著手來,今天身後的侍從捧著一隻花籃,裡面全是她喜歡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說法:「生辰快樂。」親手又遞給她一隻錦盒,說:「這個回頭你自己打開來看。」

    等侍從們全退出去,他才對她說:「待會兒我若是不回來……」靜琬搶著說:「不會的,我等你回來吃面。」他眼中露出溫柔的神氣來,說:「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覺得他眼底裡無限憐惜,夾著一縷痛楚,不敢再看,說:「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來吃面。」將他那只金懷表取出來,說:「我在這裡等著你,你十二點鐘準會回來入席,對不對?」他見她手指瑩白如玉,拿捏著那金表,表上鑲著細密的鉆石,與她柔荑交相輝映。她的手指朦朧的透著一點紅光,仿佛籠著小小的一簇火苗。他點了一下頭,說:「我答應你,一定會回來的。」

    他走了之後,靜琬心裡雖然極力鎮定,還是覺得兩頰滾燙,像是在發燒一樣,她去洗了一把臉,重新細細的補了妝,這才去打開他送她的錦盒。原來裡面竟是一把西洋鑲寶小手槍,雖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裡面滿匣的子彈。槍下壓著一個信封,裡面是在外國銀行,以她的名字開戶存的十萬元現款的存單,另有一張午後十二點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車票。她心中怦怦亂跳,一時心思繁雜,半倚在那長條沙發之上,只理不出思緒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 12:30 AM

第九章

    本來只是早上九點鐘光景,因為要辦壽筵,陶府裡外已經熱鬧極了。大門外請了俄國樂隊奏迎賓曲,三小姐自然是總招待,外面委了督軍府的一位管事總提調。到了十點鐘,陶府大門外一條街上,已經停了長長一溜汽車,那些賣燒餅水果的小販,夾在汽車陣裡,專做汽車夫的生意,半條街上都只聞喇叭聲、說笑聲、鞭炮聲,那一種熱鬧,令得路人無不駐足圍觀。管事帶著陶府的警衛,安排停車、迎賓、招待……只忙了個人仰馬翻,才將水泄不通的馬路維持出一個秩序來。

    靜琬換了件衣裳,就出來招呼客人。那些承軍的女眷都已經陸陸續續到了,常太太瞧見靜琬,誇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風滿面,哎喲,這條項鏈……」只是嘖嘖贊嘆,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最是愛這樣的珠寶,眾星拱月般將靜琬簇擁著,那串項鏈本來繞成三匝,每一匝上鑲了金絲燕的鉆石,配上繞鑲指甲蓋大小的寶石,雖然沒有燈,但映在頸間,燦然生輝。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這樣的項鏈,才是錦上添花。」靜琬笑吟吟的問:「怎麼沒見著徐統制?今天請了盧玉雙盧老闆來唱堂會,徐統制這樣愛聽戲,可千萬別錯過了。」徐太太答:「說是今天六少叫他們去開會了呢。」靜琬這才想起來的樣子,說道:「正是,早上六少還對我說,怕是中午要遲一點過來。」徐太太聽她順嘴這麼一說,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這兩個人感情這樣好,原來大清早就已經見過面了。

    等到了十一點後,客人都已經到了十之八九,靜琬雖然在賓客間周旋,聽著那喧嘩的笑聲,一顆心就像是在熱水裡,撲通撲通的跳著。三小姐並不知情,走過來對她說:「還有二十分鐘開席了,若是六少趕不過來,就再等一等吧。」靜琬聽見說只差二十分鐘就十二點了,而大廳裡人聲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說笑聲,前廳裡樂隊的樂聲,又是那樣的吵鬧,饒她自恃鎮定,也禁不住說:「我去補一補粉,這裡太熱。」三小姐細細替她瞧了,說:「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點才好,今天這樣的好日子。」

    靜琬於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樓裡去,那樓前也牽了無數的彩旗與飄帶,用萬年青搭出拱門,上面簪滿了彩色的絹花,十分的艷麗好看,可是因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這裡反倒靜悄悄的。她走進來時也只有蘭琴跟著,剛剛正預備上樓,忽聽人喚了聲:「尹小姐。」靜琬認得是慕容灃的一個心腹何敘安,忙問:「六少回來了?」

    何敘安低聲道:「請尹小姐這邊談話。」靜琬就吩咐蘭琴:「你替我上樓去,將我的化妝箱子拿下來,還有,將我那條粉紅色的手絹找出來。」自己方跟著何敘安,穿過走廊,到後面小小一間會客室裡去。那會客室裡窗簾全放下來了,屋子裡暗沉沉的,亦沒有開燈,有兩個人立在那裡,可是晦暗的光線裡,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過,她腦中嗡的一響,眼淚都要湧出來,只是本能一樣撲上去,那人一把摟住她:「靜琬。」她含淚笑著仰起臉來:「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許建彰緊緊的摟住她:「我也是做夢一樣……靜琬,真的是你。」

    何敘安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尹小姐,六少吩咐過,如果十一點半鐘之前他沒有打電話,就將許先生釋放,送到尹小姐這裡來。」又遞上一張車票,正是與她那張車票同一列火車。靜琬心中一震,那車票雖只是輕飄飄的一張紙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鈞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這間屋子裡,跟自己話別。他的眼底映著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結拜之時,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裡閃過稍縱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腸蝕骨的毒藥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樣樣都打算好了,連這最後一件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她心裡亂如葛麻,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許建彰見她心不在蔫,而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問:「靜琬,他們怎麼將我放出來了,你是走了誰的路子,這樣大的面子。」又問:「這裡是哪裡?」他的提問,她一句也不能夠解釋,更是無從解釋,只簡短的答:「等我們離開了這裡,我再告訴你詳情。」轉臉問何敘安:「六少人呢,還在帥府?」

    何敘安搖了搖頭,說:「我只負責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話問靜琬:「六少?慕容六少?你問六少做什麼?」靜琬說:「我欠六少一個人情。」這中間的來龍去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解釋清楚,建彰哦了一聲,像是明白了一點,說:「原來是他。」他在獄中,曾經聽獄卒說道:「你真是好福氣,上面有人,這樣照應你。」今日突然被釋,自是滿腔疑惑,見靜琬吞吞吐吐,更是疑雲四起。恰好在這時侯,屋子裡那人來高的大座鐘,鐺鐺鐺的響起來。靜琬聽到那聲音,似乎被嚇了一大跳,轉過臉去,瞧著那鐘的時針分針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的出神。

    許建彰叫了一聲「靜琬」,她都像是沒有聽到一樣,過了一會兒,方才自言自語:「十二點了。」許建彰接過她手中的火車票,看了看方訝然:「這是半個鐘頭後的火車,咱們要走可得趕快了。」靜琬嗯了一聲,只是聽著前面的隱約的樂聲人聲,不一會兒,聽到有人腳步聲往這邊來了,越來越近,她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一樣,可是那步聲輕快,而且不是皮鞋的聲音。那人一直走進來會客室裡來,她才認出是陶府上房裡的周媽,周媽道:「我們太太差我來告訴尹小姐,到了開席的鐘點了,可是六少還沒有過來,準是開會開遲了,所以想往後延一刻鐘再開席。」

    靜琬心裡一陣的發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點了點頭。見周媽打量許建彰,忙道:「這是我的表兄,告訴太太,我馬上出去。」許建彰聽她將自己稱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動,終於強自忍住。等那周媽一走,又問:「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在這裡做什麼?」靜琬說道:「這裡是陶府,我為了你的事,暫時借住在這裡。」許建彰道:「既然我已經沒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說一聲,我們就告辭吧,這樣打擾人家。」靜琬輕輕的咬一咬牙,說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車。」

    許建彰萬萬想不到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問:「為什麼?」靜琬說:「現在我還不能說,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得當面謝謝他。」許建彰終於忍不住:「六少長,六少短,你是怎麼認識的六少,他又怎麼肯將我放出來?」靜琬聽他話語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憤難言,反問:「你難道不相信我?」

    許建彰道:「我當然是信你的,可是你總得跟我解釋清楚。」靜琬怒道:「現在你叫我怎麼解釋,他將你放了出來,你不但不承情,反倒這樣置疑。」何敘安在一旁低聲勸道:「尹小姐,還是邊走邊說吧,六少專門叮囑過我,務必送尹小姐上車。」靜琬將臉一揚,說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揚長而去?請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車站,我搭下一班車走。」

    許建彰雖然好脾氣,此時也顧不得了,冷冷的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靜琬將腳一跺,說:「你不信我就算了。」對何敘安道:「麻煩你帶我去見六少。」何敘安大驚,許建彰問:「你去見他做什麼?」靜琬淡淡的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總得去謝謝人家。」許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為什麼肯救我,你為何不明白告訴我?」

    靜琬目光直直的盯在他身上,過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為什麼肯救你?你心裡已經有了猜疑,為什麼不明白說出來?」許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見何敘安去監獄提釋自己,監獄長對他那樣畢恭畢敬,明明他是個地位極高之人。可是這位何先生,在靜琬面前,亦是恭敬異常。靜琬一介女流,叫承軍中這樣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詫異,而他們交談之中,總是提及慕容灃,可見她與慕容灃之間關系,非同尋常。他腦中疑雲越來越大,洶湧澎湃,直如整個人都要炸開來一樣。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可是靜琬的神色間,沒有對自己的多少關切,反倒又對何敘安道:「我要見六少。」

    何敘安遲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靜琬心中亦是亂成一團,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清理。可是一徑的想,自己與他有結拜之義,相交以來,他一直以禮相待,此番情勢緊迫下,仍替自己籌劃這樣周到。他現在安全堪虞,自己絕不能一走了之。她須臾間便有了決斷,對何敘安道:「事已至此,靜琬決心已定,請何先生成全。」

    何敘安平日見她嬌嬌怯怯,此時聽了她這樣一句話,心中暗暗叫好,覺得這女子重情重義,竟然將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過命令,我不能違背。可是尹小姐若不願去車站,我也自不能強迫。」靜琬微微一笑,對建彰道:「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來。」許建彰說:「我跟你一塊兒去。」靜琬明知局勢不明,前途未蔔,瞧那時鐘,已經是十二點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來請自己入席,那麼慕容灃定然還未回來。她一時間也向許建彰解釋不清,更不願再耽擱下去,只說:「你不能去的,我馬上就回來。」許建彰還要說話,靜琬已經道:「何先生,麻煩你在這裡陪著許先生。」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許建彰激憤至極,抓住她的手臂:「靜琬,為什麼?」

    靜琬道:「我沒有負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會負你。」她目光熱烈,注視著他:「建彰,我定不會負你的。」許建彰見她眼中只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著那樣的執著,心裡知道她這個樣子,是絕不會改變主意的。而他心裡,也不願去想那樣不堪的事情,只是說服自己,靜琬這樣,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終於慢慢放開手來,說:「好吧,我在這裡等你。」

    靜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六少說是一定來的,怎麼這時侯還沒過來。」靜琬道:「我想去帥府裡,親自請一請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車,送她去帥府。靜琬坐在汽車上,心裡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亂擊著一樣,陶府與帥府之間,不過短短幾分鐘就到了。她遠遠看到帥府前警備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強自鎮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車子,門上的人自然熟識她,笑道:「尹小姐來了?六少還在後面開會呢。」她不知情勢如何,答應了一聲,順著走廊走到那座青磚樓裡去。正巧沈家平從樓中出來,一見著她,不由露出一絲喜悅,不動聲色的道:「尹小姐好。」靜琬答應了一聲,問:「六少呢?」沈家平道:「剛剛開完會,常師長正拉住六少在發牢騷,還有徐統制,三個人一直說到現在。」一面說,一面就向靜琬遞眼色,靜琬心中怦怦亂跳,穿過大廳,走到後面的花廳去,近侍替她推開門,她一面往裡面走,一面就笑著道:「六少,你答應人家的事,怎麼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灃正被常德貴拉住了不放,若要扯故走開,徐治平那個人是十分精細的,只怕他會見疑。此時乍然聽到她的聲音,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歡喜,更有一分憂心如焚。見著她進來,板著面孔道:「你來做什麼?我這裡有正經事。」

    靜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戲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齊了,六少答應給我做生日,這會子卻還在這裡。」又對常德貴笑道:「常師長,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總是誇師長的酒量呢。」薄嗔淺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灃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惱了。」不由分說,拽住慕容灃的胳膊,就往外走。回頭又對徐治平嫣然一笑,說:「徐統制也快來啊,那邊等著開席呢。」

    徐治平見慕容灃一臉的無奈,已經被她拉著走到門口,心念忽動,叫道:「六少,我還有話說!」靜琬心中著急,搶著道:「統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話說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見她嬌怯怯的樣子,想著其中若是有詐,也不會由一個弱女子來發作,這一轉念間,只見常德貴已經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猶豫了一剎那,也跟著往外走去。

    慕容灃一走出花廳,就從懷中取出煙盒,啪一聲彈開,道:「來人,點煙。」兩邊走廊下埋伏下的人,聽到這句話,一湧而出,向著徐、常二人撲去。常德貴猶未回過神來,人已經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見機不對,大叫一聲,從後腰抽出一把手槍,就向著慕容灃撲去。沈家平早就縱身一跳,將他死死抱住,兩個人滾在地上,眾衛戍近侍都慌忙沖上去。

    向來的規矩,承軍的諸部將入帥府是不許佩槍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門上就解下了佩槍,徐治平竟還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槍。慕容灃見形勢混亂,倒還十分沉著,護著靜琬往後急退,只見三四個人已經按住了徐治平,將他的槍奪下來,正是微松了一口氣,忽聽常德貴一聲暴喝,整個人將那些侍從甩開,他本是承軍中有名的猛將,這一躍之下,那些侍從哪裡按得住?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揚起手來,原來竟然也藏著槍,只聽「砰砰砰」連著三響,如同迅雷不及掩耳,一名侍從飛身撲過來擋住,慕容灃只覺得身子劇烈一震,靜琬卻是失聲叫了一聲,滾燙的血已經滴在手上,那些侍從們已經將常德貴重新按住,用牛筋將他雙手雙腿都捆起來。常德貴猶在地下亂罵:「慕容灃,你這個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這半壁江山來,你這個兔崽子竟算計老子,有種你跟老子單挑!老子今天沒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嘴裡被塞了兩個麻核桃,再也罵不出來了。

    兩個人已經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樣,沈家平早嚇得魂飛魄散,只搶過去看慕容灃手上的血:「六少,傷在了哪裡?」慕容灃卻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這才見到他懷裡的靜琬面色如紙,衣襟上汩汩往外湧著血,竟然是受了重傷。早有侍從飛奔著去打電話了,慕容灃卻緊緊抱著靜琬,那樣子像是陷阱裡的困獸一般,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眼中閃過駭人的光芒來,他一把奪過沈家平手中的槍,沈家平只來得及叫了聲:「六少!」他已經對著常德貴的頭,沈家平大驚,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常德貴的腦袋已經開了花一樣血肉模糊。慕容灃掉轉槍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裡掙得動半分,慕容灃已經扣動了扳機,一槍接一槍,直將所有的子彈都打光,他方才將槍往地上一摔,如夢初醒般將靜琬打橫抱起,見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經微弱不可聞,腳下踉蹌了一步,跌跌撞撞發狂一樣抱著她往後疾奔。

    問的人比較多,所以來作答疑:

    一、為什麼要處置徐常二人後,才能釋放許建彰。前文有講,徐治平的侄子也是私運藥品被處決的,而且徐的侄子,一定走私量非常之大,大到令慕容灃十分震怒,乃至於不惜一切代價將他處決,給承軍內的高級將領一個敲山震虎。而這種情形下,徐迫使慕容灃作出了一個承諾,徐是守舊派勢力的實質代表人物,慕容灃對他其實相當的忌憚。如果徐治平被拿下,守舊派勢力重創,慕容灃可以真正實現獨裁,到時他就算說月亮是方的,也不會有人敢吱聲說是圓的。慕容灃就可以輕易的找個理由釋放許建彰,可以說他是被誣陷的,或者可以說他攜帶貨物量十分的少,從輕發落,罰一點錢就了事。而假若徐治平仍然大權在握,是絕對不會容忍慕容灃玩這種花樣的。

    二、為什麼需要靜琬的合作。其實靜琬與慕容灃比較有默契,慕容灃接掌大權已經一年,而對守舊派勢力的容忍,也近乎到了極限。大家可以回憶一下常師長去見他時說話的語氣,簡直是「如教子侄」,慕容灃年輕氣盛,一年來處處掣肘,自然想擺脫守舊派勢力的壓制。他是蓄謀已久,並不是見到靜琬後才臨時起意。常曾經說過他的風流事跡,比如千金買笑,捧戲子之類,他作出這樣縱情聲色的一面,也是在麻痹守舊派,然後謀定而動,一擊得手,只是靜琬的出現,令他計劃的細節部分,得到更好的完善。

    三、為什麼要給靜琬大辦壽筵。這也是一個麻痹作用,徐治平多少對慕容灃有戒心,而這樣一個日子,慕容灃召集開會,承軍中高級將領都來到承州城裡,會後自然而然的順路人情,去給「六少的女朋友」一個面子,散會後他們大都會去赴宴,這對慕容灃是相當有利的,起碼他們全在承州城裡,不在各自的駐地,即使舊守派想反擊,發動兵變,軍權實質上已經被架空。並且只要控制了陶府,就是控制了承軍上下全部重要女眷。

    四、為什麼要殺掉徐、常二人。有人說元老們會心寒,是啊,心寒是難免的,歷史上的「常楊事件」,亦是褒貶不一,眾說紛紜。反正我這個是架空,就表扯遠了。關於為什麼要殺徐常二人,請允許我引用木木的回貼——「我來說許常二人的死。好像大部分妹妹都把它歸咎為小六的‘沖冠一怒為紅顏’。笑,哪有這麼狗血。當然,慕容當時的憤怒是真的,沖動也是真的。不過,若說開槍只為靜琬的緣故,倒是看低了慕容的心機。應該說,不管但是徐常二人是否被生擒,兩人的下場都是注定一死的。大的原因,私自調動親信部隊,不是意圖逼宮謀反是什麼?說小一點,晉見大帥時私藏槍支,不是意圖行刺是什麼?不管是行刺還是謀反,都是死罪。再者,如果生擒兩人,如何處置他們反倒成了棘手問題。如若處死,倒是可以殺一儆百立了威信,可也寒了人心。如若不殺,斬草不除根,後患無窮。倒是現在這種情況,來一個「意圖行刺,被亂槍擊斃」。呵呵,筒子們,槍子兒是不長眼睛的啊,何況當時情勢危急,最多是侍衛們慌亂中下手失了分寸的問題,難道誰還敢說是六少親手擊斃的不成?死得好,死得妙,這一死,省了以後多少事情啊」——我個人認為木木的理解是很準確的,慕容灃不殺徐常二人,徐常二人就要殺他了,徐常二人去見他時,可都是暗藏著槍的。徐治平擅自調動重兵,有逼宮的意圖,這個慕容灃對靜琬稍稍提過,說是「事情有了變化」,鐵路沿線都在徐治平的控制中,而徐私自駐重兵昌永,對承州成扼喉之勢,假若他再不動手,徐治平就要動手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1 06:54 PM

第十章

    許建彰在那間會客室裡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轉過無數個念頭,總是想,不要想了罷,可是偏偏腦中就如中了魔一樣,那些個疑惑,只是盤旋不去。前頭的樂隊演奏聲,戲臺上的鑼鼓聲,笑聲喧嘩,隱約傳來,更使心頭添了一種煩亂。他坐下來不過幾分鐘,又站起來走了幾步,自言自語一樣道:「這府上是在辦喜事吧,可真熱鬧。」

    何敘安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許建彰來回走了幾趟,又在沙發上坐下來,只聽那座鐘,滴答滴答的走著。其實何敘安心裡的焦急,更在許建彰之上,眼睜睜瞧著已經十二點半鐘了,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後而來,他於是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帥府來人從小門裡直接進來,因為不知事態已經如何,心裡不免忐忑難安。

    許建彰聽到腳步聲,也站了起來,他在承州往來多次,一見服色便知是慕容灃的衛戍近侍。他心中驚疑不定,只見那人徑直向何敘安耳語數語,何敘安瞧了一眼許建彰,向他笑道:「許先生請寬坐,六少有點小事囑我去辦,我去去就回。」許建彰道:「何先生請自便。」何敘安似乎有些著急,也未與他客氣,只吩咐一名侍衛留下來陪著他,自己帶了人就匆匆離去。

    何敘安回到帥府,只見一部汽車疾馳而入,一直到樓前才停了下來。何敘安認得下車的是米勒醫生,這位德國醫生本是外科的聖手,在承州的教會醫院裡最有名望。他一見到米勒大夫,不由心裡一驚,急忙幾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進了樓中。沈家平正在樓下大廳裡焦急的踱著步子,一見到米勒,如同見著救星一樣,說:「六少在樓上。」親自在前面引了路,領著米勒上樓去。樓上走廊裡,真正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衛戍近侍。順著走廊向左一轉,便是極大的套間,他們穿過起居室一直走到裡面,何敘安見徑至慕容灃的臥室中,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裡已經有一位英國的斯賓賽大夫在那裡,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醫生,醫術也是頗有名氣的,正與護士在低聲說什麼,見著米勒醫生進來,兩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開始用德文交談。何敘安見著慕容灃一動不動的坐在軟榻上,護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跡,連忙過去。他見那傷口其實只是被彈片劃了一道,傷口雖長,但傷得極淺,並沒有傷到筋骨,這才松了口氣。他正欲說話,只聽慕容灃十分簡單的說了兩個字:「讓開」,他忙側身一讓,回過頭去這才瞧見那大床之上,兩個護士正忙著替靜琬止血,那許多的藥棉紗布不停的換下來,她蓋著的那幅呢子被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一張臉上並無半分血色。何敘安瞧見慕容灃直直的盯著靜琬蒼白的面孔,心裡不知為何就擔心起來。

    兩名醫生商量了幾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動,馬上動手術。他們立刻的預備起來,慕容灃這才出來到起居室,米勒醫生親自走出來向他解釋:「尹小姐的情況並不算樂觀,那顆子彈很深,只怕已經傷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來。」沈家平見慕容灃久久不作聲,叫了聲:「六少」。慕容灃取出煙盒,沈家平忙替他點上,他卻只吸了一口就將那煙掐熄了,終於對醫生慢慢點了點頭。

    何敘安出去辦妥相關事宜,回來時起居室裡卻沒有人,裡面的手術仍舊在進行。他正要離開,忽然見著沈家平從露臺上進來,於是問:「六少呢?」沈家平將嘴一努,何敘安這才瞧見慕容灃獨自在露臺上吸煙,露臺上本來放著一把籐椅,籐椅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蒂,慕容灃靜靜的坐在那裡,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那些青白淡裊的輕煙,四散開去,拂在人臉上,微微一點嗆人。樓前的槐樹,一樹淺嫩的綠蔭,陽光一縷縷從那枝葉間漏下來,慕容灃坐在那裡,望著那樹間斑駁的日光,神色專注而凝重。他走過去叫了聲「六少」,慕容灃見是他,似是猛然回過神來,哦了一聲,問:「都辦好了?」何敘安說:「通電的內容已經擬好了,六少要不要過目?」慕容灃說:「你念吧。」

    何敘安於是將稿紙拿出來念給他聽:「灃受事以來,對于先人舊有僚佐,無不推心置腹,虛衷延納,其中尤以望州省統制徐治平、承穎鐵路駐防師長常德貴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乃徐常朋比,操縱把持,致使一切政務受其牽制,各事無從進行。臚其罪狀,厥有數端。屢次戰禍均由彼二人慫恿播弄而成。跡其陰謀私計,世或未知……」

    電文本來由素以高才著稱的幕僚精心措詞,寫得是情文並茂,夾敘夾釋,無限痛心疾首的惋惜,何敘安見慕容灃心不在蔫,於是匆匆念完,問:「六少,是否就按這個稿子通電全國?」慕容灃這才接過去看了一遍,又問:「北邊有沒有消息來?」何敘安答:「還沒有,但我們的兩個師已經佈防在哲平至望城,鐵路沿線的俄國人雖虎視眈眈,倒成了牽制,諒徐常二部皆不敢輕舉妄動。」慕容灃哼了一聲,說:「眼下留著他們四兩拔千金,等騰出功夫來,看我怎麼收拾那幫俄國人。」

    何敘安乍聞他欲對俄用兵,並不敢答話。慕容灃望著那槐蔭出了一會神,又說:「北邊一有消息,你就來告訴我。」何敘安答應了一聲,見他又從煙盒裡取了支煙出來,在那銀質的煙盒上輕輕頓了兩頓,何敘安忙替他點上,見他並沒有旁的話,悄悄就退下去了。

    陶府裡正是熱鬧,三小姐陪了徐、常兩位太太聽戲,盧玉雙的鐵鏡公主,正唱《坐宮這一折,徐太太本來是愛聽戲的人,如癡如醉,常太太卻像是忽然想起來:「怎麼沒見著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說是換衣裳去了。」一轉臉見著女客紛紛起立,原來是四姨太韓氏來了。

    韓太太滿面春風,未語先笑:「我可來遲了。」又對三小姐道:「原以為開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還沒來,怎麼能夠開席呢?」韓太太便笑道:「既然我來了,那就開席吧。」徐太太笑道:「還有那位正經的壽星,這會子不知到哪裡去了,丟下咱們這些個人,她倒失了蹤。」韓太太哧得一笑,說道:「我從家裡出來,倒瞧見壽星往咱們家裡去了。依我說,咱們邊吃邊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遲疑道:「還是等等他們兩個吧,靜琬說去催請六少。」韓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說:「難道說只許他們撇下這滿屋子的客人,不許咱們也撇下他們?咱們今兒偏讓他們餓著。」三小姐本來不是什麼蠢笨的人,猛然就悟過來,笑道:「那咱們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覺意味深長的一笑,三小姐於是吩咐管事開席。

    許建彰在那會客室裡,正是百般焦急的時候,卻見剛才來的那個下人周媽走進來,說:「我們太太聽說尹小姐的表少爺來了,很是歡迎,前面已經預備開席了,請表少爺去入席。」許建彰望了眼陪護自己的侍衛,問:「府上這樣熱鬧,是在辦什麼喜事?」周媽不由笑了,說:「表少爺,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許建彰不由一呆,重復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媽笑道:「我們太太說,表少爺是尹小姐的親戚,那就和一家人似的,請表少爺不要客氣。」許建彰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脫口問:「這裡是陶府——難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媽答:「是啊。」許建彰聽見她說什麼一家人,如鯁在喉,心中別提多憋悶了。想了想又問:「尹小姐回來了嗎?」周媽笑道:「尹小姐過會子自然就回來了。」

    許建彰又問:「那尹老爺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將周媽問得一怔,說:「尹小姐是獨個兒住在這裡的,表少爺是問哪個尹老爺?」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過了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替我謝謝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還請陶太太諒解。」

    周媽答應著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卻帶著一個聽差提著提盒來了,話仍舊說得很客氣:「我們太太說,既然表少爺不願到前面去,所以叫廚房做了幾個小菜送過來,請表少爺將就著用些。」那聽差將食盒打開,裡面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鰣魚、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櫻桃醞鴨湯。許建彰哪裡有心思吃飯,那聽差替他裝了一大碗老米飯,他對陪著自己的侍衛說:「你先吃吧。」慕容灃的軍法十分嚴明,那侍衛答:「許先生請自便。」仍舊侍立一旁,許建彰勉強接過碗吃了兩口就擱下了。只聽前面笑語喧嘩,夾著十分熱鬧的絲竹之聲,那一種褥設芙蓉,筵開錦繡的繁華,隔著這無數重的院落,也可以遙遙想見。

    過了許久,廚房才派了兩個聽差過來收拾了碗筷,許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無意見踱到窗下,卻聽見一個聽差在抱怨:「無事也尋點事給咱們做,今天忙成這樣,還單獨侍候這個,侍候那個。」另一個聽差就笑道:「趕明兒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時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爺,還挨不上光呢。」兩個人一面說,一面去得遠了。許建彰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心中直想,連下人都這樣說,可見靜琬與慕容灃行跡親密,不問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滾,手中本來拿著一支卷煙,不知不覺就被他擰得碎了,那些細碎的煙草絲,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敘安寸步不離的守在電報房裡,一直接到那封密電,這才覺得松了口氣。親自攥了電報,到後面去向慕容灃去報告。慕容灃仍舊坐在露臺上,身邊一張小藤幾上放著幾樣飯菜,何敘安瞧那樣子,像是一筷子也沒動過。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六少,張其雲的電報到了。」

    慕容灃輕輕撣落煙灰,問:「怎麼說?」

    何敘安道:「已經順利接掌徐部的兵權,第四師營團以上軍官,也已經全部交接完畢。」慕容灃這才說:「那麼再過幾個鐘頭就通電全國吧,另外替我擬一份給大總統的親筆信,用密電馬上發出去,對此事件詳加說明,徐常二人意圖謀逆,事跡敗露後又陰謀行刺,此事雖然是家醜,可是越是遮著掩著,人家的閑話就越多。」何敘安答應了一聲,慕容灃又問:「陶府裡情形怎麼樣?」何敘安答:「眼下還好。」慕容灃道:「再過一會消息公佈,絕不能出亂子。」何敘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軍長親自佈置,裡面有四太太。」忽聽屋內哢嚓一聲,像是臥室的門打開了。慕容灃騰得站起來,轉身就往屋裡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經走了出來,身後跟著護士端著小小一隻搪瓷盤子,慕容灃見著盤子裡鮮血裹著一顆彈頭,才覺得松了口氣。米勒大夫說:「這一個禮拜是危險期,因為子彈創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這位姑娘。」

    慕容灃一直走進去,看見護士已經替靜琬將血跡清洗幹凈了,她依舊昏迷睡在那裡,他本來有很多事情還要去辦,可是總不忍就這樣走開,直到沈家平過來,輕聲道:「六少,他們都已經來了。」他才下樓去開會。

    他這個會議一直開到深夜,各處的密電都陸續的往來,那些承軍的將領經過了這樣驚心動魄的事件,神色語氣之間,與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後一封回電,差不多已經是淩晨兩三點鐘光景,夜闌人靜,慕容灃才真正覺得局勢控制下來,這才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都回去睡覺吧。」

    那些將領皆啪一聲起立行禮,其中一位老將特別的恭敬,說:「六少要保重,此後任重道遠。」慕容灃點了點頭,說:「此後還得仰仗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屬都連聲道:「不敢。」魚貫退出。

    沈家平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六少午飯晚飯都沒有吃,叫廚房預備一點宵夜吧。」慕容灃這才覺得胃裡是一種微微的灼痛,可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是搖一搖頭,說:「我去睡一覺,九點鐘叫我起來。」

    沈家平看著他徑直往後走去,知道是去看靜琬,他連忙跟上去:「尹小姐現在還不能移動,叫他們另外收拾一間屋子給六少休息吧。」慕容灃說:「我去書房裡睡,叫他們取鋪蓋過去就是了。」沈家平答應著去了,慕容灃順著長廊走到後面樓中,樓上卻是靜悄悄的,米勒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守在那裡,見著他進去,都站了起來。

    他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看靜琬,她仍舊昏睡不醒,烏黑的長發婉轉的鋪瀉在枕畔,襯得一張臉上半分血色也沒有,米勒醫生輕聲道:「要等麻醉藥的效果過去,她才能夠蘇醒。」她蓋著一床西洋的羽絨被,因為被子很輕厚,越發顯得她身形很嬌小,睡在那張大的一張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嬰兒一樣柔弱。床對面的窗下放著一張軟榻,他在榻上一坐下來,隨手就摸出煙盒來。米勒醫生連忙制止他:「對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過傷害,絕對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聲,將煙盒放下。他坐在那裡只說休息一下就去書房睡覺,可是這一整天的辛苦勞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他是軍旅出身,只不過打了個盹,睡了一個鐘頭的樣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蓋著一床絨毯,他看窗欞裡透出一線青白灰色的光線,瞧那樣子天已經快亮了。忽聽床上的靜琬呻吟了一聲,護士連忙趨前去看,他也掀開毯子下了軟榻。靜琬並沒有真正蘇醒,護士拿棉簽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給她量著體溫,慕容灃見她臉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額頭上按了按,看她的體溫如何,她十分含糊的叫了一聲:「媽媽……」他不由低聲道:「是我,疼得厲害嗎?」她昏昏沉沉的,護士悄聲說:「現在她還沒有清醒,讓她睡吧。」他將被角掖了一掖,忽聽她呢喃:「建彰」。他本來彎腰弓著身子在那裡,清清楚楚的聽見這兩個字,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過了半晌,才慢慢的直起腰來,走出去外面起居室裡。

    沈家平本來在起居室裡,見他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就吩咐沈家平:「去找許建彰來。」沈家平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時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灃怒道:「有什麼不方便的,馬上叫他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1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12 08:59 PM 編輯

第十一章

    陶府裡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適,可是許建彰一點睡意也沒有。下午時陶府裡驟然安靜下來,賓客頃刻間盡散,他雖然隱約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黃昏時分,才聽說慕容灃遇刺。這是何等轟動的事件,雖然通電中再三聲明慕容灃並沒有受傷,可是徐常二人被誅,所有的高級將領,全部趕赴帥府開會,陶府裡的女眷慌亂了一陣子,也漸漸散去了。至入夜時分,整座陶府靜悄悄的,和白天裡那種熱鬧的樣子一比,就像兩個世界似的。

    許建彰聽說出了這樣的大事,靜琬又正是去了帥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種憂心如焚,直急得沒有法子。他由侍衛陪伴,不便四處打聽消息,陶府裡的下人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這一夜如何睡得著?起來躺下,只盼著天亮,正是焦急煩亂到了極點的時候,外面的侍衛拍門叫道:「許先生,許先生。」

    他以為是靜琬回來了,心中一喜,連忙去開門,那名侍衛說:「六少派人來請許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驚:「六少?」心中十分詫異,這種非常之時,慕容灃為什麼要見自己這個閑人?但那名侍衛連聲催促,只得隨著他上車去帥府。

    天已經快亮了,趕早市的人已經喧嘩起來,賣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著從小巷裡穿出來,顫巍巍的擔子,和著悠長的叫賣聲:「甜豆花哎……」那個「哎」字拖得極長,許建彰老遠只聽一聲聲的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時,音調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們乘坐的車子在街上呼嘯而過,那車子自然走得極快,一會兒就駛入了崗禁森嚴的督軍行轅。侍衛引著他下了車,徑直往一幢青磚樓中去,樓中大廳裡燈火通明,侍立著十余全幅武裝的近侍,腰中佩著最新式的短槍,釘子樣佇立的筆直,四下裡鴉雀無聲,靜得讓他覺得甚至能聽清自己的心跳聲。

    侍衛引著他向樓上去,走完樓梯後向左一轉,便是十分豪華的一間屋子,許建彰也無心看四處的陳設,只聽那侍衛道:「請許先生在這裡稍等。」便退了出去。

    許建彰心裡七上八下,只覺得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的樣子,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聽得見鳥兒在樹枝間啾啾鳴叫著,他心裡有無數個疑惑,無數個念頭,一會兒想著靜琬,一會兒又想慕容灃為何要見自己,思緒零亂,只沒個頭緒。過了好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一看,當先的一人年紀約在三十上下,他心裡還在琢磨,對方已經問:「許先生是嗎?」他點了點頭,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衛隊長沈家平,今天的事件想必許先生也略有耳聞,所以請許先生不要見怪。」將臉一揚,身後兩名侍衛就上前來細細的將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並沒有發現武器,這才向沈家平點頭示意。

    沈家平道:「請許先生跟我來。」轉身就往外走,許建彰跟隨他之後,終於忍不住問:「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還在府上?」沈家平並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過臉來,只說:「許先生,尹小姐要見你,她受了很嚴重的槍傷。」許建彰聽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不由自主的呆在那裡,定了定神才發覺落下了好幾步,連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這次沈家平帶著他,卻走進一間西式的套間,許建彰但覺金壁輝煌,陳設十分的富麗,外面起居室裡有幾名下人垂手立著,四處也是靜悄悄的,連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都能聽見。沈家平親自推開裡間的門,裡間本來只開了一盞小小的睡燈,光線十分的朦朧柔和,許建彰此時突然只覺得害怕,心裡那片陰影更是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擴散開來。腳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沒自腳踝,他如同踩在沙子上一樣,軟綿綿的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覺得舉步維艱,心也像是吊在半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經看見一張華麗的西式大床,床頭鏤花鍍金,垂著西式的懸帳,那帳子雪白透明,如同柔雲輕瀉,垂下無數金色的流蘇,迤邐圍繞著床間。床上一幅羽絨被,卻勾勒出嬌小的一個身軀。他一顆心就要跳出胸腔來一樣,失聲叫:「靜琬。」

    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著她微弱的呼吸。旁邊的護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勢,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樣,有人給他端了張椅子,他也不曉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膠一樣,只是凝在她的臉上。他問護士:「她傷勢怎麼樣?」護士只答:「很嚴重。」他問:「是怎麼受的傷?」護士吱唔了一聲,沈家平笑了一聲,說:「許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過問才好。」他悚然一驚,心中惶然,滿腹的疑問,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窗上本來有絲絨的窗簾,此時都用金鉤束了起來,抽紗沉沉的垂著,外面的太陽薄薄的一點透進來,混沌如同黃昏。而靜琬躺在那裡,只如無知無覺沉睡著的嬰兒一般。許建彰坐在那裡,身體漸漸的發僵,可是腦子裡仿佛什麼都不能想。這間臥室本來極為寬敞,東面的紫檀架上掛著一把極長的彎刀,那刀的皮鞘上鑲了寶石,底下綴著杏色流蘇,極是華麗,顯是把名刀。架上另擱著幾柄寶劍,長短不一,另一側的低櫃上,散放著一些雪茄、香煙盒子之屬。他目光呆滯,落在床前的掛衣架上,那上頭搭著一件男子的戎裝,一條皮質的腰帶隨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帶上還套著空的皮質槍盒。許建彰看到這件衣裳雖只是軍便服,但肩上墜著金色的流蘇,穿這樣戎裝的人,除了慕容灃不作他想。

    下人來請他去吃飯,他胃裡像塞了滿袋的石頭,沉甸甸的哪裡有胃口,只是搖頭。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靜琬偶然呻吟一聲,護士走來走去,給她量體溫、打針,拭汗。他坐在那裡,只盼著靜琬快醒來,可是似乎心底深處萌出一絲不安,仿佛在害怕什麼未知的東西一樣。下人又來請他吃晚飯,這一天竟然就這樣過去了,過得這樣快,卻又過得這樣慢。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只聽見女子柔和的聲音:「尹小姐怎麼樣了?」外頭的一個老媽子答:「還沒有醒呢。」跟著門被推開,他回頭一望,只見是衣著華麗的一位貴婦,不過三十餘歲年紀,蘭琴忙向那貴婦道:「這是許少爺,尹小姐的表哥。」又對他說:「這是我們四太太。」

    他素聞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一位姨太太,慕容灃未娶,聽說慕容府裡就是她在主事,於是連忙站起來,很客氣的叫了聲:「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種場合,所以雖是個舊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來說道:「許少爺幸會。」又說:「唉,靜琬出了這樣的事情,真是叫人心裡難過。」

    許建彰心中正是擔憂,聽她這樣一說,越發心痛難當,四太太又說:「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爺也不要太著急。」又問:「表少爺還沒吃飯吧?」叫過外面的一位聽差就說:「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客人在這裡,為什麼不請到後面去用飯?」

    許建彰忙道:「他們早請過幾遍,我沒有胃口,所以才沒有去,再說已經十分叨擾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爺又不是外人,為什麼這樣客氣?我們六少這兩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來,請表少爺不要見怪。表少爺將這裡當成家裡就是了,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他們。」

    她一口一個表少爺,許建彰滿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樣膨脹到了頂點,輕輕一震就要迸裂開來。四太太又說:「飯總歸是要吃的,就是靜琬醒來,也一定不願意見著表少爺餓著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許建彰卻不過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飯。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裡的下人招呼得還是十分殷勤,餐後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裡吃得下,草草呷了兩口咖啡就回去看靜琬,只見四處的燈都已經開了,走回那樓裡去,走廊裡燈火通明,沈家平卻站在走廓上,見著他了微微一怔,許建彰也沒往心裡去,沈家平卻跟著他一直走進去,搶先一步敲門說:「六少,許少爺回來了。」這才將房門推開。

    慕容灃正在窗前與一位外國醫生說話,聽見了才回過頭來,許建彰雖然來往承州多次,但從未見過慕容灃。此時乍然相逢,心裡無端端一驚,只見他比起報紙上的照片來,臉色微黑,雖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種從容不迫,倒是極為少年老成。

    他只得稱呼一聲:「六少。」慕容灃淡然的微一頷首,又轉過臉去用俄語與那外國醫生說話,那醫生亦用俄語作答,過不一會兒,那醫生又陪著慕容灃走到床前去,低聲與他討論著什麼,許建彰料想他們是在說靜琬的傷勢,只是自己一句也聽不懂,仿佛多餘一樣。

    第二日靜琬仍未蘇醒,總是沉沉睡著。四太太倒是每日過來兩趟,看看靜琬的傷勢,又安慰許建彰幾句。這天晚上過來後,卻隨手從丫頭手裡接過只匣子,交給許建彰說:「這兩天有幾位太太小姐來探望,只是醫生吩咐過尹小姐這裡要安靜,所以我一概替靜琬擋了駕,只是這些個東西,是人家是送給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來吧。」

    她走後許建彰打開來看,竟是厚厚一遝禮單,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極昂貴稀罕的藥材,什麼百年高麗參新鮮熊膽虎骨鹿茸,還有送鎮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飾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頭的落款,盡皆是承軍中要人的女眷。他捏著這厚厚一遝禮單,就像捏著一塊燃著的熱炭一樣,從心上一直灼痛到心裡去。

    待得靜琬漸漸蘇醒,已經是三日之後。她傷口疼痛,人卻是清醒起來,睜開眼來,蘭琴已經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醫生護士都聚攏來,她目光只在人叢中梭巡,卻沒有看到許建彰。早有人去報告了慕容灃,他本來開了通宵的會議,此時正在睡覺。一聽見說,來不及換衣服,披了件外衣就過來了。見著她醒來,不禁露出笑容來,脫口道:「你總算醒了,這一槍可真差點要了我的命。」一旁蘭琴也笑道:「這下子可好了,小姐終于醒了。六少擔心得不得了,隔一會兒總要來看小姐。」靜琬見他神色憔悴,眼中滿是關愛,心下感激,問:「六少……事情怎麼樣?」

    慕容灃道:「事情已經基本平靖下來了。」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靜琬,好在你沒事,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她勉強笑了一笑,問:「我這兩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覺得建彰在這裡,怎麼沒有看到他?」

    慕容灃道:「我派人請許少爺來陪著你,他也確實一直在這裡。不過正巧今天中午餘師長請他吃飯,所以他出去了。」靜琬聽了,隱隱只覺得失望。

    許建彰這數日來茶飯不思,今天也仍舊是食不知味。餘師長在自己家裡請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饌。那餘師長與許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並不回避。余太太素來愛說笑,一面給許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許少爺雖然受了幾天牢獄之災,但也算是有驚無險,今天家常便飯,算是替許少爺壓驚吧。」

    許建彰哪裡吃得下去,餘師長問:「尹小姐的傷勢,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緊。」許建彰嘆了口氣,說:「好幾個外國大夫每天輪流看著,就是沒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雙全,必然能逢兇化吉,再說有六少的嚴令,說是醫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問呢。」餘師長聽她說得不倫不類,忙打斷道:「喝酒,喝酒。」親自持了壺,給許建彰斟上一杯。

    許建彰慢慢將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滿腔的話終於再忍不住,說:「餘師長,你我相交一場,你今天對我說句實話,六少對靜琬……對靜琬……」說了兩遍,後頭的話再問不出來。

    余師長對余太太道:「你去將上回他們送的高梁酒叫人拿來。」余太太答應著去了,許建彰見他支走余太太,心裡越發不安,直愣愣的盯著他。餘師長卻又給他斟滿了杯子,接著就長長嘆了口氣,說:「想必你也瞧出來了,六少對尹小姐頗為愛慕,我勸你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識時務為俊傑。」

    許建彰數日來的擔心終於被證實,一顆心直直的墜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無底無邊一樣,只是生出徹骨的寒意來。餘師長又道:「本來這些話我不該說,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訴你,良心上過不去。尹小姐確實是女中豪傑,難得一見的奇女子,就沖她孤身來承州救你這份膽識,我就要對她伸出拇指,贊一聲‘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說了你也不要惱,我看啊,尹小姐對六少,也未必無意。」

    許建彰脫口道:「靜琬不會的。」

    餘師長又嘆了口氣,說:「會不會我不知道,可是這承軍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麼嫌疑,一直與六少行跡親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著,那可和大帥府只有一街之隔。」將聲音壓得一低,說:「有一次因緊急軍務,我連夜去見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廳裡等了足足大半個鐘頭,才見著六少從後面回來。後來我在小陽春請客,借著酒勁揪著沈家平問這事兒,六少的秘書張義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著舌頭嘻皮笑臉跟我拽文,說什麼‘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聽不懂,那幫秘書都轟得笑起來,沈家平這才說,尹小姐不比別個,你們再在這裡胡說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們。」

    許建彰心中亂成一團,想起日來種種蛛絲馬跡,心如刀絞,緊緊攥著拳頭,過了半晌,從齒縫裡擠出句話來:「靜琬不是這樣的人,我信她不是。」

    餘師長嘿了一聲,說:「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種貪戀富貴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拋開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個不垂青於他?他們兩個人相處如此之久,總會生出情愫來。」

    許建彰心亂如麻,慢慢呷著酒,餘師長又道:「老弟,我是將你當成自己的兄弟一樣,才多說這麼幾句酒話。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家裡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後你這生意還怎麼做?他的脾氣你多少聽說過,真要翻了臉,別說日後的生意往來,就你在這北地九省,只怕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你還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們還可以指望誰?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1 06:57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12 08:58 PM 編輯

第十二章

    靜琬畢竟傷後體弱,只說了兩句話就覺得生了倦意,重新沉沉睡去。醒來天已經要亮了,窗簾縫隙裡露出青灰的一線光,四下裡仍舊是靜悄悄,慕容灃坐在床前一張椅子上,仰面睡著,因為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雖然睡夢中,猶自皺著眉頭。他身上斜蓋著一床毛毯,可能也是睡著後侍衛替他搭上的,因為他還穿著昨晚的西服。

    晨風吹動窗簾,他的碎發零亂覆在額上,被風吹著微微拂動,倒減去好幾分眉峰間的氣勢淩人,這樣子看去,有著尋常年輕男子的平和俊朗,甚至透出一種寧靜的稚氣來,只是他的唇極薄,睡夢中猶自緊緊抿著,顯出剛毅的曲線。

    她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微一動彈,牽動傷口,不禁噯喲了一聲。聲音雖輕,慕容灃已然驚醒。掀開毯子就起來看她:「怎麼了?」她見他神色溫柔關切,眼底猶有血絲,明知他這幾日公事繁忙,可是昨天竟然在這裡熬了一夜。心中不免微微一動,輕聲說:「沒事。」他打了個哈欠,說:「天都要亮了,昨天晚上只說在這裡坐一會兒,誰知竟然就睡著了。」

    靜琬道:「六少先回去休息吧。」慕容灃說:「反正再過一會兒,就要辦事去了。」望著她,微笑道:「我再陪你坐一會兒吧。」靜琬心中微微一驚,下意識移開目光,微笑問:「大哥,建彰回來了嗎?」慕容灃於是叫了人進來問,那聽差答:「許少爺昨晚喝醉了,是餘師長派人將他送回來的。現在在客房裡休息呢。」

    靜琬聽了,心中微惱,慕容灃道:「他必然是擔心你的傷勢,所以喝起悶酒來,難免容易喝醉。」靜琬嗯了一聲,慕容灃又說:「醫生說你可以吃東西了,只是要吃流質,想吃點什麼,我叫他們預備去。」靜琬雖然沒有什麼胃口,可是見他殷殷望著自己,心中不忍拂他的意,隨口道:「就是稀飯好了。」

    廚房辦事自然是迅速,不一會兒就拿食盒送來熱騰騰的梗米細粥,配上小碟裝的六樣錦州醬菜,粥米清香,醬菜咸鮮,慕容灃笑道:「我倒也餓了。」蘭琴本來正在為靜琬盛稀飯,聽見說,連忙又拿碗替他盛了一碗。上房裡的聽差就問:「六少是在這邊洗漱?」慕容灃答應了一聲,到盥洗室裡去洗臉刷牙,這裡本來就是他的臥室,盥洗室裡毛巾牙刷倒是仍舊齊備。

    靜琬傷後行動不便,蘭琴和另一名丫頭秀雲,一個捧了臉盆,一個拿了毛巾,正幫忙洗漱,只聽外面聽差說:「許少爺早。尹小姐剛醒了呢。」靜琬聽見建彰來了,正欲說話,慕容灃已經在盥洗室裡問:「靜琬,是誰來了?要是家平,叫他先在外面等著。」
許建彰剛剛走進屋子,就聽見他的聲音,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靜琬見情形尷尬,忙說:「大哥,是建彰來了。」

    慕容灃走出來,一邊扣著外衣的扣子,一邊對許建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轉過臉去對靜琬說:「已經七點鐘了,瞧這樣子不能陪你吃早飯了。」靜琬道:「大哥請自便。」她覺得氣氛尷尬,不免特別留意許建彰臉色,只見他神色已經頗為勉強,似是很不自在的樣子。

    慕容灃走後,靜琬吃過幾口稀飯,精神已經有些不濟,蘭琴收拾了家什出去,靜琬望著許建彰,見他也凝視自己,於是道:「你不要誤會,我和六少是結拜兄妹,大哥對我一直以禮相待。」許建彰嗯了一聲,卻重復了一遍:「你們是結拜兄妹。」靜琬見他語氣敷衍,又見他神色憔悴,心中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愛憐,賭氣一樣道:「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反正我自問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

    許建彰嘴角微微發抖,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眼睛卻望向了別處,過了許久,方才說道:「靜琬,我要回乾平去了。」

    靜琬只覺心忽悠悠一沉,她本來傷後失血,臉上就沒有多少血色,現在臉色更是慘白:「為什麼?」

    許建彰淡然道:「我原來沒有走,是因為很不放心你,後來聽說你受了傷,更不能拋下你,現在看來,你在這裡沒有什麼不好的,所以我打算先回家去看看。」

    靜琬又氣又急又怒,問:「你必是聽了什麼話,所以疑心我對不對?難道我是那樣的人嗎?」便將自己到承州後種種情形都說了,將徐常二人事件也稍作解釋,最後道:「我為了救你,才答應六少與他人在人前做戲,我與他之間清清白白,信不信由你。」

    許建彰聽她將來龍去脈都說清楚,聽到為了救自己,不惜賠上她自己的名聲,嘴角微微一動,像是要說話,最後終於忍住。他經過千思萬想,翻來覆去,雖然早就將厲害關系考慮明白,明知是不得不割捨,可是見她一雙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著自己,幾乎就要動搖。他腦中就像放電影一樣,一會兒想到與她在乾平時的日子,一會兒想到家裡的老母弱弟,自己肩上無法推卸的重任。一會兒想到在牢中的日子,身陷囹圄,望天無路,那種恐懼令人不寒而慄。他想著餘師長的話,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緊緊攥著他的手不放,奄奄一息的說不出話來,只指了指站在地下的幾個弟妹。母親與弟妹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家裡不能再沒有了他——他若是不惜一切,日後哪有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亡父?

    他咬一咬牙,終於狠下心來:「靜琬,我們許家是舊式的家庭,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這北地九省,無人不知你與六少的關系,我們許家,實實丟不起這個人,靜琬,你雖未負我,我也只好負了你了。」

    靜琬聽了這一句,心裡便好似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一種氣忿急怒,無以言喻,只是手足冰冷,胸中抽痛,連呼吸都似痛不可抑,也不知是傷口痛,還是心痛。一口氣緩不過來,連聲音都在發抖:「許建彰,你竟然這樣待我?」許建彰只不作聲,她眼前一陣陣的發花,再也瞧不清楚他的模樣,她的聲音也不似自己的了:「你就為這個不要我了?」

    他緊緊抿著嘴,似乎怕一開口說出什麼話來一樣,她臉色慘白,只是盯著他:「你也是受新教育的人,這個時代,你還以這樣的理由來對待我?」建彰心中積鬱萬分,終於脫口道:「不錯,我確實忘恩負義,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不惜自己的名聲相救,可是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大恩。」他話一出口,似乎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只見她絕望一樣看著自己,他面如死灰,卻緊緊抿著嘴,一聲不吭。她的唇角哆嗦著,終于漸漸向上揚起,露出一個淒清的笑:「好,許建彰,好,我竟然看錯了你。」她一吸氣就嗆到了自己,不禁咳嗽起來,立時牽到傷口一陣劇痛,透不過氣來,蘭琴已經進來,瞧著她冷汗涔涔臉憋得通紅,連忙扶著她,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蘭琴急得大叫大夫,護士們都急忙進來。亂轟轟的人圍上去,許建彰往後退了一步,心亂如麻,想要近前去,可是那一步比千斤還重,怎麼也邁不出去,最終還是留在原處。

    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她迷迷糊糊的睡在那裡,只是傷心欲絕,隱約聽見慕容灃的聲音,猶帶著怒氣:「姓許的人呢?他到底說了什麼?」像是蘭琴的聲音,低低的答了一句什麼,靜琬聽不清楚,只是覺得心中難過到了極點,仿佛有東西堵在那裡一樣,透不出氣來。慕容灃已經發覺她醒了,俯身輕聲喚了她一聲:「靜琬。」

    她心如刀絞,卻仰著臉不讓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哭,我馬上叫人去找許建彰來。」她本來已是強忍,聽得他這樣一句,眼淚直往上湧,只是極力的忍住,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不能去回想他的話,不能去回想他的模樣,他竟然這樣待她,他竟然就這樣拋開了她。

    她那樣的為了他,為了他連性命都差點失掉,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名譽她也置之度外,可是他竟然這樣待她,他不過為著人言可畏,就不要她了。那眼淚在眶中轉了又轉,終於潸然而下,慕容灃從未見過她流淚,連聲說:「你不要哭,你要怎麼樣,我立時叫人去辦。」

    她哽咽著搖頭,她什麼都不要,她要的如今都沒了意義,都成了笑話。她舉手拭著眼淚,她不要哭,不能哭。這些年來的執信,原來以為的無堅不摧,竟然輕輕一擊,整個世界就轟然倒塌。她這樣要強,到頭來竟然落到這樣的境地。她本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到頭來竟由最親近的人給了她致命一擊。沈家平走進來,在慕容灃耳畔悄聲說了句話,慕容灃怒道:「上了火車也給我追回來。」

    她心中大慟,本能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他見她嘴角微瑟,那樣子茫然無助若嬰兒一般,他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中憐惜,反手握住她的手:「靜琬……」她只是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你若是想叫他回來,我怎麼樣也將他給你找來。」她心中劃過一陣劇痛,想起他說過的話來,字字句句都如利刃,深深的剜入五腑六臟。慕容灃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手上虎口處有握槍磨出的繭,粗糙的硌著她的手。許建彰的手從來溫軟平和,他的手卻帶著一種大力的勁道,她只覺得渾身冰冷,唯一他的掌心傳來暖意,這暖意如同冬日微芒的火焰,令人不由自主的有一絲貪戀。她心裡難過到了極點,另有一種隱約的不安,她不知曉那不安是從何而來,只是傷心的不願去想,她用力的吸著氣,忍著眼淚:「由他……由他去……」

    承州地處北地,本就氣侯乾燥,連著下了三天的雨,著實罕異。那雨只是如細針,如牛毛,落地無聲,風吹起窗簾,卻吹入清涼的水氣。窗前本來有幾株極高大的槐樹,開了滿樹的槐花,風雨狼籍裡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淡薄的一點香氣夾在雨氣裡透進來,清冽冷香。

    趙姝凝過來看靜琬,因見蘭琴坐在小桌子前剝核桃,於是問:「怎麼不叫廚房弄這個?」蘭琴抿嘴笑道:「六少特意叫我剝了,做核桃蓮蓉粥的,六少怕廚房里弄得不幹凈呢。」

    趙姝凝陪靜琬說了兩句閑話,靜琬轉過臉去,看著外面的雨:「還在下雨。」姝凝說:「是啊,下了這兩三日了,今年的年成一定好,去年旱成那個樣子,叫大帥著了急,還是六哥親自去南邊采辦的軍糧。」姝凝因見床前擱著一隻花籃,裡面滿滿足有幾百枝石榴花,紅艷如簇簇火炬,開得幾乎要燃起來一樣,於是說:「這個編繡球最好看了。」蘭琴笑道:「表小姐手最巧了,編的花籃、繡球,人人都說好看。」姝凝道:「反正是沒有事,編一個給尹小姐玩吧。」蘭琴於是去取了細銅絲來,又將那火紅的石榴,掐了足有百餘朵來。

    姝凝坐在床前編起繡球,靜琬見她手指靈活,不一會兒紅彤彤的花球就簇成了,拿絲線串了穗子,說:「就掛在這床頭,好不好?」靜琬素來愛這樣的熱鬧顏色,不由微笑:「你這手可真巧。」

    姝凝說:「我是跟姑姑學的,姑姑手可巧了,人也極好。」突然眼睛一黯:「就是去的太早,那時大帥在外頭打仗,六少還小,可是喪事都是他拿主意安排的。六哥小時候最調皮,最不懂事,可是姑姑一死,他陡然就長大了一樣。我們當時只曉得哭,可是他叫了外面的人進來,先叫給大帥發電報,然後一句句的問喪事的規矩,就和大人一樣。」靜琬隨口問:「那時候六少多大了?」姝凝說:「才十二歲,六哥小時候總不肯長個子,大帥老是說他,還沒有一槍桿子高。」蘭琴笑吟吟的說:「上房裡有好多六少小時候的相片,我拿來給小姐瞧瞧。」不等靜琬說什麼,就走出去了。

    靜琬雖與姝凝不過幾日相處,但覺得她人斯文溫和,此時看她靜靜的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手裡拿了一朵石榴花,卻將那火紅的花瓣,一瓣瓣揪下來,只紛紛揚揚的落在地毯上。蘭琴已經回來了,拿著許多的相片,一張一張攤在床上給她瞧:「這個是原來還在望州的時候,這個是大帥和六少在一塊兒,這個是太太與六少……」

    靜琬拿起那張相片,大約是慕容灃十來歲的時候拍的,正中坐著位面目清秀的婦人,慕容灃侍立於椅側,一臉的稚氣未脫,明明還是個驕縱的孩子。正猶自出神,忽聽外面腳步聲,跟著是侍衛行禮的聲音,那皮鞋走路的聲音她已經十分熟悉,果然是慕容灃回來了。

    他倒是每日都要來看她幾趟的,此時像是剛從外面回來,一身的戎裝都沒有換,走進來才摘下帽子,蘭琴忙接了過去,姝凝也站了起來,他先望瞭望靜琬的臉色,笑著說:「今天好像精神好些了,吃過飯了沒有?」

    靜琬搖了搖頭,他說:「我派車去接一位貴客了,這位貴客,你一定很高興見著。」看床上攤著不少自己的相片,不覺笑逐顏開:「怎麼想起來看這個?」俯身揀了張自己幼時的相片端詳了一會兒,口中說:「前兒有家報社來訪問我,給我拍了兩張極好的半身照,回頭我拿來給你看看。」靜琬笑了一笑,問:「是什麼貴客要來?」

    慕容灃心情甚好,說:「這會子不告訴你,回頭你見了就知道了。」這才留意到趙姝凝也在這裡,於是問:「四太太那邊開飯了嗎?」姝凝道:「我來了有一會兒,不知道呢。」頓了頓,說:「我也該回去吃飯了,尹小姐,明天我再過來看你。」靜琬知道他們家裡的規矩,連長輩的姨娘們都是很敬畏慕容灃的,所以並不挽留她。

    慕容灃打了這麼一個啞迷,靜琬也並未放在心上,慕容灃又與她說了幾句閑話,外面的人就進來通報說:「六少,尹老先生已經到了。」

    靜琬又驚又喜,恍如夢境一般,只見聽差引著一個人進來,果然正是尹楚樊,靜琬叫了一聲:「爸爸。」那眼淚盈然欲落,尹楚樊搶上幾步來握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閃動:「靜琬,你怎麼樣,我和你媽媽急得都要瘋了。」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又是高興,又是歉疚,雖然滿眶熱淚,可是強自笑道:「爸爸……我……我還好。」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2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1-12 08:58 PM 編輯

第十三章

    他們父女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講。別來種種情形,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靜琬本來有一腔的委屈,可是怕父親擔心,只略略一談就問:「爸爸,你怎麼來了?」

    尹楚樊道:「我昨天就來了,你走後你媽就病了,我只得在家裡耽擱了好幾天,路上又遇上承州戒嚴,昨天才進到城裡。」靜琬聽說母親病了,越發憂心內疚:「媽怎麼了?要不要緊?」尹楚樊板著臉說:「反正你想急死我們兩個,你還問什麼?我走時她的病已經好了,只是記掛著你。我昨天在城裡問遍了大小旅館,都沒有找到你,你真是要嚇死我和你媽才甘心嗎?」靜琬心中難過,叫了聲:「爸爸……」尹楚樊本來甚為生氣,可是見著女兒之後,馬上就心軟下來,況且女兒愁病之態,更叫人心生憐愛。所以他雖然板起臉來,可是並不忍心大加斥責,只說:「後來去拜會了餘師長,才知道你在這裡養病,你怎麼好這樣叨擾六少?」

    他說到這裡,不由抬起頭來,望了慕容灃一眼,慕容灃倒是極為客氣,欠身道:「尹老先生不必見外,尹小姐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鬥膽留了尹小姐在這裡養病。」尹楚樊本來滿腹疑惑,此時方覺稍解,哦了一聲。靜琬說了這許久的話,微覺疲倦,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攥著父親的手,只是不願意放開。

    靜琬見父親到來,自然覺得精神上好起來。她本來年輕,又有名醫良藥,復元起來十分順利。尹楚樊每日陪著女兒,見她漸漸好起來,一顆心才算放下。尹楚樊本來亦是乾平頗有名望的巨賈,與承軍中不少人物都有往來。尹楚樊此番來承州,諸多舊相識自不免盛情相邀欲盡地主之誼,靜琬傷勢漸愈,他才抽出功夫來去應酬。

    這天慕容灃公事稍少,中午就回來了,他每天一回家,總是先去看靜琬。靜琬本來有午睡的習慣,慕容灃剛走到房外,蘭琴正好走出來,悄悄笑道:「六少,尹小姐睡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走進房裡去。四下裡窗簾都沉沉垂著,簾角墜著絨絨的小球,在風中微微漾起,屋子裡靜得連她輕淺的呼吸似乎都能聽見,她像是睡得正好,嘴角微微上揚,倒似孕著一縷笑意。他怕驚醒了她,走到床前就屏息靜氣,見到如此甜謐的睡容,卻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子去。靜琬傷後睡淺,他進來時,雖然是輕手輕腳,但是衣聲窸窣,她朦朧就聽見了,隱約聞見清涼的薄荷煙草的氣息,便知道是誰,不知為何,一時並沒有睜開眼睛。

    他俯下身子,她的呼吸暖暖拂在他臉上,她的唇上已經有了紅潤的顏色,不像前陣子那樣慘白,這紅潤如此誘人,仿佛是世間最大的誘惑。如此之近,觸手可及,他慢慢的更接近些,靜琬心中怦怦亂跳,本能般欲睜開眼來,就在此時他的氣息卻漸漸離遠,終於只是伸出手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百味陳雜。她甚少如此煩亂,可是總覺得心底深處隱隱不安,只是不願去深想,只裝作剛剛醒來,慢慢睜開眼來。

    慕容灃見她醒了,不由微覺內疚:「吵醒你了?」屋子裡光線晦暗,他還沒有換衣服,一身的戎裝,腰帶與肩章都是一種冰冷的金屬色,可是他的目光溫和如斯。她搖了搖頭,他笑著說:「既然醒了,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他總是想了千方百計博她一笑,她此時只是懶怠動彈,說:「下午再瞧吧。」他本來是說一不二的脾氣,此時只是耐著性子哄她:「就在這院子裡不遠,他們費了偌大的氣力才拾掇出來,下午我還有事要出去,就是現在我陪你去看一看吧。」

    竟是一間西式的玻璃花房,四面都是玻璃墻,天花板亦是大塊的玻璃,靜琬瞧著架上擱的一盆盆蘭花,不禁屏息靜氣,好半晌才道指著面前的花道:「這個竟然是天麗,如何得來的?據我所知,江北十六省,沒有一盆這種蘭花。」慕容灃但笑不語,靜琬環顧四周,那樣多琳瑯滿目的珍稀名品,每一本都是價值連城,她不由深深吸了口氣,慕容灃道:「你上次說過,花中蘭為君子,最令你所愛,所以我就派人去四處收集了一些。」

    她知道花雖名貴,慕容灃權傾一方,花重金買了來也不算難事。難得的是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就費盡心機的佈置出來。一直以來,他待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而自己傷後,更是溫存體貼。這樣出色的男子,這樣良苦的用心,她心中不覺微微一動,過了許久,悵然道:「這麼多名貴的品種,這個蘭花房自然是天下無雙,可是這每一本蘭花都十分嬌弱,北地氣侯不宜,只怕是養不活的。」

    慕容灃道:「我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花了心血,定然能夠養活這些蘭花。」他本來氣質英武,但此時目光溫柔如水,直如能將人溺斃一般,她轉開了臉去,怔怔望著那本舉世無雙的天麗,便如同未曾聽到他所說的話一般。慕容灃見她望著花出神,亦不言語,兩個人立在蘭花叢中,只是默然。

    尹楚樊此來承州,本只是想帶女兒回家,後來聽說靜琬與許建彰鬧翻,亦只以為是小兒女口角,一時意氣。後來見著慕容灃的情形,才隱約猜到了兩分,他在承軍中的幾位舊相識,此番又格外客氣,這才知道靜琬與慕容灃相交已久,行跡親密,竟是盡人皆知。他心中氣惱,一早醒來,就又去看望女兒,那裡本是極大的套間,這樣的清晨,外間屋子裡就站著數名聽差,見了他都恭敬的問好,早有人替他推開房門,隱約只聽見慕容灃的笑聲。

    原來慕容灃這天一早就過來了,對靜琬說:「有樣東西送給你。」將嘴一努,沈家平笑嘻嘻的走上前來,手裡卻拎著一隻籠子。靜琬見那籠子裡睡著一隻大貓,正拿爪子扒著那鐵齒,嗚咽有聲,極是憨態可愛。她不由笑道:「好大一隻貓。」

    慕容灃笑著接過籠子去,說:「就知道你會當成貓……」見她伸手欲摸,忙道:「小心,雖是沒滿月的幼虎,咬著也會疼的。」靜琬嚇了一跳,旋即笑道:「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小的老虎,真是好玩。」那幼虎在籠子裡呲著牙,不住的嗚咽,過了一會兒,伸出舌頭來舔著籠子。靜琬終究忍不住,大著膽子伸出手去摸它絨絨的毛皮,慕容灃突然嘿得一聲,嚇得她將手又一縮,才知道他是在嚇唬自己,他已經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將他肘彎一推:「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壞。」

    慕容灃含笑正欲答話,一抬頭看到尹楚樊正走進來,於是很客氣的叫了聲:「尹老先生。」靜琬笑著叫了聲:「爸爸。」慕容灃就對靜琬說:「我還有公事,回頭再來看你吧。」又對尹楚樊道:「尹先生若是有什麼事情,不必見外,只管吩咐下人。」

    他走了之後,尹楚樊坐在那裡,就摸出煙鬥來,因為聽護士說過這裡不能吸煙,所以只是習慣性的含在口中,靜琬瞧著那幼虎在籠中伸長了爪子,去撓那地毯上的花紋,嗤啦啦的作響。尹楚樊望著那幼虎出了一會兒神,將煙鬥在桌上磕了一磕,靜琬於是叫了聲:「爸爸……」尹楚樊嘆了口氣,說:「孩子,齊大非偶。」

    靜琬雖然很大方,可是聽到父親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到底臉上擱不住,微微一紅,勉強笑道:「爸爸你想到哪裡去了。」尹楚樊說道:「等你傷好些,我們還是早些回乾平去,我看你與建彰只是有些誤會。你們是訂過婚的,我們與許家,也是相交多年,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好生談一談。」

    靜琬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父親這樣說,只是覺得十分生氣,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說道:「怎麼連您也不相信我?我跟六少之間,不過是共過患難,只是他待我特別客氣,我也沒有法子。」尹楚樊咬著煙鬥,說:「你打小就聰明,我就不信你沒有法子推搪他的客氣,他待你特別客氣,我看你待他倒是特別不客氣。」靜琬本性十分好強,嘴角一沉,賭氣道:「爸爸,那你等著看吧,我反正並沒有那層意思,或者他誤解了,我想法子叫他打消這念頭就是了。」

    她既然說得這樣絕決,尹楚樊便不再追問。靜琬果然一意的尋著機會,只是並沒有恰當的時機。這天趙姝凝過來看她,兩個人說些家常話。趙姝凝因見床前小幾上擱著一把西洋鑲寶小手槍,於是說:「聽六哥說,這種槍是國外特別訂做的,而且就訂了那麼一對,很貴重呢。」這槍本是事變之前,慕容灃與車票一起送給靜琬的,她本來是取出來打算還給慕容灃,此時聽趙姝凝說原來是一對中的一枝,心下微覺尷尬,更夾著一絲微妙的異樣,隨口岔開話說:「六少的槍法很好。」

    趙姝凝眼底瞬間明亮,說道:「六哥的槍法,還是大帥親自教的。六哥從小就極為好強,我記得六七歲的時候,大帥問他長大後想不想當團長,誰知六哥說,他長大了才不幹團長呢,大帥問他那長大了幹什麼,六哥頭一揚就答:‘當治國平天下。’後來大帥一直得意非凡,連誇六哥有志氣。」

    靜琬見她言語之間,無限欽佩,見靜琬凝望自己,面上一紅,垂下頭去,說:「我就是這樣羅嗦,一點小事也絮絮叨叨講上半晌,只怕尹小姐聽了不耐煩。」靜琬道:「不,我很愛聽呢。」又問:「趙姐姐是哪一年的?我猜姐姐比我年長。」趙姝凝說:「我比六哥小一歲零四個月。」靜琬笑盈盈的說:「我與六少是結拜的兄妹,那麼我叫一聲姐姐,姐姐不要嫌棄我。」趙姝凝「啊」了一聲:「原來你與六哥是結拜的兄妹,我還以為……」說到這裡,笑了一笑。靜琬有什麼不明白,只是裝作糊塗:「我年輕糊塗膽大,反正高攀了六少這個大哥,姐姐與六少是中表至親,那麼姐姐就也是我的姐姐了。」

    趙姝凝聽她一口一個姐姐的叫,嘴頭既甜,心思又靈巧,如何不喜歡。兩個人越見親密起來,此後趙姝凝就常常來陪她解悶。

    這天餘師長請了尹楚樊去吃飯,慕容灃每天臨睡前卻總是要來看一看她的,只是他晚上常常開會到很晚,回來時她總已經睡著了,今天因為散會的早一點,靜琬還沒有休息,他笑著說:「今天總算見著你了,前天昨天我來時你都睡著了。」

    靜琬叫蘭琴:「去替六少拿宵夜來。」蘭琴果然拿小盤捧了一碗面來,慕容灃見是雞絲細面,寬湯清油,清香撲人,不由笑道:「勞駕,可真是多謝了。」蘭琴笑嘻嘻的道:「尹小姐老早叫廚房預備下了,又不敢下得太早,怕六少過來時面又糊了。」慕容灃接過筷子,蘭琴悄無聲息就退出去了,慕容灃胃口甚好,慢慢吃著面,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靜琬含笑道:「我問了姝凝姐姐啊,姝凝姐姐真是細心,大哥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姝凝姐姐都牢牢記著。」慕容灃神色微變,不由自主一筷子面就停在了嘴邊,靜琬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說,只笑著問:「你怎麼不吃了?」

    慕容灃笑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了?」靜琬見他雖是笑著,眼裡卻露出冷峻的神色,心中害怕,微笑著叫了聲:「大哥。」話音猶未落,慕容灃已經將筷子一摜,那雙筷子上端本有細細的銀鏈子相聯,只聽啪一聲銀鏈子斷了,一枝筷子斜斜的飛出去,另一枝落在地上,那碗中的湯水都震得濺了出來,他的眼睛如能噬人,只是咄咄的逼視著她:「尹靜琬,你不要逼我太甚,今天我就將話說明白了,我不當你的勞什子大哥,我喜歡你,那一槍差點要了你的命,也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那時就下了決心,只要你活過來,你就得是我的,哪怕你惱我恨我,我也再所不惜!」

    靜琬不防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見他眼中一片灼熱,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樣,她本來坐在床畔,他卻伸手就抓住她的肩頭,她大驚失色,霸道而溫熱的雙唇已經覆上她的嘴唇,她稍一掙紮,牽動胸前傷口一陣巨痛,情不自禁「啊」了一聲,他卻趁機攻城掠地,輾轉吸吮她唇齒間的甘芳。她怕到了極處,伸手去推他,卻被他箍得更緊,他的氣息霸道的奪去她的呼吸,她無力的攀附在他的臂彎裡,指尖劃過他的頸中,他吃痛之下終於松開手來。

    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著,她本來是膽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也像是慌亂到了極點,只是輕輕喘著氣。他卻低低叫了一聲:「靜琬。」她微揚著臉,他的目光滾燙一樣熱烈,他的聲音卻壓抑而暗啞:「靜琬,我希望你能夠留在我身邊。承穎只怕就快要開戰了,我不能讓你走,更不能和你隔著烽火連天。」

    靜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安而惶恐,她是很少害怕的,所以這種感覺令她戰栗,唇上猶有他的氣息,這氣息如此霸道而熱烈,如同點燃她心底最深處的隱秘,她竟然不敢去想,只是恍惚的找最不相干的話來問:「為什麼要打仗?」
他的眼裡有幽然的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來:「這一仗再所難免,承穎對峙多年,絕非長久之策。我近年來早作打算,唯有平定這江北十六省,然後再與南方的薑雙喜、李重年一決勝負,這四分五裂的天下,總應該有個了局。」

    靜琬駭然望著他:「你真是瘋了。北方有俄國人虎視眈眈,而穎軍這些年來與承軍旗鼓相當,你若以傾巢兵力南下,以博一勝,那麼北線兵力盡空,如何能夠防守?若是南北同時用兵,如何能有半分勝算?」

    慕容灃凝視她半晌,忽然在她鬢旁輕輕一吻,靜琬一時怔仲,竟沒有閃避。他微笑望著她,說:「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戎馬倥傯是男人的事,本不該對你說,可是,我要叫天下人都看著,我要叫你知道,我有什麼樣的抱負。靜琬,我要給你世間女子都仰望的幸福,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2 09:00 PM

第十四章

    外面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的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的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漱漱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裡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裡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裡,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裡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只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只會咯咯的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的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裡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裡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裡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只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裡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回過頭來望住她,沖她微微一笑。

    她心裡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裡,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的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後半生的安穩閑逸,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訇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只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裡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臟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她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裡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的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麼?」

    他的神色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復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她的心裡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麼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厲害關系,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只覺得無以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的說出來,眼裡只是一種絕望樣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只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暗啞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麼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只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藉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面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臉上的肌肉扭曲,那樣子可怖可懼,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她心裡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的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制,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裡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痹意,明明知道麻痹過後,會有怎麼樣的入髓之痛,只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的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的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往後退了一步,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裡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仿佛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的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的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己,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仲,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麼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唯有這一刻,叫他清晰的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裡,只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的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的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緞的旗袍上,綺雲緞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的貼在他的手臂上,唯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只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裡去了,在那裡迸發出無可抑制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只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裡搖著,仿佛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只是本能的知道,再不能逼著她了。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裡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歷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的卷著渦漩,起伏的浪頭仿佛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漫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喘吁吁的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袖還是被雨,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麼,只問:「怎麼樣?」只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併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制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面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面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兇急,我只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只嚇得連聲應喏。慕容灃也並不理睬,只說:「回去。」

    慕容灃本來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裡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裡,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的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麼事繃著臉,瞧你這苦愁眉臉的樣子。」沈家平將嘴一努,臉沖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是說六少怎麼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麼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別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裡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面,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斷,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定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正在這個時候,只見上房裡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呢。」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只見上房裡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裡,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裡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回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面,他也只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只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面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的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廖廖。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裡,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面,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只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只有雜遝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裡,沈家平的人早將站臺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裡,就坐在那裡,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只是望著車窗外的站臺,那站臺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心中只是劃過異樣一縷痛楚。他的雄心萬裡,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只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裡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裡看見,他站在站臺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的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面。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的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麼,他也只是恍若未聞,只是仰面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的叫了聲:「孩子。」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臺也看不見了,天地間只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2 09:00 PM

第十五章

    靜琬本來重傷初愈,路上勞頓極是辛苦,她怕父親擔心,強撐著並不表現出來,只是咬牙忍著。等終于回到乾平,下車之時,已經只餘了一種疲倦,仿佛倦怠到了極處,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尹楚樊一路上都擔著心,等到從火車上下來,才長長舒了口氣,說:「終於到家了。」

    站臺上熙攘的人聲,她此去承州不過數月,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好像這世界皆是隔了一層,頭昏沉沉,強打精神下車,腳踏到實地上,心裡卻還是一種虛妄的飄浮,沒有根底。他們早拍了電報,家裡的汽車夫一直接到他們,也才松了口氣似的,眉開眼笑說:「老爺,大小姐,你們可算回來了,太太早上就催促我出門呢。」

    靜琬只覺得得軟弱到了極處,也累到了極處,坐在汽車上,只想著快快回家,等到了家裡,忽然就像有了力氣,從車上一下來,疾步往客廳裡一路奔去:「媽!媽!」尹太太已經迎出來,她撲到母親的懷裡,像個小孩子,哇得就哭出聲來。尹太太摟著她,她只是號啕大哭,似乎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心一股腦的哭出來。尹太太也忍不住掉眼淚,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抱著母親的胳膊,就像抱著最後一根浮木,除了哭只是哭。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也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像哄著小孩子一樣,她精疲力竭的抽泣著說:「媽,我錯了。」尹太太含淚道:「孩子,下次可不要這樣嚇唬媽媽,媽媽可只有你。」她的眼淚不可抑止的流出來,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媽,我也只有你。」

    她這一晚睡得極踏實,人是累到了,心裡也只是倦意,總歸是回到家中,沉沉的睡了一晚,竟然連夢都沒有做一個。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午飯,尹楚樊離開乾平已久,一回來就去忙著生意了。尹太太陪著女兒,怎麼也瞧不夠似的,不外乎問她在承州的種種情形。她怕母親擔心,只揀些不相干的話說,母女二人正絮絮的說著話,忽然吳媽進來說:「太太,小姐,許少爺來了。」

    靜琬只覺得心裡一跳,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滋味,尹太太已經說:「快,快叫他進來。」靜琬坐在那裡沒有動彈,許建彰今日穿著長衫,人倒似瘦下去許多,神色也很憔悴,遠遠就對尹太太行了個禮:「伯母。」尹太太說:「快坐,我去給你們裝點心碟子。」她起身便走,靜琬嘴角微微一動,想叫母親留下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許建彰遠遠望著她,他們之間不過隔著半間屋子,可是一下子突然遙遠起來,仿佛相隔著千山萬水一樣。他微低著頭,靜琬側著臉,窗上是墨綠金絲絨的窗簾,簾楣上垂著華麗的金色流蘇,風吹過來,一點耀眼的金光,仿佛太陽照在河流上,水波粼粼,他的眼裡卻只有黯然。

    她心裡只是錯綜復雜的感覺,像是憐憫,又像是怨艾,更像是一種不能去深想的被動,迫得她透不過氣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是沙啞的:「靜琬,對不起。」她沒有作聲,一種奇異的力量支持著她,她的指尖無意識的刮著沙發上的絨面,細而軟的絨毛,微癢溫熱。隔了很久,他又說:「我今天來,只是向你陪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那樣的情形下,我也沒有旁的辦法。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也知道你並不想瞧見我,可是假若我今天不來,這輩子都不會心安。」

    風很大,吹得窗簾飄飄拂拂,靜琬想到慕容灃的臥室裡,也是大幅的西式窗簾,窗簾下面墜著絨絨的小球,她無事時立在窗前,總愛去揪那些小球,絨絨的刷著掌心,一點微癢。她悚然一驚,仿佛驚詫自己怎麼會突然回想起這個。她以為承州是自己的噩夢,一輩子也不願去想起了。她有點迷亂的抬起眼睛,建彰正望著她,眼裡只有悔恨與痛楚。她神色有點恍惚,可是她定了定神,說:「我並不怪你。」

    他站在那裡不動彈,聲音依舊輕微:「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有些自欺欺人的扭過頭去:「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他又叫了一聲:「靜琬。」她說:「是我自己不好,怎麼能夠怪你。」他的臉色蒼白的可怕,雖然她離他這樣近,可是又如此的遙不可及。她說了這樣一句話,自己立刻又後悔了,靜靜的站在那裡,只是有幾分悲哀的望著他。他想起她小時候闖了禍,或是受了什麼委屈,都是這個樣子,心下一軟,仿佛有溫軟的淚要湧上來,只是勉力忍住。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來,她什麼都不願去想了,她也不要想了,再想下去,她真的會發了狂。她是回來了,她是要過回自己的生活了。她撲入他的懷抱裡去,就像是害怕某樣未知的東西。她要他的安穩,要他給她一貫的熟悉,他身上有最熟悉的煙草香氣,可是沒有那種夾雜其間極淡的硝味。她不能再想下去,再想她會害怕,她仰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淚光。他也含著眼淚,她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去與他的過往,可是只是絕望的固執。她一定要和原來一樣,她一定要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摟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他沒有想到輕易可以獲得她的原諒,她這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軟弱得像是沒有了任何氣力。他心裡隱約有絲害怕,害怕這一切來得太容易,竟不像是真的一樣。他以為她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了,可是她現在就在他懷裡。他緊緊摟著她,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她的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或者因為仍舊在生他的氣,他嘆息著吻在她的發上:「靜琬……對不起……」

    她神色恍惚,心底撕裂的那個地方又在隱隱作痛,她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想,她要的,只是自己應該有的安逸人生。他必會盡其所能的對她好,她也會,對他好,然後忘了一切芥蒂,忘了承州,忘了曾經硬生生攪亂她生命的一切。

    乾平七八月間,暑熱甚酷,靜琬雖然貪睡,但夏日晝長,十點多鐘的樣子,已經是艷陽高照,滿院的花木扶疏,鬱鬱蔥蔥,她起的既遲,就沒有吃早飯,拿了塊蛋糕,一邊吃,一邊就看今天的西文報紙。報紙上還在分析承穎在鄭家屯的沖突,說道兩軍的佈防與實力,外國政府從中斡旋……她看到「承軍」二字,就不覺生了一種煩躁,將報紙扔開到一旁,尹太太見她看報紙,於是問:「報上說什麼,是要打仗了嗎?」

    她說:「還不是那幾句話,那個外國的軍事分析家說,雖然局勢十分緊張,但估計近期不會打起來。」尹太太說:「那就好,一打仗總是兵荒馬亂,叫人心裡不安。」又說:「你不是和建彰要去逛公園,怎麼到現在還不出門?」

    靜琬看了看鐘,說:「是去明明軒吃大菜,反正公園隔幾天就在逛,和自家花園一樣了,還有什麼意思。」明明軒是乾山公園內的一間西餐館子,十分的有名,靜琬一直喜歡那裡的桃子凍,所以建彰與她久不久就要約在明明軒。

    她十一點才出門去,到了公園裡,已經是快十二點鐘了。這天是禮拜天,一間明明軒裡差不多是滿座。因為是熟客,西崽滿面笑容的迎上來,說:「尹小姐來啦,許少爺早就在那邊等著呢。」

    因為來吃西餐,所以許建彰也換了西服,正中午的陽光猛烈,彩色拼花玻璃的長窗,漏進一扇扇五顏六色的光斑,有一塊淡黃色的光斑正照在他的臉上,他不覺微微瞇起眼睛,他額上烏黑的發線筆直,那笑容溫和,叫她心中不由自主覺得溫軟安逸,含笑問:「等了許久了嗎?」他說:「也才剛到一會兒。」

    剛上了菜不大一會兒,忽然外面一大陣喧嘩聲嚷進來,餐廳裡本來有俄國樂隊在那裡演奏,那喧嘩聲連音樂聲都打亂了,有人在大聲的說著什麼,還有人在連聲發問,許多客人都情不自禁的張望,西崽匆匆的走過,靜琬叫住他問:「出什麼事了?」

    那西崽說:「報館剛剛傳來消息,承軍宣戰了。」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不知道為什麼,整個人就像是呆了一樣。她過了好一陣子,才轉過臉去看許建彰,他的眼中掠過一縷悲戚,可是極快就被一種從容給掩蓋了過去。他的聲音也像是很平靜:「看來要亂上一陣了。」靜琬也漸漸的回過神來,若無其事的說:「承穎總有四五年沒打過仗了吧。」他們兩個人,盡管說著話,可是靜琬手裡拿著叉子,將剛上的一份薄餅,一點點全鏟得零零碎碎。

    旁邊一桌的人大聲在議論局勢,斷斷續續的聲音飄過來,一個說:「慕容灃此舉不智,承軍本就勢劣,絕占不了便宜去。」另一個說:「穎軍剛勝了安國軍,士氣正高,若不是外國政府居中調停,早就在月前對承軍的挑釁宣戰了。」還有一人卻持著異議:「依我看倒不一定,慕容灃與俄國人剛簽了條約,回頭就對穎宣戰,這中間定然還有蹊蹺。」他們七嘴八舌,講個不休,靜琬本來不想聽,可是一句一句,便如冰冷的小蛇一樣,嗖嗖的往耳裡鉆。她心情煩亂,不知不覺就嘆了口氣。

    許建彰忽然叫了她一聲:「靜琬。」她抬起眼來看他,他的臉色還是那種從容的安詳,彩色玻璃的光斑映在雪白的餐臺布上,流光飛舞,迷離如綺,微微搖曳的影,是窗前的樹被風吹過。餐廳裡本來裝有許多的吊扇,此時緩緩轉著,巨大的扇片如同槳,慢慢攪動著凝固的空氣。她有一種預知的戰栗,挺括的餐巾讓手心裡的汗,綿軟而柔韌。他的神色還是那樣子,仿佛小時候要替她去折一枝花,他說:「我們結婚吧。」

    頭頂的吊扇有低而微的嗡嗡聲,四面都是輕輕的笑語聲,遠處有蟬,聲嘶力竭。她並不覺得熱,可是汗浸透了衣裳,貼在身上。心裡只有一種慌,像是小時候醒過來,屋子裡靜悄悄的,媽媽不在跟前,奶娘也不在跟前,四壁靜悄悄的,墻上掛鐘滴嗒滴嗒的走著。只餘了她一個人在屋子裡,心慌得厲害。

    耳中嘈雜的人聲,隱約聽到有人在說俄語,這種生硬帶彈舌的語調,陌生又熟悉,她定了定神才發現是那個俄國樂隊的指揮。樂隊重新奏起曲子來,很清晰的鋼琴聲,嘣咚蹦咚每一個音符都像敲在她心上,一下一下在那裡敲著。她聽到自己很清楚的聲音說:「好吧。」

    訂婚禮的一切都是預備好了的,上次因為建彰出了事而耽擱,此時重新佈置起來,也不算費事。婚姻大事,雖然現在是新式的社會,可是不免還是依著舊俗,兩家都置辦聘禮與嫁妝。

    靜琬從來不知道結婚有這麼多的事,父母雖然替她操持著,但許多東西還得她自己去挑驗。這天一早建彰就親自開了車,兩個人去大安洋行看鉆戒。

    本來洋行裡顧客就很少,尤其是這樣的早上,他們兩個一路走進去,店堂裡只有幾個印度夥計在那裡,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將各色的鉆石拿出來給他們看,又說:「如果看不上,我們這裡還有裸鉆,可以訂做戒托。」因為是結婚所用的東西,所以靜琬格外鄭重,放出眼光來挑選取,那些戒指都是些尋常的樣子,選了半晌,並沒有特別合意的。夥計們就又拿了裸鉆出來給他們看,那些鉆石都托在黑絲絨底子上,閃閃爍爍如同夜幕上的星光璀璨。夥計見是大主顧,所以特別巴結,說:「我們這裡有一顆極好的金絲燕,黃鉆本來就罕見,這一顆三克拉的黃鉆,更是罕見。」一面說,一面就將一隻小小的桃形盒子取出來,打開來給他們看。

    靜琬看到那顆金絲燕的鉆石,不由自主想到慕容灃曾經送她的那只手鐲,密密匝匝的鑲了金鋼鉆,那樣流光溢彩的光芒,幾乎連人的眼睛都要灼痛。臉上的神色不由呆了一呆,就這麼一剎那的功夫,建彰已經看到了她的神情。他也瞬間就記起,她受傷之後,自己初去見她。她手上籠著一隻三四寸闊的鐲子,鑲著金絲燕的鉆石,燈光下映如星輝閃爍,耀眼極了。自己當時只顧著擔心她的傷勢,並沒有多想,可是現在一回憶起來,那只鐲子的光芒似乎猶在人眉宇間閃爍。

    他想起去年剛回國時,她從英文雜志上看到外國的一位王妃戴著那種鉆石鐲子,很是贊嘆。但這種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富商巨沽亦等閑不能,他望著那金絲燕流轉的鉆石光芒,心直直的往下墜去,心底深處漫捲起寒意來,雖然時值酷暑,但是手突然一下子冷下去。

    靜琬微笑對他說:「我倒不喜歡這種黃鉆,看著黯黯的,沒有尋常鉆石出色。」他也就對著她笑了一笑,靜琬眼尖,突然發現那夥計手裡還有一隻盒子,於是問:「這個也是黃鉆嗎?」那夥計道:「這個是粉紅鉆,前幾天有一位主顧看上,因為嫌鑲得不好,改了樣子重鑲,已經付了定金。」靜琬哦了一聲,夥計已經打開來給他們看,也是三克拉左右一隻鉆石,鑲嵌得十分精緻,靜琬一見就覺得十分喜歡。

    建彰見她喜歡,於是叫夥計取過來,她戴在指上一試,不大不小,夥計笑道:「小姐的手指纖長,所以戴這種樣式最好看了。」靜琬越看也越是喜歡,建彰說:「既然是人家訂了的,那麼我們照這個樣子再訂一枚吧。」

    那夥計陪笑道:「您也知道,這粉紅鉆如今是有價無市。如今的火油鉆、粉紅鉆都是稀罕極了,據我們所知,這國內粉紅鉆的貨緊俏得很,您若是想要,我們拍電報給總行,從國外發貨過來,就是麻煩您要付些定金。」

    建彰說:「定金不成問題,只是時間要多久呢?」那夥計答:「原本可以從鐵路進來,現在承穎開戰了,得從海上隨郵輪過來,快的話,三個月鉆石就到了。」

    靜琬一聽,不由大失所望,他們的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後,建彰忙問:「不能再快了嗎?」那夥計將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靜琬說:「那就算了吧,我再選一個現成的就是了。」取下戒指放回盒中去,那粉紅鉆一點淡淡的紅色,便如玫瑰凝露一樣,剔透光亮,叫人總移不開目光去。建彰見她戀戀不舍,忍不住問那夥計:「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那夥計一抬頭,說:「真巧,訂這個戒指的人來了,要不二位跟他商量商量?」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5 07:22 PM

第十六章

    許建彰抬頭一看,見是位穿西服的年輕人,氣度不凡,雖然相貌並不特別俊秀,可是那種從容的風采,教人一見就覺得格外出眾。靜琬也看出此人不同尋常,只聽那夥計招呼說:「程先生。」

    建彰見是這麼一位人物,很願意與他商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對了講了。那位程先生是極爽快的人,當下就答應了,說:「既然兩位急著要用,我當然可以成人之美。」建彰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靜琬也覺得有幾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是高興。

    那位程先生極是有風度,為人又謙遜。建彰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後便對靜琬說:「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靜琬亦覺此人如此出色,非同等閑,那夥計在一旁插話說:「他就是前任財務程總長的胞弟啊。」

    壅南程氏乃有名的巨族,不止在壅南,在江南二十一省,亦是赫赫有名,有道是壅南握江南錢糧,程氏握壅南錢糧,江南的二十一省,雖然薑雙喜的安國軍,與李重年的護國軍各據一方,但對壅南程氏,都是頗為忌憚。程氏為江南望族,族中除了遍佈江南數省的仕紳名流,程家的長公子程允之,更做過兩任財務總長,雖然只是總長,但因為把持內閣,極是顯赫的家聲。建彰聽說是程家的人,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連聲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們連日置辦東西,結婚之前忙得都是瑣事,這瑣事忙起來,一天天過得最快。只是時局動蕩,承穎這一仗打得極是激烈,每日報紙上的頭條就是前線戰況。因為戰事酷烈,承軍在餘家口至老明山一帶,與穎軍鏖戰多日,雙方死傷枕籍,只是相持不下。

    靜琬雖然不關心時局,可是尹楚樊偶然看報,咬著煙鬥說:「瞧這樣子,這仗還得打,再這麼下去,只怕米又要漲價了。」尹太太說:「隨便他們怎麼打,難道還能打到乾平城下來不成?」尹楚樊噴出一口煙,說:「太太,你就不懂得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屯點糧食,總比沒有預備的好。」尹太太聽他這麼一說,倒真的著了急:「如果真打到乾平來了,可怎麼辦?要不我們先去南邊避一避。」

    尹楚樊哈哈一笑,說道:「慕容灃想打到乾平城下來,只怕還沒那麼容易。」靜琬本來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拿著一柄小刀在削蘋果,就這麼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削到自己手指頭。尹楚樊將報紙翻了過來,說道:「你瞧,承軍失了綿安,又沒能攻下吉軫,依我看,承軍能否守住餘家口,還是個未知呢。」她本來停了刀,見父親似是無意,望向自己,忙又繼續削起蘋果來,果皮淺而薄,一圈圈慢慢的從指下漏出來,冰冷的果汁沾在手上,粘粘的發了膩,而她只不敢想,只是全神貫注的削著,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情。

    到了八月裡,婚期漸漸近了,這天本是過大禮的日子,所以尹家一大早就忙開了,靜琬也很早就起床了,家裡的人都忙忙碌碌,獨她一個人反倒像是沒有事情做了。吃過了早餐,只好坐在那裡看母親清點請客的名冊。家中裡裡外外,已經裝飾得一新,僕人們正將彩帶小旗,一一的掛起來,所以看上去喜氣洋洋。院子裡花木極是繁盛,日光撒在其間,枝葉都似瑩瑩發亮。

    靜琬沒有事情做,走到院子裡去,一株茉莉開得正好,暗香盈盈,那小小的白色花朵,像一枚枚銀鈕扣,精緻小巧,點綴在枝葉間。她隨手折了一枝,要簪到鬢邊去,吳媽在旁邊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小姐要戴朵旁的花才喜氣啊。」靜琬一怔,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裡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的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了,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

    她怔怔的站在那裡,尹楚樊走出來,從她手裡接過報紙看了看,笑著說:「我就說了,這仗打不了多久嘛。餘家口一攻克,承軍無險可守,這下子勢如破竹,最多不過月餘這場仗就該打完啦。」靜琬脫口道:「承穎交戰多年,怎麼會敗得這樣厲害?」尹楚樊道:「這有什麼,勝敗兵家常事,兩軍打了這麼多年,有勝有敗,不過這次承軍失了餘家口,真是數十年來首次。」靜琬默不作聲,尹楚樊也覺察到了,笑著說:「你媽正找你呢,快進去吧。」

    這天雖然沒有大請客,可是尹家乃乾平郡望,世家大族,所以家裡還是極其熱鬧。而且雖然他們是新式的家庭,可是這樣的日子,女孩子總不好輕易的拋頭露面,所以她一直在自己的臥室裡休息。

    靜琬獨自在樓上,聽著樓下隱約的喧嘩笑語聲,心中說不出的一種煩躁。她抱膝坐在床上,只是出神,連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在想什麼。窗外樹上牽滿了彩色的小旗,在風中飄飄蕩蕩,她想到在俄國時,過聖誕節,聖誕樹上綴著各式各樣的小玩藝,琳瑯滿目的,五彩繽紛的,滿滿的擠在視野裡,那熱鬧卻是叫人透不氣來。

    她跳下床拉開抽屜,將一隻紫絨盒子打開,那只懷表靜靜的躺在盒子裡。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取出來打開表蓋,下意識的用指尖拂過那個名字:「沛林」,這兩個字竟然在唇畔呼之欲出。表滴答滴答走著,就如同她的心跳一樣,清晰得竟然令她害怕。她慢慢的攥緊表蓋,她記起初次相逢後的離別,他在黑暗裡回過頭來,而她睡眼惺松,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車窗上那樣燈火通明的站臺,有雜遝的步聲。他為什麼留了表給她,那樣驚懼的相遇,他留了這個給她——是上天的意思麼?可是她與他,明明是不相干的,是不會有著未來的。

    門外是吳媽的聲音:「小姐,小姐……」她無端端吃了一驚,隨手將懷表往枕下一塞,這才問:「什麼事?」吳媽進來說:「有封信是給小姐你的呢。」她見是一個西洋信封,上面只寫了尹靜琬小姐親啟,封緘甚固,她一時也沒有留神,因為她的同學之間,經常這樣派人送信來。

    吳媽也以為是封很尋常的信,誰知靜琬打開了信一看,臉色刷得變得煞白,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送信的人呢?」吳媽只覺得她的手冰冷,嚇了一跳,說:「就在樓底下呢。」靜琬一顆心只差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強自鎮定,嗯了一聲,說:「我還有幾句話要托他捎給王小姐,我下去見見他。」對著鏡子理一理頭發,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幸好吳媽以為真是王小姐的信差,於是道:「那我去替您拿兩塊錢來。」靜琬問:「拿兩塊錢做什麼?」吳媽笑道:「好小姐,你今天定然是歡喜糊塗了,王小姐差人送信來,應該賞那信差兩塊錢力錢啊。」

    靜琬這才回過神來,也就笑了一笑,說:「不用了,我這裡還有幾塊錢零錢。前頭客人多,你叫他到後面花廳裡等著我。」吳媽答應著去了,靜琬理了理衣服,極力的鎮定,這才下樓去。客人都在前頭,花廳裡靜悄悄的,只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獨自佇立,那人見了她,遠遠就恭敬行禮。

    靜琬說:「不必客氣。」那人道:「鄙姓嚴,尹小姐,有樣東西,想請你過目。」說完就雙手奉上一隻錦匣。靜琬心中亂成一團,微一猶豫,那人已經揭開盒蓋,原來裡面竟然是一株天麗。她嘴角微動,那人已經道:「尹小姐想必認識這株蘭花,北地十六省,這是獨一無二的一株天麗。」那人雖只是布衣,可是神色警醒,顯是十分機智敏睿的人物。她喉中發澀:「你有什麼事?」那人口氣仍舊極為恭敬:「請求尹小姐,看在這株蘭花的面子上,能否移步一談?」

    她想了一想,終於下了決心:「好吧。」那人恭恭敬敬的說:「我們的車就在外頭,小姐若覺得不便,也可以坐小姐自己的車子。」靜琬說:「不用。」她並不說旁的話,只走到樓上告訴吳媽說自己要出去一趟,吳媽說:「哎呀,小姐,今天是過禮的大日子啊。」靜琬說:「王小姐病得厲害,無論如何我得去見她一面。」吳媽知道她的性子,只好取了她的斗篷和手袋來,打發她出門。

    她悄悄從家裡出來,因為客人多,所以門外停了許多汽車。她由那位嚴先生引著,上了一部汽車就走了,倒也無人留意。那汽車卻一路開出城去,她心中猶若揣著一面小鼓,只是怦怦亂跳。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車是開得極快,她問:「這是去哪裡?」

    那位嚴先生道:「是去乾山。」她哦了一聲,便不再問。乾山位於乾平東郊,乾平城裡的富貴人家,一般都在乾山置有別墅,學著西洋的做法,逢到禮拜天,舉家出城到山間來度假。這天正好是禮拜,所以出城往乾山的一條路上,來來往往有許多的汽車。

    汽車一直開到山上,這一片全是別墅,零零落落座落在半山間,相距極遠,陽光下只看見白色的屋宇、偶然西洋式的紅屋頂從車窗外一閃而過。山路蜿蜒,路雖平坦,靜琬心裡只是靜不下來,像是預知到什麼一樣。只盼著這條路快點走完,可是又隱約盼著這條路最好永遠也不要走完。

    最終還是到了,院落很深,汽車一直開進去,路旁都是參天的樹木,順著山勢上去,轉過好幾個彎,才看見綠樹掩映著西式的洋樓。靜琬雖然明知這裡和乾山其它別墅大同小異,可是心中只是七上八下,一直到下了車,那種揮之不去的不安與猶豫,仍舊如影隨形。

    聽差上來替她開了車門,那位嚴先生在前面引路,洋樓裡佈置得很舒適,她也沒有心思細看,只見客廳裡一個人迎出來,那身影頗有幾分眼熟,她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輕輕叫了聲:「何先生。」頓了頓說:「原來是你。」

    何敘安揮了揮手,那姓嚴的侍衛也退了出去。何敘安很客氣的行了禮,說:「尹小姐,因為我們不便露面,所以不得不用這種法子請您過來,失禮之處,還請您原諒。」靜琬微微一笑,說道:「承穎如今戰事正酣,你甘冒奇險潛入乾平,必然是有要事吧,但不知靜琬可以幫上什麼忙?」何敘安苦笑一聲,接著又長長嘆了口氣。靜琬知道他是慕容灃跟前第一得意之人,見他憂心仲仲,愁眉不展,不覺脫口問:「六少怎麼了?」

    何敘安並不回答,只伸手向走廊那頭一間房一指。靜琬一顆心狂跳起來,她竟然不敢去想,她慢慢走過去,終於還是推開了房門,只覺得呼吸似乎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是傻了一樣。

    她恍惚間只疑自己看錯了,可是明明那樣清楚。雖然房間裡光線晦暗,他不過穿了一件長衫,那樣子像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但再熟悉不過的身形,目光一如往昔,那眼中閃爍著熠熠的光輝,竟似有幽藍的星芒正在濺出。

    排山倒海一樣,她的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那裡的一顆心跳得那樣急,那樣快,就像是什麼東西要迸發出來,窗外的樹葉在山風裡搖曳,而她是狂風中的一尾輕羽,那樣身不由己,那樣被席捲入呼嘯的渦漩。她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四下裡安靜下來,樹的影子印在地板上,疏影橫斜,仿佛電影裡默無聲息的長鏡頭,而他只是靜靜的佇立在那裡,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熱與執狂。她癡了一樣站在那裡。

    她的聲音遠得不像自己:「你真是瘋了。」

    他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在斑駁的樹影裡,如同一抹恍惚的日光:「我可不是瘋了?才會這樣發狂一樣喜歡著你。」

    這句話他在承州時曾經說過,她的唇上依稀還留著那日他給的灼熱,煙草薄荷的香氣,淡淡的硝氣,那是最熟悉的味道。他距她這樣近,這樣真,可是仿佛中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天涯一樣,她看著他,聲音竟似無力:「你不要命了?你是承軍主帥,承穎戰況如此激烈,你竟然敢到敵後來。如果叫人發現……」

    他慢慢收斂了笑容:「靜琬,我要讓你知道,你不能嫁給旁人。我豁出命來見你,我只要你跟我走。」她軟弱到了極點,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可是這一刻,竟然腳在發軟,竟似連立都立不穩了。她的聲音輕而微:「我不能。」

    他攥住了她的手,那手勁大得令她疼痛,可是這疼痛裡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欣慰。就如同冰面裂開一絲細紋,她不敢面對轟然倒塌的分崩離析。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只是本能一樣:「你快走吧,我求你快走吧。我就要結婚了。」他直直的盯著她:「靜琬,這輩子你只能嫁給我,我要你嫁給我。」他將她緊緊摟入了懷中。熟悉而真切的感覺包圍著她,她虛弱的抬起臉來,他的眼底裡只有她的倒影,唯有她。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她臉上,他的聲音嗡嗡的響在她耳畔:「靜琬,跟我走。」

    她殘存的理智在苦苦掙紮:「你快走吧,如果叫人知道你的身份……」他的眼裡似乎有奇異的神采,如同日光一樣耀眼:「你擔心我?」她並沒有擔心他,她自欺欺人的搖著頭,他猛然狂亂的吻下來,他的吻急迫而迷戀,帶著不容置疑的掠奪,輾轉吸吮,吞噬著她微弱的呼吸。她呼吸紊亂,全世界唯有他的氣息充斥著一切,他的唇如同火苗,他在她心裡燃起一把火來。隔了這麼久……仿佛已經與他分別這麼久,他是如此的思念她,渴望她。而她臉頰滾燙,全身都如同在燃燒,她本能的渴望著,這樣陌生但又熟悉的狂熱,這樣可以焚毀一切的狂熱。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更熱烈更深入。他的手心滾燙,就如同烙鐵一樣,烙到哪裡,哪裡就有一種焦灼樣的疼痛,他汲取著她頸間的芬芳,她襟上一溜細圓扣子,他急切間解不開,索性用力一扯,扣子全落在了地上,嘣嘣咚咚幾聲響,她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推開他。

    他的呼吸仍舊是急促的,她揪著自己的衣領,仿佛揪著自己的心一樣,她只有惶恐的害怕,她竟然害怕他,害怕他的任何碰觸。她縮在那裡,他伸出手來,她本能將頭一偏,她生出勇氣來,她並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帶給她的狂熱。這狂熱無可理喻,又無可控制,她想到建彰。只是絕望一樣,建彰不會給她這種狂熱,可是建彰可以給她幸福。她所想要的幸福,她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從來都可以鎮定的把握自己。

    她抬起頭來,他正望著她,眼中只有激情未褪的迷亂與企盼,她的心裡麻木的泛上疼痛,可是她的聲音鎮靜下來了,就像是連她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愛你,我更不能和你走。」

    他不可置信一樣看著她,幾乎看得她都要心虛了,他的聲音發著澀:「你不愛我?」她的心上有縱橫的傷痕,幾乎在瞬間就迸發出令人窒息的疼痛。他的音調平平,可是蘊含著可怕的意氣:「你仍舊只對我說這麼一句?聽見說你要結婚,我就發瘋一樣的到這裡來。豁出這條命不管,豁出前線水深火熱的戰事不管,豁出這半壁江山不管,你就對我說這麼一句?」

    她固執的別過臉去,靜靜的笑意淌了一臉:「是呵,我不愛你。」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5 07:22 PM

第十七章

    外面起了很大的風,山間的下午,樹木的蔭翳裡,玻璃上只有樹木幢幢的影,如同冬天裡冰裂的霜花烙在窗上。他的臉在晦暗的光線裡也是不分明的,可是她明明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他這樣不顧一切的來,她卻不能夠不顧一切的跟他走。前程是漫漫的未知,跨過這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他的聲音低微的如同夢囈:「靜琬,天黑下來我就要走了,就這幾個鐘頭,你能不能陪著我。」

    她應該搖頭,這件事情應該快刀斬亂麻,他應該盡快離開這裡,她應該回家去。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那樣望著她,她就軟弱下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不知道他帶了多少人來,可是在乾平城裡,穎軍腹地,帶再多的人來,也無異於以卵擊石。窗外林木間偶然閃過崗哨的身影,那日光映在窗欞上,已經是下午時分,她的扣子他已經替她一顆顆拾了起來,散放在茶幾上,像一把碎的星子。沒有針線,幸得她手袋裡有幾枚別針,但衣服雖然用別針別上了,那一列銀色的別針,看著只是滑稽可笑。她素來愛美,眉頭不由微微一皺,他已經瞧出她的不悅來,心念一動,便將茶幾上的茉莉折下來,將一朵茉莉花替她簪在別針上,這下子別針被擋住了,只余了潔白精緻的花瓣盛開在衣襟上。她不由微笑,於是將茉莉一朵朵簪在別針上,他遠遠的在沙發那端坐下,只是望著她。

    茉莉在衣襟上漸次綻放著,仿佛是嬌柔的蕾絲,可是明明是真的,幽幽的暗香襲人。他微笑說:「這樣真好看,反倒有了西式衣服的韻味。」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我也覺得很好看。」他隨手拿了一枝茉莉,便要替她簪在鬢旁,那白色的小花在他指間,不由自主叫人想到很不吉利的事情。戰事那樣急迫,她明知他回去後,必然是要親自往槍林彈雨的前線去督師,她心中忽然微微一酸,說:「我不戴了,我不愛這花。」他含笑道:「我都不忌諱,你倒比我還封建。」到底將花輕輕的替她插入發間。

    她慢慢用手指捋著自己的一條小手絹,茉莉的香氣氤氳在衣袖間,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因為在山裡,日光淡白如銀,窗外只有沉沉的風聲,滾過松林間如同悶雷。她微笑說:「我倒餓了。」

    慕容灃怔了一下,雙掌一擊,許家平便從外面進來,慕容灃就問他:「有沒有什麼吃的?」

    許家平臉上浮起難色來,他們雖然精心佈置了才來,可是因為行動隱蔽,而且這裡只是暫時歇腳之處,廚子之類的下人一早就遣走了。靜琬起身說:「我去瞧瞧有些什麼,若是有點心,吃一頓英式的下午茶也好啊。」慕容灃一刻也不願意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這裡本來是一位外國參贊的別墅,廚房裡樣樣很齊備。她雖然是一位千金小姐,可是因為曾經留過洋,倒頗有些親切之感。隨手取了碗碟之類的出來,又拿了魚子醬罐頭,對慕容灃說:「勞駕,將這個打開吧。」許家平就在門外踱著步子,慕容灃卻不想叫他進來,自己拿了小刀,在那裡慢慢的撬著。他甚少做這樣的事情,可是現在做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仿佛山外的事情都成了遙遠的隔世,唯一要緊的,是替她開這一個罐頭。

    西式的廚房並不像中國廚房那樣到處是油煙的痕跡,地面是很平整的一種青磚,墻上也和普通的屋子一樣,貼了西洋的漆皮紙,而且廚房正好向西,太陽的光照進來,窗明幾凈,並不讓人覺得特別熱。她低頭在那裡切蘿蔔,因為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深一刀,淺一刀,隔好一會兒,刀在砧板落下嗒的一聲輕響。斜陽的光線映在她的發際,微微一圈淡金色的光環,有一縷碎發落在她臉側,外面的風聲嗚咽,屋裡只聽得到靜靜的刀聲,她手指纖長,按在那紅皮的蘿蔔上,因為用力,指甲蓋上是一種淡淡的粉色,手背上有四個淺淺的小窩,因為膚色白晰,隱約的血脈都仿佛能看到。

    他放下罐頭,從她身後伸出手去按在她手背上,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她的頸中有零亂短小的細發沒有綰上去,發間只有茉莉幽幽的香氣,他竟然不敢吻下去。她的身子有些僵硬,聲音倒像是很平靜:「我就弄好了,罐頭打開了嗎?」遠處有隱約的風聲,他恍惚是在夢境裡,這樣家常的瑣事,他從前沒有經歷,以後也不會有經歷,只有這一刻,她仿佛是他的妻子。最尋常不過的一對夫妻,住在這樣靜謐的山間,不問紅塵中事。

    他沒有開過罐頭,弄了半晌才打開來,她煮了羅宋湯,用茄子燒了羊扒,都是俄國菜,她微笑說:「我原先看俄國同學做過,也不曉得對不對。」

    自然是很難吃,他們沒有到餐廳裡去,就在廚房裡坐下來吃飯,他雖然並不餓,可是還是吃得香甜,她只喝了一口湯,說:「太酸了,好像酸忌廉放太多了。」他微笑說:「不要緊,喝不完給我。」她剩下的半碗湯傾給他,她身上有忌廉與茉莉的香氣,這樣近,又這樣遠。

    太陽一分一分落下去,落到窗欞的最後一格。他轉過臉對她說:「我們去後山看日落吧。」

    走出屋子,山中空氣涼爽,雖是八月間,已經略有秋意。四面都是蒼茫的暮色,漸漸向大地彌漫開來,一條蜿蜒的小路直通往後山,他與她默默走著,不遠處許家平與幾個侍衛遙遙相隨。山路本來是青石鋪砌,因為不常有人走,石板間生了無數雜草,她一雙高跟的漆皮鞋,漸漸走得吃力起來。他回身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將手交到他手中。他的手粗糙有力,帶著一種不可置疑的力道,他雖然走得慢,她額上也漸漸的濡出汗來。

    山路一轉,只見刀劈斧削一般,面前竟是萬丈懸崖,下臨著千仞絕壁。而西方無盡的虛空,浮著一輪落日,山下一切盡收眼底。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暮藹沉沉,依稀能看見大片城廓,萬戶人家,那便是乾平城。四面都是呼呼的風聲,人仿佛一下子變得微茫如芥草,只有那輪落日,熠熠的耀著那山下遙遠的軟紅十丈。

    他望著暮色迷離中的乾平城,說:「站得這樣高,什麼都能看見。」她卻只是長長嘆了口氣,他抽出手帕鋪在一塊大青石上,說:「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她順從的坐下來,她知道餘時無多,太陽一落山,他就該走了,從此後他與她真正就是路人,他曾經出人意料的闖入她的生命裡來,可是她並沒有偏離,她終究得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就在她身邊坐下,太陽正緩慢的墜下去,像玻璃杯上掛著的一枚蛋黃,緩緩的滑落,雖然慢,可是一直往下墜,緩慢的、無可逆挽的沉淪下去。

    他手中掣著只小小金絲絨的盒子,對她說:「無論怎麼樣,靜琬,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今後……今後咱們只怕見面的機會少了,這樣東西是我母親生前留下的,我一直想送給你。」她既不接過去,也不說話,他就慢慢的打開盒蓋來,瞬間盈盈的淡白寶光,一直映到人的眉宇間去,這種光芒並不耀眼,相反十分柔和。她知道他既然相贈,必是價值連城之物,可是這樣一顆渾圓明珠,比鴿卵還要大,那一種奇異的珠輝流轉,直令人屏息靜氣。

    半天的晚霞流光溢彩,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碟子,紫紅、明黃、蝦紅、嫣藍、翠粉……他身後都是綺艷不可方物的彩霞,最後一縷金色的霞光籠罩著他,他的臉在逆光裡看不清楚,但他手中的珠子在霞光下如同明月一樣皓潔,流轉反映著霞光灩灩:「這是乾隆年間合浦的貢物,因為世所罕見,所以叫‘玥’,以為是傳說中的神珠。」她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他臉上仿佛是笑,語氣卻只有淡淡的悵然:「靜琬,這世上萬物於我來講,最貴重的無過於你,這顆珠子又能算什麼?」

    她心下側然,自欺欺人的轉過臉去,終究將盒子接了過去,他說:「我替你戴上。」那項鏈是西式的樣子,他低著頭摸索著,總也扣不上去。她的發間有幽幽的茉莉花香,他的手指上出了汗,小小的暗扣,一下子就滑開了,她的氣息盈在他的懷抱裡,她突然向前一傾,臉就埋入他襟前,他緊緊摟著她,她的發摩挲著他的下巴,微癢的酸澀的,不可抑制的痛楚,他說:「跟我走。」

    她只是拼命搖頭,仿佛唯有此才能保證自己不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她的家在這裡,她的根在這裡,她的父母家人都在這裡,她所熟知的一切都在這裡。她一直以為自己勇敢,如此才知道自己根本很怯懦,她不敢,她竟然不敢。如果她不惜一切跟他走了,如果他不再愛她了,她就會落入萬丈深淵,她就會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她是這樣的愛著他,因為她已經這樣的愛他,如果他將來不愛她了,如果他要拋棄她,她就會一無所有。到了那時,她將情何以堪。

    冰冷的眼淚漫出來,他的聲音很輕微:「太陽落了。」

    迷離的淚光中,大地正吞噬最後一縷餘暉,天地間蒼茫的黑暗湧上來,時方盛夏,她的身上卻只有冰冷的寒意。

    因為要趕在關城門之前回乾平去,所以汽車開得極快。月亮正升起來,明亮的一輪,掛在山彎的樹梢上。仍舊是那位嚴先生送她回去,她一路上都是沉默的,車子行在山間的碎石路上,碾得石子刷刷的輕響。她一直出著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突然一顛,旋即汽車夫將汽車停了下來,下車去看了,只是氣急敗壞:「真要命,輪胎爆了。」

    那位嚴先生也下車去查看,問那汽車夫:「將備用輪胎換上得多久?」汽車夫答:「起碼得一個鐘頭吧。」他心中焦急,向她說明瞭情況,她也著急起來,如果不能及時趕回去,城門一關,只有待到明天早上才能進城,如果自己一夜不歸,家中還不翻天覆地?

    正在著急的時候,只見兩道光柱射過來,原來是另一部汽車從山上駛下來,山路崎嶇,那汽車本來就開得不快,經過他們汽車時,車速更加的減慢下來。已經駛了過去,忽然又緩緩就停下來,一個汽車夫模樣的人下車來,似乎想要問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嚴先生見著那汽車夫,輕輕「咦」了一聲,那汽車夫也像是認出他來,轉身就又回到汽車旁去,對車內的人說了幾句什麼。

    靜琬只見一個人下車來,瞧那樣子很年輕,明明是位翩翩公子,嚴先生搶上一步,行了個禮,含糊稱呼了一聲,卻並不對他介紹靜琬,只說:「我們小姐趕著進城去,能不能麻煩載我們一程?」

    那人道:「當然可以的,請兩位上車。」他的聲音極是醇厚悅耳,卻不是本地口音。靜琬並沒有在意,上車之後先道了謝,那人相當的客氣,說:「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車裡本來頂篷上有一盞小燈,清楚的照在那人臉上,她只覺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來,原來竟是那日相讓戒指之人。那人看清她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便又是那種很從容的神色。

    雖然那位嚴先生似乎與這位程先生認識,可是他們在車內並不交談,靜琬本來就心事重重,只是默不作聲,好在汽車走得極快,終究趕在關城門之前進了城。乾平市坊間已經是萬家燈火,那位嚴先生再三的向程先生道了謝,他們就在內東門下了車,那位嚴先生做事極周到,替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回家去,自己坐了另一部黃包車,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頭護送她。

    家裡大門外依舊停著七八部汽車,一重重的燈一直亮到院子裡面去,看樣子客人都還沒有走,那姓嚴的侍衛遠遠就下了車,見無人留意,低聲告訴她:「這陣子我都會在乾平,小姐府上我不便常去,小姐如果有事,可以直接到南城三槐胡同21號找我。」

    靜琬點了點頭,她本來怕回家晚了,父親要發脾氣會節外生枝,客人果然都還沒有走,上房裡像是有好幾桌麻將,老遠就聽到嘩嘩的洗牌聲。父親正陪幾位叔伯打牌,見她回來,只問了句:「王小姐的病好些了嗎?」

    她胡亂點了點頭,藉口累了就回自己房裡去,她本來就是心力交悴,全身都沒有了力氣,往床上一躺,只說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朦朧裡像是已經到了婚禮那一日,自己披了大紅色的喜紗,穿了紅色的嫁衣,站在廣闊的禮堂裡,四周都是親戚朋友,在那裡說著笑著,可是自己心裡只是難過到了頂點。聽著贊禮官唱:「一鞠躬、二鞠躬……」身邊的許建彰躬身行禮,她卻無論如何不願彎下腰去,心裡只在想,難道真這樣嫁了他,難道真的嫁給他?

    她一驚就醒了,只覺得手臂酸麻,身上卻搭著極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那顆「玥」,下意識的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只想,珠子到哪裡去了?

    她一著急,連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唯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這天起得這樣早,連吳媽都很驚詫,說:「小姐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的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裡就得起來預備,到時侯很累人的。」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只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蔫,於是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著了吧。」

    靜琬想著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著,福伯來通報說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著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裡去。

    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說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的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歷,只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只顧想著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說道:「舍妹對于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只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松,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唯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帶,才是相映生輝。」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5 07:24 PM

第十八章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轉眼就到了晌午時分。靜琬這才想起來:「怎麼今天的報紙沒有看到?」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須眉,時時的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她們雖然這樣開玩笑,靜琬素來很大方,不過笑了一聲,就叫明香去拿報紙來。明香去了半晌,卻空著手回來,說:「今天客人多,不曉得誰拿去看了。」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準得一敗塗地。」

    只聽「咣鐺」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子,嘴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是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羅嗦。」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贊嘆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臺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鐘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仿佛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的發著呆。尹太太愛憐的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著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鬢發,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的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松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的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裡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臺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的檢點手袋中的事物:父母與自己的一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只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的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的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籐椅裡,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的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麼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裡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裡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冬的大車裡,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烈。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煤油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裡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的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的出來,只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的迎出來,這裡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松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只瞧見屋子裡收拾得很潔凈,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裡屋的簾子,裡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裡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廖廖數面,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發全圍了起來,又在兩頰上擦了些黃粉,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而且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的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縱身一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的側坐在了鞍上,這才松了口氣。

    那走騾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的顛頗,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的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著父母,不時的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只得硬生生拋開,只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唯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是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只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著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的問他的話,幾歲了,家裡有什麼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裡去過哪裡……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裡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麼都覺得稀罕,剩兒本來很拘緊,經不住她問這個是什麼樹,那個是什麼花,也漸漸的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的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的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系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系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世昌對靜琬已經極為敬佩,說:「小姐當真是不讓須眉。」靜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然有幾分瞧不起我。」嚴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的一笑,說:「你別老這幅唯唯喏喏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並不是我的下屬。」嚴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小姐,所以眼下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喏喏,我可要罰你了。」嚴世昌脫口又應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嚴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于槍林彈雨裡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干雲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只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並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幹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並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從所未有的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嚴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鄉小調:「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他嗓子粗嘎,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真的聽著,於是一句接一句的唱下去:「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裡塞,手裡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處驚起幾只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麼是在槍底刀頭上舔血,要麼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麼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的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嚴世昌手中一條軟藤鞭子,早叫手心裡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秒鐘,笑道:「六少的京戲那才叫票得好,等幾時有空,小姐可以請六少唱一折。」

    靜琬笑吟吟的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隨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嚴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麼這樣不經使?’上房裡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

    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實日落西山,余暉如金,嚴世昌只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後來呢?」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麼一躊躇的時候,只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這麼一聲輕嘆,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裡與旗風嶺只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遊兵散勇只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麼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麼樣到旗風嶺。」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的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三個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福慧雙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的見到六少。」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8 09:38 PM

第十九章

    他們這晚依舊借宿農家,因為路上辛苦,靜琬睡得極沉,到了早晨醒來,才覺得微有涼意,到窗前一看方知是下雨了。這麼一下雨,山路更是泥濘難行,嚴世昌本來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秋天裡的雨,時斷時續,到了近午時分,依舊淋淋漓漓的下個不停。因為在路上耽擱的時間越長,也就越危險,好在午後雨勢漸弱,於是冒雨上路。

    靜琬穿了油衣,一頂斗笠更是將臉擋去了大半,她從來沒有穿過油衣,只覺得那種桐油的氣味很是嗆人。走了數十裡路,那雨又下得大起來,油衣又濕又重,內裡的衣服也了大半,濕寒之氣如膩在皮膚上一樣,她情不自禁就打了兩個噴嚏。嚴世昌極是焦急,可是雨中山路打滑,騾子行得極慢,也是無可奈何。到了黃昏時分,從山路上遠遠就眺望見山沖裡大片的人家,雨意朦朧裡像一幅煙雲四起的水墨畫,嚴世昌指給她看:「那就是何家堡,翻過那邊的山頭,就是旗風嶺了。」

    靜琬打起精神來,笑著說:「可算是要到了。」山路彎彎曲曲,看著近在眼前,走起來卻很遠,一直到掌燈時分他們才下了山路,一條筆直的青石板官道,是往何家堡去的。因為天下雨,只有路人廖廖。他們並沒有進鎮子,就在鎮邊歇了歇腳,買了些窩窩頭做幹糧。

    嚴世昌戴著斗笠,穿著一件半舊油衣,又說一口本地話,那小店的老闆不疑有它,一五一十對他講:「晚上可不要行路,這年月地方不靖平,一會兒這個軍打來,一會兒那個軍打來,你們不如在鎮上歇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嚴世昌問:「堡裡不是有安民團嗎?」老闆說:「聽說山上有穎軍的一個連調防過來了,也就是這麼聽說,山裡那麼大,曉得那些兵爺們藏在哪裡?」嚴世昌心中憂慮,抱著裹窩窩頭的蒲葉包,深一腳淺一腳走回靜琬身邊,低聲與她商量片刻,終究覺得留在鎮上更危險,還是決定連夜趕路。

    誰知入了夜,雨反而越下越大,他們不過走了數裡地,那雨如瓢潑一樣,嘩嘩的只是從天上澆下來,澆得人幾乎連眼也睜不開。四下裡靜悄悄的,連小蟲也聽不見鳴叫,唯有嘩嘩的雨聲,四周只是墨一樣的黑,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一樣。靜琬心中雖然害怕,可是緊緊咬著嘴唇,並不吭一聲。嚴世昌手裡的一盞馬燈,只能照見不過丈餘遠,白白的一團光暈裡無數雨柱似乎直向著馬燈撞過來,他知道不宜再趕路,於是對靜琬說:「現在就算折回鎮上去也十分危險,我記得前面有座關帝廟,要不今晚先到那裡避一避,明天一早再走路。」

    靜琬只覺得濕衣沾在身上寒意侵骨,連說話的聲音都似在顫抖:「我聽嚴大哥的。」他們冒雨又走了裡許,才見著小小一座破廟。廟中早就沒了和尚,因為往來路人經常歇腳,廟堂中倒還幹凈,嚴世昌放下馬燈,找了塊不漏雨的幹凈地方讓靜琬坐下,靜琬脫了油衣,只覺得夜風往身上撲來,更加的冷。嚴世昌見墻邊堆著些枯枝亂草,遲疑了一下,因為山中形勢不明,如果生火只怕會引得人來。但見那馬燈一點亮光照在靜琬臉上,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已經凍得紫烏,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他只擔心她再穿著濕衣會受寒生病,心中不由抱著一絲僥幸,覺得這樣的大雨夜裡,就算山中有穎軍,亦不會冒雨夜巡。他於是抱了一堆過來枯枝,生起火來。

    靜琬拿了塊窩窩頭,半晌咽不下去,她的衣服都是半濕,叫火烘著,慢慢騰出細白的水汽,因為暖和起來,人也漸漸的緩過勁來。剩兒也累極了,一邊烘著濕衣,一邊靠在墻上就打起盹來。外面風雨之勢漸小,嚴世昌說:「等到天亮,這雨大約也就停了。」靜琬微笑說:「但願如此吧。」嚴世昌胡亂吃了幾個窩窩頭,正拾了些枯葉往火中添柴,忽然騰得就站起來,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

    靜琬嚇了一跳,見他臉色凝重,不由自主也緊張起來。她努力的去聽,也只能聽到雨打在廟外樹木枝葉間,細密的漱漱有聲。嚴世昌突然轉過身來,捧了土就將火堆中擲去,靜琬這才回過神來,忙幫忙捧土蓋火。火焰熄滅,廟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靜琬只聽到嚴世昌輕而微的呼吸之聲,兩匹騾子原本系在廟堂中間的柱子上,此時突然有匹騾子打了個噴鼻,她心中害怕,卻聽嚴世昌低聲喚:「剩兒?」剩兒一驚就醒了,只聽嚴世昌低聲說:「你曉得下山的路嗎?」剩兒低聲說:「曉得。」

    靜琬努力的睜大眼睛,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過了好久她才能依稀瞧見嚴世昌的身影,他靜靜的站在那裡,可是她聽不出外面有什麼不對。他突然伸手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個硬物,低聲說:「來不及了,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前後包抄,六少曾經教過小姐槍法,這枝槍小姐拿著防身。」

    他手中有另一枝短槍,黑暗裡泛著幽藍的光,她害怕到了極點,只覺得手中的槍沉得叫人舉不起來。這時才仿佛聽見外面依稀傳來馬蹄聲,越來越近,那蹄聲雜遝,顯然不止一人一騎,隱約聽著馬嘶,似乎是大隊的人馬。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到了極點,屏息靜氣,聽那人馬越走越近,靜琬一顆心就要從口中跳出來一樣,外面有人道:「剛才遠遠還看著有火光,現在熄了。」跟著有人說:「進去看!」

    靜琬的身子微微發抖,緊緊握著那把手槍,手心裡已經攥出汗來,聽著密集的腳步聲急亂的擁過來,接著有人「砰!」一聲踹開了廟門。

    慕容灃在睡意朦朧裡,依稀聽到仿佛是沈家平的聲音,壓得極低:「六少才睡了,通宵沒有睡,今天上午又去看佈防,到現在才抽空打個盹。」另一個聲音好像是秘書汪子京,略顯遲疑:「那我過一會兒再來。」他一下子就徹底清醒,天陰沉沉的,雖然是下午,仍舊仿佛天剛濛濛亮的樣子,天是一種陰翳的青灰色,隱隱約約的悶雷一樣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這種聲音他再熟悉不過,知道那並不是雷聲,而是前沿陣地上的炮火聲。他抓過枕畔的手錶來看,是下午三點多鐘,原來自己這一睡,還不到一個鐘頭,那種疲倦之意並沒有盡去,反而有一種焦慮的心浮氣躁。

    他問:「誰在外頭?」

    果然是汪子京,聽見他問連忙走進來,他已經下床來,就拿那架子上搭著的冷毛巾擦一擦臉,問:「什麼事?」汪子京含著一點笑意,說:「是好消息,第九師與護國軍的第七團、第十一團已經完成合圍,我們的騎兵團已經到了月還山,護國軍的先鋒營也抵達輕車港,穎軍高柏順的兩個師還蒙在鼓裡呢。」

    慕容灃擲開毛巾,問:「東線呢?」

    「第四師的炮兵還在牽制。」汪子京很從容的說:「幾乎要將歷城轟成一片焦土了,錢師長剛發來的密電,已經抵達指定的位置。單等著甕中捉鱉,出這些天來憋著的一口氣。」

    慕容灃哼了一聲,說「我軍棄守餘家口不過十餘日,那些外國報紙就指手劃腳的胡說八道。虧他們還敢引用孫子兵法,這次我送他們一出好戲,叫他們好生瞧著,什麼叫孫子兵法。」

    他既然起來了,就陸續的處理一些軍務,他的臨時行轅設在南大營的駐地裡,會議開完已經是好幾個鐘頭之後。慕容灃心情頗好,笑著對一幫幕僚說:「這些日子來諸公都受了累,今天我請大家吃飯。」軍中用餐例有定規,每人每日份額多少,所以他一說請客,幾位秘書都十分高興,簇擁著他從屋子裡走出來。天色正漸漸暗下來,太陽是一種混沌未明的暈黃色,慢慢的向西落去,遠遠望見營房外有汽車駛進來,門口的崗哨在上槍行禮。

    慕容灃本以為是江州統制賀浦義來了,待認出那部再熟悉不過黑色的林肯汽車,正是自己的座車。心下奇怪,轉過臉問侍衛:「誰將我的車派出去了,沈家平呢?」那侍衛答:「沈隊長說有事出去了。」慕容灃正待發作,那汽車已經停下,車上下來一個人,正是沈家平,遠遠就笑著:「六少,尹小姐來了。」

    慕容灃仿佛猶未聽清楚:「什麼?」沈家平笑逐顏開,說:「尹小姐來了。」慕容灃猛然就怔在了那裡,只見一個年輕女子下車來,雖然是一身尋常布衣,可是那身形裊裊婷婷,再熟悉不過,正是靜琬。她一介韶齡弱女,一路來跋山涉水,擔驚受怕,吃盡種種苦,可是遠遠一望見他,心中無可抑制的生出一種狂喜來,仿佛小小的鐵屑見著磁石,那種不顧一切的引力,使得她向著他遠遠就奔過來。

    慕容灃幾步跨下臺階,老遠就張開雙臂,她溫軟的身子撲入他懷中,仰起臉來看他,眼中盈盈淚光閃動,臉上卻笑著,嘴角微微哆嗦,那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說來。

    他緊緊摟著她,只覺得恍若夢境樣不真實,仿佛唯有這樣用手臂緊緊的箍著她,才能確信她是真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抱起她來就轉了好幾個圈子,那一種喜出望外,再也抑制不住,一顆心像是歡喜得要炸開來一般,只是漫漫的喜不自禁。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天與地都在四周飛速的旋轉,耳邊呼呼有聲,卻只聽見他的朗朗笑聲:「靜琬,我太快活了!我太快活了!」

    他少年統率三軍,平日在眾人面前總是一副十分老成的樣子,此時欣喜若狂,忽然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舉止,直將一幫秘書與參謀官員都看得傻在了那裡。

    靜琬的笑從心裡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他一直抱著她轉了好幾個圈子,才將她放下來,她這才留意營房那邊立著數人,都笑嘻嘻的瞧著自己與慕容灃,她想到這種情形都讓人瞧了去,真是難為情,忍不住臉上一紅。慕容灃仍舊緊緊攥著她的手,突然之間又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將臉色一沉:「嚴世昌。」

    嚴世昌自下車後,就有幾分惴惴不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只得上前一步:「在。」慕容灃想到靜琬此來路上的風險與艱辛,心疼中夾著擔心,本來就要發脾氣拿他是問,可是轉臉瞧見靜琬笑吟吟的瞧著自己,臉上繃不住,終究哈哈一笑,對嚴世昌說:「算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他依舊和秘書們一塊兒吃晚飯,菜肴也算是豐盛了,只是軍中不宜飲酒,而且這些秘書,哪個不是人精?一邊吃飯,一邊互相交換著眼色,胡亂吃了些飯菜就紛紛放下筷子,道:「六少慢用。」

    慕容灃道:「你們怎麼都這麼快,我還沒吃飽呢。」何敘安首先笑嘻嘻的道:「六少,對不住,前線的軍報還壓在那裡沒有看呢,我得先走一步。」另一位私人秘書一拍腦門:「哎呀,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得去電報房了。」還有一人道:「李統制還等著回電呢。」如此這般,幾個人扯了由頭,全都告辭走掉了。

    慕容灃心中確實惦記靜琬,見秘書們一哄而散,心下隱約好笑。本來他每晚臨睡之前,都是要去值班室裡先看一看前線的戰報,有時戰況緊急,常常通宵不眠。但今天因為秘書們大包大攬,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於是先去看靜琬。

    靜琬剛剛梳洗過,這一路上風塵僕僕,洗漱不便,她素愛整潔,自是十分難受。到這裡終於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便如蛻去一層殼一樣,分外的容光煥發。她連換洗衣物都沒有,沈家平只得派人臨時去永新城中買了幾件,一件梅花紅色的旗袍太大,穿在她身上虛虛的籠著,那長長的下擺一直落到腳面上去,倒像是有一種異樣的婀娜。她的頭發本來很長,此時洗過之後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只用毛巾擦得半幹,發梢上無數晶瑩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細密如水鉆。

    靜琬因為洗過澡,本來就臉頰暈紅,見他仔細打量,搭訕著解釋說:「沒有電吹風,所以頭發只好這樣披著。」她說話之時微微轉臉,有幾滴小小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的幹去,手上的皮膚發了緊,一分一分的繃起來。他心中不自在起來,轉臉打量室中的陳設,雖然是倉促佈置起來的,但這外面這間屋子裡,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走進裡面房間,屋子那頭放著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鐵架床,床上的被褥都是簇新的,另外還有一架西洋式的大玻璃鏡子梳妝臺。梳妝臺上擱著一隻白細瓷花瓶,裡面插了一把菊花。

    在行轅裡,一切都是因陋就簡,這一束銀絲蟹爪,雖不是什麼名貴花種,但是潔白嬌艷,十分令人注目。他日日所見都是烽火連天,這樣整潔的屋子,又帶著一種閨閣特有的安逸舒適,不覺令人放鬆下來。

    他說:「現在菊花已經開了?」停了一停又說:「回頭叫他們在我的房裡也擱這麼一瓶。」靜琬隨手將那菊花抽了一枝出來,說:「這花好雖好,可惜開在秋天裡。」她隨口這麼一句,慕容灃忽覺有一絲不祥,但他心中正是歡喜,岔開話問:「這一路上怎麼來的,必然十分艱險吧。」靜琬怕他擔心,「還好啊,一路上都很順利,就是最後在何家堡受了點驚嚇。」慕容灃果然一驚,忙問:「傷著哪裡沒有?」靜琬搖了搖頭,眸光流轉,笑吟吟的道:「連嚴大哥都沒想到,六少用兵如神,第四師的騎兵團冒雨行軍去奇襲穎軍,差點將我們三個人當穎軍的奸細捉住槍斃。」

    她話說得極俏皮,眼中露出一種孩子氣的頑意來,慕容灃含笑望著她,只覺得她整個人都是熠熠生輝,散發出一種絢麗的光彩來,和前不久見著她那種黯然的樣子截然相反。他們兩個人雖然十來天前剛剛見過一面,可是此番重逢,兩個人都有一種恍若夢境的感覺。這才知道古人所謂「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是怎麼樣一個心境。

    他們兩個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但兩個人心裡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就這樣兩兩相望,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夜已經深了,他只得起身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看你。」

    靜琬送他出去,她的長旗袍拂在腳面上,她穿慣了西式的衣服,這樣不合身的旗袍,襟上繡的一朵朵梅花,最尋常不過的圖案卻有一種舊式的美麗。衣裳的顏色那樣喜氣,她自己也覺得紅灩灩的一直映到酡紅的雙頰上來。腳下一雙軟緞繡花鞋,極淺的藕色夾金線,步步生蓮。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見著了他,連新鞋穿在腳上都是一種踏實的安穩,雖然未來還是那樣未蔔,但終究是見著了他,她有一種無可明狀的喜悅。

    他在門前停下,說:「我走了。」距得這樣近,他身上有好聞的香皂香氣,乾燥的煙草香氣,混著薄荷的淡清,硝藥的微嗆,他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如同被蠱惑一樣,她的聲音低低的:「晚安。」他答了一聲「晚安」,她見他打開門,也就往後退了兩步,目送他出去。

    他手扶在門把上,突然用力一推,只聽哢嚓一聲那門又關上了。靜琬猶未反應過來,他的吻已經鋪天蓋地樣的落下來,又急又密,她透不過氣來,只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像是垂死的人一樣無力的掙紮:「不,不行……」可是他不顧了,他什麼都不顧了,唯有她是真切的,是他渴望已久的。他差一點失去,可是奇跡樣奪了回來。他的呼吸急促的拂過她耳畔,有一種奇異的酥癢,她的身體抵在懷中,四處都是他的氣息,都是他的掠奪。

    菊花的香靜靜的,滿室皆是清逸的香氣,他想到菊花酒,那樣醇的酒裡,浸上幹的黃山貢菊,一朵朵綻開來,明媚鮮活的綻開來,就像她一樣,盛開在自己懷中。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8 09:39 PM

第二十章

    前線最後的戰報到下午時分才呈達,經過晝夜的激戰,承軍重新奪回餘家口,並且攻下紫平、奉明。而西線則攻克彰德,奪得對承穎鐵路的控制權。穎軍既失奉明關,只得後撤數十裡,退守晉華。此時戰局急轉直下,承軍趁勝追擊,越過老明山進逼晉華,而晉華後的防線即是軍事重鎮阜順,阜順乃乾平門戶,所以這一仗已經動搖到穎軍的根本。立時中外震動,連外國的艦艇,都從北灣港南下,遠遠遊曳觀察戰局。

    慕容灃拿到大捷的戰報,倒也並沒有喜出望外,因為這一次佈置周詳,歷時良久,而且東西夾擊,與護國軍合圍聚殲,實在沒有敗的道理。秘書們忙著各種受降、安置俘虜、繳獲軍械輜重事宜的安排。雖然依舊忙碌,只是這種忙碌裡頭,已經有了一種胸有成竹的從容。

    慕容灃開完會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西線的戰報又陸續的到來,所以先在那裡看著。何敘安雖然只是他的私人秘書,但參預軍政,亦是一位重要的幕僚。此時聽聞一件要事,所以趕過來見他,他有滿腹的話要說,見慕容灃低頭注視桌子上鋪的一大張軍事地圖,於是先只叫了聲:「六少。」

    慕容灃「嗯」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來,何敘安知道他的脾氣,不敢開門見山,遠遠先兜了個圈子:「如果戰事順利,至遲下個月,我軍便可以輕取穎州,彼時這江北十六省,盡皆入六少囊中。」慕容灃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說:「想說什麼就說吧。」

    何敘安道:「六少難道真的打算與昌鄴政府劃江而治,只安於這半壁天下?」

    慕容灃道:「永江天險難逾,再說這一場大仗打下來,我們的元氣也得好一陣子才能緩過來。昌鄴政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與我討價還價。」頓了頓又道:「當日在乾平,程信之代表程家和我談判時,我就答應過他,會遵守立憲,承認昌鄴政府,接受昌鄴政府的授銜。這表面的文章,唱戲還是唱足。」

    何敘安沉吟道:「如果程家肯支持六少,那麼昌鄴內閣其實形同虛設。」慕容灃笑道:「壅南程氏乃豪商巨沽,程充之又是再滑頭不過,最會算計利益得失,豈肯棄昌鄴而就我?」

    何敘安心中有著計劃,但素知慕容灃年輕氣盛,又最愛面子,向來吃軟不吃硬,所以又將話先扯開去,兩個人講了一會兒局勢,轉又商議戰時物資的供給。他正漸漸的設法往那話題上引,忽然沈家平敲門進來,對慕容灃附耳低語了一句什麼。慕容灃就問:「怎麼回事?」沈家平顯出十分為難的神色來,慕容灃明知他亦是無可奈何,起身從那檔櫃裡取了一卷紙拿在手中,道:「那我去瞧瞧。」

    何敘安見機不對,忙道:「六少,我還有話說。」慕容灃早已經匆匆走到門口,遠遠回頭說:「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追上幾步,道:「六少,請留步,敘安有幾句要緊話說與六少聽。」慕容灃揮一揮手,示意他回頭再說,人已經由侍衛們簇擁著去得遠了。何敘安只得立在了當地,扯住沈家平問:「是不是尹小姐那裡有事?」沈家平笑道:「可不是。」何敘安心中本來就有一篇文章,現在見了這種情形,只是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慕容灃走進屋子裡,只見外間的茶幾上放著一隻紅漆食盒,裡面幾樣飯菜都是紋絲未動,裡間的房間門卻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走進去,只見靜琬依舊和早晨一樣,蒙頭向裡睡在那裡,一動未動,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他放輕了腳步,一直走到床前去,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溫度,她卻將臉一偏躲了過去,他笑著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她恍若未聞,依舊躺在那裡,他便坐在床側,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好啦,就算是我的不是,你也生了整整一天的氣了,別的不說,飯總是應該吃的。」

    她脊背繃得發緊,仍舊不理不睬,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那麼神明在上,我若負了你,就叫我挫骨揚灰,不得好死。」她待要不睬他,可是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領兵打仗的人,怎麼不知道半分忌諱。」口氣雖然依舊冷淡,慕容灃卻笑起來:「你若是真的一輩子不理我,我還不如死了好。」

    靜琬怒道:「你還說,你還說。」

    他卻笑逐顏開:「原來你還是怕我死的。」靜琬被他這一激,惱上心頭,將臉一揚:「誰怕你死了,你就算死一萬次,也不幹我的事。」他笑道:「我可捨不得死,我死了你怎麼辦?」靜琬哼了一聲,說:「厚顏無恥。」他依舊笑道:「對著你嘛,我寧可無恥一點。」

    他這麼一老實承認,靜琬出於意外,怔了一怔,過了片刻才說:「呸,也不怕別人聽見。」他攬住她的腰,微笑道:「除了你之外,誰敢聽見?」靜琬極力的繃著臉,慕容灃道:「忍不住就笑出來嘛,為什麼要憋得這樣辛苦?」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說:「誰說我想笑?」雖然這樣說,到底那笑意已經從眼中漫出來了,只將他一推:「走開去,看見你就討人厭。」

    慕容灃笑道:「我這樣忙還抽空來瞧你,你還嫌我討厭——我倒打算一輩子讓你討厭下去呢。」靜琬道:「你要再油腔滑調,我可真要惱了。」他笑道:「我可是說正經的。」將那卷紙打開來給她瞧,原來竟是一式兩份結婚證書。上面證婚人、主婚人的名字都已經簽好,用了私印,皆是永新城裡幾位德高望重的父執輩將領,下面男方簽名處,他也已簽字用印,只有女方簽字的地方,還留著空白。

    她的指尖冰涼,他的手心卻是滾燙的,緊緊攥著她的手,他一句句念給她聽:「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他念的極慢,一個字一個字,那聲音裡漫漫的一種喜悅,她每一個字都聽得那樣清楚,又像是都沒有聽清楚,只是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樣,唯有軟弱的依靠著他。而他緊緊用手臂環著她,似乎怕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向來覺得這樣的粉色很俗艷,但今天這粉色柔和的如同霞光一樣,朦朧裡透出一種溫暖光亮,她心裡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受,歡喜到了極處,反倒有一種悲愴,總覺得這一刻恍惚得不像真實。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仿佛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吹得墻上淩霄花枝影搖曳,她的發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此生終於等到了這天長地久,一顆心安逸踏實,因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明明知道這一生一世,她都會是他的。她的笑顏那樣甜美,黝黑純凈的瞳仁裡,唯有他臉龐的倒影。她的唇上有甜美的氣息,他吻在她的嘴角:「等仗打完了,我要給你最盛大的婚禮,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們兩個有多幸福。」

    她只含著笑,他握著她的手,原來這就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何敘安本來性格極沉著,今天不知為何,只是坐立不安。負著手在屋子裡徘徊,走了好幾趟來回,又看看墻上掛著的鐘。這間大的辦公室是慕容灃日常處理軍務的地方,墻上掛了好幾幅軍事地圖,桌子上小山一樣的軍報、電報、往來文書,另外還擱著好幾部電話。那種雜亂無章的擺設,很叫人看了心中添堵。

    他坐了一會兒,起身又踱了幾步,聽著墻上的掛鐘嘀噠嘀噠的聲音,心裡越發煩躁,想了一想,終於走出去,順著走廊一直往後,後面小小一所跨院。天色已晚,那院子裡小小一個花園,園中花木葳蕤,沈家平正坐在那裡哼著小曲兒掰花生米吃,見著他打了個招呼,何敘安往後望去,後面又是一重院落,門口的崗哨站在那裡,隱約可以看見裡面巡邏的侍衛走動。他問沈家平:「這麼早六少就休息了?」

    沈家平說:「才剛吃了晚飯,說是過一會兒要陪尹小姐上街買東西。看來這年內,真的會辦喜事了。」何敘安聽了這句話,不禁深有感觸,長長嘆了口氣,用手將那花生的殼子,一隻只按著,哢嚓哢嚓,按得癟平。最後拍了拍手,拂去碎屑,說:「沒想到這位尹小姐可以修成正果。」沈家平笑道:「六少的年紀,早該結婚了,幾位老姨太太總是念叨,只是他不耐煩聽。上次去乾平見程家的人,那樣危險的境地,卻非得要見一見尹小姐,你不就說六少是認真鬧戀愛嗎?」

    何敘安笑道:「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這是兩碼事。」沈家平哈哈一笑,說:「按照法律,他們已經算是結婚了啊。」何敘安隨口道:「現在是民主社會,法律嘛當然是要講的。」他本來心情十分不好,可是現在像是突然有了點精神:「尹小姐來了也好,六少起居本來就乏人照料,女人家心細,比成班的侍衛都要強。大帥當日不總是誇四太太是‘隨軍夫人’嗎?再說六少平日總是惦記她,現下終於在一起,六少也省心不少。」

    沈家平因為慕容灃脾氣不好,而近來軍務繁忙,自然性子更是急躁,所以侍衛們老是挨罵,自從靜琬來了之後,沈家平還真覺得松了口氣一樣。何況靜琬雖然是女流之輩,但在軍中絲毫沒有驕矜之氣,常常穿男裝伴隨慕容灃左右,承軍南北兩線同時作戰,自是十分艱苦。而她隨著慕容灃輾轉各行轅,千里奔波,矢林箭雨中不離不棄,所以慕容灃身邊的不少將領,先是側目,而後狐疑,到了後來,一提到「夫人」,總忍不住贊一聲,欽佩不己。連外國的記者,也在西文報紙上刊登慕容灃與她的合影,稱贊「慕容夫人亦英雄」。

    所以這天跟隨靜琬的侍衛孫敬儀來告訴沈家平:「夫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在那裡掉眼淚呢。」沈家平說:「胡扯,夫人怎麼會哭。」話一出口,又覺得她雖毅決堅強,但終歸是個女人,自己這句話也太武斷了,於是問:「那夫人是為什麼在哭?」

    孫敬儀道:「前天攻克了阜順,繳獲了許多東西,都堆在倉庫裡。夫人這幾天正說悶得慌,我就去倉庫裡隨便拿了兩本書和幾份報紙給她看,不曉得為什麼,剛才我見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默掉眼淚。」

    沈家平素知靜琬的性子十分堅韌,有次從馬背上摔下來,也沒見她紅過眼圈,所以聽孫敬儀這麼一說,心裡還真有幾分惴惴。想了想說:「六少還在開會,我去看看夫人有什麼吩咐。」

    大軍南下,此時行轅設在距阜順不過三四裡的一個小鎮清平,因為駐防地方不夠,所以徵用當地縉紳的民宅設立行轅。清平鎮雖然不大,但自古便是驛路要道,所以雖是民宅,但九進天井,數重庭院,極是寬敞精緻。靜琬所住上房之前的庭院中,擺了數百盆菊花,簇擁得花海一樣,沈家平遠遠瞧見靜琬立在窗前,默默凝望那錦繡樣的花海。他們都素來敬畏靜琬,於是一進屋子,在十來步開外就行禮:「夫人。」

    靜琬平日甚少用脂粉,奔波間甚至多穿男裝,此時因為在行轅裡,不過一襲尋常的墨綠絲絨旗袍,臉上卻薄薄撲了些粉,雖然如此,猶能看出眼角微紅。他在心裡思忖,靜琬見他的神色,勉強笑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不要告訴六少。」

    沈家平瞧她的樣子,像是十分傷心,但他只是侍衛隊長,許多事情都不好過份追問,只得道:「夫人如果有什麼事,可以交給家平去辦。」靜琬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他:「依你看,什麼時候可以攻克乾平?」沈家平聽她這麼一問,大出意外,因為她雖在軍中,幾乎從來不過問軍事,平日多忙的是些慰問傷兵、撫恤眷屬之類瑣事。他躊躇著答:「前線的事情很難說,總不過這幾天吧。」

    靜琬又嗯了一聲,沈家平眼尖,瞧見一旁梨花大案上擱著一張報紙,拿起來一看,只見是數日前的一張穎州日報,版面上極醒目的告示:「尹楚樊與尹靜琬斷絕父女關系之聲明」,他一目十行,只見語氣極為激烈,稱「不肖女離家去國,是為不忠;悔婚出走,是為不義;未告之父母,是為不孝。」稱「不忠不義不孝之人,不見容尹氏宗族,是以聲明與其斷絕父女關系……」

    靜琬見他看到報紙,淒然一笑,說道:「沛林就快回來了,你將這個拿走,不要叫他看見。」沈家平自識得她以來,從來未見她有這樣的神情,心下惻然,低聲道:「此事還是告訴六少的好,夫人受了這樣的委屈,到時侯六少可以出面解釋清楚的。」

    靜琬眼中淚光盈盈,轉過臉去,聲音低微如同自言自語:「連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了,還有什麼值得去解釋?」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18 09:40 PM

第二十一章

    慕容灃因為去看佈防,所以很晚才回到行轅。老房子光線晦暗,雖然廳中點了電燈,白琉璃罩子下,光是暈黃的一團,朦朦朧朧的照著,家俱都是舊式的花梨木,雕花的陰影凹凸不平,燈下看去更有一種古靜之意。屋子裡寂無人聲,外面餐桌正中放著一隻菊花火鍋,已經燒得快幹了,湯在鍋底滋滋的響著,下面銅爐中的炭火,也已經快熄掉了。慕容灃見火鍋旁的四樣小菜都已經冰冷,連一絲熱氣都沒有了。於是徑往裡去,雕花隔扇上的紅綾帳幔,在燈下泛出黯黯的紫光,襯出裡面床上珍珠羅的帳子,也隱約透出一種粉紫的光來。

    靜琬等得太久,已經合衣睡著了,慕容灃悄悄將被子展開,想要替她蓋上,她卻驚醒了,見到他微笑道:「我怎麼睡著了,你吃了飯沒有?」慕容灃說:「我吃過了,下次不要等我了,仔細餓傷了胃。」靜琬說:「反正我也不想吃。」一邊說,一邊就坐起來,因為發髻微松,兩鬢的散發紛紛垂下來,正要伸手去捋,他已經無限愛憐的替她捋上去:「飯菜都涼了,你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去弄。」

    靜琬說:「我想吃薔薇木的榛子漿蛋糕。」薔薇木是承州的一間西菜館子,清平鎮與承州相距二百餘裡,她說要吃這個,就是和他開玩笑了,慕容灃卻略一沉吟,將掛衣架上她的一件玫瑰紫的嗶嘰斗篷取下來:「來,我們去買蛋糕。」靜琬笑道:「別鬧了,已經快九點鐘了,不早一點休息,明天你又半晌不樂意起床。」慕容灃說:「我明天上午沒有事。」將那斗篷替她穿上,靜琬被他拉扯著往外走,說:「深更半夜的,到底要去哪裡啊?」

    慕容灃噓了一聲:「別吵嚷,咱們溜出去。」雖然說是溜出去,一出二門頂頭就遇上巡邏的侍衛,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啪一聲的行禮。慕容灃也不理睬他們,攜著靜琬徑往外走,等侍衛去報告沈家平,他們已經到了車庫之外了。汽車夫見著他們也十分詫異,慕容灃要了車鑰匙,靜琬不肯上車,說:「別鬧了,待會驚動起人來,又興師動眾。」慕容灃並不答話,突然將她打橫抱起,不等她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抱入車內。她又好氣又好笑,他已經關上車門,自己坐到汽車夫的位置上,將車子發動了。

    車子駛出來,清平鎮上還有幾家店鋪猶未打烊,暈黃的燈光映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因為天氣冷,那光線也像是涼的。一方一方的淡黃色,仿佛她素日愛吃的檸檬凍子。又像是奶茶裡的冰,漸漸的融了開,一絲絲的滲到夜色中去。汽車從燈光中穿梭過去,不久就將整個鎮子拋在後頭。她回過頭去只能看到疏疏落落的燈火,越落越遠,不由駭異:「我們去哪裡?」

    他笑著說:「不是說去買蛋糕嗎?」

    靜琬以為他是說笑,因為日常他也愛自己開了汽車帶她出來兜風,於是微笑:「轉一圈就回去吧。」汽車順著路一直往北去,兩條孤單的燈柱射在路上,前方只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走上了公路,川流不息的汽車往來,原來都是運輸軍需的車輛,倒還是十分的熱鬧。靜琬因為白日心力交悴,此時車子又一直在顛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睡了一覺醒來,車子仍在向前駛著,車窗外仍舊是漆黑一片,偶然有軍車與他們相錯而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轉瞬即過。她心中詫異,叫了一聲:「沛林。」他因為開著車,沒有回過頭來,只問她:「醒了?冷不冷?」她說:「不冷。這是在哪裡?」他溫言道:「已經過了季安城,再有兩個鐘頭,就可以到承州了。」

    靜琬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終於回頭瞥了她一眼:「夫人,我開了這麼大半夜汽車,應該有賞吧?」她心中柔情萬千,傾過身子去吻在他臉上,他緩緩將汽車停在路畔,將車子熄了火,扶過她的臉溫柔的吻下去,許久許久才放開,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雙頰滾燙,手仍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生輝。

    她的臉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著,溫柔得如同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夢囈:「沛林,我只有你了。」他吻著她的發,他的呼吸溫暖的拂著她的臉。他說:「我也只要你。」

    路兩側都是一望無垠的野地,暗沉沉並無半分人家燈火,滿天碎的星子,像是一把銀釘隨意撒落,直要撒到人頭頂上來一樣。遠遠聽到汽車駛近,叭叭的鳴著,最後車燈一閃,嗚一聲從他們汽車旁駛過去了。聽著那汽車漸去漸遠的聲音,滿天的星光似乎都漸漸遠去,唯有一種地老天荒樣的錯覺,仿佛整個世界只餘了他們這樣一部汽車,只餘了他與她。

    天未明他們就到了承州,因為城門還沒有開,他將汽車停在城墻下避風處,靜琬見他神色疲憊,說:「你睡一覺吧。」將自己的斗篷給他,他開了這麼久的車,也實在是累了,幾乎是頭一歪就睡著了。靜琬替他蓋好斗篷,自己在車上靜靜守著。東方漸漸泛起魚肚白,有鄉下人架了車子預備進城去賣菜,吱扭吱扭的獨輪車,馱得滿滿的瓜菜,南瓜上帶著粉霜,圓滾滾的果子洗得極幹凈,高高的堆了一筐,她遠遠望去還以為是蘋果,後來一想才知道是紅皮蘿蔔。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坐在那獨輪車的前架子上,,因為天氣冷,已經穿上了花布棉襖,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烏溜溜的眼睛只管望著她。她沖著那孩子微微一笑,那孩子也不由對著她笑起來,扭過頭去指給自己的父親看:「汽車。」

    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城外稀稀落落都是趕早市進城的人,趕車的、推車的、挑擔子的、與她只隔著一層車窗玻璃,遙遙就能望見市井而平凡的喜悅。慕容灃睡得極沉,雖然這樣子在車上並不舒服,可是他眉宇舒展而坦然,她想伸手去撫摸他濃濃的眉頭,就像每天早上叫他起床前一樣,可是今天不行,外面的人也許會看見,車內只有他呼吸的聲音,平穩漫長,這聲音如此令人覺得安逸,她幾乎也要睡著了。

    城門緩慢而沉重的發出軋軋的聲音,獨輪車吱扭吱扭的從他們汽車旁推過去了,那小女孩遠遠回頭沖著她笑。太陽也已經升起來了,透過擋風玻璃照在他臉上,秋天裡的日頭,淡薄得若有若無,經過玻璃那麼一濾,更只餘了一抹暖意。他睡著了總有點稚氣,嘴角彎彎的上揚,像小孩子夢見了糖。她有點不忍心,輕輕叫了他一聲:「沛林。」見他不應又叫了一聲,他才嗯了一聲,含糊的咕噥道:「叫他們先等一等。」

    她心中隱約好笑,伸手推他:「醒醒,這不是在家裡呢。」他這才欠身坐起來,先伸了伸懶腰,才回過頭來對她笑道:「誰說這不是在家裡,我們這不就要回家去了?」話雖然這樣說,他們去薔薇木吃了早餐,又將蛋糕打包了兩份,因為時間緊急,來不及回大帥府去,只好給汽車加了油,就趕回清平去。

    慕容灃對她說笑:「咱們這也算是過家門而不入吧。」她自從與他結發之後,並未曾過門成禮,聽到他這樣說,心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感嘆。他說:「等仗打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她心中只有一種悵然,說:「這麼遠趕回來只為吃榛子漿蛋糕,真是傻氣。」他騰出一隻手來握她的手:「和你在一塊兒,我就喜歡做這樣的傻事。」

    這句話這樣耳熟,她臉上恍惚的笑著,想不起來曾在哪裡聽過。含笑抽出手來:「專心開車吧,將車開得這樣快,還只用一隻手去扶。」早晨路上車輛稀疏,唯有軍需的車隊轟隆隆不時駛過。遠處沃野千里,晨藹漠漠,秋天的早晨有薄霧,車窗外偶然閃過村莊農家,房前屋後的棗樹,已經在星星點點的泛起紅光。大堆的麥草堆在地頭,高梁秸子堆得小山似的。偶然有村裡的孩子牽了牛,怔怔的站在田間看路上的汽車。

    這一路風光看下來,雖然都是很尋常的景色,但因為兩個人都知道是難得的偷閑,所以心裡有一種犯法的快樂。她說:「清平行轅那邊準已經亂了套。」他笑著說:「管他呢,反正已經盡快趕回去了,大不了聽他們羅嗦幾句。」

    結果他們剛出了季安城不久,老遠就看見前面設了路卡,大隊的衛兵持槍荷立,正在盤查過往的車輛,那衛兵的制服是藏青色的呢料,遠遠就認出是衛戍近侍。慕容灃笑道:「好大的陣仗,不知是不是在收買路錢。」靜琬斜睨了他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準是找我們的。」慕容灃哈哈大笑,將車子減慢了速度停下來。

    果然是沈家平親自率人在這裡等侯,因為他們一路追尋過來,知道是往承州方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走得這樣遠,所以只在這裡設卡。慕容灃見朱舉綸也來了,不由對靜琬說:「真糟糕,朱老夫子也來了,準得受他一番教訓。」原來那朱舉綸雖是掛著秘書的職名,其實慕容灃自幼跟著他學習軍事謀略,雖未正式授業,亦有半師之份。一直以來他為幕僚之首,說話極有份量,慕容灃對他也頗為敬畏,所以慕容灃嘴上稱呼他為老夫子,其實心裡已經老大過意不去,沈家平早已打開了車門,慕容灃下車來,笑著對朱舉綸說:「朱先生也來了。」心裡想他定然會有長篇大論要講,自己此番行事確實沖動,只好硬著頭皮聽著罷了。誰知朱舉綸神色凝重,只趨前一步道:「六少,出事了。」

    慕容灃心裡一沉,因為前線大局已定,幾乎已經是十拿九穩,不會有多大的變局,所以他才一時放心的陪靜琬去了承州。不想一夜未歸,朱舉綸這樣劈面一句,他不由脫口就問:「出了什麼事?穎軍克復了阜順?還是護國軍失了德勝關?」他雖然這樣問,但知道戰局已定,這兩樁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除了這兩樁之外,旁的事又都不能關乎大局。

    果然朱舉綸搖一搖頭,神色間大有隱憂:「不是穎軍——請六少上車,我再向六少報告。」靜琬也已經下車來,見慕容灃眉頭微皺,不由十分擔心。他回頭也望見了她,對她說:「你坐後面的車子,我和朱先生有事。」

    她點了點頭,汽車夫早就開了車過來,她望著慕容灃與朱舉綸上了車,自己也就上了後面的汽車。衛兵們的車子前呼後擁,簇擁著他們回去。

    他們在中午時分就趕回到清平鎮,靜琬路上勞頓,只覺得累極了,洗過澡只說晾頭發,誰知坐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子裡漆黑一片,她摸索著開了燈,看了看鐘,原來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她走出去問了孫敬儀,才知道慕容灃回來後一直在開會,孫敬儀道:「夫人還沒有吃晚飯,我叫廚房做點清淡的菜吧。」

    她本來身體一直很好,這兩天卻總是聽見吃飯就覺得沒胃口,只得打起精神說:「就叫廚房下點面條吧。」孫敬儀答應著去了,過不一會兒,就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一大碗公黑沉沉的湯汁,另外還有四碟醬菜。她坐下來才看出那湯汁是鹵汁,北方所謂打鹵面,就是將面條下好了,另外預備鹵汁澆上去。那鹵汁裡面除了雞脯絲、裡脊肉絲、鱔絲、雲腿,還有蟄皮海參之類,那海味的腥氣撲鼻,她只覺得胸口堵住一樣,一口氣透不過來,只是要反胃。連忙將勺子撂下,將那鹵汁大碗公推得遠遠的。起身走過去開了窗子,夜風清涼的吹進來,才覺得好受了些。

    這麼一折騰,最後只就著醬菜吃下半碗面條去,草草收拾了上床睡覺去。她惦記著慕容灃,所以睡得並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剛睡著就又驚醒,最後到天亮時分,才沉沉的睡去了。

    慕容灃到第二天下午才回來,因為前一夜沒有睡,這一夜又熬了通宵,眼睛裡凈是血絲。那樣子像是疲倦到了極點,回來後飯也沒有吃,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靜琬聽著他微微的鼾聲,只是心疼,彎腰替他脫了鞋,又替他蓋好了被子,自己在窗下替他熨著襯衣。

    她幾件襯衣還未熨完,孫敬儀就在外面輕輕叫道:「夫人。」她連忙走出去,原來是何敘安來了,他日常對她總是很禮貌,行了禮才說:「麻煩夫人去叫醒六少。」自然是有緊急的軍事,她略一遲疑,他已經主動向她解釋:「我們一個友邦大選中出了意外,現在上臺執政的一方,對我們相當不利。只怕今後北線的戰局,會十分艱難。如果從南線撤軍,那麼實在是功虧一簣,現在他們的通電已經到了……」

    她心下奇怪,正欲發問,內間慕容灃已經醒了,問:「外頭是誰?」她答:「是何先生來了。」他本來就是合衣睡的,趿了拖鞋就走出來,他們說話,她一般並不打擾,所以退回裡面去。不曉得為什麼,她只是心神不寧,想著何敘安的話,怔怔的出了好一會的神,突然聞到一陣焦糊味,才想起來自己還熨著衣服。手忙腳亂的收拾,那熨斗燒得滾燙,她本來就不慣做這樣的事,急切想要拎開去,反倒燙到了手,失聲「哎喲」了一聲,熨斗早就滾翻在地上,慕容灃在外面聽見她驚叫,幾步就沖了進來,見她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連聲問:「怎麼了?」

    她手上巨痛,強忍著說:「沒事,就是燙了一下。」他捧起她的手來看,已經鼓起一溜晶亮的水泡,那樣子竟似燙得不輕,他回頭大聲喊:「孫敬儀,快去拿貂油來。」見旁邊洗臉架子上搭著毛巾,連忙打濕了替她敷在手上。冷的東西一敷上去,痛楚立減,等孫敬儀取了貂油來塗上,更是好了許多。

    她十分赧然:「我真是笨,一點小事都做不來。」他說:「這些事本來就不用你做,你自己偏要逞能。」話雖然是責備的意思,可是到底是心疼埋怨的語氣。她心中一甜,微笑對他道:「何先生還在外面等著你呢,快出去吧,別耽擱了事情。」

    他嗯了一聲,又叮囑她道:「可別再逞能了。」她將腳一跺:「成日嫌我羅嗦,你比我還羅嗦。」他本來因為局勢緊迫,一直抑鬱不樂,見著她這麼淺嗔薄顰,那一種嫵媚嬌俏,動人心弦,也禁不住微笑起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5 06:39 PM

第二十二章

    因為入了冬,戰事越發的緊迫起來。承軍雖然打到了乾平城下,但因為外國政府出面,所以不得不暫緩開戰,只是圍住了乾平,由外國政府調停,開始談判。慕容灃因為那一國的友邦轉為支持昌鄴政府,十分頭痛,所以談判的局勢就僵在了那裡。雖然乾平唾手可得,但卻因為受了內外的挾持,動彈不得,不僅南線如此,北線與俄國的戰事,也因為有數國威脅要派出聯軍,不得不忌憚三分。

    所以不僅是慕容灃,連同一幫幕僚們都心裡十分焦急,這天會議結束之後,秘書們都去各忙各的,唯有何敘安與朱舉綸沒有走。慕容灃本來就不耐久坐,此時半躺半窩在那沙發裡,將腳擱在茶幾上,只管一枝接一枝的吸煙,一枝煙抽不到一半就掐掉,過不一會兒又點一枝,不一會兒那只水晶的煙灰缸裡,就堆起了滿滿的煙頭。何敘安咳嗽了一聲說:「六少,敘安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慕容灃說道:「我看這幾天你都是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麼事。」何敘安道:「如今雖然形勢並不見得怎麼壞,可是老這麼僵下去,實在於我們無益。就算打下了乾平,大局上還得聽昌鄴政府節制,實在是無味得很。」慕容灃「嗯」了一聲,說:「昌鄴內閣由李重年把持,老二侉子跟我們積怨已久,如今只怕在幸災樂禍。」他心中不耐煩,只用腳去踢那茶幾上的白緞繡花罩子,他腳上一雙小牛皮的軍靴已經被緞子擦得鋥亮,緞子卻汙了一大塊黑烏,連同底下綴的杏色流蘇,也成了一種灰褚之色。朱舉綸是個老煙槍,坐在一側只吧嗒吧嗒著吸著煙袋,並不作聲。

    何敘安道:「內閣雖然是李重年的內閣,可離了錢糧,他也寸步難行。假若壅南程家肯為六少所用,不僅眼前的危機解了,日後的大事,更是水到渠成。」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腳上使勁,將茶幾蹬得「哢咯」一響:「別兜圈子了,你能有什麼法子,游說程允之投向我?」

    何敘安身子微微前傾,眼裡卻隱約浮起奇異的神采:「六少,程家有一位小姐待字閨中,聽說雖然自幼在國外長大,可是人品樣貌皆是一流,更頗具才幹,程家雖有兄弟四個,程允之竟稱許這位年方及笄的小姐為程家一傑……」他話猶未完,只覺得慕容灃目光淩利,如冰似雪一樣蓋過來,但他並未遲疑,說道:「六少,聯姻為眼下最簡捷的手段,如果與程家聯姻,這天下何愁不盡歸六少?」

    慕容灃嘴角微沉:「我慕容灃若以此婦人裙帶進階,豈不為天下人恥笑。」

    他語氣已經極重,何敘安絲毫並不遲疑:「此為權宜之計,大丈夫識時務為俊傑,六少素來不是迂腐之輩,今日何出此言?」慕容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權宜之計?你這不過是欲蓋彌彰。」

    何敘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聽「咚」一聲,卻是慕容灃一腳將茶幾踹得移出好幾寸遠:「這怎麼是小節,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我拿來做此等交易,萬萬不能。」

    何敘安到底年輕,何況素來與慕容灃公私都極其相與,雖然見他大發雷霆,硬著頭皮仍舊道:「六少說這是交易,不錯,此為天字一號的交易。所易者,天下也。如今局勢,我們雖有把握贏得穎軍這一仗,可是北方對俄戰爭已是膠著,李重年的昌鄴政府,又是國際上合法承認。即使解決了北線的戰事,宋太祖曾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難道六少真的甘心與昌鄴劃江而治?如若再對昌鄴用兵,一來沒有適當的藉口機遇,不免落外國諸友邦口實,說不定反生變故。二來此一戰之後,數年內我軍無實力與昌鄴對壘,數年之後,焉知又是何等局面?三來兵者不吉,如今國內國外,都在呼籲和平,避免戰爭,六少素來愛兵如子,忍見這數十萬子弟兵,再去赴湯蹈火,陷於沙場?」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頓了頓又道「程允之精明過人,必然能領悟六少的苦心,六少與程家各取所需,何愁程氏不允?不費一兵一卒便能平定江南,不起戰端,天下蒼生何幸?」

    慕容灃默然不語,何敘安見他不作聲,覺得把握又大了幾分,於是道:「程小姐出身世家,想必亦是通情達理,而尹小姐那裡,所失不過是個名份,六少以後就算對她偏愛些,程小姐必然也可以體諒。」

    慕容灃只覺得太陽穴處青筋迸起,突突亂跳,只是頭痛欲裂,說:「我要想一想。」何敘安起身道:「那敘安先告退。」

    屋子裡雖然開著數盞電燈,青青的一點光照著偌大的屋子裡,沙發是紫絨的,鋪了厚厚的錦墊,那錦墊也是紫色平金繡花,蒼白的燈光下看去,紫色便如涸了的血一樣,連平金這樣熱鬧的繡花樣子,也像是蒙著一層細灰。慕容灃本來心煩意亂,只將那銀質的煙盒「啪」一聲彈開,然後關上,再過一會兒,又「啪」一聲彈開來。朱舉綸適才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仍舊慢條斯理的抽著煙槍,慕容灃終究耐不住,將煙盒往茶幾上一扔,在屋子裡負手踱起步子來。朱舉綸這才慢吞吞的將煙鍋磕磕的敲了兩下,說道:「天下已經唾手可得,六少怎麼反倒猶豫起來了?」

    慕容灃臉上的神色復雜莫測,立住腳站在那裡,過了許久,只是嘆了一口氣。

    靜琬素來貪睡,這兩天因為精神倦怠,所以不過十點鐘就上床休息了。本來睡得極沉,迷迷糊糊覺得溫暖的唇印在自己嘴角,呼吸噴在頸中極是酥癢,不由身子一縮:「別鬧。」他卻不罷不休纏綿的吻下去,她只得惺松的睜開眼:「今天晚上怎麼回來的這樣早?」慕容灃嗯了一聲,溫聲道:「我明天沒有事情,陪你去看紅葉好不好?聽說月還山的紅葉都已經紅透了。」靜琬笑道:「無事獻殷勤。」他哈哈大笑,隔著被子將她攬入懷中:「那麼我肯定是想著頭一樣。」她睡得極暖,雙頰上微微烘出暈紅,雖然是瞪了他一眼,可是眼波一閃,如水光明繞,他忘情的吻下去,唇齒間只有她的甘芳,她的呼吸漸漸紊亂,只得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他終於放開她,他已經換了睡衣,頭發也微微淩亂,他甚少有這種溫和平靜,叫她生了一種奇異的安逸。他撐起身子專注的端詳著她,倒仿佛好幾日沒有見過她,又仿佛想要仔細的瞧出她與往日有什麼不同來一樣。

    絲棉被子太暖,她微微有些發熱,嗔道:「怎麼這樣子看人,好像要吃人一樣。難得這麼早回來,還不早點睡。」慕容灃笑起來:「我不習慣這麼早睡。」靜琬將他一推:「我反正不理你,我要睡了。」慕容灃道:「那我也睡了。」靜琬雖然攥著被子,禁不住被他扯開來,她噯了一聲:「你睡你的那床被子……」後面的聲音都湮沒在他灼熱的吻裡。他緊緊的箍著她,仿佛想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去一樣,她有些透不過氣來,他啃嚙著她的細膩的肌膚,裡似有一種無可抑制的爆發,他弄痛了她,她含糊的低呼了一聲,他卻恍若未聞,只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顛狂,將她整個的吞噬。

    夜靜到了極點,遠處墻外崗哨的腳步聲隱約都能聽見,遙遙人家有一兩聲犬吠。近在咫尺輕微的滴答聲,熟悉而親切,他醒來時恍惚了一下,才聽出原來是自己的那塊懷表。後來那懷表給了她,如今也一直是她帶在身上,她習慣將那塊懷表放在枕下,他想拿出來看看時間,觸手卻是冰冷的金屬,原來是自己的手槍。他將槍推回枕下,這麼一伸手,不意間觸到她的長發,光滑而細密,有淡淡的茉莉清香,是巴黎洗發水的香氣。

    她睡得極沉,如無知無識的嬰兒一樣,只是酣然睡著,呼吸平穩而勻稱。他支起身子看她,錦被微褪下去,露出她光潔的肩,溫膩如玉。他慢慢的吻上她的肩頸之間,他下巴上已經微生了胡渣,刺得她微微一動,她這樣怕癢,所以最怕他拿鬍子紮她。極遠傳來一聲雞啼,天已經要亮了。

    他這天沒有辦公,所以睡到很遲才起來,和靜琬吃過了午飯,就去月還山看紅葉。本來早上天氣就是陰沉沉的,到了近午時分天色依舊晦暗得如同黃昏。上山只有一條碎石路,汽車開到半山,他們才下了車。山上風大,吹得靜琬獺皮大衣領子的風毛拂在臉上,癢癢的讓她用手去拔。崗哨早就佈置了出去,蜿蜒山路兩側背槍的近侍,再遠的看不清了,都是一個一個模糊的黑點。

    滿山的紅葉早已經紅透了,四處都像是要燃起來一般火紅的明艷,楓樹與槭樹的葉子落了一地,路上都是厚厚的積葉,踏上去綿軟無聲。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往前走,侍衛們自然十分識趣,只是遠遠跟著。山路之側一株極大的銀杏樹,黃絹樣的小扇子落得滿地皆是,她彎腰去拾了幾片,又仰起頭來看那參天的樹冠。他說:「倒沒瞧見白果。」她說:「這是雄樹啊,當然沒有白果。」環顧四周,皆是灩灩的滿樹紅葉,唯有這一株銀杏樹。不禁悵然道:「這麼一棵雄樹孤伶伶的在這裡,真是可憐。」

    慕容灃本來不覺得有什麼,忽然聽到她說這麼一句話,只覺得心中一慟,轉過臉去望向山上:「那裡是不是一座廟?」靜琬見一角粉黃色的墻隱約從山上樹木間露出來,說:「看樣子是一座廟,咱們去瞧瞧。」

    她雖然穿了一雙平底的鞋子,但只走了一會兒,就覺得邁不動步子了,一步懶似一步,只覺得雙腿似有千斤重。他看著她走得吃力,說:「我背你吧。」她嗔道:「那像什麼話?」他笑道:「豬八戒還不是背媳婦。」她笑逐顏開:「你既然樂意當豬八戒,我可不能攔著你。」他也忍俊不禁:「你這壞東西,一句話不留神,就叫你抓住了。」他已經蹲下來:「來吧。」她遲疑了一下,前面的侍衛已經趕到廟裡去了,後面的侍衛還在山路下麵,林中只聞鳥啼婉轉,遠處隱約的閃過崗哨的身影,她本來就貪玩,笑著就伏到他背上去,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山上是一座觀音廟,並沒有出家人住持,只是山中人家逢節前來燒香罷了。侍衛們查過廟裡廟外,就遠遠退開去了,他牽了她的手進廟裡,居中寶相尊嚴,雖然金漆剝落,可是菩薩的慈眉善目依舊。她隨手折了樹枝為香,插到那石香爐中去,虔誠的拜了三拜。他道:「你居然還信這個。」

    她臉上忽然微微一紅:「我原本不信,現在突然有點想信了。」

    他問:「那你許了什麼願,到時侯我好來陪你還願。」她臉上又是一紅,說:「我不告訴你。」他嗯了一聲,說:「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求菩薩保佑咱們兩個。」她暈臉生蓮,無限嬌嗔的睨了他一眼:「那你也應該拜一拜。」他說:「我不信這個,拜了做什麼?」她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見佛一拜,也是應當的。」他今天實在不忍拂她的意,見她這樣說,於是就在那塵埃裡跪下去,方俯首一叩,只聽她也一同俯首下拜,祝語聲音雖低,可是清清楚楚的傳到耳中來:「願菩薩保佑,我與沛林永不分離。」

    地下的灰塵嗆起來,他咳嗽了一聲,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溫軟綿柔,她問:「你怎麼了,手這樣冷。叫你穿大衣又不肯,扔在車上。」他說:「我不冷。」蹲身下去,替她撣盡旗袍下擺上的灰塵,方才直起身子說:「走吧。」

    廟後是青石砌的平臺,幾間石砌的僧房早已經東倒西歪,破爛不堪,臺階下石縫裡一株野菊花,開了小小幾朵金黃,在風中荏弱搖曳,令人見而生憐。因為風大,她擁緊了大衣,他緊緊摟著她的腰,只聽松風隆隆,寒意侵骨。她情不自禁向他偎去,他將她抱在懷中,她的發香幽幽,氤氳在他懷袖間。他低聲說:「靜琬,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

    她仰起臉來看他:「什麼事?」只覺一點冰涼落在臉上,零零星星的雪霰子正落下來。她「啊」了一聲:「下雪了。」

    疏疏落落的雪粒子被風卷著打在身上,他在她鬢發上吻了一吻,因為山間風大,他的唇也是冰冷的。他說:「時局不好,打完了穎軍,我打算對昌鄴宣戰。」她輕輕的「啊」了一聲,他說:「你不要擔心,雖然沒有把握,可是我很有信心,只要北線穩固下來,昌鄴只是遲早的問題。」她明知他的抱負,雖然擔心不己,可是並不出言相勸。只轉過臉去,看那雪漱漱的打在樹葉間。

    他說:「對昌鄴這一戰……靜琬……我希望暫時送你出國去,等局勢平定一些,再接你回來。」她不假思索答:「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塊兒。」他的手冰冷,幾乎沒有什麼溫度:「靜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你陪著我固然好,但我希望你讓我安心。」

    雪霰子細密有聲,越來越密的敲打在枝葉間,打在人臉上微微生疼,他突然緊緊的摟住她:「靜琬,你答應我,給我一點時間,等局勢一定下來,我馬上接你回來。」她心中萬分不舍,明知今後他要面臨的艱險,可是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在軍中總讓他記掛,而自己平安了,或者可以讓他放心。更何況……她的臉又微微一紅,說:「好吧,那我回家去。」

    他才明白過來她說的「家」是指承州自己家中,見她一雙澄若秋水般的眼眸望著自己,目光裡的真切熱烈卻如一把刀,將他一刀一刀剮開淩遲著。他幾乎是本能般要逃開這目光了:「靜琬,你回承州不太方便……到底沒有正式過門,家裡的情形你也知道,我不願意委屈你。我叫人送你到扶桑去,等局勢稍定,我馬上就接你回來。」

    她知道慕容府裡是舊式人家,規矩多,是非也多,自己並未正式過門,前去承州到底不便。如果另行居住,是非更多,或者避往國外反倒好些。左思右想,見他無限愛憐的凝望著自己,那樣子幾乎是貪戀得像要將她用目光刻下來一樣,她縱有柔情萬千,再捨不得讓他為難,說:「好吧,我出國住幾個月再回來。」

    他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子像是要微笑,可是眼裡卻只有一種悽惶的神色,她心中最柔軟處劃過一絲痛楚。他那樣要強的一個人,竟掩不住別離在即的無望,此後萬種艱險,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讓他放心。聽那雪聲漱漱,直如敲在心上一樣。低聲道:「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一句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不忍臨別前讓他更生牽掛,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5 06:40 PM

第二十三章

    靜琬因為走時匆忙,只帶了一些隨身的行李,不過衣物之類。饒是如此,依舊由何敘安親自率人護送,從阜順掛了專列直赴輕車港,然後從輕車港乘了小火輪南下前去惠港換乘海輪。那海輪是外國公司的豪華郵輪,往返于惠港與扶桑之間,靜琬一行人訂了數間特別包間,隨行的除了侍衛之外,還有慕容灃拍電報給承州家中,由四太太遣來的兩名女傭。其中一個就是蘭琴,她本來在承州時就曾侍候過靜琬,人又機靈,自然諸事都十分妥當。

    何敘安親自去查看了房間,又安排了行李,最後才來見靜琬。靜琬因為路上勞頓,略有倦意,坐在沙發上,看舷窗之外碼頭上熙熙熙攘攘,皆是來送親友的人。她近來微微發福,略顯珠圓玉潤,此時不過穿了件暗菱花的印度緞旗袍,那黑色的緞子,越發襯出膚若凝脂,白晰如玉的臉龐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清澈照人。何敘安素來鎮定,此次不知為何,躊躇片刻,終於還是告訴了她:「夫人,今天早上接到的電報,乾平已經克復了。」

    靜琬慢慢的「哦」了一聲,像是漸漸的回過神來,也瞧不出是喜是憂,只是一種悵然的神色。何敘安道:「夫人請放心,六少一定有安排,不會委屈了夫人的家人。」靜琬心底苦澀,過了好一會子,才說:「家嚴上了年紀,對于……對於我的任性……」她只說了半句,就再說不下去,何敘安見她眼中隱約淚光閃動,忙道:「六少素來尊敬尹老先生,如今更不會薄待老先生。何況軍紀嚴明,從來不會騷擾地方,夫人府上,更會給予特別的保護。」

    靜琬想到父親脾氣倔強,只怕他一年半載之內,絕不會原諒自己,而慕容灃既然攻克了乾平,自己的家人他肯定會命人特別關照,只怕父母不肯見情,反倒會鬧僵。幸得自己就要出國去,不然自己隨軍與慕容灃同入乾平,更加令父親難堪。只願自己在國外住上數月,待父親氣消,再行相見。她這麼一想,心事紛亂,只是愁腸百結。

    何敘安道:「夫人若有什麼事情,請盡管吩咐敘安。敘安回去之後,必會一一轉告六少。」靜琬搖一搖頭:「我也並沒有什麼事情,你只叫他不要擔心我就是了。」何敘安見她無甚吩咐,退出來之後,又將侍衛中領班的孫敬儀叫至一旁,密密的叮囑了一番,直到郵輪開船前數分鐘,方才向靜琬告辭下船去。

    因為天氣晴好,郵輪走了兩天,已經到了公海上。靜琬因為有些暈船,而且近來身體不是很好,所以一多半的時間是在船艙的房間裡休息,更因為慕容身居政要,身份顯赫,所以靜琬不愛拋頭露面,怕在船上招惹麻煩。唯有到了黃昏時分,才由蘭琴陪著,偶然上甲板去散步。

    到了第三天一早,大家剛吃過早飯,孫敬儀每天這個時候,都要來靜琬房間中請示,看這一天有無特別的事情交待。剛剛說了兩句話,忽聽到船上廣播,原來船上的蒸汽機出了故障,目前只能勉強行駛,要立刻返航。孫敬儀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臉色就微微一變。靜琬只覺得耽擱行程,見孫敬儀像是很焦急的樣子,不由笑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要緊,如果不行,等回到惠港,我們搭美國那條傑希卡號走是一樣的。」她並不知道孫敬儀的心事,只以為是擔心安全或是其它。她此次出來,慕容灃給了她二十萬元的旅費,又另外給了她十萬元零花,以此之數,不論在國內還是在扶桑,已經可以置下相當豪富的產業了,因而作廢數百元的船票,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何況像這種情形,一般船務公司會給予賠償,所以她絲毫都未放在心上。

    船速自然減速慢了下來,在海上又走了四天,才返回惠港。船入碼頭立刻駛去船塢進行修檢,船上的客人,由船務公司安排到旅館住宿。像靜琬這樣頭等艙特別包間的貴賓,特意安排到外國人開的惠港飯店。孫敬儀到了如今地步,只得硬著頭皮,先隨侍靜琬到飯店裡安置下來,立刻派人去向慕容灃發電報。

    靜琬在船上一個禮拜,差不多什麼東西都沒吃下去,精神已經是極差。在飯店裡洗了一個熱水澡,又安穩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真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吃過了午飯之後,就叫蘭琴:「飯店怎麼沒有送報紙來?咱們在海上漂了七天,真的像世外桃源似的,一點時事都不曉得了。」

    蘭琴聽見她問報紙,心裡不由打了一個突,面上堆笑:「我去問問西崽,是不是送漏了。」她藉故走出來,馬上就去找孫敬儀,誰知孫敬儀好容易要通了往烏池的長途電話,正講電話去了,蘭琴只得在他房間裡等了一會兒。

    卻說靜琬見蘭琴去了十餘分鐘仍未回來,就對另一名使女小娟說:「你去看看蘭琴,若是今天的報紙沒有就算了,叫她回來。」小娟答應著去了,靜琬一個人在屋子裡,因為汽水管子燒得極暖,總讓她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一樣,所以走出去到花園裡散步。

    天氣很冷,天氣是一種陰暗晦澀的樣子,烏沉沉的雲壓在半天裡,低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北風雖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過來,令人覺得寒意侵骨,她雖然穿了大衣,仍舊不由打了個寒噤。剛轉過假山,看到小池砌畔有一張露椅,因為假山擋住了北風,這裡很幽靜,又很暖和。靜琬見露椅上有一份報紙攤開鋪在那裡,想必是有人曾經用這個墊著,於是隨手拿起報紙,向露椅上拂拭了灰塵,正待要坐下去,忽見那報紙上所登頭條,套著紅色的標題印刷,格外醒目,那一行字清清楚楚的印入眼簾中來:「慕容灃啟事」不由自主看下去:「中外諸友對于沛林家事,多有質詢者,因未及遍復,特奉告如下:侍妾尹氏,隨軍之際權宜所納,本無婚約,現已與沛林脫離關系。今沛林並無妻室,唯傳聞失真,易生混惑,專此佈告。」

    她只覺得報紙上的一個字一個字都似浮動起來,耳中唯有尖銳的嘯音,像是無數的聲音沖撞進來,又像是成千上萬只的黑鳥,啊啊扇動著雙翼向她直直的沖過來,四面都只剩了氣流噝噝的回音。那些字都成了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裡去,硬生生的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裡,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所有的字像無數的蟻,密密的蠕動著,從紙上蠕上她的手臂,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的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裡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泉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唯有胸口那裡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的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報紙從指尖滑落了下去,她的腿也像是突然失了知覺,只曉得木頭一樣的釘在那裡,她緊緊攥著一樣東西,那東西深深的硌到手心裡,手心裡這一絲疼痛終於喚醒她。原來竟是真的,原來周遭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仿佛噩夢醒來一樣心悸,心像是被抽緊一樣,只是一縮一縮。胸口處一陣陣往上湧著腥甜,她彎下腰去,體內最深處抽搐著劇痛。她的手無力的垂下去。這竟然不是噩夢,而是真的。她竟然沒有半分力氣挪動雙腿,這一切竟是真的。身後粗礪的山石抵著她的背心,她恍惚的扶著那山石,才有氣力站穩,攤開手心來,方知道自己緊緊攥著的是慕容灃留給自己的那塊懷表,兀自滴答滴答的走著。

    蘭琴遠遠就看到她站在這裡,三步兩步趕上來:「夫人,您怎麼了?」

    她緊緊抿著嘴,目光如同面前小池裡的水面一樣,浮著一層薄冰,散發出森冷的寒意:「孫敬儀呢?叫他來見我。」蘭琴一眼瞥見地下扔的報紙,心不由一緊,陪笑道:「這裡風大,夫人還是回房去叫孫侍衛來說話吧。」靜琬不言不語,任由她攙扶著自己回房間去,孫敬儀聽到這個消息,真如五雷轟頂一樣,只得硬著頭皮來見她。

    靜琬並不責備他,語聲極是輕微:「如今你們六少在哪裡?」

    孫敬儀見事情敗露,只得道:「聽說六少現在在烏池。」烏池為永江以南最有名的大都會,乃是國內最繁華的城市,素有天上瓊樓,地上烏池的美稱。靜琬眼皮微微一跳:「好,那我們也去烏池。」孫敬儀說:「夫人,六少乃是不得己。六少待夫人如何,夫人難道沒有體會?」靜琬將臉微微一揚:「他不得己,那麼是誰逼著他?他登出這樣的啟事來,是為了什麼?」孫敬儀道:「求夫人體恤六少,如今局勢兇險,六少讓夫人避居海外,也是怕夫人受煩擾。」

    靜琬嘴角微微上揚,竟似露出一絲微笑:「那麼你老實告訴我,他要娶誰?」她雖然像是笑著,那眼底隱約閃過唯有一絲悽楚,更有一種絕望般的寒意。孫敬儀囁嚅不語,靜琬道:「你不用替他再打掩護,他既然登報申明與我脫離關系,顛倒黑白,視我們的婚姻為無物,如此撇清自己,難道不是為了另娶他人?」

    孫敬儀吱唔了半晌,才說:「請夫人顧全大局。」靜琬冷笑一聲,謔然起立,回手推開窗子:「孫敬儀,事已至此,我尹靜琬死也要死個明白,你若不讓我去向慕容灃問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你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我假若此時縱身一躍,你家六少,未必不遷怒於你。」

    孫敬儀方寸大亂,素知她性子耿烈,說到做到,而如果自己執意強迫不讓她去烏池,她激憤之下真的尋了短見,自己在慕容灃面前如何交待?這樣一個棘手難題,左右為難,只得搓著手道:「夫人千萬別起這樣的念頭,請容敬儀去請示。」

    靜琬亦知沒有慕容灃的命令,他斷不敢讓自己去見他,所以淡然道:「那就去給你家六少掛電話,就說如今我只要見他一面,當面問個清楚明白,此後必然再不糾纏於他。」

    慕容灃接到孫敬儀的電話,自然大是火光,急怒之下大罵孫敬儀無用,孫敬儀聽著他的訓斥,也只垂頭喪氣。慕容灃雖然發了一頓脾氣,可是轉念一想,靜琬既然已經知情,如果自己當面向她剖析厲害,或者還有法子轉圜,如果避而不見,她的性情剛烈,說不定真的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想到這裡,心都揪起來,於是道:「既然她想要見我,你好生護送她回承州,我此間事一了結,馬上趕回承州。」

    他掛上電話之後,一腔怒火,無處發作,隨手抓起電話旁的煙灰缸,就往地下一摜。侍衛們見他大發雷霆,皆是屏息靜氣。沈家平硬著頭皮道:「六少息怒,和程家約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六少還是先換衣服吧。」

    慕容灃怒道:「換什麼衣服,穿長衫難道見不了人嗎?」沈家平知道他的脾氣,只得滿臉堆笑道:「今天有好幾位女客,六少素來雅達……」慕容灃不耐再聽他羅嗦,起身去換西裝。

    程家在烏池置有產業,就在烏池的愛達路,前後都有大片的花園,以程氏先人的字命名為「稚園」,因為烏池冬季溫暖,所以每至深秋初冬,程家便至烏池的稚園避寒。花園掩映著數幢西式的房子,其中有一幢精巧的西班牙式建築,就是程家兩位小姐,日常在烏池所居。

    程家最小的一位小姐程惜之才十五歲,正是貪玩的年紀。躡手躡腳走到姐姐謹之的房間裡來,見謹之坐在法式的沙發榻上聽外國廣播,幾本英文雜志拋在一旁,於是問:「阿姊怎麼還不換衣服啊?」謹之沒提防,被她嚇了一跳:「你這小東西,走路和貓兒似的。」惜之笑嘻嘻的道:「因為你在出神,才被我嚇了一跳,難道你是在想著……」謹之不容她說下去,就伸手去捏她的臉頰:「你回國不過半個月,就將國人的惡習學到了。」惜之道:「我都沒說完,是你自己對號入座。」謹之微微一笑:「我也沒說什麼惡習,你難道不是自己對號入座?」惜之扮了個鬼臉,正欲說話,只聽傭人說:「大少奶奶來了。」

    程家雖然是新式的家庭,所有的少爺小姐,全都是在國外長大,可是因為程氏主母去逝得早,這位長嫂主持家務,所以幾位弟妹都十分尊敬她。謹之與惜之皆站了起來,見大少奶奶進來,都笑著叫了聲:「大姐。」

    原來程允之娶的是世交穆家的大小姐穆伊漾,因為兩家有通家之誼,皆是從小一塊兒長大,所以這位穆伊漾過門之後,程家的幾個弟妹都沒改過口來,仍舊叫她姐姐,反而親切。此時穆伊漾笑盈盈的道:「守時是國王的美德,謹之怎麼還沒換衣服?」謹之自幼在國外長大,本來就落落大方:「我就穿這個不行嗎?」

    她素來都愛西式的洋裝,此時穿了一件銀色閃緞小壽字的織錦旗袍,楚楚有致。穆伊漾端詳道:「就這樣也極好,我們謹之穿什麼都好看。」惜之陪著謹之,穆伊漾就先下樓去。程允之本來坐在樓下客廳裡吸煙,他是西洋派的紳士,見著太太下樓,馬上就將煙熄掉了。問:「謹之準備好了嗎?」

    穆伊漾說:「她就下來。」又道:「你這麼熱心,真叫人看不過去。」程允之苦笑一聲:「太太,如今連你也這麼說?外面的人都說我用妹妹去巴結慕容灃,我真是哭笑不得。」穆伊漾道:「我看你是從心裡都快笑出來了,要不然慕容灃一來提親,你就忙不迭的答應?」程允之說道:「我哪裡有你形容的這樣,我不過對他說,我們是新式的家庭,婚姻大事,還得看謹之自己的意思。是謹之自己點頭同意,這件事情才算是確定下來啊。」

    穆伊漾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勸謹之。」頓了頓輕聲道:「反正這樁婚事,我是保留意見的態度。」

    程允之笑了一聲:「謹之又不傻,像這種如意郎君,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來。除了家世差了一點,才幹像貌年紀,樣樣都叫人無可挑剔……」穆伊漾道:「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如今他平定了江北十六省,今後前途更是無可限量,他來向謹之求婚,你當然千肯萬肯。我是替謹之著想,聽說這個人頗多內寵,我怕到時委屈了謹之。」

    程允之笑道:「你這是杞憂,謹之雖然不卑不亢,唯獨要他做了一件事,這件事就夠顯出謹之的手段來了。」

    穆伊漾道:「不就是讓他登報與那位姓尹的夫人脫離關系嗎?就是因為他答應謹之,肯發這樣的啟事,我才覺得寒心。姑且不論那位尹小姐是何身份,究竟是妻是妾,這位尹小姐就算不是糠糟之妻,只是隨軍之妾。但她隨在軍中,到底算是與他共患難,而且我聽說這位尹小姐為了他離家去國,連後路都絕了,他這樣薄幸,真令人齒寒。這樣的男子,怎麼能令人放心?」

    程允之一時無法辯駁,只得道:「成大事焉能有婦人之仁,你這是婦人之見。」穆伊漾道:「我們這樣有情有義的婦人之見,比起你們無情無義成大事,自然是大有不同。」程允之素來對自己的夫人頗有幾分敬畏,聽她如此說,怕惹她生氣,笑道:「現在是民主的新社會,只要謹之自己覺得好,我們做兄長的,還能有什麼說的呢?」

    穆伊漾道:「謹之素來有大志,我倒不擔心她會吃虧。唉,只是謹之年輕,此時想要的,未必就是她以後想要的。」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5 06:40 PM

第二十四章

    靜琬只迷迷糊糊朦朧睡著了片刻,旋即又醒來。背心裡有涔涔的冷汗,火車還在隆隆的行進,那種單調的鐵軌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她的手按在胸口上。車窗上垂著窗簾,她坐起來摸索著掀開窗簾,外面只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蘭琴就在她床對面的沙發上打盹,聽到聲音輕輕叫了聲:「夫人。」這個稱呼異樣的刺耳,她慢慢的垂下手去,蘭琴沒有聽到回應,以為她睡著了,便不再出聲。她重新躺下去,在夜裡睜大著雙眼,那塊懷表還放在枕畔,滴答滴答,每一聲都像是重重得敲在她心上。這火車像是永遠也走不出這沉沉的夜,她想到初次的相遇,他在黑暗中回過頭來,眼裡隱約閃過的光芒,如同站臺上明滅的燈火。

    她蜷著身子,雖然有厚厚的被褥,仍舊覺得侵骨的寒意。夜色這樣凝重,像是永遠也等不到天明,她疲倦極了,他開了通宵的汽車,她在車上一覺醒來,滿天的星子低得要墜到人頭上來。那樣燦爛的星空下,他的吻纏綿如斯。

    火車沉悶的轟隆聲,就像從頭上輾過去一樣,皮膚一分分的發緊,緊得像繃著的一枝箭,她不能去想那篇啟事,一個字都不能去想。侍妾尹氏……權宜所納……他將她釘在這樣的恥辱架上,他這樣逼著她,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去。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這恨如同萬千蟲蟻,在她心間啃噬,令她無法去思考任何問題。只有一個執意若狂的念頭,她只要他親口說一句話。她只要聽到他親口說一句話。

    火車在黃昏時分抵達承州,天零零星星飄著小雪,雪寂寂無聲的落在站臺上,觸地即融,水門汀濕漉漉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幾部汽車停在站臺上,車上極薄的一層積雪,正不停的融著水淌下來。所有的旅客都暫時未被允許下車,他們這包廂的門提前打開,蘭琴怕她滑倒,小心翼翼的伸手欲攙扶她,她推開蘭琴的手,火車的鐵扶梯,冰而冷,森森的鐵銹氣,近乎於血腥的氣味。數日來,她的嗓眼裡只有這種甜膩令人作嘔的味道,似乎隨時隨地會反胃吐出來。何敘安親自率人來接她,見她下車立即上前數步,神色依舊恭敬:「夫人路上辛苦了,六少昨天才乘專機趕回來,此時正在下處等著您。」

    她淡然答:「不用口口聲聲的稱呼我夫人,你們六少在各大報紙所刊啟事,你難道不知道嗎?」

    何敘安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仍舊微笑應了個:「是」,親自扶了車門,讓靜琬上車。汽車風馳電掣,進了城之後駛到一條僻靜的斜街,轉向一座極大的宅門,他們的汽車只按了一下喇叭,號房裡早就出來人開了大鐵門,讓他們將車一直駛進去。那花園極大,汽車拐了好幾個彎,才停在一幢洋樓前。何敘安下車替靜琬開了車門。雖然是冬天,花園裡高大的松柏蒼翠欲滴,進口的一種草地,也仍舊綠茵茵如絨毯。她哪有心思看風景,何敘安含笑道:「尹小姐看看這裡可還合意?這是六少專門為尹小姐安排的住處,雖然時間倉促,可是花了不少心思。」靜琬只問:「慕容灃呢?」

    何敘安說:「六少在樓上。」引著她走進樓中,一樓大客廳裡四處都是金壁輝煌的裝飾,落地窗全部垂著華麗的天鵝絨窗簾,用金色的流蘇一一束起,法式古董家俱,歷經歲月的櫻桃木泛著紅潤如玉的光澤,那沙發上都是堆金錦繡,地下厚厚的地毯,直讓人陷到腳踝,佈置竟不比大帥府遜色多少。何敘安有意道:「六少說尹小姐喜歡法國家俱,這樣倉促的時間,我們很費了一點功夫才弄到。」靜琬連眼角也不曾將那些富麗堂皇瞥上一眼,不待指引,直接上樓去,何敘安緊隨在左後,輕聲道:「尹小姐有話好說,六少是情非得己。」靜琬回過頭來,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他本來還想先鋪墊上幾句話,此時覺得她目光一掃,竟似嚴霜玄冰一樣令人不寒而栗。微微一凜,直覺此事不易善罷干休,此時已經到了主臥室之外,他不便再跟隨,止住了步子。

    慕容灃心情煩躁,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只聽外面的沈家平叫了聲:「六少」,靜琬已經徑直走進來,她數日未眠,一雙大眼睛深深的陷進去,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她的身子在微微發抖,身上那件黑絲絨繡梅花旗袍的下擺,便如水波般輕漾。他嘴角微微一動,想說什麼,可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靜琬上前兩步,將手中緊緊攥著的一紙文書往他臉上一摔,聲音像是從齒縫間擠出:「慕容灃!」

    他伸手抓住那張紙,一瞥之下才知道是自己與她的婚書。本能般伸手緊緊抓住她的右腕:「靜琬,你聽我說。」她並不掙紮,只是冷冷瞧著他,他睥睨天下,二十餘年來都是予取予求,可是這麼一剎那,他竟被她這目光刺痛了。他竟似有一種近乎害怕的感覺,這前所未有的害怕,令他幾乎要亂了方寸,她不哭也不鬧,只是那樣絕決的看著他,他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唇邊,可是竟然說得那樣艱難:「靜琬……你要體諒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我是愛你的,只是眼下不得己要顧全大局。我送你去扶桑,就是不想讓你傷心。」

    她唇邊浮起一個淒厲的微笑:「侍妾尹氏,權宜所納。慕容灃,原來你就是這樣愛我?」他煩亂而不安:「靜琬,你不能不講道理。我對你怎麼樣,你難道心裡不清楚?你給我三五年時間,現在我和程家聯姻,乃是不得己的權宜之計,等我穩定了局面,我馬上給你應有的名分。靜琬,我說過,要將這天下送到你面前來。」

    她全身都在發抖:「你這樣的天下我不稀罕,我只問你一句話,我們的婚約你如今矢口否認,是不是?」

    他緊緊攥著那紙婚書,並不答話,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荏弱得似輕輕一捏就會碎掉:「靜琬,我只要你給我三五年時間,到時我一定離婚娶你。」她將手抽回去,一分一分抽回去。唇邊的笑意漸漸四散開來,那笑容漸次在臉上緩緩綻放開來,眼底掩不住那種淒厲的森冷:「既然如此,六少,我祝你與程小姐白頭偕老。」

    她眼中的疏離令他從心底生出寒意來,他用力想將她摟入懷中:「靜琬。」她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微微一動,終究是不避不躲,只聽「啪」清脆一聲,他的臉頰上緩緩浮起指痕,她這一掌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向前撲去,他緊緊扶住她的臉:「靜琬。」他的唇狂亂而熱烈,劈頭蓋臉的落下來,她只有一種厭惡到極點的惡心。拼命的躲閃,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掙不開,情急之下用力在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之下終於抬起臉,她趁機向他頸中抓去,他只用一隻手就壓制住了她的雙臂。她敵不過他的力氣,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厭憎到了極點,只有一種翻江倒海似的反胃。曲膝用力向上一撞,他悶哼了一聲,向旁邊一閃。她的手觸到了冰冷的東西,是他腰際皮帶上的佩槍,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往外一抽,哢嚓一聲打開了保險,對準了他。

    他的身體僵在那裡,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他反而鎮定下來,慢慢的說:「你今天就一槍打死我得了。靜琬,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沒法子放了你。」

    她的眼淚嘩嘩的湧出來,模糊的淚光裡他的臉遙遠而陌生,從前的一切轟然倒塌,那樣多的事情,那樣多的從前,到了今天,千辛萬苦,卻原來都是枉然。他說過要愛她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到了現在竟然就止步不前。他伸出手來,扶著她的槍口,一分一分往自己胸口移去,她的手指在發抖,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指上:「你開槍,我們一了百了。」

    洶湧的眼淚湧出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她的嘴角在發抖,喉嚨裡像是有小刀在割,他的瞳仁裡只有她的臉龐,依稀眷戀的看著她,索性將槍口又用力往前一扯:「開槍!」

    冰冷的眼淚淌下去,她哽咽:「你這個混蛋,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的身子一震,就像是一個晴天霹靂,近在耳畔的轟然擊下。他的手一下子滑落,臉上迷惘得像是沒有聽懂,那眼裡起初只有驚詫,漸漸浮起欣喜、愛憐、關切、哀傷、懊惱、遲疑……復雜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剎那到底在想什麼。他伸手握住那管槍,她的手上再沒有半分力氣,任由他將槍拿開去。他默默的看著她,眼淚不停的湧出來,她胡亂用手去拭,他試圖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後一縮:「走開。」

    他嘴角微動,終于還是默然往後退了一步,她只能聽到自己細微的啜泣聲,他遲疑的伸出手去,落在她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她的臉深深的埋在雙臂間,仿佛唯有這種方式可以保護自己。他心亂如麻,她的姿勢仍舊是抗拒的,他強迫的將她攬入懷中。她掙紮著仰起滿是淚痕的臉,目光裡幾乎是哀求了。她素來好強,從來沒有這樣瞧著他,他的心一軟,那種細密的抽痛一波波的襲來,如同蠶絲成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的體會,他的骨肉血脈——她所孕育的他的孩子。這才是世上最要緊的,甚至比江山萬裡更要緊……他嘴角微微一動,幾乎就要脫口答應她。他與她的孩子,他們共同血脈的延續,他的心裡汩汩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一把火,從此後她才是他的,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們的一部分融在一起,此生此世都會在一起。他的目光落在墻上的地圖上,那用紅色勾勒的出的大片疆域,就是永江以南二十一省的無盡湖山。就這麼遲疑的一剎那,她已經盡看在眼裡,她打了個寒噤,最後一絲希望便如風中殘燭,微芒一閃,卻兀自燃成了灰燼。她的整個人都似成了灰燼,室內的汽水管子燒得這樣暖,她的全身也是冰冷的,再無一絲暖意。

    她突然反應過來,起身就向門外奔去,剛剛奔出三四步,他已經追上來緊緊箍住她:「靜琬,你聽我說,我不會委屈你和孩子。程謹之不過有個虛名,你先住在這裡,等時機一到,我就接你回家去。」

    她的身體發僵,她幾乎是費了全部的力氣才轉過臉來,舌頭也像是發麻,她說的極慢,可是一字一句,極是清晰:「慕容灃,假若你妄想金屋藏嬌,那我現在就可以清楚的告訴你,如果我不是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這個孩子我絕不會生下來。」他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老高,他的眼睛也像要噬人一樣:「你若是敢動我的孩子,我就叫你後悔一輩子。」

    她的眼裡恍惚閃過迷離的笑意,她的聲音輕輕的,低微的,像是夢囈一樣:「一輩子……」窗外有輕微的風聲,零星的雪花撲在玻璃上,瞬間融成小小的水珠。仿佛那日在山間,大片的落葉從頭頂跌落下來,亂紅如雨,無數的紅葉紛紛揚揚的跌落下來,像是無數絞碎的紅色綾羅。落葉滿階紅不掃,當時她念頭只是一閃,忘了這句詩的出處。她緊緊的摟著他的頸子。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就是微微一震,可是他寬廣的肩背像是可以背負她直到永遠,他說:「我背著你一輩子。」

    她想起那整首的長歌來,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她忘了,最後一句原來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竟然忘了,忘了最後是這樣一句。

    臉上的淚還是冷的,她的心也是冷的,死灰一樣的冷。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那樣信誓旦旦的誓言,哪裡抵得過事過境遷的滿目滄夷?她的一顆心已經徹底的冷了,死了,宛轉蛾眉馬前死,她亦是死了,對他的一顆心,死了。

    她鄙夷的看著他:「你所謂的一輩子有多久,慕容六少?」

    外面的雪變成了霰子,劈劈啪啪打在玻璃上,急而亂的迸開去,更多的雪霰子敲在窗上,她撲過去打開插銷,森冷透骨的寒風呼一聲撲在身上,直割得人臉上火辣辣的作痛,風挾著無數的雪粒子打在她身上,密急得令人窒息,四周都是迸開的雪,下面是深不可測的黑,無限誘惑著她,她未及向那無盡的黑暗投去,他已經撲上來抓住了她,將她從窗前拖開。她狂亂的咬在他手上,更重的血腥氣湧入口中,他全身繃得緊緊的,可是無論如何就是不放手。溫熱的血順著齒間滲入,她再也無法忍受,別過臉去劇烈的嘔吐著。

    她本來就沒吃什麼東西,搜腸刮肚的嘔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他的手垂著,血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濺開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她幾乎將全身最後的力氣都吐光了,喘息而無力的半伏半撐著身體,他用力將她的臉扳起,她的眼裡只有絕望的恨意,他呼吸微微急促:「尹靜琬,你要是敢再做這樣的事,我就叫你的全家人給你陪葬!」

    她撐著身子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也在瑟瑟發抖,她緊緊咬著唇,幾乎就要將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他大聲的叫人,沈家平一早避得遠遠的,過了好一陣子才聽見,趕忙過來。慕容灃向窗子一指:「叫人將窗子全部釘死。」目光冷冷的掃過她:「給我看好她,她若少一根頭發,我就唯你是問。」

    沈家平見到這種情形,已經明白了幾分,連聲應是。慕容灃又轉過臉來,冷冷的瞥了她一眼,掉頭摔門而去,沈家平為難而遲疑的叫了聲:「夫人。」靜琬伏在那裡,她的嘴角還有他的血,她伸出手來拭去,又一陣惡心翻上來,摸索著扶著床柱子,軟弱得幾乎站不起來。沈家平見狀,覺得十分不便,叫進蘭琴來將她扶起。她臉上還洇著不健康的潮紅,可心裡那種不聞不問的狂熱已經隱退,她漸漸的清醒過來。她做了傻事,她竟然將自己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蘭琴打水來給她洗臉,她任由蘭琴用滾燙的毛巾按在她額上。毛巾的熱給她一點溫暖,她用發抖的手接過毛巾去,慢慢的拭凈臉上的淚痕。蘭琴拿了粉盒與法國香膏來,說:「還是撲一點粉吧,您的臉色這樣不好。」她無意識的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眼睛已經深深的陷了下去,像是孤伶伶的鬼魂一樣,更像是失了靈魂的空蛻。她將那毛巾又重重的按在臉上,連最後一點熱氣都沒有了,微涼的,濕重的,不,她絕不會就這樣。

    侍衛們已經拿了錘釘之類的東西進來,砰砰的釘著窗子。外面夜色深重,只聽見北風如吼,雪嘶嘶的下著。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7 09:39 PM

第二十五章

    因為屋子裡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的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裡,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簾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面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裡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簾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裡有風進來。」又陪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臺,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無線電裡又正在播放歌劇,只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志,她隨手就翻開了一本。封底正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得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一樣。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面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這裡倒暖和。」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裡面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的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麼,我叫人從家裡拿來。」見靜琬坐在那裡,只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的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的。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裡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噯喲了一聲,笑道:「怎麼這樣見外?」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麼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癡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正說著話,外面已經收拾了餐臺,廚房送上數樣精緻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的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的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譽,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麼吃頭。」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面子,嘗上一筷子罷。」一面說,一面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只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面子嘛。」靜琬淡淡的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裡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說:「你呀,凈說這樣的氣話。」她們兩個人盡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見靜琬並不作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裡,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已經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裡,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年下忙於瑣事,只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只怕幾天都不會停。」靜琬說:「昨天風刮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個鐘頭,這麼下去怎麼好。」靜琬恍惚的一笑,說:「還能怎麼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姝凝說:「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靜琬輕輕的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麼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麼藥。」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裡只有一種坦然,仿佛了然於胸,又仿佛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裡唯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倒是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又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只給了她半顆藥,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麼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劑量。」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藥的紙包收在妝臺抽屜裡,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不知為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姝凝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麼今天這麼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得,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裡一縮,冷冷的道:「走開。」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裡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冰冷的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裡還有半分顏面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裡有臉去見母親?更多的眼淚無聲的淌下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的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裡卻只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裡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撫上她的唇。她推攘不動,急促的呼吸著,他用力攬她入懷,她情急之下又張口欲往他手臂上咬去。他牢牢扶住了她的臉,不讓她咬到自己,哈哈大笑:「你如今怎麼像小狗一樣,動輒就咬人?」

    她掙紮著拳打腳踢,他也並不閃避,她重重一拳擊在他下巴上,反將自己的手撞得生疼,他捉住她的雙手,說:「好了好了,出氣了就算了,當心傷著咱們的孩子。」靜琬怒目相向:「誰跟你生孩子?」慕容灃笑逐顏開:「當然是你啊。」靜琬精疲力竭,只是狠狠的瞪著他:「不要臉!」

    慕容灃卻收斂了笑容,慢慢的說:「靜琬,我對不住你。無論你怎麼樣罵我,惱我,我都認了。」靜琬本來眉頭蹙在一起,滿臉都是狼籍的淚痕,她胡亂用手去拭了一下,他要替她去拭,她不許。他執意扶牢了她的臉,她用盡力氣一根根去掰開他的手指,剛掰開一根,另一根又重新牢牢的握住。怎麼樣都是徒勞,她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說:「靜琬,你就看在孩子面子上,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滾滾的眼淚湧出來,他的吻也落下來,帶著眼淚腥鹹的氣息。她用力咬著他的唇,他也並不放開。他的手緊緊箍著她,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只是無可抑制的痛哭。哪裡還有回頭路,她走的竟是一條不歸途。

    她咬著,踢著,打著,所有的方式並不能令他放開她,唇齒間他的氣息,熟悉又陌生到了頂點。她曾經唯一擁有,而後永遠失去的一切……這樣濃烈灼熱,初次的相遇,他就是這樣吻著她。直到最後她呼吸窘迫,雙頰都泛起潮紅,他終於放開她。

    他們兩個人呼吸都是紊亂的,她的眼睛因為淚光而晶瑩,她本來是抗拒的抵著他的胸口,現在只是緊緊揪著他衣襟。他竟然不敢動彈,只怕自己最細微的動作,也會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來,臺燈的紗罩是粉紅色的,電燈的光映出來就是淡淡的粉色,她臉上本來是蒼白的,在這樣的燈光下,仿佛有了一點血色。她像是突然打了個寒噤,一下子撒開手去。

    他心中一搐,最深處有一種絕望樣的害怕,他竟然不敢去握她的手。她像只受傷的小獸,蜷在床最面的角落裡,聲音低而微:「你走。」他欲語又止,她疲倦的合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四下裡都很安靜,靜得連窗外的風聲都聽得到,她自己的一顆心也在那裡跳著,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縮,都是一陣刺痛,仿佛那裡垣著什麼東西一樣難過。每一次心跳,就能牽起隱隱作痛。

    冰冷的東西貼在他手臂上,他過了好一陣子才發覺原來是鏤著花紋的床銅柱,細密的螺旋與百合紋樣,法式家俱的靡艷。床上的被褥也是西式的,雪紡荷葉邊,滿床的錦繡緞子四處流淌。她縮在那裡,越發顯得身形嬌小,他手心裡攥著樣東西,叫汗了沙沙的摩挲著,撒手後才知道是珍珠羅帳子的一角。

    外面有拘緊的敲門聲,沈家平的聲音叫了聲:「六少」,他問:「什麼事?」沈家平隔著門說:「外面雪下大了,路上又開始在結冰,六少若是不回大帥府,就在這邊休息的話,我就先叫司機將車停到車庫去。」

    他下意識轉過臉去看靜琬,她已經閉上眼睛,濃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雙翅,在燈下投下微影。幾莖亂發垂在臉畔,那臉頰上的淚痕仍清晰可見。他心中百味陳雜,一時也說不出是憐是愛,還是一種歉疚與隱憂。最後只是長長嘆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對沈家平說:「走吧。」

    他說話之際,目光還是凝視著靜琬,她的睫毛微微輕顫,如風中花的蕊,起了最輕微的觸動。他走出去之後親自帶上房門,床畔的燈一點粉紅色的光,模糊的籠罩著她的臉,她像是已經睡著了,他慢慢的闔上房門,那團柔和的粉光從視線間一分一分的減退。她的臉也漸漸的退隱在那柔軟的粉色中。

    他自從這天后,每天必然都要過來看靜琬,因為年下事情多,到了二十三過小年,這天一直飄著零零星星的小雪,家家戶戶團年的爆竹聲,遠遠的傳來。大帥府中自然有團圓家宴,待得酒宴散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沈家平原本預備慕容灃不再出去了,沒想到慕容灃仍舊叫他安排汽車。路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極是難走,短短一點路程,汽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鐘頭才到。

    靜琬這裡靜悄悄的,樓下連一個人也沒有。慕容灃上樓之後,進了起居室才看到蘭琴坐在壁爐前織圍巾,見著他十分意外:「六少。」慕容灃問:「靜琬呢?」蘭琴說:「小姐一個人吃了飯,孤伶伶的坐一會兒,我怕她又傷心,早早就勸她去睡了。」

    慕容灃聽說靜琬睡了,放輕了腳步走進臥室裡,一眼就見到床上並沒有人。轉臉才看見靜琬抱膝坐在窗臺上,怔怔的望著窗外出神。他心中一酸,說:「怎麼坐在那裡,當心著涼。」靜琬聽到他的聲音,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震,卻坐在那裡並沒有動彈。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7 09:40 PM

第二十六章

    慕容灃看到窗臺上擱著一隻捷克水晶酒杯,裡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麼能喝洋酒。」她的眼底有迷蒙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陳列了許多洋酒在裡面。他看酒瓶裡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發微松,許多紛揚的短發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大,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的道:「六少這麼說,我怎麼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作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宵夜。

    他一吩咐下去,廚房自然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喜歡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的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裡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鹵汁豆腐乾。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個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替你盛面條好不好?」說著拿起筷子,替她挑了一碗面條在碗裡,又將雞湯替她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的殷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接過面去,默不作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靖,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靜琬見餐桌旁擱著自己那沒喝完的半杯洋酒,於是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和著喝這個得了。」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裡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裡突突的跳著,只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拔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麼?」他心裡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面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面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都是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麼,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靜琬哼了一聲,並不介面,他的臉上只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靜琬心中狠狠的如被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淚來。只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將要將他放在軍隊裡,好好的磨練,將來必成大器。」靜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咽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我四五歲的時候,五姐比我只大三個月,有次在院子裡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麼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周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他哧的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的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只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的咬著自己的唇,仿佛只有籍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制心裡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的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悽楚難言,只是不願再面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裡,一幕幕的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的凋謝。唯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像是貼在她的心口一樣,緊緊的,從裡面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發糾葛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葛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裡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面只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的只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的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一樣,沉屙一樣的痛楚翻出絕望樣的愉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漱漱作響。
到了淩晨兩三點鐘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面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的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停,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志上看到說鎮定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裡的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的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而有力,她慢慢的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的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裡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遝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借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遝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裡,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裡面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的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裡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裡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臺前,從暗格裡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呵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裡,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只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裡。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裡,外面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的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的回過頭去,雪光裡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的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的攏在那裡。仿佛要攏住什麼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廓裡的光疏疏的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裡。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落足無聲走出去,然後輕輕的闔上門。走廓裡都是鋪的厚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裡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裡,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裡猶如揣著一面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拔著火盆裡的炭,她三腳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面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裡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的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只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而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仿佛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列灰色的高墻終於出現在面前,墻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光銳的光芒,她極力的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裡也設了有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銅制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裡,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哢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的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得一響。

    號房裡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上。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下,提著馬燈慢慢的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的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的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唯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裡狂亂的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于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的坐倒在雪地裡,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裡,無數的雪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的墜落。她像是只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的顫抖著。絕望一樣看著他,嘴唇微微的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裡,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余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裡突然狠狠一搐。他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麼樣,只是驚恐萬分的盯著他。

    號房裡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麼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裡有一個人就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淩子,回頭撅你一跟頭。」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的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裡,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裡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的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發紛亂的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的發足往前奔去,長發在風裡糾葛著,無數的寒冷挾雜著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紮著,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27 09:40 PM

第二十七章

    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裡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只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才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著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著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著,許多人凍得已經搖搖欲墜,卻都咬牙忍著。朱舉綸瞧在眼裡,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裡去,只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裡,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怒容來,朱舉綸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向慕容灃低聲說什麼,只聽慕容灃高聲道:「就凍死他們才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抬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面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方坐了下來,慢條斯理的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裡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作主,還要請六少的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擅專。」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待,朱某在床前侍疾,大帥只狠命的盯著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托。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為,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為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作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為了尹小姐大動干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干係,擺明瞭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只怕她想不開……」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介面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為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著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只怕來不及了。」朱舉綸道:「大隱隱于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著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裡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為沈家平被停職,所以副隊長舒東緒來向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它人。」

    慕容灃冷冷的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松北駐防。」松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著做什麼?」朱舉綸在旁邊聽著,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東城去。」

    他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員警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緊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只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系,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的雞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為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到了承州之後,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符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望。

    舒東緒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處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面轟響,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壓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直停滿了三條街。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舒東緒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官過來報告:「舒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裡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舒東緒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是只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為意:「你去處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那副官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女人先關起來。」舒東緒忽然又叫住他:「慢著,那女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那副官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舒東緒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處看熱鬧的人太多,擁擠得崗哨難以維持。他著急怕出事,立刻要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官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著高熱,睡在床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汙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的縮成一團蜷在那裡。那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她幾日來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裡,除了火炕,屋子裡只生著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裡水燒得開了,哧哧的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紮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面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劈避啪啪的此起彼伏,比大大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著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著花車護送的,足足有數十部汽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她的手止不住的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發著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付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人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為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的痛,似要一寸一寸的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腑六臟全都要滲得透了,存在胃裡只是難受,過不了一個鐘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只聽前面一陣喧嘩傳進來,緊接著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湧而入,闖到天井裡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多少還算有幾分風度。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只見這幾個人,雖穿著治安隊的制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著槍斜睨著眼睛,只在眾房客中瞄來瞄去。

    她心裡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裡,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裡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關照些。」那人接了錢在手裡,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麼,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只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熏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惡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只吃了半碗面條,剛才又全吐了出來,彎著腰只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麼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靜琬病中無力,哪裡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只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占她便宜,只是笑嘻嘻在旁邊起哄:「大姑娘笑一個,別繃著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只聽「啪」一聲,竟被她搧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逆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只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著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只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著逼近前來,她額上只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娘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另幾個只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著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只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只得掙紮著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裡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準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面鈐著朱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二個篆字。那老李因為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只覺得一波波的天旋地轉,靠在那裡,微微喘著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裡的其它客人,都像瞧著怪物一樣瞧著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裡去,牙齒已經將嘴唇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的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只怕出事,心裡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著。」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著,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裡,答應著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忽然又去而復返。一見了她就厲聲質問:「將通行證交出來。」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靜琬死死的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著鬢角一滴滴滑落,只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只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援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只聽旁邊有人說:「舒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著頭發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裡用力一推,她蹌踉著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鐺一聲鎖上了門。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30 03:19 PM

第二十八章

    大帥府中因為辦喜事,連各處樹木都掛滿了彩旗,妝點得十分漂亮。禮堂之後本來有一座戲臺,因為地方不夠大,所以乾脆搭起臨時的彩棚,然後牽了暖氣管子進來,彩棚四周圍了數百盆怒放的牡丹花,那棚之中暖氣正起,春意融融,花香夾著衣香鬢影,在那戲臺上的絲竹悠揚聲裡,名符其實的花團錦簇。

    慕容三小姐瞧見慕容灃的私人秘書王道義在外面一晃,於是向他招一抬手,王道義滿臉堆笑,問:「三小姐有什麼吩咐?」慕容三小姐說:「今天盧玉雙也來了,你得給我一個面子,將她的戲往後壓一壓碼。」王道義啊呀了一聲,道:「三小姐只管叫她唱就是了,怎麼還特意的這樣說。」三小姐笑道:「你是戲提調嘛,我當然要跟你說一聲,好叫你心裡有數。」王道義笑道:「三小姐這樣說,可真要折死我了。三小姐既然開了口,就將盧老闆的戲排到倒數第二去,成不成?」只聽戲臺之上的梅妃,正唱到「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王道義陪笑道:「前頭的戲,都是揀各人拿手。這紀老闆最拿手的就是這《梅妃,她要唱,我們也沒有法子。」三小姐聽他這樣說,笑了一聲,禁不住回頭遙遙望了慕容灃一眼。

    慕容灃人雖然坐在那裡,卻連一句戲也沒聽進去,只是覺得心神不寧,勉強耐著性子坐了一會兒,起身就去換衣服。他一出來,舒東緒自然也跟著出來了。慕容灃換了衣服出來,並沒有接著去聽戲,而是徑直往後走去。後面有一幢小樓,是他平常辦公的地方,現在這裡靜悄悄的。他在小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摸了摸口袋,舒東緒連忙將煙盒子打開遞給他一枝,又替他點上。

    他拿著那香煙,卻一口都沒有吸,沉默了好一會子,才問:「還沒有任何消息來?」

    舒東緒搖了搖頭,說:「沒聽說什麼,說不定尹小姐早就出城走了。」慕容灃並沒有再說話,坐了一會兒,又起身踱了兩步。最後立住腳說:「我這會子心神不定的,總覺得要出事。你去告訴陸次雲,這件事他務必要盡心盡力,絕不能有半點差池。」遙遙聽見前面戲臺上鏘鏘的鑼鼓聲,他心情煩躁,隨手將煙擰熄了:「昨天鬧了大半夜,今天又得唱到半夜去,真是煩人。」

    到了晚上十點鐘以後,戲碼一出更比一出精彩,等到最後的《大登殿,魏霜河的薛平貴,盧玉雙的代戰公主,紀玉眉的王寶釧。三大名角聚于一臺,魏霜河只亮了一個相,方未開腔,臺下已經是轟然如雷,喝起門簾彩來。

    程允之本來在國外多年,平日連電影都是看外文的,坐了這麼大半天功夫,只覺得枯燥無味。可是看臺下滿滿的客人,都是津津有味的樣子,便向程信之輕聲用法文道:「他們家真是守舊的作風,但願露易莎可以適應。」露易莎乃是程謹之的西文名字,他們說西語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呼。程信之亦用法文作答:「露易莎一定會嘗試改變這種作風,她向來是有主見,並且不吝于冒險。」他們兩個說的雖然是法語,仍舊將聲音放到很低,所以周圍的客人並沒有留意。正在這個時候,一位侍衛走過來對程信之說:「程先生,外面有人找您。」程信之以為是自己的汽車夫,起身就去了。

    過不一會兒,他就去而復返,低聲依舊用法文對程允之道:「大哥,我出去一趟。」程允之說:「戲已經要結束了,再坐一會兒我跟你一塊兒走。」程信之道:「一個朋友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程允之微覺詫異:「你在承州有什麼朋友?」程信之微微一笑,說:「是朋友的朋友,所以大哥你不知道。」程允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已經快三點鐘了,什麼朋友值得你三更半夜的去奔走?」程信之道:「是露易莎的一個朋友,原來是趕來參加婚禮的,誰知突然得了急病,今天這樣大喜的日子,不方便叫露易莎知道,我先替她去照看一下。」

    程允之聽他這樣說,只得由他去了。程信之走出來,他的汽車停在大帥府西面的街上,他上車之後,吩咐汽車夫:「去治安公所,快!」他素來脾氣平和,汽車夫聽他語氣雖然從容鎮定,可是竟然破天荒地的說了個「快」字,不由覺得定是十萬火急的大事,將油門一踩,加快了車速,直向治安公所駛去。只一會兒功夫,就將他送到了公所大門前。

    程信之見公所門前亦有背槍的崗哨,另外有個穿制服的精瘦漢子,卻在那墻下黑影裡等著,一見到他下車,連忙迎上來,問:「是程四爺嗎?」程信之很少被人這樣稱呼,只點了點頭,那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番,見他氣度過人,一見便知是位華貴公子。終於松了口氣,低聲道:「四爺——條子是我托人捎去的,四爺想必已經看了,麻煩四爺將條子還給我。」程信之就將那三指來寬的紙條還給了他。他接過去之後,三下兩下就扯得粉碎,笑容可掬的說:「咱是粗人,醜話說在前頭,雖然那位小姐給了我不少錢,可這事兒泄出去,那我是要掉飯碗的。反正我也不認識您,您就當這是趟買賣。」程信之點了點頭,那人道:「四爺請隨我來。」

    那公所之內的走廊,又窄又長,一股潮氣黴氣,撲鼻而來。兩旁的監室裡,黑洞洞的,只隱約看見關滿了人。不時聽到呻吟之聲,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就聽到有人罵罵咧咧。程信之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卻不動聲色:「你們這種買賣真不錯,不愁沒生意上門。」那人一笑,說道:「四爺真會說笑話,今天抓進來十幾人,個個都沒有沾他們半分油水。我瞧著那位小姐可憐,才問了她一聲。她病得哼哼嘰嘰的,半天才說可以找您程四爺。我派人去飯店裡也沒尋見您的人,最後才打聽到您去吃酒席了。得,我好人做到底,幫她這一回。」

    拐過彎去是間小小的屋子,裡面點著一盞很小的電燈,光線晦暗。屋子裡一個人本坐在桌邊喝酒,看他們進來才不聲不響的站起來。那精瘦漢子轉臉問:「四爺,錢都帶來了嗎?」程信之從身上掏出一遝鈔票,說:「五百塊,你點一點。」又抽了一張鈔票放在上面:「這五十塊錢,兩位拿去喝杯酒。」

    那精瘦漢子呵喲了一聲,笑嘻嘻的說:「那謝過四爺。」將嘴角一努,那人就從墻上取了一串鑰匙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攙著一個瘦弱的女子進來。電燈下照著那女子蒼白的一張臉,程信之遲疑了一下,那女子已輕輕叫了一聲:「程先生……」話音未落,人已經搖搖欲墜的往前僕去。程信之未及多想,搶上一步攙住她,只覺得一個溫軟無比的身子伏過來,他心中怦怦直跳。那精瘦漢子說:「準是嚇著了,我來。」伸手狠命的在她人中穴上掐了一記,她果然慢慢醒轉,眼皮微微一跳,吃力的睜開來。

    程信之覺得此地實不便久留,於是輕輕扶住她的胳膊:「我們先出去再說。」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任由他攙了自己往外走,那精瘦漢子送到走廊外面,拱了拱手:「恕我不送了,憑誰來問我,我沒見過二位,二位也從來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

    等上了汽車之後,程信之才叫了一聲:「尹小姐。」靜琬的眼淚轟一聲全湧出來,可是面前這個人,幾乎是陌生人,舉起手來忙忙的去拭淚。程信之取出自己的手帕,伸手遞給她。

    她遲疑著接過去,手帕很幹凈,一顆眼淚滾落在上頭,瞬間就不見了。更大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又是一滴……路燈在車窗外跳過,一顆顆的像溢彩的流星劃過。他的臉隱在黑暗裡,她虛弱的奄奄一息,他問:「尹小姐?」腹中隱約的抽痛再次傳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顫抖著回過頭去,空闊無人的街道,只有他們的汽車駛著。她哆嗦著低聲說:「謝謝你,可我實在沒有法子,才想到了你。就在前面放我下車,如果……如果到時被他知道……」程信之的聲音低沉,傳到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熨貼之感:「不會有人說出去的,汽車夫是我從壅南連車一塊兒帶過來的,十分可靠。治安公所的人一定不知道你的身份,否則決不會這樣輕易放了你出來。即使以後他們知道了,也絕不敢說出來——若是被六少知道本來關住了你,又放了你走,只怕他們個個會掉腦袋,所以他們一定不會說。哪怕上頭的治安長官略知一二,同樣害怕六少追究責任,一樣會瞞下去。」他三言兩句就清晰明瞭的道出利害關系,靜琬不由自主生出了一種希望,輕輕的咬一咬牙:「請你幫助我——為了程小姐,請你幫助我。」

    黑暗裡她的眼睛如星子般璀璨,幽幽散發著駭人的光芒,仿佛是絕望,可更像是一種無可理喻的執狂。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方才道:「尹小姐,我會盡我所能的來幫助你。」

    他性格雖然溫和,行事卻極俐落,首先回飯店去,給相熟的友人掛了個電話,只說有位遠親遠道而來參加婚禮,得了急病需要靜養,馬上就借了一處宅子,立刻送了靜琬過去。

    那房子是二進二出的小宅院,只有一對老夫妻在那裡看房子,因為日常灑掃,一切家俱又都是現成的,所以取了鋪蓋出來,立刻就安排好了。程信之見那臥室雖小,但窗子都關得緊緊的,並不漏風。墻上用白紙糊得很幹凈,天花板上也並無蛛網之類的灰吊子。雖然屋子裡只擺了一個白漆木床,但鋪蓋都是簇新的。那看房子的老媽子提了爐子進來,一會兒功夫屋子裡就十分暖和了。

    靜琬到現在一口氣才似鬆懈下來,只覺得腹中劇痛難耐,整個人都沒了支撐似的,扶著那床架子,慢慢的坐了下去。程信之見她的臉在燈光下半分血色也無,不由道:「尹小姐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靜琬慢慢的搖頭:「我就是累了。」程信之說:「這裡簡陋了一些,可是很安全,尹小姐先休息,萬一我明天來不了,也一定會派人來。我對他們說你姓林,是我母親那邊的表親。」

    她一雙眸子在燈光下依舊盈盈若秋水,輕聲說:「程先生,謝謝你。」

    程信之微覺歉疚,道:「我並非古道熱腸的君子。」靜琬嘴角卻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淒然的笑容:「你肯這麼老實的說出來,已經是君子了。」轉過臉去,只聽窗外北風呼嘯,似乎一直要刮得人心底都生出無望的寒意來。

    程信之走後,程允之一個人坐在那裡聽戲,更是無聊,戲臺上的一段西皮唱完,許多人站起來拍著巴掌拼命叫好。他一轉過臉去,正巧瞧見一名侍衛匆匆過來,對舒東緒耳語了好一陣功夫,舒東緒立刻彎下腰去,湊在慕容灃耳畔低聲說了兩句什麼。只見慕容灃臉色微變,謔然起立,轉身就往外走。

    他這麼一走,侍衛們自然前呼後擁的尾隨而去,賓客們不由紛紛側目。何敘安搶上幾步,低聲相詢,慕容灃連腳步都未放慢,還是舒東緒對何敘安匆匆說了一句什麼,就幾步追上去,緊緊跟著慕容灃走出去了。何敘安含笑回過頭來,說:「大家不用擔心,只是友邦派了一位重要的代表來祝賀,專列這個時候才趕到,六少親自去迎接了,請大家繼續聽戲。」

    賓客們不由嗡嗡的議論,有人說是俄國派來的特使,有人說是扶桑來的特使,因為戲臺上正唱到緊要處,過不一會兒,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差不多回到了戲文上。

    慕容灃一直出了穿廳,才對舒東緒說:「拿來我瞧。」舒東緒遞上那張短箋,他接過去,那字跡仿得有七八分像,乍然一看,竟十分類似他的親筆。再一看後頭的印章,不由緊緊捏著那張紙:「一定是她,這印是真的,定是她趁我不備偷蓋的,她仿過我的字,除了她,再沒旁人。」舒東緒道:「陸司令說雖然是個年輕女子,可是模樣並不十分像尹小姐。」慕容灃十分乾脆的說:「叫他們將車開出來,我去治安公所。」舒東緒並不作聲,慕容灃怒道:「聾了不成?快去要車!」

    舒東緒道:「不如先叫人去看看,如果真是,再安排車去接也不遲。」慕容灃嘴角一沉,轉身就往大門外走,舒東緒著了急,幾步追上去,說:「已經三點鐘了,六少,這樣晚了,今天是您大喜,洞房花燭夜……」慕容灃回過頭來,狠狠的道:「你他媽給我閉嘴。」

    舒東緒見他大發雷霆,只好立刻派人去要車,一邊派人去告訴何敘安。何敘安知道了之後,「嗐」了一聲,叫過一名女僕,細細的叮囑她一番,叫她先到後面去告訴程謹之。

    程謹之聽到前面堂會散了,賓客漸去,喧嘩的聲音,漸漸的靜下去。而畫堂之上一對紅燭,也已經燃去了大半,正在隱約疑惑時,一名女僕走來,滿臉堆笑的說:「前面的何秘書叫我來告訴夫人,六少臨時有緊急的軍務要處理,所以會晚一點進來。」

    謹之哦了一聲,因為看桌上的合巹酒,伸手摸了摸壺身已經是觸手冰冷,於是說:「那將這酒再拿去溫一溫吧。」自有人答應著去了,她重新坐下來,但見灩灩紅燭,焰光跳躍,那玫瑰紫色的窗簾之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因為有路燈,車窗玻璃上映出影子,慕容灃心緒煩亂,眼睛瞧著那倒影,心裡一會兒想到這裡,一會兒想到那裡。承州取消了宵禁,可是這樣三更半夜,路上什麼行人都沒有,唯有他們的汽車呼嘯而過。不一會兒功夫就已經到了治安公所,陸次雲早就也趕了過來,慕容灃一見他就問:「人呢?」

    陸次雲道:「在這邊辦公室裡。」引著慕容灃走過短短一個過道,推開了門。慕容灃眼見一個女子面向裡垂首而坐,穿著一件松香色棉旗袍,削瘦的雙肩孱弱得似不堪一擊,他的心驟然一緊,脫口叫了聲:「靜琬。」

    那女子聞聲回過頭來,卻是全然陌生的一張臉,他一顆心直直的落下去,只是失望到了頂點,窗外北風嗚咽,那寒意一直滲到心底最深處去。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30 03:20 PM

第二十九章

    本來客人散時,已經是三點鐘光景,冬天夜長,到七點鐘時天還是灰濛濛的。程謹之雖然受的是西式教育,可是天底下沒有新娘子睡懶覺的道理,何況慕容灃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她和衣睡了兩三個鐘頭,就起床了。侍候她的一位小大姐木蓮還是她從壅南帶來的,見她起來,忙替她放好洗臉水,預備好牙膏。她洗漱之後,照例要花兩個鐘頭梳頭化妝,因為今天是過門頭一天,特意穿了一件霞影色織錦旗袍,梳了中式的發髻,發髻之中橫綰一枝如意釵。她的更衣室裡,四面都鑲滿了鏡子,方在那兩面鏡子之間,看前影后影,忽然聽到外面說:「六少回來了。」

    木蓮手裡還拿著一面小鏡子,替她照著後面的發型,她仔細的端詳了一番,確實上上下下,一絲不茍處處妥貼了,方才走出去。慕容灃已經換過了衣裳,本來昨天穿的是大禮服,後來換的長衫也極華麗,今天穿了戎裝,別有一種英挺的俊朗。她見他神色倦怠,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之色,不由問:「出了什麼事嗎?」

    慕容灃勉強笑了笑,道:「沒什麼事,就是昨天酒喝多了,直鬧到快六點鐘,我想還是不要進來吵醒你了,所以才在外面打了個盹。」程謹之微笑不語,慕容灃就說:「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呢,其實還可以睡一會兒。」程謹之說:「再過一會兒客人就要來了。」慕容灃雖然和她講著話,但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恰好這個時候門外影一晃,緊接著似是舒東緒在外頭咳嗽了一聲。因為他不方便進來,程謹之知道定然是有事,果然慕容灃對她說了一句:「我在樓下等你吃早飯。」匆匆忙忙就走出去了。

    程謹之心裡疑惑,過了一會兒,很多的客人都到了,雖然有四太太幫著招呼,但她是正經的女主人,自然得要出面。程允之看她周旋在賓客間,眾人如同眾星拱月一般,而謹之言笑晏晏,儀態穩重。他心裡著實得意這門親事,不由面露微笑。謹之應酬了旁人片刻,走過來叫了「大哥。」又問:「四哥呢?」

    程允之道:「他臨時有點事情,過一會兒就來。」

    程信之一早就去看靜琬了,甫一進門就聽老媽子講:「昨天夜裡林小姐好像不舒服,我看她像是折騰了半宿都沒有睡。」程信之聞言,心中不由一緊,走至臥室門前猶豫了一下,卻聽見靜琬低低呻吟了一聲,雖然聲音極低,但聽上去極是痛苦。他心中擔心,隔著簾子叫了聲:「林小姐。」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低聲說:「是程先生?麻煩在外面坐一坐,我就出來。」緊接著聽到衣聲窸窸窣窣,又過了一會兒,靜琬才掀起簾子,慢慢走了出來。程信之見她衣飾整潔,可是神色蒼白憔悴,唇上連半分血色也無。不由問:「林小姐是不舒服嗎,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靜琬走出來已經是勉力支撐,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扶著桌子,說:「我就是……就是……受了些風寒……」一語未完,只覺得天旋地轉,再也支援不住,倒了下去。

    程信之吃了一驚,連忙叫了那老媽子進來,幫忙將靜琬攙扶回房間裡去,方將靜琬攙到床上躺下,忽聽那老媽子失聲道:「噯喲,血。」程信之低頭一看,只見靜琬那紫絨旗袍的下擺上,那血跡一直蜿蜒到腳踝上去。他雖然未曾結婚,可是常年居於國外,起碼的醫學常識都略知一二,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瞬間腦海裡竟是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子,他才對那老媽子說:「你守在這裡,我去請醫生。」他一走出來,上了自己的汽車,就對汽車夫說:「去聖慈醫院。」汽車夫聽他語氣急迫,連聲答應,連忙發動了車子向聖慈醫院疾馳而去。心裡只在納悶,自家這位少爺,從來行事從容,今天竟然這樣火急火燎,實在叫人罕異。

    那聖慈醫院的院長斯蒂芬大夫,原在烏池一間教會醫院任職,從前一直與程家人來往密切。所以他一到醫院找到斯蒂芬大夫,即刻就請他親自出診,連同護士一起,就坐了他的汽車,匆匆忙忙趕回去。誰知老遠就看到那老媽子站在大門外,向著大路上焦急張望,程信之一下車就問:「你怎麼在這裡,不在裡面照料病人?」那老媽子哭喪著臉說:「程先生,林小姐走了。」

    程信之脫口道:「什麼?」

    那老媽子怕擔干係,連忙說:「您走了不大一會兒,林小姐就醒了,醒過來之後馬上就說要走,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她。我勸她等您回來再走,她就像是橫了心了,拿起衣裳就走了,我一直追出來怎麼叫都叫不住……」程信之憂心如焚,道:「她現在……她現在病成那個樣子,怎麼能走掉?」可那老媽子畢竟不是自家下人,而且靜琬這樣倔強,卻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素來就不會遷怒他人,何況這件事情,也怪自己一時忙亂,沒有考慮得周到。他站在那裡,心緒煩亂,也說不上來擔心還是旁的什麼念頭,只覺得心中百味陳雜,站在那裡良久,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這麼一耽擱,等程信之到大帥府時,已經差不多要開席了。今天招待的都是承軍中的一些將領,那些人都是些領兵的武夫,逢到這樣的場合,自然是無法無天的肆意鬧酒,席間熱鬧非凡。程信之留意慕容灃,但見他雖然在這裡陪客言笑,可是眼中隱有焦慮。舒東緒侍立在他身後,那神色似有些不自然。

    等到酒宴散後,有的客人去聽戲,有的去聽大鼓書,還有的人到後面去看電影。程信之看謹之換了衣服出來,招呼了一圈賓客,又到裡面去招待幾位親友。他一心想要和謹之談一談,可是等到最後謹之出來,花廳裡只有程家幾位親人,他滿腹的話,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躊躇了一下,終於問:「露易莎,結婚快樂嗎?」他們是開明家庭,兄妹間說話一向隨意,大少奶奶笑道:「信之,哪有這樣問一位新娘子的?」程允之在旁邊,忍不住就哧得笑出聲來。謹之本來落落大方,此時只是微笑,她今天一身穠艷的中式衣裳,喜氣洋洋的直襯得臉頰上微有暈紅,略顯嬌羞。程信之看到她這種樣子,終究只是說:「謹之,你可就是大人了,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事事由著自己的性格。夫妻二人相處,要時時關切對方才好。」大少奶奶道:「咦,信之雖然沒有結婚,可是講起理論來,倒是頭頭是道。」旁人都笑起來,話題就又扯開了。

    今天慕容灃的三姐夫陶司令送了幾部電影來,在後面禮堂裡放映。程信之哪有心思看電影,只是在那裡枯坐罷了,倒是坐在他旁邊的惜之,咕咕噥噥不住跟他議論電影的情節,他隨口只是答應著。忽然聽人低低叫了聲:「四少爺。」他回頭一瞧,正是程允之的聽差。他沒有作聲,起身跟著那聽差走出去,穿過月洞門,後面是一幢西式的洋房,這裡本來是專門給謹之招待女客用的,因為現在客人都在前面聽戲看電影聽書,所以這裡反倒靜悄悄的。這花廳也佈置得十分漂亮,落地長窗全都垂著羅馬式的窗簾,窗下擺滿了溫室培出來的牡丹,嬌嫩鮮艷。但見謹之立在那裡,看著那牡丹,似乎正在出神,而程允之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杯茶,低頭正輕輕吹著杯中熱氣。

    那聽差喚了聲:「大少爺。」說:「四少爺來了。」程允之抬起頭來,程信之叫了聲:「大哥。」那聽差就走出去了,程允之問:「你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信之默不作聲,程允之道:「你剛才對謹之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信之知道不宜再隱瞞,於是將事情詳詳盡盡,如實說了,程允之聽了,連連跺腳:「老四,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能擅自做出這樣的事來?萬一叫慕容沛林知道了,你將置謹之於何地?瓜田李下,他豈不疑心是我們程家從中做了什麼手腳?」謹之一直未曾開口,此時方道:「大哥,你別怪四哥。」她臉上神色平靜,語氣也平緩如常:「再說,本來那孩子就留不得。」

    程允之道:「自然留不得,可也別在這節骨眼兒上,叫人知道多有不便。」程信之沉默片刻,說:「不管從西方還是東方的觀念,這都是有害天良的事情,再說事情既然已經如此,我們能置身事外最好。」程允之道:「怎麼能夠置身事外?慕容灃真是瞞得緊,咱們倒一丁點兒風聲都沒聽到——看來他一早打算將這孩子留下來了?就算以後將這孩子交給謹之撫養,總歸是絕大隱患。」又道:「這種舊式的家庭,就是這點不好,三妻四妾只當平常。如果只是在外面玩玩,反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我們謹之怎麼可以受這樣的委屈。如果這孩子當真沒了,倒還好了,可萬一竟然生下來,又是兒子的話,那就是長子了,此事非同小可,要從長計議。」見信之默不作聲,素知這位四弟貌似性格沖和,其實極有主見,執念的事情素來都不可動搖,於是話鋒一轉,說:「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由謹之自己拿主意吧。」

    謹之出來之後,見到舒東緒,便問他:「司令呢?」舒東緒說:「六少昨天一夜沒睡,才剛到書房裡休息去了。」謹之於是走到樓上去,誰知小書房裡並沒有人,她轉身出來,又往後面的樓中去,那裡的書房其實是好幾間屋子相通的套間,他日常都在這邊辦公。她看到在走廊那頭站著兩名侍衛,知道慕容灃定然是在這裡,於是推門進去。外面是一間極大的會客室,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所以人踏上去,悄無聲息。裡間的門半掩著,只聽慕容灃的聲音,似乎在對誰講電話,語氣似是惱怒已極:「當然不能封鎖車站,難道這點事情就要鬧得中外皆知不成?你們給我動點腦筋,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夠跑出多遠?我告訴你,若是這件事情辦不好,我就親自過來……」

    謹之在門外佇立了一會兒,終於聽他「哢嗒」一聲掛上電話,她等了許久,屋子裡寂靜無聲,再無動靜。她輕輕推開門,視線所及,只見慕容灃已經仰面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雖然閉著,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她的手無意識的扶在胡桃木的門上,木質溫潤微涼,這屋裡本來光線就十分晦暗,他的臉隱在陰影裡,渾然看不真切。她想起那日他替她簪的玫瑰來,幽香甜美,仿佛依舊盛開在鬢側。其實是屋子裡放著一瓶折枝晚香玉,暗香襲人。她一轉念就改了主意,轉身又無聲無息走了開去。

    慕容灃睡著了不過一兩個鐘頭,迷迷糊糊就聽到有人低聲叫:「六少,六少……」他本來脾氣就不好,沒有睡醒更是煩躁,將手一揮:「滾!」那人稍稍遲疑了一下:「六少,是我。」他這才聽出是舒東緒,坐起來揉了揉眉頭,問:「怎麼了?」舒東緒道:「有尹小姐的消息了。」慕容灃本來滿臉倦色,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在哪裡找到的?」舒東緒硬著頭皮道:「才剛聖慈醫院的斯蒂芬大夫派人來說,他今天早上接待了一位女病人,要求做手術墮胎。斯蒂芬醫生原來曾看過報紙上登的照片,認出是尹小姐,當場就拒絕了。尹小姐見他不肯,馬上就走了。我已經派人四處去找了,包括車站碼頭……」

    他聽著慕容灃呼吸粗重,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在惴惴不安間,慕容灃已經茶幾上的花瓶,咣鐺一聲摜了個粉碎,猶不解氣,伸手橫掃,將那沙發上堆的錦墊全掃到地上去了。那錦墊裡充填海綿,份量極輕,落在地上四散跌開,他一腳將一隻墊子踢出老遠,怒不可遏:「給我搜!哪怕上天入地,也得將她給我找出來。」他額上青筋暴起,本來眼中盡是血絲,現在更如要噬人一樣:「我非殺了她不可,她要是敢……她要是敢……我一槍崩了她!」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1-30 03:20 PM

第三十章

    天色暗下來,屋子裡只開了一盞燈,綠色的琉璃罩子,那光也是幽幽的。舒東緒十分擔心,不由自主的從門口悄悄的張望了一下。他這幾天來動輒得咎,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直到今天聽說在火車上截到了靜琬,才稍稍松了口氣。誰知這一顆心還沒放下去,又重新懸了起來。瞧著靜琬那樣子奄奄一息,只在發愁,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這份差事,可真不用交待了。

    慕容灃親自將靜琬抱到樓上去之後,旋即大夫就趕來了。那位威爾遜大夫很客氣的請他暫時回避,他就下樓來坐在那裡,一直坐了這大半個鐘頭,像是根本沒有動彈過。他指間本來夾著一枝煙,並沒有吸,而是垂著手。那枝煙已經快要燃盡,兩截淡白的煙灰落在地毯上,煙頭上垂著長長一截煙灰,眼看著又要墜下來。他抬頭看到舒東緒,問:「醫生怎麼說?」

    舒東緒答:「大夫還沒有出來。」他的手震動了一下,煙頭已經燒到他的手指,那煙灰直墜下去,無聲的落在地上。他說:「醫生若是出來了,叫他馬上來見我。」舒東緒答應了一聲去了,這行轅是一套很華麗的西式大宅,樓上的主臥室被臨時改作病房用。舒東緒走過去之後,正巧威爾遜醫生走出來,舒東緒連忙問:「怎麼樣?」那醫生搖了搖頭,問:「六少呢?」

    舒東緒瞧他的臉色,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尾隨著大夫下樓來見慕容灃。慕容灃向來對醫生很客氣,見著大夫進來欠了欠身子。那威爾遜大夫皺著眉說:「情況很不好,夫人一直在出血,依我看,這是先兆流產。如果不是精神上受過極大的刺激,就是曾經跌倒受過外傷。瞧這個樣子,出血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三四天了,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治療?」

    慕容灃驀然抬起頭,有些吃力的問:「你是說孩子……孩子還在?」

    威爾遜醫生摘下眼鏡,有些無可奈何:「夫人已經懷孕四個月左右,如果早一點發現,進行治療,胎兒應該是可以保住的。可是現在已經出血有三四天了,她的身體又很虛弱,目前看來,恐怕情況很不樂觀。」

    慕容灃正欲再問,護士忽然神色驚惶的進來,氣喘吁吁的對威爾遜醫生說:「病人突然大出血。」威爾遜醫生來不及說什麼,匆匆忙忙就往樓上奔去,慕容灃站在那裡,面上一絲表情也沒有。舒東緒心裡擔心,叫了一聲:「六少。」他恍若未聞,竟然像是沒見聽一樣,舒東緒不敢再作聲,只得走來走去,樓上樓下的等侯著消息。

    威爾遜醫生這一去,卻過了許久都沒有出來。舒東緒看慕容灃負手在那裡踱著步子,低著頭瞧不見是什麼表情,只是看他一步慢似一步踱著,那腳步倒似有千鈞重一樣,過了很久,才從屋子這頭,踱到了屋子那頭,而墻角裡的落地鐘,已經咣鐺咣鐺的敲了九下了,他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鐘。終於聽見樓梯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舒東緒的心不知為何一緊,醫生已經走了進來。慕容灃見到醫生,慕容灃嘴角微微一動,像是想說話,可是到最後只是緊緊抿著嘴,瞧著醫生。

    威爾遜醫生一臉的疲倦,放低了聲音說:「延誤得太久了,原諒我們實在無能為力。」稍稍停頓了一下,話裡滿是惋惜:「真可惜,是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慕容灃還是面無表情,威爾遜醫生又說:「夫人身體很虛弱,這次失血過多,我們很困難才止住出血。而且她受了極重的風寒,又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次流產之後創傷太重,她今後可能懷孕的機率很低很低,只怕再也不能夠生育了。」

    威爾遜醫生待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他的任何回應,只見他目中一片茫然,像是並沒有聽懂自己的話。那目光又像是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某個虛空未明的地方。因為樓上的病人還需要照料,所以威爾遜醫生向他說明之後,就又上樓去了。舒東緒每聽醫生說一句話,心就往下沉一分,等醫生走了之後,見慕容灃仍舊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全身都繃得緊緊的,唯有鼻翼微微的翕動著。他試探著說:「六少先吃晚飯吧,尹小姐那裡……」

    慕容灃卻驟然發作,悖然大怒:「叫她去死!」

    指著門對舒東緒怒斥:「滾出去!」舒東緒不敢置一言,慌忙退出去,虛虛的掩上門。只聽屋中砰砰啪啪幾聲響,不知道慕容灃摔了什麼東西。舒東緒放心不下,悄悄從門縫裡瞥去,只見地上一片狼籍,桌上的臺燈、電話、茶杯、筆墨之類的東西,都被他掃到地上去了。慕容灃伏在桌面上,身體卻在劇烈的顫抖著,舒東緒看不到他的表情,十分擔心。慕容灃緩緩的抬起頭來,方抬起離開桌面數寸來高,卻突然「咚」一聲,又將額頭重重的磕在桌面上。舒東緒跟隨他數年,從未曾見他如此失態過。他伏在那裡,一動不動,唯有肩頭輕微的抽動。

    因為屋裡暖氣燒得極暖,所以漏窗開著,風吹起窗簾,微微的鼓起。他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就像是幾只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本來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來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

    陶府的墻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已經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四下裡寂無人聲,唯有她靠在肩頭,而他寧願一輩子這樣坐下去。

    仿佛依稀還是昨天,卻已經,原來過了這麼久了。

    久得已經成了前世的奢望。

    冰冷的東西蠕動在桌面與臉之間,他以為他這一輩子再不會流淚了,從母親死去的那天,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了。那樣多的東西,他都已經擁有,萬眾景仰的人生,唾手可得的天下,他曾於千軍萬馬的拱衛中意氣風發,那樣多,曾經以為那樣多——今天才知道原來竟是老天可憐他,他所最要緊的東西,原來沒有一樣留得住。

    他竟連去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這樣儒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有多儒弱。他這樣在意這個孩子,而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其實更在意的是她。因為是她的孩子,他才這樣發狂一樣的在意。可是現在全都完了,今生今世,他再也留不住她了。

    她以如此慘烈而絕決的方式,中止了與他的一切。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能奢望幸福。

    天亮了,靜琬迷迷糊糊的轉過頭,枕上冰冷的淚痕貼上臉頰,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那種撕心裂肺樣的痛苦,似乎已經由肉體上轉為深刻於心底。每一次呼吸,都隱隱作痛得令人窒息,她慢慢睜開眼睛,有一剎那神思恍惚,護士還在床前的軟榻上打盹,她徹底的醒來,那樣慘痛的失卻之後。這一生再也不會與他有著糾葛了,從她體內剝離的,不僅僅是一個生命,而是與他全部的過往,她再也沒有力氣支持下去。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嘩嘩的湧出來,嗚咽著:「媽媽……」只是在枕上輾轉反側:「媽媽……媽媽……」

    那樣痛,痛得椎心刺骨,以為瀕臨死境。她也差一點死掉,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裡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鮮血汩汩的流失,她只覺得冷,四處都冷得像地獄一樣,人唯有絕望。好似四處皆是茫茫的海,黑得無窮無盡的海,唯有她一個人,陷在那無邊無際的寒冷與黑暗中。再也沒有光明,再也沒有盡頭。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是掙脫不了,直到最後精疲力竭的昏迷。

    護士聽到動靜,驚醒過來,替她量了量體溫,又替她掖好被角。正走過去拿血壓計,忽然踩到地毯裡小小的硬物,移開腳一看,原來是塊金表。她彎腰拾了起來,表蓋上本有極細碎的鉆石,流光溢彩。護士「呵」了一聲,說:「真漂亮,啊,是PatekPhilippe呢。」

    那些往事,如同一列火車,轟轟烈烈的向著她沖過來。火車上他唇際的煙草芳香……大雨滂沱的站臺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離開……乾山上冷風落日……衣襟上的茉莉花……

    大片大片的紅葉從頭頂跌下,他說,我要背著你一輩子。

    終於是完了,她與他的一輩子。命運這樣乾脆,以如此痛苦的方式來斬斷她的遲疑,她曾經有過一絲動搖想留下這個孩子。並不是因為還戀著他,而是總歸是依附於自己的一個生命,所以她遲疑了。哪知到了最後,還是這樣的結果。恨到了盡頭,再沒有力氣恨了。護士說:「不曉得是誰落在這裡的,這樣名貴的懷表。」

    她出走之前,曾將這塊懷表放在他的枕下。就這麼幾日的功夫,世事已經渺遠得一如前世。金表躺在護士白晰柔軟的掌心裡,熠熠如新。她昨晚整夜一直在毫無知覺的昏睡中,護士問:「小姐,這是你的嗎?」

    她精疲力竭的閉上雙眼:「不是。」

    她迷迷糊糊重新睡去,醫生與護士偶然來看她,屋子裡永遠暗沉沉的,太陽從西邊的窗子裡照進來,才讓人知道一天已經過去。這樣的日子,沉寂得沒有任何分別。她柔軟得像繭中的蛹,無聲無息的茫然感知時光荏苒。

    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以為是來打針的護士,直到聽到陌生的聲音:「尹小姐」

    她睜開眼睛,她曾經見過報紙上刊登的大幅訂婚照片,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女子,端莊秀麗的面孔,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身後的使女端過椅子,她緩緩落坐,目光仍舊凝望在靜琬臉上:「很抱歉前來打擾尹小姐,很早就想和尹小姐好好談談,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靜琬問:「慕容灃近幾日都不在?」

    程謹之微一頷首:「他去阡廊了。三四天之內回不來。關於未來的打算,尹小姐想必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我十分樂意助尹小姐一臂之力。」

    靜琬道:「不論你是想叫我消失,還是想放我一條生路,你親自前來已屬不智。慕容灃若知你來過,頭一個就會疑心你。」

    程謹之微笑道:「即使我不來,他頭一個疑心的依然是我,我何必怕擔那個虛名。」將臉微微一揚,她身後的使女默不作聲上前一步,將手袋裡的東西一樣樣取出來:「通行派司、護照、簽證、船票……」程謹之略帶南方口音,格外溫婉動人:「我聽說當時沛林給你三十萬,所以我依舊給你預備的三十萬。」

    靜琬問:「什麼時候可以走?」

    程謹之道:「明天會有人來接你。我的四哥正好回美國,我托他順路照顧你。」她娉娉婷婷起立:「尹小姐,一路順風。」

    程謹之本來已經走至門邊,忽又轉過臉來說:「我知道,連你也認為我是多此一舉——可老實講,我實在不放心,尹小姐,哪怕如今你和他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仍舊不放心。所以,你非走不可,請你放心,我沒有任何想要傷害你的企圖。我只是想做出對大家都有好處的安排。」

    靜琬有些厭倦的轉過臉去:「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假若我死了,慕容灃這輩子都會永遠愛我,所以你斷不會讓我死。」

    程謹之嫣然一笑:「和尹小姐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痛快。」

    靜琬淡然一笑:「夫人比靜琬更聰明,但願夫人心想事成。」

    程謹之笑道:「謝謝你的吉言。」

    靜琬嗯了一聲,說:「請夫人放心」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被人攙扶著,還是順利的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裡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紮到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裡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的恢復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麼依舊吐什麼,照顧她的老媽子看她病得厲害,連忙去請了程信之來。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只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的,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程信之只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一樣,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晰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仿佛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他正要吩咐那老媽子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感想,只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復雜難以言喻的感嘆。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裡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嚮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的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海,唯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只是孤伶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遠都只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5 08:45 PM

第三十一章

    還是晚春天氣,下午晌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窗前大株的芭蕉,舒展開來嫩綠欲滴的新葉子,那一種柔軟的碧色,仿佛連窗紗都要映成綠色了。階下草坪裡,不知是什麼新蟲,唧唧的叫著。程允之手裡的一隻康熙窯青花茶碗,只覺得滾燙得難以拿捏,碗中綠盈盈的雨前龍井,喝在嘴裡,也只覺得又苦又澀。大少奶奶見他默不作聲,自己總歸要打個圓場,於是款款道:「這婚也結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別再作出這樣惡形惡像的樣子來。」

    程允之從來脾氣好,尤其對著夫人,總是一幅笑容可掬的樣子,這個時候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他此次行事,實在是過份,叫我們全家的臉面往哪裡擱?」程信之卻說:「結婚是我私人的事情,大哥若是不肯祝福我們,我也不會勉強大哥。」程允之氣得幾乎發昏:「她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你難道不清楚?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不肯為謹之想想?你竟然瞞著家裡結婚六年了,到今天才來告訴我。」

    程信之不卑不亢的道:「大哥,謹之並不會反對我的。」

    程允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只是哆嗦,只拿手指住信之:「你……你……」

    大少奶奶見狀,忙道:「有話好生說。」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你和尹靜琬結婚,就是打算不要這個家了,就是打算不姓這個程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程信之依舊是不慍不火:「大哥雖然出生在壅南,可是七歲即隨父親母親赴美,數十年來,也是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多,我以為大哥已經接受了西方民主的觀點,不再被一些舊思想束縛。大哥既然如此拘泥于封建禮法,不肯給我的婚姻以祝福,我和靜琬明天動身回美國去。」程允之大怒,說:「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好了,我拘泥?我食古不化?我是替你在打算,如今的慕容沛林遠非昨日——自從定都烏池以來,他行事日漸暴戾,向來不問情由,有時連謹之都拿他不住,他能容得下你?」

    大少奶奶緩緩道:「信之,你不在家,有許多事情不知道。四年前謹之和總司令大鬧過一場,兩個人差一點要離婚,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謹之太草率了些。」程允之道:「那件事情怎麼能怪謹之,當時謹之正懷著孩子,慕容沛林還那樣氣她。」大少奶奶道:「生氣歸生氣,也不能下那樣的狠手,我聽人說,那女人最後死時,眼睛都沒有閉上。總司令知道之後,提了槍就去尋謹之,若不是身邊的人攔著,還不曉得要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程允之不耐的道:「太太,事情過去很久了,如今還說了做什麼。現在他們兩個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幾句嘴的?沛林是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動刀舞槍。」轉過臉來對信之道:「老四,大哥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多少替家裡想一想。如今的局勢不比當年,慕容灃處處掣肘程氏,妄想過河拆橋。雖然議院仍可以受我們的影響,但他近年來性情大變,如何肯將就一二分?事情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可是你娶了尹靜琬,原先的舊事一旦重提,不僅是慕容沛林與尹小姐難堪,你將置我們程家於何地?」

    程信之道:「結婚是我和靜琬兩個人的事情,大哥,如果你不能夠理解,我們回美國之後,再不回來就是了。」

    程允之氣得頓足道:「你……你……你簡直無可理喻。」

    程信之沉默不語,程允之咻咻的生著氣,忽聽聽差來報告:「大少爺,總司令來了。」程允之沒來由的悚然一驚,問道:「怎麼事先沒有電話?平常不都是要先戒嚴的嗎?」那聽差說道:「據侍從室的人說,總司令認為雖然明天才是正壽,大張旗鼓的來上壽,似乎對壽星公不敬,所以總司令特意提前一天過來。」

    程允之問:「總司令人呢?」那聽差恭敬的答:「已經去後面小書房了。」

    程允之微松一口氣,說:「那我馬上過去。」轉過臉對程信之道:「我們回頭再說,你先去陪靜琬在房間裡休息一下。」程信之微微一笑:「謝謝大哥。」程允之哼了一聲,掉轉頭就往外走去了。

    所謂的小書房,其實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只用來接待貴客。慕容灃偶然過來,便先至此處休息。這裡的一切佈置都是古雅有致的,船廳中庭院落裡,疏疏的種了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慕容灃負手慢慢踱過來,忽聽前面的侍從官厲聲喝問:「什麼人?」抬頭一瞧,只見船廳的窗子大開著,一個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正輕輕巧巧的從窗中翻出,落在地上,見著實槍荷彈的侍從官,頓時收斂了笑容,垂下手對著慕容灃規規矩矩叫了聲:「父親。」

    慕容灃眉頭一皺,問:「你怎麼在這裡,你母親呢?」那半大小子正是慕容灃的長子慕容清渝,慕容灃向來教子嚴厲,侍從官見他這樣問,無不捏了把冷汗。慕容清渝猶未回答,忽聽窗內有小女孩子稚聲稚氣的聲音:「渝哥哥,等等我。」緊接著紅影一閃,只見一個小女孩翻上了窗臺,不過三四歲的光景,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幾支五顏六色的羽毛,一張白凈甜美的小臉兒,倒被帽子遮去了大半。她將帽子一掀,只見烏溜溜一雙眼睛,黑亮純凈如最深美的夜色。她本來騎在窗臺上,就勢往下一溜,只聽嗤啦一聲,卻是她那條艷麗火紅的篷篷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她搖搖晃晃站穩了,回手大大方方拿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露出左頰上深深一個小酒窩。

    慕容灃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春光暮色,無限溫軟的微風,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唯余那小小孩子烏黑的一雙眸,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視。他不由自主溫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子捏著帽子,神色有幾分警惕的看著他。清渝擔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親,她叫兜兜。」慕容灃哈哈大笑:「怎麼叫這麼稀奇古怪一個名字?」兜兜撅起嘴來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媽媽說,是爹地給我取的名字,爹地說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銳銳,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這樣合起來,就叫兜銳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的妹妹,就接著兜銳咪法梭拉西……」她那樣嬌軟的聲音,像是嫩黃鶯兒一樣婉婉囀囀,聽得一班侍從官們都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灃亦是微笑,他自懂事以來,甚少見父親有如此欣悅的表情。慕容灃嗯了一聲,問兜兜:「你爹地人呢?」兜兜小小的眉頭皺起來:「他在和大伯說話,大伯很好,給我糖吃。」突然又撅起嘴來:「媽咪不許我吃。」

    慕容灃見她纏七纏八講不清楚,於是問清渝:「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清渝說:「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兒。」慕容灃怔了一下,忽見兜兜伸出雙手,向著他身後撲去:「媽咪……媽咪……」只聽見一個又焦急又擔心的聲音:「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媽媽四處找不到你,可急死了。」這個聲音一傳到他耳中去,他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裡。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回頭。

    那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如初清晰,記憶裡的一切都訇然鮮活。如同誰撕開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的湧出來。隔了十年,隔了十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她鬢側細碎的散發,她下巴柔和的弧線,隔得這樣遠,依稀有茉莉的香氣,恍惚如夢,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才會如此清晰的看見她。

    靜琬蹲在那裡,只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瞧你,臉上這都是什麼?」無限愛憐的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一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才慢慢的消失殆盡,嘴角微微一動,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總司令。」

    慕容灃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麼短短一剎那,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驚訝、悔恨、尷尬、惆悵、憤怒……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感湧入心間,他只能站在那裡,手緊緊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渾然未覺。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忽然又轉向兜兜。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很快就鎮定下來,唯有一種警惕的戒備。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站在那裡一動未動,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你的女兒?」

    靜琬輕輕嗯了一聲,對孩子說:「叫小姑父。」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很聽話的叫了一聲:「小姑父。」慕容灃卻沒有答應,只是望著她,靜琬平靜而無畏的對視著他,身後傳來細碎的步聲,她轉過頭去,原來是程允之。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面,只覺得頭嗡得一響,漲得老大。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程允之笑道:「總司令今天過來,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呼。」又對靜琬說:「四嬸嬸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靜琬抱了孩子,答應著就穿過月洞門走回去。她本來走路就很快,雖然抱著孩子,可是腦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忽然說:「媽咪,為什麼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靜琬說:「小姑父很忙。」兜兜做了個鬼臉,說:「小姑父兇巴巴的,渝哥哥一看到他,就嚇得乖乖兒的,兜兜不喜歡小姑父。」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只是走著,那青石子鋪的小徑,她本來穿著高跟鞋,只是磕磕絆絆:「好孩子,以後見著小姑父,不要吵到他。」兜兜說:「我知道。」忽然揚手叫:「爹地,爹地!」靜琬抬頭一看,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她心裡不由自主,就是一松,仿佛只要能看到熟悉的面龐,就會覺得鎮定安穩。信之遠遠伸出手來,接過兜兜去,說:「你這調皮的小東西,又跑到哪裡去了?」兜兜被他蹭得癢癢,咯咯亂笑:「兜兜和渝哥哥玩躲迷藏,後來小姑父來了。」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輕聲說:「我沒事。」信之一手抱著女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溫和有力,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回復成尋常的從容安詳。只聽兜兜嚷道:「爹地頂高高,頂高高。」信之笑道:「好,爹地頂高高。」將女兒頂在肩上,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碧油油的葉子裡,方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燃紅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總也夠不著,信之雙手抱住了她,用力往上一送,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咯咯笑著回過頭來:「媽咪,給你戴。」毛手毛腳的,非要給靜琬簪到發間。靜琬只好由著她將花插入發鬢,兜兜拍著手,稚聲稚氣的唱:「山前山后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

    靜琬神思恍惚,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她順手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的顛頗,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的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唯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是漫出一種歡喜,天與地。

    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她從後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一步步上著石階,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好,我背你一輩子。」

    信之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他正笑著問兜兜:「誰教你唱這首歌的?」兜兜笑嘻嘻的答:「是渝哥哥,他說這是關外的民歌,好像爹地教我唱的茉莉花,也是民歌。」

    靜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含笑對兜兜道:「媽媽再教兜兜一首歌,好不好?」兜兜拍手咯咯的笑:「媽咪快唱,快唱。」靜琬於是曼聲唱:「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兜兜嚷著:「爹地,爹地,兜兜也要捉泥鰍。爹地帶兜兜和媽咪一塊兒去捉泥鰍。」信之笑著說:「好,好,爹地和媽咪一塊兒帶兜兜捉泥鰍。」靜琬含著笑,吻在女兒的臉頰上。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流離,兜兜的眼睛熠熠生輝,伸出小手指給母親看:「太陽落了。」靜琬含笑道:「太陽落了,明天還會升起來。」

    只聽見兜兜咯咯笑著,稚氣的重復她的話:「太陽落了,明天還會升起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5 08:55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2-6 07:01 PM 編輯

大結局(一)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汽車夫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裡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靜琬輕聲道:「我不怪你,你有妻有兒,是不得己。」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只說:「太太……」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神色恭敬的說:「小姐受驚了,請小姐這邊走。」靜琬不卑不亢的答:「我已經嫁了人,請稱呼我程太太。」那人神色依舊恭敬,躬身道:「是,是,小姐這邊請。」靜琬冷笑一聲:「我哪兒也不去,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立刻送我回家去。」那人微笑道:「小小姐真是玉雪可愛,聰明伶俐。」靜琬急怒交加,霍然抬起頭來:「你敢!」那人神色恭敬,道:「是,小姐說的是,鄙人不敢。」他見靜琬生氣,因為受過嚴誡,不敢逼迫,只是掣傘站在那裡。雨勢漸大,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靜琬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便上前一步來,替她擋住風雨,讓她下車。

    靜琬走至廊下,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她順著走廊一轉,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兩本樹都不是花期,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像是在夢裡一樣,恍惚的聽著簷下的潺潺的雨聲。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簷下,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說:「你回來了。」

    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餘,大半的時候,總是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他忙著看駐防、開會、軍需……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窗外廊下的燈色昏黃,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菊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她本能的用手扶在廊柱上,簷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隔了十年,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棱角分明,只是那雙眼睛,隔了十年,再不是從前。她心裡無限的辛酸,他慢慢的說:「如今說什麼,都是枉然了……可這樣的傻事,我這輩子,也只為你做過。」

    她轉過臉去,看著夢裡依稀回到過的地方,那小小的院落,一重一重的天井,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她一心一意的等他回來,他去了前線……他在開會……他去看傷兵了……可是,他一定會回來,再晚都會回來。

    雨漱漱的打在樹木的枝葉上,他惆悵的掉轉頭去:「這株海棠,今年春天開了極好的花……」她慢慢的說:「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又有什麼意義?」他嗯了一聲,說:「我知道沒有意義,只是……這樣的事情,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情了。我一直想忘了你,忘了你該有多好啊……哪怕能夠忘記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兩年,我真的已經忘了,直到遇上蘇櫻,她有多像你,靜琬,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我當時去她們學校,遠遠在人群裡看到她,立刻就下了決心,我得將她弄到手,不管她是什麼人,不管誰來攔我,我心裡就知道,我是完了,我是再忘不了你了。我什麼傻事都做了,將她捧到天上去,下麵的人都巴結她,她年輕不懂事,叫我寵壞了,一味的在外頭胡鬧,甚至連軍需的事情她都敢插手。我其實都知道,可是一見著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靜琬,我想,這就是報應。我什麼事都聽她的,什麼事都答應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叫人去給她摘。我把欠你的,都還給她了,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

    靜琬淡淡的道:「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這麼多年來,她何曾快樂過?」

    慕容灃怒道:「她有什麼不快活?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事事都不和她計較。」

    靜琬輕嘆了一聲:「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

    他突然的沉寂下去,過了許久許久,終於說:「我曉得她要什麼——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她自己覺得不行了,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我曉得她要什麼,可是我給不了了,靜琬,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

    雨聲漸漸的稀疏下去,簷頭的鐵馬叮鈴叮鈴的響了兩聲,起了風,她旗袍的下襟在風中微微拂動,隔了這麼久,她慢慢的說:「都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作聲,疏疏的雨從海棠的葉子上傾下來,有只小小的黃羽雀從葉底竄出來,唧的一聲飛過墻去。墻上種的淩霄花爬滿了青藤,一朵朵綻開,如同蜜蠟似的小盞。花開得這樣好,原來春天早已經過去了。他說:「這麼些年——過得這樣快,都十年了。」十年前她明媚鮮妍,而如今她也只添了安詳嫻靜。他忽然說:「我知道有一家西餐館子的榛子漿蛋糕好吃,我帶你去吧。」靜琬微含了一點笑意:「我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他悵然的重復了一遍:「嗯,你已經不愛吃那個了……」

    雨聲細碎的敲打在樹木的枝葉間,輕微的聲音,點點滴滴,依稀入耳。他今天穿著西式便服,仿佛十年前的翩翩少年,最後只是說:「我送你回去。」他親自執了傘,送著她出來,侍衛們遠遠都跟上來,他卻對汽車夫說:「你下來。」汽車夫怔了一下,他已經替靜琬關好車門,自己卻坐到前面,發動了車子。侍從室的當值主任溫中熙嚇了一跳,趨前幾步:「總司令……」他回過頭來,淡然道:「誰都不許跟來。」溫中熙大驚失色,只來得及叫了聲:「總司令……」慕容灃早已經將車調過頭,駛出門外。

    雨又漸漸的下得大起來,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偶然聽到汽車喇叭嗚的一聲,原來是有汽車被他們車子超過去。街上不少地方積著水,駛過時揚起嘩嘩的水浪,他有許多年沒有開過汽車了,車子駛得又快,街口的交通燈他也沒有留意,直直的闖了過去,交通警察一回頭,正看見車影刷得已經闖過去,「嗶嗶」拼命吹起哨子來,他們的車早已經去得遠了。

    一路上他都只是開車,靜琬從後面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線,他曾經開車載著她的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恍若已經隔世。隔著的不僅僅是十年,而是那些人,那些痛,那些傷,那些慟……冷了心,平了恨,終於是忘了,忘得可以淡淡的從容面對。車子在緩緩減速,碼頭已經到了,風雨漸大,碼頭上空無一人,只聞嘩嘩的雨聲,粗白麵筋似的雨抽打在地上,他將車駛上輪渡,整個渡船上只有他們這一部汽車,等了好久也不見開船,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方才有個穿著雨衣,管事模樣的人過來敲了敲車窗。

    他將車窗搖下來,疏疏的冷雨落在他的手臂上,寒冷的江風湧入車內,靜琬不由打了個寒戰,那人說:「風雨太大,我們停航了。」

    他並沒有答話,隨手將錢包取出來,就將百元的鈔票抽了一遝出來,放在那人手上。那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風勢這樣大,只怕會有翻船的危險。」慕容灃又往那錢上加了厚厚一遝,那人見竟然足足有數千元之巨,心下又惶恐又驚喜,拿著那錢去輪艙中與人商量了幾句。片刻之後回來,已經是笑容滿面,說:「我們馬上就開船。」

    小火輪拉響了長長一聲汽笛,緩緩離岸。江邊繁華的城廓越去越遠,四面皆是嘩嘩的雨聲,江流湍急,船行得極慢,駛到江心時分,雨已經越下越大,十余步開外已經什麼都瞧不見,只見無數的雨繩從天上而降,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連近在咫尺的江面都看不清楚。他突然回過頭來,她猝不防及,正正對上他的眼睛。四目相交,她再也避不開他的目光。他突然就那樣從座椅間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她不由自主的被他緊緊的攥向前來,不等她反抗,他已經吻上她的唇。那些遙遠而芬芳的記憶,如同潔白的香花,一朵朵綻開在往事裡。她身上依稀還有茉莉的幽香。她用盡的全身的力氣去掙開,他生了一種絕望的蠻力,只是不放手。她柔軟的身軀抵在座椅的間隙裡,他的手也卡住了不能動彈,她越掙紮他越絕望。那些往昔的光華流轉,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忘了這麼多年,他隔了這麼多年,幾乎以為終其一生,再沒有勇氣來面對她,可是她偏偏要回來。

    他如何能再次放手?

    那些溫軟的過往,那些曾有的繾綣,她是生在心間的傷,一旦碰觸,便是無可救藥的潰瘍。她的玻璃翠耳環貼在他的頸間,一點微微的涼意,這點涼意一直沁到心底深處去,然後從那裡翻出絕望。他再不能夠承荷這樣的痛楚。

    她終于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的攀在他的肘上,無論他怎樣深切的纏綿,她的唇冰冷無絲毫暖意。他終於放開她。

    他只覺得天地之間,只剩了這白茫茫的水汽一樣。天上潑傾著大雨,江面上騰起的霧氣,四面都只是蒼茫一片。她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眼裡只剩了茫然的冷漠,他慢慢的松開手,一分一分的松開,唇上還似乎留著她氣息的餘香,她離他這樣近,觸手可及。耳中轟隆隆,全是雨聲。

    他緩緩的說:「靜琬,我這一生,只求過你一次,可是你並沒有答應我。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不會求人了,可是今天我最後再求你一次,離開程信之。」

    她凝視著他的雙眼,他眼中已經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她輕輕搖了搖頭:「我不能答應你,我愛信之,他是我的丈夫。」她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說得十分清晰:「假若信之有任何意外,我絕不會在這個世上活下去。」

    他轉過臉去,看車窗外茫茫的雨幕,過了許久,他忽然微微的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蘭花嬌弱,只怕在北地養不活。我這十年來試了許多次,終於養活了一株天麗,你想不想看看?」

    她淡然答:「我到美國之後總是過敏,聽了醫生的建議,家裡早就不養任何花了。」他嗯了一聲,只聽嗚咽一聲長長的汽笛,在江面上傳出老遠,隱約的白色水霧裡,已經可以見著灰色的岸影綽綽。嘩嘩的江水從船底流過,翻起滔滔的浪花與急漩的水渦。急湍的江流在風雨中如奔騰的怒馬,一去不回。風卷著大雨,刷刷的打在車窗玻璃上,無數的水痕降下去,又有更多的水痕淌下來。

    車身微微一震,他的身子也突然輕輕一震,像是從夢中醒來。

    這十年來,這樣的夢無時無刻都在做著,可是等不及到天明,就會殘忍的醒來。

    船上的管事走過來,依舊是滿臉堆笑:「可算是靠了岸,剛才在江心裡,船差點打轉兒,真叫人捏了一把汗。」

    鐵質的船板軋軋的降下去,碼頭上已經有黃包車夫在張望,指揮輪渡車輛的交通警察穿著雨衣,看到輪渡靠岸,連忙拾階而下。那高高的無數級臺階,仿佛一直通到天上去。她說:「我自己上去。」

    永江這樣深,這樣急的湍流,隔開了江北江南,隔開了他的人生。

    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下車,連輪渡什麼時候掉頭都不知道,去時那樣短暫,每分每秒都那樣短暫,而返回,仿佛此生再也抵達不了。

    船一分一分的靠近了,他靜靜的望著碼頭上,實槍荷彈的大隊衛戍,全是何敘安帶來的人,輪渡一靠岸,連船板都還沒放下來,何敘安帶著近戍的侍從就跳上船來,見他坐在那裡,因車窗沒有搖上來,身上已經半濕,只叫了一聲:「總司令。」他充耳未聞一樣,太陽穴裡像是有極尖極細的一根針,在那裡緩緩刺著,總不肯放過,一針一針,狠狠的椎進去。大雨如注,只見那些衛戍的崗哨紋絲不動,站得如釘子一樣,他終於跨下車來,衛戍長官一聲口令,所有的崗哨立正上槍行禮,那聲音轟然如雷,何敘安忙親自撐過傘,他舉手就推開了,大雨澆在身上,徹骨的寒意從頭冰涼。

    慕容灃已經有二十餘年沒有生過病,此番受寒之後發起高燒,數日之後轉成了肺炎,急得侍從室主任與全體幕僚憂心如焚。何敘安轉為文職官員已久,但日常的事務,有許多都是他在安排,所以每日必然要過來數次。病榻之前只能揀要緊的大事報告幾句,慕容灃雖然發著高燒,脾氣突然的好轉,不論他們建議什麼,他都肯點頭答應。原本慕僚們力主的財政改制,他總不肯點頭,這天稍稍一提,他就同意讓他們去擬方案,倒令得何敘安更加的不安。過了幾日,看著慕容灃的病有了起色,幕僚們散後,何敘安獨個留下來,慕容灃雖然依舊在打點滴,但人像是有了點精神。何敘安跟隨他時日良久,說話極是直截了當,今天猶豫了半晌,方才問:「總司令是有事情交待敘安?」

    慕容灃脫口答:「沒有什麼事,你別想多了。」

    他們相與多年,何敘安對他知之甚深,這樣一句話一說,坐實了他心中的猜測,他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幾分,但仍脫口道:「總司令,現在不是跟程家翻臉的時機。」

    慕容灃不耐煩的道:「不會有人知道,有哪一回讓人抓到過把柄?」

    何敘安道:「程信之不一樣,如果程信之一死,程允之豈肯善罷干休?就是夫人那裡,只怕也會不依不饒。」

    慕容灃臉上並無怒容,可是語氣冷淡得可怕:「我主意已定,你們誰也別想攔我。」

    何敘安急道:「尹小姐的性情如何,總司令比我更清楚。」

    慕容灃淡然道:「她還有女兒,所以不會做傻事,不過就是眼下傷心兩天。」

    何敘安急切之下口不擇言:「總司令,恕敘安無禮,此事牽涉甚廣,敘安不得不知會同僚。」慕容灃怒極,伸手就將自己手背上的針頭拔下來,回手一摜,針管上的夾子撞得架子啪得一響:「難道你們想造反不成?」話已經說得如此之重,何敘安十分鎮定的道:「請總司令三思後行,這樣嚴重的後果,總司令起碼事前讓我們有個預備,不致事到臨頭抓忙。」慕容灃忽然一笑:「遲了,今天晚上有撫恤安順水災的賑災義賣,程信之是資金會理事,定會前往。顧伯軒的人兩個鐘頭前就佈置好了,現在只怕已經得手了。」

    何敘安向來鎮定,此時也禁不住驟然失色,過了一剎那方回過神來:「敘安告辭。」掉頭就往外走,慕容灃情急之下不及多想,一手抓起槍畔自己的佩槍,何敘安只聞「砰」一聲巨響近在咫尺,身側的門框之上已經多出一個彈孔來,猶有縷縷青煙未散。他身子一震,猶未回過頭去,已經聽到慕容灃的聲音:「我知道你們以為我是發了狂了,我告訴你,今天我就是發了狂了,誰要是敢攔著,我決不答應。」

    何敘安回過頭,只見他滿臉通紅,眼神偏執若狂,如同喝醉了一般。他喟然長嘆:「六少,如今就算殺了程信之,于事何補?」自定都烏池以來,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這樣稱呼他了。這一聲六少,便純以舊情私誼相商,完全是動之以情了。慕容灃見他一雙眼睛望著自己,目光中竟然滿是了然,他與何敘安私交甚篤,適才那一槍也是一時沖動,幾乎失手。但見他並沒有驚惶之色,反而顯出理解,他手中的槍不由自主頹然垂下去。低聲道:「我實在忍不了……她怎麼可以嫁信之……」

    何敘安道:「尹小姐確實過份,但事已至此,六少不如先對夫人明言,給程家施加壓力,只要程允之動搖,何愁不逼得程信之放棄這段婚事?」見慕容仍舊緊緊抿著嘴,又道:「就算到時程信之不肯,咱們再下手不遲。」

    慕容灃仍舊不說話,何敘安急得背心裡漸漸生出冷汗來,顧伯軒是情報二處的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灃。顧伯軒為人更是專橫,向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若是慕容灃不及時親自打電話給顧伯軒,他也沒有多少把握去阻止顧伯軒。正在此時,門外的溫中熙似是有什麼急事,在門外走廊裡走了一趟,不一會兒,又打門外走了個來回。何敘安心中焦急萬分,欠身道:「總司令。」慕容灃這才看到溫中熙,叫他進來問:「什麼事?」溫中熙陪笑道:「侍從室的車子又被衛戍扣下來了。」衛戍與侍從室向來不和,總是互相找麻煩,一有機會就在慕容灃面前告狀。慕容灃哪裡有心思理會這樣的小事,將臉一揚,對何敘安說:「去給曾子龠打個電話。」何敘安退了出來,問溫中熙:「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溫中熙道:「顧主任急著要見您。」何敘安正愁見不著顧伯軒,此時萬萬沒想到他會急著找自己,不喜反憂,心中突得一沉,忽然有不祥之感籠上來。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傭人進來說:「四太太,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問:「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來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於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下雨路滑,你那部小汽車總出毛病,真叫人不放心。不如坐我的車子回去吧。」靜琬說:「那你呢?」信之道:「我過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去好了,反正大哥的車閑在家裡。」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裡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睛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了,見她發辮微松,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臺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司機早就將程信之的那部黑色的別克駛了出來,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裡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於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唯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的織在天地間。

    何敘安頹然重重的跌坐在沙發上,顧伯軒不停的用手帕拭著額頭上的汗,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敘安兄,這該怎麼對總司令講?」他的聲音幾乎在發抖:「車上怎麼會是尹小姐……怎麼會是她……」

    何敘安沉默良久,說:「總司令的身體剛有起色。」

    顧伯軒道:「既然何主任也同意瞞下來,那麼我先封鎖消息。」

    何敘安喟然長嘆道:「先瞞過今天晚上再說,瞞不住的……明天我來對他講……我來講。」

    顧伯軒重重松了口氣,連連拱手:「敘安兄的大恩,伯軒沒齒難忘。」何敘安起身道:「我先去看看總司令。」

    慕容灃還沒有吃晚飯,幾樣小菜與細粥還擱在餐桌上,何敘安腳步很輕,進來他也沒有聽到,他半倚半靠在軟榻之上,紫檀匣上的羅鈿點翠溫潤的摩挲著手心,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兩張脆黃的紙頁上。

    「慕容灃尹靜琬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一式兩份,他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她的出生年月日,籍貫姓名,證婚人的名字、介紹人的名字、主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的端正小楷,寫在那粉色的婚書上,她緊緊攥著那證書的一角,他微笑道:「你可要考慮好,一簽字,你可就姓慕容了。」

    她抬起臉來看他,他的眼裡唯有一種溫柔如水,凝望著她,千山萬水一路走來,兩個人都是千辛萬苦,他等了她這樣久,她也茫茫然尋了這麼久,如今才知道原來是他,這一生原來是他。

    她將臉埋到他懷中去,他緊緊的箍著她,就像重逢的那一刻,可是這一刻更甜蜜,更篤定。這麼久,這麼遠,從初次相遇到如今,隔了這麼久,中間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事,他到底是等到了她。

    他的聲音像是夢囈一樣:「靜琬,你還記不記得……」她嗯了一聲,他沒有說下去,她也並不追問,其實與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夢境,哪怕是現在明明相擁,可是因為等了太久,總覺得甜美得如同夢境一樣。但這夢境如此甜蜜沉酣,哪裡捨得去多想。他只覺得仿佛那一日,從城外打獵歸來,她靠在他肩頭睡著了。晚春的微風吹得墻上淩霄花枝影搖曳,她的發絲癢癢的拂在臉上,滿襟滿懷只有她的芳香。他坐在那裡,四下靜無聲息,心中只唯恐她醒來,只願這一刻長久些,再長久些。

-完-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6 07:04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2-6 07:04 PM 編輯

大結局(二)

    靜琬回到家中,衣裳已經半濕,老媽子連忙替她拿了衣裳來換,她換了衣裳,身子仍在微微發抖。信之親自給她倒了杯熱茶,她捧著那杯茶,呷了一口,方鎮定下來。信之並不詢問她,神色間卻有一種了然,輕輕地按在她肩上,說︰「不用怕,一切有我。」她想到慕容灃眼底里的寒光,不由打了個寒噤,信之道︰「我已經和大哥說了,搭最快的船回美國去。」靜琬將臉貼在他的手上,信之輕拍著她的背,他的從容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她也慢慢地鎮定下來。

    因為他們留在國內的時間不多了,所以連日都忙著收拾行裝。這天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程信之換了衣服預備出門,又進來親兜兜︰「爹地要走了,和爹地拜拜。」兜兜戀戀不舍︰「那爹地早些回來陪兜兜玩。」靜琬正要伸手去抱女兒,忽聽佣人進來說︰「少奶奶,親家太太打電話來了。」靜琬聽說是母親有電話,連忙過去接。尹太太說︰「靜琬,今天回家來吃飯吧,雅文表妹來了。」靜琬說︰「信之晚上有事情,我和兜兜回去吧。」忽又想起︰「啊,兜兜晚上還有美術課。」兜兜是國畫大師李決然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但李決然執教素來嚴厲,兼之兜兜即將回美國,余下的這幾課,更是盡心盡力。尹太太也知道兜兜不能缺課,于是笑著說︰「那你回來陪陪雅文吧。」她掛上電話之後,信之道︰「你回家去吧,過會兒我送孩子去上課。」靜琬說︰「你晚上不是有事?」信之道︰「遲一會兒也不打緊的。」

    靜琬換了出門的衣裳,兜兜抱著洋娃娃歪著頭瞧著母親,靜琬忍不住逗她︰「媽媽好看嗎?」兜兜道︰「好看!」又甜甜一笑︰「媽媽是世上最好看的媽媽。」靜琬忍俊不禁,吻了吻她的額頭︰「乖孩子,在家里乖乖的,過會兒上課回來,媽媽獎兜兜一個故事。」兜兜最愛聽故事,聞說此言,烏溜溜的大眼楮不由一亮︰「那媽媽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靜琬滿口答應︰「好,就講白雪公主的故事。」見她發辮微松,說︰「又玩得這樣瘋。」叫保姆取了梳子來,親自給女兒梳了頭,才拿了手袋出門。

    她下樓出門,走出大門後回頭一望,程信之抱著女兒站在露台上,兜兜見她回頭,甜甜一笑,胖乎乎的小手在嘴上一比,然後往外一揚,飛了個飛吻,靜琬的嘴角不禁浮起微笑,也對女兒比了個飛吻。她上了車子,從後車窗玻璃里望去,車子已經緩緩駛動,只見兜兜的笑容越去越遠,汽車轉了個彎,終于不能看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了。惟見千絲萬縷銀亮雨線,沙沙地織在天地間。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里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里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拼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麼,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仿佛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里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里,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里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涌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涌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里涌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余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縴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麼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里。」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面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仿佛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里,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只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麼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斗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麼樣?」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司機聽她這樣說,于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里,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里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凌亂的長發在風中翻飛。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里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只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里。」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剎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里,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發,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里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只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扎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里。」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里敢還手,只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只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里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瓖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痴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里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縴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里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里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于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御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里︰「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里,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里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里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楮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里,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里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楮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里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楮,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里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里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瓖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痴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里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縴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里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里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于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御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里︰「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台。站在高台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里,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里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里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楮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欞,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里,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里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楮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里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台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楮,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里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完-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6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9 10:03 PM 編輯

番外一 淩波不過橫塘路

    午後下了一場雨,將浮塵都壓了下去。碧藍天空如洗,揉著幾縷白雲。淩波端了把椅子坐在棗樹底下看書,剛看了不一會兒,細簌的棗花已經落了一身。剛站起來撣 了一撣,忽聽人道:「這麼有趣的一身花,撣落了做什麼?」回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女同學祝依依,忙笑道:「你怎麼來了?」

    祝依依說:「來瞧瞧你,天氣這麼好,不如咱們騎車上公園去吧。」淩波扮個鬼臉,說:「甭提騎車了,上回我偷偷和你騎車去岐玉山,回來被我媽一頓好罵。」

    祝依依哧得一笑,說:「要不咱們去胭脂巷買舊書吧。」淩波說:「這主意好。」一時兩個人上街去,因為胭脂巷並不遠,又沒有電車可以搭,兩個人索性走了去。

    天氣晴的正好,十八九歲的閨中密友,邊走邊說笑,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微汗。祝依依說:「我可渴了,得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喝口茶再走。」淩波道:「瞧你這身嬌 肉貴的樣子。」話雖然這麼說,可是看見街邊上正有一間茶肆,便順腳走去。祝依依本來見那店面老舊,眉頭微微一皺,但實在走得累了,淩波又是一幅既來之則安 之的樣子,於是坐下來歇腳。

    那還是一間舊式的茶館,跑堂的抹了桌子,問明瞭是喝「龍井」,便斟上兩蓋碗茶來。祝依依正是渴極了,連喝了兩口,忽然皺眉道:「這是什麼龍井。」淩波笑 道:「大小姐,這樣的地方,你以為還真能喝到西湖龍井不成?」祝依依見那蓋碗沿口,已經生了淡黃茶垢,面前的這張桌子烏黑漆面上,無數一圈圈的淡白印子 ——都是擱茶燙出來的,心中一陣膩歪,便將茶推開去。

    祝依依一抬起頭來,見淩波正望著自己,倒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心下懊惱,白了她一眼,說道:「你笑什麼?」淩波索性「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我看你喝下去的那兩口茶,有沒有什麼法子吐出來。」

    祝依依本來正在後悔,聽她這麼一說,倒一笑罷了,正待要說話,忽聞哨聲長鳴,幾輛軍車風馳電掣般從街上疾馳而過。淩波瞧見車子去得遠了,不由怔怔的出神,祝依依是知道她的心思的,於是問:「你的那一位元,還沒有消息?」  

    淩波道:「兩個多月前倒有一封信來,說是還在義埅……」忽然回過神來:「什麼我的那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她本來素性大方,可是驟然失口,不由面紅過耳,暈臉生潮,祝依依扮個鬼臉,說:「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麼?你倒吐一個我瞧瞧。」

    胭脂巷名為巷,其實只是半邊巷——一面是無數商肆,一面緊臨著河水,故而只有半條巷子。此地原來是前朝最負勝名的煙花之地,南北佳麗班子雲集,成為烏池一 盛,故號「胭脂巷」。後來多年烽煙戰亂,早就風流散盡,名不符實了。此處商肆雲集,不僅買賣舊書,而且兼營些字畫古董,城中人都閑來皆愛到這裡來淘些舊 貨。她們兩個人攜手逛了半晌,正走得倦了,忽然街旁有人叫了一聲「表小姐。」祝依依抬頭一望,見正是自己表兄家的汽車夫老孟,笑嘻嘻的道:「表小姐也出來 逛逛?四少爺在這裡呢。」

    祝依依的舅父侯鑒誠乃是衛戍警備司令,駐防近畿,家中自然十分闊綽。祝依依聽說四表兄在這裡,不由望了淩波一眼。原來淩波與祝依依素來交好,有次在祝府 上,偶然遇見這位侯家四少爺侯季昌,對淩波十分有意。那侯季昌乃是有名的紈絝公子,何況淩波心有所屬,自然並不假以詞色。侯季昌生就了一副公子哥的脾氣, 愈是如此,反倒愈發有了興致似的,託辭去看表妹,每日裡無事也要到她們念書的聖德女子學校去兩趟。最後淩波幾欲翻臉,還是祝依依從中斡旋,方才息事寧人。

    此時祝依依聽說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與老孟隨口答了幾句話,便拉了淩波欲走。誰知事不湊巧,寄螭齋的老板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門,連連拱手道:「四少爺慢走。」

    這樣頂頭遇見,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聲:「四哥。」問:「今兒又淘到什麼好東西。」侯季昌一眼看見她身側的淩波,眼睛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沒什麼好的,倒沒想到能遇見你們,真是緣份。」

    祝依依問過舅父舅母安,就欲和淩波走開,侯季昌道:「你怎麼沒坐車出來?這樣的太陽底下走路,只怕會受了熱。你們上哪兒去,我送你們。」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說:「四哥費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顧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顧看淩波,見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覺掃興,面上卻不顯露出來,說道:「那我叫老孟送你們回去,我還要在這裡逛逛,回頭叫老孟再來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聽說叫汽車夫送,不覺意動。見淩波並不甚情願的樣子,將她衣袖輕輕一拉,低聲道:「反正只是汽車夫送咱們,他又不會跟著,你就別小家子 了。」她說話聲音極輕,暖暖的呼吸噓在淩波耳下,癢得淩波不覺輾顏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說:「好啦,咱們上車吧。」

    顧家住的胡同很狹窄,汽車進不去,淩波在胡同口下了車,別過祝依依徑直回家去。一推開院門,聽到母親在屋內與人說話,便知道有客人來。她父親早逝,母親與 外家早就沒了來往,家裡很少有客人上門。她心中狐疑,屋內母親已經聽到腳步聲,問:「是不是淩波回來了?快看是誰來了?」

    跟著門簾一挑,母親笑吟吟的立在門首,在她身後,佇立著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裝,雖略有風塵之色,但掩不住劍眉星目間的英氣逼人。淩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過了半晌方才叫了一聲:「楊大哥。」心中歡喜到了極處,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楊清鄴也是默默含笑,望著她許久,方說了一句:「你長高了。」口吻分明還是將她當成個小孩子,淩波不覺啞然,轉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燦然,笑道:「幾個月音訊不通,原來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鄴道:「只是軍銜定下來了,按慣例見習期滿都是上尉。」

    他畢業于稷北軍官學校,這所聲名顯赫的軍校一直將星雲集,名將倍出。眼下十一個警備司令裡頭,倒有四個出身稷北,軍部之中同門更不少,互相奧援,素來被稱 為「北派」。「北派」皆是軍中灼手可熱的人物,提攜起同門後輩來自然不遺餘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畢業,往往不過半年即授實銜。

    顧母含笑道:「都站著做什麼,淩波陪你楊大哥坐坐,你楊大哥還沒吃飯,我去下點麵條。」

    坐下來還是有恍惚的感覺,窗外日影遲遲,靜得聽得見遠處胡同裡小販叫賣聲,那聲音隔著院牆遠遠傳進來,越發像個夢——像是夏日午後醒來,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蟬聲悠遠,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處。清鄴的帽子擱在桌上,她隨手拿在手中把玩,將那帽徽拭得光亮無比。清鄴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怎麼一直不寫信來,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清鄴道:「在軍中寫信不便,這次調防回來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還未到我已經回來了,所以就乾脆省了那幾頁紙,直接回來了。」

    他們兩個久別重逢,可是都專揀不相干的話來說,過不一會兒顧母已經端上麵條來。清鄴聳了聳鼻子,誇張的說:「好香。」又笑著說:「可有一年功夫沒能吃上伯母做的麵條了。」顧母微笑道:「喜歡就多吃些。」

    一大碗麵條吃下去,不禁額頭見汗,淩波去倒了盞茶來,又去擰了個熱毛巾給他擦臉。顧母笑咪咪的看著他們兩個,說道:「天氣這麼好,清鄴又難得回來,淩波陪你楊大哥上街走走吧。」

    淩波明知母親的意思,望了清鄴一眼,說:「媽,咱們一塊兒去吧。」顧母笑道:「隔壁陳伯母央我幫她抄經,我答應了人家的。你們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裡安靜寫一寫經。」

    顧家的家教十分嚴厲,淩波聽到母親這樣說,方才不再說什麼了。

    出了顧家,清鄴問:「要不要去看電影。」淩波搖頭說:「不好,一看電影出來就是晚上了。怪沒意思的,還是找個地方好好說話吧。」清鄴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別後近一年,自己也有許多話要對她說。於是想了一想,說:「倒有一個地方,不過有些遠。」

    時值黃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藹沉沉,天際有一顆極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隻眼睛。街燈還沒有點燃,偶爾有汽車從身側呼嘯而過,兩道車燈雪亮刺 目。清鄴身子微側,替她擋住那車子帶起的疾風,已經握住她的手。淩波只覺得他手心溫暖,就只小熨斗,連心都似乎舒坦開來,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鄴說道:「這次回來,估計也只能呆個十天半月。南邊戰事吃緊,我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淩波說:「總有機會的,哪怕要三年五載,總能再見面。」  

    清鄴說:「也不用三年五載,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攜眷了。」

    淩波禁不住臉上微微一紅,清鄴道:「這次回來也沒給伯母帶什麼東西,依你看,給她老人家買點什麼好呢?」淩波說道:「媽不在乎這個。」清鄴一笑,說:「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禮數啊。」

    他幾乎已經要將話挑明瞭,淩波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不再搭腔。兩個人慢慢往前走,街燈一盞盞亮起來,照見地下一雙影子。淩波微低著頭,她腳步輕巧,每一 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這樣孩子氣的樣子,倒叫清鄴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緊些,她的手小巧溫軟,柔若無骨,但就這樣握著,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聲如 沸紅塵喧囂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淩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腳。清鄴不由問:「怎麼了?」淩波道:「你不是說要買些東西,不如上新明去買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貨公司,清鄴心裡高興,不覺笑了。淩波嗔道:「你笑什麼?」一語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幾樣貴重得體的禮品包了起來,從百貨公司出來,正是烏池夜色最熱鬧的時候。淩波覺得有些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也沒吃晚飯。清鄴說:「不要緊,我要帶你去的正是吃飯的地方。」

    那是一間叫「比弗利」的西餐館子,經營所謂的義大利菜,是眼下烏池最時髦的一間餐廳。前一日初回烏池,清鄴的幾位學長替他們洗塵接風,設宴此處,他覺得這裡環境幽謐,所以今日又帶了淩波來。

    淩波見店內裝飾清雅,佈置十分舒適。餐廳居中還有小小一座圓臺,有個白俄女孩子專心致意在彈著鋼琴。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於是坐定之後才埋怨他:「何必挑這麼貴的一個地方。」

    清鄴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當然得紀念一下,花一點錢也是應該的。」又問:「西菜你吃的慣嗎?」

    淩波點了點頭,接過侍應遞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隨意點了幾樣。清鄴說:「這裡談話很好。」淩波說:「已經說了一路的話,還沒說夠嗎?」清鄴笑起來,眉目舒暢顯得極是俊朗,只道:「哪裡能說夠——一輩子也不夠。」

    淩波心中一蕩,水晶吊燈光明璀璨,映在他一雙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飛濺,滾燙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歡喜無限,忽然起身:「我彈琴給你聽吧。」走到台 上去,對那白俄女子說得明白,請她暫讓,於是在鋼琴前坐下。靜默片刻舉起手來,十指靈動,便有行雲流水般的樂聲,從指下淌出。

    清鄴于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見她彈得十分流暢,滿店的客人紛紛側目,她偶然抬起頭來,望見他只是微微一笑,兩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終,便有幾位外國客人率先鼓起掌來,緊接著滿廳掌聲譁然,淩波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為禮,方走下臺來。清鄴笑道:「真沒想到你會彈這個,認識你這麼 久,竟一直沒露出半點來。」淩波說:「小時候學過一點,這麼多年沒彈,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時高興,在場又沒行家,不然非噓我下臺不可。」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十分盡興,最後喝著咖啡又坐了一會兒,才付帳出門。那「比弗利」的大門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轉門,清鄴與淩波剛待推門出去,不想身後突 然有人用力將門扇一推,清鄴身手極敏捷,情急之下橫臂一擋,只聽一聲悶響,門扇重重擊在他的手臂上。「咚」一聲彈了回去,推門那人猝不防及,被門撞得 「哼」了一聲。淩波被清鄴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過去。

    清鄴回頭一看,見是四五個人簇擁著一名貴介公子模樣的人,幾個人皆是面紅耳赤,顯然是喝過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淩波正要走,那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著打完人不賠禮道歉,還想往哪裡溜?」言語之間,極是倨傲無禮。

    清鄴再好的脾氣,亦有了一分火氣,說道:「是你們用力推門,差點傷到我們,怎麼反倒怪起我們來?」那人冷笑了一聲,說:「難道還是你有理了?」

    清鄴正待要說話,淩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頭不卑不亢對那人道:「事情雖然小,還請四少爺自重,別讓人覺得失了身分。」

    原來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與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飯。那些人皆知他苦追淩波不得,今日又見淩波與一年輕軍官前來吃飯,兩人神色十分親昵。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自然對侯季昌出言戲諧。侯季昌臉面上下不來,此時借機大大的發作出來。

    那些人見淩波出言厲害,於是起哄笑話:「季昌,聽見沒有,人家顧小姐還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見淩波出言維護,滿腔妒火更盛,聽到相交笑話,更覺臉面盡失。回頭狠狠瞪了清鄴一眼,清鄴亦猜了三分,他不欲與這些紈絝公子多說,攜了淩波便走。

    侯季昌見他二人相攜而去,妒火中燒,另一位劉師長的兒子劉寄元,素來與他有些心病,此時將他肩膀一拍,不無興災樂禍的說:「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興嘆。這口氣再難咽下去,也只能咽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聲,說道:「我偏不信這個邪。」

    寄元挑起大拇指,說:「有志氣,咱們拭目以待。」

    本來他們還要去跳舞,結果經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沒了興致,於是就此和他們別過,自己坐了汽車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園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舊宅花園,數年前侯鑒誠就職衛戍警備司令,於是將這片廢園買了下來,大肆經營,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門汀澆 的車道,從大門一直通到花園裡頭的洋樓前。侯季昌坐的汽車在樓前停下,樓前本來有兩盞雪亮的路燈,隔著花壇望見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車,不由隨口問迎出來的聽差:「又在這裡開會?」那聽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請客。」侯季昌問:「都是哪些客人?」那聽差答:「有曹軍長、魯師長、孫主任,還有軍部的徐參謀、杜參謀。」

    侯季昌聽說孫世聆也來了,心中忽的一動,已經有了計較。說:「都是幾位叔伯,我理應去斟杯酒。」於是進了門,徑直往東邊餐廳裡去。只聞笑語喧嘩,父親與幾位客人推杯問盞,正在酒酣耳熱之時,見他進來,侯鑒誠果然招呼他:「季昌,來給幾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於是執了酒壺,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孫世聆面前時,特意叫了聲:「孫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孫世聆最是八面玲瓏,不動聲色接過酒杯,笑道:「世侄客氣了。」

    侯季昌斟過酒後,借機退了出去,在小客廳裡靜靜坐了會,無聊又摸出支煙來抽著,一枝煙還沒有抽完,孫世聆果然來了,一見面就笑,說:「上次軍需的事情還沒 有多謝世侄。」侯季昌笑道:「孫伯伯說哪裡的話,人家也是賣您的面子,我不過替您跑跑腿罷了。」孫世聆道:「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這筆買賣遲 早得砸在手裡。以後若有什麼事情,儘管來找孫伯伯的麻煩就是。」  

    侯季昌笑道:「孫伯伯既然這樣說,我也不客氣了,眼下正有一樁事情,想要麻煩您幫忙。」便將淩波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說道:「我倒也沒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顧小姐本來兩情相悅,那小子突然橫出來插了這麼一扛子,實在叫人氣忿不過。」

    孫世聆將大腿一拍,說:「竟然敢挖世侄你的牆角,連我聽著就來氣。」對侯季昌道:「世侄請放心,這個人只要是在軍中,我一準能將他找出來,替世侄出這口惡氣。」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勞孫伯伯了。」

    他不問孫世聆打算如何去著手,亦不問他找出此人後將採取什麼行動。孫世聆乃是情報二處的副主任,這個機構獨立於軍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灃。素來肆無忌憚,行事極為迅疾狠辣。他三言兩語請動了孫世聆去和清鄴為難,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丟官去職。舊曆初四本來是淩波的生日,祝依依約了幾位女同學替她慶生,於是淩波做 東,在小館子裡請吃飯。年輕的女學生們湊在一塊兒,自然嘰嘰喳喳十分熱鬧。堂倌拿了菜牌子來,淩波便讓大家點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裡,裝模作樣的看了 一會兒,一本正經的說:「不拘什麼菜,揀最快的來做,我們吃了好趕緊走。」

    淩波說:「做什麼要這樣慌慌張張的樣子,既然來吃飯,安逸吃一頓難道不好嗎?」

    祝依依拿菜牌子擋住半邊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瞟著淩波,拖長了聲音說:「當然要趕緊吃完了讓你早早回去,這樣的良辰美景,怎麼可以辜負?」

    淩波這才回過味來,作勢就要打,另一個同學笑道:「淩波的那位密斯脫,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有機會總要介紹給我們認識的好。」淩波說:「還不是兩隻眼晴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不過你們如果想見一見,有機會一定介紹給你們。」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來,笑道:「這樣落落大方,才是我認得的顧淩波。」旁的幾位同學也跟著劈劈啪啪的鼓起掌來,淩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時大家說笑著點了菜,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飯。

    都是些女孩子,並不會喝酒,所以這頓飯也不過吃了個把鐘頭。初夏時分日子漸長,從館子裡出來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車來接的,她住城南,與兩位女同學都是順路,於是一塊兒走了。淩波執意不讓她送,自己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家去。

    一進家門口,就聞到一股煙葉子的味道,心下高興,加快了腳步掀簾進了上房,問:「是張叔叔來了嗎?」

    張繼舜放下煙袋,喜孜孜站起來,端詳她片刻,說:「大小姐又長高了。」

    顧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樣,又不懂事,見了張叔叔也不行禮。」

    淩波於是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張叔叔好。」張繼舜連忙伸手攙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從懷中取出一樣事物,說:「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來拿不出手,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的一點心意,大小姐留著玩吧。」

    淩波見是一對白玉小兔,用紅絲絨結成一併,精巧可愛——她本來是屬兔的,顧母已經攔住了,說:「哪能給這樣的東西給她,太貴重了。」張繼舜執意道:「雖是漢玉,也值不了幾個錢,總歸是大家的一點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沒老臉回去對他們說。」

    顧母見他這樣說,也只得罷了,淩波素來與張繼舜最為親厚,年來不見更是親熱,纏著他問東問西,張繼舜相來待她視若己出,咬著煙管吞雲吐霧,笑咪咪的同她說話。正講到興頭上,忽然聽見有人輕叩院門。      

    淩波猜是楊清鄴來了,因早知張繼舜今日必來,所以也存了讓他見一見清鄴的意思——她自幼喪父,是幾位父執輩的叔伯多年來輪流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裡將張繼舜視作父親一般。

    她說:「我去開門。」起身匆匆出去,打開院門,果然是清鄴。他抱著一大捧百合,在滿天清輝下,但見花白似雪,中人欲醉。淩波心中一甜,清鄴已經說:「生日 快樂。」將花送入她懷中,她抱著花兒,轉眸一笑,一雙眸子卻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說:「進來吧。」又告訴他:「老家有位張叔叔來看我們,正好請你見一見 他。」

    清鄴知她沒有父親,這位張叔叔既是父執輩的長輩,那麼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隨了她進屋之後,見客座上坐著一位老者,不過五十餘歲年紀,清瘦的臉上一雙眼晴極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來。

    淩波道:「這位是張叔叔。」清鄴連忙行禮:「張叔叔好。」張繼舜亦十分客氣,起身還禮,目光打量,見這年輕人氣質英武,年紀雖輕,但隱隱有一種凜然之氣。 心下暗暗叫了聲好,大家坐下,張繼舜便有意與清鄴攀談,見他應對極是敏捷得體,又增了幾分喜歡。待聽到清鄴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聲,說道:「稷北的學生,歷來都十分有出息。」

    清鄴道:「前輩謬贊了。」

    張繼舜對他十分滿意,趁他不備悄悄向淩波打了個手勢,翹起大拇指搖了一搖,示意贊她好眼光。淩波心中一樂,更加高興。張繼舜又與清鄴論起前線戰事,清鄴剛從南方前線回來,自然十分熟悉,張繼舜談興大起,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說到痛快處,皆是開懷大笑。

    顧母本來猶存了一分擔心,見了這種情形,才算放下心來。四人都十分高興,一直談到夜深,清鄴與張繼舜方才告辭而去。

    到了第二日,張繼舜重來拜訪,因淩波去上學了,於是他在顧母面前將清鄴又誇了一遍,說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錯,這個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沒得挑剔了。」

    顧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只可惜是個當兵的。」張繼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繼舜是個粗人,說出的話夫人莫要見怪。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夫人也總是說,塵歸塵,土歸土,活著的人要往前看,何況他只是吃一碗軍糧飯,並沒有關係的。」     

    顧母說:「我是怕你們老哥幾個心裡犯嘀咕,怎麼說只有這麼一點血脈,嫁給個吃他家軍糧的,我怕你們心裡會有別的想法。」

    張繼舜淡淡一笑,說:「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軍糧的人,又何止千人萬人,何必在這上頭計較呢。」顧母點一點頭,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張繼舜行色匆匆,已經訂了下午的火車票回去。淩波從學校回來,聽說張叔叔已經走了,悵然若失,可是想到張繼舜與清鄴甚為投緣,又有一份隱隱的高興。她下午沒有課,早就約了清鄴去爬玉岐山,吃了飯換過衣裳,清鄴就來接她一塊兒出門去了。

    清鄴見她今天穿了一件細灰格子縐紗襯衣,底下是一條陰丹士林褲子,烏黑的長髮並沒有結辮子,只用一方藍紗手帕系起來。甚少有女孩子這樣打扮,他只覺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別有一種英氣嫵媚。

    淩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鄴也一笑:「是,是,大師兄,走吧。」

    淩波聽他這樣調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當那只毛猴子。」清鄴道:「我是呆子,你當然是嫦娥。」淩波轉了一個彎,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輕輕在他臂上一打:「貧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來有極大一片空場,用作泊車之用。因為岐玉山在烏池近郊,春有櫻花,夏有濃華,秋有紅楓,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達官貴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產業,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兩個人有說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場上停的一部汽車,卻是侯家的車子,侯季昌與劉寄元,還有幾位交好的朋友剛逛了岐玉山下來,在山腳下的「玫瑰大飯店」吃完大餐,剛走到停車場,劉寄元眼尖,已經看到淩波。忙對侯季昌說:「季昌,那不是顧小姐?」

    侯季昌舉頭一望,果然是淩波,見她身邊還有楊清鄴,兩人言笑晏晏,十分親密。臉色一沉,說:「管旁人閒事做什麼,走吧。」

    劉寄元嘿嘿一笑,說:「難得你也有吃閉門羹的時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雙成對的逛山,留在這裡更難過。」

    侯季昌被他這麼刺了一下,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心裡卻十分惱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著怎麼樣拐彎抹腳的去向孫世聆探問一下,看他到底是什麼一種打算。他心中 有事,獨自呆在小客廳裡,一枝接一枝的抽著煙,忽然聽到前廳一陣步聲雜遝,跟著有聽差來往的聲音,他知道是父親回來了,連忙掐熄了煙,躡手躡腳想要溜之大吉。誰知還是被侯鑒誠看到了,點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腳,含笑道:「父親,您回來了?」

    侯鑒誠皺眉道:「瞧瞧你這幅樣子,又從哪裡回來的?成天遊手好閒,一點正經事都不做。」侯季昌知道他一開始教訓自己就沒完沒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鑒誠道:「你這些日子都在忙什麼,平常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瞧你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又是做了什麼見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剛從軍部裡回來,還有一點公事要辦,所以正打算出去。」

    侯鑒誠道:「你還好意思提軍部,我看一月裡頭,你難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再在外頭胡作非為,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侯季昌聽他話語中隱隱另有所指,心下大驚,只猜難道自己那日與孫世聆說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但孫世聆應該絕不會向他透露的,他念頭急轉,侯鑒誠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輕重,一味的胡鬧,傳出去名聲該有多難聽。」

    這一頓訓,足足有大半個鐘頭,直到聽差來請他接電話,他才住口不說。侯季昌這才借機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惱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覺氣悶,終於還是給孫世聆打了個電話。

    一搖通了電話,便埋怨孫世聆,說:「孫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裡就是,何必又讓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頓排揎。」孫世聆連聲賠不是,說道:「是因為事情 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轉提了一提,真對不住,世侄,是我考慮欠周了,這事可是我對不住你,改日我請你吃飯陪罪。」

    侯季昌聽他說事情重大,倒是一怔,問:「這中間還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不成?」
    孫世聆遲疑了一下,說道:「世侄,我勸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況那位顧小姐身份特殊。」  

    季昌大惑不解,孫世聆道:「電話裡不便說,咱們還是見個面吧。」   

    等一見了面,孫世聆依舊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過抱怨一句,孫伯伯你這樣客氣,可要折煞季昌了。」孫世聆笑了一笑,說:「前日我就想約你 出來談一談,可是這中間還牽涉到別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拜託了令尊,總是我考慮不周,這頓飯我請,世侄莫要見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辭了幾句,兩人方才言歸正傳。孫世聆說:「那位顧小姐,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念頭吧。你知道她是誰?她根本不姓顧。」

    侯季昌一愣,問:「她不姓顧姓什麼?」

    孫世聆道:「她其實應該姓李,顧是她母親的姓氏,她三歲時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漸漸明白過來,心中疑惑越來越大,不由追問:「是哪個李?」

    孫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寫了三個字:「李重年」,筷頭輕點,說:「就是這個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涼氣,半天作不得聲。

    孫世聆道:「所以我勸世侄一句,還是罷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他的女兒淪落如此。」

    孫世聆道:「是啊,家境瞧著並不大好。不過李重年的舊部甚多,像馮饉凡,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備司令,統轄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據說至今仍每年都給李夫人寄一萬元現款,李夫人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雷打不動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孫世聆道:「聽說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後來娶的幾位如夫人都沒有生養,只有這位生了個女兒,所以看得甚為嬌貴,從小那也是金枝玉葉一樣,如今……」說著搖了搖頭,舉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這麼一段心事,十分抑鬱不快,這天劉寄元打電話約他去看跑馬,他無精打采,只說有事不去。劉寄元在電話裡就放聲大笑:「季昌,你不會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惱羞成怒:「誰害相思病了,軍部裡有公事,我哪裡能去。」

    劉寄元只覺好笑,說:「你要是這樣勤勉,只怕連今年的勳章總司令都要授給你呢,快出來,只缺你一個。看完馬咱們正好打牌,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保管你贏錢。」

    他一語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贏了三千多塊,於是大家吃紅請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蘇菜館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頓。因為是侯季昌贏錢做東,自然人人都要 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時,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劉寄元看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揮,說:「我自己有車。」腳下一步踏空,咕咚一 聲栽了個跟鬥,嚇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腳將他攙到侯家的車上去,汽車夫老孟是見慣這種情形的,將他在後座安頓好了,方才開車回家去。

    車方開到十字街,他心裡一陣惡煩,覺得要嘔吐,老孟忙停下車子,扶他下車。侯季昌搜腸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風一吹,覺得人清新了些。皺眉對老孟說:「渴死了,弄杯涼水來喝。」

    老孟為難的撓了撓頭,心想在這大街上,上哪兒去弄涼茶。舉頭一望,忽見街那邊遠處有家鋪子還開著門,門口挑著一對燈籠,依稀是個茶肆的模樣。心下一喜,忙說:「那四少爺在這裡等等我,我去那邊茶館弄碗茶來。」侯季昌點了頭,老孟便徑直去了,他在車邊站了一會兒,那夜風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母親的意思,訂婚禮儀還是從簡吧。」嗓音甜美,聽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見一對璧人攜手而行,語聲喁喁,正是淩波與楊清鄴。

    淩波一抬頭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楊清鄴也看見了他,伸手攬住淩波的腰,說:「我們從那邊過。」

    侯季昌心裡一陣發酸,但見他們已經走過去了,清鄴忽然回頭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縷笑意。他酒意上湧,以為他嘲笑自己此時狼籍。頓時大怒,破口大駡道:「瞧什麼瞧?小雜種,再瞧老子將你眼珠子挖出來。」   

    鄴聽到「小雜種」三個字,不知為何血「嗡」一聲湧入腦中,回過頭來直直的望著他。侯季昌本來酒就喝高了,此時見他這樣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聲拍在車頂篷上,說:「你還不服氣不成?」

    清鄴淡淡的道:「你罵誰?嘴巴放乾淨一點。」

    侯季昌哈哈大笑,說:「我罵的就是你這個小雜種。」只聽「砰」一聲,巨痛在眼前迸開,清鄴竟然一拳揍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長流,他何時吃過這種苦頭,急怒羞憤,拔出腰際的佩槍,對準清鄴「啪啪」就是連開兩槍。

    街上本來還有些疏疏的行人,見到打架早有人圍觀,此時見他拔出槍來,一聽到槍響,早有人尖叫逃竄,頓時街上一陣大亂。他這兩槍極快,清鄴身手敏捷,堪堪閃 過第一槍的子彈,第二槍眼見無論如何躲不過去,淩波不知從何來的勇氣,和身撲上,說時遲那時快,清鄴硬生生將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彈擦著兩人手臂飛 過,頓時血流如注。

    淩波只覺得臂上一熱,聽到身後的清鄴輕哼了一聲,這才覺得巨痛入骨,痛不可抑。猶回過頭去,問清鄴:「你傷著沒有?」清鄴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彈擦傷,只說:「我沒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著,清鄴臉色頓時煞白:「你的手」

    淩波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聽警哨聲聲,巡警已經趕過來了,淩波終於堅持不住,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開了槍,此時方回過神來,微張著嘴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巡警見他手中還握著槍,不敢妄動,持槍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槍。」侯季昌連忙將槍扔下,巡警這才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三人帶回警局去。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鐵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塊菱形的慘白,透出鐵柵一條條的黑影,侯季昌腦子發僵,仿佛塞滿了鉛塊,沉得抬不起 來,什麼都不能想。恍惚聽到咣啷咣啷的鑰匙聲響,定了定神,原來是一個員警拿著匙圈來了,打開了門,很客氣的道:「請跟我來。」

    在長長的甬道裡,遇見了楊清鄴,他的手臂上受了輕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侯季昌心裡一陣發怵,腳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幾分,見引路的員警在前頭拐彎處相侯,忙加快了腳步跟上去。

    上了樓皆是些辦公室,員警將他們引至走廊頂頭的一間,侯季昌看到門上貼著「局長室」的標籤,心裡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開槍,是嚴重違反軍法的,如果移交 軍事法庭,必會受到重懲,所以一顆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踏進去,只見 沙發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緊。

    侯鑒誠騰得站起來,幾步就跨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將我平常的話都當成耳旁風。我告訴你,這回你闖下的彌天大禍,你死一萬次也不嫌多。」  

    「知公,知公。」旁邊一個便裝的中年男子,連聲勸阻,因為侯鑒誠字知衡,親近一些的親友皆喚他的字,同僚一貫客氣,所以有此敬稱。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場誤會,知公不必自責過甚。」

    侯鑒誠早氣得面色發紫,被他這麼一攔,將足一頓,「嗐」了一聲,呼哧呼哧只喘氣。侯季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生氣,心裡害怕,並不敢作聲。那人極為做人,見他 們父子幾成僵局,於是道:「此中的誤會既然已經澄清,依在下愚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開槍之事,我會交待他們不必外傳,令公子的前程要緊。」

    侯鑒誠十分感激,連連拱手,道:「多謝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銜環以報。」那人微微一笑,說:「倒不必謝我——有交待說是務必要安靜為宜,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侯鑒誠連聲道:「是,是,鑒誠理會的。回家後我定然一力約束小犬,不讓此事再生半分枝節。」停了一停,又說:「犬子誤傷到這位……這位楊上尉,鄙人真是十分過意不去,楊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萬死不辭。  

    清鄴從頭到尾一直緘默不語,此時方說了一句:「不需要。」侯鑒誠聽他語氣冷淡,心下不由有幾分惶然,回頭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鄴的長輩身份,笑道:「這孩子就是脾氣執拗,真不懂事。」輕輕一句便將尷尬湮于無形,侯鑒誠聽他如斯說,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賠禮。  

    一時辦完了手續,四人同時從警局出來,侯鑒誠堅持要送那人與清鄴先上車,那人謙遜再三,終究還是與清鄴先乘車而去。侯季昌見那部黑色的雪弗蘭掛著白底的牌子,車牌號卻是紅字,這種車牌被稱為「邸牌」,歷來只是官邸及侍從室車輛使用,不僅可以出入專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車輛亦是見此種車即讓,最為 殊先。心下大驚,向父親望去,侯鑒誠見他又驚又疑,低聲怒道:「總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總帳」  

    清鄴見汽車一路風馳電掣,兩旁的街景不斷往後退,夜深人靜,街頭空蕩蕩並無行人,他們這部汽車開得飛快。他忽然說:「我要先去醫院。」那人道:「顧小姐那裡,已經派人去照顧了,只是一點輕微的擦傷,鄴官請放心,絕不會有事情的。」

    清鄴聽他雖然口喚自己乳名,語氣中卻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答應過我,不成天盯著我。我告訴你,顧小姐的事你們若是敢先洩露一個字讓他知道,我絕不答應。」

    那人歎了口氣,說道:「鄴官,如果我們真的成天盯著你,能出今天這樣的亂子嗎?別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們擔驚受怕一場,也應該跟我回去見見主任。如果 你執意要先去看顧小姐,我也由你。不過你素來知道輕重,顧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鄴官自己先開口去說,說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鄴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說:「那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受傷的事情,你們要替我瞞著人。」  

    所謂瞞著人,也只是指瞞住一個人罷了。那人道:「已經這樣晚了,不會驚動人的,不過我只擔保今天晚上替你瞞住,將來的事情我可不便擔保。」

    何敘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別墅花園。清鄴自幼來得熟了,和自己的家一樣,一個聽差接到他下車,滿面笑容的說:「鄴官來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敘安半夜被電話驚醒,得知了這件事情,立刻派人去處理。他是個最修邊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換了襯衣西服,穿得整整齊齊。清鄴素來對他十分客氣,遠遠就叫了聲:「何叔叔。」說:「害您三更半夜還替我擔心,真是不應該。」

    何敘安本來繃著臉,預備了一大篇說辭,但見到清鄴這幅樣子,他身份有礙,許多話倒不便直斥了,只說:「你知道我們替你擔心就好,好容易從前頭回來,不好生休息幾天,還折騰我們這些人做甚。」又問:「到底傷得怎麼樣?」清鄴說:「沒事,就擦破點油皮。」

    何敘安道:「已經這麼晚了,今天不要回營房了,就在我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帶你去見先生。」

    清鄴遲疑了一下,何敘安將他一手帶大,視若親生,忍不住說道:「人人都贊你有出息,我看你真是糊塗一時,若是要對先生講明顧小姐的事情,還不趁著他心疼你的時候好說話?」

    清鄴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謝謝何叔叔。」

    慕容灃每日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必然要散步一小時,所以每日八點一過,竟湖官邸門前的一條柏油路戒嚴,這條路本來就是專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車輛。路口一封寂 然無聲,只聞路側溪水潺潺,兩側槐蔭似水,山壁間偶然閃出一枝山花燦爛,照眼欲明。枝葉間晨鳥啼鳴,更顯幽靜。慕容灃沿著這條山路慢慢踱著步子,侍從室的 汽車徐徐的隨在十步開外。

    這天他走得遠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構築一亭,視野開闊,正對著山腳下的十丈紅塵,初夏的早晨空氣新冽,他漫不經心的踏在草地上,草葉輕軟,微有露水濡濕了鞋,亭中的人已經走下臺階來,伸手相攙,先叫了一聲:「父親。」

    慕容灃反倒住了腳,看他小臂上的紗布,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清鄴輕描淡寫的說:「昨天和他們練單扛,不當心摔下來蹭的。」

    慕容灃說:「胡扯,你七歲就會單手倒立,怎麼會從單扛上摔下來,就摔下來了,也不會摔成這個樣子。」清鄴倒笑了:「父親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是擦槍的時候走了火,子彈不當心刮破了皮。」

    慕容灃素來溺愛他,聽他說得不盡不實,也不過哼了一聲,不再追問。

    清鄴道:「父親這陣子准又睡的不好,看這兩鬢的頭髮,又白了幾根。」

    慕容灃說:「少拍馬屁,我說過了,前線絕不許你再去,你別白費氣力了。」

    清鄴道:「軍人當以身在沙場為榮,父親,這是您去年在稷北畢業禮上的講話。」

    慕容灃終於撐不住笑了,說:「你倒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愛憐的望著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兒,如今已經長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長身玉立,眉目間可以分辨出依稀與自己當年無二的飛揚跳脫,那種躍躍欲試與雄心萬丈,自己亦是經歷過的吧。口中說:「前線槍林彈雨,我私心是不願你去的,況且你已經去過了。如今你們 師回防,正好休息兩天,我想送你出國去念書,國外的許多軍事學校,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清鄴道:「您叫我不去前線亦可,不過還有件事情,我想和您商量一下。」

    慕容灃笑駡:「在我面前還敢討價還價的,也只有你這臭小子了。」

    清鄴聽他開口罵人,知他心情漸好,於是趁熱打鐵,說道:「那您要先答應了我,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總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灃道:「滾蛋,什麼事都不說,哪有先答應的道理。」

    清鄴明知他這樣說,其實已經是答應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灃負疚于這個兒子,反倒寵愛非常,從來是要什麼有什麼。今天他卻躊躕了片刻,臉上不知為何突然發起燒來,只覺得這樁事情,實在不知該如何啟齒。  

    慕容灃見到他這個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問:「是不是那個姓顧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鄴不想他已經知道了,大覺意外,轉念一想,自己的一舉一動,素來都在侍從室的眼中,哪怕何敘安替自己壓了下來,指不定有旁人已經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 了主動,父親又是這種大不以為然的表情,這件事情看來不易解決,所以當下沉默不語。慕容灃道:「顧小姐人才不錯,你眼光很好,不過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說什麼,若是想要認真和她結婚,那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清鄴直覺他是會反對的,卻沒想到是這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吃了一驚,叫了聲:「父親——」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慕容灃道:「這個人我已經知道的極清楚了, 估計你不曉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兒。當年我大軍攻破定州,李重年舉槍自殺,可以說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麼會肯答應將女兒嫁給你?」

    清鄴只覺得晴天霹靂,萬沒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裡,整個人如癡了一般。只覺得一顆心痛到極處,他與淩波少年愛侶,雖然聚少離多,總以為來日漫漫,終能鴛守。沒想到白頭誓言猶在,冥冥中的翻雲覆雨手,竟這般殘忍,就此生生要斬斷紅絲。

    慕容灃見他面色如灰,說道:「鄴兒,算了吧。」清鄴只覺得眼中霧氣上湧,眼前的一切朦朧起來,他雖然身世曖昧,可是亦是萬千寵愛長成的天之驕子。自幼諸事 皆是順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設百計替自己辦到。自從學成,年少氣盛,總以為天下事無可不為,不料到命運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愛人偏偏與 自己是宿仇兒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願,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頓時連聲音都啞了:「我不能。」

    慕容灃見愛子如此,心疼不己,說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過是個女人,另覓佳人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們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個才貌雙全的,讓你 稱心如意。年輕人血熱,總覺得萬難割捨,其實時日一久也就淡了,鄴兒,出國去住兩年,我保證你能忘了她。婆婆媽媽兒女情長,成何體統?」

    清鄴傷心欲狂,聽到他這樣說,不知為何生了一種憤懣,脫口大聲反問:「父親,難道你能忘了母親麼?」

    慕容灃臉色頓時唰得變了,連半分血色亦無,眉頭皺起,眼瞼微微跳動,鼻息粗嘎,連呼吸都沉重起來,清鄴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一個念頭猶未轉完,慕容灃忽然 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啪」一聲清脆響亮,將清鄴打得怔在那裡,慕容灃也怔住了,過了足足幾秒鐘,清鄴方才如夢初醒一般,臉色煞白的往後退了一步。這二十餘年來,他從未嘗受過父親一根小指頭,即使是無理取鬧,總是父親順著自己的時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話說得直了,沒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來就傷心之極,此時更是羞憤交加,突然掉頭就往山下奔去,慕容灃亦回過神來,叫了聲:「鄴兒。」清鄴心神大亂,腳下一軟被山石絆住,跌了一跤。亦不聞 不顧,站起來依舊一口氣順著山路疾奔下去。慕容灃又叫了一聲,侍從官們從欄杆後探頭探腦,終於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來,見他臉色青白,低聲相詢:「先生,要不 要去追他回來?」

    慕容灃見清鄴已經奔到山路拐彎處,去勢即快,山路兩側的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攔阻。他長長歎了口氣,說:「罷了,由他去吧。」

    山間風大,吹得他長衫下擺飄飄拂拂,那風像小兒的手,拂在人的臉上,又輕又軟,心底深處,最粗礪的地方猝然被揭開,才知道底下是柔軟得絕不堪一觸的脆弱。這 麼些年來,萬眾景仰的人生,戎馬倥傯縱橫天下,幾乎自己都以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過往歲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捨的時候,也曾這樣傷心如狂,也曾這 樣幾乎忍不住熱淚。  

    一切竟然都過去了,竟然熬了下來,再深的情,再痛的愛,抱著漸漸冷去的身軀,連一顆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剎那的絕望,有誰能夠明白。當最愛的容顏在懷中失去 生氣,當最後一次呼吸終於落定,那血濡濕的並不僅僅是自己的衣裳,連五臟六腑都被絞成了齏粉,和著暗紅微冷的血,緩緩凝固,從此此生便改了一個樣子,活得 再風光,抵不過午夜夢回,漸漸醒來方知一切成空的虛冷。

「先生。」

    恭敬的聲音,探詢般的叫了一聲。他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侍從官,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順著山路蜿蜒下去,那樣多的實槍荷彈的侍從,他突然生了一種倦意,懶怠得不想再待在這裡。說:「叫敘安來見我。」指一指崗哨,說:「都撤走,統統都給我撤走。」

    侍從室的副主任摸不著頭腦,但他莫明其妙的大發雷霆,亦不止一回兩回了,何況今日清鄴翻臉而去,想必他心裡十分難過,不讓他發洩出來,反倒傷身。所以並不 勸阻,連聲應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從官們:「擴大崗哨半徑,統統往後退數米,注意隱蔽,不准再讓先生瞧見。」

    何敘安本來就在竟湖官邸待命,聞知傳喚便步行上山,十餘分鐘後便出現在他面前,路上已經知道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見面之後並不言語,靜待他的吩咐。

    慕容灃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見一見李夫人。」

    何敘安明知他意欲何為,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勸說她攜女搬走,從此再不回烏池。」

    容灃欲語又止,何敘安說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勸服李夫人,李小姐性情剛烈,如果知道清鄴……如果知道兩家的淵源,此事也難諧。」

    慕容灃聽到「李小姐性情剛烈」幾個字,頓時心如刀割,轉開臉去,過了許久,方才「嗯」了一聲,說:「她性情剛烈……」就此停住,語氣悵然。

    何敘安道:「唯今之計,唯有快刀斬亂麻,就此了斷。鄴官不過傷心一時,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灃許久許久並不說話,過了足足有幾分鐘之久,何敘安見他並不作聲,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剛剛一動,慕容灃驀然抬起頭來,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絕不許你們再做這樣的事,你若說服不了李夫人,我就親自去。」

    何敘安大急:「先生」

    慕容灃道:「我主意已定,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何敘安歎了口氣,只覺風聲輕軟,從耳畔掠過,煩惱頓生。

    清鄴一口氣從山上奔下來,順著柏油路一直跑到盡頭,遠遠看到侍從官設的封卡,他們皆是相熟人的,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還叫了他一聲「鄴官」,見他不應,大是驚訝。他早就越過圍欄,出了專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見到車來車往,他本來是坐侍從室的車來的,站在路邊怔了許久,才揮手攔下一部卡車。那卡車亦是一部軍車,見他穿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制服,揮手攔車,自然停下來。聽聞他要搭一段路,滿口就答應了。

    清鄴上了車,亦不知自己要往哪裡去,那開車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講話,卡車開得極快,窗子哢哢的響著,伴著轟隆隆的車聲,所有的聲音全擠在耳中,那樣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個人一樣。卡車本來是進城去拖軍需物資的,司機連問數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進城去。」

    司機見他神色有異,亦不敢再多問,他將頭靠在車窗上,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飛快晃過。起初認得淩波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適才父親的勃然大怒,幼時父親的溺 愛,自己病中哭要母親時,總是他親自抱了自己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那樣滾燙的溫度,他迷迷糊糊的睡著,父親一趟一趟走過來又走過去,笨拙的哄著勸著,侍從官 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要換一換讓他休息片刻,他總是不肯,緊緊的抱著自己,就如同抱著一撒手就會失去的舉世珍寶,他身上有淡淡的硝味與煙草的氣息,他哭得 累了,終於睡著了。

    車子進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車,三輪車上來兜生意,四五個車夫圍著他七嘴八舌:「長官,坐我的車吧,不管你去哪裡,都只要五角錢。」「長官,坐我的車,我的 車乾淨。」那樣吵鬧,就像是第一回下營隊,晚上大家睡不著,鼓聒起來,熱鬧極了。最後當然挨了罵,教官在走廊裡一咳嗽,頓時鴉雀無聲。

    就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一樣,那樣多的人,整肅三軍,頓時轟然如雷般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是舉手敬禮。待父親 回禮之後,「啪」一聲放手重新立正,鴉雀無聲,地上掉根針都能聽見。

    這樣的人生,誰能知道他會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走來走去,在自己抽泣著哭鬧要母親的時候,他會精疲力竭,臉上顯出那樣的落寞與痛楚。   

    透過童年模糊的淚光,他臉上分明有淚,自己伸出手去,那樣滾燙的熱淚,滾滾的落在自己臉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駭到了:「叔叔,你別哭,你別哭。」

    更多的熱淚落在自己發間,他緊緊抱著自己,這天下誰也不知道他竟也會哭,只除了自己。   

    他定了定神,決心先上醫院去看看淩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見她一面。         

    他知道淩波被送到江山總醫院醫治,所以雇了部三輪車到醫院去,先尋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誰知護士翻看記錄,告訴說:「姓顧的小姐已經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驚,問:「走到哪裡去了?」

    護士搖了搖頭,說道:「不曉得,她的傷還沒好,但今天一早就辦了出院手續,走了。」

    他憂心如焚,掉頭而去,在醫院門口跳上一部三輪車,說:「快,寧家巷。」

    遠遠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兩扇黑漆院門,經過多年風雨漆色微剝,此時虛掩著,仿佛剛被人隨手帶上。他微微松了口氣,一口氣奔到門前,伸手輕輕叩響院門,就如往常一樣,過不久後,就可以聽到熟悉的聲音,清脆婉轉,問:「是誰?」

     久久沒有人來應門,他等了這麼久,仿佛已經是半生。

     他終於伸手緩緩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應手而開,但見滿院棗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無聲。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6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2-9 10:05 PM 編輯

番外二

過生日的JM實在太多,某匪趕得吐血,仍只有一雙手可以碼字,實實對不住大家,往後每月一份,送給當月過生日的JM,生日快樂,財色兼收!

——比較短,實實熬不住了,要睡了,明天還得上班。抱抱大家,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這個番外是基於《碧甃沉》修訂版的,所以請大家諒解它與原創網上那初稿的前言不搭後語。

    天晚下來,屋子裡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裡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

    在黑暗裡,她臉龐秀美的側影如剪,過了很久,她才開口,聲音微帶暗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裡有功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唯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作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裡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唯有窗臺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打開燈掣,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得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樣,死死的瞪著她。她的心裡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烏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叭微響,而他坐在那裡,如同一尊塑像,只是用雙臂緊緊的,緊緊的摟著懷中的人。仿佛只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只是慘白月色裡,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面無人色:「夫人!」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台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淌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只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乾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的綻開,開得滿天滿地唯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裡,她的臉上卻很乾淨,宛若熟睡著。他只是珍愛萬分的攬著她,坐在那裡,窗外的月光慢慢的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唯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的,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麼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面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的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的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你清醒清醒,尹靜婉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裡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的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咣啷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的道:「慕容灃,你只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只管坐在這裡。」

    他慢慢的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哧哧的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漱漱的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里,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舉手微抬,已經牢牢的擋住她,只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不錯——這便是報應,你如今就算將這天下拱手讓人,尹靜琬也活不過來了。」

    他恍若未聞,只是垂首無限貪戀的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的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的顫抖著,他急切的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仿佛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10 09:25 PM

本帖最後由 tungtung456 於 2013-12-10 09:26 PM 編輯

番外三 小鳳

    烏池的雨季陰冷潮濕,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屋子裡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背陰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院子裡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小鳳一手提著茶壺,一手打著傘,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衣服濕髒了不算,茶壺也摔碎了。    那只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小鳳心下懊惱,把抽屜裡的錢拿出來,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盤算著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不由得歎了口氣。

    雨越下越大,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裡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星星點點,遠遠望去,倒像是白帶子上的繡花,只不成個樣子。

    有個人站在門外簷下避雨,因為雨勢太大,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或是學堂裡教書的先生。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也教裁縫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

    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心有不忍,於是招呼:「先生,請進來坐吧。」那人恍若未聞,屋外的雨下得正大,嘩嘩如傾,想是沒聽見。於是她從櫃檯後走到門口,又招呼了一聲:「先生。」

    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只是兩鬢微霜,眉峰略略皺起,望了她一眼,倒似並無悲喜之色。

    小鳳道:「這樣大的雨,先生屋裡坐吧,等雨下小一些再走。」

    他見屋子裡擺著幾張桌椅,收拾的很乾淨,原來是間小茶鋪,於是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來,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小鳳見他神色恍惚,怕他是受了涼寒,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裡,端來放在他足邊,說道:「烤一烤衣服吧。」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替他斟上一杯:「喝杯熱茶,驅驅寒氣也好。」

    他沒有動,只說:「我沒帶錢。」

    小鳳笑道:「不要緊,行路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這茶我請你喝,不要錢。」

    他漫應了一聲,說:「那你這樣做生意,豈不虧大了。」

    小鳳說道:「這點小生意,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再說幾分錢的事情,就請你喝一壺茶,我也不虧什麼的。」

    他端起茶來沒有喝,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著,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雖然不過青花寫意菊花,疏疏的描上幾筆,但碗中潔淨雪白,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看著很是乾淨清爽。忽然問:「這是清平瓷?」

    小鳳笑著說:「是啊,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用了好多年了。」

    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似是自言自語:「清平出好瓷……」

    小鳳說:「我生在烏池,爺爺在的時候,總是念叨葉落歸根,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好生難過,便拿了抹布來,隨手將櫃檯又擦拭著。

    那人默然不語,望著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會神,忽問:「你父母呢?」

    小鳳說:「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

    那人甚是歉然:「對不住。」

    小鳳說:「沒啥,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

    火盆裡的火漸漸旺起來,烤得他衣擺上騰起細白的水汽,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說:「下這樣大的雨,先生是要往哪裡去?」

    他歎了口氣,說:「哪兒也去不了,就出來走走。」

    小鳳聽他這一歎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不由問:「先生莫不是跟家裡人鬧了彆扭?」

    他搖了搖頭,小鳳見他神色鬱鬱,似有滿腹的心事,不由道:「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什麼都得想開一些才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萬事都強求不來的。」

    他倒笑了笑:「你小小年紀,倒開導起我來。」

    小鳳笑著說:「先生莫笑我,我沒讀過書,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可是成天樂呵呵的,從來不苦愁眉臉。我長大一點,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把吃苦當享福,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他嗯了一聲,慢慢的說:「怎麼過,不是一輩子呢……」

    這兩人說著話,雨倒是越下越大,一時也走不得。小鳳見他神色稍頤,舉止甚是溫和有禮,雖然只是閒談,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於是問:「先生是在大學裡教書嗎?」

    他問:「你怎麼這樣猜?」

    小鳳道:「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真像是在大學堂裡教書的先生。」

    他笑了笑,說道:「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一點也不斯文呢。現在老了,才假裝斯文些。」

    小鳳問:「什麼叫行伍出身?」

    他說:「就是當兵的,老兵侉子。」他此時話語間才帶了幾分北地承州的方言,有意將腔調加重,引得小鳳直笑:「我可想不出來,先生您這樣子,真不像當過兵的。」

    店裡這半日都沒有別的客人,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他往窗外看了看,說道:「我要回去了。」小鳳與他一番言談,甚是相得,她自幼喪父,雖然每日茶客來往,但皆是無甚知識的左鄰右舍,從沒人陪她這樣談過話,不知不覺生了一種儒慕之心,說道:「坐了這半日,已經誤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我正要去煮面,先生吃了面再走吧。」

    他問:「也不要錢?」

    小鳳說:「也不要錢。」

    他說:「那好,我就吃了面再走。」

    小鳳果然去廚房煮了面,兩人一人一碗,雖然是清湯寡面,上面只撒了一點細細的蔥花,但他吃得甚是香甜,不僅把一碗面吃完了,將碗中麵湯也喝掉大半,才說:「好吃。」

    小鳳笑道:「您愛吃下回再來就是了。」

    他點了點頭,說道:「我下回一定來。」

    倏忽過了十餘日,這天傍晚,快打烊的功夫了,店裡的客人都走了,小鳳正預備打上鋪板,忽然看到他從外面進來,依舊是一襲半舊的長衫,漿洗的十分乾淨,顯得溫文儒雅。她歡喜道:「我以為您不來了呢。」

    他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十塊錢來,放在櫃檯上,說:「這回我帶了錢來。」

    小鳳不肯要,說:「就是一壺茶,一碗面,不過幾毛錢的事,先生您這樣就太外道了。」

    他說:「你這是小本生意,怎麼好總讓你請客,這十塊錢你收著,我以後來喝茶再慢慢算吧。」

    街坊鄰居也是這樣,存幾塊錢茶水錢在這裡,或者記帳,一併收的也有。小鳳見他執意如此,只好把錢收下來,問:「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想了一想,說:「我姓封。」

    小鳳便請教他「封」字怎麼寫,認認真真一筆一劃的記在帳本子上了,他看著有趣,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鳳。」

    他又問:「你想不想念書去?」

    小鳳搖了搖頭,說:「爺爺說啦,咱們這樣的窮人,沒有讀書的命,再說了,讀書認字也不見得是好事。」

    他問:「怎麼不是好事?」

    小鳳說:「爺爺說,懂得越多,煩惱越多。」

    他怔了一下,方才點了點頭:「老人家這話說得很對。」

    兩人就這樣說著閒話,最後小鳳又煮了麵條來,他依舊吃得很香甜,對小鳳說:「過幾日等有空了,我再來。」

    從這日之後,他卻再也沒來過。到了年底臘月結帳的時候,小鳳記著這位封先生還存著錢在櫃上,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再算帳,這九塊多錢依舊存在櫃上,只不見他來。

    烏池的夏季最為漫長,等雨季一來,每日都霪雨纏綿,方是入了秋。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街上行人斷絕,連車都看不見一輛,小鳳獨自在店中,正給爐子換煤,忽然有客人進來,她抬頭一看,認了半晌才認出來,不禁十分歡喜:「封先生!」

    不過一年不見,他兩鬢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也似乎瘦多了,向她慢慢點了點頭,倒還笑了一笑,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小鳳給他沏上茶,問:「先生還是吃面嗎?」

    他搖了搖頭,問:「你這裡有酒麼?」

    小鳳說:「沒有,先生若是想喝酒,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

    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她不肯收:「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裡呢。」解下圍裙,揩了揩手,打著傘去隔壁酒坊,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

    他接過酒去,聞了一聞,說:「這個倒真是高梁酒。」問:「有大碗沒有?找兩隻來。」

    小鳳去找了兩隻大碗來,他慢慢斟著酒,她就去廚房裡炸了一點花生米,又把自家泡的鹹菜盛了一碟子來,擺上桌子,說:「今天下這樣大的雨,早上沒有去買菜,先生將就著下酒吧。」

    他指了指凳子,說:「你也坐。」

    小鳳不肯,他說:「我一個人喝悶酒沒有意思,你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她只好答應著坐下來,他問:「你會喝酒麼?」

    小鳳搖頭,他就將兩隻碗都擺在了自己面前,端起來先呷了一口,又歎了口氣。

    小鳳見他落落寡歡,不知該從何勸起,他卻慢慢的又喝了一大口酒,拿起筷子,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問:「小鳳,你有沒有什麼事情特別的後悔?」

    小鳳想了想,說:「爺爺走了之後,我很後悔,有時候我不聽他老人家的話,沒有好好對待他。」

    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小鳳說道:「先生也有孩子吧,一定也很孝順聽話。」

    他默然無語,過了片刻,忽然流下眼淚,小鳳一時慌了手腳,驚惶失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過了好久,他才說:「從他懂事開始,犯了錯總不輕饒,不是打就是罵。他跟我也不親近,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考上了外國的一間學校,我不讓他去,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頂撞我,把我給氣著了。打得那樣狠,他也不吭聲,最後只問我:‘父親,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兒子?’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到底喜歡什麼……願意做什麼……我竟然都不知道……」

    他含著眼淚看著大雨中的永江,端起酒碗來,忽然一口氣就將酒喝幹了,拿過酒壺來,又斟上一碗:「我這一輩子,除了另一個人,就只對不起他……連他出生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裡,一直到他快半歲了,我才回去,他從小就沒看過我的好臉色,有時候明明不是他的錯,我也算在他頭上,拿他出氣。他其實一直很聽話,哪怕他自己心裡不樂意,還是很聽話,按我的意思去參軍。是我害了他,是我對不起他。」

    他慢慢的將碗中的酒喝得幹了:「他在我面前,笑的時候很少,這二十幾年,我都沒見他笑過幾回……」

    小鳳說:「已經過去的事情,您就別想了,凡事都要往前看的啊。」

    他淒然搖一搖頭,又喝了一碗酒。

    小鳳見他喝得這樣急,怕他喝醉,一直勸他吃菜,他喃喃說道:「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們的孩子,我心裡難受。我真的難受,我對他不好,是因為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咱們的那個孩子,所以我總不待見他,我心裡其實是恨他,我更恨我自己……我這樣對不起你……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誰也不敢在我面前提你……我就像是真忘了你……但我知道,我總癡心妄想你還活著,哪怕你活著恨我也好。你恨我也好……」

    他淚流滿面,伏在桌上,終於酩酊大醉。

    小鳳見他醉得如此,於是去里間拿了一件爺爺的夾衫,這件衣服是爺爺最好的衣服,一直沒捨得穿。爺爺去世後,她把這件衣服留下來作念想。簇新的夾衫漿洗得很乾淨,她把長衫披在他肩上,看他兩鬢的白髮,如同秋霜一般,她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死的時候自己還小,連樣貌都記不清了,若是自己父親還在,應該也是這位徐先生的年紀了吧。

    她歎了口氣,把桌上的酒菜碗筷輕輕收拾了去。她在廚下洗了碗出來,看他還伏在桌上沉沉睡著,於是拿了針線小籮,坐在店門口補一件舊衣裳。

    等她把兩個補釘縫完,天早已經黑下來。她起身去點上油燈,雖然從隔壁鋪子裡牽了有電燈過來,但她捨不得那電錢,所以沒有客人在的時候她總是點油燈。店門雖然掩上了一半,可是風仍舊有些大,吹得那油燈的火苗忽閃忽閃,她連忙把玻璃罩子扣上了。剛點好了燈,忽然外頭有人走進來,她以為是來喝茶的客人,連忙又站起來開電燈。

    電燈一開就雪亮雪亮,照見那人一身筆挺的西服,小鳳嚇了一跳,頓時知道這人不是來喝茶的——店裡還從來沒有來過這樣時髦的人物呢。

    那人打著一把傘,把傘收了,小鳳才看到他烏黑的頭髮,從中間分出一條雪白的發線,襯出端正的一張臉。這人不僅穿著西服,腳下更是一雙黑亮的皮鞋。小鳳聽隔壁鋪子裡的老闆娘說過,這種皮鞋要一百多塊錢一雙。這人竟然對她笑了笑,這樣的人她從來沒有見過,只覺得像電影院門口貼的明星,可是明星也不能笑得這樣好看。他回過頭去,似乎在招呼什麼人,只說:「找著先生了。」

    他的聲音也好聽,說的是烏池官話。小鳳看著外頭又湧進來好幾個人,都是穿著西服黑皮鞋的。斯斯文文都仿佛是讀書人模樣,可是一進來都不說話,有人去攙扶徐先生,有人就說:「我去叫司機。」

    小鳳眼花繚亂的看著,他們扶起徐先生,那徐先生似乎睜了睜眼睛,看著這些人,忽然的問:「敘安呢?」他聲音並不大,可是屋子裡安靜,小鳳只覺得那些人似乎都打了一個哆嗦似的,都站定了不動,連攙他的人都定住了,仿佛他一開口就像施了法似的,這些人都不敢再動彈。

    終於有人畢恭畢敬答:「何先生在汪主任那裡等消息,我們已經出來半日了,只怕連衛戍那裡都已經急了。」

    那徐先生道:「讓他進來——先讓他坐。」

    那些人這才知道他是真醉了,於是大著膽子哄著他:「先生,先回去洗個澡,何主任在等您呢。」一邊說一邊攙住,汽車早就停在了門口。那些人攙著他上了車,小鳳這才如夢初醒,追上去問:「你們是徐先生的家裡人吧?是接他回家嗎?」

    那人回頭對她笑笑,說:「我們都是徐先生的學生,姑娘你放心吧。」

    小鳳只覺得這事處處透著古怪,那徐先生明明跟她說過,他不是教書先生。可是她也不敢多問,只擔心這些人是壞人。於是又輕輕喚了聲:「徐先生……」

    那徐先生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似乎累得很,聲音也很低:「去上學吧,別耽擱了功課。」

    小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莫明其妙站在那裡,看著這些人關好了車門。先前那個穿西服的人卻又走過來,特意遞給了她一個小包,說:「聽先生的話,去上學吧。」

    等到汽車開走,小鳳還站在那裡,街頭的煤氣燈早就亮了,照見雨絲斜斜的,織在天地間。風吹在身上都覺得冷了,她才把店門掩了進去。手裡還拿著那紙包,不知道裡頭是什麼,於是隨手撂在茶桌上。

    等她把鋪板都下了,才把那紙包打開看,裡頭竟然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小鳳數了數,足足有十張,那就是一千塊了,足夠把隔壁的鋪子都買下來了。她心裡又慌又亂,因為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把錢包起來,想著,這可不能要,得還給人家。

    從這天開始,她每天都在店裡等,可是那個穿西服給她錢的人一直再沒有來過。不僅那人沒有再來,連那位徐先生也一直沒有來過。

    到了年底算帳的時候,她看到帳簿子上記的,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著。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覺得像是放電影一樣,那些人真像電影裡的人,又斯文又好看。不過徐先生隨口一句話,他們就給她一千塊錢,想必徐先生也是位有地位的人,不過有地位的人,為什麼喜歡吃自己做的粗茶淡面呢?

    小鳳想不明白。

    那一千塊還被她壓在箱底,她也並不著急,她想他上次也是隔了一年才來,所以想,明年那位徐先生總會來的。

    第二年,那位徐先生仍舊沒有來。

    第三年,徐先生還是沒有來。

    等到第四年春天的時候,有一天街上亂轟轟的,都在吵嚷著買報紙來瞧,說是慕容灃逝世了。小鳳雖然不大認得字,可是見隔壁老闆娘買了報紙,於是也過去瞧了瞧熱鬧。報紙上頭登著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小鳳看了好大一會兒,只覺得面熟,她想了半晌,才想起來這慕容灃先生的照片,倒有點像那位徐先生,不過白頭發更多點,樣子更威嚴些,她也沒見過幾位有地位的人,想必這世上有地位的人,都長得差不多吧。

    於是小鳳想起來,那位徐先生還有四塊錢存在自己店裡呢,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來吃面。還有那壓在箱底的一千塊錢,他如果不來,自己要還給誰呢?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10 09:26 PM

番外四 秋意遲

    烏池的秋天是雨季,難得的豔陽天,湛藍深遠的天際,一絲白雲都沒有。法國梧桐的葉子漸漸發脆,在秋風中嘩嘩輕響,花匠拎著竹簍,將草坪上翻飛的落葉一一拾起。

    蘇櫻坐在廊下籐椅上曬太陽,身旁的小圓幾上放了一隻大果盤,裡面堆著滿滿的紫微微的葡萄、紅蘋果、黃芽梨……她自己拎著一嘟嚕葡萄,摘一顆慢慢吮著,忽聽到老媽子笑吟吟的來告訴她:「總司令回來了。」她將葡萄往果盤裡一撂,隨手拿起一本西文雜誌往臉上一蓋,躺在那裡,只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果然聽見慕容灃皮鞋的聲音一路走近來,他隨手取下帽子,交給身後的侍從,笑道:「你可真會享福。」她躺在那裡,只是一動不動,他笑道:「真的睡著了麼?」伸手去拿開她臉上的雜誌,她劈手將雜誌一奪,隨手往小圓幾上一摔,冷笑道:「我會享福?但不知道,總司令認為我哪裡在享福了?」

    慕容灃說:「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哪裡敢對你生氣。」慕容灃道:「你別三天兩頭這樣跟我鬧,今天又是為什麼?誰敢說你低三下四了?」蘇櫻將臉一仰,只望著那高天上,仿佛是出了神,耳上一對玻璃翠的寶塔墜子,沙沙的打在衣領上,她的臉上唯有一種倔強的神色。慕容灃心裡一動,愛憐的替她將鬢旁的亂發都抿到耳後去,溫聲問:「就算是我的不是,到底為了哪一樁,你總要叫我知道。」

    她便說:「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明明答應回來吃飯,我叫廚房替你預備了好幾個菜,結果最後連個電話也不來一通。」她這種亦嗔亦惱的神色,最為動人,他不由連連道:「對不住,可真是對不住,昨天晚上緊急會議,開了大半夜,我忘記叫人給你打電話了。」她將臉一沉:「原來是開緊急會議去了。」也不再說話,驀得站起來轉身就走,慕容灃連忙追上去:「噯,我已經道了歉了,你別這樣發脾氣啊。」她只管怒氣衝衝的往前走,連頭也不回:「噯什麼噯,難道我沒有名字麼?」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對,我下回一定記得。」她眼圈一紅,話裡已經帶了哭腔:「反正你成日只是冤我,嘴裡沒一句真話,我曉得你昨晚是回家去了。既然如此,何必當初?還不如趁早打發了我,大家清淨。」

    慕容灃對著她一貫好性兒,此時也只是耐著性子:「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必然也知道昨天是孩子病了,我才回去看看。」她冷笑一聲:「孩子病了,她拿這個來誑你,你就拿這個來誑我?你甭將我當傻子,你以為我稀罕麼?從今後,你愛來不來,沒了你,我不知過得有多舒坦。」將手往回一奪:「你放手!」
慕容灃笑道:「我偏不放。」

    她惱羞成怒,低頭用力在他手上一咬,他手上吃痛,悶哼了一聲,反過手來,將她攔腰打橫抱起,她亂打亂掙,他一路抱著她,只是不放下來,廊下本來站著侍從官們,都只是低著頭暗暗偷笑,她胡亂踢打著,扭著身子:「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他已經用腳踢開紗門,將她一路抱上樓去了。

    他們午睡起來的遲,晚飯自然也吃的遲,吃過晚飯已經是九點鐘的光景,蘇櫻最愛跳舞,所以去換衣服,預備到烏池飯店的跳舞場去。侍從官來請慕容灃聽電話,謹之一貫是那種淡然的口氣:「孩子病成這個樣子,你昨天才回來應了個卯,今天連卯都不應了?」

    慕容灃道:「不是已經退了燒了嗎?有那麼多醫生守著,我回去也沒多大益處,何況我這裡還有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啪」一聲,就將那電話的叉簧按了。他回頭一瞧,只見蘇櫻一身跳舞的豔麗妝束,卻是滿面怒容,用力將他一推:「我就知道你不過哄著我,要走就快走,人家打電話來催了,你還不快走?」

    他說:「你不是也聽見了,我已經說了不回去,你還要我怎麼樣?」她將腳一頓,抽了肋下的手絹來擦眼淚:「我哪裡敢要你怎麼樣……」一句話未說完,伏到沙發扶手上,嗚嗚的哭起來,慕容灃最見不得她哭,只得說:「你別哭啊,你這一哭,我心裡都亂了。」

    她伏在那裡,肩頭微微抽動,憑他如何哄勸,仍舊只是垂淚。慕容灃無可奈何,往沙發裡坐下,說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只要你別哭了,行不行?」
她抬起淚痕滿面的一張臉,尤自抽噎:「反正你不過哄著我。」

    他見她肯答話,便笑顏逐開:「我哪回答應你的事情沒有辦到?」她便說:「那我要天上的星星。」他笑道:「成,我叫人給你找去。」她將嘴一扁:「又拿塊隕石來糊弄我。」他說:「隕石難道不是星星掉下來嗎?再說,上回我捐錢給國外那家什麼天文臺,他們不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顆行星嗎?」她呸了一聲,說:「反正你最滑頭。」他笑道:「你憑良心說說,哪回你要我辦的事情,我沒有辦到?難不成你還要我烽火戲諸侯不成?」

    她啐了他一口,水汪汪的眼睛只是瞟著他,撅著嘴說:「我要你背我。」

    他往窗外一瞥,窗外不遠處都是崗哨,他說:「這麼多人眼睜睜看著。」

    她因為打算出去跳舞,穿著醉海棠葉子撒銀絲旗袍,襯得兩頰的胭脂暈紅,有一種喜洋洋的嬌嗔:「這有什麼難為情的,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回約我出去爬山,我將腳崴了,你還背我呢。那回瞧著的人更多,都沒見你難為情。」

    他便半蹲下來,讓她伏在他背上,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柔聲叫道:「沛林。」他嗯了一聲,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會答應的,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說:「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生意又難做,我看他頭髮都白了好些,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交給他去辦,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好不好?」

    他並不答話,她又低低叫了聲:「沛林……」語氣嬌柔婉轉:「好不好嘛?」

    她身上的香氣淡淡的氤氳在身畔,她在叫他的名字,那樣低,那樣柔:「沛林……」他有什麼不肯答應?他還有什麼不肯給她?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砌,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的紅著。天色晦暗陰沉,仿佛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的震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他脫口答應她:「好。」

    她調皮的輕輕吻在他的耳上,微溫的熱氣呵在他頸中,她緊緊的摟著他,這依戀讓他安心,明明知道這一世她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10 09:27 PM

片段一 雙簧戲紅顏扮禍水

    因為駐防變動,徐治平在承州又多留了一天,他再三勸服了常德貴,與他一同去見慕容灃辭行。他們從十餘年前跟著慕容宸,承軍積年的規矩,每日都是依時點卯,從主帥到最下級的兵士,都不興晏起。所以早上七點鐘左右的光景,他們就去了帥府。

    下人將他們讓在花廳裡喝茶,等了半刻鐘的樣子,常德貴性子急,已經不耐煩了,取出懷錶來看了看,啪一聲合上表蓋。徐治平倒是沉得住氣,問那聽差:「六少還沒有起來嗎?」那聽差陪笑說:「我們不在上房當差,所以並不知道。我這就替您再問問去。」他去了不大一會兒,回來依舊十分客氣的問:「兩位若是有急事,能不能先留話?」

    常德貴瞧了徐治平一眼,問:「六少真沒起來?」那聽差笑了一笑,含糊道:「兩位在這裡老等,也不是辦法,若是不急的事,兩位不如回頭再來?」常德貴不由問:「六少是不是不舒服?」那聽差又笑了一笑,並不言語。常德貴還要問,徐治平已經一把拉住他,說:「那咱們回頭再來吧。」

    他們走出來,常德貴埋怨說:「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到了這時辰還不起床。想當年大帥在的時候,每天七點半鐘,風雨無阻的上大校場去看練兵。他倒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徐治平也不答腔,兩個人悶頭往外走,他們的汽車,本來停在帥府之側的一條斜街,叫做雲泥巷,因為兩面都是深宅高牆,十分幽靜。常德貴正要上車,徐治平忽然向前努一努嘴,常德貴轉臉一瞧,見巷子深處站著一個人,正是沈家平。沈家平是衛戍隊長,他既然在這裡,慕容灃定然是在附近。常德貴心裡奇怪,見沈家平在那巷子裡踱著步子,負手走了好幾個來回,又看了幾回手錶。

    徐治平將常德貴的衣角一扯,壓低了聲音說:「咱們上車再看。」他們坐到車裡去,春晚天氣晴好,早上那太陽光照在兩側高牆上,牆上的淩霄花疏疏的開了幾朵,一只鳥兒在那牆頭上蹦跳了幾下,他們看著沈家平瞧著那鳥兒出了一會子神,又抬起頭來往那牆頭上望去。常德貴見牆後花木扶疏,掩映一角紅樓,不由問:「那是什麼地方?」徐治平說:「那不是陶府嗎?」常德貴將腦門子一拍,說:「瞧我這記性,這地方不正是陶府後院?」又說:「這小子昨天准是在陶司令那裡打了通霄的牌,到現在還沒回去。」

    徐治平微露笑意,說:「未必,說不定有得咱們瞧。」正說話這功夫,忽聽鐵門咿呀的一聲,陶府那小門裡走出個人來。沈家平連忙迎上去,那人身形挺拔,雖穿了便衣長衫,徐、常二人都是再眼熟不過,正是慕容灃。沈家平迎上去附耳說了幾句話,慕容灃卻掩口打了個哈欠,常德貴咧嘴一笑,壓低了聲音說:「瞧這模樣可不是打了一夜牌?」徐治平搖一搖手,忽見慕容灃回過頭去,兩人順著他的視線一瞧,只見那小樓的露臺上,立著穿西式衣服的女子,那朝陽正照在露臺上,極清晰的娉娉婷婷身形,她見慕容灃回過頭來,向著他嫣然一笑,伸出手指在唇上一比,然後往外一翻,竟是個西洋式的飛吻,慕容灃也向她揮了揮手。

    常德貴不由罵了聲娘,說:「原來是這檔子事。」徐治平笑了一聲,說:「年輕荒唐,也是難免的。」他本來還有一分疑惑,此時也盡放下了,說:「瞧這樣子,正在新鮮勁頭上,保准顧不上咱們了。」


作者: tungtung456    時間: 2013-12-10 09:27 PM

片段二此歌此情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的往下滴,他癡了一樣。

    雨聲漱漱,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裡唯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的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的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裡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裡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臺。站在高臺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裡,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的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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