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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橘花散里 -【將軍在上,我在下】《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4 PM     標題: 橘花散里 -【將軍在上,我在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6-8 11:56 PM 編輯

【書名】:將軍在上,我在下

【作者】:橘花散里

【內容簡介】:

  八年沙場凱旋歸,方知天下兵馬大將軍竟是女兒身?

  皇太后頒懿旨,封安王之弟夏玉瑾為南平郡王,娶大將軍為正妃。

  面對殺人如麻,鐵面無情的媳婦兒。

  廢材郡王冰天雪地撓牆淚奔跳湖求助:「如何重振夫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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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5 PM

1、凱旋歸來

  大秦國最近有喜事。

  鎮北大將軍葉昭征戰八年,終破西蠻都城,一雪前恥,不但奪回領土,還逼其俯首稱臣。

  喜報傳來,上京狂喜,文武百官個個歌功頌德,恨不得將鎮北大將軍誇成天下第一等英雄人物。

  大秦國皇上急封葉昭天下兵馬大將軍,命其凱旋回朝受賞。

  未料,另一道折子快馬呈上——鎮北將軍謝恩請罪,直言自己是女兒身。

  舉國震驚,嘩然一片。

  皇上一口參茶將最寵愛的宋貴妃噴了滿身。
  
  要說這葉家,也算個傳奇,自開國以來,世世從軍,共十三人為國捐軀,真正滿門忠烈,故受封鎮國公。

  八年前,蠻金入侵燒殺擄掠,連破黑山十八州,當時駐守漠北的鎮國公威武大將軍葉忠奉旨,率三十萬大軍出征,臨行前皇上賜宴瓊林閣,賜丹書鐵券,賜精忠報國牌匾。

  鎮國公之子,年僅十六歲的葉昭自請先鋒,先身士卒,率五千鐵騎巧計破蠻金兩萬大軍,俘虜蠻金將領呼呼帖耳,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為振威校尉,葉忠拒賞。

  後,葉昭率兩千騎兵夜襲瓊州,火燒蠻金糧倉,斷其後路。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游擊將軍,葉忠拒賞。後,葉昭率兩萬軍牧野迎戰,斬敵二千餘,俘獲三千,大捷。上京接捷報大喜,封葉昭忠武將軍,葉忠拒賞,上書言葉昭此生不願為官。

  天子怒,發旨訓斥。

  葉忠無奈接旨。
  
  緊跟著過了一年,蠻金集結附近八個部落,設下埋伏,大秦軍將領王善水中計,大敗,鎮國公葉忠為守邊關,中箭身亡,長子葉雄陣亡,次子葉傑陣亡,蠻金屠城,鎮國公夫人不甘受辱,當場自盡。天下大亂,邊關告急,直逼京城。葉昭繼承父志,臨危受命,封鎮北將軍,率軍出戰,帶三千鐵騎突襲蠻金十萬大軍,獨自直闖敵陣,殺數千人,斬蠻金名將塔坦,三進三出,敵軍聞風喪膽,逼蠻金王敗退百里。後轉甘都城,糾結三萬騎軍,佈陣重征,數度突襲,分股絞殺蠻金部隊,血流成河,號稱「活閻王」。

  蠻金歌謠紛紛傳唱 「閻王到,沙漠紅,漠北的男兒化白骨,漠北的小兒不夜啼……」
  
  「這樣的傢伙,怎會是女人?!」皇上拎著折子,反反覆覆看了十餘次,試圖從中找到蠻金人偽造的蛛絲馬跡,結果讓他很悲催。

  他去信鎮國公家九十八歲的老太公詢問。

  老太公神智早已有些癡呆,龍精虎猛地舞著枴杖咆嚎:「葉家沒有女兒!只有沒把的兒子!」
  
  唉……

  葉昭真他媽是個女人。

  皇上死心了,文武百官死心了。
  
  怎麼辦?

  眾說紛紜。
  
  未料,皇上當晚在深宮不知和皇太后商量了什麼。
  
  第二日力排異議,果斷拍板,親自作詩歌頌葉昭功績,命葉昭押俘回京,封宣武侯,封天下兵馬大將軍,鎮守京城二十萬大軍,賞賜若干。
  
  皇太后頒懿旨,封安王次子夏玉瑾為南平郡王,娶宣武候葉昭為正妃。
  
  天下再驚。
  
  這夏玉瑾在京城也是個鼎鼎有名的人物,平生有三樣人人樂道的軼事。
  
  第一是他的身子,夏玉瑾從小喪父,身子孱弱,幾度差點活不成,國師說他命中缺貴人,母親便給他納了個七品官的命中帶貴氣的庶女沖喜做妾,也沒有用。後來不知哪裡來了個遊方道士,給了一個養氣吐納的法子和靈丹,竟奇跡般地好轉過來。
  
  第二是他的性格,安太妃早年喪夫,最疼小兒子。又憐他體弱,一味溺愛,慣得膽大包天的瘋魔性子,整日和下三濫的傢伙混在一起,游手好閒,鬥雞鬥狗鬥蟋蟀,玩貓玩馬玩骰子,是青樓裡的常客,紈褲裡的翹楚,除了玩什麼都不會,除了正經事什麼事都幹。
  
  第三是他的模樣,堂堂男子,卻長得傾國傾城難以描述,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第一次跑去京城最有名的小倌館楚風軒玩。豪闊海客不知其身份,驚為天人,一擲千金,鬧著要用十斗明珠給他贖身……受驚過度的他指天發誓,此生最恨兔兒爺!再不踏入小倌館半步。
  
  夏玉瑾因聲名狼藉,婚事拖了又拖,如今已二十二歲,配上二十四歲,做男人很成功做女人聲名也不太好的葉昭,剛好一對。
  
  皇太后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皇上很滿意,王爺郡王國公侯爺夫人們也很滿意,沒成親的王爺郡王國公侯爺世子們更滿意。
  
  唯安王府得此噩耗,全府大哀。
  
  安太妃張氏穿著蓮青魚紋對襟長褂,滿頭顫巍巍的素淨銀飾,將呆若木雞的夏玉瑾抱入懷中,哀怨道:「我的兒啊,是你命苦,怎就攤上這門破事?這等媳婦,如何相處?」
  
  安王爺夏玉闋拖著他早年受傷的腿,一瘸一拐走過來,勸道:「皇太后說宣武侯尊貴無比,不是阿貓阿狗都能議親的,這門親是皇后幫著挑的,就連宋貴妃也沒反對,如今是懿旨已下,娶葉昭是鐵板上的釘子,母親還是遵旨吧。」
  
  安太妃瞪了他一眼道:「她們都心疼本家孩子,不願意娶這個活閻王回去,奈何你父親過世,你又是個瘸……上不得朝的,我們在朝中說不上重話,自然是是柿子撿好的捏。可憐我的玉瑾啊……」
  
  夏玉闕低頭稱是,心裡卻覺得是二弟風評太差,無人相助,皇太后嗜好做媒,被廢物利用,塞上眼前這個窟窿,也是活該。又想到母親素來偏心,心裡也有三分快意。便「唉聲歎氣」地開口道:「葉昭從軍多年,無人發現是男兒身,想必是長得高大威武,膀大腰圓,劍眉虎目吧?」
  
  「不,我不娶。」夏玉瑾的臉色又更難看了幾分。
  
  夏玉闕再道:「太后懿旨,哪能不娶呢?雖聽說她殺人不眨眼,一言不合便開殺戒,上千上千的俘虜都被直接坑殺了,活剝人皮,生飲人血,不過二弟總歸是她夫君,待嫁入家門後,想必會收斂暴戾性子,遵守女德,好好學習如何為人媳婦,所以不用擔心。」
  
  夏玉瑾臉色黑得和鍋底一般。
  
  其實大家都聽過葉昭的各種可怕傳言,民間有時還用來嚇小孩。妾室楊氏兀自鎮定,唇色發白。兩個通房早已嚇得拋下攀龍附鳳之心,抱著他的大腿,哭著喊著要活命。
  
  夏玉瑾冷笑:「眉娘,你不是說除了我的心什麼都不要,將來好好侍奉少奶奶的嗎?」

  眉娘渾身發抖:「奴婢勾引少爺是奴婢不對,奴婢知錯了,少爺就看在奴婢從小侍候的份上,大發慈悲,就算把奴婢揍出去,嫁給下房的黃二麻子也成。
  
  夏玉瑾再冷笑:「萱兒,你不是說要和我同甘共苦,就算死了也要在一起嗎?」

  萱兒魂飛魄散:「奴……奴婢就是個狐狸精!不要臉!你把奴婢一頓板子拖去賣了!賣去哪都行,饒奴婢一命吧。若惹怒少奶奶,她說要剝皮,可是會親自動手剝的啊!」
  
  夏玉瑾狠狠甩開她們的手,衝出屋外。
  
  過了片刻,噗通一聲水聲。
  
  婆子大喊:「救命!少爺跳湖了!」
  


2、白馬將軍

  德宗十三年,冬天,上京被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道路上,又積了一層薄薄細雪,兩側擠滿穿著厚實的百姓,探頭探腦在等待著什麼。路中間,報信的快馬來了一匹又一匹,羽衛軍吆喝著,花費了好大氣力,才制止人群的瘋狂推擁。
  
  大秦社會氛圍較寬鬆,男女大防不算嚴苛,貧家女子會跟隨父母或夫君出來看熱鬧,大膽的富貴人家女子則覆面出門,坐在酒樓茶肆的樓閣上,交頭接耳,語笑嫣然,期待地看著遠方。
  
  「來了,我聽見馬蹄聲了。」

  「葉將軍要來了。」

  「死娘們!別推!要掉下去了!」
  
  興奮的女人們推開窗,紛紛探出頭去,都想一睹天下第一奇女子,大秦第一女將軍。
  
  馬蹄聲近了,響亮整齊。
  
  迎面而來的是兩面巨大的明黃色旗幟,一面繡著龍紋圖騰,一面繡著「大秦」二字,跟著又是兩面墨色旗幟,一面繡著虎紋圖騰,一面繡著「葉」字,風中飄揚,氣勢磅礡。後面跟著兩個囚籠,裝著蠻金皇帝與蠻金皇太子,因天氣寒冷,並未讓他們裸身負荊,依舊穿著皮襖,只依獻俘規矩,在他們臉上塗了各色油彩,頭上插著幾根枯草,做出醜態。
  
  蠻金多年在大秦邊境□擄掠,積恨甚深,如今大仇得報,百姓拍手稱快,對其擲石取樂。
  
  葉昭統轄的八百虎狼騎親衛緊隨其後,披一色銅編鎧甲,騎駿馬,隊列整齊,表情肅穆,目光正視前方,除佩劍碰擊馬鞍飾物上的細小聲響外,竟無一人出聲。
  
  女孩們往虎狼騎擁著的將領中張望,不停嘰嘰喳喳議論著,猜測著。

  「誰是葉昭?左邊騎棗紅馬的那個吧?看著像個將軍。」

  「呸,什麼眼神?葉昭再怎麼男人也不至於長鬍子吧?」

  「右邊那胖子?」

  「太醜了吧?」
  
  議論紛紛中,虎狼騎迅速左右分開,讓出一條小道。一匹高大白馬快步而來,它頸間綴著紅纓,披著銀鞍,上面坐著一條高挑修長的身影,穿著鑲銀獸面鎖子甲,帶著羽飾九曲銀盔,腰間佩著重劍,挺直的脊樑,每一個動作都矯健有力。她迅速趕到隊伍前列,站在首位,其餘將領的馬匹微微退後半步,面上呈恭敬之色。
  
  瞬間,所有人不再懷疑。
  
  這名鳳表龍姿,氣宇昂然的將軍便是葉昭。
  
  空氣沉默了一會,喧鬧氣氛更加熾烈。
  
  站在閣樓上的人,見街道上圍觀的百姓在興奮地接頭交耳。他們卻因雪天陰沉,居高臨下,被陰影遮蓋,實在看不清模樣,心裡實在焦急。有大膽女子,竟悄悄解下腰間銀雙魚如意結,「失手」朝路上擲去,正好落在葉昭馬旁。
  
  一條馬鞭呼嘯而出,如柔軟的靈蛇,纏上如意結捲起。

  葉昭持鞭抬頭,往路邊閣樓看去,一道明媚的陽光恰逢其時,穿過灰濛濛的天空,透過飄揚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
  
  如何形容這張臉?
  
  據說鎮國公太祖有幾分胡人血統,所以葉昭的五官很分明,她常年奔波,四處征戰,皮膚被陽光曬得成略深的小麥色,帶著蜜色光澤。凌厲的劍眉下,眼珠色澤略淡,冷冷的像琉璃珠子,透露著肅殺之氣,彷彿可以穿透一切。鼻樑挺直,薄唇緊抿。舉手投足皆男兒,渾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女人味,倒像是大秦一半少女懷春時,夢中夫君的模樣。
  
  她輕抖長鞭尾稍,一個漂亮弧線拋出,兔起鶻落之間,如意結已躍過湧湧人頭,劃過空中,準確地落入它主人的懷裡。女子有些羞愧,正待低下頭去。卻見葉昭的嘴角極微地笑了一笑,讓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如何形容這一笑?
  
  春回大地,冰山被陽光融化,匯出涓涓溪流,美景如畫。大約是大秦另一半少女懷春時,夢中夫君的模樣。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地注視著白馬上的將軍,都只恨不得當場看殺了她。
  
  馬蹄聲漸去,悠悠餘韻。
  
  原本緊張的看客們終於輕鬆起來,泡上兩壺茶,各自竊竊私語,女子們自是將她誇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好郎君,只恨老天無眼,顛倒陰陽,今生無緣。男人除部分好男風外,皆對葉昭嗤之以鼻,並幸災樂禍道:
  
  「南平郡王平生最恨男風,身子弱不禁風,宣武侯武藝天下無雙,長得又……如此英武,夫妻怕是難得和睦。

  「哈,他們兩人在一起也不知誰是被壓的。」

  「賭十個銅板!南平郡王那身子骨,只有被壓的份。」

  「有人賭將軍被壓的嗎?別看我,我不壓,一賠一百也不壓。」

  「以後咱們上京母夜叉排第一的應該不是徐夫人了吧?」

  「你們這群嚼舌根的,大庭廣眾下,嘴裡不乾不淨的,少擠兌人!」

  「小丫頭,省省吧,甭說你家是賣豬肉的,就算你是公侯千金,人家也娶不了你。」

  「可憐的南平郡王……」

  「誰讓他往日浪蕩,報應啊報應。」
  
  宮城,崇文門外,天子親率百官相迎。

  葉昭下馬參拜,獻上俘虜與戰利品,蠻金長年擄掠外族,曾血洗了特產珠寶首飾的海夷國及周邊弱小國家,如今皇族被破,其國庫大部分貴重財物皆被葉昭呈與大秦國,龍眼般大小的貓兒眼、拳頭大的祖母綠、鴿血紅、藍寶石、鑽石、還有各色珍珠,配上無數黃金白銀,被海夷國的巧手藝人雕琢鑲嵌得精緻絕倫,幾乎晃花了所有人眼。
  
  連年征戰,國庫早已空虛,這批巨大的財物正解燃眉之急。
  
  「賢臣啊賢臣,」皇上歡喜得親手去扶,幾乎碰到肩膀之際,身邊內監總管急忙重重地咳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葉昭的性別,凌空收住手,淡淡地揮了一下,誇道,「葉昭將軍替父出征,立下奇功,比前朝秦玉女將軍更甚。」
  
  葉昭接道:「聖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獨具慧眼,心胸開闊,可與千古明君比肩。」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在眾人面前,互捧幾句場面話,又感歎了幾句葉老將軍忠烈,為國捐軀的精神,素來推崇「仁德」的皇上,還當眾灑了幾滴眼淚,然後命人宣旨,賜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兵符,賜丹書鐵券,賜太祖傳下的玄鐵鞭,賜婚南平郡王等等。
  
  葉昭謝恩,面上看不出喜怒。
  
  皇上念及南平郡王那不爭氣的廢物,恐功臣心生不滿,回宮後,還私下安慰了幾句:「愛卿,太后認為將軍為國咋在外奔波那麼多年,雖然身份特殊,卻不是斷絕紅塵,大秦也沒有孤寡終生的宗親和侯門,更不能耽誤了你一輩子。可惜在宗室皇親裡挑選許久,適齡都已經成親,總不好在十五六歲的娃娃里拉個出來和你匹配。唯余南平郡王門第與年齡都合適,雖然性子荒唐了點,何況他還是有優點的,容貌長得好,還有,還有……」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實在想不出別的,只好總結道,「反正容貌還是長得很好的,你是願意的吧?」
  
  葉昭:「願意。」
  
  皇上鬆了口氣,命葉昭回去備嫁。又賜南平郡王府,讓人好生打理,等待兩月後迎親之用。待葉昭走後,又傳來左羽衛軍統領,咬牙切齒地吩咐:「多派些人把夏玉瑾看緊了,那傢伙什麼混賬事都敢做,告訴他若是逃婚就全家以欺君論罪,有什麼風吹草動要來匯報。否則……太后怪罪下來,就換你娶將軍!」
  
  左羽衛統領臉色劇變,回去後派人裡三層外三層將安王府圍了個水洩不通,並親自持槍鎮守在內,日夜不離,勞心勞力,整個人都瘦了一圈,此事按下不表。
  
  夏玉瑾自落水後一直裝病在床,聽聞噩耗,恨得把竹枕咬壞了三個。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6 PM

3、十里紅妝
  
  夏玉瑾與葉昭的婚事,沒有皇上娶親的尊貴,沒有長公主下嫁的奢豪,亦沒有慶王府婚宴的熱鬧,卻因將軍的特殊身份和郡王的荒唐身份,比上京百年來的所有婚禮更受矚目。
  
  新娘葉昭從小就沒女人樣,癡迷武學兵法,天賦極高,兩個哥哥都不是對手,祖父和父親痛心疾首之餘,都把她當男兒養,只恨不得忘了她是女兒身就真能變兒子。更兼八年征戰和軍隊裡沒讀過書的兵大爺們混一起,白天行軍打仗談陣法,夜裡喝酒吃肉談女人,錯亂的性別意識早已變成慣性,深入骨髓,難以更改。再加上葉昭初接手京城二十萬大軍,各項事務繁忙,有時幹起活來連家都不回,所以壓根沒半點自己要嫁人的覺悟。
  
  鎮國公葉老太爺又是糊塗的,每見大家忙碌,便歡歡喜喜地說:「我家孫子要娶媳婦了。」旁人怎麼解釋都無用,鬧得大家啼笑皆非。
  
  新郎夏玉瑾則是裝病臥床不起,偷偷命人去鎮國公府散播自己不好的傳言,只希望對方厭了自己來退親。他素來是塊打不怕罵不怕敗壞名聲更不怕的滾刀肉,如今擺明寧死不要這媳婦過門的架勢,皇上和太后逼於無奈,只好聯手壓制,聲明再不聽話就揍他娘,方沒有做出太出格的行為。
  
  無論王親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伸長了脖子想看他們的笑話。甚至有私下賭坊開盤猜他們婚後第幾天會大打出手鬧和離。
  
  【大秦規矩,嫁妝由母親籌備。】
  
  漠北被破時,鎮國公府遭搶掠一空,縱使鎮國公夫人給女兒有留下嫁妝也被搶光了。如今葉昭被封天下兵馬大將軍,多年征戰,抄查蠻金各個部落,再加上皇家賞賜,也算家財豐厚,卻多數用來購買了田地店舖,沒有需要常年收集的精雕細琢妝櫃鏡台等女兒嫁妝常用物件。
  
  再兼她母親已逝,家裡主管中饋的是守寡的長媳黃氏,對權勢熏天的葉昭不敢擅作主張,待婉轉提醒她要籌備嫁妝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此時離婚禮只剩大半個月了。
  
  黃氏只好硬著頭皮上,她愁眉苦臉問:「將軍,咱家錢銀是不缺的,可東西上哪兒買去?」

  葉昭正在書房翻看麾下將領花名冊和履歷,頭也不抬道:「隨便湊湊吧,差不多就好。」

  黃氏繼續問:「找朝中相熟的,從他們女兒嫁妝裡借幾件,將來再打造了還回去?」

  葉昭心不在焉道:「你做主吧。」

  黃氏再問:「還有嫁衣,首飾,你抽空來挑挑吧,要珍珠鳳凰簪好,還是琉璃金絲步搖?或者是來對八寶玉鳳蝴蝶簪,蘭花鑲藍寶耳環,羊脂玉鐲……」

  葉昭一邊忙得半死,一邊聽她念得頭暈腦脹,忍了半個時辰後終於慍怒道:「囉嗦,我一個大老爺們,哪會耐煩挑這些娘們玩意?!你撿幾個丟進去就好了。」
  
  「大老爺們?」

  黃氏目瞪口呆。

  葉昭見對方震驚,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說錯了什麼。

  黃氏痛哭流涕。
  
  【大秦規矩,女子出嫁都要親手繡嫁衣。】
  
  葉昭穿著身黑色勁裝,窄窄地束著腰身,斜佩寶劍,端坐書房,手裡拿著滿滿一把暗器,神情肅穆。

  只見她左手一招追風逐日,兩隻不長眼的蒼蠅被長針貫體,牢牢釘在牆壁上,右手一把漫天花雨,十七八根銀針緊貼著窗外跑來要偷腥的貓兒爪子,刺入地上,嚇得它魂飛魄散,落荒而逃。

  跟隨她的侍衛親兵們不由高聲喝了聲好,紛紛讚美:

  「俺學暗器多年,能得將軍指點,真是三生有幸。」

  「將軍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真是武功蓋世!」

  「真英雄。」

  葉昭冷冷地指點道:「武學之道,貴在用心。」

  眾人皆稱是。
  
  黃氏從背後出現,拖長了音調,絞著手帕,哀怨地叫了聲:「將軍……貴在用心啊……」

  眾人默然,悄悄退下。

  葉昭冰山般的表情扭曲了三分,她低下頭,繼續死盯著佈滿兵器兵書的書房內不協調的繡架,上面鋪著件無任何裝飾的大紅嫁衣,恨不得能看出個窟窿來,然後從針盒裡再抽出一根暗器,猶豫片刻,用力亂扎。
  
  【大秦規矩,嫁妝附上閨閣時女子愛物。】
  
  葉昭因愁白了嫂子三根頭髮,再聽她哭著念叨了死去的哥哥三個時辰,心懷愧疚,行動還算配合。其餘的嫁妝東湊湊西湊湊,再加上皇上和皇太后賞下的添妝,總算湊齊了。
  
  送嫁妝當日,從鎮國公府至安王府的大街上,再次人頭湧湧,好些打短工或開舖的百姓連生意都不做,都擠過來看熱鬧,讓街邊的酒樓茶肆生意翻了兩倍有餘,就連路邊賣涼茶餛飩的小攤,都賺了個盆滿缽滿。
  
  安王府早早開了中門,過了沒多久,喜樂聲響,抬嫁妝的不是普通下人,而是清一色的虎狼騎士兵,全部腰桿挺直,步伐整齊,舉重若輕地抬著沉甸甸的傢俱箱子,氣勢如虹地從街上走過,表情莊嚴得就好像在完成押送軍械糧草的任務。
  
  古今往來,誰能用軍隊送嫁?
  
  面對這霸氣陣勢,大家忍不住喝了一聲彩。
  
  走過的第一抬嫁妝是皇上賜下的玄鐵鞭,第二抬嫁妝是皇太后賜下的七色寶石黃金頭面,璀璨寶石互相輝映,耀得人眼睛都要睜不開,後面跟著的是皇后、貴妃、宗親大臣們賞賜的添妝,有玲瓏八寶閣、西洋鏡台、紫檀梳妝櫃,精緻得懷疑她們為討好當前最有權勢的將軍,把給自己女兒用的最好傢伙都拿出來了。再接著是鎮國公府自行添置的實用東西,包括百子千孫桶等常見的吉利物品,製作的材料很考究,款式卻很簡單,不帶半點閨閣氣息。
  
  一百二十台嫁妝,首尾長達數里,這頭進門,那頭還未出門。
  
  夏玉瑾穿著華麗的紅衣,原本漂亮的臉蛋早已蒼白如紙,正沒精打采地站在安王府門外迎賓,眼珠子東轉轉西轉轉,似乎在觀察退路,整個人看起來不像娶親,倒像要上刑場。哥哥夏玉闕則春風滿面地招呼各路來賓,但他也覺得自家弟弟的表情太晦氣,本著同胞友誼,出言安慰:「也別太往心上去,你好歹也是姓夏,當今聖上的親侄子,縱使將軍性子再怎麼蠻橫,也會給幾分薄面,不至於做得太過分。你如今封了郡王,又娶了媳婦,自個兒也要收生養性,以後別胡鬧了。」
  
  「大嫂知書達理,溫柔賢惠,你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夏玉瑾不忿地別過頭去,冷語反駁,但神色稍稍緩和了些,「至於那葉昭,乖乖做她的將軍去,我絕不承認這樣的東西是女人!」
  
  「什麼東西?!」夏玉闕皺眉呵斥,「葉昭收復蠻金,威震漠北,是大秦一等一的功臣,亦深得聖上寵愛。你再荒唐也不應如此無禮!認了吧!何況人家也未必不賢惠!」
  
  夏玉瑾難看的臉色稍稍緩和,夏玉闕趁熱打鐵,繼續給他順毛。未料,不遠處有夏玉瑾曾欺負過的宗室紈褲,擠眉弄眼地衝他喊:「葉將軍英雄才俊,夏郡王花容月貌,當真是女才郎貌,天生一對!以後好妻唱夫隨,千古佳話啊!」
  
  夏玉瑾天生貌美,最忌諱人家拿他長相開玩笑。那幾句話是字字如刀,鋒利無比,硬生生把他心窩裡最薄弱處戳得直流血。
  
  夏玉闕硬著頭皮,努力安慰:「沒那麼糟糕,別聽他們胡說,咱們看嫁妝,還是很有女兒氣息的,那珍瓏鏡台做得多精緻啊,說不準將軍心裡還是有幾分女兒情愫的,後面那些是什麼?形狀古怪,看起來挺沉啊……」
  
  嫁妝一抬抬過去,大件傢俱物品每過一件就博得一聲讚美,箱籠過後,最後三十抬卻是用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怪異物件,擔子壓得低低的,負責抬運的士兵額上有幾滴冷汗,似乎很吃力。
  
  大家都很好奇,恨不得能把紅布看出個窟窿來。
  
  幸好老天憐見,滿足了他們的願望。快到安王府,其中一抬的扁擔不堪重負,猛地斷了,東西重重砸落地面,竟把青石地面給砸出兩條裂縫,然後滾了兩滾。
  
  所有人睜大眼,暫停呼吸,愣愣地看著地上物件。
  
  一根閃爍著森森寒光的狼牙棒躺在青石路上,鋒利齒釘間似乎還有洗不淨的斑斑血跡。
  
  沉默……
  
  負責搬運的兩個士兵很淡定地換了根扁擔,一起將武器重新放回嫁妝裡,吆喝一聲,重新抬起,大步流星而去。
  
  還是沉默……
  
  繼續沉默……
  
  「快來人啊!別讓郡王爬牆逃了!」
  


4、洞房花燭

  夏玉闕極有先見之明。

  他早早預備的武林好手,在夏玉瑾剛爬牆的瞬間就把他扯了下來,封住週身幾個要穴,讓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左右架著控制行動,以免再生禍端。
  
  吉時剛到,鼓樂聲響,花轎在萬眾矚目中翩然而至。
  
  葉昭緩緩走下,身形筆直,胸前沒什麼起伏,火紅的面紗下看不清神情,除腰帶上一塊價值連城的精美紅寶石外,嫁衣上再沒半點紋飾。她在議論聲中微微環顧了一下,徐徐走向喜堂,動作瀟灑,宛若龍行虎步。
  
  夏玉瑾是被兩個大漢攙著拖出來的,他身形瘦削,個子在大秦雖然也算高,卻不過比葉昭多出半個指頭,再加上難看的臉色,受限制的動作,兩人站在一起,對比強烈,簡直就像被惡霸逼婚的小媳婦。
  
  皇家指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逼婚。

  尤其是被迫娶這種誰也不敢碰的活閻王。

  所有有良心的男人都替夏玉瑾掬一把同情之淚。
  
  皇上特意派人來參加婚禮,還賞了不少東西給南平郡王算是安慰,給足雙方面子。安太妃幾乎是哭著完成整場婚禮,若不知真相的人看來,她不像是娶兒媳婦,倒像給兒子送葬。鎮國公葉老太爺倒是很歡喜,對著新人吩咐:「你要早生貴子,開枝散葉,生個兒子再去戰場上殺他娘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智貌似清醒,就是眼睛老看夏玉瑾的肚子,讓人覺得怪怪的。
  
  史上最……無法形容的婚禮,平安落下帷幕。
  
  待木已成舟,新人送入洞房後,看守夏玉瑾的好手總算解開他身上的穴道,恭敬退下,迅速領賞去。
  
  夏玉瑾舒緩一下筋骨,看看眼前坐著的所謂新婦。她的坐姿雖有刻意收斂,比行軍打仗時略斯文了些,卻依舊帶著大刀闊斧的感覺,就像休息的猛虎,漫不經心,根本沒女人模樣,節奏敲擊床欄的食指好像在顯示著對這場鬧劇的深深不耐煩。
  
  這娶的是媳婦嗎?是爺們吧!

  正牌大老爺反憋屈得活像倒插門女婿!
  
  夏玉瑾越想越怒,蠻勁一起,不管不顧,把心裡話一字一句告訴她:「你是我妻子,也就是妻子罷了,不要指望可以左右我的行為!」
  
  葉昭只淡淡地回了聲:「哦。」
  
  她聲音偏低,征戰時經常要用吶喊來發號施令,損了嗓子,有些沙啞粗糙,和上京推崇的吳儂軟語相差甚遠,更帶著冰冷與命令的味道,彷彿沒把面前咆哮的男人放在眼裡。
  
  夏玉瑾有生以來,只有他無視人,何曾被人無視?他心裡憋滿說不出的難受。
  
  葉昭等了很久不見他出聲,問:「說完了?」
  
  夏玉瑾冷笑一聲,摔門而去,跑了幾步,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隨手抄起一把雪,揉了揉臉,用刺骨的寒意把滾燙的頭腦迅速冷靜下來。他不是蠢人,很清楚南平郡王是個沒實權的空頭銜,不過是皇上用來拉攏控制大將軍的棋子,是不可能休妻和離的。唯一的出路是讓葉昭對自己徹底厭惡,痛揍一頓,主動提出和離。

  如何讓妻子討厭自己?

  狐朋狗友們有豐富的經驗可供借鑒。

  最有殺傷力的招數是在洞房花燭夜,去寵愛妾室,狠狠落新婦的臉!
  
  夏玉瑾素來膽大包天,說幹就幹,當下就衝去妾室住的清心院,守在婚房外面的侍衛們未得將軍指令,不敢阻攔,其餘僕婦下人,有悄悄去找安太妃和安王爺夫婦告狀,安太妃心疼兒子,對媳婦厭惡,所以不理不睬,夏玉闕對自家混賬弟弟早已心灰意冷,只盼望將軍媳婦出手,用彪悍的手段讓他狠狠吃虧,於是也不管。
  
  夏玉瑾一帆風順地衝到楊氏門前。
  
  楊氏驚訝地看了他好一會,才行禮道:「原來是夫君啊?都怪妾身眼拙駑鈍,不過大半年沒在晚上相見,黑燈瞎火的,竟一下子認不出。」
  
  這話說得怨恨十足。
  
  夏玉瑾尷尬地摸摸鼻子,想起自己這些年在外頭瞎混,對家中女人不怎麼上心,偶爾被母親念叨煩了去睡兩晚,也甚少在姿色平常的楊氏處過夜,如今有麻煩事先來找她,實在於心不忍,於是打了兩個哈哈,轉頭找眉娘去。
  
  眉娘見他到來,想到丫鬟們打聽來的狼牙棒,嚇的臉色發白,果斷道:「妾身今天身子不乾淨,不能侍寢。」
  
  夏玉瑾不耐煩地揮手道:「爺不在乎。」
  
  眉娘連珠箭似地迅速說:「妾身還患了風寒,肚子痛,眼睛疼,四肢無力,心也絞著疼,而且最近睡不安穩,盡說夢話,做夢亂打人咬人……實……實在是不能啊……去找萱兒吧。」
  
  「好你個落井下石的賤人!往日還說姐妹情深,原來這般害我!」萱兒住在隔壁,聽到到風聲,頭也不梳立刻衝過來,先指著眉娘鼻子痛罵幾句,然後迅速對夏玉瑾「噗通」一聲跪下了,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磕頭磕得震天響:「郡王大人饒命啊,求你看在萱兒從小服侍的情分上,給條生路吧!讓奴婢青燈古佛,終了一生吧……」
  
  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一個裝瘋賣傻,一個哭成了醜八怪,鬧得他這個英俊瀟灑的主人好像在逼良為娼。
  
  回頭眼尾掃過,旁邊略有姿色點的丫鬟媳婦,瞬間閃開十尺遠,再掃一眼,沒姿色的丫鬟媳婦也離開了三尺遠,清俊點的小廝僕役們也悄悄低下了頭,縮去陰影中。
  
  夏玉瑾心裡的悲催難以形容,也不好明知是火坑逼著對方跳,他猶豫再三,終於鬱悶地跑去書房睡下,大家畏懼將軍凶名,沒人敢理他,於是茶冷水涼,連條被子都沒有,只能自己蜷縮成一團,狠狠打了好幾個噴嚏。
  
  另一頭,葉昭得到消息後,解下紅衣,丟去新房角落,她轉身看看銀鏡,紅燭昏暗,鏡中人薄唇緊抿,劍眉高挑,縱使在喜氣的氛圍中,一雙美麗的琉璃色眼睛也掩不去沙場磨煉出的凌厲。
  
  她緩緩起身,低沉地對屋外吩咐:「睡吧,不必等了。」
  
  「可是!郡王!」

  「將軍!他太可惡了!」

  兩把近似的聲音同時響起,上前說話的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花,濃眉大眼,膚色略黑,也有幾分秀氣,都穿著軍服,腰佩彎刀,臉上的表情因憤怒顯得猙獰,似乎隨時要去砍人。
  
  她們姐姐叫秋華,妹妹叫秋水,原本是祁龍山的山賊頭領秋老虎的女兒,自小舞刀弄槍,有身好本領,四年前祁龍山被蠻金入侵,殺人放火,無所不為。秋老虎不願同污合流,於是被蠻金派兵剿擊,被葉昭所救,感其俠義,納入羽翼,從此在其麾下擔任將領。秋華和秋水自幼尚武,對葉昭武藝崇拜得五體投地,自願擔任親兵,隨身侍候將軍,是當年為數不多知道她女兒身份的人。
  
  如今最崇拜的將軍新婚之夜受辱,兩姐妹比自己受辱更甚。土匪習慣當場發作,拔出彎刀,扭頭就走。
  
  葉昭急忙喝住:「去哪裡?」
  
  秋華怒氣沖沖道:「老娘去把那個不知好歹的混球小子綁過來!用鞭子狠狠抽一頓,再用刀架在他脖子上,先跪下磕幾個頭,再丟去你床上!看他要命還是要上床!去他娘的!敢給我們將軍臉色看的人還沒從娘胎鑽出來呢!」
  
  「放肆!這是天子腳下,就知道喊打喊殺,快快收好你的魯莽性子,別亂說話給將軍添麻煩!」秋水迅速制止姐姐的衝動,然後冷笑道,「我這裡有包迷香粉,待會去下到郡王的茶水裡,再把他送過來,保管馬上成事。」
  
  秋華點頭道:「還是妹妹想得周到,若他不喝,我給他灌下去。」
  
  「夠了!」葉昭聽得頭疼,她喝住這兩個要在自己家綁架自己夫婿的女土匪,去桌旁自斟自飲兩杯茶,尋思片刻,吩咐,「拿床被子送去書房,其他的事情他愛怎麼做都隨他去。」
  
  「將軍……」秋華秋水的聲音很哀怨。
  
  「先這樣吧。」葉昭抖抖袖子,滑出把精緻的短匕首,又從腰帶中摸出幾枚金錢鏢,歎了口氣,一起放入枕下,準備入睡前,掀開紅帳,遠遠彈指揮去。
  
  象徵吉祥的龍鳳紅燭,驟然熄滅。
  
  怨偶天成。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6 PM

5、妾室心計

  次日,安太妃聲稱自己頭疼腳疼心口疼,讓葉昭簡單敬了杯茶,賜了對羊脂白玉鐲子給新人,匆匆而去,留下長媳安王妃招呼。
  
  安王爺身有殘疾,所以安王妃只是四品官員的嫡女,出身不夠顯赫,故生就玲瓏心思,心知對葉昭太親熱便是得罪婆婆,對葉昭太疏遠就是得罪鎮國公府和大將軍,兩頭為難下。她只淡淡地說了幾句體己話,裡面卻很誠懇地提點了不少重要的府中人事來示好,然後提前告退去安太妃身邊侍疾。
  
  至於夏玉瑾?

  他一大早就溜出門,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
  
  葉昭似乎混不在意,她端坐太師椅,慢悠悠喝著茶。修長的身材穿著大紅交領窄袖戎服,腰間繫著綠松石饕餮紋青銅腰扣,腳上黑色飛雲踏步靴,長髮用簡單白玉簪束起,配上輪廓分明略帶異族風味的五官,更顯英氣逼人。惹得小丫鬟們紛紛扭頭,偷看了好幾眼。
  
  侍候的丫鬟小心問:「郡王爺的房裡人在門外等待請安,要讓她們進來嗎?」
  
  「好!」葉昭她琢磨著夏玉瑾長得美貌,他看上的妾室們更應當是天姿國色。想起軍營難見女色,更難見美人,倒是值得期待,瞧著大門的目光也略熱切了些,吩咐:「讓她們進來。」
  
  楊氏帶著兩個通房,慢悠悠地走來,施施然行禮。
  
  葉昭差點把口裡的茶噴了。
  
  楊氏穿著綠色衣裙,灰鼠皮襖子,烏壓壓的發上斜斜帶著兩支珍珠鑲嵌的銀珠花,帶著珍珠耳釘,雖容顏平凡,但舉止落落大方,倒也罷了。那兩個通房身上裝束卻是難看得無法形容,明明不適合濃艷打扮的眉娘穿著深紫色小襖,配著白色綢裙,脂粉擦得古怪,每一處都說不出哪裡不合規矩,卻每一處都配搭難看得讓人沒法凝視。萱兒則穿著過了時的舊衣,通神沒半點首飾,一幅怕生的小媳婦模樣,不施脂粉,臉色蒼白,似乎隨時能昏過去。
  
  這就是她家的妾室?

  想起黃尚書家千嬌百媚的歌女,劉參將家顧盼生姿的美人,於都統家豐乳肥臀的胡姬……

  而自家夫君連看美女的眼光都不行。

  葉昭終於感到了深深的失落。
  
  失落歸失落,賞賜還是很豐富的。葉昭從軍多年,繳獲戰利品無數,按軍隊裡的默認規則,最好呈聖,次一等的可留下不少,其中不乏蠻金皇族的珠寶首飾。她只愛武裝不愛紅妝,再漂亮的首飾都入不了眼裡,拿去賞人毫不吝嗇。
  
  楊氏口齒伶俐,舉止端莊,隨不算美人,卻很有氣質,所以最得她歡心,便給了她一根蠻金王妃帶過的黃金簪,雕刻成兩支喜鵲,銜著兩根珍珠珠鏈,繞著顆龍眼似的藍寶石,中間含著星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眉娘得了對沉重的黃金鐲,每個裡面都鑲著五顆大珍珠,萱兒得了對金耳環,簡單的鏈子上吊著顆指甲蓋大小的鑽石。
  
  上京的普通貴婦人都未必有那麼貴重的首飾。

  三個女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眉娘腦子一片空白,不知主母是何用意,接過首飾的手有些發抖。

  萱兒在琢磨將軍是不是想先示好,堵住眾人的口,再一舉把她們通通幹掉,然後越想越想哭。
  
  葉昭對兩人如喪考妣的表情很莫名,尋思是不是十幾年沒回過上京,再加上從不參加婦人間活動,所以弄錯了行情,把賞賜給輕了?
  
  楊氏反應快,先上前謝恩,然後賠笑道:「南平郡王府快要修建完畢,到時候郡王與將軍必定要分府另住,到時候不知下人是從安王府帶去,還是另買?還有僕役雜項等各處支出,房屋安排等,還請將軍早日做主。」
  
  葉昭聽得直皺眉頭,她軍務繁忙,兼新軍入伍,良莠不齊,正是要重新調教的時候。她又是武癡,回來有空餘時間也要練武,哪願意管這些雞皮蒜毛的後宅瑣事?可是事情卻迫在眼前,不能不處理,她沉思片刻,問:「往日郡王的事情是誰掌管的?」
  
  楊氏急忙接話:「家中主持中饋的是安王妃,郡王院子裡的雜事則是妾身與大丫鬟紫籐掌管,不過今年夏天紫籐得了恩典,許配給大管事的二兒子,明年便要出嫁了。」
  
  葉昭再問:「你可識文斷字?」
  
  楊氏點頭道:「妾身以前為母親分憂,也識得幾個大字,不過看得明白賬本罷了。」
  
  葉昭很快拍板,做出決定:「以後這些後院事務便交與你處理了,分府後的下人交給你去挑,以安太妃與王妃的意見為主。以後的人情往來你也接下,斟酌著辦,我不耐煩參與後院聚會,若是普通交際來往,能推便推,不好推的把宗室皇親的帖子拿來給我處理,剩下的你便代表我出席送禮,解決不了的再拿來給我看。」
  
  楊氏雙眼發亮,連連點頭稱是。
  
  眉娘與萱兒如醍醐灌頂,終於回過神來,想起南平郡王府是個特殊所在,別的官家都是以男為尊,娶夫人是為了掌管後宅,管理各項事務義不容辭,而自家的夫人卻是超級大官,天下兵馬大將軍,管的是二十萬男兒,壓根兒沒空後宅之事,自然要找人代理監管。而郡王雖然空閒,也不可能去做女人家的事情。
  
  所以他們家沒有琢磨宅斗的夫人,而是有兩位大老爺。

  待分府後,能討好將軍,掌管內務的妾室,不是夫人,卻有夫人的尊貴。
  
  那該死的楊氏,這些天日日在她們耳邊念叨將軍的恐怖之處,拚命慫恿她們裝拙藏慧,就是為了今天出頭,果然得償所願。

  明明將軍長得那麼帥,根本不像會吃人的妖怪!
  
  兩人悔青了腸子。
  
  葉昭看了一眼三人,淡淡再道:「賬房不需從府中帶去了,我軍中以前有個賬房,專門負責管糧草軍需,忠誠可靠,行事很是妥當,如今年紀大了,正好來郡王府養老。眉娘和萱兒有空也去楊姨娘處多走動走動,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們都是如花時節,正應打扮得漂漂亮亮,沒事多在一起玩,不要太拘謹了自己。」
  
  統帥便是用人之道,要放權。

  只要她把財政權牢牢控制手中,用通房盯著妾室,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楊氏搶得先機,好處多多,對現在的狀態已經很滿意,心裡也是歡喜的。而且她雖能處置普通下人,卻沒有處置其他妾室的權利,不能干涉她們的行動和利益,更不能對郡王與將軍產生影響,眉娘與萱兒對這樣的安排,也覺得安心了不少。兩人發現將軍喜歡看美人,趕緊回房重新梳妝,帶上賞賜的首飾,打扮得漂漂亮亮衝去侍候將軍,重新邀寵。
  
  葉昭新婚期間,不需上朝,便去書房讀書,留她們在身邊侍候。

  眉娘嫵媚,萱兒清雅,一個研墨,一個鋪紙,紅袖添香,各具風情。

  待葉昭去練武後,秋華與秋水大大咧咧地跑過來和她們聊天,自豪地誇耀自家將軍當年在漠北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的英雄氣概。

  二美身不能至,心生嚮往。

  然後再看看將軍風采,想想郡王薄情,皆恨造化弄人,生生揉碎了心腸。
  


6、東躲西藏

  南平郡王溜躂出門整整七天沒回家,連回門都無視了。

  安太妃衝去葉昭房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硬扯她說:「都是你不好,害得我孩兒都不敢回家了。」
  
  葉昭正在保養兵器,聞言不由皺眉道:「是聖上賜的婚。」
  
  「我不管!不管!」安太妃的眼淚和洪水氾濫似的,哭聲幾乎能推倒城牆,任何人都無法忍受,她不管不顧地抓著葉昭不停地搖,「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逼得我孩兒流落在外,下著那麼大的雪,餐風飲露,也不知受了什麼苦,要是出了什麼事該如何是好?快快將我孩兒尋來。」
  
  葉昭耐心解釋:「是他自己離家出走的,我成親至今才和他說了兩句話,一共四個字,何曾逼他?」
  
  安王妃看著眼前手持流星錘舞動卻毫無自覺的傢伙,眼角抽搐了一下,然後擦擦眼淚,決定婉轉點說:「他再有不是也是你夫君,不溫良賢惠也算了,不知冷知熱也罷了,不夠孝順也罷了,怎能每天舞槍弄棒?」
  
  葉昭:「我的工作就是舞槍弄棒。」
  
  安太妃想到寶貝兒子和這門倒霉的賜婚,鼻子一酸,再哭,「別想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反正你不找他回來,我……我就不活了!」
  
  葉昭給她的蠻不講理鬧得發慌,無奈道:「好好,我找,若他不回呢?」
  
  安太妃急忙道:「那你就去賠禮道歉,做低伏小,好好把他請回來!」
  
  「荒唐!」葉昭大怒,「是他不願見我,而非我不願見他,何況我堂堂正二品大員,鎮守京師,豈能讓手下人看笑話。」
  
  將軍終於發火了,雖然口氣和神態都有所收斂,依舊留著統帥千軍萬馬,戰場上砍人頭的風采,顯得霸氣十足,倒把安太妃嚇得心臟有些停頓,好不容易鼓起來的氣勢也軟了半分,她遲疑片刻,想起愛子,依舊壯著膽子,結結巴巴威脅道,「反……反正三天內你尋不回我孩兒,我便去太后面前一頭撞死!告你個不孝之罪!」說完後,也不敢看葉昭表情,匆匆而去。
  
  待她走遠後,一直侍立身邊的眉娘靠過來,貼著葉昭手臂,附在她耳邊透露:「將軍別擔心,太妃心裡只把郡王當孩兒,動不動就哭哭啼啼,每年為郡王的事威脅要去上吊撞牆絕食不下四五次,從沒見她真出事,不過嚇唬嚇唬人罷了。」
  
  萱兒在另一邊耳語:「郡王有時也受不住,躲出去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有的,反正他賭錢技術好得很,認識的下三濫又多,就算擱個半年不回家,也餓不死他……如果將軍要尋郡王,就往青樓酒肆,賭坊破廟去,八成躲在裡面。」
  
  她們認準將來當家人後,吃裡扒外的速度都很快,立刻把夏玉瑾賣了邀寵。
  
  秋華快言:「將軍要派人幫忙嗎?咱們調密衛,保管抓他出來。」

  「不必了,我知道他在哪裡。」葉昭親自披上黑狐鑲邊大氅,走到門外,她想起一事,「狐狸去哪裡了?最近怎麼不見人?」

  秋華急忙道:「軍師最近請了假,大概去哪裡溜躂了吧。」

  秋水抬頭,期待地看著將軍,小心翼翼補充:「他最近心情不好,要散心。」

  葉昭皺眉,命令道,「叫他休息夠了,就滾回來報道。」

  秋水不安地蠕蠕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

  葉昭已走出門外。

  風雪中,她的腳步沒有停頓,果斷朝西方走去。
  
  夏玉瑾藏在哪裡?
  
  上京西街,偏僻巷角內有間狹小骯髒的店舖,油膩膩的酒幡也不知掛了多少年,懶洋洋的老狗趴在佈滿青苔的石階上,店內火盆燒得暖洋洋的,紅泥小火爐上燉著一鍋羊肉,散發著濃郁誘人的香氣。時間彷彿優哉游哉地停在這一刻。
  
  店主叫老高,名副其實的老,滿臉皺紋,穿著件破爛的羊皮襖,盤坐在炕上。他對面幽暗的光線裡,坐著個貴公子,穿著件華麗的貂皮裘,手裡捧著個蓮花紋小暖爐,如瀑青絲盡數攏起,隨意用根紫色珍珠帶鬆鬆垮垮綁在腦後,肌膚無暇賽玉,精雕細琢的五官,杏仁般得眸子裡黑的像最深沉的暗夜,閃著一點最明亮的星光,嘴角掛著沒心沒肺的笑容。
  
  絕對不合適的人呆在絕對不合適的地方,感覺很古怪。可是從他泰若自然的神態中,又覺得也不算多麼古怪。
  
  老高歎了口氣,再次給他斟滿酒杯:「小王爺……不,現在是南平郡王了,你這新婚大喜,窩在俺這裡老不回去也不是辦法啊,總不能躲一輩子吧?」
  
  「囉嗦!」夏玉瑾停下筷子,挑了他一眼,「還嫌爺會吃窮你嗎?喜歡吃你家羊肉,是看得起你!別忘了你還欠我七百八十七兩的債,我這些天才吃了你五兩銀子的羊肉,你倒喝了我二十兩的好酒!」
  
  老高口頭上客氣,神態裡卻沒半點畏懼,樂呵呵地說:「不敢嫌不敢嫌,郡王光臨,蓬蓽生輝,就算再吃個百八十天,也要招呼的。」
  
  「你只想招呼我的酒罷了,」夏玉瑾撇撇嘴,喝得幾口悶酒,聽屋外雪聲寂靜,手癢無聊問道,「老高,再來玩幾把?」

  老高放下手中碗筷,笑瞇瞇道:「那感情好。」

  夏玉瑾笑道:「哈,不怕再輸個幾百兩?」

  老高:「不怕不怕,反正不管欠七百兩還是欠七萬兩,俺統統還不起。」

  「呸!」夏玉瑾板著臉,敲著桌子,半真半假威脅道,「大膽刁民!竟敢戲弄本郡王!還不起債就把你女兒拖去賣了!」
  
  「那感情好啊!俺快愁死她的親事了,」老高兩眼發光,大喜過望,「這次是賣去黃御史家還是張尚書家?劉太尉也可以啊!俺打聽過了,都是規矩人家啊,好好混上幾年,配個小廝管事衣食不愁,放回家嫁人也是臉上貼金。」

  夏玉瑾被他嗆得差點把羊肉噴出來,趁著三分酒意,用嘲弄的口吻道:「算了吧,就憑你家那出名潑辣的醜閨女?還想嫁出去禍害人?若有人不要命敢娶她,老子就添二十兩銀子給那倒霉鬼……」

  老高還沒等他說完,立刻接口:「俺先替翠花謝過郡王添妝了!」

  夏玉瑾瞪著他怒道:「去!是給他壓驚!」

  「一樣,一樣,」老高裝作看不見,慇勤道,「來來,再吃兩塊羊肉壓壓驚。」

  夏玉瑾氣得狠狠「呸」了他一聲。
  
  酒入愁腸,他想著家裡更彪悍的女人,只覺倒霉更甚,不由唉聲歎氣起來。
  
  老高見狀,勸道:「郡王,木已成舟,你就認了吧,發洩夠了,就該回去了。」

  夏玉瑾強硬道:「不回!老子不要見那婆娘,臉都快丟得沒法見人了。」

  老高:「郡王……你丟臉丟得多了,不差這一件。」
  
  夏玉瑾惱羞成怒道:「自個兒願意丟臉和別人逼著你丟臉是兩回事!我喝醉酒願意學狗叫是因為我高興,若是別人逼著我學狗叫就是恥辱!」
  
  「罵你的那不長眼傢伙不是被你用仙人跳設計,折騰得半死了嗎?氣也該出得差不多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老高苦口婆心,「何況大將軍巾幗豪傑,長得雖然爺們點,細細看去卻也不差,你比比俺家那賊婆娘,獨眼黑胖,凶悍霸道,稍微對路邊女人多看兩眼,就能操起木槌追著俺揍上兩條街,還不是一樣混了那麼多年。」
  
  夏玉瑾冷冷哼了一聲。
  
  老高歎了口氣道:「老頭子活了六十年,也看透了。女人最重要是能掏心掏肺地對你好,真心真意地顧著你,其他相貌啊性子啊,統統都是虛的。」
  
  夏玉瑾冷笑道:「她會對我好?太陽從西邊起吧?」

  老高再給他斟上酒道:「沒相處過,咋知道呢?」

  夏玉瑾搖頭道:「老子是個爺們,說不要就不要!決不受女人壓制!」
  
  「說得好,南平郡王果然夠爺們!」

  隨著響亮的鼓掌,破竹簾掀開,寒氣撲面而來,進來的男子瘦高身材,穿著身樸素青衣,銀鼠裌襖,踏著長靴,披著避雪斗篷,臉上被凍得發青,五官看似平常,卻很吸引人視線,尤其是那雙細長眼睛,半瞇起來,就像頭玩弄獵人的狡獪狐狸。
  
  「胡青?」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7 PM

7、狐狸軍師

  「胡青兄來了?快來喝一杯。」夏玉瑾急忙讓老高再拿個酒杯來。

  胡青嗅嗅空氣中的香味,嘗了口羊肉,笑道:「虧你找得到這家小店,味道絕了。」

  夏玉瑾自豪道:「那是,滿上京吃喝玩樂,能有人比我精嗎?東西呢?」
  
  胡青伸出手,纖長的指頭上掛著個小葫蘆,輕輕放在桌上,拔開塞子,沁出陣陣酒香。

  夏玉瑾聞了聞,讚道:「果真是東街巷口望陽樓埋地下十八年的女兒紅,不用權勢壓人,那吝嗇老闆居然捨得賣給你?倒是使得好手段。」

  胡青朝他攤開手掌道:「願賭服輸。」

  「老子還會賴你賭賬不成?」夏玉瑾在袖中摸了半響,抽出張一百兩銀票,拍入他手中,又問,「要不要再玩幾把骰子?」

  胡青搖搖頭:「人貴自知,我搖骰技術不如你,不賭也罷。」
  
  女兒紅斟上,驅了寒氣。

  酒過三巡,饒是夏玉瑾酒量頗大,臉上也開始發紅。他喝出兩口白氣,縮成入貂裘,毛茸茸的一團,迷濛醉眼看著窗外飄著的雪,想起幾天前雪中那條站得筆直的紅色身影,心頭煩惱萬千,只不住的歎氣。
  
  胡青道:「你醉了。」

  夏玉瑾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惆悵道:「你說,那傢伙為何如此頑固?」

  胡青問:「誰?」

  夏玉瑾彷彿沒聽見他的說話,自顧自答:「她嫁我也沒半分好處,不過是為全聖上面子……我新婚之夜鬧得如此荒唐,她只要順勢將我揍一頓,再鬧騰個兩年,便可以和離。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

  胡青道:「她的心思不好捉摸,或許是喜歡郡王你相貌?容易擺佈?」

  「對!言之有理。」夏玉瑾醉醺醺地點頭,說話開始顛三倒四,「定是我長得太好看,正對山大王的胃口。」

  胡青同情地點頭:「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夏玉瑾想起一事,抬頭問:「兄弟,你的母老虎呢?總該比我家那頭好吧?」

  胡青苦笑道:「在下並未娶親。」

  夏玉瑾爬起身,驚奇地將他上下打量,口不擇言道:「你看起來比我還大兩歲,雖然是沒什麼用的低微小官,也算是官身,怎會獨身?啊,莫非是有難言之隱?不怕,兄弟我認得個很厲害的江湖郎中,他的壯陽藥最是有效!待會就帶你找去。」
  
  「不是,」胡青給這醉鬼鬧得有幾分尷尬,解釋道,「我喜歡的女子嫁人了。」

  夏玉瑾鄙視道:「這等水性楊花的女人,不要也罷。」

  胡青搖頭:「她是被父母所命嫁人的,而且嫁的是個混球。」
  
  「干!這女子爹娘的眼珠長屁股上嗎?放著你這樣的好女婿不要,偏偏挑個混球?」夏玉瑾很有義氣地拍著胸脯道,「別難過!待兄弟給你想辦法,給這女子的相公下仙人跳!派美人勾引,騙光他家產,打他悶棍!非鬧得他夫妻和離!讓你去重新娶回來為止!」
  
  胡青似笑非笑道:「以後再說吧,你現在東躲西藏的,也不容易,晚點先想個法子回去應付將軍吧。」

  「應付什麼?你也看不起我?!」夏玉瑾白淨的臉色漲得通紅,氣勢洶洶地嚷,「老子才不怕那頭母老虎,回去非……非休了她不可!」

  胡青搖頭:「慢慢來,別衝動。」
  
  酒意正酣,談興正濃。

  竹簾猛地挑起,一個七八歲穿著破爛的男孩衝進來,跑得紅撲撲的臉上帶著幾滴汗珠,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老大!將軍找來了!」

  夏玉瑾嚇得從炕上跳起,酒醒了大半,心裡直發虛。

  老高也從瞌睡中驚醒,見他驚慌,鎮定幫忙道:「郡王,從後面翻牆逃跑吧。」

  「對!先逃再說!」夏玉瑾從懷裡摸出塊銀子,隨手賞給通風報信的男孩,命令,「你幹得好,再設法去拖她半刻。」

  「是!」男孩得令,擦擦鼻涕,興沖沖地扭頭跑了。

  夏玉瑾披上大氅,帶上手爐,衝去屋後,手腳並用地往矮牆上爬,因心慌意亂,衣服厚重,手腳僵冷,折騰了好幾次都爬不動。

  老高趕緊給他搭個桌子。
  
  胡青搖搖晃晃跟過來,輕指著正門,壞笑道:「若我是你,就從正門衝出去。」

  「少胡扯!當我是傻子啊?!」夏玉瑾回頭恥笑道。

  胡青搖搖頭,長長地歎了口氣,仰起酒杯,再灌了口酒,優哉游哉地走回去。
  
  夏玉瑾迅速跳下矮牆,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壓迫力傳來。

  他緩緩抬頭。

  陽光吃力地透過厚厚雲層,黑色大氅在寒風中微微抖動,雪地上落下一道淺淺的影子。

  葉昭的發上沾滿細碎的雪花,在不遠處環手抱胸而立,漫不經意地站在街角,雙目微闔,輕輕吐出幾口白氣,似乎等了好一會了。
  
  干!她怎麼算到自己要翻牆的?!

  夏玉瑾不假思索,扭頭就想朝相反方向逃跑。才邁了第一步,葉昭睜開眼,緩緩道:「我三年前輕功已臻化境。」

  簡簡單單一句話,堵住了所有退路。
  
  夏玉瑾絕望地把邁出的腿收了回來,嚥了一下口水。

  葉昭放下雙手,向他走來。

  夏玉瑾下意識想後退,忽然察覺自己慌亂的表現不像話,他抱著寧可被打也不要丟臉的決心,挺直身子問:「你來幹什麼?」他很想裝傲慢,可是聲音裡的底氣有些不足。
  
  葉昭並未在意,她走到離他三步遠的距離,猶豫停下腳步,輕輕地說:「回家吧。」

  夏玉瑾硬著脖子道:「不想回去。」

  葉昭不緊不慢道:「母親命我尋你回去,她很擔心你。」

  「哈——」夏玉瑾忍不住笑了一聲,「她讓你尋,你就乖乖的來了?」

  葉昭點頭:「是。」

  夏玉瑾又問:「如果她不讓你尋,你就一輩子不尋?」

  葉昭握緊雙拳,遲疑片刻,再次點頭:「是。」
  
  言下之意,就是她完全不擔心自己吧?

  這種媳婦很在乎自己,自尊心很受創。

  這種媳婦完全不在乎自己,自尊心也有點不舒服。

  夏玉瑾的心裡覺得怪怪的。
  
  他趕緊將不自然的感覺拋之腦後,看著葉昭關節在作響的可怕拳頭,心知插翼難逃,只好暫時認栽,鬱悶地問:「轎子呢?」

  「要那玩意做什麼?」葉昭愣了一下。

  夏玉瑾氣得差點吐血:「那麼大的雪!那麼滑的地!那麼遠的路!你讓我走回去?!」

  「只有五條街。」葉昭完全沒想到有男人連那麼幾步路都走不動,不由上下多打量了兩眼。

  「就算你厲害得很變態,也別把別人當和你一樣變態!」夏玉瑾深深地感到對方的輕視,再次心頭火起,「老子就是不要走路,不行嗎?去找轎子!」
  
  「我不會讓你離開視線的。」葉昭吹了聲尖銳的口哨。

  少頃,一匹比雪還白的駿馬,踏著漂亮的步伐,跑了過來。
  
  「上去。」她拉過韁繩,整了下鞍韉。

  「等等!你打算讓我騎著馬,你在下面走路?」

  「嗯,反正我厲害得變態。」
  
  兩個人,一匹馬。

  將軍騎馬,郡王跟在後面走路,太難看。

  男人騎馬,媳婦跟在後面走路,太丟臉。

  兩個人共騎,更是天打雷劈的恐怖。
  
  夏玉瑾再一次陷入深深的矛盾。

  他賴在原地,打死也不肯走了。
  
  

8、河東獅吼

  踏雪是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自幼隨葉昭出征,經過大風大浪,感情深厚。如今它正傲慢地朝夏玉瑾打了兩個響鼻,揚了揚蹄子,然後討好賣乖地在葉昭手心蹭蹭,一副主僕情深的模樣。
  
  葉昭摸摸順滑的馬鬃,往它口裡塞了一小塊糖飴,然後一起站在原地看夏玉瑾變臉,看他一會咬牙切齒,一會煩惱苦悶,一會仇大苦深,一會哀怨綿綿,一會萬念俱灰……那張漂亮的臉上長長睫毛低垂,藏著的漂亮眼珠骨溜溜地轉,時不時飛快地看一眼自己,似乎在打什麼壞主意,感覺很有趣。就好像在漠北的諾安塔山,那頭被她圍堵到絕路,設法突圍的紫貂;又好像呼爾浩草原上,桀驁不馴的野馬。
  
  不管是捕獵還是馴獸,都能帶來戰慄的快感,讓人心癢難耐。

  可惜眼前這傢伙不是紫貂,也不是馬,而是她丈夫,所以什麼手段也不能使。
  
  葉昭又看了一會,惋惜道:「走吧。」

  夏玉瑾搖著頭,死活不願意。

  葉昭問:「為什麼不走?」

  夏玉瑾搖著頭,憋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丟臉。」

  葉昭逼問不出其他,只好自己猜。
  
  以前在軍中,生活簡單,除了拚命外無二事。她身邊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渾身帶著汗味和酒氣,聊起天來三句話不忘問候對方老娘,無論是心思還是行動都很容易捉摸:興奮的時候是在想女人,哀傷的時候是想家人,憤怒的時候是想敵人,苦悶的時候多半是軍餉花光了。

  朝廷派來監軍的文官倒是心思深沉些,也會玩些手段花招,但無非是為了錢、權和功勞,她對症下藥,投其所好,也不難應付。
  
  她從小做男人,和男人廝混,所以自認對男人心理很瞭解。

  面前擺著的雪天、駿馬、體弱、難言之隱,四個條件加起來,答案定是:踏雪太高了,夏玉瑾的身手太鈍了,爬不上去!
  
  葉昭輕輕歎了口氣。

  她還是別把殘酷的真相揭破讓對方丟臉了。
  
  夏玉瑾見葉昭搖搖頭,然後走過來,伸出雙手,抓住自己肩膀。他立刻騰空而起,天旋地轉的失力感隨之而來,再睜開眼時,已穩穩當當地坐在馬上。那馬還拋給他一個疑是鄙視的眼神,未待他開口反擊,葉昭已拍了拍馬屁股,踏雪四蹄騰空,如離弦之箭,踏著白茫茫的雪,轉過巷道,熟練地往鎮國公府而去。
  
  「錯了!」葉昭喝道。

  踏雪淡定地轉了個彎,往安王府跑去。
  
  雪天,路上罕有行人。夏玉瑾抱著馬脖子,只覺得寒風如刀,灌入領口,割著面頰,說不出的難受。他抬頭,見半空中黑影掠過,是葉昭展開輕功,躍上屋簷,用雲靴點地,身形拔空,她黑色斗篷在風中展開,彷彿優雅的仙鶴般在空中飛翔著,不緊不慢地跟隨快馬步伐,猶有餘力。
  
  恍惚中,快馬停下腳步,仙鶴落地。
  
  夏玉瑾如夢初醒,他驚愕地看著自家朱紅色大門,推開葉昭伸過來的手,連忙從馬背滾下,縮縮冰冷的脖子,硬著頭皮道:「哪……哪有人用輕功在城裡到處跑的?!太……太不像話了!」

  葉昭抖抖身上的雪花,再次重複:「反正我厲害得變態。」
  
  夏玉瑾聽得眼皮跳了跳,趕緊偷偷看了眼她是否在生氣。

  葉昭的臉色卻無多大變化,只吩咐小廝們將踏雪帶去馬棚好生照料,然後朝大門伸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夏玉瑾的雙腿有些沉,遲遲沒邁得出去。

  葉昭問:「莫非要我把你丟進去?」

  「滾!老子有腿!」夏玉瑾臉色發青,又補充道,「也有種!」
  
  他高高地昂起頭,走入府內,葉昭緊緊跟身後,盯著他穿過迴廊,往安太妃所住的養心堂去請安。安太妃見乖兒子平安歸來,喜不自禁,也不顧他表情難看,立刻抹著眼淚,衝上前噓寒問暖,又摸摸它的臉蛋,連忙吩咐葉昭:「也不見你男人瘦了多少?應該去好好燉些吃的來給他補身子,看看這鵝蛋臉都快瘦成瓜子臉了。」
  
  「啊?他瘦了?」葉昭無聊地站在旁邊,聽見婆婆問話,立刻站直身子,看看夏玉瑾的身材,再看著自己的手心,估摸片刻,誠實回答,「他大約有個一百三十斤左右吧,比我的青銅鬼面斧還沉些,不算瘦。」
  
  安太妃和夏玉瑾的臉色一起難看了。

  葉昭繼續閉嘴,站在旁邊裝木雕。
  
  夏玉瑾好不容易解決了自己娘的嘮叨,想往書房走,並叮囑下人將床鋪用具等統統搬過去,貫徹夫妻分居之道,冷不防回頭卻見葉昭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似乎有話要說,於是他停下腳步,狐疑地問:「你想幹什麼?」
  
  葉昭環臂抱胸,淡淡地說:「明日一起回門。」

  夏玉瑾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忘了這回事,卻依舊強硬道:「時間已過,還回什麼?」

  葉昭:「我已告訴他們,你臥病在床,推遲回去。」

  夏玉瑾:「咱們鬧成這個樣子,不回也罷。」
  
  「不行,」葉昭很嚴肅地說,「我們不但要回去,而且我希望你盡量裝出個和睦樣子來,不要在鎮國公府胡鬧。」

  夏玉瑾歪著腦袋想了一會,笑著問:「憑什麼?」

  葉昭道:「太爺爺腦子已經不清醒了,我不希望他擔心。」

  夏玉瑾:「你很緊張?」
  
  「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葉昭坐在迴廊的長椅上,用肯定地口氣道,「我知道我不適合做一個好妻子,這門親事大家心裡都不舒服,兩人相處起來很艱難,所以我也不打算強迫你做什麼。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無論你要吃喝嫖賭還是納妾養妓,我都不會管你,你可以不給我面子,但你必須給我家人留幾分面子。」
  
  「面子?我還以為你不在乎了呢?」夏玉瑾想起恨事,嘴角勾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低下頭去。
  
  葉昭沉默了一會,低聲道,「葉家世代鎮守漠北,城破後慘遭滅門,太爺爺在上京得知消息,悲憤之下,傷了神智,至今不得清醒。大嫂和侄子回娘家,倖免於難,她年輕守寡,持家教子,待我葉家恩重如山……他們是我世上僅餘的血親,我不希望因為我而遭到難堪。」
  
  「看不出,鐵血將軍也有在乎的東西,」夏玉瑾的心微微窒了一下,可是看見她那張冷酷的臉,又忍不住硬起心腸道,「可惜你在乎,老子不在乎!」
  
  「混賬!」葉昭暴怒,用極緩的語速問,「你再說一次?」

  夏玉瑾強硬道:「說就說!老子不在乎!」
  
  葉昭猛然出手,將他狠狠按去青石柱上,附在耳邊輕道:「不要無視我的警告。」
  
  夏玉瑾努力掙扎,卻動彈不得,怒道:「你!你就不怕……」
  
  「普天之下,誰敢不給他們面子,我便不給誰面子!」葉昭打斷了他的話,又將他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番,微微笑了起來。那雙淡琉璃色的眸子裡,閃爍著幽幽寒光,就好像吞噬獵物的野獸,雪白的牙齒也帶著幾分陰森,「別耍花招,老子在漠北做惡棍頭子時,你小子還不知混哪條道呢!」
  
  夏玉瑾手腕陣陣劇痛,忍得滿頭大汗,只得咬牙應道:「好,好,我給,放手!」
  
  葉昭這才緩緩鬆開手,狠狠砸了一下柱子,轉身離去。
  
  夏玉瑾從呆滯中回過神來,緩緩側過頭去,迴廊的青石柱內,留下一個半寸深的拳印,風一吹,捲起粉末般的碎石,飛舞而去。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8 PM

9、回門之樂

  次日清晨,夏玉瑾早早在葉昭的逼命催促下起來,被兩個女土匪監視著穿上銀白色狐裘,鑲著珍珠紐扣,頭上束著同色珍珠冠,冠旁垂下兩條長長的紅色絲繩,各吊著個白玉扣。然後抱著他的小暖爐,打著哈欠,踏銀頂黃蓋紅幃輿轎後,就繼續靠著軟墊打瞌睡。
  
  葉昭身著單薄的蓮青色雲紋長袍,深色避雪靴,用雕虎紋的玉簪簡單挽起長髮,手時不時按著腰間秋水長劍,正精神奕奕地盯對面那個不省心的傢伙,她不信對方會乖乖妥協,卻不知會玩什麼花招?
  
  輿轎停,夏玉瑾被拍了幾下,自覺醒了,臉色依舊很難看。

  葉昭依舊牢牢盯著他的行動。
  
  葉家沒有同輩,幾大總管排列得整整齊齊來相迎。

  夏玉瑾沉著臉下車後,環顧四周,臉上忽然綻放出一個比太陽更燦爛的笑容,態度端得斯文和藹,若是不認識他的人,都會覺得這是個再善良不過的男人。

  他還與葉昭並肩而立,雖沒有攙扶,看起來頗為親密。

  前來迎接的葉家眾人都重重地鬆了口氣,爭先恐後地上前給姑爺問好,還順便在他身上左右偷瞄,彷彿想看出點什麼來,然後轉頭回去報告。
  
  夏玉瑾給看得糊塗,趁去正廳的路上,悄悄問葉昭:「隔那麼久才回門,他們那麼擔心我對你不好?」

  葉昭猶豫片刻,簡單「嗯」了一聲。

  「哪有的事?」快嘴的秋華卻笑嘻嘻地搶著插話道:「他們一直在擔心將軍在新婚之夜把你揍得下不了床,緊張得要命。如今見你平安無事,終於放心了,哎……你都不知道大家是怎麼傳的……」

  「閉嘴,」葉昭趕緊喝住她,「以前對你們太過放任,導致越來越沒規矩了?!」

  秋華扁扁嘴,不再開口。
  
  夏玉瑾白著臉問:「他們怎麼傳的?」

  葉昭歎了口氣:「你還是別知道好。」
  
  正廳內,滿頭白髮的葉老太爺手持龍頭枴杖,端坐太師椅,見了他們進來,想起傳言,一枴杖砸去葉昭頭上,訓斥道:「從小到大,就知道蠻橫好鬥!也不看看人家細皮嫩肉的,也捨得欺負!白活了你!」然後他親切地對夏玉瑾道,「若是阿昭對你太凶,就來和太爺爺告狀,看我不把她揍成豬頭模樣!」
  
  夏玉瑾的表情抽搐了好幾下,終於保持住笑容,連連點頭。
  
  葉昭揉揉腦袋,無奈道:「我真沒欺負他。」

  「老頭子還不知道你這德性?!」葉老太爺又給了她一下子,氣呼呼地說,「書讀到狗肚子裡去,整天除了打架還幹過什麼正經事?也不知誰能忍住跟你成家過日子,等你爹從漠北回來!我就讓他好好收拾你這皮癢的傢伙!」
  
  夏玉瑾不明就裡,插口問:「漠北?你爹不是已經?」

  「都死了,」葉昭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她輕輕耳語道,「只是太爺爺忘記了漠北破城,也忘記了父親與兩個哥哥戰死的那個夜晚,他甚至忘記了我是女兒,現在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等他們回來。」

  夏玉瑾:「你們不告訴他?」

  葉昭:「沒有用,他不會聽的。或許他認為只要忘記,就永遠可以活在夢中的世界,永遠不用醒來,那就不用痛苦了。」

  夏玉瑾:「你呢?」

  葉昭:「一切都過去了。」
  
  葉老太爺依舊拉著她索索叨叨:「你大哥在邊關駐守,大嫂也辛苦了。我給他寫了封信,讓他過年的時候和二弟一起回來,咱們也過個團圓年,再叫上你三叔爺爺,他那不服老的老東西,最愛和我鬥嘴,我也怪想他了。」

  葉昭笑著連聲應好。
  
  夏玉瑾沉默了。

  模模糊糊的記憶中,他想起六年前從漠北逃亡回來的流民述說的景象,葉家滿門幾乎被滅盡,葉家鎮守的雍關城被屠,城裡屍骨堆成山峰,頭顱疊做寶塔,鮮血染紅了街道,男人失去頭顱,女人失去貞操,孩童不再哭泣,活著的人永遠在噩夢裡掙扎。

  沒有經歷過屠城的人,永遠無法想像出這種地獄般的恐怖。
  
  夏玉瑾忍不住偷偷看葉昭的臉,上面依舊是鋼鐵般的堅毅,她究竟是不再悲傷,還是已經麻木了感情?她是怎樣長大?有沒有溫柔過?有沒有淘氣過?有沒有愛過?恨過?思念過?
  
  心裡掠過一絲酸澀,一絲不安。

  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瞭解她。

  可是互相厭惡的兩個人被迅速硬扯在一起……

  完全不適合的夫妻。

  誰又想瞭解誰?
  
  「玉瑾?玉瑾?這是我大嫂和侄子。」

  葉昭的幾聲呼喚將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夏玉瑾這才發現面前站著個溫柔端莊的美婦人,手裡牽著兩個孩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又看看葉昭。葉昭急忙介紹,「大的是葉思武,小的是葉念北,正是一雙皮猴兒。」

  葉念北搶先撲入葉昭懷裡,叫道:「阿昭叔叔!我可想你了!」

  葉思武在旁邊撇撇嘴道:「明明是阿昭姑姑!那麼大個人還撒嬌,真丟臉。」

  葉念北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對夏玉瑾討好笑道:「阿昭叔叔,你的男人好漂亮!」

  「你又不認真唸書了,男人應該用『英俊』!」葉思武老氣橫秋道,「阿昭姑姑,你上次教我的劍法,我練會了,晚點給你看!」
  
  「好!這才是葉家好男兒。」葉昭高興地應下,「別只顧著練武,晚點也要請個先生來好好教學問。」

  黃氏道:「是,我準備請王仁傑先生,聽說他學問好得很。」

  「千萬不要,」夏玉瑾忍不住打斷她們的對話,「那個叫王仁傑的傢伙,學問雖好,卻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光是外室就包了三四個,始亂終棄什麼的事情也不是一兩起,有些銀錢來路也不太正當,只是他掩飾得好,尋常外人不得而知。請這種先生教小孩,也不怕教壞了他們?」

  葉昭問:「你從何得知?」

  夏玉瑾有些尷尬地撇撇嘴角道:「我經常在外頭鬼混……雖然正經事幹得少,但對上京的各家缺德鬼的消息是最靈通的……葉昭你從漠北回來不久,地盤不熟,你大嫂又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家,有些東西不便打聽,知道的自然沒我多。要我說,若請先生,應請馬榮春先生,他名氣沒有王仁傑大,但是學問好,教書細緻,人品端正,沒有任何劣行。葉昭你回京時,他對你替父從軍的行為極為推崇,還做過詩賦讚美,想必你下帖子去請,他必會答應上門教小侄子。」
  
  黃氏聞言大喜,千恩萬謝。然後悄悄將葉昭拖去勸告:「阿昭,你從小性子暴,婚後要收斂點,別亂揍你男人。」

  葉昭:「婚前你就說過無數次了。」

  黃氏很認真地勸道:「就算他再不好,你也萬萬別揍他。」

  葉昭:「我會注意的。」

  「對啊,我看這孩子心底也不壞,」黃氏不放心地再次叮囑,「你力氣那麼大,他身子骨那麼弱,要是不小心一拳揍死了怎麼辦?」

  葉昭看一眼夏玉瑾,認真點頭:「放心,我絕不揍他。」
  
  夏玉瑾打了幾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繼續和葉老太爺套家常。只要他沒打算計人的壞主意,倒是哄人的一把老手,三言兩語就樂得葉老太爺合不攏嘴,一個勁地喊不知是「賢婿」還是「賢媳」,恨不得留他下來多住幾天,陪自己解悶。
  
  回去時,夏玉瑾的心態也好了許多,葉老太爺親自將他送到門口,在大庭廣眾下,笑瞇瞇地對他說,「以後多回家看看啊。」然後揮著枴杖,凶神惡煞地對葉昭吼道,「不准再打你的媳婦兒!否則我不認你這個曾孫!」
  
  夏玉瑾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雪地上。

  葉昭趕緊伸手扶住,見他臉色有變黑趨勢,當機立斷,將他塞入輿轎,留下黃氏解釋,自己叫眾人回去。
  
  路上,兩個人的氣氛更沉悶了,尤其是夏玉瑾的臉,都快和鍋底差不多了。

  葉昭低聲開口道:「那個……你今天做得不錯,我侄子的事,謝了。」

  夏玉瑾扭過頭不看她。

  葉昭試圖安慰道,「你的手腕還痛嗎?」可惜她素不擅長關心體貼,語調聽起來要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倒有些像諷刺。
  
  夏玉瑾看著自己腕上昨日給她抓出的數道烏青,更是氣不從一處打來。轉念想起胡青初次見面時曾偷偷告訴他,將軍願意嫁給他可能是因為他長得漂亮,沒本事,窩囊,特別容易擺佈。心下暗恨,原本有的一點點心軟再次煙消雲散。
  
  他抬頭看向葉昭,露出笑容,眼睛亮晶晶的:「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已全部做到,給足了你家人面子吧?」

  葉昭略略向後移了下,應道:「是,以後也當如此。」

  「自然,我們倆關係不好也就算了,別讓長輩擔心。只是……」夏玉瑾小心再問,「我給你家人面子,你也應該給我家人面子吧?」

  葉昭想了想,再應:「應該的,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幫忙就不必了,」夏玉瑾玩著手上的小暖爐,慢悠悠地說,「昨日母親哭著對我說,外頭的人都笑話她娶回來的媳婦架子大,不孝順,害讓她丟了好大面子,幾乎連門都不敢出。所以你從明日便開始晨昏定省,跟在她身邊按媳婦好好服侍,站站規矩,布布菜,聊聊家常什麼的,堵了那些三姑六婆的嘴吧。」
  
  葉昭僵了一下。
  
  夏玉瑾笑得像只陰謀得逞的小狐狸:「將軍啊,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10、婆媳相爭

  上京,京師軍營,將軍負手而立,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懇求:「多年生死交情,如今面臨緊急關頭,請眾兄弟助我一臂之力。」

  「是!」眾幕僚齊聲應下,然後坐成兩排,每人手持一支狼毫,面前鋪一張白紙,上書《婆媳相處之道》《娘兒們話題》《孝順婆婆之計》等標題,臉上表情一個比一個苦逼。
  
  大秦國,軍家通常與軍家聯姻,葉昭的母親是個彪悍的將門虎女,她祖母也是將門虎女,逝去的太祖母則是更暴躁的江湖俠女,個個都是直接爽快的女人,以前婆媳相處雖不錯,卻時不時會上演雙獅爭霸,三虎稱雄,爆發時連葉老太爺都少不得躲避一二。而大嫂黃氏看似柔弱,也舞得手漂亮的柳葉刀法,尋常三四個男人近不得身。

  安太妃卻是傳統的上京女子,講規矩,性情柔弱,喜歡的也是普通婆媳相處的那一套。所以葉昭對如何討她歡心,是千為難萬為難,縱使有氣力,也不知從何做起。
  
  葉昭是一言九鼎的人。

  答應下的事情,定要做到底。

  她估摸著找黃氏商量此事,只會惹對方擔心。乾脆召集當年在漠北的所有幕僚參將,開作戰會議,佈置任務,再勒令所有人回家問自己媳婦和老娘,學習經驗,回來報告具體情況。
  
  馬幕僚不甘願,弱弱地提了句:「這不是大老爺幹的事,我怎麼會……」

  葉昭立刻橫眉怒眼地瞪回去,喝斥道:「當今天子以孝道治國!你連如何孝順自己親娘都不會!簡直混賬!你可知什麼事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如今連家都顧不上!談何從軍入伍,掃蕩天下?!本將軍最重孝道!扣你三個月月俸,回去好好思過!懂得如何孝順老娘再來見我!」

  幕僚們給嚇得不輕,乖乖奮筆直書,挖心搜膽想主意。
  
  葉昭靠在太師椅上監視了一會大家幹活,然後喝了口茶,問秋水:「狐狸呢?」

  秋華趕緊上前道:「軍師留話說他一沒老娘,二沒媳婦,實在幫不上忙,可是看見將軍鬱悶的模樣,他心裡難受。乾脆去附近大梵寺找和尚添點香油錢,祝將軍馬到功成,萬事順意。」

  「滾他娘的!還香油錢?!」葉昭差點給茶嗆到了,她拍桌咆哮道,「那王八蛋兔崽子上次才說他是道教傳人!」

  秋水趕緊衝上前給她家將軍順毛。
  
  另一頭,安王府內,安太妃也在做心理準備,所有做母親的都希望有個合心意的媳婦,更何況是給她最疼愛的小兒子娶的媳婦,更要好好挑揀,就算門第差點,容貌次點,也該是個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顧著家裡,疼著相公。

  賜婚旨意下來,她如五雷轟頂,心知兒子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了,眼淚流了一缸又一缸,還太后在婚前曾將她召進宮,千叮萬囑說這個媳婦情況特殊,將來要幫聖上辦差,會有大用的,讓她莫要在婦人禮儀規矩方抓得太緊,莫擺婆婆款,寒了功臣的心,就算有些不喜歡,將來分府眼不見為淨就好。

  她出門就被姐妹們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勸:「你家媳婦也就是架子大些,脾氣硬些,磨合磨合就適應了,好歹還有大兒媳婦孝順你。」更有不懂說話的安慰:「反正你兒子對仕途沒興趣,好歹還可以靠你媳婦支撐門戶,也算美事。」

  她聽見這話就恨不得「呸」回去。

  若媳婦不能主管家事,孝順婆婆,討好相公,娶來做什麼?

  她男人安王是被國家政務活活累死的,她年輕守寡,也知道行善積德,年年救濟災民,給寺廟添香油錢,也算不上惡毒婦人吧?她家小兒年幼時多病,幾乎夭折了去,近幾年才漸漸好起來。所以她多溺愛了些,如今雖行事浪蕩,也就是名聲難聽,很少給家裡惹什麼大麻煩!

  可是,她們私下卻說什麼:「慎親王家的兒子,威武將軍家的次子,哪個不是年輕才俊,品貌端正?將軍權勢熏天,嫁了安王家的窩囊廢也是浪費了。」

  沒錯,她兒子是有點沒出息,可她是母親,心裡只有疼惜的份。他們家也不是沒皮沒臉要靠女人混飯吃的膿包,怎忍心讓他被壓在女人裙角下?一輩子抬不起頭?

  娶個聽話懂事的鵪鶉不就好了?誰指望高攀鳳凰啊?!
  
  安太妃很不甘心,奈何她膽子不大,對太后的話更是言聽計從,所以自夏玉瑾成親以來,她抱著滿腹牢騷,時不時以淚洗面,卻一直沒敢發作,只偷偷和大兒媳抱怨,恨不得這活閻王早點厭煩自己兒子,滾離家門,去另找有本事的男人去。

  如今,夏玉瑾給母親鼓勁:「她大張旗鼓帶著兵器進門,先給我下馬威。洞房時我發怒要走,她不攔也不勸!還在衣下暗藏兵器,不知是何用意。我離家數日不歸,她不在乎也不管……這女人既是看不上我,何必嫁我?即是看得上我,何必行事處處要強,處處給我沒臉?無論如何我也要還她一個下馬威!非要她服軟不可!母親,你再怎樣也是她長輩,總得拿起架子來,讓她盡盡媳婦的本分。」

  「沒錯!」安太妃越想越對,對小兒子的同情壓住了對媳婦的恐懼,她重新抖起威風,挺直了腰板,憤而道,「就算她是聖上親封的將軍,也先是我安王府的媳婦!我就不信她敢忤逆我!」

  「對!就是這樣!」夏玉瑾拉得強援,一個勁點頭喝彩。
  
  第二天清晨,卯時剛到,放完假的葉昭準備上朝,臨行前她先來到安太妃門外,很恭敬地站在門外,請大丫鬟通報,等待請安。

  安太妃的婆婆是太皇太后,她成親後過得比較悠閒,每日都要到辰時方起床。如今媳婦要晨昏定省,又不敢誤了皇上的朝時,只好打著瞌睡,往臉上潑了好幾把涼水,咬牙硬撐著起床,穿好衣裳,出來接受媳婦請安。

  葉昭將她扶去偏廳,問完好,兩兩相望無語,最後讚了聲:「娘今天的氣色不錯。」

  好什麼?安太妃睡眠不足的腦袋陣陣發暈,過了好久,才淡淡地點了點頭,然後趕走瞌睡,精神抖擻地拿好架子,準備訓話。

  未料,屋外親兵來報:「將軍,該上朝了。」

  葉昭趕緊再行個禮,一溜煙跑了。

  安太妃拳頭打在棉花上,愣愣地坐了許久,怒問:「王妃呢?還不來請安?她越來越懶了,沒看見婆婆都起床了嗎?」
  
  好不容易等到葉昭回家,她脫下戎裝,急急來正廳,恭敬站在安太妃旁邊,就好像放哨的守衛似的,身姿站得挺直,然後在腦中默念幾次幕僚們準備來的各類上京婦女流行話題,開始嘗試拉家常:「常太僕家好像添了個妾室。」

  安太妃冷冷掃了她一眼,試圖添堵:「郡王尚未有孩子,你公務繁忙,怕是顧及不上。不如也為他再納幾房妾室,也好開枝散葉。我將身邊的翠枝給你如何?」

  葉昭想了想,搖頭道:「不好。」

  安太妃高興地問:「有何不好?」

  葉昭老實道:「她太瘦了,胸不夠挺,腰不夠細,屁股不夠大,不像好生養的模樣,我看著翠葉更好些,那身段一看就好生養,長得那個標緻啊……沒得說!要是擱漠北,全軍將士都要紅眼,肯定為她狠狠大打幾架,不如要她吧。」

  翠葉給讚得竊喜不已,羞答答地瞧了眼葉昭俊俏容貌,紅著臉低下頭去。

  安太妃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昭見她表情不善,趕緊再道:「娘捨不得就罷了,以前許都統和我介紹說楊州瘦馬不錯,個個貌賽天仙,色藝雙全,還會服侍人,我當時聽著有些心動。晚點我讓他去好好挑挑,送兩個長相最標緻,身材最好生養的來。」
  
  她那麼積極,究竟是想給丈夫納妾,還是想給自己納妾?

  安太妃越想越可疑,怒吼:「做夢!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休想讓美人進門!」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8 PM

11、雷霆之怒

  葉昭最近有些煩,她會打架、會行軍、會佈陣、會橫行霸道,唯獨對應付女人眼淚有些不行。安太妃的眼淚卻和不要錢似地,說掉就掉,哭得她莫名其妙。

  比如前幾天上朝前,她慣例去請安時,太妃幽怨地說:「幸虧你日日請安,好好服侍,讓我清減了好多。」

  女人愛美,葉昭心領神會,立刻奉承道:「太好了,婆婆瘦下來更標緻了,好像年輕了十歲。」

  安太妃張大嘴看了她半響,「哇」地一聲淚奔了。

  葉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她病了,趕緊去請教御醫,問老人喜怒無常是何故。御醫摸著白鬍子想了許久,說是人老了心火失調,情緒容易失控,還開了幾副藥物給她,叮囑要定時服用。她便親手熬了藥送去給安太妃,將御醫的話轉述一番。未料,安太妃不但不肯吃藥,還哭得更凶了,於是她又買了糖葫蘆回來哄……
  
  夏玉瑾匆匆趕來,黑著眼圈道:「約定作罷吧,算我錯了,你別服侍我娘了。」

  「天地君親師,孝順長輩是應盡的本分,你娘說得也是有道理的,哪家媳婦能不孝順長輩?就算她不當我是媳婦,做小輩的不孝順長輩也是錯誤的。更何況我領兵多年,最重承諾和義氣,既然答應了你,便要做到底,怎可半途而廢!否則在軍中威名何存?顏面何存?!」葉昭嚴詞拒絕,然後拂袖而去,再沒看留在原地做木雕的夏玉瑾一眼。
  
  這些婆婆媽媽的內宅瑣碎不過是小事,更讓她鬱悶的是最近招募來頂替老弱病殘的三萬京城新軍。
  
  上京附近民眾富饒,樹上落片葉子也能砸中兩個和官員帶親的。他們眼看著蠻金被擊潰,近年不會有大動亂,就打起了京城軍的主意。有不少游手好閒的混混角色,托關係進去,偷懶耍滑,只想混幾年餉糧。更有官員家的紈褲,眼見科舉無望,京城大軍又輕易不開往前線,相對安全,就仗著關係硬挺,硬擠進來,想賺幾年資歷,弄個武職當當。

  他們訓練時仗著靠山,在軍中拉幫結派,吃喝嫖賭樣樣來,視軍紀為無物,教頭略微呵斥,就敢硬著脖子頂撞。
  
  葉昭接到手下投訴,卻將這些事情統統壓下,不但沒處罰,就連喝斥都沒一聲。

  他們越發膽大包天,漸漸連她都不放在眼裡,背後悄悄取笑,猜她是只紙做的母老虎,傳言太過誇張了,蠻金大戰勝利八成是借了葉家的積威,手下擁護,僥倖立了大功,就妄想站在男人頭上。

  娘們終究是娘們,能頂什麼事?
  
  葉昭聽見這些傳言,置之一笑,不予理會。

  昨天,有新入的小隊夜間集體賭錢喝酒,徹夜喧嘩未眠,誤了晨練。教頭派人去傳喚,他們藉著酒膽,人多勢眾,反把傳信的小兵揍了一頓。

  葉昭下朝來到軍營,聽得此事,對眾將吩咐:「是時候了,去辦事吧。」

  眾將會意,帶兵直赴兵營,將鬧事的二十三個傢伙五花大綁,拖去校場的高台上,跪在全軍面前。
  
  這個小隊帶頭的傢伙叫馬有德,是宮裡受寵的馬貴人的侄子,家裡有當權的朝廷官員,所以他的底氣最足,壓根兒不信葉昭會將他怎麼樣,還嬉皮賴臉道:「將軍,小的知錯了,小的一時糊塗,饒了小的這一回,待會去給兄弟賠禮道歉,以後萬萬不敢了。」
  
  葉昭穿著銀甲,在校場高台上,身影筆直,她聽完懇求,並不言語,只朝旁邊揚揚手。

  校尉上前,手持太祖鐵令,一條條高聲宣讀。

  「一、聞鼓不進,聞金不止,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三、夜傳刁斗,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軍門,此謂輕軍,犯者斬之。六、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太祖軍法,十七禁令五十四斬,字字如鋼鐵般堅硬,敲得台下跪著的二十三個紈褲心驚膽戰。有膽小的已抖成了一包糠。

  大家這才明白,將軍早已對他們動了殺機,不過是暫且忍著,待事情鬧大,再來殺雞儆猴。

  誰也不想做被殺的那隻雞。
  
  「饒命啊!」

  「將軍饒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下次不敢了!」

  高低起伏的磕頭聲響起,有人還嚇得尿了褲子。
  
  葉昭不理不睬,揚手道:「劊子手,準備。」

  二十三個劊子手,扛著大刀,站去他們身後。
  
  馬有德見大勢不妙,趕緊喊道:「我姑姑是貴人!身懷龍胎,就快封妃了!我爹爹是三品大員!我哥哥掌管吏部!誰敢殺我?!不要命了嗎?!」

  葉昭持玄鐵鞭,冷然道:「葉家治軍,只認軍法,不認人情。」

  馬有德咆哮:「你這娘們若敢殺我!我姑姑定不會放過……放過……」
  
  他的話並未說完,鐵鞭悄然無聲地掠過半空,化作鋼刀劈過,撕斷咽喉,頃刻間頭顱已跌落地上,眼睛還睜得滾圓,驚恐地看著地上的塵土。直到大量鮮血隨之從頸部湧出,噴得到處都是,他彷彿才意識到自己死亡的事實,跪著的身軀轟然倒地。
  
  所有士兵都抬起頭,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看著葉昭。
  
  「不敢?!」葉昭一邊擦拭玄鐵鞭上的血跡,一邊說,「當年葉春老太爺鎮守漠北時,曾親手斬了延誤軍機的親弟弟,方練就了葉家鐵軍,震得周邊蠻族各部,不敢輕易冒犯。爾等在天子腳下,鎮守京師,是聖上與百姓的最後一道防線,更應遵守軍紀,斷沒心存僥倖,無事游手好閒,有事臨陣磨槍的道理。」她越說越怒,聲音也越來越大,「罔顧軍法!視軍規為無物!往太陽下一站,一群連毛都沒長齊的小兔崽子也敢跳著造反?!幹他娘的!當我葉昭是吃素的不成?!廢物!混球……」
  
  軍中都是不識字的老粗,不會罵粗話就不是自己人。

  將軍的咆哮不停在校場迴盪,言簡意賅,直指祖宗十八代的教養問題,終於讓大家聽明白了。

  誰他媽說她是個娘們的?
  
  有些人回過神來,想起自已曾幹過的好事,嚇得腳軟,搖搖欲墜,有些人則白著臉,嗡嗡討論。就連劊子手都給罵呆滯了。
  
  葉昭罵痛快了,停下來命令,「秋老虎!監刑!」
  
  「讓我來,我親自來!等好久了。」秋老虎土匪出身,被收編後因戰功官拜游擊將軍,殺敵最是勇猛,回京多日沒殺人,早就手癢了。他立刻衝過去,推開發愣的劊子手,抄起鋼刀,一刀一個頭顱,砍得好不痛快。
  
  二十三顆人頭在台上滾了幾下,靜悄悄地不動了,溫熱的鮮血四處流淌成小溪,腥臭的味道漸漸瀰漫,仿若人間地獄。
  
  秋老虎猶在大笑:「將軍!再來幾個!不過癮!」
  
  全場鴉雀無聲,軍姿瞬間站得整齊,連大氣都不敢出。
  
  校尉踏著鮮血上前,拿出一份長長的違反軍紀處罰名單,高聲宣讀起來:「羅大有,帶頭聚眾賭博,斬;吳力,帶頭聚眾賭博,斬……」
  
  十四個在軍營裡帶頭喝酒賭錢和十二個欺壓百姓的被判處斬刑。另有三百二十七個附隨鬧事的判打一百軍棍,七百六十八個徹夜不歸的打五十軍棍,其中五百四十三個被控藐視上官的加打二十軍棍,合計斬二十六人,打一千零九十五人,立即執行。
  
  校場上堆著數十顆人頭,將軍踢開擋在她面前的一顆頭顱,冷著臉,站在血泊裡親自監刑。
  
  上千人脫掉褲子趴成一排,木棍打肉的聲音此起彼伏,哭聲震天。
  


12、求情討饒

  京城軍營裡的慘狀很快傳了出去,家裡有子弟在裡面當兵的都駭得發慌,死者已逝,還在打板子的急忙托關係,上門說情。去軍營想見將軍的通通被攔了出去,鎮國公府黃氏閉門謝客,一概不理。有幾個腦筋轉得快的,衝去安慶王府,拉著安太妃一通哭訴。安太妃耐不住幾個相熟的閨蜜哀求,便派人給葉昭送信,讓她高抬貴手,賣個人情。
  
  葉昭接過信,點頭道:「婆婆的人情是要給的,給名單上的這幾個傢伙換個熟手打,小心不要打死了。」

  參將報告:「將軍,早就打完了,死了十三個,您的意思是……再打一輪?」
  
  葉昭很大度地搖頭道:「算了,第一次整理軍務,寬鬆點也無妨。你們去好好教育地上那群廢物,告訴他們什麼是軍規,教育不明白的再拖去打二十軍棍,再長長記性,教育明白的就讓他們好好去養傷吧。」
  
  參將領命而去。

  京城軍營立刻掀起了學習狂潮,只要還有口氣的人都在拚命背軍規,比考狀元還積極。

  葉昭對大家的努力深感欣慰。
  
  好幾個官員得知消息,氣得去面聖,欲告葉昭暴戾氣盛,處罰過重,寒了廣大軍士之心。

  當今天子是個仁厚之人,養的鳥死了都會掉兩滴眼淚,自不會行殘忍之事。可惜他當時在專心致志地玩最新進貢來的玉頂金豆,把跪在外頭的官員忘記了,足足耽擱了他們兩個時辰,待召見的時候,人頭已經落地,板子也打完了。只好隨便安慰了淚流滿面的大臣幾句,讓他們管束好兒孫,又給葉昭下了一道不痛不癢的聖旨意思意思,然後繼續玩鳥去了,葉昭也將這道聖旨不痛不癢地擱一邊去了。
  
  大家見聖上如此行事,心裡一片透亮。

  更何況各大家族中但凡有出息想從軍的子孫都是靠武舉進入軍營,不至於幹出那麼混賬的事情,若是受寵的子孫,也捨不得將他們送去軍營裡受苦受累。所以死的除市井混混外,剩下的八成是各大家族中不成器或不受寵的傢伙。就算萬分難過,可心頭盤算一下,為他們得罪宗室權貴就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好幾個見風使舵快的,立刻拍馬屁說京城軍營鬧得不太像話,正應雷霆手段整治,方得保大秦萬年江山。還有腦子沒轉過彎來的,比如馬貴人,她入宮前和侄子關係甚好,聽聞死訊,立刻抱著肚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門,要皇上給她做主。
  
  皇上一邊逗鳥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侄子為何會入京城軍營啊?」

  馬貴人道:「他自幼便想為大秦效力,端得是一片赤膽忠心。」

  皇上再問:「為大秦效力的途徑不少啊?科舉經商種田樣樣都很安全,為何非要從戎呢?」

  馬貴人不敢說自家侄子文不成武不就,托關係進去混飯吃,只好哭著說:「這……他熱愛軍隊,想在軍中掙功名,報效聖上,也可光宗耀祖,出師未捷犯了點小規矩,卻招葉將軍毒手,可憐啊……」

  皇上歎息:「確實可憐,軍中功名不好掙,那是用腦袋換的啊,這孩子今年多大?進京城軍營幾個月了?」

  馬貴人急道:「二十三歲,三個多月了。」

  皇上:「為何一個想掙軍功的人,活了二十三年,進軍營三個多月,還不明白十七條太祖軍規?」

  馬貴人一時語塞,兀自強辯道:「是葉將軍教導無方,胡亂殺人。」

  皇上拂袖怒道:「葉昭是持太祖的玄鐵鞭,按太祖軍規處置了你侄子,莫非你認為太祖的教導是錯的,太祖立下的軍規是胡亂殺人的?好大的膽子!」

  馬貴人:「不……陛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肚子痛了。」

  她流著淚,顫抖不已,搖搖欲墜。

  「別跪了,你是雙身子,流太多眼淚對孩子不好,」皇上趕緊扶著愛妃,安慰道,「這事已無可挽回,但你還有一個表兄弟在軍裡吧?我估摸他和葉昭的八字也合不來。既然他有報國與光宗耀祖之心,不如給他封個小官,再調個地方吧。你說去西南邊軍前鋒營怎麼樣?那裡立功的機會最多,待捷報傳來,我便給他好好的加封晉賞。」
  
  西南邊境常有夷族入侵,兼毒蟲沼氣無數,西南邊軍的前鋒營號稱「送死隊」,裡面用的是發配充軍的犯人或是當地走投無路的窮人,能熬過幾年活下來的,固然能陞官發財,數量卻寥寥無幾。
  
  馬貴人的腦子總算轉過彎來了,趕緊跪下,磕頭求饒。

  「不想去就算了,這是何必呢?」皇上再次將她扶起,含笑道,「雖然太子已立,兒子也不少了,但我對你懷中孩兒還是很歡喜的,最好是個和你長得相似的小公主,定會美貌過人。」

  馬貴人一陣天旋地轉,她覺得肚子真有點痛了。
  
  軍營內,處罰後的各項事務整理還未結束。

  葉昭端坐主將廳,一份份查看各項材料,不知不覺已到傍晚。

  胡青優哉游哉地逛了進來,走到她身邊,又轉了個圈。
  
  她終於留意到對方的存在,抬頭道:「狐狸,這些天為收拾這群兔崽子,辛苦你了,難得罪狀收集得那麼齊全。」

  「應該的,」胡青大咧咧地坐在她身邊問,「明日正逢休沐,我們去喝酒?」

  葉昭搖頭:「酒品不好。

  胡青:「我不嫌」

  葉昭:「我是說你酒品不好。」

  胡青尷尬地摸摸鼻子:「哎呀,大家彼此彼此,誰也別嫌誰。」

  葉昭看著高高的文書:「改日吧。」

  胡青:「不行!」

  葉昭皺眉:「為何?」
  
  胡青沉默了一會,哀怨道:「你這傢伙啊……莫非又將我們的山盟海誓統統忘了?」

  葉昭給嚇得渾身僵了一下,警惕問:「你又在搞什麼鬼?」

  胡青笑瞇瞇地看著她:「你猜?」

  葉昭思索片刻,半瞇著眼睛威脅道:「就算和你這頭混賬狐狸交情好,也不妨礙老子有時會琢磨怎麼捏死你……」

  「嗤嗤——幸好只是有時候,幸好只是琢磨。」胡青嘲弄兩句,見她神色不妙,趕緊交代:「當年我們誓死復仇。突襲的前夜,你說若是大家能活著回來,便請大家在上京喝最好的酒,莫非忘了?」
  
  葉昭聞言,笑了。
  
  怎會忘記那一夜?

  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從漠北屠殺中逃出的三千將士聚在黑山頭,磨亮長刀利器,鍤血為盟,誓死復仇。

  沒有壯膽酒,用清水來代。

  沒有大塊的肉,用窩頭來代。

  她站起來告訴大家:「若得勝回京,就請兄弟喝好酒!」

  大家笑著起哄:「光是好酒不行!秦河上畫舫最好,六安巷的舞姬最美,將軍不可小氣,非要喝窮你不可!」

  她笑著說:「那便喝上三天三夜!」

  「好!」大家豪爽地干了碗中的水,摔碎大碗,高吼著,「旗開得勝!」「上京再見!」然後披上鎧甲,提起武器,跟著她一起衝下山,直搗敵營。
  
  死戰!

  死戰!

  用命去戰!
  
  那一夜,他們擊敗了敵軍,一千二百三十七個兄弟卻再沒有回來。

  六年後,當年的三千兄弟,僅餘五百三十二人。
  
  會唱戲的老黃死了,強脾氣的狗剩死了,情歌唱得比黃鸝還動人的小何死了,燒得一手好飯菜的老貓死了,會用草葉編蟈蟈的老牛死了,天天念著要討媳婦的鐵柱死了,最愛吵架鬥嘴的阿牛也死了……

  沒有什麼比活著更值得慶祝?
  
  「要喝,這酒必須喝!馬上去秦河將所有畫舫包下來,去六安巷把最好的舞姬樂師統統叫來,我要請兄弟喝最好的酒!」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49 PM

13、畫舫對峙

  夏玉瑾最近有些煩躁,他好不容易哄完母親,有酒肉朋友上門來找他一起去喝酒聽說書,便應了下來。

  未料,百姓對大破蠻金的熱情尚未褪去,沿著秦河走了十家酒肆,九家都是在說葉昭將軍的英雄傳奇,故事用盡誇張手法,說書先生口沫橫飛,博得眾人陣陣喝彩,賞錢不斷。剩下一家在說《會鶯記》,講的是才子佳人,魚雁傳書,月下相會,客人寥寥無幾,剩下的都在起雞皮疙瘩。夏玉瑾猶豫片刻,決定去聽雞皮疙瘩。
  
  「燭火燈下,金鶯姑娘正傷心地看著情郎送的折扇與情書,上門寫著等他三年後金榜題時,便是迎親之日,如今情郎高中狀元,正是喜上眉梢,未料父母貪錢,竟早已悄悄將她許配給縣太爺的浪蕩公子,這可如何是好?真真愁壞了好姑娘。」
  
  「這是什麼狗屁?!」夏玉瑾眼皮上下打架,昏昏欲睡。

  身旁正往窗外張望路過美女的紈褲忽然驚叫了一聲,問:「咦?那不是葉大將軍嗎?」

  其他的紈褲也紛紛探出頭去,驚訝道:「是啊!郡王,那不是你家媳婦嗎?她在秦河邊幹什麼?旁……旁邊還有個男人?看起來好親密的樣子。」
  
  「什麼?!」夏玉瑾從椅子上跳起,瞌睡全醒了,他匆忙趴在窗邊,直勾勾望向秦河岸上,卻見葉昭穿著身簡單便服,英姿颯爽地站在柳樹下,惹得大姑娘小媳婦紛紛回頭張望。站在她身邊的是個熊腰虎背的年輕男人,穿著戎裝,正和她有說有笑。待這個熊腰虎背的傢伙走入河邊畫舫後,又跑來一個肌肉糾結的男人,他興奮地在葉昭身上拍了下,大聲放肆地說了幾句什麼,也步入畫舫,沒多久,幾個粗獷漢子跳下馬,個個都對著她喜上眉梢,熟絡得差點撲過去勾肩搭背,以敘相思……
  
  一個男人走了,又來一個,幾個男人走了,又來幾個,再幾個……高矮肥瘦、老弱俊醜什麼類型都有,唯一共同點就是和他媳婦都很親熱。
  
  接著,上百個青樓歌姬與樂師陸續到來,逐一步入不同的畫舫。百花樓的花嬌、花羞姐妹,萬春樓的賽鳳凰、賽如意,丁香閣的牡丹,芙蓉,紅袖坊的陸芊芊,楚萱兒,鳴歌軒的李秋好,莫惜君,五大青樓裡最具盛名的十大美人盡數到齊,衣香鬢影,環珮叮噹,艷滿秦河。
  
  最後,葉昭也走進最大的一艘畫舫……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酒肆裡的說書先生還在有板有眼地說著金鶯小姐月下私會情郎,互述衷情。
  
  夏玉瑾揉著眼,捏著臉,只覺人生如夢。
  
  酒肉朋友們見勢不妙,忙挖空心思,出言安慰:

  「畢竟是將軍嘛,和尋常女子不同,總會有應酬的。」

  「她以前和幾十萬軍隊在一起同吃同睡,都習慣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進房間定是有私情,一個女人和一群男人進房間,什麼都不會發生。」

  「對!郡王放心,你不會帶綠帽的,更不會帶幾百頂綠帽的!」

  「就是就是,名妓們不會看上你媳婦啦!」
  
  夏玉瑾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臉色一會發青一會發白,待畫舫離岸後,他硬撐著從喉嚨裡憋出幾個字:「爺哪裡來的媳婦?簡直荒天下之大繆,去找畫舫來,爺今晚要和美人們游秦河。」
  
  「郡王,將軍那麼大的手筆,哪裡還有畫舫?」

  「老李家那艘畫舫應該翻修得差不多了,讓他開出來吧。」

  「郡王,美人都給將軍包圓了,剩下那些老貨寒磣人啊。」

  「上次劉二郎不是說寒山觀裡的小道姑們長相標緻,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嗎?用馬車請上幾個,換身衣服便是了。」

  「郡王,將軍發火怎麼辦?」

  「滾你媽的!老子看她去喝花酒都沒發火!她火個屁啊?!」

  「郡……郡王……小的肚子不舒服,能不能下次再來啊?」

  「臨陣退縮者,看爺以後怎麼玩死他!」
  
  十里秦河裡,燈火輝煌,將黑夜映得如同白晝。畫舫飄香,絲竹聲慢,勾得無數行人駐足聆聽。脂粉鄉中,觥籌交錯,好一片旖旎景象。
  
  葉昭坐的畫舫中,並無名妓相陪,只有數個老練樂工,年齡約莫有三四十,各持鼓箏,奏的是金戈鐵馬之音。酒宴裡,坐得是漠北歸來的新晉都尉、都騎衛、虎賁中郎、偏將軍、游擊將軍、驃騎將軍、車騎將軍等二十餘人,尚有將軍身旁的近衛、幕僚、親信等六人,坐得滿滿當當,全部都是過命的交情。幾壺烈酒灌下,漸漸都有了三分醉意,回憶起當年慘烈戰況,爭執的有、唏噓的有、驕傲的有、興奮的有、哭鼻子的有,光膀子跳舞的也有。

  「今天,老子為了和兄弟們喝這杯高興的酒!連兒子成親都不管了!」

  「去你的,你兒子成親關你屁事?!」

  「干你娘的!我兒子成親怎麼不關我屁事了?!」

  「是是,關你屁事就關你屁事,再喝!」
  
  秋老虎急忙丟下酒杯,撲過來掐著那娶兒媳婦的校尉脖子,吼道:「干!你小子居然有兒子娶媳婦!怎麼不先娶我家閨女?!」

  校尉和他扭成一團,罵道:「滾!咱家兒子是斯文人,我才不要看他天天給媳婦抄大刀追十條街揍!還沒得還手!」

  秋老虎怒道:「窩囊廢!」

  吳偏將幫腔道:「老虎啊,在漠北時,母豬都比貂蟬貴,想娶你女兒的將士可不少,你閉著眼挑兩個便是。」

  「那群目不識丁的老粗是不成的,」秋老虎搖頭道,「爺就是吃了一輩子睜眼瞎的虧,被地主老財逼得上山做土匪,如今翻了身,非得給閨女們找個有學問的相公!好抱兩個狀元外孫!」然後他朝著胡青叫道,「胡軍師啊,乾脆我把女兒都嫁給你吧?反正她們姐妹感情好得很,可以效仿那個什麼皇什麼英的,嫁一個送一個!包管你不賠!」
  
  胡青差點噴了,開玩笑道:「你一個女兒就能揍掉我半條命,兩個女兒還不直接要我命?大家都那麼熟了,給條活路吧?」

  大家也跟著哄笑:「乾脆等下次科舉完了後,咱們去道上劫兩個眉清目秀的舉子,綁起來往洞房一送,給倆妹子做個壓寨相公如何?!」
  
  秋老虎揍了帶頭鬧事的兩拳,直接找葉昭叫道:「將軍!你得給我女兒做主,她們終生就指望你了!」

  葉昭連聲應道:「好!好!」
  
  許侍衛趕緊湊到秋老虎身邊,可憐巴巴地求道:「虎大哥,把秋華妹子許我吧,俺稀罕她好幾年了,莫便宜了那些酸腐秀才。要不是當年她們天天跟著將軍轉,鬧得大家兄弟都以為是將軍的女人,沒敢出手,你早就做外公了。」

  秋老虎大聲恥笑:「追個女人都不敢,就你這點德性也配娶我家女兒?!」

  「就是,」葉昭也醉醺醺地敲著他腦門道,「什麼時候把字識齊了,把膽子練肥了,再去向岳父大人提親。」

  大家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勸酒聲中,葉昭又給灌了七八杯下肚,她醉意更盛:「美人呢?這船上怎麼沒美人?快叫兩個來跳舞!爺今天要和兄弟們盡興!」

  胡青笑道:「兄弟聚會,把酒言歡,要美人做什麼?!現在這裡個個都是官大爺,你還怕他們和以前一樣下個窯子都要賒賬?」

  「那是!」大家搖頭晃腦,追憶往事,感慨道,「現在去窯子,咱不差錢了。更何況和將軍去喝酒,紅姑娘個個都是盯著她眼睛發亮,咱才不掃這個興!幸好將軍是個女人,死了那些娘們的心,否則真他媽沒活路了。」

  「有這事?」葉昭迷惘。

  「有!」悲憤的吼聲震耳欲聾。

  葉昭解釋:「美人美景賞心悅目,我就喜歡看兩眼,沒別的……」

  「滾!」大夥兒拍著桌子,群情洶湧。
  
  葉昭不再強求,繼續喝悶酒。

  沒美人可看的傢伙揚著脖子,三三兩兩走去甲板,爭看其他畫舫上的美人。

  莫將軍道:「看!還是萬花樓的芙蓉身段最好!胸部大!真大!真他媽的大!」

  錢幕僚搖頭:「汝大錯特錯,花羞姑娘美目倩兮,波光流轉處如秋水含情,身段如弱柳迎風,真是絕代佳人。」

  車騎將軍湊過來,看了兩眼,鄙夷道:「沒眼光,她們哪有陸芊芊姑娘的床上功夫好?」

  「是啊,等等!」秋老虎忽然叫道,「左邊畫舫上的那幾個娘們長得可真標緻啊!你們快看!哪家的?!」

  「中間那個最標緻,就是個頭有點高。」

  「傻瓜!長腿細腰的女人才好看!」

  「那女人的氣質……大戶千金都比不上啊!」

  「好像沒在秦河窯子裡見過她,讓船家把畫舫開近,再看仔細些。」
  
  他們趕緊招呼大家過來看美女,還朝美女吹了聲口哨。
  
  葉昭也好奇地走過去看,卻見不遠處有艘嶄新的畫舫,也在向他們靠來,甲板立著幾個美人,團團擁著個穿著鑲白狐皮雪裘的美人,她氣質出眾,鶴立雞群,隨意挽起的青絲被河風吹亂了幾縷,待船開到近處,燈光下隱約可見膚如美玉,墨眸含星,縱使看不清五官,只憑舉手投足裡透著的尊貴,也可壓得所有名妓都像庸脂俗粉。
  
  醉鬼們很猥瑣地繼續吹口哨,試圖調戲。
  
  葉昭看了一會,重重地咳了聲:「別吹了,那是我相公。」
  


14、兵行險招

  寒山觀的小道姑質量相當高,皮膚都是水嫩嫩的,眼睛裡含著春意,動作柔媚,聲音嬌嗲,配上綢緞華服,珠寶首飾,美貌更添三分。而且山中清苦,前途無望,她們對錢財比別人更稀罕,在夏玉瑾揮金如土的大手筆下,個個都表現得積極熱情,發揮一不怕死二不怕將軍的氣勢,把媚眼拋得比秦河歌姬還動人。也難怪將軍船上的粗漢們一個個吹口哨拍手掌,恨不得將眼珠子都丟出去。
  
  夏玉瑾很滿意,他讓畫舫再大搖大擺地靠近些,想給大家看清楚南平郡王是多麼的放蕩不羈!遊戲花叢!左擁右抱!比起媳婦毫不遜色!
  
  未料,船隻近時,他很驚詫地發現對面那些吹口哨的傢伙統統閉嘴了,葉昭正大刺刺地站在眾人中間,目不轉睛看著他,臉色有些難看,氣氛沉重。
  
  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夏玉瑾很高興地抱著美人,做足耀武揚威的架勢。
  
  有個醉鬼湊過去,小聲對葉昭說了幾句話。

  葉昭便沖夏玉瑾勾了勾手,示意讓他的船隻再靠近些。

  夏玉瑾自是不依,還朝她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

  葉昭便抄起船邊的一根繩索,綁上個銅酒壺,在空中甩了兩圈,飛擲過去,瞬間勾住對面畫舫的船欄,然後縱身踩上繩索,慢悠悠地走了過去。
  
  她要在那麼多人面前揍他?!

  夏玉瑾有些緊張,可是想起大庭廣眾之下暴打丈夫,告到皇帝面前便能立刻和離!又大喜過望起來,他急忙挺起腰桿,示意小道姑們退開兩步,勇敢地迎接痛揍!

  未料,葉昭帶著渾身酒氣,搖搖晃晃走過繩索,先看看道姑們,又看看他,欲言又止。
  
  夏玉瑾冷笑著問:「看什麼?沒見過男人逛窯子啊?啊……抱歉,我忘了你是喝慣花酒的人。」

  葉昭又掃了一眼小道姑,湊過去低聲問:「她們是哪裡來的?」

  夏玉瑾昂首道:「爺要玩女人,與你何干?」

  「我不是這個意思,別那麼大聲,」葉昭摟過他的肩膀,拉去角落,將聲音壓得更低,有些鬼鬼祟祟地問,「柳都騎說你身邊那個矮個姑娘長得水靈,氣質不同尋常,讓我來問問是哪家青樓的姑娘,好去光顧一二。」

  夏玉瑾肚子都快氣爆了,他猛地抽過身,指著葉昭的鼻子問:「你們剛剛拍掌叫好,就是想搶我帶的姑娘?!」
  
  這個問題實在尷尬。

  葉昭遲疑了許久,最終將視線轉向江水,沉重點頭道:「差不多吧……」
  
  夏玉瑾有些得意,炫耀道:「哼,就算你包了全秦河的歌妓,老子一樣找得著更好的美人服侍!你管得著嗎?」

  葉昭回頭看了他一眼,見白色的狐毛在耳邊輕輕飄舞,被寒風吹得發紅的臉上掛著眉飛色舞的表情,很是靈動,不由贊同道:「確實是美人。」
  
  夏玉瑾不耐煩地揮揮手:「反正,我和我的美人鬼混,你回去和那群男人鬼混吧。」

  「別亂說,」葉昭急忙解釋:「他們都是跟了我六年,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我曾答應在凱旋後,與秦河設宴,為大家慶功。如今好不容易撈了條命回來,功成名就,大丈夫一言九鼎,不能出爾反爾。」

  「誰愛管你閒事?」夏玉瑾覺得她說得也有點道理,可心裡還是非常堵。

  葉昭又拉過他肩膀,湊到耳邊,有些曖昧地問:「不如……你也過去和大家一塊兒喝酒如何?」
  
  夏玉瑾皺著眉頭,嫌惡地想推開她的手。

  葉昭卻咬著他耳朵,笑嘻嘻地說,「我將你介紹給他們,好不好?」

  她平日剛硬的表情放柔和下來,嘴角掛著很溫和的笑。琉璃色的眼珠子裡是迷離的醉意,在昏暗燈光下熠熠生輝,波光流動間,竟有幾分勾人的味道。
  
  夏玉瑾遲疑了半刻才硬下心腸,準備開口婉拒。
  
  未料,對面船艙內衝出個光膀子的醉鬼,衝著這邊船大吼大叫:「美人呢!剛剛你們說的細腰長腿嬌滴滴的美人呢?!」

  秋老虎看熱鬧看得正精彩,見這後知後覺的傢伙破壞氛圍,氣得一腳把他踹下河去,怒罵:「胡說八道!亂放狗屁!什麼細腰長腿美人!那明明是將軍的男人!你還調戲個屁啊!沒看到大家都閉嘴了嗎?!」
  
  葉昭覺得懷裡的人一下子僵硬起來,臉色越變越難看,她還想解釋。

  夏玉瑾已狠狠一腳踩在她腳背上,再抄起花盆裡的泥土揚向她的眼睛,掙扎得比落入陷阱的老虎還兇猛。

  葉昭無奈,只好鬆開手。

  夏玉瑾趁機衝入船艙內,狠狠摔上了門。
  
  葉昭過去敲門,道歉:「別生氣,兄弟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眼拙了。」

  「滾!你他媽的臭婆娘!以後別出現在老子面前!」夏玉瑾的咆哮聲壓過絲竹樂聲,在秦河上久久飄蕩著,「老子對天發誓!以後有你沒我!」
  
  小道姑們憋笑憋得直發慌,紛紛和葉昭告了個退,又悄悄偷看了兩眼,然後跑回船艙裡安慰她們的金主去了。
  
  葉昭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回去了,見船上兄弟個個笑得肚子疼。罪魁禍首秋老虎還在嚷著:「這小子不錯,面對那麼彪悍的將軍,明知不敵,還敢摔門頑抗!有我當年幾分風骨!將軍好眼光啊!」
  
  她立刻抬腳,狠狠踹去這胡言亂語的傢伙屁股上,將他踹下河與兄弟作伴,然後面如鍋底地回去喝酒。
  
  「冷死我了!」秋老虎猶在河中掙扎著叫嚷,「將軍!你太他媽的重色輕友,老子和你沒完!」

  葉昭抄起個酒壺砸過去:「滾!」
  
  一直坐艙中抱著酒杯喝悶酒的胡青,揉揉眼睛,爬過來,湊在她耳邊道:「將軍,你醉了。」

  葉昭灌了兩口酒,拍著桌子怒斥:「胡說!老子千杯不醉!」

  胡青認真打量了她幾眼,搖頭:「得了吧,認識你七八年了,你小子每次喝醉酒就調戲美人,這回碰壁了吧?」

  葉昭憤憤然道:「我調戲自家相公算調戲嗎?好過你每次喝醉了,就到處逮人聽你唱山歌,聲音比鴨子還難聽,調能從漠北跑到南夷,內容肉麻得能讓人把隔夜酒菜都吐出來!我警告你,這次要唱你就逮外面的老虎!再敢找我就把你踹河裡洗澡去!」

  胡青的眼睛轉過一絲黯然,很快又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有啥丟人的,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什麼蠢事都會為她做。不過你家相公如此待你,怕是不喜歡得緊了。」

  「哈,從最初以死拒婚,再到三番四次的作對,他何止是不喜歡,簡直是恨,」葉昭仰頭喝盡杯中酒,「不過他的憤怒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胡青問:「這場仗,將軍打算怎麼打?」

  葉昭丟開手中杯子,沾著酒水在桌上畫了座圍城,然後淡淡地說:「開局就是死路,應行險招。」

  胡青再問:「久攻不下,當何處置?」

  葉昭果斷道:「暫退,誘敵出戰。」

  胡青問:「何時反擊?」

  葉昭道:「就在今夜。」
  
  酒杯在指尖被捏得粉碎。

  這世上,還沒有她贏不了的對手!擒不住的獵物!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0 PM

15、攻心之戰

  明月徐徐沉下,東方翻出魚肚白,秦河笙歌聲停,人群方三三兩兩各自歸家。

  夏玉瑾一晚上沒玩好,被幾十個男人圍著調戲是他自被誤認小倌以來的第二大恥辱,就連小道姑的柔情和豬朋狗友的勸慰都不能減低他心頭的憤怒,而那個把恥辱帶給他的女人還大搖大擺地跑回去繼續尋歡作樂,恨不得把他活活氣死!
  
  可是他能怎麼做呢?

  打女人是他不屑為的事情,而且也打不過人家一根指頭……

  當街吵架他倒不怕,可是轉念一想,不管罵她沒女人樣還是欺壓男人,丟的都是自家的臉。

  想拿母親壓對方,又怕自家母親給活活鬱悶死。

  妾室通房更不用指望,早就爭先搶後地通敵叛國,被勾引走了。

  仙人跳?她是女人,跳個毛!

  設騙局?她吃喝玩樂都不愛,每天不是忙軍務就是忙練武,弱點尚未找到!

  綁架勒索?這個就別想了……

  把她的親人拿來做把柄?他雖然挺畜生……但還沒畜生到這地步!
  
  比武力、比權勢、比無賴、比流氓、統統技差一籌

  夏玉瑾陷入了被圍攻的孤城中,糧草耗盡,援兵斬斷。若是開城投降,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他終其一生都要恥辱地在女人手下討飯吃,從此改變自己的生活,活得像入贅的女婿般窩囊,每天小心翼翼地討好媳婦過日子。

  不!大丈夫寧死不屈,就算孤立無援,他也要頑抗到底,決不讓那死女人把自己當入贅女婿養!
  
  夏玉瑾想到亢奮處,睜開佈滿血絲,活像兔子般的醉眼,握著酒杯,指天咆哮道:「我是安王的兒子,是南平郡王,不是被包養的小白臉!老子這就回去休了她!就算被聖上拖去午門問斬也要休了她!」
  
  道姑們紛紛上前攔下:「郡王,萬萬不可!」

  夏玉瑾怒道:「別攔我!難道你們以為老子會怕死?!告訴你們!打娘胎裡出來後!爺最不怕的就是死!」

  道姑們拚命搖頭:「你再走前一步就要掉水裡了!」

  「啊--來人啊--郡王落水了--」

  「救命--」
  
  初春將到,秦河水暖人先知……

  紈褲子弟們都光著膀子回家了。
  
  夏玉瑾穿得嚴嚴實實,抱著小手爐,讓小廝提著他濕漉漉的白狐裘,雄赳赳氣昂昂地朝安王府走去。

  安太妃早知道自己兒子經常在外胡鬧,所以留了門,並讓身邊的大丫鬟將他狠狠罵了幾句,命鎖上二門,不准再亂跑。

  夏玉瑾氣勢洶洶地推開這些攔住他的人,鼓起全部膽氣,捲起袖子,衝去葉昭住的正屋,準備用淋漓筆墨,先斬後奏給她休書一封,將這不但不體貼相公還和手下一起調戲相公的混蛋休出門去!

  他隨身小廝骨骰一直死死拖著他叫:「郡王,你快去醒醒酒吧,頂撞將軍會沒命的!她殺的人可多了,不差你一個,你可憐可憐小的吧……」

  未料,主僕二人撲了個空,正屋裡空空蕩蕩,只有秋華秋水在暖閣裡打瞌睡。
  
  夏玉瑾叫醒二人,問:「將軍呢?」

  秋華朝他陰森森地一笑,就好像開人肉包子店的老闆娘。

  秋水比較好心,替他指明方向。
  
  夏玉瑾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正是自己住的書房,心裡有點毛骨悚然。
  
  書房內,點著一盞水晶燈,將軍斜倚貴妃榻上,寶劍擱在身邊,手裡捧著一冊書,隨意翻看著,氣氛是說不出的古怪。

  夏玉瑾踹門而入,昂首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葉昭揚揚手中的《北俠記》,笑道:「你這兒的書蠻有趣的。」

  夏玉瑾劈手將書搶過,怒道:「誰准你在這裡亂翻的?!」

  葉昭:「看看罷了,不好嗎?」

  「當然不好!」夏玉瑾想起今夜的委屈,怒氣沖沖地發洩道,「你搶了我的家,我的臥室,我的生活,甚至還搶了我的小老婆!現在還賴在這裡幹什麼?!連我最後的清淨地盤都要奪去嗎?!若是你想逼死老子,老子先和你拚命!」

  「冷靜冷靜,」葉昭試圖安撫這頭被逼得快炸毛的貓,「我來是想給你一件好東西的。」

  夏玉瑾不屑道:「你能給我什麼好東西?!」
  
  葉昭站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張薄紙,推到他面前。

  夏玉瑾看看她嚴肅的表情,終於將視線轉去薄紙,紙是上好的熟宣,鐵畫銀鉤寫著幾行蒼勁的小字,開頭便是:南平郡王夏玉瑾謹立放妻書。先是簡潔謝過皇恩,然後誠懇地表示二人性格相離,相憎相惡,恩斷義絕,甘願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落款是葉昭的簽名。
  
  「真……真貨?」夏玉瑾將這份玩意反反覆覆看了幾次,確認筆跡無誤,頓時傻眼了,他滿肚子的氣就像被打穿的皮鼓,所有休妻的念頭都被塞回肚子裡,只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真的願意?」
  
  葉昭輕輕地歎了口氣,「牛不喝水莫按牛頭低,棍棒打出來的男人沒有真心,這點道理我是懂的。原本抱著僥倖,希望兩人性情相合,結果卻是貓鼠相惡,這就沒有繼續的必要了。早點和離還能留幾分交情,路上遇見也好說話。若硬纏到底,只會兩敗俱傷。」
  
  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她那麼明白事理呢?

  心心唸唸的事情忽然就成了,夏玉瑾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但是……」葉昭頓了一下,為難道,「我們的親事是太后賜婚,至今不過三四個月,若是和離得太快了,就太傷聖上和太后的一片慈愛之心了,故我將和離之期定在三年後,到時候我會親自上殿,將此事奏知聖上,你看如何?」
  
  夏玉瑾看著和離書,如今是德宗九年,落款處的時間卻是德宗十二年。
  
  葉昭再道:「和離書已交到你手上,只要你簽名蓋印,三年後送去官府備案就可以了。你我夫妻一場,就算是孽緣也是緣,好歹要給聖上、太后、安慶王府與鎮國公府都存幾分顏面。」
  
  三年時光很快就會過去。

  有這份親筆簽名的和離書在手,她絕對翻不出別的花樣。

  夏玉瑾心頭大石落地,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就連看著葉昭也順眼了許多,半開玩笑道:「這樣也好,反正你也不喜歡我,和離了至少不用睡覺也帶著兵器了吧?別看了,好歹安王府是我家,人也是我的人,你這點小動作是瞞不過我的。」
  
  葉昭很怪異地看他兩眼:「對付你還用得著武器嗎?」
  
  夏玉瑾臉一紅:「那你新婚之夜還帶什麼武器?嚇唬我嗎?」
  
  葉昭沉默片刻,方道:「你怕是想偏了,不過是打仗落下的習慣,方便隨時跳起來衝鋒或撤退,有次睡夢中還差點遭了刺客暗算,所以現在枕下沒有武器,我便睡不安穩。為此嚇著你,卻忘記解釋,是我不對。」
  
  夏玉瑾愣住了。

  輕描淡寫的敘述,將漠北的慘烈戰事傳聞,再次湧上他的記憶。

  被滅門的葉家,被屠城的漠北,三千個鐵血的勇士,流成河的鮮血,堆成山的屍骨。

  「活閻王」的稱號背後是如鐵的堅強與信念。

  在刀槍箭雨裡磨練出來的她,可以做一個好將軍,卻無法成為一個正常的妻子。

  滿上京願意在她手下幹活的男人有許多,願意娶她的男人卻寥寥無幾,她又心高氣傲,怎會甘心相夫教子?像普通女人那般度過一生?若是和離,無論理由為何,怕是今生今世再也嫁不出了。
  
  可是她依舊願意放過自己,選擇和離。
  
  他……是不是做得有點過分了?

  塵埃落定後,夏玉瑾才開始感到心裡發虛。
  
  「不必多慮,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與你無關,」葉昭看穿了他的心虛,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若是你覺得不好意思,便請我喝酒吧。讓我們好好慶祝和離成功,好歹夫妻一場,恩情斷絕仁義在,以後也可做個兄弟朋友!」
  
  夏玉瑾努力將思緒收回來,硬笑道:「也是,少一個仇人,多一個兄弟。」
  
  「夏郡王夠痛快!」葉昭豪爽地拍掌道,「你號稱滿上京吃喝玩樂最在行,請客不可小氣,必要請我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菜!」
  
  夏玉瑾拍著胸脯保證,「放心!以後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夏玉瑾上刀山下火海也會給你弄到手!」然後他轉身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叫,「杏花樓的酒最好,老高家的羊肉最好,正適合冬天驅寒,你在畫舫上呆了一晚,身子也冷了,我去給你弄幾斤來下酒。」
  
  葉昭目送他離去後,一邊在桌上畫著圖,一邊自言自語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守城將圍城盡毀,可攻。」
  
  

16、妾室危機

  和離那麼大的事,無論夏玉瑾再怎麼混賬,也得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安太妃捂著心口,淌著熱淚,連喚了幾聲好,並慶幸可理直氣壯地不用每天早起被媳婦請安,也不用琢磨自家媳婦老往她房裡轉,是不是看上了哪個丫鬟想討回去做妾室,更不用擔心兒子被毒打。因為自將軍重整軍務大開殺戒以來,她每天做的噩夢都是兒子被媳婦拖去砍頭啊……
  
  夏玉瑾報告完畢,歡天喜地出門給媳婦找酒肉。
  
  楊氏遠遠看見他這些天第一次露出的眉飛色舞表情,直覺不妙。立刻喚來貼身丫鬟芸香,讓她去打聽消息。芸香長得伶俐可愛,是郡王的貼身小廝骨骰心心唸唸想求娶的意中人,他為了討好意中人,立刻將和離之事說得一乾二淨,並千叮萬囑,此事機密,萬萬不能透露給外人。
  
  芸香應下,轉頭將事情原原本本告之楊氏,楊氏震驚。

  楊家本是破落的皇商,她父親被逼著讀了二十多年書,才好不容易考了個舉人,再砸錢走關係混了個小官,由於除了錢外沒什麼本事,在官場上還是經常被瞧不起,處處碰壁。安王因身體殘疾,無法正常出仕,皇上破例讓他監管皇商,雖無權勢,卻是個肥差,算是彌補對前安王積勞早逝的遺憾。楊家聽聞夏玉瑾要納妾沖喜,便將她這個不受寵的庶女嫁了過來,換了幾年的富貴。
  
  呆在小小的庭院裡,過不受寵的生活,小心翼翼地在主母手裡討飯吃,被人輕視,慢慢地蹉跎掉青春,蹉跎掉歲月,然後再期待下一輩子輪迴。

  這就是她的命。

  原本她已經認命了,偏偏又遇上了這樣的將軍。
  
  將軍事忙,郡王事煩,南平郡王院子裡的事都由她一手打理,大部分的內宅人情往來也要先經過她的路子。幾個月下來,各項事務也算井井有條。將軍滿意之餘,得知她出身皇商,耳熏目染,也幾分經商才能,算是聰明伶俐。竟將自己的陪嫁店舖連田產統統丟給她去管,給了很厚的一筆利錢。甚至還允了她,待南平郡王府全部修繕完畢後,搬過去就讓她來主持中饋。

  她在府中地位今非昔比,是所有管家僕役討好的對象,就連地位稍低些的官夫人,見了她都得客客氣氣,唯恐得罪了背後的將軍。
  
  妾室能主持中饋,還不用背狐媚惑主、大逆不道的惡名,這是何等幸運?何等榮光?

  主母對妾室不但不嫉妒,還百般寵愛,甚至給她們撐腰,哪家能找出第二位?
  
  若是將軍和郡王和離了,再來一個新主母,她會怎麼樣?

  她時運不好被迫為妾,又不是天生犯賤的命。

  縱使新主母不是善妒的女人,能給她的好處,絕無將軍給的一半多!
  
  嘗過了蜂蜜怎可能回去吃黃連?

  有過希望怎能再陷回絕望泥沼?
  
  楊氏咬碎了牙關,揉爛了錦帕,心一橫,急急忙忙派人去將眉娘與萱兒找來,共商對策。

  眉娘聽聞噩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將軍自己不愛打扮,卻最喜歡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她手上戴著的白玉鐲、鬢邊插的蝴蝶戲花珍珠簪、耳上帶的藍寶石金牡丹耳釘、腰間的綠松石鑲金佩,全是將軍送的,還是罕見的西蠻工藝,將軍還把嫁妝裡的漂亮綾羅和珍貴皮毛送給她們裁衣裳,隨便她們愛怎麼招搖就怎麼招搖。前幾天觀音誕時,內眷都去進香,她打扮得十二分出色,那些女人們嫉妒的眼神,簡直想將她戳幾個窟窿,要是換個厲害的主母,厭惡她貌美,下狠手收拾怎麼辦?
  
  萱兒則是目瞪口呆,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哥哥是是低階小軍官,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上官,陞遷處處被壓迫,將軍來後聽她提起此事,便翻查此事,確認無誤後,把她哥哥的上級抓來訓斥了頓,回頭便調了職位,提拔了兩級,家裡正歡喜著呢。而且將軍還答應分府後,讓她經常回家看看,她的小弟弟今年三歲了,聰明伶俐,雪團兒般可愛,見了她就甜甜地叫姐姐,真是怎麼愛都愛不夠,要是換個重規矩的主母,不讓她回家怎麼辦?!
  
  大家都強烈意識到危機。

  將軍走了……

  所有美好生活都成泡影了。
  
  她們怎麼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在眼皮下呢?!

  三個女人同仇敵愾,瞬間結成戰線,共同發誓:
  
  「無論使出任何手段,決不能讓郡王與將軍和離!」
  
  葉昭正興致勃勃地坐花園裡一邊磨刀一邊等酒肉,冷不防看見三個美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

  楊氏手裡捧著醒酒湯,眉娘端著杏仁糕,萱兒提著一大籃蜜桔,團團將她包圍,眼睛一個賽一個溫柔,笑容一個賽一個甜蜜,看得人心裡直發寒。

  葉昭丟下大刀,狐疑地看看包圍圈,嚴肅發問:「你們在做什麼?」

  美人們異口同聲答:「聽說將軍昨夜醉酒,特來服侍——」
  
  昨天郡王酒後落河,不是醉得更厲害嗎?

  葉昭撓撓頭,更覺情況不明。
  
  眉娘和萱兒不停使眼神給楊氏鼓勁,楊氏拿著銀勺子吹著醒酒湯上的熱氣,一邊輕輕往葉昭口裡送,一邊低聲道:「昨夜之事,郡王太不地道,怕是將軍惱了。可是他也不是常常這樣的,那些什麼粉頭花娘,隔夜就忘,比阿貓阿狗都不如,將軍切莫放在心上。而且他人也沒那麼壞,脾氣挺好的,下人做錯了事,頂多罵兩句,甚少重罰,在外頭胡鬧是有的,被人打上門也是有的,亂花錢也沒有敗家,所以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小時候體弱,被太妃關在院子裡療養了十來年,又怕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連個血脈都留不下,所以納我入門,其實也不怎麼恩寵。後來他身體大好,少年心性爆發,貪玩一些,新夫妻過日子都要磨合,很快就會安穩了……」
  
  眉娘接著上:「郡王人真的很好,也不是笨人,宗室子弟婚前都有通房,太妃便挑了我和萱兒服侍。可是他一直淡淡的,雖然也有來,卻不甚恩寵。我當時還不明白,問他為什麼?郡王說北邊亂葬崗又多了幾具從內院裡抬出去的屍體,有某某侯爺家的,也有某某大官家的,不是得罪了主母被發作,就是被有心人陷害,裡面有好幾個他以前見過,都是聰明美麗的美人,統統落到這個可憐下場,無非是受的恩寵太盛,惹來不滿。他還說自己將來定是要娶妻的,如果妻子溫柔大度,他寵愛我們便是傷了妻子的心,如果妻子不溫柔大度,他寵愛我們便是害了性命。他認得的混蛋多,瞭解那些內宅陰毒手段,簡直防不勝防,倒不如就這樣淡淡的,保一世平安……」
  
  萱兒最後開口,怎麼也想不到可以讚的,被大家瞪著,努力張了好幾次口,最後靠過去撒嬌道:「郡王還是很好看的,所以將軍你不要生他氣好不好?一定要舉案齊眉啊……」
  
  她們拼盡全力,要將夏玉瑾往天上誇。

  聽得葉昭差點發笑,花了好大氣力才忍下去道:「是他生的氣。」
  
  楊氏:「不怕!只要男人喜歡你,這點小氣算什麼?我來教你如何溫柔賢惠!包管郡王消氣!」

  眉娘:「我來教你如何討好太妃。」

  萱兒:「我……我在後頭給你鼓勁!」
  
  葉昭看著這三個如狼似虎的女人,饒是彪悍如她,也不禁打了幾個寒顫。

  趁秋華求見,如蒙大赦,落荒而逃。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0 PM

17、長盛賭坊
  
  是宮中傳來來報太后召見旨意。

  葉昭將此事交侍衛們轉告安王府眾人,然後急急更衣進宮。
  
  街上,夏玉瑾因不清楚葉昭口味,站在酒樓外猶豫許久,最後逼隨身的兩個小廝一個抱了壇杏花樓的射洪春,一個捧了壺望江樓的女兒紅先送回,自個兒穿著便服,熟練地穿街過巷,偷偷摸摸往老高開的羊肉店去。
  
  老高做羊肉有幾十年手藝功夫了,味道一等一的香,只因店舖偏僻,老闆懶惰,老闆娘凶悍,人手不足等種種原因,平時都是將做好羊肉賣給各大酒樓,自家的小店則長年閉門,只招待熟客,所以來者甚少。
  
  夏玉瑾是不管是半夜三更還是狂風暴雨,老高都會親自迎接招待的熟客中的熟客。
  
  可是今天,老高沒有迎接他。

  屋裡只傳來他指天罵地和媳婦嚎啕大哭的聲音。
  
  「哭喪啊?!」夏玉瑾人逢喜事精神爽,聽著人家哀嚎覺得很添堵,正準備進去教訓幾句,當他看見屋內的情況,不禁愣住了。
  
  小小羊肉店給砸得一片混亂,老高的獨子帶著滿臉的血,躺在地上呻吟,他的獨眼媳婦披頭散髮,趴地上嚎啕大哭,隔壁廚房還有磨刀聲,過了一會,他那丑閨女提著菜刀衝出來,叫囂著,「老娘和他們拼了!」嚇得老高撲過去死命地攔。
  
  夏玉瑾看得目瞪口呆,眼看翠花要朝他衝過來,趕緊往旁邊縮了縮,以免擋了人家去砍人的道,並小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郡王啊——」老高這才發現他的存在,立刻朝媳婦和閨女使了個眼色,三人一起撲過來,抱著夏玉瑾的大腿就拚命狂哭,「你要替我們做主啊!」
  
  「住……住手,有話好好說,有屁好好放!老子又不是青天大老爺給你們做得哪門子主啊?!」夏玉瑾在六隻鐵箍中掙扎著,死命地把他們往外踹,「該死的!別哭了,不准弄髒我的衣服!再哭老子就走了!」
  
  老高聽他這般說話,瞬間停住哭聲,臉上多雲轉晴,厲聲喝住媳婦女兒的嚎啕,讓她們去照顧兒子,自己從地上拾了條沒缺腿的長凳,擦了又擦,請夏玉瑾坐下,氣憤地述說起整件事來。
  
  他有個兒子叫高天翔,五短身材,滿臉麻子,算是個三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的老實人,就是有點棋癮,每次看見人家下棋就管不住手,也會賭十來個錢的輸贏。昨天他給灶上羊肉拔完毛去買香料,相熟的小二子約他去玩,一起經過長盛賭坊旁巷道時,見裡面圍著幾個人在下棋,吆三喝五地叫著,水平卻是非一般臭,旁邊還擺著幾個銅板做賭注。
  
  他看著手癢,想加入棋局。

  擺局者說:「陸爺最煩賴賬的人,最厭輸不起的人,你要玩,就要按足規矩來,一盤三個子!下五盤才准走!」

  高天翔覺得輸上五盤也不過十五文,算不得什麼,便應了,待排在他前面的漢子下完離開後,匆忙開了局。

  一盤下來,他險險輸了,心裡不忿,於是再來,沒想到第二盤又輸了,緊接著第三盤,第四盤……盤盤皆輸。

  這時,那個離開的漢子又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疊銀票,塞給擺局者,陪笑道:「陸爺好手段,我輸了八個子。」

  陸爺接過銀票數了數,然後塞兩張給他身後的男人道:「你贏了兩個子,拿去吧。」

  高天翔窺見銀票數額,每張皆是一百兩,這時才察覺不妙,訕笑著問:「這……一個子是?」

  陸爺吐了唾沫:「自然是一百兩一個子。」

  給錢與接錢的人連聲稱是,嘴角不停竊笑。

  高天翔嚇得渾身發抖,趕緊跳起來道:「我弄錯了,我不賭了。」

  這時,和陸爺一塊兒設局賭博的幾個傢伙都圍了過來,狠狠一拳將他砸倒在地,口裡還罵罵咧咧道:「說了一盤三個子,下足五盤才准走!你小子敢入我的局,還敢逃不成?你他媽的繼續給我賭!把輸了的錢統統給我掏出來,否則爺就打斷你的手腳去!別和爺提什麼王法,沒眼睛的小子,去長盛賭坊打聽打聽陸爺的名字,陸爺的話就是王法!」

  旁人又是一陣哄笑。

  帶他來這裡的小二子早就不知何時溜走了。

  高天翔一陣頭暈腦脹,才知落入陷阱,最後一盤也沒心思下了,轉瞬間背上一千五百兩賭債,還被迫打了欠條。
  
  接下來的事就是逼債,陸爺帶人砸了老高的店舖,任憑老高怎麼求情都沒用。逼到最後,翹起二郎腿,叼著銀牙籤道:「算了,既然還不出,我陸爺也是個好心人,就便宜你了,給條活路你走。你家羊肉煮得還有幾分意思,將配製秘方交出,就算抵了這一千五百兩的債。」

  老高恍然大悟,方知是前陣子醉花樓看上了他的羊肉秘法,想要獨佔來做招牌菜,派人來談過幾次,都被嚴詞拒絕後,便使了這陰招來陷害他兒子。
  
  夏玉瑾聽完後,想了半響,「陸爺……我聽過這個名字,他是給長盛賭坊幹活的,手段相當卑劣。這家賭坊和醉花樓……不好辦啊,都是祈王私下置辦的產業,祈王和無所事事的我不同,他在朝廷中擔了不少差事,很受器重,拍他馬屁的官員也不少,你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又是賭場上的紛爭,鬧起來只有死路一條。」

  老高垂頭喪氣道:「就這樣認了?」

  他媳婦和女兒又開始嚎叫。
  
  夏玉瑾聽見這殺豬般的聲音,捂著耳朵跳起來,怒道,「嚎個毛!老子還要給媳婦買羊肉呢!你去把火燉上,羊肉煮爛點,筋和帶骨肉各要五斤,待會我派人來取!」然後轉身就走了。
  
  老高回過神來,立刻一巴掌打去女兒的腦袋上,眉開眼笑道:「嚎個毛!沒聽見郡王說待會要來取羊肉?!還不快去把火燒起來,咱們慢慢地燉,慢慢地等。」
  
  寒冷初春,長盛賭坊的大門左邊貼著招財進寶,右邊貼著辭舊迎新,裡面人流如潮,個個都是興奮得滿額大汗,中間夾雜著骰子的碰撞聲,高興與哀痛的吶喊聲,混雜著各種說不清的市井味道。
  
  遠處大張旗鼓抬來一頂銀頂黃蓋紅幃輿轎,緩緩停在賭坊門口。

  苦著臉的長隨上前掀開簾幕,裡面是張美玉無瑕般的貴公子,穿著四爪游龍滾邊白蟒服,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捧著小暖爐,優哉游哉地走入賭坊內。

  賭坊管事陸爺遠遠見這排場,以為鬧事,急忙上前來迎,見來人是南平郡王夏玉瑾,出名的紈褲子弟,不免大大地鬆了口氣,忽然又想起他好賭名聲遠揚,可是甚少那麼大張旗鼓地逛賭坊,心裡也有些納悶,於是賠笑問:「郡王也來玩兩手?」
  
  「路過聽見骰子聲,手癢了,」夏玉瑾打了兩個哈哈,跟著他從賭坊這頭走到那頭,到處看了番,然後停在一張賭大小台前,看了好幾把,然後等骰子停定,快開盅時,隨手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小紙片,看也不看,像丟破爛般丟去「小」處,歡樂道,「來,本王也玩兩把,就壓個五十兩吧。」
  
  長盛賭坊是上京最大的賭場之一,許多敗家子弟在裡面一擲千金,所以五十兩雖不算小數,陸爺還不把它放在眼裡,笑道,「郡王來玩兩把,自是歡迎的。」然後示意荷官開盅。

  三個骰子轉出二、二、四,合計八點,正是一個小。
  
  荷官趕緊拿出五十兩銀票,恭恭敬敬要遞給夏玉瑾。
  
  夏玉瑾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伸手從台上拾起那張丟下的銀票,緩緩撫平皺折,攤開給大家仔細觀看,笑道:「本王不小心看錯了銀票,丟下去的竟是一千兩!居然贏了,哈哈,真是好運氣啊!」
  
  陸爺的臉,一下子全白了。
  
  「願賭服輸嘛,」夏玉瑾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押大小的規矩,壓上去的東西就不能反悔,總歸是有輸有贏的,你這把運氣不好。不過輸太慘怕你心裡難受,本王見好就收,就玩到這裡如何?」
  
  長盛賭坊是祈王的產業,兩三百兩的出入他還賠得起,一把輸掉上千兩銀子就未免要被嚴厲呵斥,總得想法子把這些銀子弄回來。陸爺的思緒轉得飛快,他眼見夏玉瑾作勢要走,趕緊過去攔下,笑著道:「哪有來賭坊才玩一把就走的?豈不是顯得我經營不善,待客不周?郡王千萬要再玩幾把。」
  
  夏玉瑾笑瞇瞇地問:「你真的留我玩?」

  陸爺不停賠笑:「自然的,郡王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夏玉瑾「猶豫」許久,決然道:「算了,本王今天財運好,也不怕挨罵。見你這賭坊有意思,就留下來玩幾手!」
  
  陸爺急忙招呼人端茶遞水,又暗自吩咐將坊內最厲害的荷官換來,親自在旁邊坐鎮。
  
  夏玉瑾低下頭,手裡卻是不緊不慢地玩著幾張大額銀票,待骰子落盅後,隨手將兩千兩銀子都推向「大」處,想了想還覺得不夠,在身上翻出兩百多兩零散銀票,也壓了上去。
  
  荷官開始發抖。

  陸爺見狀,額上沁出冷汗:「郡王……這……這玩得也太大了吧?」

  夏玉瑾沒心沒肺道:「不怕不怕,本王就喜歡刺激,全部的錢一次砸下去,砸得越刺激越好,喂!你這荷官拖拖拉拉不開盅,該不是要作弊吧?」
  
  其餘賭徒見這邊場面有趣,都聚集過來,他們都是賭慣了的人,此時同心協力,死死盯著荷官的手,一起吆喝著要開盅。
  
  荷官迫於無奈,只得開盅,裡面是一個五,一個六,一個三,合計十四點,正是個大。
  
  眾人齊聲喝彩。

  陸爺兩眼一黑,差點暈死過去。
  
  夏玉瑾收起銀票,高興地吆喝著「繼續。」

  陸爺咬著牙關道,「繼續!」然後朝荷官使了個眼色,讓他下去,然後親身上陣。
  
  他就不信這小子的運氣真的那麼好!
  
  第一把,三六一十八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沒壓。

  第二把,三四十一二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沒壓。

  第三把,三三九點,豹子通殺。

  夏玉瑾還是沒壓。

  第四把,陸爺撐不住了,不敢再搖豹子,便開出兩個三,一個五,合計十一點,大。

  夏玉瑾遲遲不動,讓他略微鬆了口氣,正準備開盅,夏玉瑾叫了聲「慢」,迅速將四千五百多兩銀子,統統堆在了大的上面。
  
  九千兩銀子,賭坊三個月的收益。
  
  「好運氣,好運氣。」夏玉瑾數著銀票,笑得人畜無害,「昨天晚上神仙托夢,說我今天賭運旺,看來是真的。」
  
  陸爺總算知道自己碰了個大鐵板,郡王賭技非同尋常,怕是有不為人知的高招,自己今天是玩不過了。當即青著臉,賠禮道歉,請他離開。
  
  夏玉瑾收起銀票,冷冷地問:「你留本王下來玩,便要陪本王玩到底!繼續賭!」

  陸爺氣得渾身發抖,硬聲道:「長盛賭坊今日沒錢,不賭了!」

  夏玉瑾淡淡道:「沒錢便打借條吧,賣兒賣女總能還得上。」

  陸爺怒道:「我沒錢你還逼我賭?!」
  
  夏玉瑾架起二郎腿,笑容變得陰森狡詐:「老子今天就是來逼賭的!」
  


18、夫唱婦隨
  
  賭坊都養著十來號打手,負責將鬧事的傢伙拖去暗巷進行教育。

  陸爺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小祖宗,又見他漂亮臉蛋上都是沾沾自喜,只恨不得叫人來將他千刀萬剮,丟入護城河餵魚。
  
  夏玉瑾察覺了他的殺氣,抬起頭,詫異地問:「怎麼?你想打我?」

  陸爺用了全身的氣力才將「不敢」兩個字憋出喉嚨。
  
  「區區一介平民,諒你也不敢打本郡王,想以下犯上,滿門抄斬不成?」夏玉瑾繼續歡快地數錢,還讓人將幾張小額銀票換成碎銀,發給在場眾人,「來,給大家沾點喜氣。」
  
  陸爺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覺得心口的憤怒就像放熔爐上淬煉的鋼水,隨時都能噴出來,他努力地憋啊憋,幾乎憋成了王八,這才順了好幾口氣,再走過去附耳小聲問:「郡王,給點面子,你可知這座賭坊幕後的老闆……」
  
  「咦?說話也不大聲點!」夏玉瑾回過頭,對著他大聲叫道,「你說這座烏煙瘴氣的賭坊的主人是誰?!算了,想想也知道,開這種店舖的傢伙肯定不是善男信女。」
  
  大秦國,如無特批,是禁止皇親貴族和官員經商的,但幾乎所有官員私下都會各出奇謀,或是與人合夥,或是找表親戚掛靠名字等方式進行商業活動,由於法不責眾,所以就算發現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

  青樓賭坊是來錢最快的生意,也是名聲最差的生意。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夏玉瑾可以不要臉,祈王卻是要臉的。

  私下開賭坊這事,若在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便搪塞包庇不下去了,不但要受聖上處罰,對聲譽和前途也影響頗大。他目前頗受朝廷器重,哪能自毀名聲?。夏玉瑾卻是聲譽爛到極點的傢伙,功名利祿統統不在乎,就算聖上把他抓回去痛罵,罰幾年俸祿,軟禁段時間,對他都是不痛不癢,因為他始終流的是皇室血脈,深得太后喜愛,沒犯十惡不赦之罪,都不會被狠罰。
  
  祈王吃了大虧,又不能當面下狠手收拾南平郡王,只會把氣都撒到賭坊管事人的頭上去。
  
  真他媽的該死,比無賴更混賬的是有身份的無賴。

  陸爺在心裡暗罵幾句,又硬生生把「祈王」兩個字壓回喉嚨。
  
  夏玉瑾卻誓不罷休地追問,「這賭坊是誰的?!我倒想知道幕後這沒臉沒皮的傢伙是誰?該不會是哪個貴族官員吧?!」他想了想,搖頭道,「肯定不會是的!太后說賭場都是害百姓的玩意,我平日裡多逛幾次,都被她說半天。哪裡會有王親貴族或朝廷命官敢逆太后的逆鱗開賭坊啊?!你說是不是?」
  
  就算全上京都知道,所有的賭坊青樓的後台都是這些人!也只會私下嚷嚷,沒人敢到處亂說。

  陸爺心裡憋屈得要命,卻不能當眾說出事實真相,又耐不住夏玉瑾不停逼問,只好回答:「賭坊是小人開的。」
  
  夏玉瑾「恍然大悟」道:「料想也是你這種小人。」
  
  陸爺給他罵得面紅脖子粗,拳頭握了又握,就是不敢真的砸下去。
  
  夏玉瑾數完錢,敲著桌子道:「來!繼續賭,本王今天手氣好!」

  陸爺含恨道:「今日陸某認栽,山水有相逢,這九千多兩銀子就算送給郡王了,還請高抬貴手。」
  
  夏玉瑾絲毫不給面子,斥道:「你是什麼低賤身份?有什麼資格與我相逢?我堂堂正正贏來的銀子,還需你送?」他軟硬不吃,賴在椅子上不動,身後還有無數打算跟著他下注的賭徒,吆喝著要開場翻本。
  
  陸爺思索許久,心生一計,召來打手和夥計,當場宣佈:「今日賭坊歇業!請大家散去,下次再來!」
  
  打手會意,開始吆喝著趕人,眾人雖萬分不願,也只能罵罵咧咧地退去,很快便只留下夏玉瑾與他帶來的幾個小廝在空蕩蕩的賭坊內。陸爺朝他們咬牙切齒地冷笑一下,抱拳行了個禮:「郡王身體不好,想在小人的賭場休息,小人便派人好好侍候,等郡王休息夠了,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說完他示意打手留下盯著,自己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決心要躲幾天瘟神。
  
  九千多兩銀子,和預想中也差不多了,大不了改日再來,慢慢鬧得他關門歇業為止。

  夏玉瑾對這個結果還不算很滿意,也只好收起銀票,準備起身離去。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風聲。

  陸爺像個麻袋似地從半空中掠過,狠狠落在夏玉瑾面前的賭桌上,砸出個大窟窿。
  
  「混蛋!」帶著殺氣的聲音,如帶血尖刃般,讓人不寒而慄。

  葉昭穿著一襲紅色勁裝,手按寶刀,帶著二十多個親兵將賭坊團團包圍,然後緩緩踏入,她先凌厲地掃了眼周圍,再朝夏玉瑾點點頭,最後將目光鎖定在陸爺身上,不容置疑道:「繼續賭!」
  
  夏玉瑾看清形勢,大喜過望,趕緊又坐了回去。
  
  陸爺掙扎著爬起來,叫道:「你堂堂天下兵馬大將軍,居然敢欺壓百姓!老子去告你一狀!」
  
  葉昭走過去,再次踹翻,踩住他的脊樑,一邊慢慢用力,一邊漫不經心地解釋:「我男人讓你賭,你便得賭。」
  
  夏玉瑾會意,拍掌笑道:「你不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嗎?我讓你賭,她若是賢惠,自然得抓你來賭,若是不聽話,看老子不休了她!」
  
  「嗯。」葉昭多踹了地上的傢伙兩腳,腕骨斷裂的聲音在沉靜的空氣中顯得有些刺耳,再淡淡地補充道,「以夫為綱,他難得吩咐我做事,我也不好仗著自己的官名,公然違抗的。」
  
  夏玉瑾負手,感歎:「看,這就是夫唱婦隨啊!」
  
  「隨……隨你媽的……」陸爺痛得全身抽搐,他還想硬嘴幾句,猛地想起活閻王凶名,趕緊閉上眼睛,試圖裝死。
  
  葉昭用刀柄戳了戳他,問:「他不賭怎麼辦?」
  
  夏玉瑾果斷道:「把你的本事拿出來,繼續揍他娘的!」
  
  葉昭彎下腰,「好心」問:「喂,你究竟賭不賭?聽見我男人的交代了嗎?別擔心,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我至少知道一百種。」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1 PM

19、夢想成真

  郡王要賭,就要賭到他高興為止。
  
  夏玉瑾興盡收手時,長盛賭坊賭共輸了十二萬三千八百兩銀子,還賠上陸爺的一條胳膊。遺憾的是,賭局結束後,葉昭派兵查抄了整個賭坊,將桌椅砸得稀爛,只搜出一萬兩千兩百三十四兩銀子,還有幾件古董和大堆零碎銅板。
  
  陸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被大刀逼著在欠條上簽名,並按了血指印。
  
  夏玉瑾拿著古董左看看右看看,鄙夷地教育道:「都是不值錢的玩意,這張李白年的畫作還是贗品,沒想到你這傢伙水平不行,品德不行,連眼光都不行,以後要多多學習啊……你擺那麼委屈的臉給誰看?本王教訓你還教訓錯了嗎?」
  
  葉昭敲了敲陸爺的腦袋,朝他微微瞇起眼。
  
  陸爺趕緊紅著眼睛爬過來,哀求道:「是……郡王教訓得是……小人無良,小人無德,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算了,你都承認錯誤了,本王心胸開闊,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惡徒,哪會將你的小小得罪放在心上呢?」夏玉瑾從全場唯一完好的長凳上站起,伸了個懶腰,拿起欠條檢查清楚,很大度地將幾件不值錢的古董丟回去,揮手道,「就這樣算了吧,雖然是他拒賭耍無賴,咱們也要得饒人處且饒人,別讓人以為我們仗勢欺人。」
  
  葉昭收回刀,淡淡道:「也是。」
  
  夏玉瑾滿意拍拍他腦袋,長長歎了口氣,溫柔安慰:「別難過,賭場上輸贏是常有的事,這點錢給你拿回去東山再起,天大事都沒有過不去的坎,千萬別傷心過度自尋短見,秦河很冷的。」
  
  天下還有比他更賤的傢伙嗎?

  陸爺氣急攻心,生生嘔出一口血。
  
  夏玉瑾大搖大擺地班師回朝,連看都不看地上的爛泥一眼,走到門口,他先把銅錢和碎銀散給在門口看熱鬧的街坊百姓,又拿出張兩百兩給葉昭帶來的親兵們買茶喝,自己則一頭鑽入輿轎,還沒坐穩,葉昭就跟著進來,還很不客氣地朝他伸出手掌:「我的辛苦費呢?」
  
  「就你這點德性!還將軍呢!」夏玉瑾一巴掌把她狠狠拍回去,從銀票裡抽出兩千兩,遞給隨身侍候的安康道,「先去老高家,把銀票私下塞給他,買五斤羊肉和五斤羊筋……然後再帶人去告訴他,說老子吃他做的肉鬧了肚子,再把他的破店砸一輪,隨便抽他兩個耳光,把他全家趕出上京,告訴他還敢回來就見一次打一次!」
  
  安康會意,帶人辦事。
  
  葉昭沉默了一會道:「你這樣一鬧,祈王可能不會那麼快聯想到你和老高的朋友關係,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會回過神來,又追不到老高,怕是會將所有憤怒都發洩到你身上。」
  
  「賭個錢而已,自個兒養的狗不爭氣,他能把我怎樣?老實說,聖上自兩年前發狠把我揍了二十大板後,被太后罵了半個時辰,死心了,只要我沒鬧出大事,他就不管,人家沒把我鬧出大事,他也不管……」夏玉瑾鬱悶地說,「所以那群混賬才敢當面損我。」
  
  葉昭忍不住問:「祈王真找你算賬怎麼辦?」
  
  夏玉瑾賊兮兮地笑道,「怕什麼?當今聖上是皇太后所出,和我爹是同胞兄弟,感情一直很深厚。祈王若是把賬算太狠了,我就裝出可憐樣,去找太后告狀,太后哪能不幫嫡親的孫子出頭?」他見葉昭在低頭思索,猶豫片刻,隨手拿張紅紙,將欠條包起來,交給長隨道:「算了,做人留點餘地,我也怕他氣得打我悶棍。你將這個禮單送給祈王,就說是侄子給他小妾的新生女兒的滿月酒禮,不必還了。」
  
  「就你這點德性!還郡王呢!」葉昭聽得笑了起來,然後正經八百地說:「放心吧,他若敢打你悶棍,我便打他全家悶棍。只是你手上賭贏的這筆錢,是留不得的。」
  
  「嗯,我又不是傻瓜,」夏玉瑾應道,「過些日子是太后六十大壽,國庫空虛,聖上正發愁呢,我現在就給他送點銀子去表表孝心。順便去陪太后聊聊天,講講坑人賭坊倒霉的故事,逗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葉昭搭上他肩膀:「喂,你到底是怎麼作弊贏錢的?趁現在無人,說給我聽聽。」
  
  「老子的獨家秘笈,怎能外傳?」夏玉瑾推她的手,推了幾把都推不動,便胡扯道,「我聽得見骰子神仙說話,是他告訴我幾點的。」
  
  葉昭道:「是聽骰吧?誰教你的?」
  
  夏玉瑾憤憤道:「我自學的。」
  
  葉昭搖頭:「這玩意就算有天賦,也要一二十年苦練,看不出你還有這個毅力。

  夏玉瑾憤憤道:「誰要學了?我是天生體寒,四歲時又不慎落入冰水,導致病情惡化,出不得大門,在院子裡整整給關了十四年,屁事都不准干,無聊得可以淡出個鳥來,除了玩玩骰子,還能幹什麼?自己左手和右手玩,玩多了,什麼都琢磨出來了。」
  
  他從懂事起,身體就很虛弱,有時候站在花園裡走兩步,給風吹一吹,都會莫名其妙地暈下去。屋子裡沒斷過藥香,黃鬍子的、白鬍子的、沒鬍子的大夫看了不知多少,大家都說他活不過十八歲。安太妃幾乎哭斷了腸子,將他當水晶人兒般養在深宅裡,不敢讓他傷神,不敢讓他勞心,唯恐碰一下就會碎掉。
  
  他不需要讀書,反正讀了也白讀。

  他不需要練字,反正練了也白練。

  任何本事放在一個隨時會死的人身上,都太奢侈。

  無論學得再多再好,過不了幾年,統統都會煙消雲散。
  
  有時候偷偷聽小廝和丫鬟們說起外面的世界,十里秦河,奢華無邊,引人遐想。有時候靠在院門,聽外面貨郎歡樂的吆喝聲,吵鬧聲,馬蹄聲,是那麼的鮮明。有時候拿著書本翻看,裡面有萬里山河,草原大漠,美景如畫。
  
  他看見的只有四面圍牆,一面藍天,上面變幻著幾朵白雲。

  有時候會像猴子,有時候像百靈鳥,有時候像駿馬……

  可是伸出手,全部都碰不到。
  
  十四歲那年,蠻金入侵,漠北被屠。

  消息傳來,上京的宗室貴族一片混亂。
  
  他趁守衛鬆懈,改了裝束,悄悄地溜了出去。他像個傻子似地站在大街上,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耍著猴戲的大叔敲著鑼鼓過去,背著糖葫蘆的漢子一路吆喝,樣樣都是那麼新奇有趣,生命的色彩濃郁得彷彿要跳動起來,怎麼看都看不夠。
  
  他胡亂走著,酒樓裡有說書先生在口沫橫飛地說葉昭將軍的故事,他駐足聆聽。

  「葉將軍年僅十六,卻天資過人,統帥進退有道,堪比前朝衛大將軍。他長相威武,身高九尺,持一百二十斤的宣花板斧,騎著白雲馬,端得是萬夫不敵之勇,他親任先鋒,衝入敵陣,朝來將大喝一聲,橫斧砍去,無人能擋……連反應都沒有,腦袋便掉了下地。當真是男人中的真男人,英雄中的真英雄!」
  
  天下有那麼厲害的男人嗎?

  他坐在旁邊聽入了迷。

  明明兩人差不多大,他已是縱橫天下的將軍,他卻是關在宅子裡的廢物。

  心裡有點羨慕,有些不甘,有點嫉妒,有點無奈。
  
  評書沒有說完,離家計劃沒有成功。

  他被當女孩調戲了。

  他暈倒了。

  他被送回家了。

  安太妃坐在他床頭,整整哭了一天。

  他默默地躺著,默默地聽著,默默地祈禱……

  「如果能有奇跡,讓病情好起來,就讓我變成和葉昭一樣威風的男人吧。」
  
  夢想啊夢想……
  
  「喂?」葉昭很爺們地敲敲他肩膀,大大咧咧地問,「你在走什麼神?」
  
  曾經仰慕的男人變成自己媳婦。

  夏玉瑾忽然有淚流的衝動。
  
  他是要做將軍,而不是娶將軍回家啊!

  干!老天你耳背了嗎?!
  


20、浪子回頭

  夏玉瑾的夢想很破滅,生活還要繼續。

  不過葉昭今天的表現很好,一口一個夫唱婦隨,讓他在人前揚眉吐氣,舒緩了不少這段時間來的憋屈,所以連帶著看她的臉,都覺得順眼了許多。於是他湊過去,笑嘻嘻地問:「回府更衣的時候,聽說你給太后召去,莫非是要親授你為妻之道?」
  
  未料,葉昭竟點了點頭,肯定了他的玩笑,並用行軍打仗的嚴肅表情道:「她希望我對你好點,還說夫妻相處不要太強勢,向別家女眷多學習,可以適當放柔點身段,化化妝,撒個嬌什麼的,我還在琢磨怎麼弄。」
  
  夏玉瑾被這番話震撼了。

  他雖然很嫌棄自家媳婦不女人,但是不女人的媳婦硬裝女人又是什麼呢?
  
  他的腦海裡瞬間勾畫出葉昭穿著大紅裙襖,頭上雲髻高聳,戴滿鑲寶石的金簪銀釵,冷若寒冰的男人臉上塗著白粉,貼著花黃,帶著殺氣,手裡提著兩把大刀,邁著小碎步走過來,然後像別人家的媳婦那樣「羞答答」地叫他相公,試圖做出拋媚眼的模樣。

  這是何等恐怖的情景?絕對能嚇得人把隔夜酒菜都嘔出來……
  
  夏玉瑾想像得臉都白了,他捂著嘴拚死搖頭:「千萬別!你就這樣好!」

  葉昭歎了口氣道:「是啊,從小就沒學過做女人,我也覺得太勉強了。」
  
  夏玉瑾應聲蟲似地贊同:「就是,太勉強了。」

  葉昭問:「我以為你很討厭?」

  夏玉瑾老實道:「是很討厭,但是我更討厭裝模作樣,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明明不喜歡,偏偏要裝出個喜歡的模樣,這等虛偽,惹人生厭。」

  葉昭衝他豎起拇指道:「好!我就欣賞你直率!」

  夏玉瑾撇撇嘴,不屑道,「欣賞個屁!」他想了想,見現在大家氣氛好,將藏在心裡很久的問題提出,「你和我素不相識,選擇嫁給我,該不是因為聽了我亂七八糟的傳言吧?」
  
  葉昭猶豫了許久才道:「沒有,只是覺得……性格和你有些相似,大概合得來。」
  
  夏玉瑾聽在耳裡,只覺嘲諷:「像什麼?你是英雄!我是無賴!你是朝廷棟樑,我是大秦廢物!兩人云泥之別。其實三年後和離,你自己也鬆了口氣吧,至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男人,不用和自己嫌棄的地痞無賴過日子。」
  
  葉昭微微震驚,猛地抬頭問:「誰說我嫌棄你是地痞混混?」
  
  夏玉瑾思及胡青是她下屬,不願招出,只含糊道:「大家都是這樣說的,從成婚的第一天起,我從未覺得你看得起我。」
  
  車廂內沉靜了一小會,只有馬蹄聲在外頭響亮揚起。

  忽然,葉昭在沉悶中爆發出大笑聲,她笑得彎下了腰,捧著肚子,幾乎連眼淚都快笑了出來,然後硬撐著,指著他鼻子道:「不管我嫌棄你什麼,都決不可能嫌棄你是地痞無賴。」
  
  夏玉瑾臉都漲紅了,憤而喝問:「有什麼可笑!」
  
  「因為就你這點程度,還地痞——笑死我了。」葉昭還是直不起腰,她揉著眼睛道,「老子十二歲起就敢帶著大群紈褲在漠北橫行霸道,是地痞裡的頭頭,混混裡的霸主。天天逞兇好鬥,暴躁易怒,動不動就將人打傷,除了推瞎子下河,亂揍女人小孩,什麼壞事沒幹過?鬧了幾年,越來越荒唐,把我爹氣得不行,想動手想訓我,被我打斷了腕骨,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差點就把我踹出族譜,是太爺爺和母親拚死才將我保了下來。那時候漠北的好多人家敢怒不敢言,都悄悄燒香拜佛,祈望我早點死,也算除了一害……」
  
  少年荒唐,惡行罄竹難書。

  後來,漠北陷入危難,她帶領軍隊抵抗蠻金,拚死反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忘卻這些過去,最後只記得那個有膽有謀,英勇無畏,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
  
  可是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自己卻是不敢忘的,因為有些犯下的錯誤,要用一生去彌補。
  
  葉昭笑著笑著,忽然笑不出了。

  夏玉瑾第一次在她堅毅冷靜的臉上,看見了深深的悔恨。
  
  葉昭垂下頭,暗淡了眸子:「不說了,我做的混賬事比你多太多了。」

  夏玉瑾忍不住靠過去,摸摸她腦袋,安慰道:「那個……乖,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原本有些難受的葉昭看見他的欠揍舉動,眼角都抽搐了。

  「雖然聽起來你確實比我混賬,怪不得你討厭提往事,」夏玉瑾似乎毫無自覺,繼續安慰:「不過人非聖賢,你現在改過自新了,大家也會原諒你的。」
  
  葉昭贊同:「是啊,要是依我以前的性子,以你現在的行為鐵定會被打斷兩三根骨頭,再打斷鼻樑,去床上養半年的傷。」

  夏玉瑾趕緊縮手,感歎:「改了真好。」
  
  他黑漆漆的眼珠骨溜溜地轉,就好像做壞事得逞的雪貂,正狡猾地朝著她笑。

  葉昭被他亂七八糟地折騰完,暫時拋開討厭的回憶。她從懷裡掏出卷書冊,岔開話題道:「太后給了我一份前孝惠皇后親筆寫的《女則》。」

  夏玉瑾鄙夷:「反正你看了也白看。」

  葉昭解釋道:「我從小只喜歡玩槍弄棒,最厭讀書。從軍後為讀軍書和文件,被逼無奈才開始學文,可惜天賦不行,成效甚微,至今看稍微文縐縐點的玩意都會頭疼,所以我軍中誰送上來的文書讓我看不懂,我就拖誰出去打板子,現在大家都很聰明,懂得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惜孝惠皇后水平高,文采太好,《女則》裡面大段大段的華麗辭藻,還有博古通今的比喻,看了三行就讓我打瞌睡。」

  夏玉瑾憤憤道:「你和離書不是寫得挺好嗎?」

  葉昭負手昂然道,「文書工作,自有軍師代筆,」她停了一下,接著炫耀,「狐狸寫東西蠻厲害的,字也寫得很漂亮。」
  
  和離書都敢找外人寫。

  夏玉瑾給這混賬傢伙氣得沒脾氣了。
  
  葉昭繼續道:「《女則》我晚點拿去給幕僚軍師們看看,讓他們融會貫通後給我講解一番。」

  「這點程度的玩意都要找軍師,你還嫌不夠丟臉啊?!」夏玉瑾急忙搶過《女則》,氣急敗壞地罵道。

  葉昭聳聳肩:「太后過幾天可能要考我,至少得弄懂裡面寫什麼,也好糊弄過去,免得讓她老人家太過失望,。」
  
  夏玉瑾推開她,一邊翻書一邊怒道:「得了!我給你研究一下。」

  葉昭滿意地摸摸他腦袋:「如此甚好。」

  夏玉瑾:「滾!」
  
  葉昭見他動怒,立刻往輿轎外竄了出去,雙足輕點,飛身躍上一直跟隨的得踏雪,朝他揮揮手,甩了個響鞭,飛馳而去。
  
  夏玉瑾靠著軟墊,捧著書努力研究。

  研究了許久,他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為什麼最後是他在認真看《女則》?!他媳婦倒成了沒事人?!

  干!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2 PM

21、巡城御史

  皇上坐在御書房,對著銀票眉開眼笑。

  連年戰亂,百廢俱興,造就國庫空虛,宮中為做表率,處處節衣縮食,皇上帶頭穿打補丁的衣服,皇后三年沒敢添新首飾,直到葉昭帶戰利品凱旋後,後宮女人們的腦袋上才算稍微光鮮了些。如今皇太后六十大壽,雖已下旨簡辦,可是也不能鬧得太不像話。

  如今夏玉瑾雪中送炭,縱使一萬兩不算多,蚊子肉也是肉,孝心可嘉。
  
  皇上很滿意,連帶著對夏玉瑾也歡喜了。

  至於錢的來源,也算乾淨。賭場本是經官府批准,光明正大開門做生意的地方,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也沒有欺壓百姓,贏錢輸錢各憑本事,至於砸一兩個黑心賭場,打一兩個流氓,只要沒鬧出人命,被言官捲袖子輪流痛罵,也不算什麼大事。他甚至恨不得夏玉瑾去多掃蕩幾家賭場,讓那些富得流油的地主老財狠狠出點血,拿錢給他填上西南賑災的缺口。
  
  夏玉瑾讚美:「陛下實在太英明了。」

  皇上覺得不妥,趕緊收起喜滋滋的表情,痛斥:「玉瑾!你的所作所為太荒唐了!堂堂南平郡王在賭場裡鬼混,丟人現眼!」
  
  夏玉瑾垂首受教。

  「這次看在你對太后的孝心份上,算了,」皇上正氣凜然地將銀票遞給隨身太監,讓他收起,算是將此事按下,然後憤憤道,「現在京城那些傢伙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了,祈王的封地已經足夠富裕,他還將撈錢的手伸到京城,背後開賭坊青樓,欺行霸市,實在太不知足!還有那長平公主,為修消暑別院奪地,竟縱豪奴活活逼死一家四口,還被言官一狀告上,真是想氣死朕也。」
  
  「是啊!」夏玉瑾打蛇隨棍上,一邊附和,一邊吹噓:「還是我最老實。」

  皇上隨手抄起桌上一把紙扇,狠狠砸去這不要臉的腦袋上。

  「胡道子的仕女真跡?!妙!太妙了!」夏玉瑾打開紙扇,看了一眼,大喜過望,趕緊收起,「謝陛下賞!」
  
  皇上看見他這番無恥德性,氣得想親自捲袖子揍人。

  有幾次他已差點想下狠手教訓,可是想起老安王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兩人感情甚好,對自己登基立有大功,卻因積勞成疾,英年早逝。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是殘疾,一個是病貓,都是不能成材的東西。安王夏玉闕是個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倒也罷了,夏玉瑾長得討喜,說話嘴甜,再加上天生體弱,有幾分前安王的影子。所以全後宮都知道,太后除太子外,最心疼的孫子就是他。
  
  何況夏玉瑾雖有混世魔王的名聲,嚴格追查下來,也沒發現什麼罪大惡極之事,就是雞皮蒜毛的混賬事多不勝數,隔三差五就能聽到幾宗,平日盡和三教九流的流氓混混胡鬧,丟皇家臉面無數,惹出的爛攤子怎麼收都收不完。

  兩年前,皇上發過一次狠,將夏玉瑾拖去打二十廷杖以作教訓,縱使已叮囑太監下手要輕些,還是沒打兩下就暈死過去。然後太后拄著枴杖,哭著衝過來,抱著玉瑾眼淚鼻涕橫流,只哭他那短命的父親名字,鬧得他最後去慈安宮給母親乖乖地賠禮請罪,對天發誓再也不亂揍那頭病貓了。
  
  經此一事,皇上覺悟了。

  夏玉瑾就是天上那朵飄忽的白雲啊……

  只要當他不存在,就不會堵心了。
  
  從此以後,他將所有參夏玉瑾的奏折都隨便掃兩眼,確認不是天怒人怨的大事,統統壓下不理。而逢年過節各種賞賜和爵位官職晉陞,也統統將他漠視。就連他在外鬧事,被人揍了幾拳,也裝不知道。直到將軍凱旋,太后提出要將葉昭嫁與夏玉瑾時,皇上才將這傢伙想起,幸災樂禍地附和太后下了旨意,期望彪悍的葉將軍能幫他好好收拾這混蛋。
  
  夏玉瑾猶無自覺,蹦躂著問:「陛下,我先去太后那裡請安了?」

  「慢著,」皇上今日心情甚好,連帶看廢物也覺得不一般,他喚住夏玉瑾,琢磨許久,忽然露出個慈祥的笑容,「玉瑾,你被封南平郡王也幾個月了,這輩子總玩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朕給你封個官做做?也算是為大秦社稷出點力。」
  
  夏玉瑾感到天空有道雷光劈過,炸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待回過神來,開始懷疑伯父是不是給狐狸精迷惑,想亡國了。他支支吾吾答道:「陛下,你也知道我的破水平。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不會,龍學士斷斷續續教了我那麼多年,頂多是看得通文章,對治國安邦道理一概不通,讓我做官,會害死人的。」
  
  皇上笑得更和藹可親了,他走過來,拍拍夏玉瑾的肩膀道:「不要妄自菲薄,這個官職我思來想去,倒沒有比你更適合擔任的了?」
  
  夏玉瑾看伯父的腦子不像出毛病的樣子,狐疑問:「什麼官?」

  皇上正色道:「上京巡城御史。」
  
  夏玉瑾差點噴了。

  這巡城御史聽著威風,其實是個六品小官,帶百來個手下,負責京城內的街道治安管理和緝捕盜賊,還有三姑六婆吵架,流氓打架,混混吃霸王餐,隔壁家惡狗傷人,庸醫害人,逛青樓不給錢等等雞皮蒜毛的投訴。總而言之就是管大街的。
  
  京城的大街不好管,落一片樹葉都能砸到兩三個貴人,高官匯聚,宗室貴族的豪僕如雲,各大店舖關係網盤根錯節,巡城御史官小言微,動則得罪人,不是挨整就是挨罰,要不就是不敢動。導致一年能換三任御史,誰也不願意幹這倒霉職業。
  
  夏玉瑾試圖推卸道:「不幹成不?」

  皇上輕描淡寫道:「反正你每天沒事都上街溜躂,做巡城御史還不是一樣溜躂?不過是多了個名兒,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好?反正連祈王你都敢整了,再收拾其他人也不在話下了。」
  
  夏玉瑾抱著僥倖問:「萬一干砸了……直接革職可以嗎?」

  皇上堅持:「不要說喪氣話,你絕對做得到的,何況朕也不忍讓吏部查辦你啊。」
  
  夏玉瑾哭喪著臉道:「要是大家不服我管怎麼辦?」

  皇上看了眼他收入懷中的扇子,淡定地安慰,「這點小事別放在心上,反正你還有媳婦撐腰呢。」
  
  

22、爭風吃醋

  就算被權力威逼,夏玉瑾也不是那麼容易認命的人。

  奈何他在秦河徹夜遊蕩,大清早買個羊肉又被捲入逼賭事件,好不容易結束後馬不停蹄地奔向皇宮送錢,其間還落水受寒,身體早就有點不舒服,再加上葉昭的和離書與皇上的任命書刺激,一喜一驚,終於承受不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和伯父耍無賴,眼前已冒出幾顆小星星,連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御書房旁邊的小耳房裡,旁邊放著份任命書,上面蓋著通紅大印,皇上正在監督御醫替他診斷治療,還親手給他端了碗比黃連更苦的藥,以表示伯侄情深,並親切安慰:「只是勞累過度,休息兩天就沒事了。我已將你要出任巡城御史之事告知太后,她說你成親後終於肯上進了,歡喜得念了好幾百聲佛。」
  
  後路被斷,夏玉瑾垂死掙扎:「我堂堂南平郡王,擔任六品小官,還得穿綠袍,站在一群穿紅穿紫的堂兄堂弟中,多丟臉啊……」
  
  「你還有臉嗎?」皇上用所有人能聽見的聲音嘀咕了一句,再度慈祥笑道,「事無貴賤,終歸是要人做的,做得好以後再陞官嘛。至於綠色官袍是不太好看,但是你年輕貌美,風華正茂,也是無妨的。大不了朕再下道旨意,特批繡娘們在你的官服上多繡幾朵花,滾兩道金邊,鑲兩顆珍珠寶石,裝飾得華麗些,以示身份不同。」
  
  看著那張比黃鼠狼還狡猾的面孔。

  這一刻,夏玉瑾深深地懷疑,太廟裡大秦開國皇帝那張正氣凜然的畫像是騙人的吧?他究竟要有多無賴,才能養出那麼多無賴子孫啊?
  
  日頭早已西斜,被黃鼠狼教訓完的夏玉瑾蹣跚著爬上自己的輿轎,帶著任命旨意,傷心地回家去了。

  才踏入他自己住的長風苑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好幾個小丫鬟正貼著影壁踮著腳尖、探頭探腦,伸長脖子往裡面看,還在悄悄地喝彩叫好。
  
  夏玉瑾有些好奇,也跟著走過去探了探頭,卻見剛抽出花骨朵的桃樹旁,葉昭正在練劍,紅色的身影翩若游龍,劍花在空中星星點點晃過,如暴雨疾風,她隨心所欲地控制劍勢去向,比控制自己的手還輕鬆,再配上冷酷英俊的面容,帥得讓男人都想祈求老天快點降道雷來劈死這混賬。
  
  小丫鬟看得入神,沒留意是何人走近,只覺身後有人靠近,似乎想搶自己的風水寶位,便憤憤推了一把,怒道:「滾!這個位置是我佔的,你要看到別處去!」
  
  夏玉瑾氣急敗壞地搬過她腦袋,對著自己的臉,慎重展示了一□份。

  那群在偷看的小丫鬟們嚇得尖叫一聲,趕緊一溜煙跑了。
  
  夏玉瑾繞過影壁,然後發現他的小妾通房們齊齊坐在離桃樹不遠的亭子裡,個個神采飛揚,表情歡樂,一邊喝他買回來的酒,一邊吃他買回來的肉,一邊給葉昭鼓掌喝彩。
  
  葉昭聽見尖叫,停下練劍,直直望向影壁。

  楊氏猶未察覺,急忙從亭中奔出,從懷裡掏出塊繡著並蒂蓮花的帕子,輕輕替她拭去額上幾點汗珠,賢惠得就好像體貼丈夫的新婚媳婦,映得她原本平常的容貌都美了幾分。萱兒也不甘示弱地奔了過來,帕子才剛剛掏出,就被眉娘後發先至,狠狠撞去旁邊,然後捧著杯溫酒,低眉順眼道,「將軍,用杯酒。」萱兒氣急,狠狠朝她瞪了好幾眼,才換出嬌羞笑容,用軟綿綿的聲音道,「將軍,歇會吧。」
  
  平時他在家,都沒見妾室們如此爭寵。

  夏玉瑾愣愣地看著,有點捉姦的錯覺。
  
  葉昭收起劍,拋下美人,急急向他走來,不好意思地解釋:「我餓了,所以先吃了點。」

  夏玉瑾指指楊氏她們,指指葉昭,再指指自己。

  書到用時方恨少,他死活想不出有什麼詞彙可以表達自己此刻的複雜情緒。

  葉昭會意,立刻道歉:「羊肉送來的時候正好她們來請安,我便做主留下了,女孩子吃不了你幾兩肉,乖,別小氣。」
  
  夏玉瑾臉色發黑,只想把四個紅杏出牆,勾搭成奸,還企圖氣死他的媳婦、妾室、通房一個個休出去!
  
  葉昭自覺失言,強拉著他手往亭子走,打著哈哈道:「我行事粗魯慣了,別放在心上。最好的肉給你留下了,而且她們喝的是蜜酒,不是你帶回來的女兒紅。呆會我親自給你溫酒,敬上三杯。」
  
  楊氏見郡王要與將軍把酒言歡,重溫感情,簡直大喜過望。她趕緊踹了腳眉娘提醒,扯過腦子轉得比較慢,還想去給兩人倒酒獻慇勤的萱兒,匆匆告退離去。大家一起回院裡再給姻緣娘娘燒兩柱香,保佑他們兩人獨處,感情能快點好起來,千萬不要鬧和離,然後保佑她們一輩子富貴榮華。
  
  夏玉瑾掙了幾下掙不脫,接著被按著坐下,兩杯美酒灌下肚,他想起和離書,腦子也清醒了些,想起媳婦長得再帥也是個女人,和妾室通姦絕無可能,自個兒腦袋上的帽子還是寶藍色的,沒有變綠,終於安心了些。
  
  葉昭從腰間掏出把鋒利的小匕首,揮舞如飛,將羊肉切得薄如蟬翼,放入碗中,拌上香油蔥蒜等佐料,親自端去他面前,慇勤道:「在宮裡耽擱了大半天,怕是餓了吧?多吃點。」
  
  她切片手藝相當不錯,夏玉瑾吃得香甜,見手中匕首精巧漂亮,便拿過來,細細端詳,覺冰涼入骨,鋒利無雙,驚異讚道:「這是前朝手藝吧?玉劍子大師的作品?」
  
  「好眼光!」葉昭見他識貨,歡喜起來,並誇耀道,「正是玉劍子大師鑄的蟬翼,削鐵如泥,當年江湖俠客常浩刺殺了罪大惡極的宦官陸虎臣,挖了他心肝去下酒,用的就是這把刀!我得了此刀後,也生挖過蠻金大將哈爾穆的心肝,泡在酒裡,拿去給家人在漠北被這頭凶殘惡鬼所屠的將士們共飲。」
  
  真是把殺人挖心好刀啊……好刀……

  他媳婦果然是吃過人的。

  夏玉瑾默默將嘴裡的最後一片羊肉嚼了兩下,努力吞入喉嚨。
  
  葉昭拿著蟬翼,討好地問:「再給你切點肉?」

  夏玉瑾覺得自己還是再暈一次比較好。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3 PM

23、狐假虎威

  漠北民風粗獷,葉昭習慣和軍中粗漢們相處,身邊最文雅的算是狐狸,可那傢伙搶肉吃的速度也不落後於老虎。所以她對上京紈褲們的脆弱心思,知之甚少,最後將思路換去認識的深閨美女身上,才算勉強猜到夏玉瑾此刻難看的表情究竟從何而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求證:「刀……已經洗乾淨了。」
  
  殺人的刀洗乾淨就可以切菜了嗎?

  夏玉瑾看她的表情只能用仇大苦深來形容。
  
  葉昭撓撓頭,喚秋水回房取一把嶄新的大食彎刀,重新切起羊肉來,並解釋:「這把刀是剛開鋒的,還沒碰血。」

  夏玉瑾沉默了一會,弱弱地問:「廚房不是有切肉銀刀嗎?」

  葉昭鄙夷:「垃圾也配稱刀?!」

  想當年,她抓周時,丟下滿屋子東西,爬去爺爺的腿上,死死抱著那把青鳳劍不放手,爺爺大喜過望,當場斷定她這輩子是做學武的料。長大成人後,她除愛武成癡外,最大的嗜好是收集各種名兵利器,每次看見新玩意,都會心癢難耐,忍不住重金購買。而戰場也是收集兵器的好地方,所以她目前擁有各類長短兵器、拋射暗器、奇門兵刃不下數百,件件都是大師手筆,哪裡看得上切肉銀刀這等普通玩意?!
  
  夏玉瑾見她提起兵器時眼裡冒出的恐怖光芒,生生打了個寒顫,決定不再觸及這話題。他本著老高家羊肉再不吃就吃不著的心情,努力把剛剛的記憶徹底忘卻,挑新切下來的肉片吃了幾口入肚,然後將今日在宮中皇上下的任命告訴葉昭,並怨氣沖天道:「我才用不著你撐腰!」

  葉昭趕緊安撫道:「那是,我還指望你撐腰。」

  夏玉瑾聽在耳裡,不是滋味,怒問:「你也在諷刺我?」

  葉昭搖頭:「沒有!」

  夏玉瑾敏感道:「絕對有!」

  葉昭歎氣:「真沒有。」

  夏玉瑾決定不再琢磨自家媳婦不可理喻的思維,他自暴自棄道:「皇上挑我去做巡城御史,不過是看中了我的身份,就算我幹得再糟糕,也是太后的嫡孫,無論是誰都得給幾分薄面。反正現在沒有人願意擔任這個職位,我若是幹好了,是驚喜,若是幹不好,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算是物盡其用了。」
  
  葉昭道:「你沒那麼糟糕。」

  夏玉瑾自嘲:「荒廢了十多年青春,除吃喝玩樂外,一事無成,要不是還有個身份在,其實也沒什麼人看得起我。」

  葉昭:「你的身份就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本事。」

  夏玉瑾不屑嗤道:「不過是天生的。」
  
  葉昭轉轉手中彎刀,慢悠悠地問:「我的武學天賦比別人都高,也是天生的,我的身份,也是天生的。若我不是葉忠的兒子,憑借葉家威名在漠北起兵,哪會有那麼多響應?哪會那麼容易讓大家言聽計從?若你不是太后的嫡孫……」

  「干!」話音未落,夏玉瑾把手裡的一塊骨頭往她腦袋上砸去,斥道,「你是葉忠的女兒!不是兒子!自覺點!老子沒娶男人進門!」

  「習慣了,」葉昭側身避過骨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道,「出身憑的是運氣,運氣也是天賦之一,你以為聖上將我許配與你,是讓我壓住你的威風,其實不然,他是希望你給我撐腰。」
  
  這個笑話不好笑。

  夏玉瑾乾笑了幾聲,覺得臉有點抽筋。
  
  葉昭繼續解釋:「大秦動亂,我以女流之身出任大將軍,實屬無奈,如今天下已定,滿朝百官皆是男人,武將中不乏有才華出眾者,被婦人生生壓下一頭怎會心甘,縱使他們暫時按捺不提,長久下去,終有動作。何況天下兵馬大將軍只有一個,眾人虎視眈眈。只要我一天不下去,就永遠輪不到別人上位。」
  
  夏玉瑾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只要你自個兒不專橫獨斷,有什麼好擔心的?」
  
  葉昭搖頭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清。」

  另外她不能說出口的是,自古以來,狡兔死走狗烹,功高蓋主的善戰之將多被猜疑,甚少有好下場。她如今獨攬那麼大的兵權,得天下民心,縱使如今的皇上聖明,對她的忠誠信任有加,卻也不敢相信她的子孫後代個個都會忠心耿耿。她也不敢確定將來太子上位後,是否會為奪回軍權痛下殺手。
  
  夏玉瑾想起開國功臣們的下場,也回過味來,心有同感,本想憤憤然地附和幾句,又想起罵的是自家祖先,為免將來去見他們時被痛毆,還是乖乖地閉上了嘴。
  
  「幸好聖上仁德,治國有方,體恤下情,素有明君之稱,」葉昭覺得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痛快將實情告知,「漠北勝利時,我便立刻上書請罪,向全天下坦白欺君之罪。那時候民心鼓舞,文武百官都誇是聖上用人有方,所以他就算有不滿,也不會逆天下意,當場發作我。然後我送給他第二道謝恩折子,希望能嫁做人婦,告慰父母在天之靈。」葉昭在此頓了一下,含笑問,「你說……聖上能將我嫁給誰?」
  
  就算葉昭願意解甲,漠北軍中都是跟她出生入死的將士,對她奉若神明,馬首是瞻,兵權無論交給誰,都不能服眾。
  
  什麼御賜玄鐵鞭、珠寶首飾、房屋地契通通都是虛的,她的真實嫁妝是漠北五十萬軍權、葉家在軍中的威望和大敗蠻金的功勞。無論嫁給誰,都會讓皇室寢食難安,如今將她許配給毫無野心的夏玉瑾,就是將嫁妝統統送入皇家。

  她從此不但是天下兵馬大將軍,還是南平郡王妃,是皇家的媳婦,是夏家的女人。子從父職,將來她子孫要繼承的是南平郡王爵位,而不是葉家兵權。而且她離開漠北,升職嫁人,仍掌管天下兵馬,可以在遠方鎮壓漠北軍,讓朝廷新派去的軍官不會遭致太大的牴觸,然後慢慢更新換代。待她百年歸老後,兵權名正言順重歸皇家,她與皇上也全了一世明君忠臣的美名。
  
  葉昭感歎:「聖上是個好人,也是聰明人。他將我嫁給你,就是要護著我。就算有人上躥下跳,試圖挑撥離間陷害我,也要顧及我的雙重身份,如果把我從大將軍的位置上弄下來,我就借你的名義,用郡王妃的身份去狠狠收拾他們。」
  
  夏玉瑾不算蠢人,只是被憤怒蒙蔽了頭腦,待他理清楚思路後,頓悟:

  一、狐假虎威是相互的。

  二、他們都在為彼此撐腰。

  三、皇上是物盡其用,絕不浪費的黃鼠狼。
  
  可是,如果他們和離後,葉昭失去皇家身份依仗,將何去何從?

  葉昭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道:「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歸會有辦法的。」
  
  嫁妝棘手,她不能不嫁,皇家對年輕氣盛,才華出眾的宗室子弟們放不下心來,也不能將鎮國公的嫡女嫁做側室,剩下的空缺不是七老八十的老王爺家的填房,就是宗室家性格等各方面都極度混賬的庶子,終歸不會有好姻緣在等她。
  
  這女人雖然做媳婦混賬,做將軍卻對大秦有功,怎能落得如此下場?

  到底是讓她禍害別人,還是禍害自己?真是兩難啊……
  
  葉昭笑吟吟地舉杯朝他道:「別想了,乾杯!喝酒!」

  夏玉瑾接杯輕輕碰去,不敢再看對方青春洋溢的臉。

  心裡的不忍,也隨著水波輕晃,一點點擴散開來。
  


24、艱難決定

  夏玉瑾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他輾轉反側,熬出兩個黑眼圈,幾乎是昧著良心才找出葉昭身上也有做媳婦的可取之處

  比如她不善妒,不會像徐侍郎的夫人那樣,見丈夫喝個花酒就提著兩個擀面杖追五條街痛揍。至於葉昭會不會來找自己商討哪裡的花酒更好喝,哪家青樓美人的屁股大這種問題,最好不要深思。

  又比如安太妃原本有些嫌棄長媳安王妃出身不高,小家子氣,總是橫挑眉毛豎挑眼,無論她怎麼討好都沒用。自葉昭進門後,兩相對比,安太妃對長媳的態度急轉之上,只覺得她怎麼看怎麼順眼,是全天下最賢惠的好媳婦,如今婆媳關係之融洽,人人羨慕,簡直可稱上京模範。

  再比如他大哥因腿疾導致性格有些陰鬱,現在天天讓僕婦說他房裡的笑話聽,臉上笑容也多了些……
  
  唉,人生中充滿種種無奈,總要有點犧牲奉獻精神的。

  只要他咬緊牙關,臉皮放厚,頂住流言。然後藏好手上的和離書,然後好好和葉昭溝通,好好教育她,至少要讓她懂一點點怎麼做女人的道理,別總是爺們得讓人忍無可忍,還是可以勉勉強強不和離的。
  
  夏玉瑾說幹就幹,他就近在書房將《女則》《女兒經》《賢婦傳》《列女傳》《閨閣女四書集注》《內訓》等書籍統統翻出,帶著一點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幻想,奔去尋下朝回來的葉昭。

  當他奔進久違重逢的臥室,頓覺眼前一亮,門前兩排兵器架,上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矛、鉞、戟、叉、鈀、戈等長兵器,屋內牆壁懸著一把狼牙棒和幾把長弓重弩,纏枝粉彩花尊裡插著幾把寶刀寶劍,桌上擱著斧頭、凹面鑭、長鞭、雙截棍、三節棍等等,原本放珍寶古玩的玲瓏閣上全是暗器。
  
  這是兵部的武器庫嗎?

  夏玉瑾趕緊退出大門,揉揉眼,使勁朝長風閣上掛著的門匾看了無數次,確認沒有走錯自家大門,才再次默默地走了回去。對著正翹著腿,很不文雅地盤坐太師椅上,專心致志把玩新弄到手的扶桑刀的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葉昭見他難得過來,非常歡喜,親自起身相迎。

  夏玉瑾將自己臥室被重新佈置之事暫時拋之腦後,不再計較。只將一堆書本重重放在桌上,說明來意,要親自擔任講解《女戒》的先生。
  
  兩人先是互相交流了一下自身的文化水準,確認不學無術的等級。

  夏玉瑾自幼體弱,不能費神,念一天書要歇三天,可是天資聰穎,又得太后疼愛,請來的先生都是有真才實學的當代大儒,加加減減下來,也有個落第秀才的水準,教點《三字經》什麼的不在話下。

  葉昭自幼好武,看見書本就頭疼,再加上性格驕橫,脾氣暴躁,求學過程可以匯聚成先生們的血淚史,自八歲開蒙以來,平均一年能氣走五個先生。最後是胡青的父親因為家裡實在太窮,又想托關係給兒子混個好前程,所以在葉老將軍的苦苦哀求下,帶著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精神,忍辱負重留了下來,耗費兩年多時間,千辛萬苦,用盡各種辦法,總算將一本《千字文》灌入葉昭腦袋裡,讓她不至於做個睜眼瞎。直到行軍打戰後,葉昭總算察覺自己肚子裡得墨水少得太可憐,被迫無奈,便在空閒的時間裡,讓胡青子承父職,當任先生,努力惡補軍事與歷史知識。
  
  比起說話風趣幽默,講解深入淺出的胡先生,夏先生的教學能力簡直是天淵之別。縱使他做足了準備工作,用很認真的態度進行講解,奈何只會照本宣科,不懂引經據典,題材的選擇也非常無趣。葉昭本就不是有耐心讀書的人,對女孩子的事情更不感興趣,聽得暗地裡哈欠連連,只看在先生秀色可餐份上,咬著筆桿,按捺脾氣,一邊努力裝出認真模樣,一邊卻忍不住偷瞄了自己新得來的扶桑刀好幾眼,琢磨呆會去哪裡試刀。
  
  夏先生講得口乾舌燥,敲著桌子,板著臉問:「何謂言德容工,你可懂了?複述一下。」

  葉同學從神遊中醒來,話只聽了半截,愣愣地看著他,木然許久,不確定地問:「工?什麼工?繡花什麼的我不行,要不……每天給你屋子掃次地?」
  
  這該死的混球完全沒聽!

  夏玉瑾給氣得半死,要不是怕不小心砸到腳,非得扯下牆上的狼牙大棒,狠狠丟到她腦袋上去。
  
  「別生氣,我讀書就是愛走神,」葉昭有些內疚,忙給他斟茶遞水順毛,為了轉移仇恨,還將自己收集的碧水劍拿出來給他看,討好道,「別想了,書不是一下子能讀完的。這劍可是千金難求,多少學武之人甚至願意為了它去拚命的珍寶,要玩玩嗎?」

  夏玉瑾摸了一下,呆滯地問:「砍得死你嗎?」

  「你?」葉昭毫不遲疑地搖頭。

  夏玉瑾絕望地栽倒在桌子上,再也不動了。
  
  媳婦的武癡是無藥可救的了。

  夏玉瑾怕自己被氣得英年早逝,最終只讓她牢牢記住一條「在人前人後要給夫君留面子」,然後將教學計劃徹底擱淺。
  
  半個多月後,南平郡王府修繕完畢,安王府徹底分家。

  安太妃雖然疼愛小兒子,卻死活不想和小兒媳呆一塊受氣,於是忍痛割愛地留在大兒子身邊,只在下人裡挑了許多能幹又忠誠的心腹,送去郡王府給兒子使喚,免得他太受媳婦拿捏。

  夏玉瑾不確定將來要不要和媳婦和離,所以不打算和她同房。但兩人最近感情稍微好轉些許,便在挑出兩個相鄰的院子,各自住了進去。從此一邊是兵器林立,刀光劍影,一邊是蟋蟀骰子,鳥語花香,看著非常怪異。楊氏挑了離將軍與郡王都比較遠的院子,專心掌管中饋,眉娘和萱兒為了爭離將軍住的凌霜閣最近的聽花小院,差點吵翻了天,一個罵對方是狐媚子,一個罵對方胸大無腦,差點就掐了起來,最後還是被夏玉瑾發現喝住,被一起發配去離凌霜閣最遠的烏月軒……
  
  兵荒馬亂,忙得母豬都要上樹的情況下。

  搬家完畢,夏玉瑾的官服也發了下來,宮中繡娘手藝不錯,嶄新的綠色錦緞底,上面有金線繡花,卻很素雅別緻,穿著頗顯精神。
  
  葉昭誇獎:「穿上去看著真不錯,有官大爺的款。」

  「去去,誰信你的眼光?!」夏玉瑾嘴裡駁斥,心裡卻給誇得有些歡喜,他在院子裡走了幾步,正好走到秋華與秋水面前,便問她們感覺如何。
  
  秋華秋水因將軍死令,不敢再對他冷言冷語,一起努力讚美。

  秋華:「郡王和往日不同,人模人樣的,真不錯!」

  秋水:「要不要讓繡娘給你做個綠色頭帶?把將軍收著的那顆大珍珠鑲上去,配成一套肯定好看!」
  
  夏玉瑾發誓。

  他再和葉昭身邊人說話,他就是豬!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3 PM

25、漠北往事

  不管秋華和秋水背後用多麼尖酸刻薄的語言和態度對待夏玉瑾,只要葉昭出現,她們倆就會變成再溫順老實不過的羔羊,滿臉天真無邪,彷彿什麼壞事都和她們無關。

  女人變臉速度之快,簡直令人驚歎。

  夏玉瑾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秋華和秋水立刻朝他背影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悄悄鼓掌慶祝。
  
  葉昭等夏玉瑾走遠後,來到她們身邊,伸出手指,給一人腦袋上敲了一個大爆栗,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欺負我男人不要太過火!」

  秋華秋水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哀怨地看著她,強辯道:「哪有欺負?」
  
  「還敢狡辯?!你們沒欺負他,他會興沖沖從我房裡出來,怒沖沖邁出大門?」葉昭繼續訓斥,「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傢伙,非要鬧得老子後院起火才高興?!」
  
  兩個女孩你看我,我看你。經過短暫沉默後,口直心快的秋華憋不住心事,搶先道:「將軍,我們是討厭他!一個泡在蜜糖水裡,溫柔富貴鄉長大的廢物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將軍你沒嫌棄他,已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他倒先嫌棄起將軍來!枉費將軍你待他那麼好!真是不值!像這般無恥混賬的窩囊廢,在咱們三軍中隨便挑個阿貓阿狗都比他強!」

  秋水補充:「比如胡軍師,比他好一萬倍,對你又言聽計從,若是你讓他娶你,他鐵定二話不說……」
  
  「狐狸?」葉昭都給她們的傻話惹笑了,「別胡說八道,他鐵定二話不說先抹脖子後跳河。你們年輕,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
  
  當年胡青父親在葉家授課,胡青給她二哥做書僮,跟著旁聽。

  葉昭讀書糟糕,她二哥比她也強不到哪裡去,胡青小小年紀卻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素有神童之稱。葉家上上下下提起他沒有不誇的,再看自家兩個不成器的,更忍不住扼腕歎息,經常將三人拿來做對比「看看人家胡青,再看看你。」「你們倆混帳小子,加起來能有胡青一半懂事,老子就能多活十年。」
  
  葉昭是個霸王脾氣,哪裡聽得這些話?

  她帶著狐朋狗友,變本加厲地折騰胡青,三天兩頭找借口教訓他,弄得他身上不明顯的地方青一塊紫一塊,只為把他們父子趕走。胡青為了父親,將所有事情按下,隱忍不發,心裡對葉昭卻是恨之入骨,只巴不得早點長大去參加科舉,得個一官半職,衣錦還鄉,再找機會狠狠地報復她。
  
  後來……

  少年的夢想沒有後來了。

  那天,漠北火光四起,殺聲震天,他們的父母慘死在屠城中,家園被毀,年少時的恩恩怨怨在國仇家恨下,變得不值一提。

  兩人聯手對抗蠻金,關係開始好轉。

  胡青還是喜歡三不五時給她添點小堵,算是報復當年之事。
  
  「狐狸和我是兄弟,他那麼大個人還在打光棍已經夠可憐了,你們就莫要敗壞他名聲,害他更討不著媳婦了。要不是他堅決不要粗魯的女人,我非得將你們姐妹倆一起送他去!」葉昭頓了頓,罵道,「再胡鬧就讓你們爹領回去,好好呆家裡繡嫁妝!等春閨結束,我做主給你們挑兩個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嫁了!」
  
  秋華秋水見將軍發脾氣,臉都嚇白了,將頭搖成撥浪鼓。

  葉昭冷冷地說:「夏玉瑾再不濟也是南平郡王,是太后面前受寵的嫡孫,還是上京的地頭蛇。若他真心要收拾你們,隨便都能拿出十種八種手段來。如今是他心善,不願認真與兩個女孩子計較,你們也不要將他的忍讓當籌碼,隨便在他臉上踩!」
  
  秋水嘴唇微微動了下,還想再為胡青抱不平,可是看見葉昭眼中冒出的厲色,趕緊將滿肚子的話統統吞了回去。
  
  葉昭低下頭,用最嚴肅的語氣,最緩慢的速度,告誡她們:「我葉昭從不打無意義之戰,不攻無用之城,既然是挑了他,就是他有讓我非要不可的地方。至於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好不好,合不合適,我心裡有數,還用不著你們來做決定。」
  
  秋華秋水站得筆直,大氣都不敢出。

  葉昭總結:「今日之事,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巡城御史官雖小,手下還是有個百十號人。

  負責文書工作的老楊頭聽聞要有新御史上任,戰戰慄栗地花了一個通宵將過去所有資料都弄整齊,待聽見新御史是南平郡王,他呆滯了半個時辰,然後花了十個晚上,加班加點將部分資料整理重抄了一份,熬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夏玉瑾帶著滿腹怨氣來到巡察院,立刻點齊手下認人,發現裡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識的,熟悉起來毫不費力。待老楊頭送上文書時,他收下記述城察佈防的文書,然後將喜歡鬧事的流氓地頭蛇黑名單與案件文書擱開,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道:「不用看了,這些小混蛋,哪個我不認識?」
  
  老楊頭忽然有想哭的衝動。

  早知如此,他何須花那麼多時間將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書上抹除?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讓手下官差帶著他去熟悉工作。

  他在這邊騎了匹溫順的馬,大搖大擺地走著,上京的流氓混混們在那邊轟動了,紛紛三五結群,呼朋引伴地跑出來看熱鬧,坐在茶寮酒館,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對著穿嶄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點點,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為,直說是「耗子看糧倉——監守自盜」
  
  夏玉瑾隨手點出裡面幾個笑得最厲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藍色衣服的傢伙昨天在醉雲樓吃了霸王餐,下巴有顆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參與了毆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個傢伙涉嫌詐騙,統統帶回去給本王問話。」
  
  紈褲混混們,多多少少都做過幾件虧心事,見夏玉瑾要惱羞成怒,翻臉不認人,趕緊閉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夏玉瑾見大家老實後,在街上隨便逛了圈,並告誡相熟的傢伙,讓他們以後要做壞事就做乾淨點,別給他沒臉,也別鬧到明面上來。那些傢伙個個點頭哈腰笑著說曉得,做事絕不給郡王添麻煩。
  
  路過杏花樓的時候,正值響午,聞到酒肉飄香,腹中飢腸轆轆。

  夏玉瑾爬下馬,丟給侍候的小二,帶著隨身的二十來個官差與小吏們進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討好面容,又有隨和性子,其他人又存了拍須溜馬之心,三杯兩盞下來,便親親熱熱地混成一團,彷彿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
  
  喝著喝著,夏玉瑾眼尖,見個青色身影徐徐從走來,要一壺酒,兩個小菜,自顧自坐去角落臨街的窗口,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他交代手下一聲,匆匆走去,拍著來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為何兄弟請喝酒都不見你出現?」

  胡青聽見聲音,默默看看這手中酒杯,暗地裡吸了口氣,待抬頭時,狹長的雙眼裡含著的鄙夷已被溫柔的笑意掩下,他歎了口氣:「將軍佈置下來大批任務,忙得連睡覺都合不上眼。」

  「那個凶婆娘真會使喚人。看你臉色憔悴得,嗤嗤……」夏玉瑾對這位被他媳婦壓迫的傢伙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便拉來老闆,讓他上兩壺最好的花彫酒和半斤鹵豬耳,坐下勸道,「以胡兄弟之才,參加春闈,中個舉人進士不成問題,何苦做個小小參謀,未免太委屈了。」
  
  胡青淡淡道:「還好吧。」

  夏玉瑾問:「你是怎麼認識我媳婦的?」
  
  胡青想了想道:「家父是葉家的西席,我與將軍自幼相識。」

  夏玉瑾笑道:「哈,她說自己小時候不是一般的凶。」

  胡青點頭:「何止是凶,簡直是個混蛋。從小就穿男裝,蠻橫霸道,招搖過市,見不順眼人的就隨意欺凌,什麼壞事都有她一腿。葉老將軍對她的行徑恨得要死,三天兩頭動手打架,半個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門。」

  夏玉瑾好奇問:「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胡青白了他一眼:「你覺得家裡有個霸道兒子,還是有個霸道女兒名聲好?」
  
  都是丟臉,自然要選少得丟。

  葉家抵不住葉昭的混賬,又沒臉承認她是女兒,只好對家裡人下了封口令。

  葉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強,說話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說她是女兒,好比指著隻老虎硬說是綿羊,根本沒人相信。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為葉家有三個兒子。
  
  夏玉瑾想明白其間關鍵,問:「你既討厭她,何苦要跟著她做事?」
  
  「討厭?或許吧。」胡青的思緒有些恍惚,他不自覺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場永遠也不能醒來的噩夢。
  
  熊熊烈火環繞在身邊,腥臭的氣息在鼻間漂浮。

  漠北的雍關城破,葉家是首當其衝的屠殺目標,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僕役無一倖免。房屋的沖天火光中,他被父親藏在柴房的雜物筐內,上面鋪了厚厚一層爛草,叮囑他「好好活著」。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尚未衝出大門,就被蠻金兵隨手一刀砍下頭顱,還當球踢著玩,笑著鬧著,比較誰得球最圓,踢得最遠。
  
  鮮血順著青石地面,徐徐流淌著,侵入柳條筐,浸濕了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溫度。

  父親的身軀靜靜躺著,蒼老彎曲的脊背已永遠睡下。

  他再也不會在夜裡用難聽的聲音,念四書五經催眠他入睡了。
  
  耳邊充斥著野獸的歡聲笑語,女人被□發出的竭斯底裡尖叫,男人憤怒的咆哮,那個瘋狂大罵「操你媽」的聲音,是素來懦弱的小馬吧?那個哭泣求饒的聲音,是在自己受傷時,好心送藥給他的紅袖姐姐吧?廚房劉大嬸八歲的兒子小毛在空中飛過,落在地上滾了兩下,被利刃貫穿,再也不動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學識字,做秀才夢了吧?
  
  還有誰?還有誰能活著?

  他慌亂得失去神智。

  極度的顫慄後歸於深深的寂靜。

  入夜後,蠻金兵在舉著火把四處搜索,說是要找葉家的狗崽子。
  
  細細的搜索下,沒有落網之魚。

  「這裡還有個小雜種!真會躲,找死你爺爺了。」

  發現他的蠻金兵眉開眼笑,提著他的領子扯出柳條筐,然後愣愣地看著自己被攔腰砍成兩段,連著手裡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滿地血污中,胡青抬起頭。

  恍惚中,看見紅蓮般耀眼的火光中,站著威風凜凜的戰神。

  凌亂的長髮在冰冷晚風中輕輕飄舞,她渾身被鮮血淋浴,琉璃色的雙眼已殺至通紅,右手持著滴血寶劍,左手朝他伸來。
  
  他坐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走,」她說,「跟我走。」

  被堅定的聲音鼓舞著,他終於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跟著她,來到柴房後面的牆壁邊,那裡有條她用來在關禁閉時偷溜的小密道,出去後砍死兩個蠻金兵,再通過兩座民房,憑著葉昭地頭蛇的本事,左轉右轉,兩人竟躲過蠻金的封鎖,逃去了城外的烏山樹林中。
  
  連夜奔波,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雙腿像墜著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動了。

  「休息會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處,望向山腳,輕輕地說,「庸關城的火,越來越大了。」
  
  風夾雜著熱氣,吹過樹梢,奏出淒涼的喪歌。

  絕望的驚叫聲還在耳邊迴盪。
  
  曾互相憎恨的兩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簾幕上畫出大片大片燦爛晚霞,殘忍地將家園吞噬。葉府的朋友、思靜書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樓的古玩、萬古軒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深深明白這一切的美好。
  
  他夢想衣錦還鄉,孝順父親。

  可是,鄉在哪裡?父親在哪裡?
  
  回不去了。

  再也不回不去了。
  
  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恐懼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落下。

  十六歲的大男孩,終於抱著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葉昭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了一夜,不說話,不落淚,只看著手中寶劍,不知在想什麼。

  空氣是沉甸甸的悲傷。
  
  黎明破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從小我就癡迷習武,可是父親說我是女人,縱使變得再強,將來也要被關入四面圍牆一面天的宅子裡,武功練得再厲害,除了讓夫家嫌棄,沒任何作用。」
  
  胡青驚愕抬頭看向她。
  
  葉昭的聲音很冷靜,彷彿在述說與己無關的事情:「我自詡天賦比男人高,學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這樣的結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親,痛恨女兒身份帶來的束縛,甚至痛恨整個葉家和漠北。每天帶著狐朋狗友,胡作非為,逞兇好鬥,在惡棍們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時快樂,甚至不管不顧地偷了父親的軍符,偽造書信,帶了兵去打仗,想給他添堵,想證明自己比男人更強……以為這樣就可以掙開身上的蠶繭,得到解脫。」
  
  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讓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長大。
  
  葉昭拂過劍上刻著的「昭」字,輕輕地說:「趕回葉府時,母親還有最後一口氣,她將父親最珍惜的寶劍交給我,告訴我,我才是父親最自豪的女兒,也是最捨不得的女兒。葉家在戰場上死的人夠多了,所以父親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樣用命在戰場上搏殺,而是像普通女孩兒那般嫁人,得到簡單的幸福。」
  
  母親說不要復仇,快點逃,向西逃。

  雍關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鎮,蠻金尚未追到。

  趁破曉時分,人們警惕心最低的時候,快點逃。
  
  雍關城的大火漸漸熄了下去,家園燒得差不多了,活著的人也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父親,對不起。

  你的遺命,我暫時無法做到。
  
  葉昭站直了身軀,她看著被毀的故土,堅定無比道:「 漠北是我的家,我身上流著葉家的血,在此橫行霸道,做過許多無法饒恕的惡行。如今遭逢大難,怎能棄漠北百姓,就此離去?」
  
  拿起父親的寶劍,舉起父親的兵符,糾集父親的殘部,重新殺上戰場。

  用鮮血清洗犯下放下的過錯。

  她決意,要用一生來贖罪。
  
  葉昭向東走去。

  啟明星在天際熠熠生輝,美麗而耀眼。
  
  胡青擦乾眼淚,追上了她的步子,大聲問:

  「喂,你這文書都讀不通的老粗,要軍師嗎?」
  


26、棒打鴛鴦

  夏玉瑾聽胡青講述往事時,總覺得他的表情怪怪的,似乎洋溢著對自家媳婦的傾慕,於是小心翼翼地問:「喂……你該不是對那隻母老虎……」

  胡青神色黯然,搖頭:「將軍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同生共死那麼多年,如今她過得好就行,不能再苛求更多了。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們沒發什麼,今天的事就當我酒後失言,從未說過吧。」
  
  明明已經暗示了吧?!

  夏玉瑾的心在凌亂地吶喊著。
  
  他想起初遇胡青時,對方一臉失意的模樣,埋頭喝著悶酒,然後說自己心愛的女人嫁了個混蛋,這混蛋八成是指自己。也難為他還能和自己稱兄道弟,把酒言歡,是想打聽自家心愛的女人過得好不好吧?
  
  畢竟他們兩人共過患難,在戰場上朝夕相對,心生愛慕也是應該的。

  將軍配軍師和將軍配紈褲,只要稍微還有點腦子的都知道哪邊更登對。
  
  奈何他的皇帝伯父是惡棍頭子!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為奪將軍的嫁妝,居然硬生生棒打鴛鴦,拆散人家天設地造的小兩口,逼著將軍嫁給自家的紈褲子孫,讓軍師暗自神傷,每日借酒消愁舔傷口。也害自家子孫在將軍的鐵腕氣場下,痛苦徘徊,彷徨度日。
  
  夏玉瑾傷感地拍拍胡青肩膀,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雖然做的壞事多,但這種奪人所愛是不屑為的。奈何胡青不姓夏,又太聰明太有出息,所以入不了惡棍頭子的眼,更護不住葉昭的安危,導致有情人終不成眷屬,讓他夾在中間把壞人當得難受。
  
  胡青看他這般模樣,歎息道:「人生如戲,每個人未必能演到自己想要的角色。」

  夏玉瑾趕緊鼓勵:「至少要爭取。」

  胡青:「競爭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夏玉瑾:「不能輕易放棄!」

  胡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讓我不放棄什麼?」

  夏玉瑾終於察覺,爭著帶綠帽,鼓勵人家搶自己媳婦,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胡青看著他的臉色又白又紅,就好像彷徨掙扎中的兔子,差點憋不住笑了出來。本著能給對方添堵絕不放過的本能,他很應景扭過頭去,長長歎了口氣,然後起身,讓店家裝了個酒葫蘆,搖搖晃晃走出大門,留下淒涼的背影。
  
  夏玉瑾呆呆地坐了許久,一邊覺得棒打鴛鴦很不應該,一邊又覺得媳婦喜歡別人很沒臉;一邊覺得為了胡青應該對葉昭好些,一邊又覺得為了胡青不應該對葉昭太好,以免破壞他們的感情。想來想去,最後他心裡很堵,又不方便說出口發洩,不知不覺便喝多了兩杯,老花彫的後勁大,他有點暈頭後,叫來隨從,大著舌頭吩咐:「走!擺轎,回家去!」
  
  隨從苦著臉喊了聲:「郡王,待會要去六合巷……」

  夏玉瑾很大度地甩手道:「六合巷?哈,你個色胚子,又想醉花樓的紅姑娘了吧?!」

  隨從都要哭了:「郡王,是去巡……」

  夏玉瑾搖搖手,打斷他的話:「今天爺沒心情喝花酒,改日再說!」

  他拔腿就搖搖晃晃要往安王府走。

  隨從追在後面,真哭了:「郡王,不對……」

  夏玉瑾終於想起自己搬家了,又換了個方向往南平郡王府走。
  
  官差和小吏們看得目瞪口呆,見他快要走遠了,幾乎是餓虎撲食似地撲過去,拖著他的腿齊齊嚎叫:「郡王,您還在巡街呢!不要玩忽職守啊!那是大罪!」
  
  隨從們心知主子德性,唯恐被牽連處罰,立刻補充:「玩忽職守會打板子砍頭的!你看將軍前些日子多可怕啊!」

  夏玉瑾猶豫了一下。

  「別胡說,」老楊頭是老實人,見大家說得不成樣,趕緊打斷,並不顧他們眼色,將巡察院規矩坦白告知,並點頭哈腰討好道:「當值的時候醉酒,雖不用挨打砍頭,也要被言官告狀,降職罰俸。」

  「好啊!太好了!」夏玉瑾聞言大喜,藉著酒膽宣佈:「誰有辦法告得聖上撤我職,我送誰一百兩買酒喝。」
  
  有這樣一個上司是讓人吐血的。

  有這樣一群手下是讓人欣慰的。
  
  大家決定不和他講理了,扶的扶,攙的攙,同心協力,務必讓郡王端坐馬上,將剩下的街道巡完,並祈求剩下來的路程不要出現突發事件,以免郡王再發什麼驚人之語。
  
  奈何天不從人願,走到東街的時候,傳來一陣哭聲,有三四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婦女,帶著個病懨懨的孩子,在保和堂門口吵吵鬧鬧,幾乎要拿扁擔和傢伙打起來。巡察們見勢不妙,正想帶著郡王繞道。
  
  「發生什麼事了?」夏玉瑾聽見哭聲,頓時興奮起來。他歡快地跳下馬,差點摔了個倒插蔥,然後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帶著一身酒氣,捲起袖子,拍著身上沾了兩塊油跡的官服,用唱大戲的腔調道,「都說來聽聽,讓青天大老爺給你們做主。」
  
  周圍一片寂靜。

  大家都傻眼了。
  
  夏玉瑾走入店內,抄起慎沉,當驚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架起腿,罵道:「快說!」
  
  那婦女反應快,見他身上的官服造型雖然很奇怪,料子卻不像作假,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看起來也很有貴氣,猜想身份不俗,便心裡一橫,立刻衝上前,跪下道:「民婦張黃氏,拜見青天大老爺,請大老爺做主。」

  夏玉瑾聽得大喜:「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好人。」
  
  保和堂老闆是認得夏玉瑾的,卻認不出那身古怪官服,聽見他在胡言亂語,心下大急,趕緊過來道:「郡王,您醉了。這事還是交給巡察院處理吧?待會我再請你喝杯酒,要最好的花娘作陪。」

  夏玉瑾聽得大怒:「聽你說話,就知道是奸賊!」
  
  老楊頭見混不下去,在後面重重地咳了兩聲,狐假虎威地宣佈:「這位是新上任的巡城御史大人。」
  
  眾人一片嘩然,除跪地上的張黃氏外,個個抬頭看天,都覺得昏暗了幾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4 PM

27、惡貫滿盈

  事情很簡單。

  鬧事的苦主姓張,叫張大寶,住在上京附近的張家村裡。他兒子張三郎上個月病了,帶去保和堂找坐堂大夫看,抓了十來服藥,回去吃了後病情急轉直下,昨天半夜又嘔又吐,眼看就不行了。張家認定是保和堂庸醫害人,帶著兒子、媳婦和三四個兄弟堵上門,要討說法。保和堂的坐堂大夫聲稱自己的方子與藥物都沒問題,是張三郎病入膏藥,張家照顧不當,方導致病情惡化。保和堂老闆則認定是對方在故意鬧事,找個快不行的孩子上門來勒索要錢。
  
  張黃氏抹著眼淚,哭哭啼啼道:「民婦無知,也知虎毒不食子,張家村方圓幾十里,都知三郎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怎會用他勒索錢財?我只求兒子可以好起來,若是好不了,我便要這庸醫償命。」
  
  「荒唐!」老楊頭斥道,「就算是庸醫治死人,也是依律收贖,給付其家罷了,哪有償命的道理?」
  
  張大寶弱弱地問:「能賠多少?」

  張黃氏狠狠一巴掌甩去他臉上,哭罵道:「你這豬油蒙心的傢伙!我兒還沒死呢!」

  張大寶紅著眼眶,急道:「你少裝大頭蒜!咱們家是什麼光景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年年年乾旱,收成不好,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這兩個月給三郎看病鬧得家裡揭不開鍋,現在大夫都說他不成了,你我餓死也就算了,總得顧著大郎、二郎和妞妞啊!」
  
  兩夫妻還沒等別人發話,已經互相掐起架來,讓周圍幾個兄弟忙著勸架。
  
  保和堂的老闆走到夏玉瑾身邊,搖頭晃腦道:「你看,我就說這兩個窮鬼是想勒索的。」

  坐堂大夫也聲稱:「治病哪有絕對治好的把握,他兒子本來就是惡疾,吃了藥不好,也是天意。」
  
  夏玉瑾本就有些暈乎乎的腦袋給他們鬧得更暈了,他走出大門,湊到病童身邊,捧著病懨懨的小臉,左右看了看,還把了下脈。
  
  老楊頭跟上,討好問:「郡王還會醫?」

  夏玉瑾瞪了他一眼,憤憤然道:「老子怎麼可能會?!」
  
  不會還裝模作樣?老楊頭一邊腹誹一邊給他提供這類事件的解決舊例:「往常這種事,都是讓別家大夫來看藥方,確認是不是病童沒救了,如果是誤會,就勸和。如果是患者惡意誣告,就杖責。是醫者過錯,就賠錢。」
  
  保和堂老闆手裡正拿著幾個小銀元寶,也想按舊例疏通關係,可是眼前站著的是南平郡王,掌管皇商的安王家親弟弟,天下兵馬大將軍的夫婿,不管他是缺德還是缺心眼,就是不缺銀子,想在大庭廣眾下用錢來收買他或收買他盯著的手下,簡直是自己找難堪。
  
  沒有行賄,事情只好秉公辦理了。
  
  「讓別家大夫過來吧。」夏玉瑾琢磨一下,又道,「多抓幾個大夫來,這保和堂是上京頭等藥局,誰知道會不會徇私舞弊。」
  
  巡察們得令,帶來四五個大夫,看了病孩與藥方,個個都點頭說用得沒錯,是張好方。保和堂坐堂大夫聽得很是得意,拿起架子拂袖道:「老夫從醫三十年,怎會看錯病情?!」
  
  張大寶聽得失望極了,張黃氏哭得聲音都啞了。

  人群中有個較年輕的大夫看不慣,嗆聲道:「既然方子沒問題,會不會出在藥物上?」
  
  張黃氏聞言,急忙將拿出個小包,裡面是黑乎乎的一團,高舉道:「這裡還有殘留的藥渣,請大人過目?」

  夏玉瑾趕緊往後縮了縮:「我又不懂醫,過什麼目?喂!你們別顧著看藥,先看看孩子還能不能治啊!」
  
  大夫們看完藥渣,眾說紛紜,有說看著沒有不妥,也有說有點怪異,有些說孩子能治,有些說不能治,最後牽扯到醫術上,吵得雞飛狗跳,誰也不服誰。保和堂坐堂大夫咆哮道:「嚷什麼嚷?!這藥渣能有什麼問題?就算是孟興德來了!也沒半句話說!」
  
  「孟興德?好主意,」夏玉瑾的腦子總算有些清醒了,他拍拍老楊頭的肩膀,「去太醫院,將孟老頭子給逮過來!」
  
  老楊頭臉都青了,腳步遲遲未動。

  孟興德是大秦第一名醫,供養在王宮內,脾氣傲慢,架子極大,除皇室宗族誰也不搭理,尋常人就算想見,也未必見得著,更別提讓他來這裡給個窮孩子治病,查探案情了。
  
  夏玉瑾怒道:「叫你去就去!」

  老楊頭:「可是……御醫……」
  
  夏玉瑾不屑道:「區區一個御醫,算得上什麼東西?!老子叫他來!他就得來!」
  
  御醫旁人看著再高貴,也不過是給夏家看病的專屬僕人。太后最疼愛的嫡孫使喚起來,有何顧忌?

  老楊頭猛地察覺夏玉瑾上任,他的文吏身份也水漲船高,已成了不是用官階可以衡量的職位,不由大喜過望:「南平郡王說是區區御醫,就是區區御醫,快快請來!」
  
  沒半響,孟興德就背著藥箱,帶著三四個御醫,趕著轎夫,飛一般地衝來了。他不顧其他大夫討好,推開眾人,先上前點頭哈腰對夏玉瑾道:「郡王身體不好,要少喝點酒。」
  
  張黃氏看著全大秦最具盛名的大夫來替自家孩子看病,眼都直了。張大寶下意識地摸摸荷包,裡面似乎還有三四個銅板。
  
  夏玉瑾對孟興德交代完事情,又對老楊頭吩咐了幾句。
  
  「藥方是差了點,但大體上還對症,」孟興德一邊看一邊搖頭歎息,「孩子體弱,藥方中的麻黃量略重了兩分,效果可能會有偏差,但應該也不至於經不起。可能是治療的過程中吹了風,受了涼?導致病情惡化?」
  
  張黃氏賭咒發誓:「若我讓孩子受了涼,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夏玉瑾湊過去問:「還能救嗎?」

  孟興德給孩子紮了幾針:「先用人參吊著,我給開副藥,好好調理,應該還有救。」
  
  御醫最大的毛病就是只管療效不管代價。龍飛鳳舞一張方子念下來,價錢能將沒病的人活活嚇出病來,張大寶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張黃氏沒聽懂,掐著丈夫,哭哭啼啼地鬧著要救兒子。

  張大寶氣得也甩了她一巴掌,「把你和女兒綁一塊兒賣窯子裡也買不起一副藥!」然後求孟興德,「神醫,換點便宜藥可以嗎?」
  
  孟興德對醫術追求是完美的,於是他對窮鬼們表示了鄙夷,堅決不換方子。
  
  夏玉瑾無聊地玩著指甲,吩咐:「既然是保和堂醫術不足,治不好病,自然要承擔責任。孟御醫大駕光臨,教會他們一個好方子,這方子裡的藥,算是學費,自然得讓他們出。否則老子就把這店子從頭到尾都翻一番,看看那裡有不規矩之處,好撈點油水給大家喝茶。」
  
  巡察都是粗人,翻查店面會弄得很亂,也算是給店家添點堵。
  
  本不算大事,可保和堂老闆自孟興德來後,臉色一直有點難看,聽見御史發話,猶豫片刻,趕緊點頭哈腰道:「正是,救死扶傷是大夫應盡的本分,這事到此為止,我們出就我們出吧。」
  
  夏玉瑾聽他答應得那麼爽快,笑瞇瞇地湊過去左右打量了那張胖臉許久,故作好奇問:「人人都說你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最是鐵石心腸,窮人上門求醫,都被打出去。怎今日如此大方?是不是有什麼心虛之處啊?」
  
  保和堂老闆恨得想咬他一口,還是哭喪著臉道:「這不是給郡王爺你面子嗎?」
  
  「是嗎?」夏玉瑾忽然猙獰笑了起來,「你是給我面子,還是給你賣的假藥面子?自上年春天,你父親去世,你接管保和堂來,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我每次去喝花酒都能看見你!聽說還欠了老大一筆銀子,於是想了些損招,專門弄了些假貨,混在昂貴的真藥裡,用來哄人銀子。雖然也鬧出幾條人命,都給你為京兆尹做妾的姐姐擺平了吧?」
  
  保和堂老闆連聲呼冤。
  
  夏玉瑾冷哼,對屋內打了個響指。

  剛剛孟興德在外面看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幾個巡察和他帶來的御醫早已得令,悄悄潛進屋,控制住店小二,在藥櫃裡搜查了一番,然後捧出大批藥材,狠狠倒在地面上,其中有切片的人參、靈芝、犀牛角等等,看著和普通藥物無異,拿起來細細分辨,裡面卻混雜了尋常人看不出的假貨。
  
  保和堂老闆臉色都變了。

  眾人再度嘩然,看著他的眼神都充滿恨意。
  
  夏玉瑾得意洋洋,當場學著媳婦英姿,狠狠一腳踹去他胸口上,然後自個兒往後跳了兩步,站穩身形,氣急敗壞道:「老子就說他不像好東西!還不快給本青天大老爺把這惡貫滿盈的狗賊拿下?!」
  
  巡察們趕緊上前,抓住癱成一堆爛泥的老闆。
  
  夏玉瑾大義凌然道:「先打個一百大板!押入大牢!秋後問斬!」
  
  喝彩聲中,老楊頭哭著攔住讓人找東西打板子的郡王:「快住手,巡城御史沒有處罰權的,要交京兆尹處置,你不能打他啊……」
  
  夏玉瑾咆哮:「憑什麼我媳婦能砍人我不能砍!滾開!爺今天非要揍死這混球不可!」

  老楊頭:「住手啊!你打錯人了!我的頭啊!」
  
  眾人遠目……

  郡王爺的酒,其實還沒醒吧?
  
  離保和堂不遠的巷角,陰影裡站著兩條人影,饒有興致地欣賞眼前的一幕。

  秋老虎是窮苦人出身,不由讚道:「將軍,郡王還有兩下子啊,心腸也不錯。」

  葉昭:「自然。」

  秋老虎:「將軍,你毫不意外,是以前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葉昭:「還好。」

  秋老虎:「將軍,郡王活幹得好好的,你也不用擔心了。」

  葉昭:「沒擔心,路過罷了。」

  秋老虎:「咱們好像是要去禮部商討東夏皇子下月來訪之事吧?禮部的衙門似乎是在西邊,咱們兜了那麼大個圈子,現在還在東街,你確定真是路過?」

  葉昭:「對。」

  秋老虎:「……」
  
  夏玉瑾遠遠看到好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往巷角拋媚眼,懷疑媳婦在跟蹤,氣勢洶洶地衝過去察看,卻聽輕輕風聲刮過,秋老虎獨自一人站在暗巷內,虎目圓瞪,手足無措,他看看屋頂,看看樹梢,然後結結巴巴道:「郡……郡王,我路過。」
  
  夏玉瑾狐疑地四處查看,沒發現葉昭的身影。

  秋老虎盡可能擺出個英武又自然的姿勢,手臂上肌肉一塊一塊的。
  
  夏玉瑾看著他那張難看的黑臉,心裡有些莫名。
  
  莫非上京姑娘們的眼光變了?

  怪不得他娶媳婦後,好像沒以前受歡迎了……
  
  

28、刨根問底

  百年一位女將軍,上京的女人們對葉昭崇拜得幾近瘋狂。

  於是,她們把目光匯聚到將軍的男人身上。

  夏玉瑾給看得陣陣發寒,問:「剛剛我媳婦在?」

  秋老虎揣測上意,連連搖頭。

  夏玉瑾問旁人:「真不在?」

  姑娘們從秋老虎的回答裡明白了葉昭的意思,也連連搖頭。
  
  夏玉瑾想起媳婦走哪裡都能給擲果盈車,自己現在去青樓畫舫遊玩,但凡有女人的地方,都是老鴇、花魁、歌妓輪番說教,就連掃地的老太婆都要對他念叨兩句「早點回去,不要辜負了將軍」,頓覺淒涼無比。

  帶著三分酒意,三分沮喪,他也不知該說什麼,酒意上頭,暈沉沉的,便忍不住揉了揉臉。於是,光潔如玉的肌膚上,鼻頭有些發紅,雙眸秋水盈盈,帶著幾分無助,幾分惘然,就好像受了傷的兔子……
  
  男人沒事長那麼好看幹什麼?怪不得將軍捨不下!

  秋老虎唯恐自己再待下去就管不住大嘴巴,趕緊說要去禮部,轉身就跑。
  
  夏玉瑾問不下去了,他思前想後,決定讓別人比自己更淒涼。

  待巡察們將保安堂老闆與店員們一塊兒捆送京兆尹後,他屁顛屁顛地跟著跑去,從後院抓出京兆尹大人,聲稱這件事非常惡劣,要求秉公辦理,判案的時候,他會抱著不辜負聖上的期望,和各位大人多多學習的態度,過來旁聽。京兆尹擦著額上冷汗應下不久,宣武侯葉昭又派人過來暗示,近期上京假藥層出不窮,還禍害了她軍營裡一個小將領的旁系親戚,實在是讓人心裡很不舒服啊。
  
  京兆尹抱著腦袋上的烏紗帽,琢磨了半刻鐘。

  他心愛的小妾哭得再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都沒用了。
  
  京兆尹雷厲風行,當場派人檢查了上京所有藥鋪,共查出販賣製作假藥,情節不等的犯人共十八人,當場斷案,判首犯杖六十,枷鎖三日,跪在店門示眾,賠償若干。從犯杖三十,枷鎖一日。
  
  行刑的時候,南平郡王果然依約而到,和京兆尹打了個招呼,搬著小凳子,坐在臨刑人身邊,托著下巴,睜大眼睛,興致勃勃地觀看,還口口聲聲稱:「上次媳婦打人我沒看成,這回不能錯過了,大家好好打,認真打,打得好重重有賞!趴地上的也要用力點叫,別讓爺失望啊。」

  老楊頭苦著臉勸:「郡王,打板子打得好,是不能賞的。」

  京兆尹也勸:「郡王,胡鬧過頭,會給告上去的。」

  夏玉瑾歡喜地回頭問:「告了能摘烏紗帽嗎?」
  
  死豬不怕開水燙。

  大家都給這無賴氣得說不出話來,料想皇上讓他幹活,也想過會如何胡鬧,只要沒太出格,乾脆隨他去,由皇上自己處理。
  
  衙役們原本是收了這些藥鋪老闆好處,要放輕些打。如今被他那麼近距離的盯著,還被提出上次軍營裡的軍棍案例,總不好讓同樣的六十大板,打出來的效果差太遠,只好舍下銀子,該怎麼打怎麼打,打得這些養尊處優的黑心藥商哭聲震天。
  
  打完後,夏玉瑾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跟著衙役將他們枷鎖了押出去,還當著所有圍觀者面總結:「回去好好養傷,誰的傷好得最快,證明誰家的傷藥效果最好,這可是活招牌,以後大家都會光顧的。」
  
  百姓聽得捧腹大笑,個個拍手稱是。

  黑心藥商們面如死灰。
  
  夏玉瑾初次打人板子,覺得和以前暗地裡打人悶棍大不相同,心情甚是舒暢,怪不得媳婦喜歡揍人板子,想來也是同樣道理。
  
  他心裡得意,到處找人吹噓,直到半夜,他還興奮得睡不著,只好花園裡亂逛時,看見葉昭辦事回來,想起上次的事情,便迎了上去,試探問:「你前天下午有和老虎一起路過東街?」

  葉昭淡定道:「沒有。」

  夏玉瑾問:「你當時在哪裡?」

  葉昭皺眉道:「這幾天都在禮部與各位大人商議下個月東夏使者到來的各項事宜,好不容易才定下個章程。」

  夏玉瑾想了想,再問:「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
  
  「東夏曾暗地援助蠻金不少馬匹與武器,甚至趁火打劫了西門關口,如今他們提出和談,想用馬匹來換大秦的糧食與布匹。我以前曾與東夏交過幾次手,情況比較熟,便被禮部找去,問東夏的現今情況,大家爭議的問題比較多,所以弄得那麼晚回來,」葉昭點頭,又看看他臉色,放緩語氣,努力解釋道,「今天處理完事情,臨走時,大家高興,尚書大人家中設宴,一起喝了兩杯小酒,所以回得比較晚,絕對沒做其他,也沒找花……」
  
  「花什麼花?!」夏玉瑾聽明白她話中含義,知道對方想岔,以為自己在吃醋,氣得直跳腳:「老子沒懷疑你喝花酒!老子在乎自己媳婦喝不喝花酒幹什麼?!」
  
  「不在乎嗎?」葉昭微微靠了過去,淡淡的酒氣環繞,琉璃色瞳子再起波光漣漪,彷彿可以將人拉進去,她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指尖輕輕滑過,幾乎是貼著他面頰,輕輕地動了動唇,在耳畔吐著濕潤熱氣道,「不如……下次我們一塊兒去喝?」
  
  她和同僚們喝酒就算了!喝醉了還調戲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玉瑾眼睛都直了,狠狠一腳踹去葉昭的腳背上,罵道:「該死的醉鬼!」
  
  冷風吹過,葉昭酒醒了,她趕緊站直身子,恢復正經。

  夏玉瑾惡狠狠地盤問:「你每次喝酒就這德性?」

  葉昭:「我酒量淺,幾杯就醉,偶爾推脫不過才喝。」

  夏玉瑾:「喝醉見人就調戲?」

  葉昭:「沒有,只調戲美貌的……」

  夏玉瑾痛心疾首:「酒品太差了!」

  葉昭眼神飄忽了一下,試圖辯解:「再爛也比狐狸好,他唱起情歌來,禍害的是全軍營。」
  
  夏玉瑾想起胡青和他說的話,雖然心裡不是很在乎這個破媳婦,還是有點不是滋味。他脾氣比較直爽,心裡不愛藏事,憋著難受。琢磨片刻,覺得反正兩人也貌合神離的,再添芥蒂也不差這一樁,倒不如直接問清楚,何況他媳婦的臉皮看著也不比自己薄,花酒都敢喝了,和離書都敢找人寫了,美人們都敢隨便調戲了,還怕頂不住個紅杏出牆的名頭嗎?
  
  於是,他將認識胡青到後來發生的事,連同自己的猜想,都原原本本告知,並建議:「如果你和他兩情相悅,三年後,我去找太后求情,你只要逐步放下兵權,也不至於完全不能在一起。」
  
  「胡青說喜歡我?」葉昭冰山般的臉,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而且越來越擴大,「他真這樣說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5 PM

29、流氓混蛋

  夏玉瑾趕緊解釋:「他沒有直接說,是我猜的。」

  葉昭反問:「你信?」

  夏玉瑾緊張道:「一點點吧……」

  葉昭像看失足孩子般看著他,過了一會,才長長歎了口氣,哀痛道:「我萬萬沒想到,狐狸說的話,居然還有人信……」
  
  夏玉瑾急忙幫兄弟辯護:「我看胡青的神色不太像作假,你怎如此說他?」
  
  葉昭問:「他說他是斷袖,你信不信?」

  夏玉瑾搖頭。

  葉昭:「他說他喜歡寡婦,你信不信?」

  夏玉瑾又搖頭。

  葉昭:「他說他喜歡洛水女神,你信不信?」

  夏玉瑾繼續搖頭。

  葉昭:「他說自己是和尚轉世,要修行成佛,你信不信?」

  夏玉瑾還是搖頭。
  
  葉昭痛心疾首地拍著他肩膀問:「為什麼他說喜歡我,你就那麼傻,信了呢?」

  夏玉瑾怒道:「他說話的時候,神情不像作假!」
  
  「上面他說的哪一樣事像作假的?還騙得毛二虎在大冬天,傻乎乎地去洛水旁草叢呆了一晚上,要偷窺什麼女神,回來病了半個月。」葉昭氣急敗壞道,「你以為『狐狸』綽號是怎麼來的?這臭小子天生就是給人添堵的!撒謊連草稿都不用打,逮到誰就整誰!他八成是看你不順眼,在耍你玩呢!」
  
  夏玉瑾見她憤怒的神情不似作假,不由信了幾分,結結巴巴道:「可……可是……」
  
  「沒有可是!」葉昭想起往事,咬牙切齒道,「他喝醉就到處唱情歌,對我唱,對秋華秋水唱,對老虎唱,對煮飯老頭也唱,調還亂跑,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鬧得整個軍營都不安穩。沒醉就到處騙人玩,除了佈置下去的任務,幾乎都在撒謊,也就剩下幾個傻瓜還相信他說的話了。」
  
  皎皎月光下,夏玉瑾整個人都傻眼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幾經辛苦,才從喉嚨裡憋出四個字,「原來如此。」然後木然轉身,想回房去。
  
  「等等!」酒意讓頭腦有些發燙,葉昭一把抓住他肩膀,稍微用力,拖了回來。然後再次湊近,細細地端詳著他的臉,忽然,嘴角勾起一個陰險的弧度,露出兩排雪亮的白牙,森森問,「狐狸喜歡我,你似乎很高興?」
  
  「沒有。」夏玉瑾有點不妙的預感,拔腿想溜。
  
  「是嗎?」葉昭長長的睫毛下,琉璃色眸子在暗處變得漆黑,透著陰陰寒光,就像狩獵中的黑豹,她伸出鋒利的爪子,將獵物拖入掌心。聲音卻變得越發溫柔起來,她慢慢問:「三年期未到,你便急著要給我找接手的男人了?」
  
  只要還有一丁點頭腦的動物,都能聽出這份溫柔裡藏的殺機。

  「這個,我……」夏玉瑾嚇得額上沁出兩滴冷汗,幾次掙脫未果,眼珠子急得亂轉,雖不敢直視對方,嘴上卻試圖辯解,「我只是希望你過上好日子罷了。」
  
  「是嗎?」葉昭又靠近了一點,雙唇似乎不經意地擦過他的面頰,曖昧道,「夫君真是太好心了,好心得讓人感動啊……」
  
  臉上滑過溫熱的觸感,戰慄中帶來詭異的快感,那雙勾魂的眼睛,讓心跳開始加速,幾乎要躍出胸腔。夏玉瑾覺得這種情景似曾相識,慌亂之下,他想找幾句什麼好聽的來強硬反駁,話到嘴邊,卻嫌詞窮,乾脆用粗話問候:「干你……」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

  葉昭已牢牢封上了他的嘴,夾雜著酒氣和濕熱,飛快吻過,然後微微離開半寸,停留在鼻息間。
  
  呼吸聲在耳邊起伏。

  野獸似地眸子,還直直注視著被眼前被抓緊的人,不留躲避空間。

  她的嘴角,依舊掛著陰森森的笑,就好像玩弄獵物似的,然後再次輕輕附耳問:「你要干我嗎?來啊。」
  
  夏玉瑾花了半刻鐘才反應過來,他氣得面紅耳赤,瞪圓雙眼,痛斥:「見過不要臉的女人,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
  
  葉昭用指尖點了點他的唇,問:「原來夫君還要臉?」
  
  「放手!」夏玉瑾恨不得咬死這混球,他深呼吸兩口氣,放緩心跳。然後看著對方一直壞笑著的臉,終於知道這表情在哪裡見過了——這不是和自己帶著狐朋狗友在街邊調戲少女時一模一樣嗎?他醒悟過來,再次確認,「你這混賬是在調戲?!」
  
  葉昭正色道:「嗯,大概是調戲。」
  
  「你他媽的混蛋啊!調戲過多少人?!」夏玉瑾對自己媳婦老道的調戲技術簡直想捶胸頓足,這顯然經過多年磨練的成果,絲毫不遜色於自己,不知對付過多少人!更不知對付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年少荒唐,以男人自居,捉弄過不少小丫頭,小心,」葉昭終於鬆開了手,又扶了他一把,很淡定地說,「我現在就調戲調戲自家男人玩罷了。」
  
  夏玉瑾站穩身形,指著她鼻尖罵道:「你這不知廉恥的傢伙!天下誰家媳婦像你這般做派?干!老子總算認清了……」
  
  「你認清了什麼?」葉昭雙手抱胸,笑瞇瞇地問。

  夏玉瑾怒道:「你就算披著正氣凜然的將軍外皮,骨子裡還是個無恥流氓!」

  葉昭舔舔唇,懷念地說:「畢竟做過那麼多年流氓,偶爾也想重溫一下的。」
  
  「你還敢認?!」夏玉瑾更怒了,「信不信老子告……老子……」

  他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
  
  葉昭很「好心」地提醒:「你要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媳婦很流氓,你還被她強吻了?調戲了?」
  
  這種事,哪個男人有臉提?

  夏玉瑾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不停自我安慰道,反正自己妾室通房都那麼多,經常去青樓畫舫吃女人豆腐,經驗豐富,如今不過是反過來給媳婦吃個豆腐,算起來也不吃虧。
  
  「男人大丈夫,別為這點小事生氣。」葉昭也自覺可能是喝了酒,行事有點缺乏判斷,做得不夠冷靜。但事到如今,反正便宜也佔了,豆腐也吃了,流氓也耍了,結局也不能挽回了。雖然想抓他過來,再進一步也沒什麼,但對方似乎不喜歡被調戲,弄得太生氣似乎也不好,畢竟還要相處的……
  
  夏玉瑾見她站在原地沉思,忿忿不平道:「滾!」
  
  「好,你也早點休息!」葉昭果斷轉過身,不再激怒對方,優哉游哉地晃回去睡覺了。
  
  她玩完自己就這樣走了?!

  夏玉瑾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憤怒地一拳打向身邊的榕樹,然後抱著拳頭,差點流下了痛苦的淚水。
  
  

30、埋葬真相

  離上京軍營不遠的村落裡,有座小院落,裡面種著三棵桃樹,花葉繁茂地伸出牆來,牆下有條背上癩皮黃狗,迎著清晨的日光,有滋有味地啃著雞骨頭。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迅速逼近院落。

  黃狗緊張地跳起來,充滿鬥志地護著骨頭,瘋狂嚎叫。
  
  如雪的白馬沖它高高揚起蹄子,停了下來。

  黃狗弓起腰,尾巴豎得直直的,露出尖銳犬齒,留著垂涎,低沉咆哮。

  白馬傲慢地嘶鳴了一聲。
  
  馬背上,玄色斗篷在風中展開,捲著火紅色的戎裝。在兔起鶻落間,翻身落下,姿勢比桃花飄舞更輕盈,比雄鷹捕獵更敏捷。她五官輪廓分明,有異族特有的風情,也糅合了異族特有的剛硬。她的氣質像出鞘的名劍,美麗卻染滿鮮血,能讓人勾魂,更能讓人恐懼。
  
  她昂首掃視周圍,手裡緊緊持著根烏梢長鞭,指關節在咯咯作響。

  黃狗對上這道目光,瞬間打了個冷顫,再不敢咆哮,它乖乖低下頭,叼起地上的雞骨頭,夾著尾巴,用最快的速度,灰溜溜地逃了。
  
  院子大門被推開,發出「咯吱咯吱」的老化響聲。

  坐在門邊打盹的花白頭髮老頭,猛地跳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抓起地上的柴刀,眼裡透露出身經百戰的殺氣,待看清來人時,殺氣又迅速退散,過了片刻,才徹底反應過來,發出詫異的驚叫聲:「將……將軍?你怎麼來了?!」
  
  葉昭冷冷地問:「狐狸呢?」

  「將軍找軍,軍師啊……」老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聲音也因受驚過度而扭曲起來,他一邊試圖攔住對方的步伐,一邊拖長了調子叫道,「軍,軍師他不在家!他……他……」
  
  葉昭推開他,大步流星繞過正屋,熟練地來到書房,不及傳報,直接一腳踹開木門,氣勢洶洶地吼道:「死狐狸!給老子滾出來!」
  
  屋內有七八個高大的書架,書桌上堆著無數書本,硯台內的墨汁尚未乾涸,狼毫被隨意丟在旁邊,窗戶大開,在風中輕輕搖晃,空氣中似乎還留著人的餘溫。
  
  葉昭皺眉:「逃了?」

  老頭苦著臉,搓著手,不敢阻攔,也不敢做聲。
  
  「逃的速度還真快,他長了兔子腿不成?」葉昭自言自語,然後轉身,吩咐道,「等他回來,告訴他,老子有賬要和他算!」

  老頭拚命點頭:「一定,一定。」
  
  葉昭再掃視一圈屋內,果斷離去。

  馬蹄聲漸行漸遠。
  
  約莫過了三四刻鐘,書房內的地板動了起來,露出個黑黝黝的大洞,有個腦袋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來,細長眼睛左右四顧,確認沒人後,才快速從洞中邁出,剛鬆動一下僵硬的脖子,準備繼續寫字,卻見窗外服侍他的何老頭表情極其扭曲,就好像見鬼似的,還不停地抹脖子使眼色。
  
  胡青臉色也變了。

  尚未等他做出應急反應,一陣強風刮過。

  葉昭從屋頂躍下,雙腳勾著窗沿,在空中輕巧地翻了個身,人已來到胡青背後,並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一勾一抓,用力扯到身邊,陰著臉道:「用過的招數,再用就沒有效了,你以為躲得了和尚,就能躲得了廟嗎?」
  
  「哪裡哪裡?我最近修的是道法,」胡青的臉上瞬間露出無辜的微笑,細長眼睛彎得和月牙似地,就如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我只是去打掃地窟,沒想到你今天那麼有空,竟來找我,有何貴幹?」

  「好說好說,也沒什麼大事,」葉昭也在嘴角扯出個恐怖的笑容,低聲道,「我只是想來問你幾個問題。」
  
  胡青正色道:「將軍有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葉昭的手勁又加重了幾分,然後無視他扭曲的表情,慢悠悠地問:「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怎會不知我的心意?漠北戰勝後,還是你替我定下的計謀,用五十萬軍權做誘餌,引皇上將我嫁與夏玉瑾,了我平生夙願,保一世平安。為何事成後,你卻要在背後拆我台?」
  
  胡青困惑:「我何時有拆你台?」

  葉昭怒道:「呸!我煩惱戰事結束後如何實現我爹的心願時,你哭喪著臉,指天發誓,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讓誰犧牲都行,千萬別找你犧牲,字字句句,都氣得老子想錘死你。如今我好不容易嫁了他,兩人關係進展艱難,你卻到處放風聲,讓大家以為我們有什麼關係。你是想整他還是想整我?信不信老子今天真錘死你?!」
  
  胡青「不解」道:「我放了什麼風聲?我只是說我喜歡的女人嫁人了,當年我爹給我訂的娃娃親,那姑娘標緻又賢惠,戰亂時,以為我死了,便嫁了別人,如今還不准我鬱悶幾聲嗎?是郡王自己想東想西,誤會了吧?」
  
  葉昭半瞇著眼,觀察他的表情:「你真沒說?」

  胡青決然道:「我就說了些以前在漠北一起打仗的事情。」
  
  葉昭再問:「為何秋華和秋水也這樣認為?」

  胡青思索片刻:「大概是秋老虎逼著我娶他女兒時,我吃不住打,信口開河,用你來搪塞,說將軍還沒結婚,我做小弟的怎麼好意思結婚什麼的,然後他有了誤會,就沒敢逼婚了。」
  
  葉昭怒斥:「簡直荒唐!」

  胡青無奈地攤攤手:「你又不是不知道秋老虎的土匪性子,若我說看不上他女兒,非得將我腦袋擰下來。」
  
  葉昭終於鬆了口氣,然後看著那傢伙還是一副無辜兼無良的模樣,還是氣不過,放輕力度揍了幾拳,罵道:「你這混蛋,一天不給我添堵,心裡就不自在!」

  胡青笑著討饒:「誰讓你小時候天天捉弄我?」

  葉昭停下手,放開他,認真問:「你真的只是開玩笑?」
  
  胡青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黯淡。

  八年並肩作戰,生死相隨,從最初的互相厭惡到互相扶持,怎會沒感情?

  她是他心裡飛揚跋扈的鷹,是霸道張揚的虎,是浴血的修羅,是天際的啟明星,是唯一的信仰。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也不能是。

  不應該想的東西就不要想太多,不能要的東西不要伸出手。

  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對著從地獄裡一起活回來的人,說喜歡有些奢侈。只因誰也不願意看著對方的臉,再一次次重溫漠北的血色噩夢。

  當不小心說漏了口,控制不了情緒時,更要一笑而過,再用無數的謊言,將真相埋葬。

  他做得到。
  
  胡青理清思緒,鬆開緊握著的拳頭,迅速微笑起來:「當然是玩笑,想看看將軍對夫人有多情深意重罷了。」

  「呸!」葉昭這次很快反應過來,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斥道,「他是我相公!是男人!」
  
  「小小口誤,何須在意,」胡青還是笑瞇瞇,「你男人別的不行,長得倒是漂亮,性格雖然混蛋,可比起你的段數,卻是差遠了,小流氓碰上大流氓,怕是吃了不少虧吧?將軍艷福不淺。」

  葉昭想起昨夜之事,撫著唇,曖昧笑道:「味道不錯。」
  
  胡青感歎:「果真不要臉。」

  葉昭:「彼此彼此。」
  
  胡青也給她堵著了,忽然覺得認識這女人,可能是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他開始有點同情夏玉瑾了,他娶了這頭比流氓還流氓的媳婦,閻王生死簿上到底記載了多少債啊?以後見著那可憐的孩子,是不是應該少捉弄兩回?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6 PM

31、禮部相會

  將軍來找胡青,其實是為東夏使者來訪的正事,至於興師問罪,不過是附帶的。

  大秦是堂堂禮儀之邦,皇上下令,要對蠻夷國度顯示出天朝氣勢,禮部已敲定招待東夏皇子一行的規格待遇,接著要深入細節。可惜東夏靠近蠻金,以前甚少邦交,兩國習俗與語言大不相同,臨時找個精通此事的人來,時間有些緊張。

  胡青天資聰穎,八年行軍下來,漠北附近七八個國家的方言倒是學得精通,對他們的歷史變遷、風土人情和習俗禁忌也瞭如指掌。所以禮部特派葉昭來請胡青軍師過去商討此事。
  
  胡青聽完後,沉默片刻,淡定地表示:「滾你媽的!」
  
  另一方,夏玉瑾昨天給媳婦調戲,他很不甘心,躺在床上想將討厭的東西忘記,可是人的記憶很犯賤,那種充滿侵略性的刺激,驚慌下的快感,彷彿還留在身上。他碾轉反側,腦子裡全是對方惡魔般的笑容,怎麼忘也忘不掉,怎麼睡也睡不著,只好暗暗將葉昭這混蛋詛咒了一百次。
  
  天濛濛亮的時候,他總算瞇上眼,淺淺入眠。

  沒想到聖上在早朝上發旨要求禮部尚書領京兆尹、巡察御史等各個部門共同完成接待東夏使團任務,禮部尚書特派親隨來巡察院請御史,老楊頭接到命令。左等夏玉瑾不來,右等夏玉瑾不來,忍無可忍之下,直衝南平郡王府,未果,再奔安王府,在安太妃的幫助下,將賴在床上裝死的巡城御史給拖了起來。
  
  夏玉瑾打著哈欠,帶著不耐煩的心情,被迫去禮部開會。

  禮部尚書睜著比老鼠大不了幾分的小眼睛,摸著三縷山羊鬍,笑瞇瞇地給他安排了任務:「東夏使者下月中旬來訪,停留約十五天,這段時間裡,希望地痞流氓鬧事和小偷小摸事件少些,還請南平郡王多多費神。」

  夏玉瑾像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禮部尚書再安排:「使團會經過玄武街和順天街,道路必須保持乾淨整潔,不要出現垃圾雜物,請南平郡王監督清理。」

  夏玉瑾繼續雞啄米點頭,過了一會,瞌睡醒了,拉著他問:「你是讓我去掃大街?」

  禮部尚書否決:「郡王此言差矣,不是讓您親自掃,而是監督掃大街。而且……聖上也不希望自家侄子那麼勞累。」

  夏玉瑾頓悟:「我回去親自監督老楊頭,讓老楊頭親自監督掃大街。」

  「如此甚好。」禮部尚書終於放下心來,不再擔心混世魔王將事情弄砸,牽連自己的飯碗了。
  
  夏玉瑾接完差事,正想回巡察院補覺,路上不小心瞄了眼花廳,卻見紅木太師椅上端坐著兩條人影,正在商議著什麼。左邊的將軍面容冷峻,端得是忠孝節義、正氣凌然,話雖不多,但每個字都斬釘截鐵,讓人信服。右邊的軍師不卑不亢,端得是溫潤如玉、超塵拔俗。出起點子口若懸河,風趣幽默,妙語連珠。
  
  真是一對道貌岸然,狼狽為奸的好搭檔!
  
  夏玉瑾盡可能用最犀利的眼神看著這對無恥混蛋,想讓葉昭明白他心裡的憤怒。
  
  葉昭感受到他的「熱情」視線,微愣,大喜,低聲問胡青:「我男人……是在給我送秋波?」

  胡青認真端詳了兩眼,想了想,肯定道:「沒錯。」
  
  夏玉瑾還在賣力地瞪媳婦,忽見葉昭扭頭,朝他微微一笑。冰冷冷的眸子裡就好像冰雪融化,眼角還彎了彎,要多溫柔就有多溫柔。看得他整個人都傻了,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都那麼凶了,她還那麼好脾氣?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怨氣雖多,卻不好意思在這裡繼續發作,便灰溜溜地想走。
  
  葉昭急忙派人上來傳話:「請郡王留步,等將軍一起走。」

  夏玉瑾忙點頭應下,轉頭跑得比兔子還快。
  
  葉昭黯然看胡青,問:「喂?」

  胡青不等她說完,解釋:「他在害羞。」

  葉昭若有所思。
  
  她想,或許是醉酒調戲的行為實在太猴急了?還記得小時候強吻了親戚家小姑娘的臉蛋,害人家梨花帶雨地哭個不停,她唯恐被父母責罵,只好上樹摘花,裝猴子耍把戲,買糖葫蘆杏花糕……答應這個答應那個,整整哄了三天,才讓對方回轉過來。

  可是,夏玉瑾不是良家婦女,不是青樓花魁,而是她相公,是大男人,就算推倒就地正法也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沒必要為小小閨房情調來鬧彆扭吧?
  
  胡青分析:「他覺得你以前流氓的對象不是他,所以吃醋了。」

  葉昭趁沒人看見,抓著他脖子問要不要嘗嘗最新的東夏摔跤招式?

  胡青立即改口:「哪有男人被女人調戲會高興的?」

  葉昭很快給出答案:「青樓?」
  
  胡鬧歸胡鬧,葉昭覺得夏玉瑾鬧彆扭的時候實在可愛,親起來的感覺也真不錯,尤其是那雙因驚嚇而彷徨無措的眼睛,和狩獵追的雪貂一模一樣。

  進攻太快,會嚇跑獵物的。

  要用誘餌一步步將他引出來,徐徐圖之。

  夏玉瑾的自尊心很強,夫妻相處,決不能太過強勢,總歸是要雙方心甘情願才行。情場如戰場,總會出現無法控制的意外,最重要的是將局勢重新控制回掌心。

  葉昭大部分時候都很冷靜,她迅速重做部署,按下再去調戲一回的衝動,想找夏玉瑾重新培養感情。
  
  夏玉瑾卻在煩惱中,他以前在小倌館給大鬍子海客調戲時,只覺想吐,每每想起,都覺得是場噩夢。可是被葉昭調戲的時候,那個帶著淡淡香甜的吻沒有任何噁心的感覺,只讓他覺得刺激和震驚。

  或許是因為葉昭是個女人,還是他媳婦。

  或許是因為葉昭雖然爺們,卻長得不錯。

  或許是因為她對別人和對自己的態度,比較之下,確實算不錯。

  但這一切都不能構成讓他犯賤去原諒對方的理由。

  媳婦對男人耍流氓絕對要不得!
  
  於是夏玉瑾不理會葉昭的討好,每天撲去巡察院,上午打瞌睡睡覺,下午抓雞鳴狗盜的傢伙來訓話,盯老楊頭帶人掃大街,然後檢查三四次,直到半夜才回家,折騰得所有人眼淚汪汪,天天燒香求菩薩讓皇上快點撤他烏紗帽,讓他回家吃媳婦的去。
  
  葉昭為此心情大壞,雖然她自制力強,不會遷怒他人,可上京軍營裡的士兵們看見自家將軍恐怖的臉色,想起她過去的所作所為,心裡很是不安。有好幾個認識夏玉瑾的軍官,受眾兄弟所托,找他不停明示暗示,傳授各種哄媳婦的方法,只盼著他有點犧牲奉獻精神,快點從了將軍,讓軍營雨過天晴,不要讓大家再看活閻王的臭臉了。
  
  亂糟糟的家庭、忙碌碌的工作,眨眨眼半個月就過去了。

  東夏皇子帶使團一百四十三人,明日進京。
  
  

32、東夏使團

  次日清晨,浩浩蕩蕩東夏使團抵達城外,先卸下武器,然後在禮官和八百大秦士兵的陪同下,經玄武街,前往崇文門。

  百姓們對東夏來的蠻夷野人興趣很高,紛紛發揮出八卦熱情,再次佔據各大酒樓茶肆,伸長脖子看熱鬧。
  
  夏玉瑾也有好奇心,他檢查完大街的最後清潔,也跑去平安路邊最大的茶肆,逼老闆弄了個位置給他,磕著瓜子、喝著香茗,興致勃勃地要看同樣凶名在外的東夏皇子長得是怎個茹毛飲血模樣。而葉昭為了徐徐圖之,這段時間有事沒事都會拐個彎來看看他。如今陪同東夏皇子的士兵們出自她軍營,她便順理成章以對東夏使團不放心,要監視兔崽子們有沒有搗亂為名,將文書工作推給胡青,也溜來茶肆,強坐在夏玉瑾身邊,陪他一起看熱鬧。
  
  夏玉瑾不好當著那麼多人面前欺負媳婦,也不想在大庭廣眾下被媳婦調戲得沒臉,只能嘴角帶著笑,任憑她時不時給自己剝個瓜子,倒個茶,偶爾還要搭幾句訕:「聽說東夏皇子殺人不眨眼,性情很暴虐,你見過他嗎?」

  「還好,」葉昭對東夏皇子的事情漫不經心,只對眼前活蹦亂跳的白貂感興趣,她為了不讓對方失望,想了想,認真答道,「東夏的民風比較彪悍,人人佩刀,喜好爭鬥,尚武崇強。東夏皇子伊諾自幼喪母,和繼母不和,中間似乎發生過一些事情,幾次被害。他本人天資出眾,八歲屠狼,十二歲手刃了欺負他的叔父,十五歲立下戰功,然後屠殺了繼母全族,於是被大家傳為暴虐,但東夏皇倒是非常喜歡他。」
  
  夏玉瑾搖頭感歎:「都是群禽獸。」

  葉昭輕聲道:「禽獸不禽獸,不身處其中是看不清的。」
  
  約莫等了大半個時辰,使團隊伍姍姍來遲,打頭的是十幾輛裝滿禮物的車子,裡面堆滿了各色獸皮,還有幾匹東夏特產的寶馬,是獻給大秦的禮物。車子後面跟著的便是東夏皇子伊諾,他身高九尺,騎著極其高大的黑色駿馬。皮膚黝黑,每一塊肌肉都好像野獸般強壯有力,披肩的頭髮隨意編成幾根散辮子,衣服上有漂亮的獸皮鑲邊,帶著許多粗獷的黃金與獸骨飾物。他的臉型輪廓就好像精鐵敲出般堅毅,鼻樑高直,棕黃色眼睛銳利有神,好像翱翔九天的鷹,
  
  眾人交口稱讚:「這長相,這身材,這氣質……真是純爺們,光是往地上一站,就和個銅鼎鐵塊似地,看著就是能打能殺的模樣。」
  
  夏玉瑾對比一下自己的瘦弱身材和斯文長相,各種嫉妒羨慕恨。只盼望自己能長得和伊諾那樣強壯,就能把混蛋媳婦抓過來好好調戲!讓她嘗嘗丟臉的滋味!還能好好地教育她什麼是乖巧懂事,以後夫君說東就不准說西,夫君說北就不能說南!

  幻想始終是幻想,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無奈回過頭去,卻見葉昭正靜靜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對東夏皇子沒興趣?」

  葉昭:「沒什麼好看的。」

  夏玉瑾不解:「為什麼?」

  葉昭隨便掃了眼伊諾,不屑道:「手下敗將,何足掛齒。」

  ……

  幻想對像瞬間破滅。

  夏玉瑾忽然萌生了把媳婦活活咬死的衝動。
  
  晚上,皇上賜宴太歸閣,文武百官赴宴。

  巡城御史雖是小官,但南平郡王爵位不小,也在受邀名單之列,但皇上對他是否出席並不在意,只強調讓葉昭赴宴。

  夏玉瑾也不太想去,反正皇上的御膳他吃到發膩,而且和葉昭出門,總會有人問三問四,想看他們笑話。再加上被媳婦打擊得太狠,心裡苦悶,不想理她,可是在外國使者面前,又無論如何都要護住大秦的顏面,裝裝恩愛,給皇家留幾分面子,否則伯父能當場拔出青龍劍活活砍死他。
  
  葉昭也想透其中關鍵,三番四次相邀。

  夏玉瑾只是不依。

  葉昭只好說:「我與伊諾皇子戰場交手,算是舊人,此次前去,總歸要陪他喝上幾杯。」

  夏玉瑾道:「別回來發酒瘋就好!」

  「難說。」葉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夏玉瑾打了個寒顫。
  
  片刻後,楊氏帶著兩個通房匆匆趕到,明面上是拿著新繡的帕子和新下廚熬的補品,來孝順夫君,暗地裡不知打什麼鬼主意。

  夏玉瑾冷眼窺去,問:「帕子上怎麼繡的是葉子?」

  眉娘轉轉眼珠子,解釋:「這是今年最新的款式。」

  夏玉瑾長長地「哦」了一聲,翻了翻補品,嘗了口,再問:「驢膠不是給女人補血養身的嗎?怎麼放在我的膳食裡面?」

  萱兒老實道,「這個啊……原本是給將……」楊氏和眉娘一人一腳踹過去,她抖了下,繼續道,「將……將來給您活血祛瘀的。」

  夏玉瑾半瞇著眼問:「你們還知道爺給氣得心血失調了啊?」

  萱兒道:「是!」

  當年安太妃挑妾室,標準是模樣漂亮性情老實,以免在後院鬧出什麼蛾子。如今夏玉瑾覺得,女人的嘴巴太老實也不是好事,遲早會把他活活氣死。
  
  眉娘趕緊將萱兒拖去旁邊,自己陪笑道,「郡王爺,聽說皇上賜宴,讓將軍相陪東夏皇子?」她把相陪兩個字咬得很重,看夏玉瑾的眼神就像腦袋上有頂綠帽子。

  楊氏立刻厲聲譴責她:「郡王自有肚量,怎會在乎自家媳婦和男人喝幾杯小酒?誰讓你們想東想西的?」

  眉娘立刻改口:「就是!我們郡王爺最大方!雖然東夏皇子又高又帥又強壯,和將軍是舊交,所以將軍親自陪他喝杯酒也是應該的!皇宮又不是什麼不正經的地方!大家都盯著呢!會想歪的人都是腦子不正經的傢伙!」
  
  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字字都含沙射影,讓夏玉瑾終於想起葉昭再糟糕也是掛著自己媳婦的名頭,如果他媳婦孤身在外,當眾陪美男子喝酒!而他不出頭應戰,就像縮起來的綠烏龜,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
  
  夏玉瑾弱弱問:「葉昭不會那麼沒分寸吧?」

  楊氏答:「不會,將軍不拘小節罷了。」
  
  夏玉瑾雖覺妾室在危言聳聽,但想起葉昭離去前的那個恐怖微笑,越發覺得這個威脅大有可能,萬一讓她想給自己添堵,在宴會上和男人勾勾搭搭,自己就丟臉大了。

  於是,他決定去參加晚宴,盯著媳婦,讓她規矩點,不准對男人敬酒!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6 PM

33、太歸盛宴

  這種宮廷設宴要穿正式常服。

  夏玉瑾嫌自己官職低微,又死活不肯在眾叔伯兄弟中穿皇上好心為他特製的綠色官服,便穿了紫色團花加玉帶鉤的郡王服,佩著黃金冠,看起來很貴氣。按理來說,夫為妻綱,葉昭應該配合夫君穿上郡王妃服,花釵禮衣什麼的……
  
  葉昭沒有擅作主張,很賢惠地派人去問郡王爺意見:「雖然走路步伐大了點,動作粗魯了點,舉止失當了點,但她聽從夫君安排,要穿什麼就穿什麼,絕對不怕丟臉!」

  郡王爺懷著小小的私心,琢磨著她穿男裝,好歹還能期待別人眼拙,不知道這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傢伙是他媳婦,所以表示:「你平時怎麼穿就怎麼穿,你不怕丟臉,老子還要臉呢!」

  葉昭便順理成章地穿上同樣紫色團花官服,精神抖擻,英姿勃發,往面如冠玉的夏玉瑾身邊一站,顯得格外登對。
  
  帶路的小內侍是新進宮不久,得了這個巧宗兒,趕緊脆生生地討好:「南平郡王,宣武侯,你們來得真巧?」

  夏玉瑾連連點頭:「是很巧,路上撞一塊了。」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旁人悄悄竊笑。

  小內侍可憐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宣武侯好像還是郡王妃?
  
  笑聲中,太歸閣到,樓高二層,繞水而建,桃花開得正艷。巧手宮女們在枝間掛上無數琉璃盞,燈火錯影下,歌姬持各色樂器輕彈淺唱,舞姬裙裾翩翩,再有酒香四溢,笑語連珠,宛若人間仙境。

  禮部官員引眾人入席,皇上發話讓眾人不必拘謹,他約莫呆了半個多時辰,喝了東夏皇子敬的酒,聊了些閒話,然後以年邁體弱不勝酒力為名回去了,留太子主持,三杯兩盞後,氣氛也輕鬆了不少。相好的官員們或對酒,或吟詩,或倚著欄杆賞桃花。
  
  夏玉瑾第三十八次捅捅媳婦的胳膊,小聲叮囑:「絕對不准喝多了!」

  葉昭瞧著他圓溜溜、黑烏烏的眼睛,愣了愣,樂呵呵地應下:「放心,我就算醉了,也不會在人前發酒瘋。」

  夏玉瑾低聲怒道:「人後發酒瘋也不行!」

  葉昭在席下偷偷捏了捏他的手,白皙的指尖非常纖細漂亮,然後笑吟吟地答:「是是是,都聽你的。」

  夏玉瑾憤而抽手,幾乎是低吼著道:「你再動手動腳!老子就……就……」

  葉昭側著腦袋,輕輕問:「調戲回來?」

  夏玉瑾欲哭無淚,臨行前他特意去找老實巴交的秋老虎打聽了葉昭的酒量,卻忘了皇宮秘釀的美酒豈是民間可比的貨色?結果少攔了兩杯敬酒,媳婦又有點醉意了。如果被她當眾亂來,他就只有跳太歸閣以死明志的份了。
  
  於是他死死地攔住葉昭的杯子,誰來敬酒都用殺人的眼神給頂回去。

  看得大家很唏噓:「誰說郡王不關心妻子,天天鬧著要和離?這不是感情好得很嗎?」
  
  東夏皇子伊諾拿著酒杯走來,停在葉昭面前看了會,含笑道:「將軍英勇善戰,所向披靡,真是萬萬都沒想到是女兒身。消息傳到東夏,全軍愕然,我那被你放回來的堂叔羞憤得差點要抹脖子。不過也幸好你是女人,我妹妹銀川公主在戰場上可是對你一見鍾情,死活不願嫁人,心心唸唸只要招你去東夏做駙馬的,得聞消息,她躲在帳中哭了三天,終於在父皇安排下乖乖嫁人去了。」
  
  素聞銀川公主才貌雙全,是東夏第一美女,怎麼就有眼無珠,看上他媳婦了?

  夏玉瑾嫉妒得在席下狠狠掐了葉昭一把做發洩。
  
  葉昭吃痛,神色未變,淡然道:「當時也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為,讓伊諾皇子見笑了。」

  伊諾皇子豪爽地大笑幾聲,舉杯再道:「如今東夏與大秦和好,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的朋友,應共飲一杯!」
  
  這杯酒,不好推脫。

  葉昭猶豫片刻,舉起杯來。

  夏玉瑾見勢不妙,迅速出手,從她手中搶去酒杯,遲疑片刻,也想不出如何稱呼自家媳婦,只好艱難笑道:「阿昭不勝酒力,還是讓我代勞吧。」
  
  伊諾皇子微愣,也笑了起來:「郡王夫婦,真是伉儷情深,那麼關心體貼。」

  在外國使節面前,家醜不可外揚,夏玉瑾只能咬著牙關,打腫臉裝胖子:「應該的。」
  
  伊諾皇子讚歎道:「我們東夏人都說,英雄要騎最烈的馬,娶最烈的女人,夏郡王看似弱質彬彬,卻能降服全大秦最烈的女人,絕對是英雄中的真英雄,真是人不可貌相,可讚可歎。」

  葉昭很低調,不說話。

  夏玉瑾只好繼續裝胖子:「好說好說。」

  他覺得自己笑得臉都僵了。
  
  伊諾皇子懷念道:「我母妃也能開硬弓,騎駿馬,百步穿楊,年輕的時候親手殺過狗熊。她生下的兒子除了我略遜色些,其他都是頂天立地,在軍中一呼百應的英雄。想必夏郡王與葉將軍的兒子,也不會遜色與母親,奈何如今兩國交好,否則英雄和英雄切磋一番,也是人生樂事。」
  
  太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不變的笑容。

  葉昭心頭一緊,忽覺他這番看似情深意切的話裡面有些不妙。東夏皇族換過兩任皇后,繼後想讓自己生的兒子繼承大統,結果被以伊諾為首的前後兒子盡數剷除。如今他在太子面前先提起自己的武藝和軍權,再提起繼承人,總有點含沙射影,暗示她的兒子能有謀權篡位的資本的味道。若是在太子心裡種下猜疑的種子,處處提防,就是大大不妙了。
  
  她狐疑看去。

  伊諾皇子的臉上滿是憨厚淳樸,似乎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在勸酒。
  
  「得了吧!」夏玉瑾陪他喝了三杯,大著舌頭道,「阿昭身體很好,我身體不好,加加減減算下來,我兒子怕也強不到哪裡去,我母親怕血怕死怕打仗,哪能讓寶貝孫子上戰場去?倒不如好好學點學問,將來做個風流才子!」

  葉昭忍不住錘了他一下:「還風流呢?!」

  夏玉瑾藉著酒膽,瞪了她一眼,怒道:「警告你!若敢將孩子送戰場上,老子立刻休了你!」

  這番醉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伊諾皇子遺憾道:「葉將軍一身武藝豈不是無人可傳?」

  葉昭笑道:「我娘家還有兩個侄子,將來忠君報國,也是一樣的。」

  太子附和道:「葉家滿門忠烈,她家侄子,定是好的。」

  伊諾皇子若有所思地看了夏玉瑾一眼,點頭道:「說得也是!」
  
  待他們走遠了。

  葉昭低聲對夏玉瑾道:「謝了。」

  夏玉瑾似乎很愕然:「傻了吧?我幹什麼了?」

  葉昭也有點拿不準他是在裝糊塗還是真糊塗,只好說:「東夏皇子很危險。」

  夏玉瑾看了一眼伊諾的背影,贊同:「拳頭那麼大,確實挺危險。」

  葉昭搖頭:「我覺得他不懷好意,你離他遠些。」

  夏玉瑾是媳婦說東便要往西的強驢子,立刻嗤道:「人家誇我就是不懷好意?女人家就是婆婆媽媽,小雞腸肚!」

  「是嗎?」葉昭壞笑起來,慢慢湊到他身邊,呵著氣,輕輕丟下一句石破天驚的話,「在漠北,有傳聞說他有斷袖之癖,夫君……你真要靠近他?」

  夏玉瑾打了個寒顫,弱弱問:「你騙人吧?」

  葉昭聳聳肩:「隨便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夏玉瑾看著對方肌肉糾結的身材,還有時不時看過來這邊的眼神。

  猶豫了好久好久……

  安全第一,他還是信吧。
  


34、茶肆私語

  無論是大秦還是漠北,宴客時都以將朋友灌醉方顯好客,大家看見夏玉瑾使勁幫媳婦擋酒,都生了小小壞心腸,紛紛過來你一杯我一杯,灌得夏玉瑾暈頭轉向,連自己姓啥名誰都快不知道了。

  宴罷,是葉昭將他扶走的。
  
  夏玉瑾醒來的時候,已在搖搖晃晃的轎子中,葉昭在旁邊閉著眼打瞌睡,而自己則很丟臉地靠在她肩膀上。他醉醺醺地萌發出爺們氣概——堂堂大男人怎能靠著女人睡呢?

  這簡直是丟人現眼啊!

  於是他果斷換了個姿勢,靠向板壁,然後趁葉昭在睡覺,將她的腦袋搬過來,放在自己肩膀上,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昏沉沉地睡去。

  等周圍沒反應後,葉昭偷偷睜開一隻眼睛,左右瞄瞄形勢,嗅嗅他身上好聞的熏香氣味,悄悄再靠近了些,順便趁機會難得,在他身上戳了戳。

  夏玉瑾夢中咆哮:「住手!老子才是上面的!」

  葉昭安慰:「好好,你是上面的。」

  「這才乖!不聽話老子休了你!」夏玉瑾得意地磨牙去了,「嘿嘿……大姑娘……細腰美腿啊,死狗!不准和我搶!」

  葉昭琢磨許久,也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麼。
  
  夏玉瑾再次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葉昭衣衫整齊地站在他床邊,看似挺賢惠地捧了碗醒酒湯給他。他喝兩口醒酒湯,呆呆地坐了會,檢查一下自己的衣衫,趕緊從床上跳起,問:「昨天晚上,我和你睡在一起?你……那個……沒什麼吧?」

  葉昭滿臉正氣道:「我像是那種會亂來的人嗎?」

  夏玉瑾稍稍鬆了口氣,將醒酒湯灌完,繼續趴在床上睡。

  葉昭收了碗,丟給侍女,大步流星走了。

  過了好久,夏玉瑾才回味過兩人的對話,這……真他媽的像流氓酒後亂性睡了良家婦女的情景啊!呸呸!哪裡像?都是錯覺!別胡思亂想!他用被子蒙了頭,將不應有的念頭驅逐出腦海外,然後讓骨骰告訴老楊頭:「今天老子要曠工,其他事讓他斟酌著自己幹。」

  骨骰熟門熟路地去找那可憐蟲了。
  
  夏玉瑾好不容易平復了心情,走出大門,正看見萱兒帶著個小包裹,準備回娘家看望。

  萱兒是個心裡藏不住話的,見他精神抖擻,猶豫了許久,終於按耐不住肚子裡的好奇蟲寶寶,悄悄問:「郡王,昨夜將軍替你更衣沐浴,獨自徹夜照顧,真是賢惠啊,你對她那個……還溫柔吧?」

  夏玉瑾給口水嗆到了。

  是誰剛剛比豬還蠢才相信她不像亂來的人啊?!
  
  夏玉瑾飛奔,抓住服侍他的蟋蟀,逼問:「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蟋蟀道:「郡王醉厲害了,又嘔又吐,將軍把你送回房,要了盆水,照顧了你一夜,沒別的了。」

  夏玉瑾再問:「她沒對我……不,我沒對她做什麼吧?」

  蟋蟀道:「沒聽見掙扎聲,應該沒有。」

  夏玉瑾長長地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教訓道:「就是啊,酒後亂性欺負女人,是最要不得的!你們爺從不幹這種缺德事!」

  大家忍笑,連連稱是。
  
  太歸宴後,東夏使團靜悄悄的,除了到處赴宴,似乎沒有其他事發生。

  葉昭好像也沒有將那夜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地忙碌了起來,每天清晨上朝,軍營忙碌,回來幾乎是倒頭就睡,連每天雷打不動的練武時間都少了半個時辰。

  夏玉瑾覺得她一夜不睡,照顧自己嘔吐什麼,雖有偷吃豆腐的嫌疑,但也挺辛苦的,應該有點表示,幾次想去找她搭個訕,算是道謝,可是他白天左找不到葉昭,右找不到葉昭,晚上……他自上任巡城御史以來,約他出去玩的朋友越發增多,實在抽不出空,反正是葉昭自己回來得晚,也怪不得他。又過了幾天,這事就從他腦海裡淡忘了。
  
  傍晚,狐朋狗友再次相約,說是秦河邊上玉樓春來了個唱小曲的,叫小玉兒,長相風流,媚眼如絲,聲音軟糯,要多好聽就有多好聽,他便興沖沖地跑去聽。沒想到玉樓春給祈王搶先一步,包圓了,不但宴請好友,還請了東夏皇子,在那裡尋歡作樂。

  夏玉瑾在討厭的堂叔處,碰了個不大不小的釘子,很是鬱悶。

  伊諾瞧見了他,急忙迎了過來,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滿是老實巴交,他彎□,熱情道:「大秦人說,相見不如偶遇,郡王好酒量,不如進去陪兄弟喝上兩杯?」

  夏玉瑾對他心存偏見,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便以朋友有約為名,拒絕了他,走進玉樓春對面的杏花樓,叫了幾個歌姬,飲酒作樂。眼角餘光卻時不時看著對面的酒宴,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咦!你媳婦來了!」酒友大叫,「還在和伊諾皇子搭話!」

  「怎麼可能?!她也不喜歡我堂叔,從來不假辭色,怎會赴宴?」夏玉瑾預感成真,很是驚訝,他揉了揉眼睛,心裡直犯嘀咕,「她還讓我別接近那斷袖皇子,自個兒怎麼跑上去了?」
  
  可是,他再怎麼揉,葉昭還是和伊諾皇子寸步不離中,兩人不停聊天,就連祈王過來敬酒,都沒說上幾句話。伊諾皇子時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連對面杏花樓都聽得清清楚楚。過了沒多久,伊諾皇子離席,葉昭也跟上,兩人站在秦河河岸邊笑語連連,背後看去,身高胖瘦正好相配,真像對璧人,就是不知說的是什麼男盜女娼的混賬事。
  
  夏玉瑾看得眼都紅了,他深深地吸口氣,自我安慰道:「英雄惜英雄,他們話題投緣,喝上幾杯也是應該的。」

  「也是,他們畢竟認識的,沒什麼大不了,總比和五百多個男人去喝花酒好,」酒友低聲討好道,「郡王,小心,你的酒溢了。」

  「是個屁!」夏玉瑾狠狠將杯子摔了,前仇舊恨湧上心頭,他的憤怒也溢了!

  當著眾人面,和舊相識拉拉扯扯,葉昭實在沒給他留半點面子!真當他老虎不發威就不是男人嗎?!
  
  他脫下華貴的象牙白色長袍,和酒友的藏青袍子調換,然後吩咐他們繼續大聲玩樂,自己則悄悄離席,混在秦河旁喧嘩吵鬧的人流中,悄悄來到離葉昭他們不遠的橋下,然後彎下腰,算了算地形,和旁邊睡著的骯髒乞丐打了個招呼,丟兩塊銀子,讓他們故意去伊諾皇子附近乞討,用身上的惡臭逼著他們走到橋這邊來,方便自己偷聽他們說什麼狗屁山盟海誓,甜言蜜語!
  
  乞丐得令,辦事很迅速。

  伊諾皇子和葉昭走到橋邊,他仗著身高,往夏玉瑾的方向掃了眼,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去,嘴角卻悄悄露出個算計的微笑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7 PM

35、宛若初識

  秦河岸,燈如晝,遊人喧喧擾擾。

  幸好大漠風沙亂,交流需要喊叫,所以伊諾皇子的聲音特別大。葉昭長期戰場廝殺,高聲發號施令,嗓子雖比較低啞,卻不比尋常男子聲音小。何況夏玉瑾有聽骰的功底,耳朵比常人更尖,所以他蹲在有些距離和吵雜的地方,還是能將對方的談話盡數收入耳中。
  
  伊諾皇子又稍微朝橋邊靠近兩步,不動聲色地遮擋住葉昭的視線,引她看向秦河畫舫,聊了幾句閒話後感歎:「三年前戰場,葉將軍神勇,乃真英雄。未料卻是女兒身,若是你生在東夏,怕是提親的好漢要踏破了門檻,如今你的夫君想必是大秦最出類拔萃的男人,才能得你青睞!」
  
  天下誰不知南平郡王的紈褲德性?狗男子這段話簡直是反諷打臉,偏偏還擺出一副「我是外國人我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堵得夏玉瑾連吐血都不知道從何吐起。
  
  沒想到,葉昭面不改色心不跳,點頭應道:「沒錯。」

  伊諾皇子也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趕緊再恭敬道:「不知夏郡王是文采出眾還是武藝超群?可否讓我偏遠來客學習學習。」
  
  葉昭輕描淡寫道:「他的好處你學不來。」
  
  伊諾皇子摸摸鼻子,似乎不好意思道:「老實說,我自從知道葉將軍是女兒身後,便存了三分傾慕之意,奈何兩國有別,明珠有主,可心裡總有不平,好歹讓我知道自己輸了什麼。」
  
  這句話對有夫之婦說,實在太過失禮。

  夏玉瑾很陰暗地猜測這斷袖的傢伙是不是看上葉昭長得像男人,所以傾心相許。

  葉昭也不滿地皺皺眉,只是身份問題,不好對他多加譴責。

  伊諾皇子不依不饒,豪爽笑道:「他文質彬彬,武藝怕是在將軍之下吧?」
  
  葉昭反唇相譏:「確實,他武藝在我之下,怕是走不出三招,皇子好歹能走上一百招,相比之下,確實差遠了。」

  「也是,」伊諾皇子被她提起往事,有些丟臉,趕緊自嘲道,「咱們都是葉將軍的手下敗將,都差不多,好歹他比我美貌。」
  
  「你才美貌!死東夏野蠻王八蛋!」夏玉瑾恨別人誇自己美貌,更恨有斷袖嫌疑的男人誇自己美貌,他氣得直犯嘀咕,可惜被發現偷聽實在不好看,所以死忍著沒敢跳出去。
  
  葉昭淡淡道:「也不全是美貌,他確實很好。」

  伊諾皇子不依不饒:「願聞其詳,總得讓我輸得心服口服。」
  
  葉昭愣了愣,她想起夏玉瑾,臉上忽然轉過絲不好意思,神情也沒那麼冷漠了。可是情情愛愛這些丟人的東西,哪能當眾輕易說出口的?實在丟人現眼,於是她假裝咳了聲,試圖將話題帶開。

  奈何東夏民風豪邁,從來沒有遮掩男女之間愛慕的習慣,再加上伊諾皇子心知夏玉瑾是什麼貨色,存了挑撥離間和看笑話的心,三番四次出口試探,甚至激將:「莫非夏郡王真那麼糟糕,讓葉將軍拿不出,所以推三阻四,連他一句好話都說不出?唉,我聽人家說夏郡王比較廢物,原本還不信呢,如今看來……他大概是只乖巧可愛的小綿羊吧。」
  
  誇女人像綿羊,是讚美。

  誇男人是綿羊,是恥辱。
  
  葉昭終於憤怒了,一掌拍去身旁那棵雙臂合抱的柳樹上,震得柳樹拚命亂搖,似乎就要倒下,嚇壞了躲旁邊的夏玉瑾。然後她吞了口氣,厲聲反駁:「他不是綿羊,是雄鷹。」

  伊諾皇子拉長音調,彷彿不敢置信道,「雄鷹?」然後低下頭竊笑不已,「確實是只美貌的小鷹。」
  
  「有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未來的日子還長著。」葉昭動怒,臉上卻不顯,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說,「莫欺少年窮!」
  
  「別生氣,」伊諾皇子左右張望,確認夏玉瑾還躲得像只耗子似的,應該沒被發現,又觀察葉昭表情,似乎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趕緊安慰道,「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他現在是只沒褪去絨毛的雛鷹,可是雛鷹終歸會張開翅膀,像所有雄鷹般衝上藍天。」葉昭不理他,彷彿發洩似地,連綿不斷說道,「他很聰明,能在兩天內就融會貫通七八本……深奧書籍的內容,並全部記住,準確複述。他身居高位,卻很善良,從來不欺負貧窮百姓,時時關心身邊的人,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行俠仗義。他有毅力,能忍受十幾年的枯燥無味,反反覆覆研究同一樣事情,直到做得最好。他有勇氣,從不為對手的強大屈服,他機靈善變,能不用尋常手段處理事情,他積極向上,長年病痛,生死徘徊,卻從未讓他的心少過半分陽光……你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伊諾皇子膛目結舌:「他難道就沒有不好嗎?」

  葉昭斬釘截鐵:「他的不好,我統統都喜歡。」
  
  這世界上永遠找不到真正完美的情人。

  可是或許會有一個人,他的每一個缺點在你眼裡都是那麼可愛,便構成了完美。
  
  伊諾皇子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弄巧成拙,做了傻事,趕緊哈哈大笑幾聲帶過,鬧著要回去喝酒。

  葉昭雖不耐煩,卻強撐著陪他漸行遠去。
  
  橋頭處,夏玉瑾抱著膝頭,呆呆地看著石板地面。

  從小體弱,荒廢了功課,浪費了時光,被像女孩子般嬌慣養在深宅,長大後已經和同齡人拉開老大一截距離了,文才武略,他樣樣都不如人,身體好些後,又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耽誤了下去。
  
  「太陽大,別看馬球,快回去歇歇。」

  「別學旁人那樣站規矩,你經不起,快搬個凳子來。」

  「賞花能比身子重要嗎?你還是去旁邊的涼亭吧。」

  「身體剛好,別看太多書,小心傷眼。」

  「總歸是朕的親侄子,就算沒本事,還能虧著你不成?」

  「平白虧欠了他那麼多年,就算在外面胡鬧一點,只要沒大事也算不得什麼。」

  「名聲?皇家宗室,還有人敢說三道四?」

  「看,那個就是紈褲小王爺,他那個貌美和那個沒用的對比啊,嗤嗤……」
  
  他是所有人眼裡的窩囊!棄子!紈褲!混蛋!百無一用的大廢物!

  他每一天都混混沌沌活著。
  
  從沒人對他有過半點指望。

  從沒人知道他心裡也有過夢想。

  從沒人知道……

  他曾夢想過沙場征戰,勇猛將軍。

  他曾渴望過行俠仗義,江湖俠客。

  他曾期待過才高八斗,飽學大儒。

  他曾幻想過清正廉明,朝廷大員。
  
  隨著年歲增長,現實將夢想一點一滴磨滅。

  最後他做了個紈褲。

  他以為自己早已死心,再也不會想起這些年少輕狂時做的夢。
  
  她理清了他的優點,欣賞他的缺點,她還信誓旦旦地願意相信他,可是一飛沖天,這種事……怎麼可能做到?
  
  這死女人,說得太誇張了!

  什麼雄鷹不雄鷹,噁心巴拉的,哄得東夏來的傻子信以為真!

  要是擱別人耳中,真他媽像個笑話!
  
  夏玉瑾狠狠地唾了口,彷彿要將剛剛的事情統統忘掉。可是鼻子卻在陣陣發酸,眼淚輕輕滑過臉頰,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他趕緊摀住臉,低下頭,盡可能藏在角落裡,不讓人發現這丟人現眼的一幕,可是白皙的指尖依舊沁出水痕來,怎麼擦都擦不淨。
  
  不要哭,不要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
  
  腦海裡卻浮現出很久很久前,賣羊肉的老高說過的話。

  【女人最重要是能掏心掏肺地對你好,真心真意地顧著你。】
  
  成親後三個月零七天,夏玉瑾對葉昭,宛若初識。
  


36、疑惑叢生

  眼睛紅得像兔子,若讓她見著了,豈不遭笑話?

  夏玉瑾整整衣衫,站在河邊發了一會呆,待心情平復後,才回去酒樓找酒肉朋友換回衣衫,只說被風吹著了,讓人取來銅鏡照照眼角,確認和平時無二,便轉去燕子巷,閃入間破舊民宅內,威脅恐嚇了番,取了件東西,又匆匆回家。
  
  葉昭沒有睡,在燈下拭劍,不知是否在等他。

  夏玉瑾從來就沒和媳婦示好過,總覺得難為情,他站在門口將情緒左醞釀右醞釀,醞釀了好幾刻鐘都拿不出個章程來。最後是葉昭走過來,半倚著門柱,衝他挑了挑眉:「怎麼?大半夜才回來,有話要對我說?」
  
  偷聽的事情丟臉至極,夏玉瑾哪敢說出口?他支支吾吾半天,強詞奪理道:「看看你睡沒,關心一下,也不成嗎?」
  
  「咦?」葉昭有些驚訝,她望望天空,好像有片烏雲遮了月光,她又低下頭,看著雙腳在扭來扭去,忽覺內心有些明白了,試探問,「莫非是你知道我這段時間和伊諾皇子在一起?又被人說了閒話,心裡不自在?」
  
  「有點,」夏玉瑾實在不習慣對她說好話,心裡明明轉了幾個彎,打了幾次腹稿,說出來的依舊是很找抽的東西,「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天天和那個死斷袖在一起,他該不是那麼沒眼光,對你有意思吧?」可是說完後,他又覺得男人大丈夫,問問自家媳婦行蹤是天經地義的,於是挺挺胸膛,盡可能裝出個嚴肅的樣子來,等待答案。
  
  「伊諾皇子沒表面上那麼簡單,他是東夏排得上號的勇士,好戰喜殺,做事狠辣果斷,家裡還有王妃四五個,幾乎都是利益聯姻,所以你別想東想西,我是大秦的將軍,傳出去讓人生疑就不好了,」葉昭拍拍他肩膀,猶豫了好一會,才苦笑道:「是皇上認為東夏王朝狼子野心,不會那麼容易認軟服輸,此次來訪,其中怕是有詐,故命我與曾出使東夏的中書大人以朋友身份輪流陪著他玩,就近監視,以免鬧出事端。」
  
  黃鼠狼不讓自家媳婦去陪野男人,卻讓他媳婦去!

  夏玉瑾憤怒地在心裡把黃鼠狼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好幾遍,臉上卻做恍然大悟狀:「皇上有先見之明,我就覺得那傢伙不是好鳥!」
  
  葉昭笑道:「你也知道?」
  
  夏玉瑾一時語塞,幸好他頭腦機敏,很快砌詞狡辯道:「我只是覺得他們和談要求的東西太合理了,談判也太順利了,似乎完全不想惹皇上與文武百官不高興的樣子。可是哪有人做生意不貪心的?所謂漫天開價,就地還錢的道理都不懂!還當自己是孔孟聖人轉世啊?!」
  
  葉昭道:「也有規規矩矩做生意的誠實人。」

  夏玉瑾搖頭:「這些人不是不貪心,只是很聰明。他們要做熟客生意,只能用誠實打出口碑,將生意做長久,不至於為蠅頭小利觸犯律法,斷了長遠財路。像和談這種國與國之間的交易……天皇老子都管不著,打一棍子就走,打完棍子回頭還能流著血淚做朋友,當然要能坑多少是多少啊!」
  
  葉昭聽得哈哈大笑,連道:「精闢!」
  
  夏玉瑾見氣氛緩和,形式大妙,便從背後拿出個長形錦布包,塞到她手上:「還有……那個……送你的,別生氣。」

  葉昭歡喜接過,打開一看,傻眼了……
  
  錦布包內,靜靜躺著把形狀古樸、造型精緻的虎頭柄長匕首,用篆書刻著「虎嘯」二字。

  葉昭幾乎是用跳的速度,撲去自己的梳妝櫃,在抽屜裡翻出個桐木盒,打開一看,裡面有把同樣的「虎嘯」匕首,是前朝古物,她心頭寶貝。
  
  她拿著兩把匕首,掂了掂份量,然後仔細觀察,無論是包漿還是手感,都一模一樣,竟辨不出真偽。

  「別看了,」夏玉瑾慢悠悠地道,「李大師的作品,哪會那麼容易給你發現破綻?」

  葉昭呆呆地說:「我的虎嘯是三年前在戰場上奪來的,怎會有假?」

  夏玉瑾問:「你回來後可曾借過給人?」

  葉昭說:「兩個月前,裝匕首的外鞘裂了道細縫,便送去珍寶閣修了修……莫非?」

  「珍寶閣的老闆是李大師的舊友,」夏玉瑾拿過她收在梳妝櫃裡的匕首,將虎頭柄與刀身份開,指著右上角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上似乎不經意劃出的幾道細小花紋道:「他的偽造之作都有落款,你將這花紋對著光線看,就可以看出他的名字了。」
  
  葉昭走去燭光處細細一看,果然如此,急忙問:「你從何得知?」

  夏玉瑾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解釋:「李大師是個妙人,他自詡天才,不愛財不愛色,就愛造假,手藝天下無雙,行事膽大妄為。他每年都會偽造一件最難仿造的精品,去欺騙一個最不可能被欺騙的人,然後大家私下打賭,看能不能成功。兩年前,上當的人是我,用的物件是白玉玲瓏獅子球,不過我運氣好,不小心把這玩意打碎了,才得以發現蹤跡,從此和他也算不打不相識,今年他早早在我們這群傢伙裡放出風聲,要騙的對象就是號稱兵器精通的你,我賭你發現不了,還贏了一千多兩銀子……」
  
  夏玉瑾越說越小聲,神情很尷尬。

  葉昭雖不知他為何良心發現,將真相說出,但總歸是示好的表示。她心頭有些歡喜,不願興師問罪,便攤開手掌,半開玩笑道:「你贏來的銀子也不分我點?」
  
  夏玉瑾立刻乖乖掏荷包,胡亂抓了兩把大額銀票丟給她,弱弱問,「你不生氣吧?」他見對方似乎沒有怪罪之意,又趕緊請功,「我可是花了很大氣力,連唬帶騙才從李大師那裡將東西弄回來的。」

  葉昭看也不看就收了銀票,拿著兩把匕首讚歎:「願賭服輸,李大師作品真是精妙絕倫,我竟絲毫沒有察覺。」
  
  夏玉瑾鬆了口氣。

  葉昭又問:「我有對鴛鴦刀,不慎失落了一把,尋常匠人重新打出來的始終沒有原配的感覺,不知李大師能不能按圖紙給我配把上去?」

  夏玉瑾道:「越是尋常人做不出的東西他越喜歡,而且他被你知道了虎嘯匕首的真相,怕是心裡也有點不安,若許以重金,再稍微嚇唬兩句,想必是肯的。」
  
  葉昭大喜,和他約了明日下朝回來,同去燕子巷,見李大師。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們才到燕子巷口,便聽聞噩耗。
  
  李大師死了,胸口一刀斃命,被早上來他家送東西的鐵蛋發現。

  仵作推定死亡時間是昨夜子時。

  京兆尹正派出捕頭和鄰里打探消息。
  
  所有鄰居都一口咬定,除了夏玉瑾,沒有任何人來過李大師家,也沒任何人和他吵過架。

  夏玉瑾傻眼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8 PM

37. 以假亂真

  夏玉瑾覺得整個世界都詭異了。

  昨天他弄把刀去找媳婦示好,今天就被傳殺了人,被黃鼠狼抓去問話,這亂七八糟的到底算什麼事?

  安太妃堅定地認為是媳婦克了兒子。

  楊氏覺得是天將大任於斯人也。

  眉娘說是流年不利。

  萱兒很肯定地說是郡王爺最近拜拜的時候心不誠,菩薩不保佑了。

  葉昭很淡定地說:「看開點,反正你一直很倒霉。」

  夏玉瑾徹底崩潰了:「干!你是打算用活活氣死我來謀殺親夫嗎?」

  皇上覺得東夏使團尚在,傳出宗室子弟殺人,始終是件醜事。他不想把事情弄得街知巷聞,便召集京兆尹及相關辦案人員和夏玉瑾夫婦來書房審問,務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夏玉瑾只好將那夜發生的事情都描述了番,並解釋他確實有痛罵過李大師,還威逼利誘過他,搶了東西跑路,惹得他很生氣,但絕對沒有殺害對方。

  聽得皇上直皺眉頭,連罵他荒唐,然後又向京兆尹等問話。

  京兆尹觀顏察色,體恤上意,知道自己若說此案兇手不是夏玉瑾,定會被皇上逼著破案,破不了就腦袋上烏紗帽不保,倒不如拿著現有的重大嫌疑人,迅速結案。而且上次假藥事件,他被小小巡城御史逼著秉公辦理,回家給寵妾鬧騰了半個月,心裡憋著不少火,如今見他倒霉,難免暗暗歡喜。

  他沉思後,斟字酌詞道:「李大師的死因是一刀斃命,凶器是把短匕首,丟在旁邊,身體沒有掙扎的跡象,捕頭查訪左鄰右里,雖說除南平郡王來訪,與受害人產生爭執,卻並無南平郡王直接殺害被害者的證據。據微臣斗膽猜測,怕是李大師因瑣事爭執而嫉恨郡王,一時想不開,所以自盡了。」

  協助查案的刑部尚書和祈王關係不錯,也跟著歎息:「那個草民怎麼就那麼想不開呢?連累了郡王的名聲。」

  奉太后之命,來幫堂弟討情的長平公主撇撇嘴,笑道:「就算殺了又怎麼了?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大不了多給點燒埋銀子,諒他家人也不敢多說什麼。」

  同樣是太后派來的劉嬤嬤聽完結論,扶著胸口道:「阿彌陀佛,此人心胸狹窄,死了都要害人,實在可恨。」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還引出了許多夏玉瑾以前的胡鬧事跡,除了沒出人命,那是花樣百出,應有盡有。

  鬧到最後,就連皇上都有點相信是夏玉瑾這次做得太過分,又遇到個小心眼的苦主,鬧出個含恨自盡來了。

  於是,他臉色陰沉地問:「你們看,此事如何了結?」

  長平公主搶先,撒嬌道:「像父皇上次教訓兒臣一樣,罰他俸祿,再禁足三個月。」

  京兆尹道:「給死者家屬和鄰舍點甜頭,盡快將眾人之口堵住。」

  刑部尚書道:「郡王也是無心之失,私下訓斥訓斥就算了,勿傷了太后的心。」

  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自古以來,除非是被皇上猜忌,存心要找借口往死裡整的王親貴族外,根本沒有因殺平民而償命的案例。就連小說裡,作者寫素有廉名的清官,也只能讓他殺殺駙馬和外戚侯爺的兒子,哪敢真鍘公主皇子的腦袋?

  不管夏玉瑾是沒殺人,逼死人還是真殺人。頂多就是給私下抓去狠狠訓斥頓,罰銀子,關禁閉罷了。只要他認罪,案子可以立刻了結,向所有人都有交代,受害者家屬得到厚重賠償,除了死了的倒霉鬼可憐點外,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

  皇上衡量利弊,也準備裝個糊塗,順手推舟,將事情輕描淡寫掉,便道,「玉瑾,你實在太亂來了。」然後他又瞪了葉昭一眼,「做媳婦的也不好好管管!還讓自己男人在外面胡鬧,不像話!」

  葉昭微微皺眉,似乎不太樂意:「這事就這樣瞭解?」

  皇上問:「你想我打他板子嗎?讓他滾回去拿筆錢來安撫死者家屬,務必讓大家都滿意,往後半年時間呆在家裡,不准出門,好好學學聖賢書,懂點做人道理!等半年後,這件事自然就消散了。」

  大家皆道:「皇上判案聖明,讓人心服口服。」

  一直沉默著夏玉瑾忽然開口:「不!我不服!」

  皇上氣得口不擇言道:「你這混球還想怎麼樣?!」

  「家屬?」夏玉瑾笑了,「李大師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連自己籍貫來歷都鬧不清,他醉心技藝,無妻無子,哪裡來的家人?你們難道連這個都沒查清楚嗎?」

  京兆尹驚愕道:「他從河西落戶上京,官府發來的籍貫上有寫……」

  夏玉瑾搖頭:「那份官府籍貫是假的!他十幾歲的時候住在洛東,以造假騙人為生,得罪過厲害角色,怕被人追查,便偽造了份洛東官府的籍貫文書,改名換姓,落戶上京。」

  京兆尹氣急敗壞道:「欺君枉法,此人該死!」

  夏玉瑾冷冷地看著他:「偽造官府文書,按律法確實應該處死。可是他應該死在菜市口,而不是被人殺死在家中!這依舊是起兇案!」

  皇上順了好幾口氣,吹著鬍子問:「你認為他是被殺的?那是誰殺的?」

  夏玉瑾搖頭:「但我知道他不是會自殺的。」

  刑部尚書問:「憑何斷言?」

  夏玉瑾道:「李大師不是普通造假的下三濫,他是真正的偽造大師。當年他用白玉玲瓏獅子球騙了我八千兩銀子,我都沒惱,反而欣賞他是個人才,偶爾會在一起喝酒,算是朋友。而且他這個人不好錢財,生活樸素,只對偽造手藝著迷,葉昭的匕首價值不過五千餘兩,我和他爭執的原因是因為識破匕首真偽的人不是葉昭,不符合他將東西還回去的原則,吵了半宿,我和他打賭,說李伯年的畫最難造假,我將家裡的《秋遊圖》拿來給他做一份贗品,他做好後將真假兩張圖放在一起猜,若猜對了,匕首之事就此作罷,如果我猜錯了,便將《秋遊圖》送他。如今《秋遊圖》還沒到手,他怎捨得去死?」

  京兆尹趕緊道:「郡王爺,你別亂說話,若他不是自盡的,現場可沒有別人痕跡了。要知道周圍人家還養著七八條狗呢。」

  夏玉瑾一時語塞。

  葉昭看著京兆尹的脖子,不高興地瞇了瞇眼,她半開玩笑道:「何大人家似乎也養了不少狗吧?若我想半夜摸進你家,在你脖子上抹一刀,保管也不會留下半點痕跡,要不要試試?」

  京兆尹頓時覺得脖子涼飆飆的,他苦笑道:「那個……葉將軍身手高強,不必試了,下官相信。」

  葉昭又問:「你為何不相信殺死李大師的也是高手呢?」

  京兆尹結結巴巴道:「他……他不過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誰會動用高手來對付啊?」

  夏玉瑾腦子裡忽然閃過靈光,急切道:「若是有人讓他偽造了一樣重要的東西,然後殺人滅口?阿昭你不是說東夏使團可能在打什麼鬼主意嗎?如果他們打的主意就是這件偽造品,要拿來做壞事呢?」

  一個偽造大師,一件以假亂真的重要物品,能惹出什麼事?

  大家想著想著,忽然有點毛骨悚然了。

  葉昭嚴肅道:「此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必要徹查。」

  長平公主遲疑問:「堂弟,此事,你打算如何處理……」

  夏玉瑾用最堅定有力的聲音道:「我要替他伸冤報仇!」

  葉昭不動聲色地站去了他身邊。



第38章 驚弓之鳥

  通常,沒有嫌疑人自己跑去查案的道理。

  但皇上嗅到了這件事裡的危險氣味,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准,也沒說不準,只撤回了禁足令,由得夏玉瑾亂跑。京兆尹冰雪聰明,立即照辦,將兩人帶去仵作間,讓他們查看李大師的屍體。

  仵作間臭味熏天,葉昭面不改色大步踏入,走了兩步,見後面沒人跟上,回過頭去,見夏玉瑾白著臉,捂著鼻子,一副快吐出來的表情,葉昭便停下來一邊裝著欣賞旁邊的風景,一邊等他。

  過了好一會,夏玉瑾喘過氣來,他看兩眼正優哉游哉地觀察屍體的媳婦,覺得掛不住面子,立刻咬咬牙,端起男子氣概,盡可能裝得毫不畏懼地邁過門檻,走到屍體旁邊,大聲道:「總得看看死因,說不準查漏了什麼。」

  負責此案的仵作姓許,從事驗屍已有三十五年,因職業卑賤,陞遷無望,媳婦也討不著,所以全部心血都放在研究驗屍上。他對夏玉瑾懷疑自己的專業,簡直暴跳如雷,拖長聲音,黑著臉道:「郡王慧眼如炬,必定能看出一擊斃命以外的死因。」

  夏玉瑾純粹抱著僥倖心理來找蛛絲馬跡的,被說得有點尷尬。

  葉昭卻緩緩開口了:「許老伯的驗屍技術絕對是大秦第一的,何大人說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死亡時間和方式,從無出錯。」

  許仵作「哼」了聲。

  有本事的人脾氣都大,每天只和屍體打交道的人性格都怪。所以葉昭並不在意他的傲慢,再道:「我自幼武癡,殺的人也不少,對天下常見兵器有些研究,對刀劍殺人的方式和死法也很熟悉,願與許老伯討教一二。」

  許仵作終於想起葉將軍的傳聞,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

  葉昭俯身蹲下,認真研究傷口,還伸指探入,仔細量了量。

  夏玉瑾扶住她的肩,強撐著脖子盯著,不露怯色,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葉昭起身:「一刀刺入心臟,果斷有力,然後迅速旋轉絞碎,這種死法絕非自殺。」

  許仵作道:「對,人自殺的時候會猶豫,匕首刀口不會那麼狠辣乾淨,而且進入心臟後,雙手無力,不可能做旋轉絞碎的動作。我將此事告之何大人……可是他不讓我說。」

  夏玉瑾怒道:「他奶奶的熊!這狗官就是想要老子頂罪結案!」

  許仵作看了眼他,意味深長道:「周圍的狗見到熟人也不會叫嚷,或許何大人是不想將此事鬧大。」

  夏玉瑾憤憤然:「看什麼看!老子和狗沒交情,人不是我殺的!」

  葉昭拍拍他肩膀,安慰:「嗯,我從一開始便斷定,人絕不是你殺的。」

  夏玉瑾也歡快道:「你就那麼信任我?」

  「也不全是,」葉昭道:「這種死因,不可能是你下的手。」許仵作問:「何以見得?」

  葉昭從懷裡摸出把短匕首,丟給他問:「假如你用這把刀來刺我,要從哪裡下手?」

  許仵作接過匕首,比劃一下:「腹部,柔軟易入,雖然死得可能沒那麼快,只要刺進去,稍微轉動刀身,無論傷及哪個內臟,都會因出血致死的。」

  葉昭再問:「為何不選心臟?」

  許仵作道,「心臟前方有幾根骨頭,若是角度有偏差,很可能刺入骨頭中。」他說到這裡,茅塞頓開,興奮道,「尋常人動手殺人,都是連續刀刺腹部,或者用重物砸顱。若選心臟下手,絕難一擊斃命,衝動殺人,不會想得如此周全。」

  葉昭再問:「如果你將匕首刺入我心臟,你將往哪個方向轉動?」

  許仵作比劃了一下:「右邊。」

  葉昭點頭:「李大師身高和我差不多,假設兇手身高也與我差不了太遠,或者比我矮,要用匕首準確穿過骨頭,刺入他心臟的話,手腕必須抬得比較高,此時握匕首的手背要朝上,向外側絞動才會順手。如今李大師的心臟碎裂方向,卻是向內側,所以我認為兇手可能是個慣使左手的人。」

  「所以殺李大師的人,就算不是高手,也是個技術很強的殺人慣犯,不是夏郡王的能力能辦到的。」許仵作給她說得心服口服,將原來的偏見拋下,連連讚歎,「將軍心細如髮,高明。」

  葉昭連忙道:「你是負責驗查死因的,並不經常殺人,對這些細節不瞭解也是正常的。其實我也只懂刀劍方面的事情,對其他的屍體檢驗一竅不通。」

  許仵作佩服:「謙虛了,將軍真乃箇中高手!」

  兩人互相稱讚,許仵作難得遇到懂行人,樂得差點想將其他案件的屍體都拖出來給葉昭看看。

  「你們有完沒完?」夏玉瑾得到洗脫冤屈的證據,高興之餘,想起媳婦是殺人高手,自己連殺雞都不行,心裡又有點不平衡了,於是虎著臉,蹲在旁邊想了很久,終於想起個可以證明自己本事的地方:「落在屍體旁邊的匕首,是黃二麻子家打的!我認得他家的手藝!」

  許仵作和葉昭聊得興起,聽見夏玉瑾打岔,很不高興,他不耐煩地揮手道:「郡王爺啊,匕首上面還有黃二麻子家的印記呢……何大人早就徹查了,是案發前,李大師自己買的。」

  夏玉瑾焉了,繼續蹲旁邊看熱鬧。

  葉昭量了下傷口長度,再問:「你確定凶器是這把匕首嗎?」

  許仵作道:「尺寸是一樣的。」

  葉昭:「高手都有自己習慣的武器,很少會用這種市面出售的垃圾,會不會殺完人後用來偽裝,想將事情推卸給玉瑾的道具?比如先用順手的細劍殺完人,再用這把匕首補一刀,造成凶器是匕首的假象。」

  「武器作假,外面可以相同,裡面的刀口應該有些偏差,」許仵作沉吟片刻,轉身拿來工具,興奮道,「把心臟挖出來檢查下吧。」

  葉昭連連點頭。

  夏玉瑾掙扎著問:「喂喂……對死者太不敬了吧?!」?

  許仵作一邊幹活一邊歡樂道:「反正他沒家屬苦主,而且是給他伸冤的大好事,想必他不會介意的啦。」

  片刻間,心臟內部損傷查明。

  許仵作拍著屍體大腿道:「老夫居然看走眼了!裡面有兩道不同的傷痕,匕首是後來加上去的偽造痕跡!原來的凶器應該是……」

  葉昭果斷道:「短劍。」

  偽造大師的屍體上出現偽造的死因,有點諷刺。

  夏玉瑾總結:「我們要找個習慣用左手,習慣用劍,輕功很厲害的高手?」

  葉昭摸摸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而嚴肅道:「為什麼兇手要嫁禍給你呢?是隨便找的替死鬼?是為掩飾身份布的局,陰差陽錯害了你?還是他對你心存敵意?」

  夏玉瑾生生打了個寒顫,訕訕笑道:「不會吧,我最近沒得罪過什麼人……」

  葉昭扳扳手指:「劉千、陳德海、陸老二、烏鴉……」

  夏玉瑾額上沁出幾滴冷汗。

  葉昭果斷道:「我多安排幾個人給你守夜吧。」

  晚上回去,他想著殺死李大師那個神出鬼沒的兇手,再想想今天看到的恐怖屍體,心有慼慼然,咬著被子,稍有風吹草動,就嚇得跳起來,就連丫鬟小廝路過窗邊的身影都很像那個惡鬼出現,要偷偷摸摸地來床邊一刀了結自己。

  夏玉瑾越想越怕,怎麼睡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到第九十八次時,終於忍不住召來蟋蟀,強撐著恐懼道:「這個……爺有點睡不著。」

  蟋蟀會意:「爺可是孤枕難眠?要找人侍寢?」

  夏玉瑾想想,覺得這個理由不錯:「對!」

  可是找誰呢?

  楊氏自從主持中饋後,意氣風發,她性格又最重名聲,唯恐妾室掌權被別人說是狐媚惑主而看不起,所以越發謹慎小心,事事依著規矩,小小年紀弄得像個小老太婆般古板,還動不動就找將軍告狀,和她睡覺實在難受。眉娘是個吃裡扒外的傢伙,誰給好處誰是娘,每次見到將軍那副恨不得搖尾巴的哈巴狗樣子,實在讓人看不上眼。萱兒倒還好,偏偏是個膽小鬼,還喜歡尖叫,和她睡一起,萬一房間爬只蟑螂老鼠進來,不用等殺手進門,他就被她的尖叫聲活活嚇死了。

  夏玉瑾考慮了許久,直到蟋蟀問了第三次。

  果斷抬腳,朝葉昭住的院子裡走去。

  葉昭剛吹乾頭髮,準備睡覺,見他進來,含笑問:「半夜三更怎麼有空過來?」

  「什麼有空沒空的?」夏玉瑾鼓起勇氣,擺起大老爺的架子道,「男人找自己媳婦睡覺天經地義!還要通報不成?!爺今夜就在這裡歇下了!」

  葉昭挑挑眉,曖昧道:「好啊。」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9 PM

第39章 約法三章

  又不是第一次爬女人的床,有什麼好緊張的?

  夏玉瑾得葉昭允許,立刻脫了衣服,爬去她的紫檀木床上,打了兩個滾,確認床鋪寬敞舒適,然後東摸摸西碰碰,發現除了在枕頭下有匕首外,床內側還塞了把細劍,被子四角各墜了枚精巧可愛的鐵蓮子,武裝齊備,萬無一失。

  天底下還有比媳婦更可靠、更貼身的保鏢嗎?

  夏玉瑾嗅著枕頭上淡淡的香氣,繃緊的心臟慢慢放鬆下來,害怕消散,倦意襲來,眼皮不停地上下哆嗦。他抱著被子,剛蜷縮成一團,就看葉昭揮袖熄滅燭火,解了外袍,利索地上了床來,對他說:「把被子還我。」

  「女人應該睡裡面!」夏玉瑾雖然很睏,對原則還是很堅持,他抱著被子爬過葉昭身上,翻去大床外側方躺下。迷迷糊糊間,耳邊傳來葉昭的笑聲,她似乎對自己說了什麼話,可是他實在太累了,隨便「嗯嗯嗯」應了幾聲,就進入夢鄉。

  葉昭俯身看去。

  銀色月光穿過燈影紗帳,淡淡投在美玉般的臉上,漆黑順滑的長髮凌亂散開,就好像華麗的錦緞,睫毛很濃密,像蝴蝶般微微抖動,耳後有顆小小的紅痣,精緻可愛,皮膚光滑,看起來很好摸。

  「喂?」葉昭試探著喚了聲。

  夏玉瑾翻了個身。

  「喂?!」葉昭稍稍提高聲量,推了他一把。

  夏玉瑾磨了磨牙。

  葉昭觀察許久,果斷出手,在他臉上戳了戳,雪白的肌膚果然和想像中那樣細膩潤滑,還帶著點涼意,然後用指頭輕輕抓起他面頰,捏上一把,入手彈性十足,感覺極好。

  夏玉瑾皺著眉,扭扭身子,嘟囔道:「壞人,不要,不要……」

  葉昭趕緊鬆手,安慰:「不要就不要。」

  沉默片刻,夏玉瑾忽然又傻笑起來:「美貌小娘子,來,給爺香一個。」

  做夢都記得要調戲良家婦女,相公實在很有流氓的潛質,只可惜膽量欠缺,技術青澀,火候不純,比起她當年用媚眼就讓漠北大姑娘小媳婦都害羞的水準,實在差太遠。

  葉昭微瞇雙目,舔了舔唇,決定將他好好回爐教育,明白什麼是流氓的真諦。

  於是她俯身,輕輕吻上了夏玉瑾的睫毛,然後點了點鼻尖,最後落在有點濕潤的唇上,淺淺嘗了一圈,卻怕驚醒對方,不好深入,於是輕輕抱著他,睡下來,然後歎了口氣。

  做惡霸,她懂。

  做妻子,她不太懂。

  打仗之事,她擅長。

  閨閣之事,她不擅長。

  結婚前,黃氏曾教過她洞房花燭的事情,可是說得挺含糊,還不如以前在軍中,大家喝酒吃肉時想女人時的葷段子說得深。還記得馬參軍說,女人在床上就是要主動,越猛烈越刺激。王副將說要把對方從頭親到腳,親高興了做事才高興。大家都爭著炫耀自己技術高明,秋老虎立刻脫下上衣,露出背上八道抓痕,昂首,傲慢道:「昨天晚上,窯姐兒抓的。」

  大家立刻對他肅然起敬,直誇是「真男人」「猛漢子」「大丈夫」,就連前陣子獨自斬首二十餘具的藍副將都沒得到那麼高的評價。

  王副將見不得他得意,語氣泛酸:「別忘了,全軍最猛的男人可是將軍。」

  葉昭正在專心啃羊腿,聽見他們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愕然抬頭。

  其餘將士為了將秋老虎翹起來的尾巴踩下去,也跟著起哄。

  「將軍出馬!一個頂三!」

  「娘們見到將軍,不用碰都軟了!」

  「葉將軍威武!橫掃青樓四大美人!」

  「干!將軍武功蓋世,怎麼也能擺平七八個吧!」

  葉昭對大家的想像力由衷佩服。

  秋老虎吃癟,頗不服氣地求證:「將軍,你一晚最多上幾個?」

  葉昭很有男人自覺,覺得堂堂大將軍是個雛,在兄弟面前很丟面子,她又不想撒謊,便含糊道:「這點小事不放心上,忘了。」

  沒想到,在旁邊喝悶酒的胡青從不忘落井下石的本分,立刻用無比讚歎的語氣道:「將軍當然厲害,十四歲開始下窯子,十六歲閱盡群芳,一晚上四五個不帶停頓的,幸好現在玩膩收手,修身養性來練武,否則哪有你們混的份?」

  葉昭差點給羊肉活活噎死,待喘過氣來,胡青早已把事情說得活靈活現,造謠成功。

  所有將士都用嫉妒羨慕的恐怖目光盯著她看。

  葉昭礙於身份,百口莫辯,憤而出手,當晚揍得胡青眼淚都飆了。

  後來,風聲傳出,越演越烈,漠北的寡婦們見了她,就好像見到肥肉的惡狼,眼裡都是冒著綠光的,女人飢渴起來真他媽的恐怖,讓她留下了很深的陰影。

  可男人好像就喜歡女人飢渴得恐怖。

  要學習啊……

  葉昭守著睡得滿床亂滾的小白貂,覺得自己想太遠了,趕緊收回雞皮疙瘩,開始認真反省——無論是打仗還是上床,不能誇誇其談,也不能紙上談兵,需要在實戰中摸索,虛心學習,努力練習,才能獲得成功。可惜最近事務繁多,玉瑾心情不好,實在不是學習的好時機,還是押後再說吧。

  夏玉瑾又翻了個身,抱住她的腰蹭了蹭。

  葉昭輕輕躺下,盯著黑漆漆的床頂,重新整理一下未來的棋局的變化,然後淺淺睡了。

  啟明星悄悄出現在天際,雄雞破曉,第一縷陽光穿過窗戶,讓房間漸漸明亮起來。

  夏玉瑾醒了,他揉揉眼睛,覺得自己所處的環境很陌生,不像書房,不像妾室房間,不像青樓,不像畫舫,也不太像狐朋狗友家,身上沉甸甸的,似乎被重物纏著,過了好一會,他才想起自己和媳婦睡了一宿。

  身邊抱著自己的是葉昭?

  夏玉瑾迅速清醒過來,鬱悶地發現自己被葉昭手腳並用抱在懷裡,壓在下面,她的嘴角似乎還掛著諷刺的笑容,讓人看了就不爽。

  哪家大老爺會給媳婦壓?

  夏玉瑾果斷地從葉昭懷裡掙脫出來,再將自己的腳搭去她身上,宣佈主權。過了一會,還嫌不足,再將手伸過去,抱住葉昭,貫徹男上女下的正確位置,才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裝睡。

  葉昭好像沒醒?她是豬嗎?

  夏玉瑾等了很久,實在很累,便爬了下來,坐起身。低頭卻見葉昭略略捲曲的長髮垂落在枕頭上,遮住了凌厲的眉毛和剛硬臉型,看起來倒是有了點斯文德性。於是他無聊地抓起把頭髮,在掌心揉了揉,只覺髮質幼細,手感柔軟,好像動物的毛皮。於是他玩心大起,拿著她的長髮繞來繞去,還打了幾個小辮子和繩結玩。

  葉昭終於撐不住了,翻身坐起,把頭髮整理好,再狠狠瞪了他一眼:「混蛋不如!」

  夏玉瑾羞愧地眼觀鼻,鼻觀心,坐得很規矩,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葉昭歎了口氣,揉揉額頭,掀開被子,往床下走去,發現腰帶似乎被睡散了,由於隱瞞身份習慣了,在軍營裡很多私事都是親力親為,讓她至今對下人服侍更衣沐浴很不習慣,便沒有叫人,自行解開腰帶,拿起昨夜侍準備好的衣服重新穿上去。脫衣時,忽然想起身後還有夏玉瑾,動作微微頓了一下,然後想起他是自己丈夫,看兩眼也沒什麼打緊的,便很豪爽地迅速脫下衣服,閃電般換上常服。

  夏玉瑾用眼角餘光偷偷掃去,見她背對著自己,趕緊趁更衣瞬間,驚鴻一窺,卻見她背上似乎有幾道長長的傷痕,卻給垂至腿間的長髮遮蓋,看不真確,再往下,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腿,極度的修長,肌膚白皙,沒有一寸的比例不完美無瑕。他還想再看兩眼,可惜已被衣服遮蓋,碧青繡雙葉紋的腰帶箍出纖細緊致的腰肢形狀,讓人聯想起那雙腿,更添誘惑。

  他媳婦也不是全身上下都像男人嘛……

  紈褲子弟人人都誇賽嫦娥的細腰長腿,美冠上京,葉昭和她比起來,好像也差不了多少,而長度還勝出不止一兩籌,實在是好看得……

  夏玉瑾悄悄嚥了下口水,死死盯著葉昭,忽覺心頭有些悶燥,空氣好像也熱了起來,他有點懷疑對方是在色誘自己,開始琢磨要不要理直氣壯地去邀請媳婦共浴,好好研究一下那雙腿到底有多長。

  奈何大秦的正經女子絕不在丈夫面前露出臉和手以外的肌膚,葉昭雖然性格叛逆,個性爺們,但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點女人的自覺,她對和兄弟們光膀子喝酒或者跳下河洗澡都沒興趣,也不喜歡隨便給人看到自己的身體。

  因為沒人評價,所以她對衣服下隱藏的身材好不好看根本沒自覺。

  她見夏玉瑾呆呆地看著自己,下意識反手摸摸後背,那裡有幾道猙獰的疤痕,淺的幾條是小時候胡鬧,學藝未精,被人偷襲留的,最深的一條是打仗的時候背腹受敵,被對方拋來的武器砸中,穿過護心甲,留下的。以為夏玉瑾是嬌生慣養,脂粉堆混慣的傢伙,受不了那麼難看的傷疤。

  沒關係。

  葉昭握了握拳頭。

  無論是疤痕還是性格,都是真實的她。

  她可以為對方收斂,卻不願遮掩欺騙。

  與其後來瞞不下去,被發現真相,倒不如在最開始就將真實的一面暴露給對方看。正如開始夏玉瑾不喜歡她,她就算放低身段,做出十分好,在對方眼裡只剩一分。倒不如先對夏玉瑾不理不睬,放任自由,甚至把他氣得半死,徹底瞭解自己的本性,等逼到極點後,再開始懷柔,這時候的一分好,便能化作十分。

  葉昭想了想,決定快刀斬亂麻,她果斷問:「你看見了?」

  夏玉瑾趕緊轉過身視線,不停搖頭。

  葉昭銳利地看著他,逼問:「覺得怎樣?」

  夏玉瑾覺得這媳婦太不要臉了,哪能公然問丈夫自己的腿長怎麼樣?他想起剛剛看到的美景,臉上有些發燒,為免被對方嘲笑,死要面子活受罪道:「也不怎麼樣。」

  葉昭沉默了。

  夏玉瑾覺得自己說得可能是過分了些,補充道:「馬馬虎虎也看得過去。」

  葉昭度量他的意思,語氣在模稜兩可間,雖然有點介意,卻似有轉圜餘地,心裡也鬆了口氣,區區一兩道疤痕,大不了以後少讓他看見後背,慢慢就會習慣適應下來了。於是她丟下還在不知想什麼的夏玉瑾,對在外服侍的丫鬟們吩咐:「晚點將郡王爺的東西全部搬回主屋,收拾收拾,他這段時候要住這邊了。」

  夏玉瑾驚醒,驚叫:「你憑什麼擅作決定!」

  葉昭抱著肩,悠悠道:「昨天晚上,我問過你,你答應了。」

  夏玉瑾想起昨夜睡迷糊的時候,她是在耳邊小聲說了什麼,便嘀咕道,「誰知道你是不是問我吃夜宵的事呢……」可他轉念一想,危險還沒過去,留下來也好,何況有對很惹火的腿在晃蕩,還是自家媳婦的,不摸白不摸,要把以前被吃的豆腐統統吃回去。於是他爽快地點頭同意,並把葉昭拉回房裡,約法三章:「第一,你不准調戲我!只准我調戲你!」

  葉昭:「好。」

  夏玉瑾:「第二,我是你男人,你要聽我話,我說往東就不准往西。」

  葉昭:「好。」

  夏玉瑾:「第三,不准在牆上掛斧頭、狼牙棒等重兵器,也不准在衣櫃裡面裝流星錘,更不能在前朝人物青花瓶裡插紅纓槍!你這有眼無珠的敗家子!知道那玩意有多貴嗎?!都給你碰破了壺口了!以後除了床邊武器和寶劍寶刀各一把外,統統都丟旁邊的偏房去!好好放點正經擺設。」

  葉昭猶豫了好一會:「也好,免得不小心砸到你的腳。」

  正陶醉於馴服猛虎的快感中的夏玉瑾,聽見這話,看著葉昭滿臉寵溺似乎在疼什麼東西的表情,就好像大貓在護著心愛的小老鼠,頓時鼻子都快氣歪了。明明是對方答應百依百順,為什麼他還是有被鬱悶,被堵心的感覺?

  葉昭問:「就那麼多?」

  「是。」夏玉瑾悶悶應下。

  他暗暗發誓,等煩心事情瞭解後,就親手辦了葉昭!讓她徹底認清自己是女人,是媳婦的身份,看她在自己身下,還裝什麼大男人氣勢!



第40章  明察秋毫

  各懷鬼胎的兩個人,心中都燃起迅速查案的熊熊烈火。

  葉昭也向皇上討了假,皇上便將陪東夏混球的職責暫時轉給年近六十,發福嚴重的秘書監牛大人,讓他每天用兩條小短腿撐著碩大的身子,和精力旺盛的伊諾皇子一起遊山玩水,今天去東海,明天去騎射,後天去爬西山,幾步路就累得他虛汗淋漓,臉上還要撐著微笑,不要怠慢了貴賓。

  牛大人忍了又忍,最終忍無可忍,趕緊吩咐任上京通判的兒子大力協助葉昭辦案,務求讓他爹早日脫離苦海。

  牛通判是個孝順兒子,趕緊丟下其他不著緊的事務後,向京兆尹稟報,點齊最老練的人手,親自去幫夏玉瑾破案。

  因為李大師沒有親人,所以屋子還保持著案發時的情景,屋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和地上暗褐色的血跡很不相稱。夏玉瑾上躥下跳地翻箱倒櫃,搜查李大師藏著的私貨:「嗤嗤,這張柳道人的書法應該是騙回來的真貨,還有莫雲清的奔牛圖,咦?這暗格裡是海外鑄金大師做的琉璃八寶塔,真貨還是假貨?這死老頭是怎麼弄到手的?反正他沒繼承人,東西都要充公,我偷偷帶兩件走,牛大人你會睜一眼閉一隻眼吧?」

  牛通判是個嚴肅到有些古板的人,他一邊讓人把東西統統收起來上繳,一邊把某人的話統統當屁放了,然後對葉昭交代起正事來:「兇手殺人後立刻離開,沒有翻動屋子裡的東西。目的不是謀財害命,應是復仇或其他原因。」

  葉昭沖夏玉瑾叫:「聽到沒有?」

  夏玉瑾正愛不釋手地拎著個越窯燒製的珍品筆洗鑒賞,隨便用鼻子應了兩聲。

  牛通判繼續對葉昭道:「周圍鄰居都打聽過,半夜沒聽見任何怪異的聲音。」

  葉昭繼續對夏玉瑾叫:「聽到沒有?」

  夏玉瑾把筆洗塞進衣袖內,拍拍負責收東西的小吏道,「爺先拿回去玩幾天,辨明真偽,確認是否與案情相關,然後直接送給皇上,你和那個叫什麼的負責官員說一聲。」他轉過身,見葉昭和牛通判四隻眼睛都死死盯著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捂著袖子,賭咒發誓道,「我真會還的!」

  牛通判語重心長道:「郡王啊……」

  夏玉瑾不耐煩地揉揉耳朵道:「聽到了,鄰居沒聽到怪異聲音,那不怪異的聲音總該聽到了吧?問問都有些什麼,說不定也有些線索。」

  不怪異的聲音聽來有什麼用?

  牛通判不說話,冷冷看著他胡鬧去。

  屋外擠滿了四鄰八里的百姓,正在竊竊私語看熱鬧和美人,聽見問話,紛紛笑起來。有幾個膽大的傢伙叫道「杜婆婆家的夜哭郎鬧了一晚上!」「野貓在叫春!」「打更!」「烏鴉叫!」「還有吝嗇羅罵媳婦的聲音!這傢伙真不是東西。」

  吝嗇羅罵罵咧咧道,「那敗家的婆娘,散財的蠢貨,能不罵嗎?」

  看他不順眼的女人都左一句右一句嘲諷他,「你那敗家的媳婦是又多吃了半碗飯?還是燒菜多放了兩把鹽?」「肯定是給他縫褲子的時候多縫了幾針,嫌浪費線了。」「沒見過那麼不像話的男人。」

  吝嗇羅急了:「那天吃晚飯,半個拳頭大的雜糧饅頭掉到地上,不過是給狗舔了口。我說拿去井邊洗洗,留著明早吃了,她居然嫌髒,趁我不注意,偷偷丟給外面的小乞丐,這還不夠敗家嗎?!」

  眾人笑得直不起腰。

  夏玉瑾也跟著笑了半響,腦中靈光一顯,問:「那小乞丐在哪裡?」

  吝嗇羅趕緊點頭哈腰道:「那個混賬小子,得了饅頭就溜了,要不是半夜才發現,饅頭已經保不住了,我絕不放過他。」

  夏玉瑾又問:「他經常在這附近徘徊?」

  吝嗇羅道:「是的,這附近敗家婆娘多,他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平時不見影,聞到飯香就開始挨家挨戶叩門。」

  夏玉瑾想了想,問:「你真不知道他住哪裡?」

  吝嗇羅:「這個……不太清楚。」

  夏玉瑾摸出塊銀子在他面前揚了揚,然後收回去:「不知道啊,那就算了吧。」

  「我媳婦肯定知道!郡王大人等等我——」吝嗇羅跳起來,比兔子還快推開人群,跑了幾步,警告眾人,「賞錢是我的,誰敢搶就和誰拚命!」他趁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迅速衝回家去,片刻後又衝了回來,癱在地上,喘著粗氣,然後盯著夏玉瑾摸過銀子的芊芊玉手,充滿感情道:「媳婦說,那孩子是可憐人,母親死後,居無定所,又怕惡狗,便在附近那棵大榕樹的樹枝上搭了幾塊破木板,睡在上頭。」

  夏玉瑾將銀子丟給他,笑道:「給你媳婦買饅頭的。」

  吝嗇羅在哄笑聲中,歡天喜地跑了。

  葉昭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那棵大榕樹,猛地躍起,踩著屋簷,幾個跳躍,竄上樹梢,卻見榕樹高處,有幾根粗粗的麻繩編了個網,像床似地掛在樹丫間,裡面墊著條破氈子,上面還用布條綁了幾塊遮雨用的木板,還丟了塊啃掉大半的雞骨頭。

  「沒有人。」她在枝葉中探出頭來。

  「莫非跑了?」牛通判喃喃道,「為何這些天我們挨家挨戶搜查問話的時候,沒見過這個人?」

  葉昭道:「樹上視野很清晰,他可能看到了什麼,心裡害怕,所以逃了。」

  牛通判拍拍腦袋,懊惱道:「我怎麼漏了這點?」

  夏玉瑾安慰:「沒事,不要太沮喪,你還是個好官,就是墨守成規了點,想不到樹上能住人是正常的,以後要向我學習,明察秋毫才行。」

  牛通判恢復嚴肅,感歎道:「是啊,樹上住人聞所未聞,是下官疏忽了,夏郡王運氣真好,隨便破個案,線索能手到擒來,真是有神佛庇佑的高人。」

  夏玉瑾大言不慚:「別嫉妒,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牛通判贊同:「可惜下官沒這福分。」

  夏玉瑾彷彿聽不出他話中諷刺,笑嘻嘻地說:「你要多去燒香拜拜,說不準神佛就保佑你了。」

  牛通判想了想,問剛從樹上跳下的葉昭:「將軍從不燒香吧?」

  葉昭不假思索:「嗯。」

  夏玉瑾頓時不鬧騰了,一個人蹲角落生悶氣,看牛通判派人去到處搜索小乞丐的下落。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葉昭終於想通了,開口道:「我運氣並不差。」

  夏玉瑾對她的反應速度感到五味陳雜,然後耀武揚威地看向牛通判,試圖要向所有人證明媳婦是護著自己的,問:「你看呢?」

  牛通判佈置人手,查探消息,忙碌得把剛剛的小事忘了,他聞言,愣愣地想了會,以為對方在說自己的身世,趕緊感歎道:「葉將軍雖少年失意,但戰場常勝,保護大秦社稷,報仇雪恨,然後功成名就,運氣當然不差。」

  葉昭無奈地攤攤手。

  夏玉瑾沒人理,也沒事幹,繼續蹲回角落去,默默地思考將來有什麼狠辣手段可以在床上欺負混蛋媳婦用。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7:59 PM

第41章 設下圈套

  牛通判的辦事速度很快,手下也很精幹,約莫過了大半天,夏玉瑾磕完三盤瓜子,喝掉兩壺香茶後,就在橋洞下將那頭髒得像泥猴的小乞丐抓了回來。

  小乞丐瘦得只剩骨頭,穿著臭氣熏天的爛單衣,好像被風吹吹就能倒下去,全身上下只剩那對眼珠子黑白分明,還有幾分活氣。他侷促不安地站在可能很厲害的漂亮官老爺、黑臉官老爺和帶殺氣的官老爺面前,瑟瑟發抖,上下嘴皮直打顫,半個字都說不出,直到被身後捕快踹了腳,才曉得跪下,不停磕著頭,眼淚在面頰上拖出兩道長長的泥痕,不明真相的看見,八成以為他被嚴刑拷打了。

  夏玉瑾捂著鼻子:「拖下去。」

  牛通判經過大半天相處,早已知道他的本性,再加上皇上不管事,葉昭不插話,對他的郡王身份也沒多少顧忌,看見這二十出頭的男人比他八歲的孫子還不靠譜,憤而斥道:「話沒問,你急什麼急?」

  夏玉瑾怒道:「你這婆婆媽媽的老古板,問話肯定要問半天,到時我鼻子都要熏掉了!快快先把他抓去,好好洗層皮下來!換套乾淨衣服,再來回話。」

  牛通判嗤之以鼻:「這點苦頭都吃不得,如何做大事?」

  夏玉瑾不管他,直接吩咐:「衣服換套厚實點的,告訴這小子,乖乖聽話洗澡,就給他飯吃。」

  小乞丐逃亡數日,餓得前心貼後背,只覺做飽死鬼也比餓死鬼強,立刻抬起頭:「白飯?」

  夏玉瑾:「嗯,白飯。」

  小乞丐興奮得肚子叫喚了聲,趕緊問:「幾碗?」

  夏玉瑾想了想,鄙視:「老子請客都是燕窩魚翅的,還能委屈了你不成?當然是有肉,管飽。」

  葉昭淺淺地笑了下,牛通判不再言語。

  僕役們急忙上前,將小乞丐帶下去沐浴吃飯。

  最後,孟御醫興沖沖地背著藥箱子來巡察院,給小乞丐餵了三顆消食丸,開了幾副治療暴食的方子,委委屈屈地看了夏玉瑾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牛通判狠狠瞪夏玉瑾。

  夏玉瑾更委屈:「誰知道他能吃半頭乳豬三碗飯啊……」

  小乞丐在消食丸的幫助下,回過氣來,弱弱問:「官老爺,我肚子好像沒那麼脹了,那個饅頭,我才吃了一半……」

  牛通判立刻上前,慈祥道:「好孩子,莫要害怕,如果你四天前晚上,在大榕樹上,看到李大師家發生了什麼事。夏郡王菩薩心腸,定會讓你吃一輩子飽飯。」

  夏玉瑾:「喂!怎能用別人的錢做人情?」

  牛通判等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推後面去了。

  小乞丐被伙食鼓起勇氣,吞吞口水,小聲道:「那天晚上,月亮很圓,我吃了個饅頭,肚子還是餓,所以半夜醒了,坐在樹丫上啃骨頭。然後我看到一個很高大的黑影,好像鳥兒般在屋簷上面飛,飛進了李大叔家。過了一小會,那個黑影從屋子裡走出來,低著頭,手裡提著把劍,用東西擦了擦,劍就變得明晃晃了。我覺得不對勁,所以沒做聲,第二天聽見李大師死了,官府到處問話,我很害怕,所以跑了……」

  葉昭問:「黑影有多高?」

  小乞丐比量一下她:「似乎比官老爺高些。」

  夏玉瑾警覺,怒斥:「什麼老爺?叫夫人!」

  小乞丐嚇得直點頭:「是,夫人!」

  夏玉瑾氣絕,把這有眼不識泰山的小子狠狠訓斥了一番,最後氣勢洶洶地問:「你有看到那傢伙的臉嗎?要是沒看到,以後吃飯不給肉!」

  牛通判斥道:「大晚上,低著頭,怎麼可能看得清臉?」

  小乞丐尖叫道:「我看到了!我不小心把正在啃的雞骨頭掉地上,他走過來,翻看地上的骨頭,然後朝樹上看了一眼!我趕緊學野貓叫春,他罵了句什麼就走了。」

  葉昭急問:「長什麼樣?」

  小乞丐猶豫片刻,面露懼色:「他……他不像人,凶神惡煞的,頭髮亂糟糟,梳著幾條小辮子,眼睛冒著凶光,鼻子是勾的,像……像鬼!不,他肯定是鬼!所以才能在天上飛,到處去害人。」

  夏玉瑾得意地捅捅牛通判的腰:「怎樣?還是我破案比較厲害吧?」

  牛通判開始認真考慮是否要讓媳婦替他去廟裡好好拜幾次,轉轉運。

  小乞丐描述的髮型身材和鼻子,都感覺像東夏人。

  伊諾皇子是東夏使團的領頭人,為兩國交好而來,這些日子裡都表現很好,不但約束部下,禁止他們隨便外出,對官員們無時無刻的陪同也表現得興致勃勃,毫不在意,偶有對東夏當年幫助蠻金而不滿的官員,諷刺他幾句,他也掛著憨厚的笑容,從不回嘴,也不放在心上。這樣的表現,實在很難找借口污蔑他犯事,要求搜查。

  而且就算搜查出他殺人,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頭披著羊皮的狼,只要拿不出顛覆大秦國的陰謀證據,就不能隨意處罰,否則會挑起兩國之戰,而剛剛經歷完八年蠻金征討,百業受創,尚未恢復元氣的大秦君臣與百姓們,都萬萬不想看到這一幕的。

  夏玉瑾:「說不准他在耍陰謀,要顛覆我大秦。」

  牛通判:「證據呢?」

  夏玉瑾:「李大師的偽造品,肯定很重要。」

  牛通判:「東西呢?」

  夏玉瑾想了許久,拍手道:「既然那乞丐見過兇手的模樣,就讓他去看東夏使團的人,然後指認一番。」

  牛通判:「堂堂一國皇子,事關國體,說搜就給你搜嗎?」

  夏玉瑾腦子轉了個彎,歡快道:「我去把杏花樓包下,叫幾十個歌姬樂師,然後把他們統統請來,喝酒作樂,然後讓乞丐穿上小廝的衣服,跟著我,到處走一圈,把兇手認出來!」

  牛通判:「你要用什麼理由請人家喝花酒?」

  夏玉瑾想了半天,沉默許久的葉昭終於開口了:「當年戰場相遇,他說不打不相識,也算有緣,想請我喝酒。我可以將漠北舊部找來,再叫上他整個使團的人,開盛大宴會,大家一起喝酒快活。」

  牛通判讚道:「將軍此計極妙。」

  「不行!」夏玉瑾想起伊諾那似乎對他媳婦有意思的東夏狗熊,還有媳婦的糟糕酒品,宴會中美麗的舞姬,頭上很有危機感,「我媳婦是專門陪人喝花酒的嗎?喝醉了怎麼辦?」

  葉昭問:「你說怎麼辦?」

  夏玉瑾咬咬牙,決定割肉喂鷹,拍拍胸脯道:「我陪!」

  葉昭勸道:「東夏人喜歡勸酒,個個都是海量,你身子骨撐不住。」

  牛通判也勸:「郡王,別太勉強,你是何苦呢?反正天大事有將軍撐著呢。」

  夏玉瑾不敢說出真正目的,只好義正詞嚴地嚷嚷道:「阿昭再厲害也是我媳婦!男人大丈夫,就不能讓媳婦在外頭受委屈!否則我還算個爺們嗎?!」

  葉昭拍拍他肩膀,笑道:「是好漢!有種!夫君這番好意我自當心領,」她想了想,又提醒,「不過我這陣子調查過,伊諾皇子確實玩過男寵,他身邊侍衛長也有斷袖之癖,你陪酒要小心點,別給灌醉佔了便宜。」

  夏玉瑾噁心得臉都青了,他想問,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

  看見兩人感情融洽,氣氛和睦。

  牛通判忽然有點感動,連出了名的紈褲都懂得情深意重,不顧流言蜚語,不顧人言可畏,心甘情願護著全大秦最凶悍的母老虎妻子,舉案齊眉。他自己卻忙於公務,對賢妻早已冷落許久,還經常抱怨對方,而她卻無怨無尤,實在可敬。待會應順路去買幾支好首飾,帶去正屋裡找她說點貼心話,免得紈褲不如,糟蹋了夫妻情分。

  思及此,他不免對夏玉瑾刮目相看三分,讚道:「郡王重情重義,真男人,大丈夫,是我錯怪了你。」

  夏玉瑾立刻將所有反悔的話都吞下肚,撐著笑容:「好說好說……」



第42章  狼子野心

  東夏使團來訪已七天,再過三天便要回程了,捉拿兇手必須盡快。

  夏玉瑾和葉昭用最快的速度敲定宴請名單,召來所有管事,讓他們暫時停下其他工作,通宵達旦帶人去將這件事辦好。

  設宴地點選在皇上賜給葉昭的消暑別院,依山傍水,風景別緻。如今春日即過,湖畔楊柳抽嫩枝,湖中藕花長出葉片來。小山坡上,這頭種的是桃花,那頭種的是梨花,粉紅雪白,大片聚集成團,落花點點,正是凋零前韶華最盛的好時光。

  伊諾皇子原本收到夏玉瑾的帖子,沒當回事,丟去旁邊,幸好送信的管家機靈,立刻補充:「是郡王與將軍聯袂邀請皇子赴宴。」事情立刻成了,皇子迅速拿起帖子,很欣喜地表示會帶使團所有人去參加南平郡王的宴會。

  夏玉瑾對他的狼子野心恨得咬牙切齒。

  宴會當日,桃梨樹下,鋪著許多精美的大食地毯,讓賓客們隨意安坐,美貌的侍女和小童捧著酒水,像蝴蝶般穿梭其中,靡靡樂聲在充滿花香的風中飄蕩,中間美貌舞孃舒展水袖,翩翩起舞。

  夏玉瑾以男主人身份,親自作陪伊諾皇子,手持金壺,不由分說就狠狠灌了他三杯最烈的酒,感慨萬千地笑道:「皇子『熊』姿,令人佩服,明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

  伊諾皇子立刻忠厚老實地舉杯回敬:「郡王姿容更是驚為天人,讓人難以忘懷,想到今後相隔萬里,再難相見,不勝唏噓。」

  夏玉瑾:「皇子百戰百勝。」

  伊諾:「郡王英雄人物。」

  兩人一邊笑,一邊喝酒,一邊在心裡用不同的語言腹誹對方祖宗十八代,其樂融融。

  葉昭有不少舊部前來赴宴,他們輪番上前和伊諾皇子敬酒。

  伊諾皇子來者不拒,喝了二三十杯,見開宴已一個多時辰,不見葉昭身影:「將軍莫非還在處理軍務?」

  夏玉瑾漫不經心道:「她早來了。」

  伊諾皇子不解:「即是來了,為何不見?」

  夏玉瑾指著小山上圍起來的幔帳,笑得像隻狐狸:「夫人在陪女眷,不便見男客。」

  所有聽見這句話的客人都面面相窺,似乎不能理解其間含義。

  夏玉瑾緩緩放下酒杯,痛心地搖搖頭,用和三歲小孩說話的口氣來和這群蠻夷粗人解釋:「咱們大秦的女子是很矜持的,今天的賞花宴來了不少官夫人與千金,不好和男子混坐,所以夫人就陪她們在山上另外開了宴席,一起聊聊家裡長短,談談服裝首飾,也好高興一日。」

  大家在沉默。

  夏玉瑾低聲問:「莫非你們想見大姑娘小媳婦?這樣不好吧?會不會有點登徒子……」

  大家還是沉默。

  夏玉瑾安慰道:「放心,大家想看美人,我請了秦河上有名的花娘和舞姬,個個美艷動人,包管讓不懼內的的大丈夫們盡興而歸嗎!」

  伊諾皇子順了順氣,敦厚笑道:「葉將軍哪能和普通女子相提並論。」

  夏玉瑾贊同:「我夫人確實有凶悍之名,聽說皇子以前和她交過手,不知具體經過如何?說給大家聽聽?」

  伊諾皇子驍勇善戰,平生僅此一敗,還是敗在女人之手,視為奇恥大辱。

  他暗暗握緊拳頭,呼吸都錯了半拍,只恨不得將這個哪個不開提哪壺的混蛋撕成兩半。偏偏夏玉瑾還在不知死活的炫耀:「阿昭雖然言行舉止不太斯文,但在家什麼都聽我的,最是賢惠。我實在想不出她當年到底是怎麼個凶悍法,才能威震漠北,讓男人個個害怕。」

  「這還不簡單?」秋老虎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朝伊諾皇子擠眉弄眼道,「被她揍一頓,就知道害怕了。」

  大秦的官員們哄堂大笑。

  夏玉瑾還很無辜地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片刻間,伊諾皇子的呼吸已恢復平靜,臉上的淳樸笑容未見分毫變化,他操著有些口音的大秦話,爽朗笑道:「葉將軍的威風,早已讓人甘拜下風。夏郡王能征服將軍,更是讓人甘拜下風的下風,過去東夏聽信讒言,偏幫蠻金,實在是有些慚愧,如今大家是好朋友,就不要再提了,免得傷感情。」

  夏玉瑾皮笑肉不笑地又敬了他一杯酒。

  其他大秦官員們,大部分都對東夏人看不順眼,見他吃癟,很是痛快,有些人看見他如此隱忍,總覺得暴風雨前寧靜,還有幾個帶了年輕媳婦閨女來赴宴的將士,跟葉昭打過幾年仗,見識過她彪悍的作風,鐵腕無情的治軍手段,都習慣了她的男人身份,短短幾個月下來,很難轉變觀念,心裡還是把她當成情場戰場所向披靡的將軍。然後想想漠北寡婦們看見將軍的灼熱眼神,再想想自家媳婦和閨女和她在喝酒調笑,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彆扭,既擔心上司在吃媳婦嫩豆腐,又擔心媳婦想吃上司的嫩豆腐,兩相為難,不敢開口,只得多喝了幾杯悶酒。

  小乞丐換了侍童的衣服,倒也眉清目秀,他在場中跑來跑去,用端菜來掩飾真實目的,除了時不時看著盤中魚肉流口水外,幹得還算盡職。當他將所有人都查看完畢後,跑去山坡上,找將軍匯報。

  東夏使團沒帶女人,山上都是大秦的女眷。

  葉昭坐在正中間,手裡拿著杯蜜酒,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聽大家閒聊。當小乞丐出現在幔簾內時,她知道搜查結束,隨便找了個理由,丟開眾人,跟著去隱蔽處詢問。

  小乞丐害怕地搖搖頭:「那個鬼……沒有來。」

  葉昭道:「東夏使團連皇子共一百四十四人,盡數來齊,怎會沒有?」`

  小乞丐縮縮腦袋:「真沒有……他們長得是挺丑,個頭也很高,可是沒有我那天晚上見到的鬼嚇人,鬼的眼睛下面還有一道疤呢。」

  秋華秋水也來報:「軍師說,東夏使團裡善用左手刀或雙手刀的共五人,那天夜裡都沒有外出,唯一外出過的是個侍衛,去望太白酒肆買了兩斤鹵豬耳和三瓶烈酒,此地離燕子巷相隔甚遠,也不太可能動手。」

  莫非都想錯了?

  葉昭陷入沉思。

  那邊,伊諾皇子心情不好,悶酒喝多了,正借酒裝瘋,抓著夏玉瑾的腰道:「夏郡王為人磊落,真是讓人欣賞。明日就要走了,我捨不得你。」

  夏玉瑾一邊拍他的爪子一邊道:「做人要捨得。」

  伊諾皇子搖頭晃腦,噴著酒氣感歎道:「美人兒,再喝兩杯?」

  夏玉瑾惱羞成怒:「滾!」`

  伊諾皇子不依不饒:「你一定要來東夏做客,就住我的大帳內,請你喝最好的羊奶酒,吃最好的肉,兩人秉燭夜談,喝上三天三夜。」

  夏玉瑾身上被摸了好幾把,大感不妙。

  他以前被海客調戲,結果被恥笑至今,如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給蠻夷來的斷袖皇子發酒瘋調戲,還要被恥笑多少年?情急之下,他向不遠處的秋老虎求助。

  秋老虎大著舌頭,仗義直言:「皇子,你這樣不好。郡王是將軍心尖尖上的人。」

  「將軍的美人?」伊諾皇子還是醉眼迷濛。

  夏玉瑾憤怒地拚命打眼色。

  秋老虎腦子不好,看不懂夏玉瑾的眼色,猶豫問:「是……還是不是?」

  夏玉瑾氣急敗壞地咆哮:「當然不是!」

  秋老虎更結巴了:「那是什麼?」

  夏玉瑾語塞。

  伊諾皇子在他耳邊曖昧道:「只要是美人就好了。」

  夏玉瑾嚇得六神無主,幸好其他人也發現這邊異狀,過來將他解救了出來。

  伊諾皇子沒等大家問話,立刻趴倒在桌上,呼呼入睡,侍衛長趕緊帶人將他扶去休息。

  他的侍衛長和通譯上前,為難解釋:「皇子酒品不好,怕是看錯了郡王的身份,望郡王大人有大量,不要和酒鬼計較。」

  人群中不知哪個懂大秦話的東夏人叫道:「美人太多了,皇子看花眼也是有的。」

  夏玉瑾在嘲笑聲中,拂袖而去。

  丫鬟侍童們見主子氣狠了,又沒吩咐他們做事,都不敢去服侍東夏皇子,以免觸了霉頭。

  待周圍沒人後,伊諾皇子迅速睜開眼,醉態盡失,他用東夏語問侍衛長:「你剛剛和接頭人聯繫上了嗎?」

  侍衛長點頭:「是,明日啟程前便將事情了結。」

  伊諾皇子抬頭,看著不遠處山頭,繁花幔簾中,女子的笑聲遠遠飄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卻不能緩解憤怒的心情。

  大秦、皇帝、葉昭、夏玉瑾……

  他所受的每一分恥辱,都會在不久的將來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誰也不例外。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1 PM

第43章 抓獲兇手

    次日,伊諾皇子為酒後失德,調戲南平郡王之事,上書給大秦國皇帝請罪。

    由於夏玉瑾長得美貌,在外鬼混時被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調戲過不止一兩次,只要沒真被擄去推倒,皇上也懶得放在心上,所以他隨便寬慰了東夏皇子幾句,然後興致勃勃地去找宋貴妃說侄子的新笑話。

    伊諾皇子帶著上好的皮草和寶石禮物,親自上南平郡王府向夏玉瑾賠罪。

    夏玉瑾對他恨之入骨,連茶水都不倒,讓人把他晾在花廳一個多時辰,才打著哈欠出來相見,然後翹著二郎腿,看都不看對方一眼,自顧自喝茶道:「皇子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伊諾皇子對怠慢毫不在意,他將身段放得極低,臉上掛著不好意思的苦笑,任憑夏玉瑾怎麼冷嘲熱諷都不惱,一個勁地賠禮道歉。還是旁邊侍候的丫鬟們看著不忍,入內室將葉昭請出來制止郡王的胡鬧。

    葉昭得信,匆匆從練武廳趕來,按住越來越過分的夏玉瑾,讓侍女奉上香茶,朝伊諾皇子拱手道:「醉話當不得真,皇子也是無心之失,我夫君心性直率,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過後就算了,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

    東夏皇子論等級比郡王還要高一等,又是外國使者,夏玉瑾知道場子不好找回來,又見對方被嘲弄半天都沒回嘴,覺得沒意思,心情也平復了些,便小聲嘟囔道:「喝醉酒都調戲人,是武將的本性嗎?」

    葉昭答:「是。」

    伊諾皇子被小小地嗆了下,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葉昭一眼。

    葉昭面不改色,昂然而立。

    伊諾皇子將禮物送上,笑道:「東夏使團,明日一早就要回國了。」

    夏玉瑾歡喜:「終於要回去了?我就不送了。」

    伊諾皇子點頭:「嗯,郡王諸事繁忙,不需相送了。只是昨日得罪朋友,我心裡過意不去,今晚想請南平郡王夫婦去太歸閣酒樓吃頓飯,我當著大家的面,向郡王賠罪,解開誤會。」

    夏玉瑾嘀咕:「誰知道你會不會喝醉……」

    葉昭悄悄踢了他一下,讓他見好就收。

    伊諾皇子則發誓:「絕不貪杯。」

    夏玉瑾想到未來幾個月的風言風語難以消除,見對方肯主動賠禮道歉,消除誤會,挽回點顏面,多少有點心動。太歸酒樓在秦河河岸,是他常去玩樂的地盤,和老闆相熟得很,而且葉昭緊緊跟在身邊,不怕對方借酒裝瘋搞什麼小動作,便答應了下來。

    伊諾皇子大喜,告辭離去。

    等他走遠,夏玉瑾不屑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葉昭盯著大門,肯定道:「他曾忍耐五年,百般討好,放鬆東夏繼皇后的警惕心,再滅了她全族,是個再隱忍不過的男人。如今他對你示好,定有其他目的。」

    夏玉瑾嘴角有些僵硬:「該不是要滅我全族吧?」

    葉昭:「難說。」

    夏玉瑾:「我全族還有皇上呢……」

    葉昭沉默了一會:「也可能是不想惹事。」

    「誰知道他黑心裡裝的是什麼,五年後再說吧,」夏玉瑾,「殺人案調查有結果嗎?」

    葉昭從袖中抽出張紙遞給他:「小乞丐說兇手眼角下有道疤,牛通判懷疑是居住在上京的外地人,便讓畫師畫了張肖像,晚點全城張貼,搜索嫌犯。」

    三角眼,蒜頭鼻,大嘴巴,滿臉鬍子,凶神惡煞的長相。

    夏玉瑾看了會,笑著評價:「嗤……畫師水平真糟糕,畫得這傢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葉昭不予置評。

    夜間,太歸閣人頭鼎沸,酒香四溢,歌舞昇平,伊諾皇子包了視野最好的廂房,訂了最好的酒菜,還請了這幾天陪他遊玩的中書謝大人和秘書監牛大人前來共飲。

    葉昭有守時的習慣,她拖著夏玉瑾,兩人都沒有遲到。安排好座位後,伊諾皇子卻遲遲未到,等了兩刻鐘,東夏使團的通譯氣喘呼呼跑過來說皇子有事耽擱了,要晚來小半個時辰,請大家見諒,並送來東夏美酒,懇請大家不要客氣,先行動筷,盡情暢飲。

    夏玉瑾有些不高興,卻無可奈何,他倚著窗欄無聊地打望秦河上的畫舫,滿天星光,燈火如晝,若有若無絲樂傳入耳邊,無論往哪邊看,都比桌上幾個老頭和蠻夷人好看,便警告媳婦不准喝酒後,統統丟給她應付。

    忽然,他發現對面柳樹下站著個鬼鬼祟祟的高大人影,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人。當那個人轉過來,在柳樹上掛著的燈籠照映下,粗壯的身材,泛白的三角眼,發紅的蒜頭鼻,臉上滿是暴戾的色彩,眼角下還劃了道長長的傷痕,醜陋得把夏玉瑾活活嚇了跳,不由在心中默默感歎,這世上還有長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傢伙,看起來好生眼熟。

    夏玉瑾看了好一會,從懷裡掏出那張殺人犯畫像,大發感歎:「這畫師畫得真是精妙絕倫,栩栩如生啊。」

    伊諾皇子正好從門外走來,好奇問:「什麼栩栩如生?」

    「阿昭!」夏玉瑾叫嚷起來,指著樓下的殺人疑犯道,「去收拾他!」

    「咦?」葉昭趕緊丟下啃了一半的雞腿,跑過來,對著畫像看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感歎一聲,翻過欄杆,飛身躍下,從腰間拔出軟劍,朝兇手劈去。劍風過處,所向披靡,殺人疑犯給逼人攻勢嚇得不敢藏私,從袖中翻出隱藏短劍抵擋。

    葉昭看見武器,更確定了三分,出手越發狠辣。

    殺人疑犯雖算得上殺人高手,卻流年不利,犯了太歲,遇上殺人高手中的高手,短兵交接數十招後,短劍被寶劍削斷,破綻百出,節節敗退,葉昭趁勝追擊。

    一拳過去,殺人疑犯提早進入說話漏風,咬不動東西的老年生活。

    一腳踹去,殺人疑犯從此愧對父母妻兒,獲得入宮為官的資格。

    再加一拳一腳,他開始哭爹喊娘求饒命了。

    葉昭想起這些天的奔波勞累,還有夏玉瑾丟的面子和豆腐,暴戾心起,踹得他飛出十幾丈,再走過去拉起,再踹倒,口中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罵罵咧咧道:「老子的男人也是你能陷害的?!真他媽的找死!」

    殺人疑犯快暈過去了,只恨不得對方能給個痛快。

    樓上,伊諾皇子倚著圍欄,興致勃勃地問:「這是在幹什麼?」

    「看我媳婦劈人,」夏玉瑾怕錯過好戲,趕緊將長凳拖到窗邊,捧著碟鹽炒花生,一邊吃一邊感歎,「凶殘!真是太凶殘了!我總算明白秋老虎說的話了!阿昭,手下留情啊!」

    牛秘書監和謝中書也趕緊跑過來,在夏玉瑾身邊坐成一排,齊齊圍觀鼓掌。牛秘書監想起這些天因他受的苦頭,狠辣道:「揍死這混蛋,害我兒奔波了那麼多天!」

    謝中書則慢悠悠地叮囑:「夏郡王啊,讓葉將軍別打死了他,還要問話呢。」

    伊諾皇子也感歎:「葉將軍雄風不減當年。」

    夏玉瑾立刻把對他祖宗十八代的問候再重溫了一次。



44.真相大白

    小乞丐的指認,葉昭從招式、慣用武器、身材、體力上的專業判斷很快鎖定了兇手。

    殺人嫌犯得到了優待,以一介平民之身關入犯罪官員或叛國重犯呆的詔獄。刑部尚書、京兆尹、宰相三人奉命連夜密審,號稱死人都能撬開口的尹千衛執刑,將他折磨得欲仙欲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連在外頭包了幾個外室,養了多少個私生子都說了出來。

    這名殺人嫌犯不是中土人,而是色目人,名叫里拉,他在大秦流連多年,習得一身好輕功,善使短刀,江湖人稱「草上飛」,平日裡專門做些收錢買命,打家劫舍,偷香竊玉的勾當。前陣子有個豪闊海客找到他,說是李大師上年用假的碧玉老虎換走了他的真貨,懷恨在心,所以給了他一百兩金子,要買對方的性命,還答應事成後再給一百兩。

    原本早該動手,奈何秦河新來得粉頭太溫柔,拖了些日子,待東夏使團入京後,處處戒嚴,他唯恐官府嚴查,便順手佈置出假象,想混淆視線,嫁禍於人。沒想到被嫁禍的紈褲居然是南平郡王,鬧得滿城風雨,也嚇得他不輕,便和中人約定去太歸樓對岸的柳樹下拿尾款,準備逃跑,未料遇上來吃飯的夏玉瑾等人,輕功在將軍的凶悍面前無用武之地,當場被打成豬頭,逮捕歸案。

    想買兇殺人的中人見勢不妙,或是想賴賬,或是看見混亂,從頭到尾都沒出現。根據里拉的描述繪製出來的人像,是個普通的中年男子,大秦國人長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點鬍子,身份無從考據。

    負責審理此案的官員們將資料反反覆覆核對了三次,找秦河粉頭問過話,確認他說的沒半分漏洞,心裡大感晦氣——這種因利益糾葛產生的小小殺人案,哪配宰相大人親自主持審判呢?

    於是他們將里拉丟回京兆尹的大牢,按律法宣判,留待秋後處斬。可惜他被葉昭打得太狠,又被尹千衛變本加厲地在傷上加傷,造成血流過多,奄奄一息。而官府發現不是謀逆案後,也不想浪費錢給人渣請大夫,就這麼隨便丟著,任由傷勢惡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

    真相大白。

    夏玉瑾記仇,還對伊諾皇子不依不饒:「真和東夏使團沒關係嗎?這一切太巧合了吧!」

    牛通判冷漠道:「樹上住著目擊證人,大晚上能看清殺人犯的臉,你倒和我說說看,路上遇到殺人犯算什麼大不了的巧合?!」

    夏玉瑾不服,試圖拉攏媳婦做同盟:「阿昭,你說呢?」

    「嗯?」葉昭正在愣愣地想東西出神,被叫了好幾聲才回過頭來,重新聽完他們的爭論,低聲道,「和他有關係又如何?沒關係又如何?沒有證據,還能用拳頭逼他招供不成?如果事情的起因不是碧玉老虎,你知道李大師製作出來的贗品是什麼嗎?東夏使團是八天前到的上京,而里拉接受殺人任務卻是在十五天前……」

    夏玉瑾說:「說不准他是受指示才這樣說的呢?」

    葉昭搖頭:「我找江湖上的朋友打聽過,確認此人是草上飛無疑,他貪財好色,刻薄寡義,這樣的混蛋,怎捨得為包庇幕後主使者忍受嚴刑拷打而死?」

    夏玉瑾聽著也沒辦法,鬱悶道:「真和那頭狗熊無關嗎?」

    「最好無關,」葉昭用弱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如果真是他設計,事情就不簡單了,大秦尚未恢復元氣,國庫空虛,不宜動兵。」

    夏玉瑾見她擔心成這樣,反過頭來安慰:「也不用太擔心,李大師製作偽品是需要原作的,不管是兵符還是玉璽,真正重要的物品哪能去別人手上一呆幾天還沒發現?何況像我那麼心胸寬廣的人,在發現被騙時,也揍了那小子一頓,如果遇上個小雞腸肚的傢伙,還真能變成兇殺案。」

    東夏使團馬上就要回國,就算她有疑點不清,也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找到證據。

    葉昭只能按下擔憂,強笑著同意了他的觀點,並上書皇上,奏請在東夏使團離開時嚴加搜查,並下令駐守大秦與東夏交界處的各軍將領們勤加操練,鞏固城牆,訓練新兵,加強防守,有風吹草動便來匯報,決不讓對方有可趁之機。

    皇上一一准奏。

    夏玉瑾卸下包裹,一身輕鬆,拉著媳婦一起去歡送狗熊滾蛋,看他的隊伍在城門處被檢查又檢查,心裡樂滋滋的,只恨被皇伯父千叮萬囑,不好在對方臨走時再去欺負兩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伊諾皇子則很坦蕩地讓城官檢查行李,除皇上賞賜下的布匹、金銀,還有自行購買的瓷器、鐵器、茶葉等小玩意,並無特別之處,正待揮手放行時,有個在排隊等候出城的商家小女孩,約莫五六歲大,正是亂蹦亂跳的年齡,和哥哥追逐吵鬧,不小心跑過來沒看路,撞到伊諾身上,手中糖葫蘆掉落地上,自己也摔倒了。

    小女孩抬頭,看看對方高大的身材,凶悍的外表,「哇」地一聲就哭了。

    城官們趕緊上前驅逐。

    伊諾皇子蹲下,輕輕將她扶起,又拾起地上的糖葫蘆,塞回去,臉上露出個笑容:「乖,不要亂跑,回去吃糖。」

    小女孩見這個凶巴巴的大叔挺溫和的,也沒那麼害怕了,她雙手背後,正兒八經地道:「嬤嬤說,東西掉在地上,就不能吃了。」

    伊諾皇子微微愣了下。

    「孩子被寵溺慣了,望大人恕罪。」女孩的父親趕緊衝過來,給亂說話的女兒的一巴掌,把她拖回去,並不停和達官貴人們賠禮道歉。

    伊諾皇子丟開糖葫蘆,笑笑:「不礙事的。」

    他站起身,看著這穿的是棉布衣,腳上繡花鞋,頭上插著漂亮的小絹花,眼珠骨溜溜地轉,吵著鬧著要父親給她買新玩意的小女孩,她應該不知道這樣能吃飽穿暖的生活,已是絕大部分東夏孩子夢中的渴望。

    東夏苦寒,畜牧為生,皇室都不敢肆意浪費,普通人一年有七八個月是啃草根,吃獸皮的日子,家裡能有口好鐵鍋已算不錯的人家。所以他一路行來,見大秦地域寬廣,風景秀美,土壤富饒,商舖裡擺著琳琅滿目的貨色,糧店裡永遠不缺食物,街上的人穿著綾羅綢緞,吃著山珍海味,宴會的食物大堆大堆的浪費,心裡頗為驚歎。

    父皇啊,大秦無能的羔羊們正過著好日子,東夏勇敢的雄鷹們卻飢寒交迫。

    這樣的生活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

    奪過來,統統都奪過來。

    他要帶著雄鷹們展翅飛入中原,趕走這群養尊處優的羔羊,讓他們淪為奴隸,去過吃草根的苦日子,而他東夏的百姓們接管這肥沃的土壤,富足的生活,讓東夏的孩子們將穿上嶄新的棉布衣,繡花鞋,抱著糖葫蘆,過上比蜜糖還甜美的生活。

    城門大開,城官恭請東夏使團踏上歸程。

    伊諾皇子回頭,依依不捨地看了眼繁華的街道,巍峨的宮城,城牆上,玄色披風翻滾,裡面站著筆直的身影。是葉昭,這頭大秦罕見的母狼,沒有配上公狼,卻配了只白白嫩嫩的小羔羊。想起他種種愚蠢幼稚的行為,伊諾皇子搖了搖頭,有些忍不住發笑,他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深深掐入肉裡,控制心裡的渴望和熱切,控制幾乎要衝出喉嚨的吶喊。

    別了,繁華的大秦。

    可我們終歸會回來,成為這裡的主人。

    天色有些陰沉,葉昭看著東夏使團的車隊漸行漸遠,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夏玉瑾歡快地說:「放心,天塌下來,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說不准根本沒事,是你瞎操心。是皇上和官員們一起同意放走的人,就算出事也不是你的錯。你現在想太多也沒用,將來的事將來想,早做準備就好。」

    葉昭淡淡地笑了笑:「也是。」

    武官的責任是外敵入侵或動亂的時候,不顧性命去打仗。只要沒下達特殊命令,她的工作是整理和操練軍隊,至於其他的,是皇上與眾文官的責任,她是護國將軍,已權高位重,更不能插手治國之事。晚點寫封信給邊關的柳將軍,他能力出眾,德高望重,手下精兵五萬,訓練有素,不會輕敵,料想東夏就算打來,也過不了嘉興關的天險。

    「這才對!」夏玉瑾順手攬過她肩膀,東夏的狗皇子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如今大事了結,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很邪惡地笑了兩聲,義正詞嚴地提出建議,「阿昭,今天大喜,值得慶祝。」

    葉昭的心思還沉浸在軍國大事中,一時沒轉過彎來:「有何慶祝之事?」

    夏玉瑾:「礙眼的混蛋滾了,李大師之死查明真相,我肩上擔子也卸下來了,咱們回家喝杯小酒,慶祝一下。」

    「喝酒?」葉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反正是自己家,不怕丟人,」夏玉瑾舉爪發誓,「我就是想和你喝酒,歡喜一下,沒別的!」除了摸摸媳婦漂亮的細腰長腿,他保證什麼都不幹!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2 PM

45.十全大補

    從前有個傻子,挖了一個坑,然後自己跳下去了。

    「娶哪個女人不是一樣過日子?再大的笑話笑個幾年就該膩了吧?」夏玉瑾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好歹別人家媳婦沒那麼不善妒,沒那麼聽話,也不能幫忙打架抓殺人犯,更沒那麼長的腿……」他想到這裡,嚥了一下口水,葉昭是難得的女英雄,身居朝堂高位,卻品行皆優,讓人身不能至心神嚮往,不少女人對她崇拜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有傳聞說青樓名妓們私下立了規矩,誰接待南平郡王,讓將軍不痛快,誰就別在這個行當混下去。再加上和家裡妾室鬧彆扭,讓他素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擔憋得難受,還讓著名紈褲的臉面有些掛不住。

    自從那天偷聽完葉昭的話,他也有些心軟,覺得她算是個上得廳房,打得流氓的媳婦,和離書的事就不太願意去想了,等發現媳婦的身材有可取之處後,他更不願意去想了。只盤算著把東西丟在自己房裡,等對方太過分的時候再拿出來威脅一下,也算是把尚方寶劍。

    既然決定不和離了,和媳婦圓房是天經地義的事。

    夏玉瑾琢磨著媳婦酒醉後表現輕浮,也比較好說話,他自己酒醉後容易起色心,等兩個人天雷勾動地火,順理成章爬到床上後,一個是雛,一個是老手,怎麼算都是自己佔優。

    他是容易喜形於色的人。

    楊氏心思靈活,聽聞郡王今夜要和將軍把酒言歡,還要遣開周圍的人,頓時猜到一二。當下大喜,斷定是南閣寺的菩薩靈驗,讓她心想事成,保住富貴,將軍和郡王都做老爺,她可長長遠遠地在主母位置上呆下去,不用換人,要知道葉昭默許她在一定範圍內存私房錢,而宣武侯和南平郡王兩個爵位帶來的收入,再加上安王的富貴和安太妃的偏心,隨便刮刮油水都不少呢。

    眉娘斷定是靈山寺的寶簽靈驗,將軍回來後,順手賞了她一條珍珠鏈,上面顆顆珍珠都有指頭那麼大,光澤圓潤,價值不菲,可見心情極好,表示兩人關係有進展,只要將軍不和離,她在內比千金小姐還嬌貴,在外仗勢欺人的生活算是保住了,就算老了後,以將軍那麼護短的性子,也不會不管她的。以後狹路相逢,可以繼續擺現,讓那些被主母壓迫得苦哈哈的妾室通房們嫉妒得眼紅。

    萱兒則是看見楊氏和眉娘在歡天喜地,琢磨半響,也懂得了其中真相,想著以後可以繼續照料家裡,也開心得要命,趕緊回房裡將太上老君像再狠狠拜了三回,感謝庇佑。並期望以後的生活越來越好。

    葉昭在軍營忙碌,說略晚些回來,不在家用飯,讓郡王先吃,然後等她。

    楊氏安排內務,夏玉瑾發現餐桌上是火爆腰子、韭菜雞蛋炒海蝦、燉鵪鶉、炸腎球、紅燒乳鴿等壯陽菜式,過了不多時,眉娘遣人送來瓶鹿鞭酒,說正是春天適合的飲品,而萱兒的丫鬟則送來了一碗十全大補湯,說是孝順的心意,讓郡王補補身子。言下之意都是,你要讓將軍滿意啊。

    夏玉瑾很悲憤,悄悄問骨骰:「我平時表現有那麼差嗎?」

    骨骰想了想,婉轉道:「不是你差,是將軍看起來太強啊,她戰場打仗勇猛無敵,換個地方打戰怕是也勇猛無敵啊,郡王,你要提高十二分精神,不可輕敵……」

    夏玉瑾想想也是道理,輕敵說不准就要丟臉丟大了,趕緊下筷,把這些平時不太愛吃的菜吃得一乾二淨,又喝了三杯鹿鞭酒,心裡很是妥帖。

    然後他讓人準備了八十多樣下酒的小果子,還有兩罈子剛開封的杏花酒,統統送去東院。東院正屋倚水而建,東西擺在正屋旁的水榭裡,正好賞花賞月,旁邊還有棵高大的榕樹,垂下長鬚落入水中,映著滿湖月色,甚是迷人。

    「覺得還差什麼?」夏玉瑾滿意地問。

    骨骰盤算後,謹慎問:「讓人在水榭掛上紗簾,點些檀香?」

    夏玉瑾摸著下巴,不停點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層層思慮,又擔心自己擺不平將軍丟大臉,叮囑所有人到時都滾出東院二十丈外,聽見什麼聲音都不准進來,只留了個啞僕燒水用。

    萬事俱備,只欠將軍。

    他覺得大男人等媳婦回來辦事不像話,乾脆出門閒逛,吩咐下人們等將軍回來就叫他,下人們對郡王和將軍晚上會做的事情好奇極了,應得乾脆,奈何有封口禁令,只敢兩三好友偷偷議論兩句,猜測郡王究竟要用什麼手段征服彪悍堪比男人中翹楚的將軍,然後一個個心癢得想撓牆。

    葉昭在軍營裡口述,讓胡青給柳將軍寫信佈置邊防事務時,嘴角一直掛著笑意。雖說她在辦事上,不會因私誤公,奈何積威過深,大家都害怕她那張隨時想殺人的黑臉,如今見她情緒甚好,雨過天晴,集體鬆了口氣,聰明的也隱約猜到了什麼。都在心裡默默向有犧牲精神的南平郡王道謝。決定以後少嘲笑幾句,畢竟男人都會互相理解,對上活閻王很不容易,死道友好過死貧道,他收了將軍,將軍就不用禍害別人了,那是天大的善舉。

    於是,大家很盡力地給夏玉瑾說好話,因為不把將軍當女人看,隨便慣了,話題葷素不忌。

    胡青那吃打不吃記性的傢伙,繼續嘲弄:「你那男人的身子骨經得起你折騰嗎?手腳輕點,別三下兩下給弄斷了骨頭。聽說孟興德那裡有上好的助興藥,擺不平的話來找我,我給你騙兩顆去。」

    葉昭對葷話很習慣,並不會羞澀扭捏,只覺得說得不像樣,順手給他腦袋一下。

    胡青被打慣了,絲毫不惱,繼續道:「上次去畫舫,無意聽人提起,說你家男人最喜歡對方主動,不過也是,大部分男人都喜歡主動的女人。」

    葉昭滿臉不信的表情。

    「不信?」胡青笑了兩聲,再道:「你想想我們以前聊的葷話,秋老虎和吳參將那麼猛的漢子,床上就是喜歡給女人壓,就連劉校尉那麼瘦弱的傢伙,也是喜歡生猛主動的美人,再不信你去青樓打聽一下,看看床上功夫哪種最受歡迎。各位兄弟,你們說是嗎?」

    男人們思及自身,附和著點頭:「也是,就算不喜歡,至少不討厭,比呆板無趣強多了。」

    是這樣嗎?

    葉昭若有所思。



46.識情識趣

    夏玉瑾歡快地在外頭溜躂著,連那些損友和迂腐文人對他的嘲弄都充耳不聞,心心唸唸地琢磨著,今天晚上究竟該怎麼辦?

    首先要勸她一起喝兩杯小酒,等腹中有點熱熱的,腦子沒那麼清醒時,先將一杯酒灑在她裙子上,他就帶她回房,一邊道歉一邊過去擦拭,擦著擦著手就可以往大腿裡伸,好好摸上幾把,越摸越爽,越摸越熱,慢慢把裙子往上撩,最後寬衣解帶,推倒成就好事。就算他媳婦長得不怎麼貌美,可是有好身材就成,那腰那腿,他看一眼就能興奮了,何況還有後背式啊! 只要讓她明白了上下關係,將來的日子就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夏玉瑾春情洋溢地直搓手,旁邊認識他的狗友好奇問:「郡王爺,你待會要去逛窯子?」

    「狗嘴吐不出象牙!」夏玉瑾狠狠地「呸」了他幾口,「爺待會回家去。」

    狗友恍然大悟:「郡王爺,你從良了啊?」

    夏玉瑾:「滾!」

    大約晃蕩了一個多時辰,吃了不少花生,蟋蟀急沖沖地來找他:「爺,回去吧。」

    「好!」夏玉瑾跳起,在豬朋狗友狐疑的目光下,狗急地竄上轎子,鎮定地指揮,「慢慢回去,不要急。」

    南平郡王府,東院,一輪明月,月光傾瀉到水面上,波光粼粼,點點金星,涼風吹過樹梢,樹葉在沙沙搖晃,淡淡的檀香味在水榭中流轉,向四面擴散,美酒開了壇,似乎已喝下兩杯,可是葉昭人影不見。

    「人呢?」夏玉瑾遣退左右,四處尋找。

    「這裡!」葉昭在榕樹頂冒出頭,提著酒壺,朝他揮揮手,「上來嗎?」

    夏玉瑾比劃一下樹幹的高度和自己的氣力,果斷道:「滾!」

    葉昭體貼地拋下條繩梯:「風景好。」

    夏玉瑾對她終於懂得不用輕功來夫君面前炫耀,大感欣慰,很給面子地手腳並用爬了上去。樹梢處,拼著兩塊木板,上面放著兩個酒杯,一壺美酒和幾個小碟,樹下望去,是上京十里長街,點著盞盞燈火,街道上遊人如織,盛世繁華,和往常在街上走著時,看到的美麗截然不同。

    「冷嗎?」風稍微有點大,吹得涼涼的,葉昭又很體貼地給他遞了件披風。

    「不冷。」夏玉瑾想了想,還是自知之明地穿上披風,與她並肩坐下,扭頭看去,見葉昭放下了長髮,鬆鬆散散地挽著,掩下那雙劍眉,在夜色朦朧下,皮膚也沒那黑,似乎平日多了些柔媚。她穿著件寬鬆素淨的白色中衣,寬袍大袖,頗為飄逸,再往下是……

    干!她為什麼穿的是褲子!

    褲子要怎麼撩?!怎麼摸?!

    夏玉瑾悲憤了,他開始琢磨潑杯酒,然後以擦拭的名義,抱著媳婦把褲子往下扒了摸的情景到底算不算猥瑣?

    最後得出結論:這媳婦也太不識情識趣了!

    旁邊,葉昭也在琢磨中。

    今天在軍營裡,兄弟們出謀劃策,以親身經驗來傳授她種種御夫之術。其中有個姓海的都尉,他的妻子當年是漠北具平鎮裡最紅的花魁,在他還是普普通通的窮大兵時,慧眼如珠,認定他絕非池中物,並為他浴血死戰,保護漠北的恩義所感動,自贖嫁他為妻,為他操持家務,照料家裡,還生了兩個大胖小子。當時戰士的性命朝不保夕,尋常女子都不願嫁與為妻,海都尉是很感恩的人,飛黃騰達後不忘糟糠,請封讓她做了五品誥命夫人,夫妻感情恩愛,傳為佳話。

    海都尉又是最早跟著葉昭打仗的兄弟,對她的實力心悅誠服,更是出生入死,換過命的交情。所以他知道葉昭難處後,也不顧忌,立刻拍著胸脯請命,把媳婦從家裡偷偷請來,與將軍攜手步入內室,把讓所有男人欲仙欲死,從此看不上其他女人第二眼的功夫統統傾囊相授。

    海夫人得令,教得很盡心。

    葉昭學得很專心。

    何況武學之道,一通百通,只要和肢體相關的功夫技能,葉昭都是天才。她身體柔韌性極高,各方面力量極強,一點就通,一教就懂,能舉一反三,更重要得是她不怕羞!喜得海夫人連連誇讚,回想起當年在翠紅樓時,教那群不開竅的黃毛丫頭時的艱辛,很是感歎。

    葉昭掃了眼夏玉瑾,覺得比第一次殺人還緊張些。她憑著往日殺人點穴的經驗,大致算出身材,只猶豫要灌多少杯酒,才能讓他到昏昏沉沉,放鬆警惕,卻又沒完全失去意識的地步。然後抱下去放在床上,好好實踐海夫人教的技巧。

    兩個人都專心致志各自盤算著小肚腸,結果五六杯下去,都有了點醉意。

    夏玉瑾決定用話題來打破沉寂:「在想什麼呢?」

    葉昭老實:「想你。」

    夏玉瑾聽見那麼坦白的話,覺得臉都熱了,輕斥道:「女孩子矜持點!」

    葉昭趕緊低頭,長長應道:「哦。」

    夏玉瑾見她表情如此正經,不好下手,再次怒道:「也不要太矜持!」

    葉昭抬頭,有些困惑了。

    夏玉瑾歎了口氣,輕輕地說:「那個……和離就算了吧。」

    葉昭眼睛閃了一下,迅速掩下嘴角笑意,做出驚愕表情。

    夏玉瑾挺起胸膛,匆忙解釋:「因為我宅心仁厚!是個好人!怕你離了我嫁個更混蛋的紈褲或老頭!絕不是喜歡你這種不像女人的傢伙!所以你不准蹬鼻子上眼,在外頭傷我面子!否則還是得離的!」

    葉昭笑道:「我早就知道你很好。」

    夏玉瑾噎住,不屑道:「別胡扯了,你嫁我前能知道我是怎樣的人?」

    葉昭脫口而出:「當然知道,我們本不是第一次見面。」

    夏玉瑾愣了,他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按理來說,媳婦那麼霸氣的長相和氣勢,只要是見過的人都沒理由不記得的。

    他追問:「什麼時候?」

    葉昭但笑不答:「忘了就算了。」

    他很流氓地追問:「不說老子就大刑侍候!」

    葉昭更流氓地回答:「來吧,老子刀斧入身面不改色。」

    夏玉瑾立刻起身,餓狼撲虎地撲了過去,腳下一滑,嚇得葉昭急忙出手相助,順勢將他拉入懷中,緊緊穩住。

    葉昭:「沒事吧!」

    夏玉瑾死鴨子嘴硬:「你有事老子都沒事,放手!」

    葉昭酒意上頭,惡習發作,抱著很軟乎,很香,很舒服的東西,裝聾作啞,就是不放。

    夏玉瑾怒斥:「別忘了約法三章,只准我調戲你!你不能調戲我!」

    葉昭妥協:「你調戲吧。」

    夏玉瑾低頭怒吼:「你不放手我怎麼調戲!」

    葉昭抬頭,正好吻上他的唇,輕輕地含了一下:「我幫你。」

    夏玉瑾看見媳婦眼裡綻放的惡狼光彩,深感不妙。

    她……好像還舔了舔唇?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6 PM

47.短兵交接

    齋了二十四年的狼和齋了三個月的狼的區別是?

    第一、 齋了二十四年的狼對吃肉更加執著。

    第二、 齋了二十四年的狼對吃肉更加隱忍。

    第三、 齋了三個月的狼對吃肉更有經驗……

    夏玉瑾搖晃著腳丫,嗷嗷叫著掙扎了一會,以掉下樹相逼,終於制止住兇猛母狼的亂來舉動,他喘著氣,摸摸脖子上幾個小紅點,臉色都變了,奈何月高風黑,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發紅、發青還是發黑。他氣急敗壞地死死瞪著眼前不顧誓言的傢伙,訓斥道:「你無視約定!違規了吧?!」

    葉昭揉揉腦袋,給自己灌了杯酒,然後點點頭:「好像是。」

    夏玉瑾低吼:「何止好像!簡直就是!」

    葉昭饒有趣味地看他亂吼亂叫,忽而伸手撩起他的長髮,往大樹枝幹上一推,湊過去,帶著酒氣問:「我們約定的時候,夫君說過違背規矩後要如何處罰嗎?」

    夏玉瑾傻眼了,回首往事,猶猶豫豫半天,支支吾吾半天:「自然是我說怎麼罰就怎麼罰。」

    葉昭拂袖,嚴厲斥道:「朝出夕改,毫無章程,視規矩為兒戲!荒唐!若是在我軍中,如此治下,輕則降職,重則砍頭!」

    「你!」夏玉瑾給嗆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別急,你沒經驗,做錯事我不怪你,也捨不得怪你,咱們重新定規矩好了,」葉昭見他氣狠了,很淡定地倒了杯酒給他做安慰,死皮賴臉問:「要不,罰酒三杯?」

    「滾!」夏玉瑾的流氓經驗慘遭嫌棄,憤而喝下壯膽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過去就撕媳婦的褲子,要對大腿先下手為強,再行撲倒之實。他撕了一下,撕不動,再用力撕一下,還是撕不動,終於察覺:葉昭是習武之人,衣服盡撿結實的穿,和青樓姑娘們得薄綢小衫無法相比,而且在樹上不好發力啊!

    亂扯之下,他不小心把腰帶打成了死結,更加脫不下衣服,無計可施下,只好採取報復性胸襲行動!把葉昭的中衣扒開,狠狠吃了幾把豆腐,然後悲哀地發現,自家媳婦胸部的曲線……可能就比小倌館裡的頭牌好上一點點……更悲哀的是,除了胸部外,其他地方摸了幾把,都硬硬的,沒發現多少軟綿綿的東西。

    葉昭一邊喝酒一邊任憑他上下其手,心裡不停反覆默記海夫人的教導,定下心神,出言:「今夜月色真美。」

    按青樓經驗,夏玉瑾此時應該接上,「你胸前的景色比月亮更美。」奈何他死活沒找到媳婦的月亮在哪裡,憤而撲上,狠狠在脖子處啃了口,連蹭帶摸道,「讓月亮去死吧!」用力過猛,樹幹搖搖晃晃,驚起幾隻入睡的鳥兒,都撲扇著翅膀,鄙夷地看一眼這個被人拖著才沒掉下去的傢伙,飛走了。

    葉昭躺在樹幹上,扶穩兩人身形,眨了眨眼,嘴角淺淺掛起笑容。夏玉瑾看著她長長的睫毛撲扇起來比蝴蝶展翅還優雅,原本就好像能看穿人心的淡琉璃珠眼睛在夜色下染成漆黑,波光流轉,將殺氣盡數化作柔情,直直刺到他心裡去,然後像小貓似地撓了撓,正想抓住,瞬間又溜走了。

    錯愕間,她輕輕扯斷自己被打成死結的腰帶,散下外袍,張開貝齒,咬上鎖骨處,靈活的舌頭像猛獸般舔舐著,忽快忽慢,時而轉圈,時而輕咬,然後緩緩往下,再往下,當含住蓓蕾時,他猛地弓起身,彷彿每一寸肌膚都像被雷電劈了般,發出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的低吟。

    「住手!」夏玉瑾猛地從溫柔鄉醒過來,推開她,再次堅定主張,「應該是我調戲你!」

    「好!」葉昭毫不在意地解開衣衫,大大咧咧地靠著樹幹道,「你來!」

    夏玉瑾環顧四周,覺得環境不適合自己發揮,硬朗地揮揮手,很有將帥風範地吩咐:「下樹,回房再戰!」

    話音未落,心臟一陣懸空,他還沒來得及慘叫,人已安安穩穩站在樹底,然後半空中幾次起伏,天暈地轉,已經趴在今天楊氏才剛鋪好的大紅鴛鴦錦被上了。

    葉昭問:「刺激嗎?」

    幽幽的檀香味在空氣中回轉,夏玉瑾余驚未過,覺得整個人都軟了,抓得她緊緊的。

    葉昭關心:「莫非……你害怕?」

    夏玉瑾過來好一會,回過神來,硬著頭皮道:「這點小事,能嚇到爺嗎?」

    葉昭問:「你真不怕?」

    夏玉瑾:「當然!」

    葉昭咬著他耳朵問:「兩軍相逢,尚能戰否?」

    夏玉瑾豪氣沖天:「一觸即發!」

    「敵將勇猛,」葉昭伸手勾住他的腰,拉到身前,另一隻手探入,啞著嗓子道,「先讓我檢查檢查糧草。」

    「無恥,太無恥了!」夏玉瑾聽見自家媳婦,三軍總帥做出此等淫、聲浪、語,刺激得難以言喻,頓時嗓子乾渴,小腹立刻傳來陣陣灼熱,待到短兵交接時,將軍弓馬嫻熟,十八般武藝不在話下,打戰期間,軍營只有男人,大家光膀子亂跑、去下河洗澡的多得是,早已見慣各路兄弟,又得高人親傳,怎畏懼小小床上功夫?開頭撫弄極幾下還有些生澀,後面越來越熟練,再加上她的手比較粗糙,左右摩擦下來,直整得夏玉瑾雄風大振,心猿意馬,偏偏要強忍著,想掌握主動,不讓對方挑逗得逞。

    海夫人教導:男人在床上越罵你無恥,其實越是想要,必須乘勝追擊。

    葉昭是個好徒弟,她立刻解了中衣,讓長長的卷髮纏下,身子就像在暗夜中貪婪的黑豹,為狩獵而生,靈活矯捷,瘦卻沒有半分贅肉,雖然沒有豐滿的胸部,可細細的腰肢就像舞動著的蛇,結實、有力、漂亮。

    夏玉瑾嚥了下口水,覺得呼吸困難,腦子也有點空白了。

    葉昭伸出長長的雙腿,勾住他的腰,勾得緊緊的,不容逃去,俯身狂風暴雨似地吻下,左手在他胸前盤旋,右手在下面強攻,時而扭動腰肢,不容半刻喘息。

    夏玉瑾撐不住,終於可恥地硬了,他拍著床板,咆哮著掙扎:「上面!我要上面!」



48.惡戰再戰

    想當年,格勒斯罕木草原,蠻金名將哈爾帖自持悍勇無雙,軍前叫陣,葉忠問何人出陣,趁眾將猶豫之際,年僅十六的葉昭應聲而出,當即拍踏雪馬,持蟠龍刀,直搗黃龍,一刀砍下敵將頭顱,一戰成名。

    如今夏玉瑾的小小叫陣,何足畏?

    「好!」葉昭再次回憶一下海夫人教導的各種姿勢,確認夫君所需,當即把他往床上一推,翻身跨坐,豪邁無比道,「你要上面,就上面。」

    夏玉瑾見她理解錯誤,氣急敗壞地想糾正:「是——」

    話音未落,一個狂野的吻已經落了上來。不是往日的軟玉溫香,而是赤、裸裸的侵略,不容抗拒,不容退縮,讓他想起皇家狩獵場裡見過的猛獸按住獵物肆虐的場景,帶著血腥味的刺激,讓心臟無一刻平靜,激發著原始慾望,每一寸肌膚都在瘋狂吶喊著想要,□早已繃得不行,只恨不得不管不顧,馬上進行禽獸之事。

    他攬住葉昭的腰肢,揉了又揉,試圖翻身坐起,狠狠咬上了她的肩頭。

    葉昭被刺激得本能發作,眼都紅了。

    她當即按下在這個時候還想掙扎的白貂,直接扶著他的胸部,坐上堅硬,縱使被撕裂的劇痛襲來,依舊面不改色,就連哼都沒哼,倒是夏玉瑾被快感刺激得呻吟了一聲,他不停想翻身,卻被壓制得動彈不得,這種被禁錮,高潮不得發洩的感覺,全集中在下面,只能利用腰部,不停地慢慢抽、插著。

    葉昭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感覺,她素來喜歡將作戰節奏掌控手心,便自己動了起來,先是和風細雨,後是狂風驟雨,她不知疲倦,體力強橫,彷彿可以戰到地老天荒。

    夏玉瑾開始還動彈幾下,後面徹底不動了,腦海裡只反反覆覆翻滾著一句話:「媽的!見過猛的,沒見過那麼猛的!」

    他可恥地爽了。

    葉昭俯身,虛心問:「夫君,覺得如何?」

    夏玉瑾見她不怎麼出聲,自己也不好呻吟,正想抗議,低頭見葉昭絕世無雙的美腿慢慢搭上自己肩頭,身下慾望更起,摸了兩把,千言萬語立刻在喉間匯聚成一個「干」字,除此再無表達能力了。

    葉昭立刻抓住他的腰,猛烈起伏,讓原本已白灼化的戰況愈發激烈。

    夏玉瑾的汗水從額間流下,他抓住繡花被單的指尖緊得發白,不停顫抖著,無論再欲/仙/欲死,早登極樂,也不肯丟盔棄甲,認輸投降。

    海夫人教導,男人要叫出來才是滿意。

    葉昭見他咬著唇不做聲,有些不解,趕緊將教學資料翻來覆去想了兩通,終於想起聲色處有所遺漏,便扭著腰肢,低低地呻吟起來,時不時輕輕叫聲「夫君——你好厲害。」

    下有強烈攻勢,上有淫、聲浪、語,甭說那些只會小意慇勤的妾室通房們,就連青樓花魁,有他媳婦膽量的沒有他媳婦專注,有他媳婦專注的沒他媳婦體力,有他媳婦體力的,還沒出生……

    將軍不管是上戰場還是上床,都要所向披靡。

    郡王哪裡還顧得上位置問題?

    他每根骨頭都在前所未有的叫爽,爽得眼淚都快飆了。

    忘記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了。

    反正他持續的水準超越了往常任何一次房事,擱哪裡都不算丟臉。

    結束後,夏玉瑾也累狠了,什麼都懶得干,摟著打得過流氓,上得了大床的媳婦,迷迷糊糊地睡了。

    次日清晨,他悠悠醒來,因為消耗體力不大,並沒有特別腰酸背痛,只覺得腦子陣陣空白,忽然想起這是夫妻初次同房,趕緊翻過身,想抱著媳婦再說幾句親熱話。沒想到枕邊空蕩蕩的,葉昭早就起來了。

    「人呢?」他左右四顧,在床上摸了又摸。

    「來了。」侍女捧著金盆急急走了進來,想起剛剛打掃時,見到將軍的褲子和郡王的腰帶在樹下,其他衣物在內室,還有幾件給撕開,東西一片狼藉,又想起將軍剛剛的表情似乎很滿意,心情也很好,料想是郡王雄風大展,戰況激烈,不由春情蕩漾,欽佩與敬佩下,悄悄多看了他好幾眼。

    夏玉瑾習慣被人服侍,懶懶地撐起身,再問:「將軍呢?」

    「練武去了。」侍女脆生生地回答。

    洞房初夜的大清晨,又不是慾求不滿,還練什麼武?這不是純給丈夫找不自在嗎?

    夏玉瑾忿忿不平地想著。

    侍女後知後覺地想到了這點,眼裡的春情收斂了幾分。

    夏玉瑾怒道:「讓她回來服侍我梳洗!」

    葉昭倒是沒想那麼多,她從不睡懶覺,每天雄雞打鳴就起床,練半個時辰武,然後梳洗,風吹不改,雷打不動。如今她正在練武場上操刀,聽見男人在傳喚,趕緊回來,推門入房,見他難得早起,便走過去問,「再睡會不?」

    夏玉瑾抬頭看去,媳婦已經很可惡地穿戴整齊了,更可惡地的是穿了一身男裝,梳著男人的髮髻,大刺刺地坐在他床邊。他卻剛從被子探出來,頭髮凌亂,身無寸縷,光溜溜的,總覺得這樣的情景讓人有些異樣,又想起昨夜瘋狂的情景,有些訕訕的說不出話來。

    葉昭是初次,她雖不怕痛,但不代表不會痛,所以做起事來也不會很痛快,只是看著他做得高興,自己有種征服的快感,心裡很舒服。如今兩人再次相見,她也有一點點不好意思,趕緊開始回憶海夫人教導的事後工作,試圖靠過去,想依偎著對方說幾句甜言蜜語。

    將軍個頭高,體型雖瘦卻肌肉結實,腰裡還帶了把三十斤的大刀,份量很是可觀。

    一靠之下,郡王應聲而倒。

    兩人趴在床上,面面相覷。

    小小差錯不成問題,葉昭開始照本宣科來誇獎對方:「夫君糧草充沛,真是勇猛。」

    夏玉瑾瞪著她:「起來。」

    葉昭啞了半響,繼續道:「是我見過最猛的。」

    夏玉瑾幽幽問:「你見過很多?」

    「軍營那麼多老粗,大家都是爺們,經常有裸奔的……不過我沒多看,」葉昭先是老實地點頭,看他表情不對,趕緊又搖頭,她想起自己可能背書背錯了,趕緊糾正,「是很多,不對,是我很猛,讓你高潮不斷?」

    記性不好,她就應該問海夫人要小抄的。

    葉昭痛心疾首,試圖自由發揮:「我很爽,你爽了嗎?」

    這爺們的表情,爺們的做派,爺們的問題,到底誰是嫖人的?誰是被嫖的?

    夏玉瑾氣得七竅生煙,他咬著牙,森森問:「你在上面好像挺開心啊?」

    「嗯,」葉昭正在高興,猶未察覺他語氣中的不滿,她回首昨夜,滿意地舔舔唇,「反正我體力比較好,這個姿勢挺合適的。」

    「干!」夏玉瑾徹底崩潰,咆哮著問,「誰他媽說老子體力不好了?」

    看見他那麼生氣,覺得自己體力比絕大多數男人強很多的葉昭猶豫了。

    為了男人的尊嚴,夏玉瑾繼續拍著床板叫囂:「再戰!再戰!老子讓你看看體力到底好不好!」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6 PM

49.鴻雁來書

    將軍早朝,不願戀戰。

    夏玉瑾職微言輕,不需上朝,平時能躲懶就躲懶,工作都靠老楊頭。皇上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工作沒出大錯,沒把巡察院拿去改作歌樓戲館,都不找他麻煩。老楊頭只好流著兩行熱淚,戰戰慄栗地工作,報答郡王「信任」之情,偶爾遇上解決不了的麻煩,就把他身份拿出來頂著,收拾起各路混混,倒也暢通無阻。

    今天,郡王心情不好,一如往常地沒去巡察院,讓人和老楊頭佈置工作後,躲在被窩裡琢磨自己戰術上的失敗。被媳婦反壓是很丟臉的事,更丟臉的是他還被壓爽了、高潮了、痛快了……以後這樣的情形決不能出現,必須保持男上女下的位置,維護男人的尊嚴和主控權。

    失敗的原因主要在體力上。

    葉昭也不知是吃什麼長大的,渾身蠻力,把他隨便一推,就動彈不得,而且那腰……那腿的節奏……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反正這種情況下想反攻,是極艱難的事。

    夏玉瑾最後做出結論:為維護床上和諧,先加強體力鍛煉。

    就算打敗葉昭是絕無可能的事,至少不能遜色得太厲害。然後讓她裝裝弱,讓一讓,滾個床單,大致上也差不多了。接著就把她撲倒按住,自己在上面為所欲為,做些滿足征服感的事……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夏玉瑾越想越淫蕩。

    蟋蟀與骨頭對望一眼,都覺得自家主人臉上表情怪異,可能失心瘋了。

    加強體力就得習武。

    滿朝文武,葉昭的功夫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夏玉瑾就近取材,逮著葉昭就讓她因材施教,好好教導自己本事。

    就算葉昭天縱英才,也猜不出夫君習武背後的猥瑣目的,只當他是想改善體質,大喜過望,趁他還沒改變主意,立刻拖去花園裡,傳了他幾句吐納的法子,插上一炷香,讓他開始蹲馬步。

    「就這樣?」夏玉瑾總覺得她應該有更簡單快捷的武學秘籍。

    「習武之途應循序漸進,不可貪功求快,」葉先生負著手,開始訓導,「腰腿力是最關鍵的,葉家功夫都是從三歲開始扎馬步,每天練上五六個時辰得來的,沒有捷徑。」她是武癡,從小練武到瘋狂地步,行軍打仗不敢丟下,縱使現在工作繁忙,每天至少也要抽出一兩個時辰來練習,休沐時更加泡在練武廳裡,除和人切磋外,門都懶得出。

    夏玉瑾無奈,硬著頭皮練習。

    春末夏至,太陽不算很猛烈,花園裡鳥語花香,清風陣陣,還沒到小半柱香的時候,他已腰酸腿軟,把持不住。

    葉昭很有經驗地在他屁股下放了個火盆撐著。

    他不好退縮,只得想著昨夜敗績,咬著牙關硬撐,不多時便大汗淋漓,面紅耳赤。

    楊氏她們聽聞今早各項事宜,皆以為郡王昨夜表現失敗,沒讓將軍痛快,如今看他在勤奮練習腰腿力,種種猜測更是確定了一層,不由暗暗擔憂。唯恐將軍嫌郡王不能讓人滿意而找借口和離,趕緊遣人尋上等虎鞭泡酒,又讓廚房每頓都給安排乳鴿等壯陽菜式,好讓他雄風大振,服務將軍,造福群眾。

    眉娘和萱兒不放過任何一個討好的機會,趁將軍在指導郡王,不約而同地端著果盤甜品,撲過來討好,在門口嫌惡地看對方一眼,匆匆走了進去,臉上笑得比蜜糖還甜。

    夏玉瑾看兩個侍妾討好地圍在他媳婦身邊,剝葡萄的剝葡萄,說笑話的說笑話,鶯啼燕語,歡樂無限,自己卻在火盆上蹲著,於是心生十二分不滿,咆哮著問:「這像話嗎?!」

    站在他身邊監督的秋華陰陽怪氣地安慰:「郡王別動怒,你體力那麼弱,小心栽火盆裡,這套衣服是上好的綾錦,很貴的。」

    秋水同情地感歎:「哎,將軍對你要求太嚴格了,哪能讓你上手就和葉念北的練習份量一樣啊?好歹也得減半再減半。」

    葉念北今年六歲多。

    夏玉瑾被安慰得想坐火盆裡了。

    葉昭趕緊停下享樂,衝著兩個侍妾正色道:「還不快去服侍你們爺練武?」

    眉娘和萱兒嬌滴滴地應了聲,跑去夏玉瑾身邊,一個打開湘妃扇,不停替他扇著香風,一個掏出繡帕,不停替他擦去額上汗珠。

    眉娘鼓勁:「再堅持堅持,還有小半柱香了,撐過去後,給你揉揉腿。」

    萱兒也鼓勵:「香快到頭了,再撐撐就過去了,真的很無聊的話,要不……我給郡王爺說兩個笑話聽聽?」

    夏玉瑾好不容易鼓到胸前的一口氣,差點給這活寶的笑話衝散了。

    葉昭只管蹲在旁邊,看他憋紅的臉,再想想昨夜的事,怎麼看怎麼可愛。

    情緒大好間,外頭有侍女來報:「將軍,舅老爺給你捎了信。」

    葉昭的母親姓柳,軍門世家,駐守嘉興關的柳將軍便是她的大舅舅。自葉家幾乎覆滅後,大舅舅以為她是葉家兒子,蠻金戰時很是照顧,戰事略平後,還琢磨著給她娶妻生子,給葉家留點血脈,連對象都物色好了,才得知她是女兒身,氣得差點沒追上門用狼牙棒抽死這個欺君罔上、胡作非為的外甥女。只是見漠北軍心穩定,團結一致,不敢妄動,每天提心吊膽,睡不安寢,頭髮都白了好多,直到皇上開恩赦罪後,才重重地鬆了口氣,所以葉昭對他也感恩。

    武將們學問都不是很好,漂亮點的文章皆由軍師代筆。

    信中,他對東夏的小股部隊總是在邊關附近徘徊也感到很不安,如今得知上京有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依葉昭所言,部下重軍,重修城牆,將嘉興關打造成水洩不通的天險,勢必讓東夏蠻子有來無回。

    信末有個他親筆寫的條子,歪歪斜斜地寫著:「做女人要賢惠點,能忍就忍點,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像你娘那樣,提刀追人家十幾里,這次好歹嫁的是皇家,千萬別被休回家了,就算他要休,也得先揍他一頓,再想辦法求聖上弄個和離,將來再嫁容易——此條看後便燒,別給你男人看到了,至於你來信說的報答什麼就不用了。過陣子你九表妹惜音進京,讓她借在你哪裡,順便幫忙給她找門親事,門第低點也無所謂,人品好就成。」

    夏玉瑾吐著舌頭,喘著粗氣,趴在她身邊,陰森森道:「我看到了。」

    哪有教唆外甥女揍自家相公的舅舅?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他娘的氣人。

    葉昭心情倒是很好,她反反覆覆地將信看了幾次,嘴角洋溢著按不住的笑意,「惜音妹子要來了,」然後疊聲吩咐侍女,「給表小姐好好打掃客房,佈置好人手,就在我院子旁邊。」

    夏玉瑾被忽略,很不爽:「你家表妹真不少,關係很好?」

    葉昭道:「是我舅舅宗族的,是遠房表妹,不算親表妹。」

    萱兒不等夏玉瑾開口,搶先問關鍵問題:「漂亮嗎?」

    眉娘白了她一眼,覺得這丫頭也太不開竅了,擠眉弄眼暗示:「就算表妹再漂亮,還能有郡王爺漂亮嗎?」

    萱兒湊過去咬耳朵:「郡王爺就愛美人,萬一他看上將軍的遠房表妹,入得門來,兩方受寵,哪裡還有我們的位置?」

    眉娘越發覺得她不開竅,再比手畫腳暗示:「笨,真是德才兼備的美人,又有將軍做靠山,還用得著往下找門第嗎?」

    葉昭回憶良久,回答:「清清秀秀,瘦巴巴的,不醜。」

    妾室們都鬆了口氣。

    夏玉瑾不安了:「該不是又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吧?先說清楚,太粗魯的話我要丟她去別院的。」

    葉昭想了很久,搖頭:「她有些孤僻,喜歡哭,容易害羞,但不愛打人。」

    大家都鬆了口氣。

   

50.紅顏弱柳

    因表小姐駕到,葉昭總算有了親手佈置女孩子閨房的難得機會。

    青紗帳,碧櫥窗,百寶閣、玲瓏架,她還興致勃勃地在庫中翻翻撿撿,什麼精巧有趣就拿什麼,一股腦送進房間,毫不心疼,只管丟得滿滿當當,看得人直搖頭。還是夏玉瑾實在受不了她亂七八糟的眼光,親自動手,指揮人重新收拾了一番,將房間佈置得錯落有致,丟掉金玉玩意,換上紙墨筆硯和名人書畫,總算有了上京大家閨秀的氣息。

    看著耳目一新的房間,葉昭尷尬解釋:「我從不擺弄這些。」

    夏玉瑾絕望地拍拍她肩膀,長長地歎了口氣,搖著頭繼續去練武場了。

    這世上,有些人喜歡在心裡用懲罰性許願來增強信心,比如看不完這本書就不睡覺;寫不出滿意的文章就不出門;考不上秀才就不娶媳婦;賺不到二十兩銀子就不吃肉等等。

    夏玉瑾也是這類人,平時喜歡偷偷許些骰子搖不出連續三個豹子就不吃晚飯;擺不平某個混蛋就一個月不上青樓等等願望,如今,他的最新許願是,沒做好征服媳婦的準備前,絕不行房!

    所以,為求順利推倒媳婦,翻雲覆雨。他不再挑食,除狂吃楊氏準備的食物外,每天沒事就泡在練武場,揮汗如雨,刻苦練習。臉色比以前好了許多,喜得安太妃情不自禁,不但免了他三不五時回去請安,還派人送了不少補品來。就連秋華秋水兩個對他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人,也感動於這番毅力,不由高看了幾眼,把他從廢物拉到可造廢物行列,態度也沒那麼惡劣了。

    休息時,夏玉瑾想起葉昭這段時間來心情甚好,問陪他練武的兩個女親兵:「她和表妹關係很好?」

    秋水想了想,答:「打戰的時候,葉將軍有時候會給舅老爺寫家書,有時候繳獲了戰利品,也會挑幾件出來,隨信附送給表少爺小姐們,給惜音表妹的似乎都是上上份,兩人關係大概不錯吧。」

    夏玉瑾好奇:「也是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人吧?」

    秋華快嘴道:「誰知道?將軍不太喜歡在人前提私事,信件什麼都是胡軍師幫忙處理的,你可以問問他。」

    「不必了,」夏玉瑾揉著酸痛的胳膊,不以為意,「我也就好奇問問,不過是個快出閣黃毛丫頭,再難相處也用不著我這表姐夫和她相處,應該翻不了天去。」

    秋水點頭:「也是,將軍不會讓表小姐和你在一起的。」

    秋華附和:「免得帶壞人家名聲。」

    「少胡扯,」夏玉瑾嘀咕,「就憑阿昭的爺們做派,她帶出來的女人,名聲能比我強?」

    過了一會,在親兵們橫眉怒眼的鎮壓下,練武場重歸和平。

    一個多月後,車船轉頓,表小姐終於抵達上京,葉昭在軍營得到消息,連忙派人去接。

    兩輛裝東西的車,並一頂藍呢素帷小轎晃悠悠地來到南平郡王府門口,由僕役們幫忙卸下東西,送入準備好的院落,幾個婆子上前抬轎,從邊門入,直到正屋的院門外方停下。

    南平郡王府,女主人形同虛設,只能由楊氏做主,帶著幾個管事娘子出來相迎。

    眉娘和萱兒給將軍慣得膽大,也在不遠處悄悄看熱鬧。

    杏花樹下,轎簾輕輕掀開,走出個乾淨俏麗的小美人,梳著烏雙髻,穿藍綢衣,插著幾根時興的金釵銀飾,圓圓的臉上雖有幾點雀斑,眼睛笑得如新月彎彎,嘴角一對活潑可愛的梨渦,看著就討喜。

    這位就是表小姐吧?看著不難相處。

    楊氏舒了口氣,正想上前相迎。

    未料,小美人回身行禮,恭敬地打起轎簾,俏生生地道:「姑娘,到了。」

    藍呢轎中,輕輕伸出一隻手,搭上了小美人的肩頭。

    戲文裡形容的「手如柔荑,肌若凝脂」「春蔥玉指如蘭花」展現在所有人面前,光憑這只白皙、細膩、柔軟,完美無瑕的手,就美得讓人屏息失神。

    楊氏愣了會,賠笑迎上前去。

    柳惜音緩緩從轎中走下,枝頭紅艷的杏花頓時失了光彩。

    她有著完美的面孔,完美的眼睛,完美的鼻子,完美的嘴巴,完美的身材,從頭髮到指尖,沒有一個地方不美。傾國傾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紅顏禍水……古今往來,所有形容美女的詞語都能放去她身上而不顯突兀,就算為她點烽火戲諸侯,建酒池肉林以博一笑也值得。

    她穿著淡綠色的紗裙,素白色的羅衫,通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只在如雲的秀髮旁斜斜插著根簡單的小玉簪,上面吊著顆小指節大,熠熠生輝的金剛石,隨著她微微搖晃,像蜻蜓點水,如弱柳迎風。緩步行來,不卑不亢地對楊氏行了個半禮,說話的聲音裡彷彿帶著特別的音律,動作優雅如舞姿。

    「匡當」一聲脆響。

    是外頭服侍的小童看得太入迷,不小心打翻了裝糕點的碟子,驚醒眾人。

    每個女人都在撫心自問:「天下間的男人看了這等美色,還想看別人嗎?」

    眉娘素來自持貌美,如今強敵出現,心中恐慌,先死死地盯著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翻來覆去幾遍,自知不敵,氣得扭斷了指甲,揉碎了手帕,臉色難看得連胭脂都蓋不住。

    萱兒雖遲鈍,看見這等艷壓群芳的尤物,也有點緊張,拉扯著眉娘的袖子道:「這個……惜音表小姐好像比郡王爺還好看?」

    「何止好看?她比兩個郡王加起來都好看。」眉娘只恨不得把柳惜音的臉皮剝了安自己身上,說話的聲音都是從齒縫裡憋出來的, 「哪有女人能長成這等狐狸精模樣?可恨!」

    楊氏在心裡默念了十八遍「表小姐來暫住是準備嫁別人家去的」,總算將混亂的心情壓制下來,賠笑道:「將軍聽見表小姐要來,很是高興,她說馬上就回來,一路奔波,我先帶你去安頓?」

    柳惜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羞澀道:「是惜音打擾了。」

    「都是自家人,有什麼打擾不打擾,惜音表妹太見外了!」葉昭人未至聲先到,她身上穿著朝服,來不及換下,興沖沖地直奔過來,身後還帶著想看熱鬧的夏玉瑾,「上次見時,你還不到我胸口呢。現在個頭高不了不少。」

    柳惜音的身形輕輕頓了一下,然後迅速回身,低頭拜見,領子處露出像天鵝般修長、優雅的脖子,她垂下眼,含笑道:「阿昭……」

    這等美人,就連照慣鏡子的夏玉瑾,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葉昭看見她容貌,原本想大大咧咧地攬住她的雙手停在空中,不好意思地縮回,過了好久拍拍她肩膀,柔聲道:「女大十八變,我差點認不出了。」

    柳惜音道:「阿昭卻沒變多少,還是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

    葉昭苦笑:「八年了,也長大了,哪能和以前一樣?」

    柳惜音掩唇笑道:「是阿昭成熟了。」

    夏玉瑾賞了半響美人,同樣是武將的女兒,看看人家的優雅和女人味,再看看自家媳婦的粗魯和男人味,不勝唏噓。琢磨著將來若不幸生了女兒,萬萬不能讓她和母親學壞,得好好親近這個小姨子,只要學得兩三分,他也能含笑九泉了。

    葉昭丟下感慨中的夏玉瑾,親手牽起表妹,慇勤領她去安排好的院落。

    臨行前,柳惜音悄悄朝夏玉瑾抬了一眼,波光流轉,嘴角掛著抹若有若無的微笑,轉瞬即逝。

    是秋波?久別重逢的秋波?

    不是給他媳婦的,是給他的?

    夏玉瑾遲鈍地回過味來,感動得不能自已。

    葉昭的表妹好!不但人好、心好、眼光也好啊!

    若是連那麼乖巧懂事的美人兒都嫁不上品貌兼備的好郎君,全天下的女人都該詛咒月老挨雷劈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8 PM

51.電閃雷鳴

    表妹住在梧桐院,黑瓦白牆,錯落著五六棵梧桐樹,點綴著七八叢薔薇花。

    葉昭說:「你喜歡夏天,這個院子正是依夏天景致來建造的,如今已五月,馬上就要入夏,到時候梧桐樹蔭,薔薇花開,應該是美麗的。」

    柳惜音正在屋中踱步,四處打量,聽她這般說話,心裡一喜,嘴角更添笑意:「難為你都記得,這屋子裡的擺設,不是你安排的吧?」

    葉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看我像是會擺弄這些女孩子玩意嗎?」

    柳惜音道:「也是,你說買些東西送我,還以為會是花粉頭油,結果拎條活魚跑回來,濕漉漉的,一蹦一跳,把我嚇得半死。」

    葉昭:「那可是上好的刀魚!而且最後不是被我偷偷烤熟了嗎?你吃的還是最多的。」

    思及童年往事,兩人笑個不停,夏玉瑾等得不耐煩,料想媳婦要陪表妹用飯,便自顧自吃了,不久後,天空下起淅瀝瀝的細雨,綿綿不絕,直至夜深。

    回屋時,夏玉瑾早已梳洗完畢,全神貫注地在燈下看書。葉昭想誇他勤奮,走過去窺了一眼,是本《春宮秘戲》,張了幾次口,什麼話都說不出,於是默默地轉身走開了。

    練武一個多月,每日進補,身子骨大有長進,爬起山來腰不酸了,腿不軟了,估摸努力撐上半個時辰不成問題,所以準備功夫也馬馬虎虎算完成了。夏玉瑾腦子裡飄著的除了春宮,還是春宮。

    至於柳惜音,他也不是沒心神蕩漾過。

    但大部分男人心裡都有條高低不等的美女欣賞線,越過這條線的都是美女,及格美女和極品美女差距不大,頂多是路上遇到,偷看多少眼的區別。

    娶妻娶賢,會特別想娶回家的女人,還是會在及格以上美女內挑性格、家世、才華等等,美妾是玩物,拿出來娛樂娛樂也罷了,對妾室動真心的男人不是沒有,但肯定是那個妾室長得不錯,性格脾氣特別對口味,和她是不是極品美女並無關係。

    夏玉瑾自己長相很美,眼光比較高。在風月場混慣了,也不是剛見女人的愣頭青小子,很有原則,從來不碰良家女、守規矩女、朋友妻妾和糾纏不清的女人,所以很少惹麻煩。如果柳惜音是青樓花魁,衝著這份天仙絕色,他非撲過去捧上半年場不可,可偏偏是葉昭的表妹,良家好姑娘,那就不應亂來了。

    搖頭晃腦,感歎半晌,夏玉瑾把思緒從柳惜音的臉放回自家媳婦的腿上,想起那的一夜,心神更加蕩漾,越發覺得女人的臉能當飯吃嗎?自然是床上功夫好更佔優!

    他見葉昭已經上床歇息,趕緊跟過去上,帶著憋了一個多月的邪火,醞釀幾口真氣,做足準備功夫,翻身壓上,欲報初夜之仇。

    屋外雨聲漸大,夾雜著電閃雷鳴,風吹大樹,樹枝亂舞,發出吵雜的聲音。

    夏玉瑾扯開葉昭的衣服,坐在她身上,整理一下凌亂的長髮,然後俯下,重重地啃了脖子一口,惡狠狠地說:「今夜讓你知道爺的厲害!」

    葉昭從下而上仰望著,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腰,揉著揉著,十指慢慢滑下,半瞇著眼道:「試過才知。」

    夏玉瑾立刻像惡狼般,朝他心心唸唸的大腿撲去,拉扯著腰帶,滾燙的腦子裡戰鼓齊鳴,旗幟飄揚,吶喊著:「老子一定讓你知道什麼是蝕骨!」

    門外忽然傳來了侍女急促的敲門聲:「將軍……將軍……」

    「哪個不長眼的!」夏玉瑾正在情緒激昂總,恨不得將這個破壞戰局的蠢貨一腳踹出去,「沒事就滾!」

    葉昭攔住他:「何事?」

    侍女也發現郡王爺很不高興,心裡忐忑,硬著頭皮低聲道:「是表小姐一直在哭,怎麼勸都勸不住,能否請將軍過去看看?」

    葉昭翻身坐起,著襪穿鞋:「是我疏忽了,她原本就膽小怕雷。」

    夏玉瑾帶著發洩不得的,呆呆地問:「你要過去?」

    葉昭為難道:「她畢竟是個女孩子,膽子柔弱,害怕打雷下雨。更在漠北屠城的時候,失去父母,心裡也留了些陰影,容易害怕,如今到新地方,怕是不習慣。」

    夏玉瑾聽後,覺得這般如花似玉、嬌弱可愛的美人兒自幼失去雙親,實在可憐,他是個大男人,總要體諒一二,反正自家媳婦跑不了,想什麼時候想辦事不能辦?所以不應為這點小事計較。於是他深呼吸,努力壓制,大度揮揮手道:「快去快回。」

    葉昭:「嗯。」

    夏玉瑾抱著被子,繼續養精畜銳,等待著。

    這一等,他就沒等到媳婦回來。

    葉昭派人傳話:「表小姐認生害怕,哭泣不停,她先陪表小姐睡下了。」

    夏玉瑾呆呆地在床邊又坐了許久,最終灌下一壺涼水,鬱悶地在床上趴出個大字型,獨自睡了。

    梧桐院內,柳惜音剛剛拭去淚痕,破涕為笑,紅通通的眼眶和鼻頭,看上去和雨打梨花般嬌羞動人,她穿著白色中衣,輕輕挽起袖子,玉手輕抬,散下滿頭青絲,然後吹熄琉璃盞內燈火,每個動作都是入骨的柔媚。她慢步爬上床,輕輕靠向葉昭,喃喃道:「阿昭,我好怕,閉上眼就做噩夢,夢裡爸爸媽媽都死了,你把我丟下,自顧自去了,任憑我在後面怎麼吶喊,哭泣,你都不回頭,不留下。」

    漠北慘劇,是葉昭心裡最柔軟之處,多年以來,對這個小時候跟她一塊兒長大的表妹除了憐惜還是憐惜,從沒半分不耐,於是拍拍她的背道:「我從不會丟下你的。」

    「是啊,你從不會丟下我,雖然欺負我最多的人是你,但最照顧我的人也是你,你捉弄我,有好東西也讓著我。」柳惜音看著漆黑的天花板,輕輕說,「我打碎了青花瓷,你替我頂罪,我對叔叔撒謊,你替我圓謊。最後,不管我做了什麼壞事,你都會原諒我。」

    可是,還有呢?

    葉昭困極,早已入睡。

    柳惜音側身,聽著她淺淺的呼吸聲,溫柔的眼裡再次流下兩滴清淚,最終閃過一抹厲色。

    葉昭,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混蛋。

    所有欠我的東西,我統統要取回來。



52.色膽包天

    連綿不絕的雨,下了整整七八天,尚未有停歇的跡象,今年收成怕是不會好,國庫空虛,大戶人家爭相屯糧,西南收編新軍,川南雪災,處處都是耗錢糧的地方,於是米菜價錢悄悄往上漲,白米從二十文漲到四十文一鬥,就連平頭百姓吃的雜糧粗面也漲了五文錢。

    皇上要做明君,帶著皇后一起勒褲腰帶,皇親貴族和朝廷官員們上行下效,雖然吃不得苦,也不敢奢侈得太出格,原本十兩銀子吃一頓飯的改成八兩,要納兩個小妾的只納了一個,家裡養的二十個戲子裁掉五個,媳婦新打的金簪少添兩顆寶石,朝服的惹眼處打塊小補丁,表示和皇上同甘共苦的精神。

    南平郡王府風波不興。

    論滿朝文武百官的吃苦本事,宣武侯葉昭是個中翹楚,她行軍多年,多次被圍困,睡得了雪地,吃得慣豬食,除買武器不惜一擲千金外,幾乎找不出任何與奢侈掛鉤的愛好。夏玉瑾雖是享樂慣的,卻天生聰明,對正經事外的玩意都學得玲瓏透徹,除了玩得一手聽骰絕技,鬥雞玩蟋蟀也是贏多輸少的個中好手,又擅長古玩鑒定,精通市井騙術,不太講究風雅情調,所以甚少有人能在他身上討太多便宜,只要沒遇上什麼特別標緻的新粉頭出來獻藝,也就是隔三差五請豬朋狗友們在外面喝喝酒,看看戲,用他的身份來比其他敗家子,花費實在不算大。

    所以他覺得最近酒菜價格長得有點不像話了。

    杏花樓的酒釀燒雞比平時整整貴了三十三文,青菜貴了十二文,上等美酒貴了五十文,雖然他不缺這兩個小錢,每次吃高興了,打賞的都比酒菜錢多,但不代表喜歡被人坑,再加上這幾天惜音表妹夜晚怕黑,柔弱膽小,葉昭都耐心陪著,鬧得他獨守空房,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達成撲倒心願,渾身直冒邪火,又捨不得把好不容易養出的龍馬精神丟別人身上浪費。思前想後,悲從心來,當場就把老闆給揪過來,拍桌子找借口發洩,:「你小子膽子肥了,天天坑外地人還不夠,連爺都敢坑?」

    「小人坑誰也不敢坑巡城御史大人啊,」杏花樓的何老闆抖著身肥肉,臉上掛著肥膘,愁眉苦臉,「聽說是路淹了,外面的糧食運不進來,大家都說會有大水災,爭相購糧,價錢才瘋漲的,本錢高了,小人生意難做,只能抬價,請郡王爺大度,不要為難了,要不我讓新來的月芽姑娘專門給你唱個小曲兒解悶?」

    夏玉瑾看一眼窗外陰沉沉的天氣,心裡更添煩躁,對聽膩了的月芽姑娘柳芽姑娘統統沒興趣,皺眉道:「朝廷沒下旨平息謠言嗎?」

    「下了下了,過陣子市價就好了吧……」何老闆嘴角抽了幾抽,外頭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說是幾個產糧大省這兩個月的雨下得更厲害,糧食八成要歉收,說不定會像太祖爺掌政時那樣,連續鬧上三年災荒,人吃人的慘事都有。上京天子腳下,尚有壓制,外省搶糧更是兇猛,他還是趁現在還買得起,多收幾袋糧食,以防不測為好。

    夏玉瑾不耐煩地揮手道:「人云皆雲,都是什麼破事啊……」

    受災還不算久,乞丐與難民都沒出現,應該沒大礙吧?

    若真是鬧大災荒,他是黃鼠狼眼皮下掛了名的紈褲侄子,肯定會抓去一起節衣縮食,大哥忙著到處弄錢賑災,本來就陰鬱的脾氣變得更暴戾,又捨不得罵賢惠的王妃,便會動不動拖他去罵一頓解悶,再搶他的零花錢救濟災民。然後青樓酒肆生意也難做,老鴇們會趁機賣一批紅姑娘出去,在難民裡收購些有潛質的新姑娘上來,過幾年就有新美人的歌舞看了,夏玉瑾頹廢地趴在窗前,看著細雨,分析時事,憂國憂民中……

    可惜朝廷的事,他插不上話,憂了也白憂。

    算了,他只要盯著老楊頭勤奮幹活就好了,大不了到時候不出門,躲家裡裝勤儉,然後讓萱兒去唱小曲,讓眉娘去跳艷舞,讓媳婦當狗友來陪自己喝花酒。

    其他的,管那麼多幹什麼?

    何老闆見夏玉瑾想開了,很識趣地主動將月芽姑娘叫來,給大家唱幾支春色綿綿的小曲,聽得他心中邪火更添,恨恨地咬了幾顆花生,就好像在啃葉昭的肉。

    今天一起胡鬧的都是世家子弟,身份都不低,有太僕家的庶子,郎中的侄子、中書令的表弟等等,都是上京鼎鼎有名的花中好手,風流人物,他們一邊用眼角餘光掃月芽姑娘的胸,一邊掃郡王的臉,一邊混亂出言安慰他,一邊在大街上四處張望,看有沒有標緻的大姑娘小媳婦出來買胭脂水粉。

    大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談論各家美人,聊著葷段子,說得興起,美酒過了一壺又一壺。醉眼朦朧,忽見雨中,一把紫色桐油扇和一把藍色桐油傘徐徐行來,傘下是窈窕身形,尤其是紫傘下的美人,雨幕下遠遠看去,雖帶著羃蘺,看不清五官,卻姿態婀娜,風韻動人,已足以讓人眼前一亮。待走到近處,更覺美得天地都失了顏色。

    花中好手們瞬間清醒,個個磨掌擦拳,躍躍欲試。

    「光看這雙眼睛,就比我家七個小妾加起來都美貌。」

    「我去和她搭幾句話,問問是哪家姑娘,好上門提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要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摸摸小手,雖死無怨。」

    「陳兄真乃情聖也。」

    「死胖子,我先上,別搶!」

    「別爭了,」夏玉瑾看清來人,想起上次在畫舫上被大家笑了許多天的羞辱,得意洋洋道,「這是葉昭的表妹,住在我家。」

    「葉昭的表妹?」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起葉昭凶悍,再看看美人的嬌柔,頓覺鐵鞭弄人,縱使色膽包天,一時也不敢造次。

    夏玉瑾炫耀:「夠水靈吧?我在近處看過,那皮膚可是吹彈可破呢。」

    一溜的色狼口水聲。

    夏玉瑾挑逗:「她是柳將軍的侄女,這回上京,是要我媳婦給她尋門好親事的。哎呀,那麼好的姑娘,真不知該和誰家說親呢。」

    「你上次不是說我那張黃寅的仕女圖好嗎?晚點就給你送去!」

    「就憑郡王爺的江湖義氣和高尚人品,以後蔡某赴湯蹈火,任憑吩咐!」

    「我姑姑的兒子的小舅子尚了郡主,咱們應該親上加親啊。」

    「為了她,我滿園粉黛都不要了!從此癡心一片為伊人,望成全啊!」

    「兄弟啊——」

    「哥哥啊——」

    「親家啊——」

    「你是我親大舅啊——」

    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感覺真舒坦。

    看著狐朋狗友們一個比一個巴結,一個比一個討好,夏玉瑾瞇著眼,笑得連尾巴都快翹起來了。

    未料,他們這群極品登徒子還沒出手,已經有幾個不長眼的小混混跑了過去,圍著柳惜音,表情無比,不但胡言亂語,還試圖動手動腳。惜音美人被逼得漸漸靠向牆角,雙目含淚,瑟瑟發抖,就好像在被寒風欺凌的河邊弱柳。她的丫鬟趕緊上前阻攔,卻被為首的惡漢狠狠一推,差點摔倒在地。

    杏花樓內好手們見幾個下三濫的也敢搶先動手,氣得眼都紅了,也不顧對方腰圓膀粗,紛紛往樓下衝。

    「哪裡來的登徒子?!」徐中郎的侄子在咆哮。

    「小娘子!我來救你了!」張郎中的兒子從腰間拔出鑲寶嵌玉的寶劍,雄赳赳氣昂昂喊道。

    「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還有皇法嗎?!」刑部侍郎的敗家子義憤填膺。

    「咕咚——」是陳胖子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同伴的衣襟,抱著一塊兒從樓梯上滾下去的聲音。

    雖然大秦風氣開放,對女子出行的要求並不苛刻,但在大街上和那麼多男人拉拉扯扯,也會留下輕浮名聲,對婚事不利。

    夏玉瑾見勢不妙,唯恐毀了對方的閨譽,趕緊衝了出去。雖然他和柳惜音沒什麼交情,但幾個照面下來,也覺得對方性格柔弱,楚楚動人,讓人不得不心生好感,怎能被混蛋糟蹋了?況且她是自家媳婦的表妹,萬一出了什麼事,就算葉昭明面上不會說什麼,心裡肯定惱怒,以她的暴戾脾氣,說不準會視情節輕重,打斷這群不長眼傢伙的兩條腿或三條腿。

    所幸,紈褲們縱情酒色,體質都不是太好,跑步速度也慢悠悠的。

    夏玉瑾因身體不好,惜福養身,就算風流也比較收斂,再加上近期沒怎麼亂來,在家勤學苦練,讓身手敏捷了不少,他吩咐蟋蟀幾句話,然後兩腳踹開熏心的眾人,惡狠狠留下句嚇唬話:「想清楚她表姐是什麼人?惹惱了活閻王,你們自己看著辦。」

    葉昭殺人如麻,凶名赫赫。

    登徒子們聞言,不免躊躇一二。

    夏玉瑾趁機越過眾人,急急跑去幾個大漢面前,比比對方身高,嚥了下口水,硬著頭皮道:「巡城御史在此,你們這群惡徒!懷念京兆尹的大牢了嗎?」

    柳惜音眼裡閃著淚花,對他叫道:「郡王救我!」

    漂亮的長相,郡王和巡城御史這種違和的雙重身份,娶了最恐怖的媳婦。

    只要在上京稍微呆過兩天的,沒有不知道夏玉瑾的。

    惡漢們雖然混得有點不入流,卻不是要色不要命之徒,眼看遠處有個小廝帶著巡察院的官兵們衝來,趁著對方還不知自己姓名,趕緊掉頭就跑,轉瞬消失不見。

    夏玉瑾見柳惜音衣衫整齊,羃蘺尚在,閨譽無損,長長地鬆了口氣,板著臉訓斥道:「你是女孩子,怎麼不多帶幾個人,就這樣跑出來了?」

    柳惜音紅著臉,低著頭,羞愧萬分道:「將軍快生日了,我想偷偷給她買份禮物。以前在漠北,我都是這樣出門的,仗著叔父的名望,也無人敢欺負,沒想來上京後,想著只是出來一小會,竟疏忽了……」

    夏玉瑾語重深長道:「漠北是漠北,上京是上京。」流氓身份不同的。

    「郡王教訓得是。」柳惜音的聲音嬌嫩柔弱,就好像受驚了的鳥兒。

    夏玉瑾覺得自己可能太凶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換了個口氣道:「下次出門讓侍衛和婆子們跟著你。」

    「是。」柳惜音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似乎很害羞。

    杏花樓上那群紈褲們,見夏玉瑾拔了頭籌,琢磨著只要不惹惱美人,活閻王也不會為這點小事生氣,便急急衝過來討好。跑得快得喊:「那群狗賊,竟唐突佳人,真是可惡萬分,萬分可惡。」後面跟著的比較聰明,趕緊介紹自己,「姑娘休怕,我叔叔是刑部尚書,定讓他把這些惡棍混蛋關去大牢裡,免得禍害百姓。」張郎中兒子也不甘示弱,「最近世風日下,晚點我讓母親進宮將這些事告知容妃姑母,請聖上下嚴旨,好好整頓風氣。」

    陳胖子跑得慢,從樓梯下爬起身,不顧膝蓋傷痛追來,依舊慢了半步,眼看大家都快將好聽話說完了,怕討不得美人歡心,急得直喊:「姑娘,我是陳廷尉的獨子,家財萬貫,年方十八,尚未娶妻,身強體壯,無隱疾啊!」

    夏玉瑾恨不得把這群不成器的傢伙一個個拖出去揍死。又擔心葉昭家表妹被嚇著,想先安慰幾句,再秋後算賬。回頭卻看見羃蘺下那雙秋水明眸,正癡癡地看著自己,她的眼神是那麼的崇拜,那麼的愛戀,彷彿看見了全天下最厲害的男人,最偉大的英雄。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09 PM

53.要媳婦嗎

    紈褲們鬧出的動靜不小,引周圍酒樓上食客們紛紛望過來,色狼的口水越來越多。

    夏玉瑾見勢不妙,停下胡思亂想,急忙讓蟋蟀去找個小轎,把柳惜音連人帶丫鬟一起塞進去,讓她們盡快回府,免得再生是非。

    柳惜音朝他輕輕福身,拭去眼角淚珠,輕身上轎,轎簾落下時,再情深款款地看了夏玉瑾一眼,嘴角露出個若有若無的笑容,笑得人心猿意馬。

    夏玉瑾愣了愣,身子卻在寒風中莫名其妙地輕輕抖了一下。

    紈褲們都是情場高手,美人的眉目傳情哪能瞞得過他們?

    他們揪著夏玉瑾,拖回酒樓,不停起哄。

    「郡王爺,你是有媳婦的人,你兄弟我可還沒媳婦呢!」

    「你這混賬姐夫,莫非想著近水樓台先得月?!真是下流無恥!」

    「葉大將軍會讓她表妹給你做妾室嗎?小心抄大刀追你九條街!」

    「呸!還九條街?他沒出閨房門口就給逮著了。」

    「家裡有母老虎的就別想妾室了,再美的妾室也不行啊。」

    「就是,你乖乖在家相妻教子就好。」

    男人掩面受損,夏玉瑾氣急敗壞反駁:「我媳婦事事都聽我的,別說納一個妾,就算納上四五個,她也會賢惠地給我張羅!」

    徐中郎侄子問:「她給你納的妾呢?」

    夏玉瑾道:「這……這個以後再說。」

    徐中郎侄子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你就回去和她說,要納她表妹為妾好了。」

    張侍郎兒子慫恿:「以郡王你的門第,家裡收用的妾室加通房才三個,已是極少的了。尋常妻子過門,為表賢惠,都帶上四個陪嫁丫鬟,將軍過門那麼多天,不但沒帶有點姿色的陪嫁丫鬟,連個普通通房都沒給你,如今就算討了她表妹來做滕妾,也是說得過去的事。反正以柳姑娘的身份也算高攀了,難得的絕色美人,性情看著也溫順可人,更難得對你有意思,不要多可惜啊?」

    夏玉瑾怒道:「一群死不要臉的,怎麼想得那麼猥瑣?!我媳婦說了,她表妹要找個正經人家做妻子的,那麼好的姑娘,哪能糟蹋了?」

    常太僕的庶子道:「表姐表妹感情好,你娶了她哪能算糟蹋呢?」

    「算了,開口媳婦說,閉口媳婦說,」陳胖子酸溜溜地道:「話倒是叫得響亮,心裡卻是不敢吧?沒事,怕媳婦也沒什麼丟臉的,咱們又不是不理解你難處。」

    夏玉瑾覺得面子都快給踩地上了,拍桌大吼:「誰怕媳婦了!」

    常太僕的庶子大笑道:「你不怕,怎麼不敢找將軍要呢?過了這村可沒下店了。」

    「這……這……」面對絕色美女的示好,夏玉瑾不是柳下惠,怎會完全不心動?可是他也有點煩躁不安,就好像鳥巢附近隱藏了毒蛇,鼠穴門口有等待狩獵的貓咪,就算看不見危險,也能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這種小動物的直覺曾幫他避開過好幾次危險。可是這次,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這種危險感為何會出現在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孩子身上?莫非,是因為對方漂亮過頭所以不安全?他琢磨許久,直到身邊人又嘲弄了好幾句,才支支吾吾給出個理由,「我和葉昭新婚不久,怎麼也得先給她臉,就算要納妾什麼也是過兩年的事,葉昭前陣子也說兩通房好歹也服侍了那麼多年,晚點給正式掛個名分,三個妾室不少了,要換也等她們人老珠黃再說,我身子不好,免得……那個……貪花好色,縱慾傷身。」

    大家聽得捧腹大笑,唯陳胖子念著美人閨名,黯然傷神。

    夏玉瑾給氣得陣陣胸悶,連喝了七八杯悶酒。

    秦河酒樓一家連著一家,大夥兒伸頭探腦看熱鬧。

    胡青是個光棍,他和喪妻未娶的老光棍秋老虎交情好,今天一起陪被媳婦用棍子抽出來的孫校尉喝酒,共同欣賞了這幕英雄救美的鬧劇。

    秋老虎摸著下巴:「干,這娘們真他媽的水靈,咋和郡王攪合上了?」

    孫校尉撐著迷濛醉眼,看了會,嗤道:「再水靈有什麼用?我……我不過是去百花樓睡了半晚,我那媳婦就敢掀翻院子裡的葡萄架,以咱們葉大將軍的狠辣,她家漂亮小爺敢給她帶綠帽?嘿嘿……葡萄架能從上京倒到漠北去。」

    胡青喝了口酒,搖頭:「不會。」

    秋老虎問:「咋不會?」

    胡青苦笑道:「將軍對郡王爺自覺有虧,是捧在手心怕吹了,含口裡怕化了的寵,哪捨得讓他受半點委屈?她又不在乎內宅爭寵,只要郡王爺開口,別說一個……」

    「一個什麼?」葉昭興沖沖地從樓下跑來,也沒聽清他們剛剛在說什麼,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招呼小二要了壺大紅袍,「來晚了,剛剛在說什麼,好像提了我名字?」

    孫校尉尚未開口,秋老虎已老實招供:「咱們在琢磨,如果郡王要風流,想納個美妾,將軍你會攔著嗎?」

    「美妾?好啊!我最喜歡美人了,」葉昭眼前一亮,「只要他高興,別說一個,就算百八十個都給他納回來,到時候大群漂亮姑娘們圍著,吹拉彈唱,鶯啼燕語,簡直美景如畫,」過了會,歎息道,「要不是婆婆不准……」

    宅鬥?哪家經過大風大浪的爺們會在乎內院裡的那點小彎彎道道?

    胡青給了大家一個「就是如此」的眼神。

    孫校尉忽然覺得自家婆娘的拈酸吃醋也比將軍的「賢惠」強。

    「不提傷心事了,我先找狐狸說幾句話。」葉昭朝胡青招招手,把他叫去隱蔽處,從頭到尾打量了好幾次,嘴角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胡青打了個冷顫,有點想轉身逃跑的衝動。

    葉昭問:「要媳婦嗎?」

    胡青:「這個……我是出家之人。」

    葉昭一巴掌重重拍去他肩膀上,拍得他打了個踉蹌,然後興奮道:「保證美得和仙子般,胸大腰細屁股翹!女紅持家樣樣皆能,性情也溫柔,從頭到尾無可挑剔。怎樣?兄弟夠義氣吧?!」

    她琢磨了好幾天柳惜音親事,把朝廷裡比較年輕有為的未婚官員列了個名單,從頭排下來,覺得大戶人家婆媳艱難,倒不如把門第放低些。胡青雖然官位不高,但是才華橫溢,雖然喜歡捉弄人,卻沒有特別大的惡習,只要稍微勤快點,也挺擅長賺錢的,更重要的是家裡人口簡單,過去就是當家主母,絕對沒人添堵,自己和胡青又是過命的交情,看在兄弟面子上,怎麼也不能薄待了她表妹。

    胡青想起剛剛和夏玉瑾呆一起的美人,再對照她前陣子說過自家表妹要來,心下瞭然。小時候住在一起,他也見過柳惜音幾次,那時候她還沒那麼美艷,只是個文文靜靜,做事認真的乖孩子,經常被葉昭哄得團團轉,跟在屁股後面跑。打戰其間,他也幫忙寄過些禮物給柳惜音,也收過柳惜音送來的繡活回禮,還有她組織漠北的姑娘太太們一起縫製,送給將士們的御寒棉衣,覺得對方是個心靈手巧,端莊守禮的好姑娘。

    可是,為什麼懂事的姑娘,怎麼會做出在大街上對表姐夫拋媚眼的行為呢?

    夏玉瑾除了臉皮長得好,門第比較高,實在沒有讓她看得上眼的地方吧?

    除非……

    胡青有些狐疑,他抬眼看看努力給表妹說媒的葉昭,琢磨半晌,問:「喂……你有沒有得罪過你家表妹?」

    葉昭果斷搖頭:「沒有。」

    胡青:「我是指你年少荒唐的時候。」

    葉昭尷尬道:「那時……胡作非為得厲害,全漠北……還有我沒得罪的人嗎?」



54.尷尬往事

    好漢不提當年恥。

    葉昭做過的那些混賬事,簡直是,嗤嗤……人神共憤。

    市井鬼混,幾句口角把人的耳朵割了,喝醉酒打斷人骨頭,為私怨半夜去弄斷人家的腿,砍過人胳膊,逼死過人……若不是她改過自新態度極好,又將功贖罪,不少漠北人恨不得把這惡貫滿盈的傢伙拖去就地正法。

    胡青很體貼:「哎呀,你以前是什麼德性,作為一個被弄斷過骨頭、打傷過鼻樑的苦主,非常清楚,就不要遮遮掩掩了,你到底做過什麼對不起惜音表妹的事情?說來聽聽。」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葉昭很鎮定的眼珠子都開始向左邊微微傾斜,躲避對方的直視。

    胡青摸著下巴,半瞇著眼打量她許久,歎息道:「好歹是你要說給我的女人啊,總得多瞭解點吧?咱們又是掏心說話的兄弟,既然不是什麼大事,你遮遮掩掩倒像心裡有鬼,就算瞞得了一時,難道瞞得了一世?稍微下就知道了。」

    葉昭知道他收集情報的能力,有心要調查肯定瞞不住,只好支支吾吾開口道:「那事絕對得怪我沒腦子,和她沒關係,又是年幼時做的,你萬萬不要因此看輕了她。」

    胡青問:「和閨譽有關?我好像聽人議論過幾句。」

    葉昭沉重地點頭。

    胡青:「你壞了人家閨譽?」

    葉昭重重地點頭。

    胡青饒有興致地搬了個凳子過來,慢悠悠坐下,喝了口濃茶醒酒:「你繼續說。」

    葉昭看著這個最佳表妹夫人選,狠了狠心腸,終於開口說道:「惜音癡迷舞藝,極有天賦。」

    胡青的眼皮抽了抽,再喝了杯濃茶,有點明白了。

    大秦風氣雖開放,但女子也不是毫無禁忌的。優伶舞樂都屬賤籍,不是用來陪客的家妓,就是青樓賣身的女子,是玩物,不管再被達官貴人受追捧,都不能改變被人歧視的地位。所以但凡正經人家,都忌諱讓子女沾上這些青樓的技藝,常見的樂器裡只有琴與蕭被文人墨客譽為君子之樂,可用以修身養性來學習,就連琵琶都因為是海外傳來胡樂而略嫌輕浮,多數在青樓與市井坊間演奏。至於跳舞這種展現身體的技藝,更是只有出來賣的女人才會去學習的。

    柳家是軍門世家,柳惜音的父親雖是旁支,也是個小官,若讓人知道她喜歡跳舞,簡直丟人現眼,若留下個風流名聲,不止是自己找不到好親事,就連姐妹們都會被懷疑家教問題。

    葉昭是寧願丟臉,寧可不要名聲,不顧姐妹聲譽也不願妥協的混蛋,所以葉家死活要將她的女兒身份給掩住,就是怕給其他姐妹丟臉。只打算等她長大後趕出去遊蕩江湖,掛個道士、和尚的名頭,單身一輩子。至於後面被皇上賜婚,由夏玉瑾這個冤大頭娶了她,那是意外之喜,葉家長輩都快從墳墓裡笑醒了。

    柳惜音門第不夠,沒資格被賜婚,只能靠德容言功來找個好相公,所以萬萬不能行差踏錯。偏偏她六歲時第一次被葉昭偷偷帶出去玩,遇到正在表演劍舞的公孫娘子,就好像著了魔般愛上了。水袖翩翩,彷彿能攬下天上明月,裙裾飄飄,彷彿在煙波浩渺的海面上行走,手中寶劍就是活著的游龍,在天海之間翱翔,讓她仿若墮入另一個世界,美得就和做夢一樣。接著下來的是凌波舞、團扇舞、霓裳舞,舞姬們仿若天女下凡,舉手投足間都是化不去的美麗。

    年幼的她癡癡地看著,偷偷地在袖子裡跟著比劃,回家後關上門,在無人處悄悄練習。對著水面,對著鏡子,認真地跳著一輩子都不會有人喝彩的舞。

    「舞是將天地萬物融匯其中,黃鸝啼鳴、孔雀開屏、楊柳迎風、水波漣漪,紅葉飄落的美和感動,統統展現在身體的動作與節奏中。年僅七歲的柳惜音領悟到這點,她天賦異稟,又是個認真的性子,在沒有師父的教導下,只靠觀摩,刻苦鑽研,融會貫通,跳出來的舞姿雖嫌稚嫩,卻能感到用心之美,風味別緻,」葉昭感歎道,「我那時十三歲,正是無法無天的時候,恰逢惜音父親在雍關城附近的金陽縣做縣令,她時不時來我家寄住,我覺得她容易害羞、容易落淚,長得也挺水靈可愛,便經常捉弄,比如弄條菜花蛇嚇唬什麼的。她脾氣甚好,極少動怒,關係也漸漸好起來了。有天她偷偷躲房間裡學跳舞,給我看到,很是驚艷,便鼓勵了幾句,她挺高興的,也挺傷感為何天下不能容許普通人家的女子跳舞,無論再怎麼努力也無人觀賞,這句話觸動了我心弦,便拍著胸脯保證,給她找幾個不會亂說話的觀眾來,她雖然不願,卻耐不住我硬磨……」

    「你真是亂來……」胡青扶額,「當時和你關係好的都是群只知吃喝玩樂,欺行霸市,然後奉承你的混蛋吧?這主意簡直沒腦子。」

    葉昭鬱悶道:「我那時確實沒腦子,惜音年紀太小,兩人都犯了混,沒分輕重就胡來了。用輕功把她帶出院子,跑去郊外跳舞野宴什麼的經過就不提了,反正是有大嘴巴的傢伙喝醉酒將這件事捅了出去,縱使我將他打掉了五顆牙齒,這件事還是被葉家及柳家的長輩都知道了惜音被父親狠狠打了一頓板子,躺床上半個月下不來,還被罰去佛前抄經,關了半年禁閉。」

    胡青問:「你這個罪魁禍首呢?」

    葉昭:「父親讓我跪下受罰,我爬牆跑了。」

    胡青感歎:「多不要臉啊。」

    葉昭怒道:「他要是拿個水火棍或是板子來,我就乖乖跪下給他打一頓出氣也罷了,可他氣勢洶洶地提著把鬼頭刀衝過來,我是傻子才不跑呢!」

    胡青看著她心有餘悸的臉,沉默良久,再問:「後來呢?她惱上你了?」

    葉昭搖頭:「不知道,我在外頭遊蕩了兩個多月,等父親出門才回去的。家裡人禁止我見惜音表妹,我偶爾還會溜去找她玩,但是出去同游就再沒有過了。她是喜歡把話藏心裡的人,就算惱了也看不出,不過那麼多年都沒提此事,哪有那麼小的心眼?應該也放下了吧?」

    胡青想了想,問:「沒別的了?」

    葉昭撓撓頭:「害她挨打就這一回,應該沒別的大事了吧?她那麼多年都沒提,哪有那麼小的心眼?應該也放下了,否則從軍途中怎會給我送寒衣?厚厚的幾層料子,縫得可結實暖和了!」

    胡青琢磨半晌,大概也想通了,正欲開口。

    葉昭又大大咧咧地說:「也就你這傢伙喜歡嘮叨當年的陳谷子爛芝麻了。」

    胡青將要說的話嚥了下去,含笑道:「沒錯,我最喜歡回憶你當年欺負我的事了。」

    葉昭果斷道:「男人不能太小心眼,要大度點!」

    胡青愣了愣,眼睛很快笑成了一條縫,他溫柔地低頭道:「將軍說得是,可惜狐狸心眼就是小。」

    能給葉昭和夏玉瑾兩個混蛋添堵的機會,放過多可惜啊?

    今生今世怕是看不到那麼好玩的事情了。

    他就繼續小心眼地搬著板凳,磕點瓜子、喝幾杯香茶,一邊歡歡喜喜地看南平郡王家熱鬧,一邊找個什麼機會火上澆油一把好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0 PM

55.贈君鮮花

    柳惜音也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再不嫁就來不及了。

    所以葉昭很著緊。

    奈何胡青是個油鹽不進的主,說東就扯西,說南就往北,逼到最後他居然蹦出句:「葉將軍,認識那麼久,你難道還不懂我嗎?」

    葉昭茫然搖頭。

    胡青「為難」道:「這……實在不好啟齒,你想想,我那麼多年都不怎麼近女色?」

    葉昭一個激靈:「莫非你不能人道?我……給你請太醫看看?」

    「不是!」胡青克制住掐死她的衝動,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好男風,對女人實在提不起興致。」

    葉昭痛心疾首:「你不留點血脈,愧對胡家列祖列宗啊!」

    胡青點頭:「或許將來會逼著娶個窮人家的媳婦,留點血脈再出家吧,但是你表妹……」

    鑒於胡青劣跡斑斑,葉昭對他說的話心裡存疑,想起以前去青樓畫舫,胡青對美人相陪都是興致缺缺,哪方面可能真有點問題,心裡也信了個三成,若讓惜音嫁過去守活寡,豈不是恨死自己一輩子?

    於是她拍拍胡青的肩膀,威脅道:「別讓我發現你在耍我,後果自負。」

    胡青笑瞇瞇:「不敢不敢。」

    葉昭想了想,繼續威脅:「不要打我男人主意,否則老子把你吊城樓上去!」

    胡青笑得更燦爛了:「將軍太見外了,我喜歡粗魯點的男人。」

    葉昭眼皮抽了幾抽,氣得半死,終歸是拿他沒辦法,怏怏離去,回家繼續翻朝廷青年俊傑名冊,派楊氏四處打聽,努力給表妹挑相公。

    過了幾日,綿綿細雨依舊不停,路上都是泥濘,讓人懶洋洋的不想出去。

    夏玉瑾天天吃補品,補得滿腹邪火都鑽腦子裡去了,他晚上抱著被子回味細腰長腿勾魂滋味,心裡萬分想要,奈何枕邊人完全不懂怎麼討丈夫歡心,天天陪表妹睡覺,恨得他直咬牙。直到去安王府請安時,被安太妃問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後,他終於憋不住,決定主動出擊,回家趁柳惜音不在,跑去葉昭的書房裡,先往書架上裝模作樣地東摸西摸一會,然後淡定開口,暗示:「媳婦啊,咱們好像很久沒晚上在一起說私話了吧?」

    葉昭從文件堆裡抬頭,茫然:「什麼私話?」

    夏玉瑾恨鐵不成鋼,只好再提示:「關於行軍打仗什麼的。」

    葉昭完全沒反應過來:「我和你討論過軍事話題?」

    夏玉瑾看著她的榆木腦袋,怒了:「老子睡覺是要女人服侍的!」

    「哦……」葉昭瞭然,大度揮手道,「今晚讓眉娘去服侍你。」低頭繼續青年俊傑們的花名冊,認真研究要挑哪幾個去和惜音商量。

    「你還真他媽的賢惠啊!」夏玉瑾連續俏媚眼都拋給了瞎子看,氣得渾身發抖,當場抄起卷竹冊,狠狠往她頭上砸去,也顧不得身份,口不擇言罵道,「干你娘的!連拈酸吃醋都不會!還等男人主動倒貼你不成?!是真傻還是真不知道老子憋了多少天?!你心裡面到底有沒有我這個相公,做正室的帶頭躲懶不乖乖爬上床來服侍!還想推給妾室……老子要不要妾室服侍輪得到你安排嗎?好,明天我就去納上七八個小妾,再休了你這不懂事的混賬!」

    「服侍!我今晚就服侍!別丟了,這是手稿,很貴重的,」葉昭嚇得上躥下跳,接下滿天亂飛的竹卷,總算明白他在鬧什麼彆扭,心裡一喜,撲過去,在耳邊傾述,「莫惱,是我不好,晚上保管服侍得你軍糧耗盡,興盡而歸。」

    夏玉瑾氣憤稍平,翻身推了她一把,按在書架側,攬住細腰,用力地揉了揉,然後緩緩往下,狠狠掐了幾把發洩,然後看著她那雙淡淡的眸子在閃耀著野獸般的光芒,心下不忿,順手拔去她發間銀簪,讓柔軟的卷髮徐徐繞下,然後按著她的肩膀,粗魯地吻了上去,在唇上瘋狂地咬了口,彷彿要將這個混蛋拆吃入腹,卻招到對方的反擊,被大力回吻。兩人糾纏許久,他單膝頂入她雙腿間,同時手不停歇地蹂躪著大腿根部,喘著粗氣道:「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這無恥流氓捉拿歸案,就地正法。」

    「巡察御史要捉拿小人,自不敢違命。」葉昭倚著書架,抬起一條腿,勾上他,挑逗道,「少不得要往御史大人的床上走一遭,讓你細細審訊,就地正法。」

    他媳婦說話是不要臉的爽啊!

    夏玉瑾眼睛都給勾出火了。

    遲疑間,已被葉昭按去椅子上,單腿架在他身上,不停吻著雙唇,輕輕在他下身處拂過,握了一把,低低地問:「御史大人雄風大振,可是想白日與犯婦宣淫?罔顧國法,真是太流氓了。」

    夏玉瑾更無賴地反擊:「老子是皇帝的親侄子,做的是天下第一昏官,想幹就干,還管國法幹什麼?」

    纏綿喘息間……

    「葉將軍可在——」嬌滴滴的聲音從廊外傳來

    「誰!」夏玉瑾蓄勢待發,慘遭打斷,恨得想將沒長眼的王八蛋統統拖去巡察院關起來,再打個一百大板以儆傚尤。

    嬌滴滴的聲音再道:「我奉表小姐之命,給將軍送花來的。」

    葉昭回過神來,知道是柳惜音身邊那個叫紅鶯的侍女,趕緊將爬在身上糾纏的夏玉瑾推開,迅速挽起長髮,整整衣襟,再整整他的衣襟,使了個不要亂來的眼色,重重地咳了聲:「進來吧。」

    夏玉瑾委屈至極,狠狠朝紅鶯剮了幾十眼。

    紅鶯察覺情況不對,臉上活潑可愛的表情也黯淡下來,雙眼湧出層淡淡薄霧,奉上盆開得艷麗的碧紗草,賠笑道:「將軍上次誇我們小姐養的碧紗開得好,所以她讓奴婢給將軍送來一盆,還有幾盆從西夏帶來的奇珍異草,雖是山野粗鄙玩物,開花時香氣濃郁,擺在桌上很是別緻,待會送給郡王爺和夫人賞玩。」

    葉昭道:「她費心了。」

    紅鶯扭著裙角,怯生生道:「我們小姐說謝謝郡王和將軍這陣子都替她費心了,還幫她收拾了闖禍的亂攤子,很是感激。」

    夏玉瑾在路邊救下柳惜音之事,很是得意,從沒瞞過葉昭,如今見她給謝禮,沉吟片刻,就讓隨身小廝收下了,捧到面前,見其中有盆開著纍纍紅色花朵的小盆栽,特別別緻,而且芬芳撲鼻,有安神之感,頗為喜愛。

    紅鶯道:「這是曼華草,最宜放在床頭,做夢都是甜絲絲的。」

    夏玉瑾聞著甚好,便讓人拿去放好,然後對她道:「今晚將軍有事,不過去表小姐那邊了。」

    紅鶯低頭道:「我們小姐說,打擾了那麼多天,她也認床了,晚上不必再打擾將軍。」

    夏玉瑾見障礙掃平,大喜。

    暗暗發誓,若今晚再有死娘皮破壞他性致,非得將對方拖過來瀉火!然後賣出家門去!



56.大紅嫁衣

    媳婦真的很忙。

    夏玉瑾在旁邊游手好閒了一會兒,終於優哉游哉地回去了。

    經過靠近後花園的迴廊處,卻見柳惜音穿著件嫩黃色繡蔓草的絲綢春衫,在紅鶯的陪伴下,愣愣地坐在亭子內看雨珠一滴滴打落池塘,洗淨嫩綠小荷,泛起漣漪,泛紅的眼角里卻有掩不住的憂傷。

    夏玉瑾本不想多事,奈何經過時,聞到她身上傳來陣陣濃郁的熏香味,好像牡丹茉莉混合在一起,再添雜了不少說不出的香味,很是俗氣嗆鼻,他鼻子敏感,不由打了幾個噴嚏。

    柳惜音聽見聲音,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趕緊起身,恭敬行禮,低頭柔聲道:「惜音見過郡王。」

    衣衫挪動間,香味更盛,夏玉瑾見對方先打招呼,也不好躲開,只好揉揉鼻子,苦笑道:「你這熏香味道有點重。」

    柳惜音立刻臉紅了,訕訕道,「大概是今早的香料熏壞了,我這兩天有些傷風,鼻子不靈,聞不真切。」然後怪罪地看了紅鶯一眼,「怎麼不提醒我?」

    紅鶯急忙道歉:「我見姑娘今日想穿這件衣服,又不出門,料想也是無妨,所以忽略了,請恕罪。」

    柳惜音歎息:「真是沒用的丫頭,讓郡王見笑了。」

    「沒事,」夏玉瑾對她恭維的眼神與口氣極其受落,再加上她懂事不再糾纏葉昭,心情大好,看著人也更加順眼了,便安慰道,「你表姐那裡還有太后賜的上好熏香,讓她去庫房尋些給你,反正她不愛這些脂粉,白擱著也是可惜了。」

    柳惜音掩唇一笑,含羞道:「阿昭公務繁忙,怎好去打擾她?」

    夏玉瑾想起很重要的問題,困惑問:「你怎會管表姐叫阿昭?聽著似有不妥吧?」

    柳惜音道:「她從小扮男裝,我們表姐妹從小管她叫昭表哥慣了,如今雖換了女裝,一時也難以改口……如果郡王介意的話,惜音改了也無妨的。」

    「也不是什麼大事,都是自家人,怎麼叫舒服怎麼叫好。」夏玉瑾很理解這種心情,「對著她那張臉,換了我也難以叫出表姐兩個字來。」

    「郡王爺真會說笑。」柳惜音抬眼看他,不停地笑,彷彿憂鬱都被對方一掃而空,人面桃花,映著滿園春色,端得是傾國傾城,艷麗得不能直視。

    夏玉瑾對著這禍水級尤物,前些日子紈褲們的胡言亂語又在耳邊徘徊,唯恐自己把持不住心智,起了亂七八糟的念頭,可能會把媳婦惹怒。再加上香氣實在刺鼻,便隨便說了兩句閒話,迅速溜走了。

    柳惜音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臉上春意暖暖的笑容驟然化作冰山般的寒冷,仇恨比野草還瘋狂的蔓延,她的雙眼就好像從洞穴裡探出頭來的斑斕毒蛇,沒有柔美,只有怨毒,死死盯著對方的背影,十指緊扣著,長長的指甲掐著袖口滾邊,彷彿要將它當仇人揉穿戳爛。

    紅鶯同仇敵愾地看著夏玉瑾蹦躂著離去,狠狠地呸了兩口,然後勸道:「姑娘,別管這混賬了,快回去吧……」

    梧桐院內,燒起熊熊火盆。

    柳惜音遣開南平郡王府的丫鬟,掩來了門窗,換了件同樣的嫩黃春衣,然後用利剪將今日穿過的春衣裁成一條條,澆上燈油,讓紅鶯將它們小心翼翼地丟入火盆中燒燬,火苗迅速將綢緞卷散發出嗆鼻的氣味,迅速捲成一塊塊焦黑碎片,然後用棉布包包起,藏去角落,等第二天找機會拿出去丟掉。

    紅鶯燒完,聞聞空氣中的味道,為難地看向主人。

    柳惜音淡淡道:「從箱子裡找件同樣質地的衣服放火上燒焦,就說是失手落進去的。」

    紅鶯脆生生應下,迅速翻箱倒櫃。

    柳惜音走到她身後,伸出指尖,從箱底輕輕拈出件綢制的紅嫁衣,在膝上緩緩鋪開,金線密密實實繡出展翅鳳凰,栩栩如生,彷彿要從火色背景下飛出來,還有鴛鴦戲水,並蒂蓮花,五色彩線排布盡顯精妙,每一處細節都展現繡制這件嫁衣的主人巧手慧心和耗費的心血。柳惜音珍稀地撫平嫁衣上的折痕,微微愣了會,忽而伸手,讓這只美麗的鳳凰徐徐滑落火中,一點點被吞噬,蜷縮,化作醜陋。

    「姑娘!你瘋了嗎?」紅鶯心疼得伸手去搶。

    「就這樣吧,」柳惜音看著嫁衣焚燬,沒有可惜,只有扭曲的笑意,「反正我今生今世,再不會有穿上它的機會了。」

    紅鶯想起以前溫良婉約的她,陣陣難受。

    黑暗中,有只撲向火中的飛蛾。

    當夜,夏玉瑾在房中,忽然昏厥了。

    葉昭聞訊,丟下手中寶劍,幾乎是用飛地撲向正房,快馬去太醫院,將孟興德從小妾的被窩裡硬拖出來,再快馬趕回,塞去房間給丈夫把脈。

    大夫到時,夏玉瑾剛剛醒來,覺得有些虛弱,正躺床上喝燕窩粥,見孟興德來,很熟門熟路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乖乖伸出手去。

    孟興德細細把脈,除虛火上升外,沒發覺有什麼大問題,奈何旁邊有將軍殺人的目光。沉吟片刻,只好說是酒色沉迷過度,掏空了身子,要臥床修養段時間,不宜近女色,不宜喝酒,不宜勞累,好好調養幾個月就會好起來,又開了幾個調養的食補方子,細細囑咐。葉昭緊張得連連點頭,將大夫吩咐統統記下,命人去煎藥,把書房文件統統搬來臥室,暫停練武,除上朝外皆親自服侍在側。

    夏玉瑾也搞不清為何自己禁慾修身,鍛煉身體反而弄出事來,奈何他以前是病秧子體質,雖行事有節制,也要處處充面子,就算夜宿青樓三夜只睡了一次花魁,也硬要說一夜睡了三次,誇得自己風流無比,如今說自己沒酒色沉迷,也沒人相信,只當是他過去行為不端種下的禍根忽然發作。

    安太妃心疼得眼淚流,立刻把葉昭抓去跟前教訓了通,讓她別讓丈夫沉迷房事,好好休養身體。以後也要盯著點,三個月內不准給他碰女人。葉昭對夏玉瑾身子的擔憂也不下於她,當即應下,將監視他逛花樓和看女人當成第一等軍國大事來辦,派出暗哨,處處嚴防緊守,唯恐他在調養期間因風流鬧出舊病復發來。

    夏玉瑾覺得這事真他娘的扯蛋,卻怎麼也想不出原因,可是在娘親的眼淚下,也只好半信半疑地依了。媳婦每天都在枕頭邊,看得著吃不著,想用強都打不過的心情,實在鬱悶。

    唯有床頭那株可平復煩躁心情,幫助入夢的曼華花,成了他最好的陪伴。

    睡吧,睡著了就什麼都不想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1 PM

57 五月初五

    胡青印象中的柳惜音是善良卻有點懦弱的姑娘,不太起眼,做任何事都認認真真,經常被壞心眼的葉昭逗得直掉眼淚。可是漠北戰役最艱難的時候,她卻挺身而出,在後方動員閨閣中的夫人千金們慷慨解囊,還把自己的嫁妝變賣不少,為大軍籌備糧草,讓他留下了極佳的印象,所以他也不太相信柳惜音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只覺得是小姑娘被「表哥」騙久了,在鬧彆扭,讓她發洩完就過去了。

    而且他對南平郡王府裡每天雞飛狗跳是喜聞樂見的。

    但是把夏玉瑾的身體鬧出問題來,就有點過了。

    事情發展得太出乎意料,已失去控制,裡面可能有問題。

    所以胡青頂著夏玉瑾殺人的目光,上門探訪。

    夏玉瑾正在忙著鬧騰葉昭玩:「我要吃蘋果。」

    葉昭發動手下滿大街找早熟的蘋果。

    他說:「削皮。」

    葉昭立刻抄刀子上。

    他說:「剁泥。」

    葉昭悶不做聲地找把斧頭在桌上劈,

    他說:「喂。」

    葉昭立刻捧著金碗銀勺,守在旁邊一口口餵他吃。

    夏玉瑾還沒吃完,聽見胡青到來,想起以前被騙的恨事,拍著床板大聲喝道:「趕走!」

    葉昭親自去將胡青請了進來。

    胡青賞了賞古畫,又替臉色難看的夏玉瑾把下脈,覺得還算平穩,然後在房間裡溜躂了圈,發現床頭那盆曼華花開得正盛,那種在漠邊域罕見的小花,富貴人家若睡不著,也會尋兩棵來放在床頭,藉著香味入夢,雖然用久了不太好,但應該不至於到傷身或讓人昏迷的地步。

    葉昭期待問:「你也算半個軍醫,看得出什麼嗎?」

    胡青則嫌惡地丟開夏玉瑾的爪子:「嗯,看出他被你養得胖了圈。」

    夏玉瑾鬱悶得直嘟囔:「都說我沒病,天天禁這個禁哪個,沒病都給禁出病來……」

    葉昭安撫一下他,擔心道:「沒事的話,好端端怎會暈倒呢?」

    夏玉瑾果斷道:「肯定是被你氣暈的!」

    大家對他的胡說八道都不予理會。

    胡青又對他暈倒前發生的事情細細和最近的飲食作息習慣等細細盤問了番,最後得出結論:「大概是他體質虛,受不起將軍的武藝操練,勞累過度,忽然發作,養段時間就好了,將軍你也別總禁著他在院子裡,活動一下比較好。另外,床邊的曼華花能不用最好別用,若依賴慣了,將來離開,就很難睡著。」

    葉昭一一應下,看著夏玉瑾滿臉不耐煩,趕緊送軍師離去。

    胡青出門後,忽然回身,問:「惜音姑娘最近在做什麼?」

    葉昭想了想:「她前陣子不甚燒了嫁衣,心情不好,在屋裡做繡活,偶爾也過來,站在花廳外探望一下,給大家送點甜食。」想起表妹的貼心,她很是歡喜,臉上也帶出些笑意。

    胡青吩咐:「惜音姑娘送來的東西別給郡王吃了。」

    葉昭皺眉,不解問:「為何?」

    胡青知她對外人狠辣,對親人朋友卻護短厲害,從不猜疑。柳惜音更是擱心頭上信任的人,毫無證據就不能指著她鼻子說有問題,萬一猜錯了不好解釋,於是琢磨片刻,笑道:「他身體本來就不好,還吃那麼多甜點,若是變成胖子或是壞了牙,就更虛弱了。」

    葉昭本來覺得圓滾滾的雪貂也很好看,正打算努力養肥,聽他這麼一說,也猶豫起來。

    胡青趁熱打鐵道:「你表妹是客人,又燒了繡衣,正應重新趕製,哪能天天讓她做下人的工作?就算做,也應該讓她指點你家丫鬟們動手,別讓外人說你南平郡王府連個廚娘都養不起,還讓客人親自動手。」

    「說得也是,」葉昭也囑咐,「上次和你說的事也要放心上,替我再打聽一下哪家有才貌兼優的公子未婚。」

    「嗯嗯嗯……」胡青隨便應下,腦子略動,覺得近年來漠北連連戰亂,女多男少,柳惜音傾國傾城,才華出眾,心靈手巧,縱使七八歲犯過錯,但看在年幼無知的份上,後來行規守矩,也應抹消了,而且柳家門風端正,也不是趨炎附勢,賣女求榮之徒。怎至於在當地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好對像?要送來上京找?說不定柳將軍為侄女瞞下了什麼。

    他立刻回府修書一封,讓人快馬送去漠北,徹查柳惜音的事情。

    月餘後,是五月初五,夏節。

    持續許久的陰天稍稍放晴,雨勢稍停。

    年輕女孩紛紛攜手走出閨閣,打扮得花枝招展,拿著團扇,帶著薄薄的羃蘺,踏著滿地落花,青春可人的容貌被番雨過天晴的初夏被襯得十分動人。未成親的才俊或紈褲們,也穿著漂亮的衣服,蜂擁而出,手持折扇,在船頭吟唱詩歌,力圖言談出眾,氣質優雅,以博得佳人青睞。而成親的男女,或坐著花船龍舟在河中遊蕩,或在附近的涼亭茶寮休息,達官貴族則聚在河邊被帷幕圍起的草地上,一邊賞夏,一邊看哪家兒郎或閨女合適自家的孩子或親戚。

    夏玉瑾被母親和媳婦聯手關在屋子裡,正憋得不行,哪能錯過這等盛事?便吵鬧著非要去。葉昭見他身體已經好轉,請孟太醫來看過,也說只要再調養調養就不礙事了,於是鬆口,帶著他和朋友們共同游河,順便把柳惜音也帶出去,讓太太夫人和公子哥們看上兩眼,方便以後說親。

    兩岸碧綠,岸邊有不少荷塘,碧綠的荷葉打著露珠,嬌嫩花朵紅艷,正是入夏好光景。路上許多熟人,葉昭被寧王家的廣平郡主和姐妹們扯住,被迫滿足她們的好奇心,講些在漠北行軍打仗時的趣事。

    廣平郡主崇拜地問:「葉將軍,聽說秋將軍一次能殺上百人,你呢?殺過多少人?」

    「沒數過,」葉昭想了許久,搖頭道,「也不想數。」

    惠敏縣主笑道:「將軍一次殺過上萬人,秋將軍哪能比?」

    寧平郡主嗤道:「殺降不吉。」

    葉昭解釋:「當時已經沒有糧食了,士兵都吃不飽肚子,更養不起俘虜。而且蠻金人狡猾,不講信用,對大秦俘虜從來是格殺勿論,我若放虎歸山,這些俘虜定會捲土重來,再次陷入惡戰。」

    寧平郡主道:「做人總歸要積陰德,留餘地。我家黃夫子說,蠻族雖缺少教養,也有不少能被禮儀教化,怎能統統一殺了之,是將軍殘忍過度了。」

    葉昭聽得直笑,惹得周圍小姑娘紛紛紅臉。

    「你家夫子說得太對了,不愧是忠孝廉恥具備的正人君子,」夏玉瑾鼓掌讚道:「下次兩軍對壘,咱們找幾千個讀書人,一起站在陣前高聲誦讀聖人書,教化那群蠻子,讓他們知恥知羞,認識自己做得不對,然後放下武器,鳴金息鼓,從此兩國邊境萬年友好。「

    大家給他逗得捧腹大笑。

    寧平郡主羞得臉都紅了,推著他,任性道:「堂哥太混賬,快出去!我們不和你玩。」

    小人不與女子鬥。

    夏玉瑾眼看堂妹就要生氣,趕緊嘻嘻哈哈地跑出去,站在河邊和花船上認識的紈褲們打招呼,順便研究今年路過的姑娘妹子們的身材容貌,評論哪個最漂亮?奈何統統比不上站在綠柳旁的惜音,她穿著淡綠春衫,美目倩兮,舉手投足間,奪盡百花風采。可惜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不好太過放肆,急得才俊們撓頭搔耳,琢磨怎麼上前搭話,或讓母親去南平郡王府提親。

    「夏日風光無限好啊。」夏玉瑾看著美人們的酥胸和薄裙,感慨萬千,醞釀許久,準備淫詩一首,與紈褲兄弟們共賞。剛想了個開頭,忽然膝蓋傳來陣陣細小酥麻的感覺,迅速擴散,兩隻腿好像不屬於自己,身子控制不住,一頭往河裡栽下。

    「郡王小心!」焦急的女聲從旁邊傳來。

    有只纖細美麗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卻因力氣不足,被硬拉著一同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擠走胸前所有生氣,數次被淹的記憶湧上心頭。

    夏玉瑾手腳並用,不管不顧地拉扯著身邊的人,恐懼地掙扎著。

    「救命——」

    「將軍!郡王和表小姐落水了!」



58 殺伐決斷

    溺水之人唯一會做的事,就是抓緊能夠到的一切,不管是稻草、木頭、還是人。

    柳惜音幼時曾和葉昭偷溜出去玩,算是會水,臨來前又悄悄練習了幾次,對拖重物游上幾尺距離頗有把握,卻沒想到會被夏玉瑾掐住脖子,死纏著身子,用力亂拽,所有划水技能都用不上,幾乎要像石頭般沉下底去。

    瀕死的威脅下,她終於慌亂,反手狠狠打向夏玉瑾的頸部,將他敲暈,待不再掙扎後,拖著往岸上游去,游到近處,葉昭長鞭出手,捲著她的胳膊,將兩人一塊兒拖了上來,周圍人匆匆趕來,掐人中的掐人中,按腹部的按腹部,夏玉瑾嗆了好一會,終於悠悠醒來,望著烏沉沉的天空,腦中空白,恍如隔世。

    葉昭確認兩人無礙,鬆了口氣,回頭卻見柳惜音濕得和落湯雞似的,薄薄春衫已經濕透,緊貼著身子,看得清動人曲線,她鼻子發紅,抱緊身子,伏在河邊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地看向她,就好像做錯事的孩子。

    葉昭急忙打了個響哨,踏雪從外面飛躍而來,她伸手從馬背上扯下件玄色斗篷,將柳惜音從頭到腳包裹起來,阻開眾人視線,柔聲問:「還能走嗎?」

    柳惜音弱弱道,「腿被刮傷了,有些疼。」然後悄悄看眼周圍幸災樂禍或嘲弄、惋惜的視線,蜷縮成一團,眼淚不停落下,哭得說不出話來。

    紅鶯撲過來,哭道:「我們姑娘的名聲全毀了,這可怎麼辦?」

    葉昭轉身問夏玉瑾:「你還好嗎?」

    夏玉瑾點點頭,冷得發抖,不停喘著氣,雖驚魂未定,可看著葉昭抱著哭泣美女,拍著她後背安慰,身邊還有個比兔子還可憐的丫鬟,覺得有點被媳婦忽略的感覺,心裡不太舒服,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和救了自己的小丫頭片子爭,只好死要面子地咬著牙,大度道:「屁事都沒,你先送表妹回去,我自個兒能走。」

    「嗯。」葉昭冷冷地掃了眼看熱鬧的人群,伸手抱起柳惜音,迅速離開。

    夏玉瑾站起身,跟著走了兩步,腳腕傳來一陣劇痛,他急忙蹲□摸了兩把,覺得紅腫難受,怕是落水時扭著了。

    柳惜音在葉昭懷裡,停下抽泣,柔聲道:「郡王似乎不舒服,還是我下來吧。」

    夏玉瑾不能讓小丫頭讓自己,更不能讓媳婦抱自己,只好硬著頭皮道:「沒事,一點小傷,讓骨骰扶我一把就好。」然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媳婦兒抱著美人,頭也不回地往馬車快速走去。心知這件事鬧大了,柳惜音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裸地和自己摟抱著從河裡鑽出來,兩人還緊貼在一起,雖情有可原,也是名聲掃地,以後親事難成,還可能會惹出更多麻煩。葉昭怕是對自己心生不滿,所以不理不睬。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要落水的啊!

    柳惜背對著葉昭,朝他溫柔一笑。

    夏玉瑾更糾結了,他在眾人噓寒問暖下,一瘸一拐地讓骨骰與蟋蟀的攙扶著,緩緩朝輿轎走去。

    才走了幾步,葉昭已經折返,示意骨骰讓開,托住他右臂放在自己肩上,自責道:「對不起,我應該跟著你的。」

    夏玉瑾見她沒生氣,心情瞬間好了不少,大度道:「得了吧,我上廁所你也跟著?逛青樓也跟著?洗澡也跟著?」

    葉昭見他不在意,也笑道:「後兩樣是使得的。」

    夏玉瑾怒了:「你說什麼?!」

    葉昭很沒自覺地討好道:「聽說百花閣新來的玉菁姑娘是漠北人,舞得手好劍舞,夫君有空可以去瞧瞧……」

    夏玉瑾氣得直跳腳:「你從哪裡知道這些混賬消息的,真他媽的該死!可惡,敢當著老子面上青樓!看老子不休了你?!嗷——我的腳啊——」

    葉昭安慰:「沒事,快到了,男人要堅強點。」

    夏玉瑾痛得眼淚都快飆了,看著她那副「男人忍痛是理所當然」的表情,咬著牙道:「忍你個王八蛋!」

    回府後,更衣、請大夫,診斷、抓藥、煎藥等,忙得不亦樂乎。

    所幸夏日水暖,兩人都沒出什麼大事。就是夏玉瑾的腳包得和粽子般,在地上蹦蹦跳跳很是不易,他轉了兩步,問葉昭:「你表妹怎麼辦?先說明,我絕對沒有見色起意,故意拉她下水!」

    葉昭輕輕問:「你覺得她這個人如何?」

    夏玉瑾想想道:「在水下奮勇救人,是個挺不錯的妹子,而且長得很不賴。」

    葉昭再問:「你喜歡她嗎?喜歡的話,我可以問問她的意思。」

    夏玉瑾差點把藥噴出來,他憤憤地擦了擦唇:「你別耍我!」

    葉昭淡定道:「太后有教導過我,做皇家的媳婦要大度些。」

    夏玉瑾喃喃道:「你也太賢惠了吧?難道真不吃味?」

    葉昭道:「我賢惠與否並不重要,重點是在你喜不喜歡。而且惜音的名聲已毀,難以找到好婆家,我是負責照顧她的人,難辭其咎,將來留在身邊給照顧著,也不錯。」

    夏玉瑾差點給天上掉的艷福砸暈了,他想了又想,猶豫道:「我對內宅的事興趣也不大,反正家裡也有三個花瓶了,如果你願意,再添一個讓她們湊桌馬吊也不是不行,畢竟她奮不顧身救了我,又是你心頭上的人,我們家怎麼也不會虧待了她。如果你不願意,就把門第再往下壓壓,在新晉的進士裡面挑個出身貧寒,或是富貴的皇商家族,品行良好,能留在京中的,咱們幫襯副厚厚的嫁妝,死死盯著,料想有南平郡王府和宣武侯府壓著,再加上惜音的才貌人品,他們也不敢虧待了……」

    「是啊,兩條路都不錯,」葉昭摸了摸他的脖子,若有所思,「可我總得弄清楚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微微垂下頭,眼裡流過絲剛決果斷的厲色,瞬間消失不見。

    柳惜音的意思很堅決,她哭著道:「出了這種事,還有什麼面目去尋好親事,倒不如出家做姑子乾淨。」

    紅鶯也在旁邊哭哭啼啼道:「將軍,你就可憐一下我家小姐吧,出了這種事,她還怎麼抬起頭做人,你就留她在身邊吧。」

    葉昭安慰幾句,點頭應道:「此事事關重大,待我去信與柳舅父商量商量。」

    消息傳出,整個後院都快炸了窩。

    楊氏氣得渾身發抖,那柳惜音是將軍的親表妹,又出身名門,感情深厚,非她這個小小七品官庶女可比,若是納了進門,非得奪去她管家大權不可。眉娘自知不敵,害怕以後賞賜都會讓表小姐挑完再到她,也很是擔憂。萱兒老實,自父兄之事以來,心裡最感激將軍,唯恐美貌表妹對郡王爭寵,很替將軍不值。三個女人沒事就走到柳惜音面前,一邊炫耀郡王與將軍伉儷情深,一邊指桑罵槐,冷嘲熱諷這隻狐狸精,只盼她快快打消這個混賬念頭。

    柳惜音統統置之不理,也不去找葉昭告黑狀,對大家的態度依舊很和藹。 三個小妾滿腔怒火打在棉花上,恨得牙癢癢,跑去找將軍灌輸自古以來表妹都是破壞家庭和睦大敵的觀念。

    絕色美女和風流郡王,鬧得滿上京紛紛揚揚。安太妃收到傳聞,看了一回柳惜音,見提起她兒子的時候,含羞答答,似乎是真心愛慕,也沒看上自家媳婦。不由大喜過望,覺得這姑娘的眼光實在好,立刻跑來南平郡王府,找到葉昭,趾高氣昂地發號施令:「柳姑娘也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你做主母的不要善妒,立刻納她進門!好為我家開枝散葉!哎呀,我兒玉瑾真可憐,和他差不多的兄弟家裡都四五個妾室,七八個通房,做婆婆的孫子都抱幾個了,他到現在還是我挑的那幾個,真是可憐,實在……」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覺得被盯得陣陣毛骨悚然,全身發涼,忍不住打了兩個冷顫。

    葉昭平時很收斂,對她很恭敬,雖然氣勢強硬點,舉止爺們點,從不會給她這種呼吸不順,要窒息般殺氣,讓人感到彷彿被凌遲般的恐怖。

    安太妃倒吸兩口涼氣,停住訓話,愣愣地看向站在屋中的葉昭,雙腳有點發軟。

    所幸,這種恐怖的地獄感覺轉瞬即過,快得就像錯覺。

    葉昭的臉上依舊雲淡風輕,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說話一如既往地帶著刻意壓低的溫和:「母親說得是,只要玉瑾願意,媳婦必將她迎娶過門。」

    安太妃見對方沒有反駁,也不敢久留,結結巴巴丟下兩句狠話,急忙離開。

    秋華上前,擔憂道:「將軍……你真的要納柳姑娘?」

    秋水也不放心:「你明明對郡王那麼好,那麼喜歡他,萬一日久了,他喜歡上惜音姑娘怎麼辦?將軍你太虧了。」

    「沒什麼虧不虧的,我喜歡他,並不代表需要他同樣喜歡我,這種事情強求不來,」葉昭滿不在乎地說:「至於讓不讓表妹入門,只要他願意的話……」她輕輕地重複了一次,忽然笑了起來,「只要他願意,自是可以的。」

    她站起身,走出大門,騎上踏雪,迅速往胡青的屋子而去。

    到達目的地後,葉昭將正在打盹的胡青從貴妃榻上揪出來,命令道:「修書一封給柳舅父,問問他柳惜音是否真的絲毫不會武功。」

    胡青翻翻眼皮,不耐煩地看了她兩眼道:「你終於發現了?」

    葉昭分析:「普通女子是很難空手將男人打暈的,夏玉瑾說腿麻落水,我檢查了他的膝蓋,發現麻穴上有個極細的針口。暗器之道,越小越難,能練得舉輕若重,怕是修為不淺了。她前陣子被惡霸調戲之事,怕是有假。我要查查她到底為何在漠北嫁不出。」

    胡青順手丟過一疊紙片:「給,早查好了。」

    葉昭愣了愣。

    胡青解釋:「這種事不讓你自己發現,你定會為表妹揍我的,蠢事我才不幹。」

    葉昭尷尬地摸摸鼻子:「謝了。」

    調查來的信息上記載著柳惜音自十六歲起,無論豪門公子還是青年才俊上門求親,統統都被拒婚,前期還算有禮。漠北戰後,舉止越發荒唐,有個新科進士上門求親,舅母差不多應了,卻被她直接打了出來,還在大庭廣眾下出言諷刺,罵對方窮酸、高攀,這般嫌貧愛富的舉止,還在家隨意醉酒,在外動不動痛罵男子,不過半年,名聲盡毀,但凡好點的人家都不肯上門求親。柳舅父無奈,只好將她送往上京。

    葉昭不敢置信地翻來覆去看了幾次,直皺眉頭,問胡青:「她怎可能變成這種人?」

    「我也很難相信,」胡青又遞上張紙條,「柳將軍給你的。」

    紙條上歪歪斜斜寫著:「自作孽,不可活!若不能把你表妹安撫得妥妥當當,老子不認你這該死的外侄女……」紙條後面還跟著連番痛罵,錯字連篇,用詞粗俗,難以一一盡數。

    胡青敲敲她肩膀問:「下一步怎麼辦?」

    葉昭丟開紙條道:「對手設計得妥當,應用奇兵,打亂她的陣腳。」

    胡青詭異地笑:「要軍師獻策否?」

    葉昭:「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2 PM

59 始亂終棄

    南平郡王府,正院,傳來陣陣砸東西和郡王爺的咆哮聲。

    丫鬟僕役們都被趕了出去,在圍牆外小聲議論剛剛發生的事情。

    「郡王爺說要納柳姑娘做妾,和將軍鬧騰起來了。」

    「將軍說讓自家表妹做妾絕無可能。」

    「郡王爺說柳姑娘美貌溫柔,比她這丟人現眼的妻子好上萬倍。」

    「然後將軍不理不睬,郡王爺就開始砸東西,說要休了她。」

    「兩人橫眉怒眼的,很是恐怖呢,我好怕那茶杯飛到頭上來,後來還是秋華秋水心好,將我們趕出去了。」

    「真不知道郡王爺為什麼那麼不待見將軍,才結婚沒多久就見異思遷,真是太欺負將軍了。」

    「哎,你不是男人怎知道男人怎麼想?左擁右抱才是人生美事。」

    「……」

    圍牆內,滿地狼藉,夏玉瑾從珍寶閣上拿起件汝窯花卉瓷屏風,心疼地摸了摸,交給秋水放回去,又找了件白瓷大花瓶,狠狠往地上一砸,清脆的瓷片破裂聲很是悅耳,然後他站直身子,喘了口氣,感歎道:「還真不容易啊。」

    葉昭親手倒了杯花茶,吹涼後遞給他,又用手帕拭去他額上汗珠:「歇會吧?也差不多了。」

    「嗯,」夏玉瑾猛地灌了好幾口茶水,順手將這個茶杯也砸了,癱倒在太師椅上,打著扇子問,「你表妹也真混賬,若想嫁入皇親貴族家做妾,早說一聲便是,我又不是在宮裡完全說不上話的人。皇伯父是老了點,去太子那裡也成啊,何必搞什麼手段,鬧得雞飛狗跳,還害我的腳扭得……真他娘的痛。」

    葉昭道:「她想嫁的只有你。」

    夏玉瑾嗤道:「想嫁我也要尊重正房夫人,害我兩個月不能行房,拈酸吃醋到這地步的女人,嫉妒心到底有多強啊?最討厭耍心眼的女人了!」

    葉昭的眼珠子飄忽了一會,趕緊岔開話題道:「是啊,我們覺得幕後真相沒那麼簡單,懷疑她別有目的,胡青說先試探她是不是真喜歡你再說。」

    夏玉瑾酸溜溜地說:「我們我們,叫得可真親熱……」

    葉昭:「都是兄弟,好說好說。」

    秋華秋水將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在屋外堆了不少殘渣碎片,桌面、珍瓏閣上面的東西也少了許多,處處都是大戰過後的景象,然後去將表小姐請來。柳惜音蓮步輕移,施施然走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一眼「黑著臉」的兩人,緩緩彎腰,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站在旁邊,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

    葉昭對著她,臉色緩和了不少,走過去拉著手道:「我剛剛和郡王商量了你的事,也物色了一個品貌不錯的新晉進士,嫁過去就是當家主母,你看如何?」

    柳惜音有些緊張:「惜音心中有愧,實在不願嫁人。」

    葉昭安慰性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名節是因夏玉瑾而損,讓他負責如何?」

    柳惜音低著頭,不說話。

    葉昭看了她許久,見沒有答覆,心下瞭然,緩緩開口道:「葉家人丁凋零,我和你有自小的情分,又是我表妹,無論如何,都不能論為妾室,否則我無法和舅父交代。」

    柳惜音聲音在微微發抖:「為……為何?」

    葉昭掃了眼夏玉瑾,表情似乎有些難過,她歎了口氣,低聲道:「我與他和離,讓他娶你為繼室,如何?」

    出乎意料的結果,如晴天霹靂劃過柳惜音的腦海,打亂全盤計劃,她臉都白了:「不……不要!阿昭,你不要因為我破壞了你們的關係,就把我當個物品般擺在院子裡,我會很規矩很規矩的,絕對不給你們添亂子。」

    「夠了!」夏玉瑾重重擱下手中茶杯,衝著葉昭叫:「這般不賢不孝的婦人!老子早就不想要了。」

    柳惜音急忙解釋:「將軍很賢惠,人很好的。」

    夏玉瑾「色迷迷」地看著她道:「娶妻娶賢,柳姑娘才貌雙全,持家有道,又得母親喜愛,堪當良配。」

    柳惜音眼淚都快掉了:「我名節已失,哪有資格做郡王妃呢?郡王爺情深意重,讓惜音入門做個妾室已是福分,以後定當安分守己,盡力服侍,和離之事還請郡王爺萬萬不要提了。」

    如果柳惜音不喜歡夏玉瑾,為何不聽從葉昭安排嫁給良人?

    如果柳惜音喜歡夏玉瑾,所有小妾的夢想不是轉正做主母嗎?

    哪有大好機會擺在眼前都要推出去,搶著做妾不做正妻的傻子?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試探失敗,夏玉瑾的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覺得柳姑娘可能精神狀況出過問題,中過邪什麼的,所以說話做事都不太清楚。

    對手不願意的東西都要堅持到底,才能挖出真相。

    他悄悄看了眼葉昭,葉昭朝他比了個手勢,暗示計劃繼續進行,於是翹起二郎腿,優哉游哉道:「別害怕,就算宣武侯權勢熏陶,南平郡王妃背後還有太后撐腰呢,就算我和離後娶了你,她也奈何不了你的。」

    柳惜音道:「若是拆散郡王夫妻大好姻緣,柳叔叔會生我氣的。」

    夏玉瑾嗤道:「柳將軍難道不知道自家外侄女是什麼貨色嗎?持家管事樣樣不能,結婚半年,不但連個手帕都沒繡過給我,還天天壓在我頭上,」他想起洞房花燭被壓之事,立即添了三分怨念,恨恨道,「甭說他不是正經的娘家人,就算他是,教女無方,有什麼資格追究被休之事?更何況我還給她留了三分體面,只以夫妻不和為由做和離,嫁妝盡數帶走,也算對得起她了。」

    他表情到位,用詞到位,仇大苦深的表情演得比戲上還逼真,連知道內情的葉昭都懷疑他是不是在藉機說真心話。

    柳惜音信以為真,整個人都呆住了,搖著頭,撲過去抱著夏玉瑾的腿,垂死掙扎:「求求你,不要讓夫人下堂,我擔當不起這個罪名。」

    夏玉瑾見她不願說真心話,還在試圖苦苦挽留,便笑瞇瞇地從懷裡掏出張珍藏著的宣紙,緩緩攤平,然後俯身將柳惜音扶起,指著宣紙上的墨字:「看,這是和離書,我和葉昭都已在上面簽了字,母親看過也無話說。過兩天她就打包裹滾回葉家,我給你在外頭置了個宅子,晚點大紅花轎娶你進門。」

    柳惜音粗略掃了兩眼,確認字跡無誤,不敢置信地看向葉昭:「你真的……」

    夏玉瑾趕緊把寶貝重新收入懷中。

    葉昭緩緩點頭:「確實是旁人起草,我親筆簽名的和離書。」

    大將軍一言九鼎。

    大局已定。

    柳惜音自知大事難成,站起身,陰沉著臉,狠狠咬著唇,幾乎沁出血跡。

    夏玉瑾見情況有變,大喜過望,立刻火上澆油:「怎麼了?要做郡王妃,所以高興過頭了?」

    柳惜音沉默。

    夏玉瑾揮揮手:「喂?說話啊!」

    柳惜音還是沉默。

    葉昭著她,輕歎道:「何苦呢?」

    「何苦?」柳惜音輕笑一聲,忽然從珍瓏架上抄起那汝窯花卉瓷屏風,猛地向她砸去,雙眼冒著怒火,瘋狂尖銳地咆哮道:「騙子!大騙子!你這始亂終棄!見異思遷!不守信用的混蛋!」

    葉昭趕緊接下她男人的寶貝屏風,目瞪口呆地看著表妹變臉,給罵得有點傻眼。

    夏玉瑾給美人耍潑嚇得頭皮發麻,弱弱地安撫:「別激動,有事慢慢說。」

    柳惜音抄起桌上的茶碟,彷彿要洩盡心頭怨恨般,不管不顧地往他身上砸去,撕心裂肺地痛罵:「誰要嫁你這不要臉的狐狸精!水性楊花的賤貨!」

    夏玉瑾也給罵傻眼了。

    柳惜音緩過氣來,抬頭看向葉昭,胸前百般憤怒化作傷心,她眼眶漸漸發紅,眼淚不停落下,原本優雅溫柔的假面撕落,沒有梨花帶雨,沒有楚楚可憐,就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哭訴:「你明明說過……說過要娶我的……」



60 十年如夢

    閨中姐妹成親後,都是各散東西。

    所以葉昭揭破女兒身,柳惜音一腔芳心付流水,就算她用手段將葉昭和狐狸精拆散,世俗中人也不會允許她和葉昭長相廝守。所以她先必須勾引狐狸精,忍辱負重,嫁入南平郡王府,再設計撇開夫君,才能心上人在後院妻妾和美,紅被同眠,長相廝守,恩恩愛愛。

    原本以為那長著男寵臉的狐狸精不過是個下三濫的紈褲,稍稍勾引,便會中計,沒想到他雖好色卻不熱衷於色,三番四次無法得手。只得另行險招,在大庭廣眾下做出讓他不能不為名聲娶自己進門的行為。使香分居二人,製造風言風語,討好安太妃,樣樣具備,只欠狐狸精開口納她進門,卻被一張和離書打破全盤計劃。

    柳惜音幾近絕望,哭得差點接不上氣來。

    夏玉瑾癱軟在太師椅上,眼前發黑,張嘴說不出半句話,腦中一片空白,唯有「狐狸精」三個大字在不停盤旋飛舞。

    葉昭則沉浸在石破天驚的問題裡發呆,良久後問:「這是怎麼回事?」

    柳惜音悲哀地問:「你是不是喜歡我?」

    葉昭點了點頭。

    小時候柳惜音雖無現在驚艷,也是個粉妝玉琢的女娃娃,乖巧懂事,骨子裡卻很頑強,對喜歡的東西會沉迷執著,而且學舞過程頗為叛逆精彩。被父親痛打的時候,趴在床上,眼淚直流,卻一直沒吭聲,也沒認錯。這份韌性讓葉昭非常欣賞,很長一段時間都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頭一位,有好吃好玩的統統緊著她。

    柳惜音又問:「你是不是親過我?」

    葉昭又點了點頭。

    她年少荒唐,在外以男人自居,跟著紈褲們學會了調戲少女,柳惜音容易臉紅,被她拿來練手。每次被偷香了臉蛋,都會彆扭害羞,鬧小性子。由於葉昭不是真男人,葉家長輩自覺度不高,知道了也沒特別放在心上,狠狠把她抓去罵幾句,讓和表妹道歉,好好哄回來。

    柳惜音再問:「你是不是承諾過娶我?」

    葉昭全身僵硬,支支吾吾了許久,愧疚道:「那時你才那麼點大,不過是句玩話,我……」

    她終於想起自己十二歲時,八歲的柳惜音因跳舞被揍,趴在床上養傷,她偷偷爬牆跑去安慰。見表妹擔憂背上棒傷,唯恐留下疤痕,心情鬱結,不停落淚。葉昭不解地問,「哭什麼?這點小傷,又不是在臉上,誰看得到啊。」柳惜音抽泣著說,「母親說,留下疤,將來夫君就不要我了。」她一半是為了寬表妹的心,一半是覺得無所謂,便大大咧咧地說,「這樣的男人不要就不要,大不了我娶你就是。」

    柳惜音愣愣地看了葉昭許久,不哭了,她試探著問:「我變醜八怪,你也娶我嗎?」

    葉昭正在努力向紈褲學習,被喜歡的小表妹表白,腦子裡什麼都沒想,立刻拍拍胸脯道:「娶!」

    是這樣嗎?

    看著葉昭淡琉璃的眸子裡充滿關切,臉上笑容比陽光還燦爛,照亮陰暗的繡房。

    柳惜音心裡一動,趕緊低下頭,抱著錦緞被面,臉上陣陣滾燙。

    自那天起,心裡的情絲如春天裡的野草瘋長,一發不可收拾。

    只要想起她的臉,就會臉紅,會心跳加快,就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母親說,女人最重要是找到自己的良人。

    她相信自己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良人。

    今生今世,海枯石爛,非卿不嫁。

    祖母將她帶去叔叔家,和表姐妹們一起調養性子。

    她在馬車上哭了一路,誰勸也勸不住。

    未料,漠北城破,父母雙亡,她和祖母僥倖逃過一劫。靈堂上,年僅十二的她白衣素縞,哭得聲嘶力盡。葉昭沒有來看她,只是在率軍踏上了征途前,讓人捎了封信給她,信上幾個大字:「你的仇,我替你一塊兒報。」

    她抱著信件,擦乾眼淚。

    漠北戰場,已慘烈得如同修羅地獄,將士們都在賭命,她沒時間去哭。

    葉昭啊葉昭……

    輾轉奔波,餐風飲露,饑飽可有?

    冰天雪地,風灌銀甲,寒衣可足?

    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平安可知?

    她鼓起勇氣,進入各家各院的深閨,軟言相求,分析利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帶頭變賣嫁妝,換來軍需糧草,一車車送往戰場。她點亮油燈,拿起原本不熟悉的針線,沒日沒夜拚命地縫冬衣,從歪歪斜斜,袖子長一截短一截,再到漂亮整齊,每件冬衣裡的棉絮都填得厚厚的,統統送去軍營,只為給她分憂解愁。

    每次收到漠北軍報,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唯恐收到她的壞消息。聽到她被砍傷後背,重傷倒下時,她整個人都癱了,只恨不得奔去戰場,與她並肩共戰。可是她知道她不喜歡,兒女情長在殘酷戰爭面前,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她只能繼續堅強,悄悄托人用最好的絲帕包著傷藥送去,在絲帕角落繡上「一方錦帕與君知,橫也絲來豎也絲」,微表心思。葉昭收到後,回了個條子,寫著「我沒事,帕子很漂亮,謝了。」她抱著條子,開心得七八天沒睡著覺。

    戰局稍定,大叔叔知她心意,說柳家最好的女兒也配得上大將軍了,便做主要為她和葉昭定親,她本以為夙願已成。未料,沒過多久,大叔叔就變了主意,讓大叔母替她在當地才俊裡挑選夫君。

    她不依。

    大叔母結結巴巴地勸說:「戰事不知何時結束,怕是把你留成了老姑娘,還是嫁別人吧。」

    她擲地有聲:「無論多久我都等!」

    大叔叔支支吾吾勸說:「而且將士朝不保夕,誰知道未來的事如何,而且她……她不是良配。」

    她指天發誓:「我柳惜音生是葉家的人,死是葉家的鬼。她活著,我嫁!她傷了,我服侍!她死了,我守一輩子寡!」

    叔叔和叔母百般規勸,終究無奈離去。

    院落裡桃花開了謝,謝了開,花開花謝。

    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

    她頑強地相信著,等戰事結束那一天,她的良人會從戰場歸來。騎著白馬,四蹄踏雪,飛馳如電,來到她的家門,在漫天桃花下駐馬,輕輕牽起她的手,用最燦爛的微笑說:「我回來了。」然後用大紅花轎,嗩吶喇叭,娶她過門,從此長相廝守,再不分離。

    她每天看著北方,癡癡地等,癡癡地盼。

    等過了一月又一月,盼過了一年又一年。

    只等到。

    一句戲言誤終生。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2 PM

61 謠言四起

    葉昭對表妹是喜歡的,更何況還有舅舅的情面。縱使她對表妹算計陷害夏玉瑾再憤怒,也不過是想將她嚴厲訓斥一頓,再打包丟回漠北。

    如今前塵往事給拖了出來,年少荒唐,胡亂承諾,本屬不應,她又想起惜音在戰時掏心窩地對自己好,又是送寒衣又是送手帕,就是自己文化水平低,幾個字都是胡青父子含辛茹苦的教導下好不容易才學會的,哪裡看得懂什麼絲不絲?只以為是說明這方帕子很珍貴,便回了個很喜歡,結果卻誤了對方。

    數不清的羞愧與內疚湧上心頭,她再也坐不住了,急急站起身,親自扶起哭倒在地上的柳惜音,替她擦擦眼淚,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左想右想來了句:「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

    柳惜音整個人都撲入她懷中,不停抽泣著,眼前的還是最疼愛她的那個葉昭,無論做錯了多少事,無論再怎麼任性撒嬌,都會被濃濃的安全感包圍,被強硬的呵護,因為她是永遠不會丟下自己不管的。

    重重的摔門聲傳來。

    是夏玉瑾拖著一瘸一拐的傷腳,憤憤離去。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一沒和自家表妹偷情,二沒勾搭有夫之婦,結果不但被無辜罵著狐狸精,賤貨,那對不要臉的奸妻淫婦還在大白天,當著他面前摟摟抱抱,訴說衷情,簡直視他的尊嚴於無物。

    夏玉瑾氣得渾身發抖,一個站不穩,摔倒在院外門檻上,摔了個狗啃泥。

    丫鬟僕役們趕緊圍上來,扶的扶,攙的攙。楊氏最會觀顏察色,帶頭衝上來,讓人抬來春凳,直罵小丫頭,「都是笨手笨腳的,養你們個個不中用!」眉娘則緊張地問郡王,「爺,究竟出什麼事了?怎麼你對著將軍又吼又叫,是不是將軍不讓你納表妹啊?」

    夏玉瑾的手給擦傷了一塊,聽見眉娘那不上道的話,火冒三丈,若不是憐香惜玉慣了,非得給她個窩心腳。可是絕色美女勾搭他做妾,只為給他媳婦私通這事,簡直丟臉丟到天盡頭,就算打死也不能說。於是他深呼吸幾口氣,平靜心情,咬牙切齒道:「表妹我不納!那該死惡婦!也該休了!」

    葉昭見他動怒,趕緊暫時拋下表妹,從院內追出,見丈夫摔傷,忙上前噓寒問暖。可惜她裝不出溫柔,雖盡可能讓眼神柔和了些,但表情看起來還是嚴肅死板,再加上她心裡發虛,說出來的話越發簡潔有力,硬邦邦的像塊石頭,不像安慰人,倒像發怒。而柳惜音則偷偷摸摸地倚著院門,只露出半張俏臉,紅著眼,滿臉淚痕,怯生生地看著夏玉瑾,欲語還休,就好像受了天大委屈還不敢聲張的小媳婦。

    大夥兒看看三人表現,頓時悟了。

    定是南平郡王與表小姐情投意合,想納來為妾,可是葉將軍雷霆威風,嚴厲禁止狐狸精入門,於是兩人鬧翻,郡王得不到美人,氣急敗壞,摔門而出。

    葉昭跟著夏玉瑾,心急又心疼,握著他的手,試圖從兄弟們的教導中,掏幾句體貼話來說說。

    那廂,柳惜音見她焦急地追出去,對丈夫眼中是比對自己更濃的柔情,從夢中醒來,碎了的心肝再次碾為粉末,十年等待盡化烏有,想起父母雙亡,良人移愛,刁然一身,何以獨活於世?一時間萬念俱灰,人生再無掛念,默然轉身,艱難地走回自己院落。遣開眾人,栓上大門,找出條腰帶,含淚掛上屋樑……

    幸好紅鶯機警,對她心事瞭然,又有身好武藝,察覺情況不對,踹開大門,險險救下。

    葉昭得報,又是一驚。

    這頭是夏玉瑾因自己受傷臥床,那頭是表妹因自己心灰尋死。

    手心手背都是肉,顧得來這邊就顧不來那邊。

    夏玉瑾氣得拚命吃飯,不理她。

    柳惜音滴水不入,抱著被子不說話。

    她兩頭奔波,各自安撫,比當年背腹受敵還艱難。

    楊氏與眉娘、萱兒們也過來看望主子,見他們夫妻彆扭,立即衡量起表妹入府的利益得失,覺得不過是來個花瓶分了郡王和將軍的寵愛,而且將軍不願讓表妹做妾,將來多半不喜,自己就算損失些,也比郡王夫婦鬧和離,將來換主母強,於是打起精神,按下醋意,強顏歡笑地勸合二人。

    楊氏:「郡王爺,將軍也是初為新婦,你哪能那麼急哄哄地納妾呢?若是真喜歡柳姑娘,先擱在外頭,哄好了將軍,過個一年半載再接近門也不遲,畢竟是兩口子,何必為小事鬧得面紅脖子粗?給太后知道了多不好啊?」

    眉娘:「將軍,皇室宗族裡納幾個美人也常見。既然郡王那麼想要,就不要在興頭上強扭著,先給了他,反正對方是你表妹,小小孤女,身子又弱,抵不得你的權勢,待郡王新鮮感過了,愛怎麼拿捏都行,何苦因此寒了郡王的心,鬧得兩人生分了多不好?」

    萱兒:「是啊是啊,千萬不要和離,要是你們和離了,我……我該怎麼辦呢……」

    葉昭為了柳惜音的名譽,夏玉瑾為了自己的面子,聽著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勸告,心裡就像茶壺煮餃子,有貨倒不出。

    南平郡王抱病不出,柳惜音因愛不成,為情自殺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男人們個個都說葉昭是天下第一悍妻,吃醋功力堪比前朝母老虎長平夫人。夏玉瑾和柳姑娘情投意合,生死相許,就像戲文裡那對化蝶的苦情人,被棒打鴛鴦,慘遭拆散,真是可憐可歎。女人們有些自持賢惠,酸葡萄地感歎幾句葉昭不配做媳婦,更多的都抱了絲憐憫之心。

    由於世間男女不太平等,終究是男子的觀點佔了上風,越演越烈。

    就連軍營裡的同僚,也忍不住勸了葉昭幾句,說:「反正將軍本不是一般女子,別將家裡這點雞皮蒜毛放心上,男人變了心,拉也拉不回,不如成全了這對苦情的,總歸你正室位置不動搖。」

    葉昭臉上並無表情,神遊太虛,滿腦子家事。

    胡青優哉游哉地在旁邊走過:「將軍心情不好啊?是不是太久沒殺人了啊?憋得慌?」

    秋老虎遲鈍地接上:「軍師說的對,這上京什麼都好,就是沒人殺,難受。再這樣下去,老子都快憋死了,將軍你想點辦法吧。」

    葉昭猛地拍了下桌子,大家瞬間離開她十尺遠,不敢再勸,都低著頭,繞道走,唯恐被發現。葉昭莫名其妙地看看退散的眾人,撓撓頭,然後拖過唯一知情者胡青,偷偷摸摸地問:「表妹這樣情意,我該如何是好?」

    胡青唯恐天下不亂:「讓郡王納了她,留在你身邊,也算兩全其美。」

    葉昭煩惱:「玉瑾不願。」

    胡青:「你放低身段,讓柳姑娘軟和點對他,好好道歉,給足面子,說不準過陣子他就想通了。男人哪有不愛美人的?你想想以前漠北軍營,別說漂亮姑娘了,就算見只母豬都要衝過去調戲!更何況你表妹是絕色,心底也不壞。待心結解開,郡王輕輕鬆鬆坐擁美人,何樂不為?」

    葉昭狐疑地問:「是這樣嗎?他會高興?」

    胡青拖長聲調,賊笑道:「當然當然,不行你去問老虎愛不愛美人啊——」

    老虎聽見問話,立即回頭,大聲應道:「美人?當然愛!」

    葉昭若有所思。

    紅鶯自幼便與柳惜音在一起,雖是主僕,卻姐妹情深,知她一腔情意付流水,也很是憤恨難過,唯恐她再想不開,努力安慰道:「姑娘,還沒到絕望的地步。」

    柳惜音白著臉,躺在床上,神色憔悴:「真相說出口後,那狐狸精是不會納我的……」

    紅鶯勸道:「我看郡王是個心軟的人,你好好地求他,努力去求他,說不準氣消了後,就答應了。反正姑娘你是女人,頂多假鳳虛凰,哪裡就佔了他媳婦的便宜?還白得個大美人榻前侍候。」

    柳惜音搖頭:「阿昭的心裡現在沒有我,她就想著那隻狐狸精,我算得上什麼?」

    「那狐狸精除了多個把,人品才華,容貌姿色,哪點比你強!」紅鶯唾棄地呸了幾聲,「先百依百順,待入了門後,再好好陪他玩,就不信以姑娘從小的情分,再加上溫柔和婉,就拉不回將軍的心!」

    百般勸說下,眼前又燃起一絲希望的火光。

    柳惜音咬咬牙,狠狠地點了點頭。



62 婆婆駕到

    次日清晨,柳惜音便帶著紅鶯,雙雙來請罪。

    嬌滴滴的大小美女跪在床頭,哭哭啼啼,滿臉懊悔,將前陣子做的壞事統統自首,請求寬恕:「惜音進上京前聽了不少傳言,說是郡王討厭表姐,數度悔婚,心裡不忿,一時糊塗想給他點小教訓。那七日醉是西疆的作物,只會造成些脈象虛浮的假裝,對身體並無礙,我就算借一千個膽子,也不會真正下殺手謀害表姐的心上人。求郡王饒恕惜音深閨大院,愚昧無知,一時鬼迷心竅,以後再也不敢了。」

    紅鶯抹著眼淚,委委屈屈道:「將郡王弄下河,是我膽大妄為,想為自家姑娘出口氣,如今也很是後悔。還請郡王治罪,就算讓紅鶯去死,也是心甘情願的。」

    葉昭痛罵一聲:「荒唐!」

    柳惜音怨恨地看著她 「表姐,我太祖母是苗王女,我雖只學了點皮毛,若真想害他,什麼蠱下不得,還要用這點招數嗎,而且,若是漠北沒戰事……」她的話說到這裡停了停,陣陣難受再次湧上心頭,用夏玉瑾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問了句,「你果真不會娶我嗎?」

    若是漠北沒戰事,葉昭就不會揭穿女扮男裝身份,不會皇上賜婚,永遠與夏玉瑾無緣。她沒有辦法正常娶親,為了葉家面子,只能出家或者娶個能替她隱瞞真相的妻子。柳惜音並不在乎她的性別身份,才貌雙全,又死心塌地跟著她,自是上上任選。葉昭喜歡柳惜音,絕不會拒絕娶她的,兩人性情相投,嫁過去舉案齊眉,更不會納通房妾室,當真是神仙美眷,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不是夏玉瑾在側,心裡還是稍微多偏袒,葉昭看見表妹可憐的眼神,想到好端端的絕色美人,才貌雙全,本是什麼高門大戶都嫁得,卻因她年少荒唐,錯付情意,鑄成大錯,在漠北和上京都鬧得名聲盡毀,下半輩子全砸在她手上。她犯的錯和自己犯的錯比起來,那是天淵之別。如今性格驕傲的她還要伏低認錯,跪地求饒,所以心裡怎麼也恨不起來,更多的是憐惜和擔憂。只恨不得將她扶起來,好好安慰一番。

    她輕咳了兩聲,尷尬地推了推夏玉瑾,為難地問:「畢竟沒出什麼大事,又是自家人,過的事不如算了吧,想想以後比較重要。」

    「誰和她是自家人……」夏玉瑾聽見「蠱」字,想起小時候奶娘說的西疆恐怖傳說,忍不住抖了抖。柳惜音為了葉昭,連死都不怕,誰知道會不會為愛發狂,給自己下點什麼恐怖的東西,來個同歸於盡?而且柳惜音武功雖低,打自己三個還是足夠的,她的丫鬟還是個暗器高手,背後還有個握兵權,擔大任的舅父,媳婦又心存憐愛,有心包庇,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自己卻是個被混混揍兩拳皇伯父都不理的倒霉侄子,找奶奶哭訴被女人欺負也太丟人。如今對方光明正大地來請罪,他若明目張膽地下手反擊,也對不起平日憐香惜玉的名聲。

    夏玉瑾吊著個腿,包著個手,想跑也跑不掉,細心琢磨半晌,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要一時逞能把對方逼得狗急跳牆,便硬撐著頭皮道:「算了,誰讓爺心軟呢,這種混賬事以後不准了。」

    柳惜音趕緊磕了幾個頭,謝過郡王大恩,頭皮青了一塊。

    把葉昭心疼不小心把床頭雕花喜鵲生生扳斷了腦袋。

    夏玉瑾看了眼媳婦,深呼吸一口氣,讓柳惜音先出去,磨牙切齒地問葉昭:「你打算如何處置?」

    葉昭低聲問:「真不能納?怎麼說也是個美人,擱著也養眼。」

    夏玉瑾怒:「再養眼,老子也不能給自己找綠帽子戴?」

    葉昭耐心:「其實相處下來,她性子雖烈,卻也很可愛。」

    夏玉瑾更怒:「再可愛也不要!」

    強扭的瓜不甜,葉昭不好強勸,只能作罷。

    夏玉瑾恨極,對誰都沒好臉色看。

    可是有一個人,他不能不賠笑小心應付。

    那是他娘。

    安太妃對葉昭這個丟盡自己顏面的媳婦討厭得無與倫比,只要能給她添堵,讓她快快滾蛋,不管給兒子納妾還是包外室養小子,統統不在話下。柳惜音的美貌放在上京也屈指可數,更難得是氣質優雅,落落大方,父親死前是個五品官,她又是嫡出,無論門第還是品貌都符合她心目中媳婦的上上人選,兩相對比,看葉昭就更加不順眼了,再加上外面她兒子與柳姑娘的流言,無論為了家裡的體面還是自己的心願,她對把柳惜音納為妾室,是千肯萬肯的,只恨不得媳婦能換個人做。

    聽見葉昭河東獅吼阻止丈夫納妾的傳聞後,她憤而摔了個青瓷茶杯,氣勢洶洶地帶著安王妃,上門興師問罪。

    她先看了回在床上養傷的兒子,心疼地掉了兩滴眼淚,敲著枴杖直罵葉昭:「做大家媳婦哪有那麼拈酸吃醋的?別家媳婦過門,都把自家陪嫁丫鬟給丈夫做通房,你呢?還攔著不讓添人!」

    葉昭不敢置信地問:「陪嫁丫鬟?這……」

    「什麼?」還沒等她說完,秋華秋水急吼吼地叫起來了,兩人面面相窺,交流一下壞心腸,雙雙回頭盯著夏玉瑾,眼神就像看待宰肥豬,還搓著手,臉上掛著要對壓寨相公霸王硬上弓般的邪惡笑容。

    秋華:「郡王爺要納我們?」

    秋水:「嘿嘿,太妃有旨,將軍有令,自然遵從。」

    秋華:「妹妹,郡王願意嗎?」

    秋水:「硬上就是,反正咱不虧。」

    夏玉瑾看看比她媳婦還野蠻的兩個女土匪,臉色慘白,死命搖頭。

    安太妃看著這兩個臉色黝黑,粗眉大眼,腰間佩刀,毫無規矩的丫頭,心口一堵,急問葉昭:「這……就是你的陪嫁丫鬟?怎麼挑的?」一個長得比一個寒磣,在郡王府配個管家,怕是管家都要嫌,別提他寶貝兒子了。

    葉昭正經八百地解釋:「她們武功最好,也最忠心。」

    「算了算了,」安太妃覺得心口已堵得發疼了,她躺在椅子上,讓丫鬟給揉了好一會,才緩過氣來,看一眼葉昭,覺得她今天看起來沒那麼凶悍,自己的氣勢就起來了,立刻端著婆婆的架子,命令道:「前陣子柳姑娘救了我兒,失了名聲,我們皇家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就讓玉瑾擇個好日子,將她抬入門做個貴妾吧!」

    葉昭為難道:「不可啊。」

    安太妃指著她鼻子罵道:「哼!若是不依,就以七出之條裡的悍妒休了你!」

    「我的媽啊——」夏玉瑾被他搞不清場的娘氣得半死,把剛喝下去的藥都吐出來了,嗆得眼淚直流。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3 PM

63.賭咒發誓

    子不言母過。

    安太妃將葉昭拖去旁邊一通教訓,用身邊和諧家庭來大量舉例,從開枝散葉講到納妾的必要性,再講到女子德容言工的重要性和身為主母的肚子容量,又對她平時不賢惠的表現做了大量批評教育,說得葉昭不停點頭稱是。夏玉瑾眼睜睜地看著他剛剛好不容易打壓下去的「賢惠大度」又開始冒頭,葉昭有搖身變賢婦,聽從婆婆教導,體貼相公,為他納上七八個妾室通房的可能,真是急得眼都要冒火了。

    忍無可忍之下,他單腳跳下床,硬拉著因說得口渴喝了三杯茶,還意猶未盡的母親,連推帶請地送出門外,笑得比哭還難看,哀求道:「這點小事哪能勞煩你老人家費心,我待會就狠狠教訓她,讓她弄清楚利害。」

    安太妃為兒子出頭反遭嫌棄,簡直畏妻如畏虎,娶了媳婦忘了娘,心裡難過,立刻掉了幾滴眼淚。

    夏玉瑾知道自家母親多嘴,若是把事實真相說出來,明天就得滿大街丟人,只好不停哀求:「放心,柳姑娘的事情我已有打算,你就先回去等好消息吧。」

    安王妃對用葉昭做比較來提高自己在婆婆心目中的地位是歡喜的,對男人好色納妾是不歡喜的,對婆婆亂塞人是更不歡喜的,便悄悄幫著勸:「母親,既然二弟這般保證,就先回去吧。要納誰進門,畢竟是男人的房裡事,將軍再善妒也攔不著的,更何況對方是她表妹,若是二弟和對方木已成炊,她除了認命外,也下不得狠手。」

    安太妃想想也是,再次叮囑兒子:「若是那母老虎要發脾氣,就回王府住幾天。」

    「好好好,娘說得什麼都好。」夏玉瑾求神拜佛地把母親和大嫂送出二門,然後回頭看見葉昭正托著下巴,專心致志地琢磨「賢惠」,恨得想將她腦殼切開來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豆腐渣,怒氣沖沖道,「過來!行軍打仗見你那麼了得,回家連個媳婦都做不好!真是欠教育!」

    葉昭遲疑片刻,走過來接受教育。

    夏玉瑾正要開口,對比一下兩人身高,發現差不多,但氣勢卻差了一大截,再次命令:「坐下!」

    葉昭再遲疑片刻,坐下。

    夏玉瑾知道她在夫妻相處方面毫無常識可言,需要狠狠教育,便順了順氣,整了整思緒,戳著她的腦袋,恨鐵不成鋼:「滿上京,哪有家裡男人沒動納妾心思,做妻子就忙著往屋內塞人的道理?你腦子裡到底知不知道『醋』字怎麼寫的?」

    葉昭趕緊端正態度,用匯報軍情的口吻,嚴肅回答:「宮裡太后曾說,要我賢惠點,克制脾氣,不要對妾室吃醋。」

    夏玉瑾敲著桌子問:「有賢惠到你這地步的嗎?你是完全沒把我這個做男人的放心上吧?還是你其實喜歡的就是女人?盤算著活活氣死老子,再和表妹雙宿雙飛去?」

    「不是,我對做兔兒爺沒興趣,」葉昭解釋,「我只是想讓惜音在南平郡王府的羽翼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一輩子。」

    夏玉瑾在剛剛病好,胡作非為名聲還沒傳出去時,家裡成群的青梅竹馬表姐表妹,想做他妻子的也不少,他可沒有像葉昭那樣混賬亂來。於是抱著滿肚子的不信,深呼吸一口氣,繼續教育:「什麼餿主意!就算養她一輩子,你下面有把嗎?不怕閨怨嗎?」

    葉昭搖頭,「沒有。」她想了想,又反問道,「你最近不是也沒上家裡妾室嗎?似乎也沒閨怨吧?」

    夏玉瑾給她坦白得嗆住了,想起那三個吃裡扒外的傢伙,心裡更添一把火,咆哮道:「別提那群混蛋!等老子閒下來,把她們統統踹出去!」

    葉昭皺眉問:「你真忍心踹?」

    楊氏十二歲被父母賣入門,小心翼翼服侍病入膏肓的他,安太妃還下令,若是夏玉瑾病死了,就讓楊氏去家廟裡青燈古佛,守寡終老。眉娘是家生子,全家老小都在安王府,萱兒是從外面買進來的繡娘,都被安太妃用別家不守本分的妾室的死因來敲打過,很是老實本分,雖有點小缺點,卻沒犯什麼大錯。而且妾通玩物,把她們踹出去,不知會遭遇什麼下場。夏玉瑾念及病中服侍的情分,倒也下不得這般狠手,就算有些不喜,也擱家裡好好養著,一時躊躇。

    葉昭見他猶豫,試探再問:「你是喜新厭舊,想換新人嗎?太后說過今年進宮的秀女,想賞個給你。」

    夏玉瑾今年不到二十三,雖然有點紈褲的風流本性,但沒到葷素不忌的色鬼程度,納妾也是納十四到十八歲,比自己小的姑娘。可是這個年紀的女子大多情竇初開,沒多少腦子,難得遇到個英俊瀟灑、才華出眾、武功高強、位高權重、家財萬貫、出手豪闊、溫柔體貼、護短包容的傢伙,春心萌動起來哪管是男是女?就算是妖魔鬼怪,說不準也要跟著跑了。把她們擱在後院,萬一又被媳婦迷住了怎麼辦?

    夏玉瑾想起外表看似嬌弱可愛,擅長演戲騙人,內心瘋狂決絕的柳惜音,不由打了個寒顫,連連搖頭。這妾是絕對不能納的,要是運氣不好,來個更心狠手辣的,說不準入門後就折騰死他了。便趕緊吩咐葉昭:「你去和太后說我身體不行,不耐操勞,而……而且要專心讀書,不要為美色分心,所以讓她別賞了,要賞美人就把那幅《簪花仕女圖》給我吧。」至於太后信不信,就隨她吧。

    葉昭有些遲疑:「你真不要妾?」

    夏玉瑾挺直腰板,喝道:「不要!」

    葉昭:「可是太妃說,別人家……」

    夏玉瑾怒道:「老人家犯糊塗,她說她的,你學我這樣左耳進右耳出,陽奉陰違,哄著不就是了!」

    葉昭認識的大部分男人,都是吃著碗裡想鍋裡的貨色。

    她出嫁前後,便被所有人千叮萬囑別隨便拈酸吃醋,別拔刀砍狐狸精,大度些,大方些,拿出正室風度,這也是她這個女紅持家樣樣不能的傢伙,唯一有機會做到能讓丈夫喜歡的事情了。自從與夏玉瑾成功和解後,她已心滿意足,而且生性豪邁,見慣海闊天空,覺得嫉妒是深宅大院裡的女人小心眼行為,壓根兒不願去想。所以她對夏玉瑾這番言語,覺得與其他男子的行為作風很是不同,心裡空蕩蕩的,就像準備要突襲敵軍的營地,卻發現人去帳空,只留下幾口爛鍋般,急需調整戰術。

    夏玉瑾還在滔滔不絕地教訓媳婦,從三從四德的遵守順序到天地陰陽存在的必要性,再到表妹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罵得也喝了三杯茶潤喉,狠狠咳嗽了好幾聲。

    葉昭終於緩緩開口,幽幽眼睛在陰暗的房間裡,沉沉如潭水,她悶聲問:「咱們都是痛快人,別玩扭扭捏捏這套,直接攤開說,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夏玉瑾見她爽快,也懶得藏著掖著了,「柳惜音絕對不能進門!家裡有她沒我!」他頓了頓,看見葉昭的臉色看不出喜怒,心裡有點毛毛的感覺,擔心她還轉別的念頭,也覺得自己說得生硬過分了點,便橫下心腸,懷柔道,「以前的事就算了,我不和你計較,以前的妾也算了,丟著就丟著,你現在對天發誓,只要老子不納妾!你也不准轉把妾帶回家的念頭!」

    葉昭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提醒:「這樣,你身邊便只有我這個粗魯的女人了。」

    夏玉瑾雖然氣有不平,也覺得情況不對,可是琢磨一下,若是為自家媳婦不夠善妒的理由而休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反正葉昭不管他在外頭玩,就算家裡沒妾室,他也能去摸摸美貌賣唱姑娘的小手,那些女子給錢的是大爺,總不會明目張膽迷上他媳婦來給他添堵,衡量利害得失,覺得划算,便拍板道:「成交!」

    「這樣你就會高興嗎?」葉昭迷惘地伸手,似乎想撫上他的髮絲,卻在離三寸的地方頓了頓,彷彿決定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般,猛地收回手來,過了良久,斬釘截鐵道,「好,我發誓。」然後她低下頭,大步流星,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男人不納妾,哪家女人不是高興得半死?她倒給自己臉色看?!

    夏玉瑾給這不知好歹的傢伙氣得半死。

    在外頭守著的骨骰悄悄來報:「柳姑娘似乎給你做了燕窩送來,她是客人,不好趕出去,不讓進門吧?」

    「走!」夏玉瑾見媳婦沒守著,母親沒陪著,當機立斷,拿過枴杖,扶著他,往門外蹦去,「扭個腳算什麼大事!跟爺喝茶聽小曲去!」不留在這裡憋屈了。

    陰雨暫停,陽光穿過烏雲的縫隙,暖洋洋地撒在秦河岸邊屋簷上,曬得貓兒很愜意。

    夏玉瑾低調地坐著小轎,憋著鬱悶,看著窗外風景,慢悠悠地來到畫舫附近,忽然大叫了一聲「停」。探出頭去,見末雲居的馬棚裡有匹面相兇惡的白鼻子黑馬,正在噴著氣息,欺負旁邊的小母馬。

    物似主人形。

    這是秋老虎的馬,從來不裝模作樣,撒謊騙人。

    夏玉瑾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手手掌,命人在附近停下轎,溜躂進去,找他玩去,順便打聽點事情。

    末雲居內,秋老虎已將胡青灌得大醉,不停拍著他肩膀道:「那麼多年的兄弟啊,你就發發好心,把我兩個女兒娶回去吧!她們不出閣,我也不好討老伴啊。」

    「不好不好,」胡青趴在桌上,搖搖欲墜,神智裡還留了絲清明,沒讓兄弟的詭計得逞,他口齒不清地嘟囔著問,「為何要女兒出……出閣才續娶?」

    秋老虎搖著他道:「自古後娘多狠心,我家閨女哪裡是能受委屈的?」

    胡青拍桌問:「敢情我就是能受委屈的啊?」

    秋老虎拍著胸脯道:「我保證她們不打你!」

    胡青:「不要不要,你去找新科進士。」

    秋老虎苦著臉道:「說了十七八個都不成,老子每天看著在文華路出出入入的進士們,真他娘的想重操舊業,去綁上兩個,把生米做成熟飯,急得老子頭髮都白了。」

    夏玉瑾差點笑出聲來,可是看見討厭的胡青,怕打擾他們兩兄弟互訴衷情,便偷偷摸摸轉身就想走。

    胡青沉甸甸地繼續趴桌上,秋老虎眼尖,看見夏玉瑾那張冠玉般的小白臉,病急亂投醫,撲出去,拖著他往席間拉,一邊拉一邊倒酒討好:「郡王爺啊,好歹你也是我們將軍的夫君,幫個忙吧,借權勢壓壓人,找兩個人品好的讀書人出來,進士最好,舉子沒問題,秀才也湊合,把我兩女兒嫁出去吧,白送嫁妝都行。」

    夏玉瑾想到那兩個對他橫挑眉毛豎挑眼的女親兵,連連搖頭:「我媳婦還講點理,你女兒是不講理的,勿禍害了國家棟樑。」

    秋老虎賠笑道:「哪叫禍害呢!到時候家裡文能治國,武能安邦,那是天作之合啊!」

    夏玉瑾想了想,順水推舟,試探道:「反正她們那麼崇拜將軍,又跟了那麼久,讓她們嫁了將軍得了。」

    「知我者郡王也!」秋老虎用力拍了下桌子,雷霆之聲,唬得旁人差點跳起來,然後他哭喪著臉道,「當初送她們去服侍將軍,就是琢磨著將軍人品好,長得好,打架厲害,又重情守義,若是嫁了她,真是祖上積福。沒想到將軍是女人啊!壓根兒沒法娶妻,我這准岳父的心都揉碎了。」他用大粗手,像西子捧心般,不停揉著比熊還壯的胸膛,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夏玉瑾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嗤笑問:「女人就不能嫁了嗎?」

    秋老虎的臉色更苦逼了:「女子再喜歡美人,也不會娶啊。」

    夏玉瑾見他腦子遲鈍,不明白自己想打聽的事情,便稍微挑明一點:「你怎麼知道葉昭不喜歡女人呢?怕是你女兒不夠嫵媚動人,楚楚可憐吧。」

    秋老虎撓撓頭,不解道:「郡王說什麼傻話,將軍怎會喜歡女人?以前請我們逛窯子時,腰細屁股大的美人兒滿懷柔情,重金自贖,投懷送抱,甘願做小,被她拒絕得那個狠啊,我們都替花魁娘子難受。私下是她禁慾修身,都不知是不是有難言之隱。現在真相大白,她果然是有難言大隱!不如老子純爺們!哈哈哈!」

    夏玉瑾驚問:「什麼花魁娘子?」東夏公主、癡情表妹、貌美花魁什麼的,他媳婦的女人緣和風流帳太多了吧?

    秋老虎回憶半晌,方道:「好像是前幾年的事吧,那花魁娘子貌美如花,差點被蠻金人奪取,承蒙相救,芳心暗許,非君不嫁。糾纏了好久,最後想不開悲憤出家了,可惜了那嬌滴滴的身段和大胸部啊。」

    夏玉瑾依舊不信,低聲嘟囔道:「如果不喜歡別的女人,那是只喜歡表妹了。」

    胡青從酒桌上抬起頭,醉眼迷茫問,「什麼表妹?」過了一會,反應過來,「惜音真是好姑娘啊,可惜,可惜。」

    夏玉瑾知道他和自己不對付,湊過去,不給他諷刺自己的機會,低聲道道:「是不錯,可惜我讓葉昭將她送走了。」

    「你讓葉昭送走了?送走了?」胡青反反覆覆地念了幾句,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將軍真可憐。」

    夏玉瑾氣得鼻子歪,指著自己包著白布的手腳道:「你先可憐可憐我好吧?!」

    胡青自顧自道說:「以柳姑娘的癡情和剛烈,如此別後,怕是再無面目相見,真是可憐。」

    夏玉瑾見他知道內幕,居然瞞了自己那麼久,不滿道:「再可憐也不過是區區表妹,就算以前有些情誼也是沒奈何的,她是女兒身,如果真不喜歡女人的話,根本不可能和對方在一起,雖有戲言在前,算不得負心寡義,莫非她是表姐不是表哥,在抗蠻金前線,為表妹報了大仇,多少恩情也算扯得差不多了吧?與其強求沒奈何的事,還不如等下輩子再投個男胎,有什麼好糾纏的?若是扯不清,不見便不見。」

    胡青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問:「算上堂表,郡王有多少兄弟姐妹?」

    大秦開國上百年,皇室宗族眾多,再加上外嫁女等等,夏玉瑾說得出名的表姐妹都有幾十人,說不出名的就更多了。他板著手指數了許久,實在不好作答,虎著臉問:「你管我家家譜幹什麼?」

    胡青再問:「將軍有多少兄弟姐妹?」

    夏玉瑾遲疑片刻,答不上來。

    胡青答:「在漠北陪她長大的兄弟姐妹,沒死沒瘋的就剩柳姑娘一個了!」

    生於漠北,長於漠北。

    漠北屠城死人超過八成,城樓毀於一旦,就算重建,也再不是記憶中的模樣。陪著她長大的親人幾乎都死了,太爺爺癡呆了,大嫂嫁過來不過兩三年,侄子在城破時出生不久,除了母親的口述外,基本沒什麼印象。陪著她在漠北度過美好記憶,陪她度過最難熬時光的親人,只有柳惜音。

    胡青再次反問:「區區表妹?那是你表妹太多了!你擁有得太容易,而她能護在手心的東西已經太少了!願意去關心她的人也太少了!」

    一個人可以不怕痛,不代表不會痛。

    一個人可以不怕寂寞,不代表不會寂寞。

    一個人可以接受失去,不代表不怕失去。

    一個人可以不會哭,不代表不會難受。

    她太堅強,所有人都忘記她是個年僅十八歲就失去所有親人,挑起重擔,踏上送命征途的少女。她太強悍,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勇敢無畏,沒有弱點的戰神將軍。她太成熟,太頑強,將所有責任挑著肩上……

    秋老虎看看爭執的兩人,感歎道:「剛剛開始打仗時,野火旁,大家說掏心話,問大家在戰後,如果老天讓自己活著,回去要做什麼?有人說活著要回去娶媳婦,有人說活著要回去讀書,有人說活著要活著回去買田做地主,有人說活著要回去抱抱兒子,有人說活著要去遊山玩水逍遙一生,只有將軍……將軍說……」

    胡青淡淡地補充:「若老天讓她活著,就是為了贖一輩子的罪。」

    夏玉瑾身子搖了搖,手中酒杯,在空中傾斜,輕輕落下,紅色葡萄酒撒了一地。

    所有造成的傷害,不會因時間流逝而消失。

    浪子回頭金不換。

    犯錯容易,贖罪難,幸福太奢侈。

    傾盡所有去努力。

    她十八年裡犯下的過錯,要用一輩子來還清。



64.剛烈決斷

    烏雲蔽月,三兩點細雨飄搖。

    水榭旁,茂密梧桐樹最高處,靜靜坐著道脊樑挺直的修長身影。

    她面向北方,手裡抱著最珍愛的寶劍,將它緩緩出鞘,古樸銳利的劍身倒影著樹下燈火,看似流光溢彩,卻顯得如此冰冷寂寞。

    沒有眼淚,沒有笑容,沒有悲傷,沒有歡樂。

    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每當看不清前路時,她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撫過劍身刻著的「昭」字,點橫豎撇,筆筆鐵畫銀鉤,蒼勁有力,彷彿在傳達著父親的無盡期望。

    葉忠,豪放粗狂的老將軍,半個人生都在沙場上度過,言出必行,他咆哮起來整個房子都會搖,所有人都害怕躲閃。偏偏奈何不了自己叛逆女兒,總是拿著棍子或大刀追著她滿屋子跑,暴躁地三番四次綁起來用皮鞭抽,逼她做回女孩子。

    明明小時候,他曾將自己抱在膝上,說過那麼多有趣的故事。

    「南明朝太平公主親率三千娘子軍,挽長弓,騎胭脂馬,石崖山截斷金兵糧草,死後軍禮下葬。」

    「前朝秦玉女將軍,文才武略,握兵符,練精兵,平播、援遼、平奢、勤王、抗蠻、討逆,身前入麟閣,死後受封一品太傅,追諡『忠貞』,受萬世敬仰。」

    「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注)

    「女子也有凌雲志,巾幗何曾輸鬚眉?」

    世間那麼多奇女子,讓人心生嚮往。

    為何要逼著她磨滅夢想呢?

    父親啊父親,請你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比所有哥哥更努力!

    父親啊父親,請你別轉開視線,我會比所有的男人更強!

    幼小的期待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一次又一次的幻滅。

    無論再努力,他想要的接班人不是女兒,是兒子。

    忘了從何時開始,葉昭對輕視她的父親恨之入骨,處處頂撞,處處對著幹。

    她每天都在盼望著,快快長大,遠遠離開,從此浪跡江湖,四海為家,做些了不起的事情,證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強。

    直到父親死後,經過生死相博,九死一生,成熟後,她才漸漸讀懂了他的心。

    【戰場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遊戲,是生死關頭的掙扎。】

    【書中歌頌的奇女子,要比男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生前飽受非議,死後才得以風光。】

    【如果我有女兒,是讓她放棄夢想,在平安的宅子裡幸福一生,還是讓她追求夢想,在殘酷的戰場上廝殺一生?】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何處才是幸福?

    父親那把送不出的寶劍,送不出的憂心。

    往事歷歷,想忘卻忘不去,怨恨的記憶慢慢模糊,幸福的記憶漸漸清晰。鞭打痛罵早已忘卻,只有父親的豪爽笑聲,母親的笑語嫣然,祖父的表揚讚美,祖母的萬般呵護,兄長的手足情誼,時時刻刻,猶在眼前,那麼清晰,那麼溫暖。

    如果,能對大家好一點,聽話一點,孝順一點。

    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親不在。

    世上沒有後悔藥,人生不能再重來,至少要好好呵護身邊還擁有的。

    戰場上處處是犧牲,留著是痛,割捨是痛,越拖越痛,終應決斷。

    葉昭閉上眼,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猛地睜開,將連日來的猶豫盡掃。

    她收起寶劍,翻身下樹,推開梧桐院院門。

    柳惜音正和紅鶯商量,如何通過安太妃這條線,加強攻勢,利用夏玉瑾母命不可違的弱點,達成目的,進入後院。忽見將軍深夜造訪,心裡不由一喜,忙遣退丫鬟僕役,親自迎上,低頭玩著衣角,輕輕問:「阿昭,有什麼事嗎?」

    葉昭拿出方沾滿淡淡血跡的舊帕子,送回到她手上,直截了當道:「我欲送你回漠北,好好休養陣子,等流言過去,再擇良人。」

    柳惜音看著眼前帕子,呆住了,過了好久,才明白發生什麼事,她如碰到火紅烙鐵般迅速縮回手,拒絕接受,雙眼一紅,含淚問:「我願做低伏小,絕不爭寵奪愛,為何連個小小位置都不給我?」

    葉昭道:「我絕不能讓你做低伏小在後院生活。」

    柳惜音叫道:「那是我願意!」

    葉昭止住了她的辯解,繼續道:「我的表妹是九天翱翔的鳳,是大漠並肩的鷹,有錚錚傲骨,永不妥協,從不低頭。不是那種在後院爭寵玩手段,吃醋鬥心眼的女人!你不能自貶身價,委曲求全,這樣的生活,我受不了,你受不了,夏玉瑾也受不了,長痛不如短痛,不如作罷。」

    柳惜音搖頭:「你騙人!」

    葉昭道:「是的,如果我是男子,我定會娶你,如果漠北沒有城破,我可能也會娶你。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只有結果,沒有如果。」

    柳惜音幾乎揉碎了衣角,哭道:「你本可以不說,只要娶了我,再過繼個兒子,誰能看得出你是女兒?」

    葉昭緩緩搖頭:「我女扮男裝,欺君罔上,是不忠,我頂撞父母,毆打兄長,是不孝,我橫行霸道,殺人如麻,是不仁,我胡作非為,辜負朋友,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盡力改過,還妄想錯上加錯,瞞天下一輩子嗎?!」

    柳惜音尖叫道:「你明明是愛上了夏玉瑾!所以才不要我!」

    葉昭猶豫片刻,沉重道:「是。」

    柳惜音哭問:「為什麼?明明我比他更愛你!明明我比他付出的更多!明明你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就因為我是女孩……所以傾盡所有努力都沒有用?」

    愛情中最殘忍的事,是你千般萬般對一個人好了那麼多年,付出了那麼多年,等待了那麼多年,以為木已成舟,卻被陌生人用一個眼神,一個笑容,輕輕鬆鬆奪去她所有的心。

    領地失陷得是那麼快,讓人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她愛上的那個人,是那麼的無辜,那麼的單純,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卻怎麼掙扎,怎麼妥協,怎麼哭求都沒用。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幸福地牽起別人的手,從此白頭偕老,留下你在原地哭泣。

    柳惜音只恨不得哭瞎了眼睛,再也不要看見眼前這一切。

    「不,」葉昭用手中帕子替她拭去眼角淚痕,輕輕地說,「我不是第一次見他,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喜歡他了,只是沒想過會嫁給他。」

    柳惜音搖頭:「我不信!」

    葉昭:「是真的。」

    柳惜音搖頭:「我不信!」

    葉昭輕歎:「我已負了你,就不能再負了他。馬車已經準備好,你收拾完行李,明日就啟程回去,靜一段時間,再考慮其他。」

    「你這混賬!」相處多年,柳惜音知她鐵石心腸,決定的事絕難更改。悲憤欲絕,氣急攻心,差點吐出口血來,揮起右手,朝她的臉狠狠甩去,指間一枚金蛇戒指轉動,吐出根黑色毒針,竟是要同歸於盡。

    葉昭不躲不避,站在原地,任憑處置。

    毒針貼在她臉頰近處,卻停了。

    「不,我清楚你的性子,」柳惜音緩緩收回手,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張每天夢裡都在思念的臉,忽然奪過帕子,瘋狂撕碎,然後大笑起來,恐怖的笑聲迴盪在梧桐院,聽得人毛骨悚然,她咬牙切齒道,「打你是讓你心安,殺你是讓你解脫,解脫後你就會放下我!不,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我這輩子不會原諒,不會嫁人。我要時時刻刻恨著你,提醒你,讓你永永遠遠記住對我的傷害和痛苦,就像我對你的愛一樣,一生一世在痛苦中折騰!我要做你幸福裡橫著的那根刺,讓你至死也忘不了我!讓愛與恨糾纏到永遠!」

    葉昭在燈火中靜靜地聽著,再次伸手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認真地說:「好。」

    大錯已成,決定已下。

    不管是好是壞,她願接受一切結果。

    註:出自當年崇禎皇帝讚美秦良玉女將軍的詩,一共四首,橘子對這個傳奇女將軍,是極其欽佩的。

    詩歌如下:

    其一: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裡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

    其二:蜀錦征袍自裁成,桃花馬上請長纓。世間多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其三:露宿風餐誓不辭,飲將鮮血代胭脂。凱歌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時。

    其四:憑將箕帚掃胡虜。一派歡聲動地呼。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

    橘子非常喜歡這四首詩。

    還有女英雄秋瑾給她寫的詩:

    其一:古今爭傳女狀頭,誰說紅顏不封侯。馬家婦共沈家女,曾有威名振九州。

    其二:執掌乾坤女土司,將軍才調絕塵姿。花刀帕首桃花馬,不愧名稱娘子師。

    其三:莫重男兒薄女兒,平台詩句賜娥媚。吾驕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曾有此。

    大家有興趣可以查查秦良玉將軍的生平事跡。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4 PM

65.水榭風波

    柳惜音離開十天,傾盆大雨也下了十天。

    葉昭的臉比老天更黑,軍營練武場裡可憐的木樁子們被硬生生打碎了十幾根。

    南平郡王府內,無論貓、犬、雞、人,甚至老鼠,但凡有點智商的生物,都知道見了將軍繞路走,以免被那股說不清的恐怖氣場嚇得短命幾年。

    夏玉瑾自被胡青訓斥過後,總覺得對不起媳婦,想做些什麼。

    於是,他躲在練武廳外,偷偷探出半個腦袋,看媳婦兇猛無比地咆哮著,快如閃電,急如飆風,一腳腳把練功用的鐵人踹成扭曲的麻花,瘸腿爛頭,個個不成人形。他嚇得抖了抖,捧捧自己顫抖的小心肝,滿肚子打好腹稿的甜言蜜語飛去九霄雲外,手裡捏著的白玉木蘭花簪子禮物也被汗水濕透……有點腳軟。

    逼媳婦親手趕走心尖尖上的表妹,惹得她非常非常不高興。

    怎麼辦?

    他是不是有點太無情無義無理取鬧了?

    可是想想柳惜音入門的可怕後果。

    他還是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好了……

    夏玉瑾帶著滿臉苦逼,在情義的邊緣彷徨著,徘徊著,就像迷途的羔羊。

    「去!」葉昭在狠狠將最後一個鐵人踢上半空,然後躍起,漂亮地翻了個身,凌空飛踢,準確地將它送入牆角的廢鐵堆裡,看金屬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重重地將地面青磚再次砸破,終於舒了口氣,覺得氣力還沒發洩完,意猶未盡道,「鐵人打起來還是沒活人盡興。」她擦把汗,回過頭,見夏玉瑾站在門口,心念一動,便放柔聲音,盡可能緩和地問,「 有事?」

    夏玉瑾盯著她,嚥了嚥口水,臉色蒼白。

    葉昭趕緊收起猙獰的表情,擠出個比殺人還恐怖的笑容來。

    如何討好媳婦?

    狐朋狗友有豐富的經驗。

    最有效的一招是,先送她禮物,說甜言蜜語,然後在床上嘿咻嘿咻地好好表現,把她服侍盡興了,就算天大的怨念都沒有了。

    夏玉瑾壯起紈褲的膽子,跑過去,拖起葉昭滿是繭子的粗糙雙手,狠狠摸了兩把,然後用力往外拖。葉昭起初愣了下,沒動。待他用力再拖第二次時,才醒悟過來,趕緊半推半就地跟著,在眾人驚歎的目光下,回到內院的水榭。正想問為什麼,又被夏玉瑾按在長椅上,從懷裡摸出把嶄新的玳瑁犀角梳,解散頭髮,重新給她挽了個慵懶髮髻,斜斜插上支羊脂白玉雕出別緻木蘭花圖案的細簪子,吊著顆小小的珍珠,簡單大方好看貴重,這是他在全上京貴婦人最喜歡的首飾店珍寶閣處挑了整整三個時辰,花了三百兩銀子,折騰得老闆差點吐血的成果,只希望能給陽剛味太重的媳婦帶來點溫婉女人味,讓他後面的甜言蜜語更容易說出口些。

    結果……

    葉昭不醜,髮型不醜,簪子不醜。

    就是配搭起來像威猛的老虎身上打了個蝴蝶絡子,要多彆扭就有多彆扭。

    夏玉瑾看著自己精挑細選的禮物,有些無語。

    葉昭伸手摸摸秀氣的髮簪,也不太適應,困惑問:「這玩意適合我?」

    「好看!」夏玉瑾的良心在默默流淚,他深呼吸,定定心神,遣開看熱鬧的小丫頭,拋開良心,默念幾次草稿,努力讚美,「我最近發現阿昭……阿昭還是……挺……挺好看的。」

    葉昭聽見對方讚美自己,立刻回敬:「你更好看。」

    「呸!老子是男人!好看個毛!」夏玉瑾好不容易醞釀的感情全沒了,氣得炸毛,剛罵了兩句,想起初衷,又收回脾氣,想了想,乾脆讚美她身上唯一優點,「你的腿很漂亮。」

    葉昭盯著他的眼睛,似乎在分辨真偽,問:「你喜歡我的腿?」

    夏玉瑾好不容易說出心裡話,卻給她的直白注視看紅臉了,於是咬牙道:「是又怎樣?」

    「笨蛋,」話音未落,葉昭兩條腿已歡快地搭到他身上,勾著他的腰,拉過來,死死纏住,「喜歡就早說啊,自家人客氣什麼?」

    夏玉瑾沒有準備,被用力拉扯,往前一撲,站不住腳,跌跌撞撞摔入她懷裡。

    葉昭纏著他的腰,捧著他的臉,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隔著布料,輕輕搓揉著,然後用雙唇貼著他的鼻尖,曖昧道:「喜歡就摸,你想怎麼摸就怎麼摸。」

    明明是他來無恥的!怎能讓媳婦專美於前?

    夏玉瑾憤然出手,甩開膀子就干,狠狠把媳婦的大腿上從上到下摸了好幾把,從大腿外側一直摸到根部,正想解衣入港,忽然自己身下涼飆飆的,有點不對勁,趕緊提了把自己的褲腰帶,回過神來:「干!你亂摸我的糧草庫幹什麼?」

    葉昭抬頭問:「你不喜歡?」

    夏玉瑾憤憤然:「當然不喜歡!」

    「哦……」葉昭摸了兩把手心越來越充裕的糧草庫,輕揉庫門,做出準確判斷,「你兄弟喜歡。」

    夏玉瑾對自家沒出息的兄弟,愛恨交加……

    葉昭繼續勾搭他兄弟。

    夏玉瑾趕緊抵抗住陣陣酥麻誘惑,咬著牙,狠下心腸,抓住她的手,喘著氣,試圖扳開指頭,嘴裡強硬道:「誰喜歡了?!」

    肌膚間的接觸帶來被撫慰的短暫幸福。

    葉昭渾身上下都叫囂著想做點什麼讓人痛快的事情,她看著白貂被欺負的表情,要掙逃的動作,莫名其妙產生了爽快的感覺,暫時沖走了心頭上沉甸甸的難受。她眼見對方要逃離,豈容對方擺脫控制?當場手心一緊,牢牢握住兄弟弱點,陰森森地威脅:「人質在手,你敢逃?!不要命了嗎?!」

    就算兄弟受不住誘惑,通敵叛國,也是他嫡親的好兄弟!

    任何男人都不能放棄救援的對象啊!

    「輕點!小心點!」夏玉瑾想起練武廳那群麻花糖,自知兄弟硬度不敵鐵人,嚇得大叫起來。唯恐她情緒不好,氣力失控,釀成人倫慘劇。於是不敢再逃,乖乖站著,任憑蹂躪,頗有點偷雞不著蝕把米的感覺。

    葉昭見他聽令,專心打理糧草庫。

    交纏越發深入。

    水榭外,暴雨打在湖面、瓦礫、樹枝上,發出陣陣巨響,掩住男女掙扎喘息的聲音。

    夏玉瑾單膝跪在長椅上,俯□,上身的白蟒紋錦緞袍整整齊齊,撩到大腿,□的褻褲卻不知去了何方,在雨水的濺灑中,有些涼,有只很無恥的手,遊走在裡面,隨意碰觸,或者是摩擦,或者是輕刮,或者是挑逗,所過之處,彷彿被熔岩覆蓋,被閃電貫穿,是難以形容的灼熱快感。漸漸地,他漂亮的眼睛充滿情慾的的光芒,雪白的牙齒強硬的忍耐下,不停顫抖碰撞,喘息著,偶爾從牙縫裡並出幾聲弱不可聞的呻吟。

    他說:「你這無恥的混球!還要不要臉的?哪有大白天在水榭宣淫的?」

    葉昭吻上他的唇,雙手加快速度,用更不要臉的舉動做了回答。

    夏玉瑾:「你再這樣,我真惱了!」

    葉昭停下動作,咬著耳朵,反問:「那……不做了?」

    火爐上的水燒了個半開,欲仙欲死的巔峰未到,不上不下憋在那裡,真他娘的難受。

    夏玉瑾捨得,夏玉瑾的兄弟捨不得,於是在很努力地說服他暫時放下面子,一起叛國。

    夏玉瑾偷偷回頭,左右四顧,唯恐有隱藏在暗處的好事者看到這難堪的一幕。

    葉昭痛快地打消了他的疑慮:「沒人。」

    夏玉瑾猶不放心。

    葉昭:「雨聲太大,聽不見。」

    夏玉瑾還是不放心。

    葉昭:「我不說。」

    夏玉瑾當場拍板:「繼續!」

    對付流氓就是要比對方更流氓。

    夏玉瑾流氓地撲上來,拉扯衣服,要把媳婦剝得比自己光。

    葉昭結實平板的上半身,他不感興趣,便直接找準腰帶的繩結位置,順利扯松,然後抱著媳婦那雙夢寐以求的雪白修長漂亮美腿,流著登徒子的口水,狠狠親了幾口,捧著小細腰,只見曲徑通幽處,水簾花木深,立即帶著最無畏的勇氣,長驅直入,準備搶先入港。

    即將抵達勝利的那一瞬。

    天地忽然反轉了。

    是葉昭猛地又想起了海夫人的教導和丈夫的「喜好」,豪邁地翻了個身。輕輕巧巧地將他推坐在長椅上,安穩身形,對準目標,大刀闊斧地跨了上去,一坐到底。

    「我干!」夏玉瑾來不及申辯,再次悲催了。

    「不錯,」葉昭動了兩下,自言自語,「果然不痛了,海夫人誠不欺我。」

    會痛還那麼猛,不痛呢?

    這婆娘凶殘起來不是人。

    夏玉瑾覺得自己的未來岌岌可危。

    將軍開始勇猛進攻,和初次征戰的生澀和緊張不同,再戰的過程中有和攻城破鎮截然不同的快感,讓她只想再要多點,再多點。讓鼓點般的節奏,迅速起伏著。錦衣上的美麗蟒紋,沾染了靡靡水跡。與生俱來的控制慾望,在旋律的催動中,強烈爆發,深淺快慢,節奏起伏,她要帶頭衝鋒陷陣,掌控戰場的所有一切,不容許任何人違抗她的指揮和命令。

    骨子裡被壓抑的殘暴在蠢蠢欲動。

    腦海裡被控制的邪惡在緩緩生長。

    這才是她用自制力隱藏起來的真正本性。

    「混賬!我要在上面做!」

    「是很麼?雨聲太大了,我聽不清。」

    夏玉瑾的抗議與掙扎,被葉昭充耳不聞。他咆哮著,兩隻手的手腕卻被抓得緊緊的,牢牢固定在長椅的椅背處。衣襟終於被扯開,露出截白皙漂亮的脖子,咽喉處在不停吞嚥著,囚禁的感覺帶來更極度的快感,和陣陣糾結混雜在一起,分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葉昭忽然停下動作,替他整了整衣襟和髮梢:「還要嗎?」

    「要!快點!翻身,我要在上面!」溫暖的結合處,他的男根卻還沒有發洩出來,看著對方整齊衣冠下的□雙腿,全身上下都是陣陣難受的憋屈,腦子裡除了本能別無他物。此時此刻,只要能讓他盡興,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葉昭食髓知味,舔舔唇,堅持:「我要上面。」

    夏玉瑾痛苦地扭扭腰,喘著氣,用最後一絲理智克制著慾望,不作答。

    葉昭動了一下,再次堅持:「我要上面。」

    兄弟在人家手裡,腰被按得死死的,想自己動都不行,夏玉瑾進退兩難。

    葉昭低下頭,讓漂亮的卷髮緩緩垂在他腰間,眼珠子就想看著獵物般,半瞇著,散發著狡猾的光芒,故意低沉地呻吟著,不停用言語挑逗。軍營裡男人逛上等青樓的有,逛下等窯子的也有,說起葷話來百無禁忌,葉昭扮作男人,為了合群,偶爾也會陪大家說幾句葷笑話。尺度百無禁忌,毫無下限,有不少段子是夏玉瑾聞所未聞的,聽得他身下越發威猛,越發想要,就是為了面子,拚命隱忍。

    葉昭推推他,勸道:「別堅持了,這裡就我們兩個人,誰上誰下,怎麼痛快怎麼來就好。」

    夏玉瑾怒道:「你懂個屁!老子最恨被人壓!」

    葉昭困惑:「我又不是真爺們,怎麼壓你了?春宮裡又不是沒這姿勢。」

    夏玉瑾反對:「不行,給人知道多丟臉啊。」

    葉昭聳聳肩:「你不說誰知道?我是你正室,總不能把我們房事拿去到處說吧?」

    夏玉瑾呆了一會,遲疑道:「人家會猜到。」

    葉昭爽快道:「我告訴他們,你在家裡威風八面,勇猛無敵,壓得大將軍起不了床好了。」

    夏玉瑾:「放屁!」

    他們對視片刻,都覺得很好笑。

    對峙的氣氛輕鬆了許多,兩人總算想起是在行房,不是在爭輸贏。

    夏玉瑾覺得前陣子讓媳婦很不高興,現在是來安慰她的,偶爾讓讓步也無妨。於是他很爺們地允了,決定先幹完這票再研究下次反攻。葉昭得令,大喜,將練武沒發洩完的氣力用得淋漓盡致。

    傾盆大雨,鋪天蓋地罩住水榭,掩蓋所有的秘密。

    葉昭保證守口如瓶。

    夏玉瑾終於放鬆自己,興奮起來,嗷嗷叫得很痛快。



66.水禍滔天

    雨帶來的,不止是美景,還有災禍。

    上京去漠北,山高路遠,遙遙千里,快馬加鞭來回也要月餘,普通的客運及貨運通常會經水路,先至江北的臨河縣鎮,再換車馬北上。

    江北,岫水縣縣衙府邸,滿臉皺紋的章縣令正躺在第七房小妾的肚皮上,吃著水晶葡萄,讓俏麗丫鬟替他捏著腿,錘著肩,聽漂亮女先兒唱曲子,美滋滋地策劃者未來。

    他已在這小窮縣城做父母官足足三年多,任期即將結束,可他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山高皇帝遠,油水豐厚的好地方,幸好朝中有人撐腰,好好活動活動,如果升不了官,至少也要調去附近縣城。

    人生得意須盡歡。

    美酒、美食、美女,逍遙一世,別無所求。

    章縣令搖頭晃腦地感歎著,將手伸入佳人懷中,狠狠捏了把,引得她低聲嗤惱,不由呵呵大笑,腦子裡卻想起昨天經過岫水縣去古陀山,投宿驛站的那行官員女眷。聽說是邊關柳將軍的侄女,年方二九,長得花容月貌,比天上的仙女還要美上三分。聽服侍她的驛站婆子們嚼舌根,說這位仙女般得姑娘,竟是要去去古陀山的妙蓮庵出家為尼。

    妙蓮庵是貴族女子出家的地方,多半是丈夫死後,不受寵的妾室,或是犯了錯的閨秀和太太,在那裡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那麼年輕,那麼美貌的人兒,為何如此命苦呢?

    真是天妒紅顏啊!

    要不是美人兒背後的關係太硬,實在惹不起,他立刻搶回來當菩薩供起,抱著天天疼。

    章縣令想得口水都流了兩滴,只恨沒機會下手。

    服侍他的白氏是個妙人兒,見他心猿意馬,立即討好道:「大爺,你想要柳姑娘也不難。」

    章縣令「呸」了她一口,若是幾十年前剛中進士,風華正茂時也罷了,現在都五十好幾的老頭了,他再自戀也不會覺得嬌滴滴的大美人會看上自己。

    白氏笑道:「你不是還有個二十歲的庶子,長得英俊灑脫,才華出眾,尚未婚配嗎?他前陣子還中了秀才,和柳姑娘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料想柳姑娘要出家,也是被逼的,若是能得個俊俏郎君青睞,怎會不心動?」

    「胡扯!」章縣令狠狠訓斥兩句,心裡卻有些意動,他庶子的長相確實拿得出手,說話做事很討人歡心,明面上風評甚佳,除了平生只好男風外,沒什麼大缺陷。柳姑娘無父無母,八成是教養不良,風流放蕩,德性有虧,惹家門憎厭,所以讓她出家贖罪。若讓兒子出面勾搭,騙娶進門,待東窗事發,生米已成熟飯,美人兒獨守空閨寂寞,做公公的去寂慰一二,也是情理所在啊。

    章縣令越想越美,彷彿美人兒已經到手,趕緊撲倒白氏瀉火。

    門外傳來瘋狂的嘶喊聲:「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章縣令怒極,光著身子從床上跳起來,推開丫鬟,和衣而出,狠狠踹了來人一腳,罵道:「什麼不好了?你老爺好得很!」

    被踹到的衙役姓李,是衙役裡的小頭頭,他連滾帶爬,顧不得疼痛,帶著泥巴和雨水,夢遊似地撲了回來,跪在地上,紅著眼叫:「老爺,漠河決堤了!」

    「什……什麼?!」章縣令驚呆了。

    衙役語無倫次道:「天天都下大雨,漠河河水的水位一直再漲,前些日子巡視時報過,說大堤有缺口。老爺你在屋裡忙,說不要緊,不會決堤的,今天漠河的大堤就崩了,河水沖進來,捲了好幾個村莊,李莊、陳莊、莫莊、林莊……田都淹了,人……人都給捲走了,死了,全死了!

    「死……死了?」章縣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

    連日來的大雨,將快成熟的莊稼全毀了。

    朝廷雖下了減稅令,可該收的稅賦還是少不了多少。

    岫水縣是交通要道,物質充裕些,也撐不住糧價飛漲,一日三變,周邊城鎮來的流民漸漸湧來,在街頭晃蕩,四處乞討,治安有些混亂。

    可是,這種無法預料的天災,和就快離任的縣太爺,有什麼關係呢?

    千里做官只為財。

    他歡喜地上旨請求賑災,準備再發筆橫財。順便讓衙役們四處收稅,務必要在他離開前把所有積欠的稅款和罰金收足,部分上繳國庫,讓政績完美,部分上繳私庫,讓錢包鼓鼓。

    衙役們憋著一肚子氣,冒著大雨,上山下鄉,到處找錢。

    李莊地勢低窪,被淹得最嚴重,幾乎顆粒無收,都靠存糧過日子,只等朝廷賑災,哪裡還有錢交人頭稅?村裡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小媳婦,看得衙役們也挺不忍,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這樣的年景,若是惹惱縣太爺,丟了飯碗,哭啼的就是他們家媳婦閨女了,於是只好硬著心腸,罵罵咧咧地到處翻箱倒櫃,抓雞揍狗,好歹湊齊了大部分。

    李老三被砸了院子後,站在門口破口大罵:「你們這群對著該天殺的章無德搖尾巴的走狗!你們生兒子沒□!斷子絕孫!你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衙役聽得大怒,正準備過去踹上兩腳,讓他老實點。

    忽然腳下有微微震動,平地一聲雷響,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嚇得他往後跳了兩步,緊張看向天空,心裡念叨著:雷公要劈就劈章無德去,咱是無辜的……

    兄弟們見他這副熊樣,都笑話他沒膽。

    他總覺得不對勁,往周圍多看了兩眼。

    烏黑的天空,壓抑得像口棺材,漠河河水像發瘋的巨龍直衝過來,喘息之間,便淹沒田地,蓋過他們的膝蓋,掀翻了村口停著的牛車,將幾百斤的老黃牛衝上半空,瞬間消失無影無蹤。

    「天啊!是漠河決堤了!」

    漫無邊際的恐怖捲上每個人的心頭,再也沒有人哭泣、痛罵、訓斥、囂張,回過神來,母親抱過孩子,父親背起老人,丟下房子、財物,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瘋狂往高處跑。

    「媽媽!等等我!我跑不動!媽媽!」幼小孩子摔倒在地上,稚嫩的哭泣淹沒在絕望的尖叫聲中,然後永遠消失在洪水裡。「相公,你帶著孩子跑,別回頭。」 婦女扭傷了腳腕,瘋狂衝著男人大喊,這是她今生今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比起水流移動的速度,人類奔跑的速度是那麼的緩慢。

    除了極少數的幸運兒,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救命!」

    「救救我!」

    「爸爸!媽媽!」

    爬上房屋的,屋頂承受不住水流的衝擊,很快塌陷,爬上大樹的,和大樹一起被淹沒。無數的手在水中沉浮,掙扎,不知衝往何方。

    村前愛俏的少女,垂垂老朽,健壯漢子,美貌少婦,鄉里鄉親,姑嫂兄弟,有仇的,有親的,統統已經不再重要,剛剛還在笑鬧哭罵的鮮活人命,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良田、房屋、道路、橋樑、河流皆化作一片汪洋。

    最後,所有的哭喊聲都安靜下來,只有天上的飛鳥,展開翅膀,在半空中盤旋,悲慼地啼鳴著失去的巢穴。

    李衙役動作最快,幸運地搶到來時騎的馬匹,丟下眾人,瘋狂地往山上跑去。當馬匹被捲走時,他已到達較高的位置,抱住最高的大樹,牢牢抱緊,憋住呼吸,待水流的力量過後,迅速爬到沒被淹沒的樹尖,總算逃出生天,待水勢緩和後,找了個飄過的木盆,冒險游回來報告。

    十三個村莊被淹沒,死亡六千四百人,一萬七千人流離失所。

    唯岫水縣城及周邊幾個村莊地處較高,倖免於難。

    「完了,全完了……」章縣令彷彿老了二十歲,跪坐在地上,渾身發抖。抱著腦袋,哭得眼淚鼻涕全流出來。岫水縣的大堤是他主持修建的,從中飽了不少私囊。前陣子衙役來報大堤有裂縫,他正忙著哄小妾開心,沒留神聽。怎料一時不察,竟闖出如此潑天大禍?

    蒲師爺匆匆趕到,視察環境,急忙開設粥場,安撫災民,然後回衙門見縣令,扶起癱軟的他,果斷道:「縣老爺,別急。」

    章縣令彷彿看到救星似地抓住他,哭道:「那修大堤的銀子你也有拿,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跑。」

    「縣老爺,你過慮了,」蒲師爺冷靜道:「天下萬物皆有極限,岫水縣位於江邊,地勢不好,又連續下了兩個月的雨,水位過高,任何大堤都無力回天,怎會是修建問題?」

    章縣令聞言,不嚎了,拍拍大腿道:「是啊!咱們這裡水大,大堤也擋不住!可……可是裂縫……」

    蒲師爺問:「誰知道大堤有裂縫?」

    章縣令:「去巡查的幾個衙役。」

    蒲師爺轉轉眼珠,再問:「衙役不是都被水沖走,殉職了嗎?留下的那個李衙役也給嚇瘋了,瘋子就愛說胡話,縣老爺你應該好好給些銀子,安慰一下,讓他好好養病。」

    「都是那群衙役怕擔責任,說胡話,把本老爺也攪糊塗了,他們這群偷懶躲閒,玩忽職守的廢物,什麼時候報告過大堤有裂縫?簡直荒謬!」章縣令神色漸漸恢復了自信,所有的事情還在掌控之中。他在大堂上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問,「驛站情況怎麼樣?柳美……柳姑娘沒事嗎?」

    蒲師爺微微搖頭:「驛站也在低窪處,人全部沖走了,怕是凶多吉少。」

    章縣令歎息:「可惜了一個絕色佳人。」

    蒲師爺問:「要報告柳將軍和葉將軍嗎?聽說葉將軍外號是活閻王,如果她生氣……」

    章縣令拂袖道:「荒唐!官員家眷來訪,何曾輪到我縣太爺親自去接待?誰知道驛站來過什麼柳姑娘楊姑娘的?就算來了,關我屁事啊?我好端端的正人君子,能去關心人家小姑娘嗎?何況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說不準他們早走了,在其他縣城遇到大水、山賊、流寇什麼也是有的。怎知道一定是在我這裡的出事?」

    蒲師爺謹慎問:「縣太爺的意思是?」

    章縣令不耐煩地揮手道:「現在到處都是災情,衙役都死得差不多了,事務繁忙,我心堪憂,快快上報朝廷賑災才是要緊事,別的事什麼都不知道。哎呀,也不知道胡丞相的家人在城中有沒有受驚,來人,備轎……」

    蒲師爺會意,照辦。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5 PM

67.欽差大臣

    無論江北水禍如何慘烈,對沒親眼見過的人來說,就好像戲裡的故事,除有親屬在那邊遇難的家庭傷心外,多數人也就是感歎幾聲倒霉。但連月大雨,莊稼歉收,水路中斷,阻斷南北交通,上京物價猛漲,就是和他們切身相關的事情了,鄉間許多餐桌上出現了野菜葉和樹皮,背井離鄉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天子腳下,情況尚好,百姓除了痛罵奸商,日子湊合著也能過。

    達官貴人家裡,依舊歌舞昇平。

    最煩惱的,倒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

    朝廷上,百官爭議賑災事宜。

    諫官:「天災當前,百姓流離失所,賑災刻不容緩!」

    戶部尚書:「沒錢。」

    兵部侍郎:「流寇叛亂,派軍征討,刻不容緩!」

    戶部尚書:「沒錢。」

    工部員外郎:「重修大堤,刻不容緩!」

    戶部尚書:「沒錢。」

    金鑾寶殿,吵得就像菜市場。

    皇上看看桌面上一疊疊請求撥款賑災,安置災民、商人哄抬物價、流寇作亂的奏折,再看看戶部尚書「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淡定表情,心都碎了。

    別人做皇帝,他做皇帝,祖先都不知道去哪裡打馬吊,忘記庇佑了。

    先是蠻金作亂,凶悍野蠻,打得差點亡國,好不容易熬過難關,國庫裡已空得連老鼠都不想呆了,沒等休養生息完,又來個水災,處處都要錢,鬧得他吃不下睡不著,只恨不得把一個子兒扳成兩半花。

    宮殿不修了,後宮的衣服首飾省點,地方財政抽調點,戶部的鐵牙縫裡摳出點,總算湊出賑災款。

    可是,派誰去賑災呢?

    面對肥肉,大家紅著眼,爭先恐後,個個忠孝節義俱全。

    皇上也知道自己撥下去的錢款,經過層層關節,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部分。他有心嚴厲追查,可自古以來,千里做官只為財,當年太祖出身平寒,對貪污恨之入骨,用剝皮填草的酷刑,還是治標不治本,何況現在建國多年,生活安逸,豪門大族裡姻親關係盤根錯節,朝廷上下官官相護。若不在貪污上睜隻眼閉只眼,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如今財政艱難,撥出的賑災款項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正常賑災都不夠,實在是沒銀子喂蛀蟲。

    蛀蟲們辦事有能力,但餵不飽就不出力,得找個人監督著辦。

    江北官商勾結嚴重,處理起來容易得罪人。

    派去監督的官員必須絕對信得過,還要身份高,不愛錢,才頂得住權貴們的威逼利誘。

    天下有那麼完美的人選嗎?

    皇帝想摳門,左思右想,名單排了不少,統統覺得不夠妥帖,愁得頭髮都白了幾根。

    天氣放晴,煩悶之下,他去後花園散心,忽聞前面傳來陣陣歡聲笑語,聽得他更加胸悶,正想過去訓斥,卻見有個富貴閒人,帶的是黃金碧玉,穿的是綾羅綢緞,嘴角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蹲在花叢中,手裡拿著塊肥羊肉,正在勾引他最疼愛的西番哈巴狗打滾,惹得旁邊宮女太監哈哈直笑。

    夏玉瑾:「來,打個滾,天天給你肉吃。」

    「汪汪!」

    夏玉瑾:「乖,滾得好,爺給你用黃金打個狗牌。」

    「汪汪!」

    皇上重重地咳了聲:「吃飽了撐著沒事幹?」

    「汪汪!」

    夏玉瑾趕緊丟下小狗,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站去旁邊,垂拉著腦袋,不敢多嘴。

    滿朝文武忙得要死,皇帝太子都熬出了黑眼圈,他居然有閒心在後花園玩狗?

    皇上黑著臉走過去,近看他充足睡眠養出來的白嫩皮膚,心裡更添憤恨,正要開口訓斥,忽然心念一動,轉了十七八個彎的主意,又換了副和藹可親的面孔,感歎道:「最近巡察院的事情不忙吧?看你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吧?休養得不錯,臉色紅潤了不少,看起來快活的啊?和媳婦相處得也挺好吧?」

    「不忙不忙,和媳婦挺好的。」夏玉瑾不好意思地傻笑了兩聲。

    這些日子來,他坐鎮巡察院,給底下官吏們撐腰,罵得過公主,揍得了宗室。讓老楊頭狐假虎威,幹起活來風風火火,收拾得上京紈褲不敢鬧事,惡棍不敢亂來,明面上的治安好了不少,讓言官們的控訴也少了八九成。

    大好成績面前,偷懶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廢物利用得那麼好,皇上越發覺得自己英明神武,看夏玉瑾也順眼了不少,表揚道:「你做起官來還挺像樣,為民辦了實事。這大秦江山的安定,也有你一份功勞。你父親在天之靈看見你那麼有出息,心裡定會寬慰的。」

    夏玉瑾第一次給他誇,全身骨頭都飄飄然的,興高采烈地謙虛道:「皇伯父過獎了,不過是教訓群沒出息的小流氓,算得上什麼大事?!」

    「立了功勞,總該賞的,」皇上敲了下扇子,彷彿想起了什麼,他走近兩步,笑瞇瞇地問,「最近缺錢花嗎?缺錢一定要告訴皇伯父,太后心疼孫子,怕你受苦,想賞你個萬兒八千的,千萬別客氣。」

    伯父是皇帝,奶奶是太后,母親是太妃,哥哥是皇商,媳婦是將軍,家裡雙份進項,沒有敗家嗜好,沒有大堆妾室兒孫要養,夏玉瑾是富貴鄉里泡出來的蜜糖人,這輩子缺啥都沒缺過錢,根本沒將這點賞銀放心上,拖著他死皮賴臉道:「聽說江北水災,國庫也不富裕,賞錢就算了,捐給災民吧。皇伯父,你把內庫裡那幅《上京游春圖》借我回家玩幾天吧?或者給我媳婦幾天假,讓我那個,你懂的……早生貴子嘛。」

    「喜歡那張畫,晚點讓牛公公給你送去就是,」皇上笑得更開心了,「你好歹也是我最疼愛的親侄子,老是穿綠色官袍,站在兄弟裡也不像話,不如給你升個官?順便放你媳婦幾天假,讓你們出去好好逛逛,遊山玩水,散散心?」

    夏玉瑾大喜:「真的?!」

    「金口玉言,還能有假?」皇上摸著鬍子,慈祥地看著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明媚陽光下,夏玉瑾給他看得抖了抖……

    總覺得伯父的臉好像又變成黃鼠狼了。

    皇上迅速回去,寫張任命書,蓋個大印,往南平郡王府一送,欽差的人選就這樣定了。



68.漠北飛鷹

    賑災要做什麼?

    「沒什麼難的,」黃鼠狼拍著侄子的肩膀,語重心長吩咐:「不過就是去戶部領錢,跑路,發發安民公告、等糧食運到後,督促手下給糧捨粥,閒著沒事就去鄉鎮溜躂兩圈,和平民百姓喝喝茶,聊聊天,看看有沒有官員瞞報災情,最後買點土特產回家,讓師爺給你寫個事後報告的折子,就算傻子都做得來,」他說到這裡,稍稍停了停,潤潤喉,加重語氣道,「只要錢糧到位,賑災能解決就好,其他的事……你隨便玩,輕鬆玩,不要有太多負擔。」

    夏玉瑾出生至今從未離開過上京,對外面大千世界渴望已久,如今難得機會,能光明正大地讓母親放他出門玩,哪裡顧得上賑災是什麼?於是點頭如搗蒜,拍著胸脯保證換成任務,然後歡天喜地地衝回家,指揮下人打包行李,做足一邊幹活一邊吃喝玩樂的準備。

    黃鼠狼為了不亡國,選了批職位較低,有賑災經驗或能力出眾的官員給他做副手,並連發數道聖旨給江北各州縣衙門,公佈減免賦稅、調粟平糶、轉移災民、撫恤安置、勸獎社會助賑等臨時法令。

    被選中的官員,對這個不靠譜的上司,都暗暗叫苦。

    唯一的好處是他不會爭功,不要賞賜,不會嫉妒賢能,只要事情辦妥當,就會如實上報,讓皇上論功行賞。

    皇上給葉昭放了兩個月的假,美其名曰是她結婚半年多,肚子還沒動靜,回去調養調養,早日給南平郡王府開枝散葉,卻沒有將她加入賑災欽差的名單,只私下召進宮,吩咐了些話。葉昭回來後,親點兩百虎狼騎,帶上秋華秋水姐妹花,以隨行女眷的身份,低調加入了賑災隊伍,眉娘祖籍江北,性格又貪玩,便磨了葉昭許久,終於得到隨行貼身服侍的機會,樂不可支。

    夏玉瑾嗤之以鼻:「天下哪有帶媳婦出巡的欽差?皇伯父到底在想什麼?」

    葉昭在兵器庫裡挑挑揀揀,選擇出門的武器,聽見他感歎,便漫不經心答道:「皇上說,哪有武官去賑災的道理?反正你風流在外,出巡帶個媳婦算什麼?太后也說大好時光要珍惜,爭取回來讓她等著抱曾孫。」

    夏玉瑾噴了。

    葉昭隨手將百餘斤的宣花板斧在空中拋起丈許,然後輕鬆接住,引旁邊丫鬟拍掌叫好。

    夏玉瑾覺得自己肩上的壓力好大……

    焦頭爛額地準備了兩天,從棉被到夜壺,東西裝了五大車,再加上隨行官員、僕役和護衛共三百人的賑災隊伍浩浩蕩蕩地啟程了,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直奔江北。

    東夏,呼爾特斯大草原,貝爾湖畔,有望不到邊際的牛羊和牧民帳篷,彩雲片片,映在蔚藍的湖面上,化作絢麗七彩,純潔的像天上女神降臨人間。

    忽然,一聲虎嘯直衝雲天,迴盪在草原上空,久久不散,驚壞了羔羊,嚇倒了牛群。金頂大帳側,鐵欄杆鑄成的獸籠裡,身形巨大的斑斕猛虎正弓著腰,露出尖銳的獠牙,雙眼噴著憤怒的火苗,死死瞪著籠中赤手空拳的高大男人。

    許多穿著破爛的孩子圍在獸欄外面,興奮緊張地看裡面的一切,小拳頭都握得緊緊的,高聲叫嚷:

    「伊諾皇子!打翻那個畜生!」

    「皇子!加把勁!」

    「咱們東夏的勇士!才不會輸給老虎!」

    「好咧!看我的!」伊諾皇子黝黑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他將上衣解開,把兩根袖子塞入腰帶,露出上半身鋼澆鐵鑄般的結實肌肉,對老虎勾勾手指,繼續挑逗著它的怒火,「孬種!再來!」

    老虎壓低身子,狂吼一聲,再次躍起,全身千百斤力氣集中在利爪上,死死抓向伊諾的肩膀,想將他推倒在地,進行撕咬。

    伊諾皇子大吼一聲,抓住老虎的兩隻前爪,竟是在和它角力。

    一人一虎搖晃幾下,竟是老虎漸漸不支,節節敗退,它趕緊將後肢躍起,狠狠踹向對方。

    「來得好!」伊諾皇子忽然使了個摔跤技,翻身背抱起猛虎,高高舉起,狠狠往地上摔去,重重撞向獸欄。

    老虎給撞得頭暈目眩,站起來搖晃兩步,倒在欄杆角落,喘著粗氣,再也起不來了。

    「好!」

    孩子們瘋狂地拍掌喝彩,亮晶晶的眼睛裡都是崇拜。

    有個大膽的孩子從縫隙鑽入獸欄,跑去老虎身邊,英勇無畏地要踹上兩腳。

    「你這小子,」伊諾皇子一把拎住他的衣領,抱起放在肩膀上,大笑道,「想打老虎還要等幾年呢。」

    孩子漲紅著臉,不服氣叫道:「少看不起人!我也是東夏的勇士!」

    「是,」伊諾皇子笑得更開心了,將他放下,揉著腦袋道,「你們都是最棒的小勇士。」

    孩子害羞地低下頭,轉身跑了

    侍衛匆匆過來,在他耳邊低語:「皇子,南邊的鳥兒傳來了訊息。」

    伊諾皇子整裝,哄走孩童,步入金頂大帳。

    沒過多久,有個身材瘦小,長相普通的中原人,穿著牧民裝飾,低著腦袋,走了進來,從衣服夾縫裡取出張細長的薄白綢,上面用蠅頭小字寫著:「江北水患,糧草不足,國庫空虛,南平郡王奉命賑災,有機可趁。待國內大亂後,請皇子裡應外合,攻下嘉興關,奪黑山十八州。」

    東夏眾將躍躍欲試,只恨不得立刻帶兵南下,直搗上京,瓜分江山。

    唯伊諾皇子沉思不語。

    中原來的密探再道:「主上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伊諾皇子輕輕搖頭:「時機未到。」

    東夏大將軍帖木斯急問:「還缺什麼?」

    伊諾皇子慢慢將白綢揉成一團。他眼前再次出現那道披銀甲騎白馬的年輕身影,剛決果斷,勇敢無畏的戰士,在滿天彩霞中策馬衝來。當映入眼簾的瞬間,天地的光彩都為她所奪。她比雪山的蓮花還美麗,比草原的星星還耀眼,讓他再也挪不開視線,忘了行動,直至被長槍挑傷了肩頭,才從夢中驚醒,敗退而去。

    永生永世忘不了。

    一夕晚霞,一生夙敵。

    想再見,再見又如何?

    不如不見。

    很多年後,方知原來她是女子。

    鬥酒百升,大醉一場,捏碎金盃,心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滋味。

    天下最勇敢的女子。

    天下最特別的女子。

    天下唯一能與他並肩的女子。

    天上諸神,為何將她生在那羔羊的國度?與羔羊為偶?

    若讓她瀟灑馳騁在東夏的土地上,他定解金刀相贈,邀把酒言歡,共追風一生。

    可惜啊可惜……

    神靈讓這匹聲名赫赫的凶悍母狼,成為守護大秦的最牢固壁壘

    只要是阻攔東夏前進步伐的障礙,不管是什麼,都要撕成碎片。

    伊諾皇子深呼吸一口氣,堅定道:「欲奪大秦,先滅葉昭。」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5 PM

69.命犯桃花

    出行前,黃鼠狼千叮萬囑,一路上不要任性使小性子,驛站簡陋,不要給地方官府添麻煩,可以住到舒服的客棧去。

    出發五天後,前行車隊抵到江南,夏玉瑾漸漸回過味來。

    黃鼠狼連一文的路費都沒給,別人當差有油水,他當差不但要幹活,還要自己掏腰包吃飯住客棧,甚至還包了隨行的官員開銷?

    夏玉瑾拍案而起:「太可恨了!」

    眉娘給嚇得拿筷子手一抖,把要夾給葉昭的紅燒肉掉落地面,她悄悄看了眼郡王的臉色,立刻將功贖罪,重新夾了塊肥膩膩的大肉放去他碗裡。

    夏玉瑾憤慨道:「皇伯父居然沒給我辦案經費!」

    秋華自顧自地往嘴裡扒飯:「國庫窮,沒辦法,這醋燒魚不錯。」

    秋水笑瞇瞇地挽起袖子,給將軍夾了塊醋燒魚肚子肉,慢悠悠道:「南平郡王高風亮節,全大秦貼俸祿幹活的是只有你一個了。」

    夏玉瑾滿肚子牢騷,不敢回去找黃鼠狼要錢,只好吃下悶虧,雙眼滴溜溜地轉,四周亂看美景,補償受傷的小心肝。

    自古江南美女多。

    雖不如上京佳麗的國色天香,卻有水樣溫柔在骨子裡。

    見慣了華貴美人,看看鄉野美女,也是情趣。

    這邊客棧旁酒肆的老闆娘身段嬌小,面若芙蓉,倒酒的時候露出截蓮藕般的玉臂,上面晃著兩個絞絲銀鐲子,真讓人恨不得摸上兩把,中等。那邊賣花的小媳婦媚眼如絲,腰細屁股大,走起來扭啊扭,頭上的細銀簪上的桃花墜輕輕晃,真是風騷動人,中上等。剛經過的那個俏寡婦,胸部豐滿,容貌俊俏,難以言喻的感覺,中等……

    夏玉瑾一邊專心致志地看,一邊在心裡悄悄給美人評等級。

    「喲——不寫情詩不寫詞,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嘹亮山歌隔水傳來,歌聲軟糯,綿音悠長。

    黃昏餘韻中,窗的那邊搖來幾隻小舟,舟上站著數個採蓮少女,嬉鬧玩耍著,貧窮的裝束掩不去青春嬌艷的面孔,唱歌的少女更是鶴立雞群的美,杏眼含情,皓齒如雪,烏髮似雲,鬢邊簪著朵茉莉花,穿簡陋的藍色碎花土布裙,收得窄窄的腰身,襯出高挑的身段,惹河邊兒郎紛紛翹首相看。

    夏玉瑾看得呆了,恨不得吹幾聲口哨來調戲小美人。

    眉娘輕輕捅捅他:「郡王爺……將軍在看……」

    夏玉瑾想起媳婦在旁邊,心頭一驚,自覺不妥,趕緊收回紈褲視線,端正態度,將面部表情調整成正人君子,然後溫柔看向媳婦,想背幾句義正詞嚴的柳下惠語錄。

    他不看尚好,這一眼,差點被氣瘋。

    干!他媳婦看美人看得比他還專心致志!還好色!眼睛都快粘到人家小姑娘身上去了!

    夏玉瑾輸人不輸陣,繼續把小美人往死裡看。

    門外銅鈴被風吹響,青色馬車徐徐停在路邊,有個穿著華麗,長相俊美的少爺帶著個清秀隨從,在護院的陪同下,走到店門,稍稍皺眉,含笑對隨從們道:「荒山野店,只好將就了。」

    店小二趕緊跑去門口,抹著腦袋上的汗珠,為難地對他們解釋。「客官,不好意思,今天飯館給京城來的大爺包下了。」

    隨從慍怒:「到底是誰?好大的架子?我們章少爺……」

    店小二道:「聽說是去江北販米的商人,出手大方,帶著好多車馬,別說本店,就連隔壁飯館和隔壁隔壁的飯館都包下了,要吃飯得等等,或者幾位爺先去小攤吃碗餛飩?」

    由於開口說自己是郡王,那些沒見過世面的平頭百姓個個嚇得連話都說不完整,地方官員也爭相來巴結欽差,夏玉瑾又不耐煩和官員打交道,煩不勝煩,想著戲中微服私訪,為民除害的故事似乎很威風,便隱了身份,改了衣衫。

    他在市井中混慣,騙人演戲樣樣精通,擅長模仿,又沒有皇家架子,裝成要去江北販糧的大商人,絲毫不露破綻。葉昭見他玩得歡喜,順其意,將侍衛扮成保鏢,讓隨行官員裝作管事,車伕與僕役照舊,車隊裡除了夏玉瑾的私人物品外,還有臨時調去江北救急的三十車糧食,乍眼看去,也難識破真相。

    「咱們少爺身嬌肉貴,若不是路上壞了車輪,耽誤時辰,哪裡看得上你這骯髒破店?!」隨從見區區商人,佔了那麼多的地方,心有不忿,還想爭論。

    章少爺站在旁邊,慢悠悠搖著扇子,笑道:「算了,這裡不是江北,要與人為善,莫相爭。」

    隨從不甘心地嘀咕:「若這裡是江北,非要打死這狗奴才……」

    夏玉瑾聽見門口吵鬧,好奇看去,視線正與章少爺對個正著,見是個家境略好的普通青年,長相精神,斯文秀氣,並不惹人討厭,倒是旁邊的漂亮隨從氣得臉色發紅,知道是自己包飯館害人家沒飯吃發脾氣,心裡莫名覺得很爽,便邪惡壞笑了下,轉回頭去。

    美人一笑桃花生。

    章少爺手中扇子落地,愣愣地看著他。瘦削身材罩著寬大的白儒衫,腰間佩著塊綠玉珮,微風吹過,幾縷亂了的青絲被微微吹起,拂過吹彈可破的細膩皮膚,拂過精緻漂亮的五官,長長睫毛下那雙比星星還明亮的雙眸,含著笑意,微微彎了彎,襯著窗外碧波萬頃,滿湖荷花,將他以前見過的所有美人都比作了地上塵土。

    扭頭那瞬間的含情秋波,更是勾得人心猿意馬。

    只是不知……

    章少爺快步迎上,走到夏玉瑾身邊,壓著蠢蠢欲動的心思,用生平最溫和的笑容,低聲下氣懇求:「在下姓章,是個秀才,這位兄台,不知如何稱呼?」

    夏玉瑾想了想,回禮道:「姓玉。」

    章少爺:「玉公子,我們主僕沒趕上飯時,鎮上又沒什麼能吃的好飯館,腹中飢餓,實在難熬。不知可否行個方便,結個善緣,讓我們在旁邊搭張桌子?」

    只要給足面子,夏玉瑾是很好說話的人,他見對方軟言相求,便拿捏著商人心態,帶著笑容,拱手客氣了幾句,然後指著旁邊唯一一張沒坐滿的桌子,請他們主僕過去。

    章少爺被他笑得心臟狂跳,趕緊坐去旁邊,細細觀察。

    玉公子身邊做了個插金帶銀的小娘子,似乎是他的夫人或妾室,正怯生生地試圖討好他,卻被極度厭惡地甩開。還有兩個濃眉大眼,頂多只能用過得去來形容的丫頭,他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卻專心致志地粘在旁邊冷酷英俊的「男子」身上,不停鬥嘴,氣氛曖昧,最後還……還悄悄握住了那「男子」的手,用力捏了兩把,低聲道:「今晚你給我放老實點。」

    「男子」寵溺地點了點頭:「嗯。」

    原來這玉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啊!

    章少爺大喜,只恨不得立刻勾搭到手,好好親熱親熱。



70.與君同行

    連續趕了幾天的路,侍衛僕役們很疲憊,就連每天趴車上睡覺的夏玉瑾,屁股也痛得撐不住了,於是決定在這座美麗的江南小鎮休息一晚,重整隊伍,待次日清晨再出發。

    接近三百人的隊伍太過龐大,大部分隨行人員的住宿都要自行搭帳篷解決,並輪流看守糧食。唯夏玉瑾懷念床的滋味,帶著媳婦、通房、官員、隨身僕人們去鎮上唯一一家客棧裡居住。

    章少爺打聽到情況,先下手為強,立即讓人去客棧裡,掏銀子和店小二確認玉公子的房間,然後連哄帶騙,付了十倍價錢,和住在他隔壁的絲綢商人調了房間。

    薄木板牆壁那頭,隱約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章少爺知是玉公子與他「男人」回屋,迅速在床鋪上翻了幾個滾,將耳朵貼在板壁上,認真偷聽。

    「混賬!」玉公子在低吼,欲拒還迎的聲音甚是勾人,「你不是在錘骨嗎?碰的是哪裡?!」

    不知是桌子還是椅子被碰倒了,跌落地上,重重地響了聲,然後安靜了一會。

    「男人」挑逗道:「這裡?」

    玉公子悶哼了聲:「無恥!」

    「男人」笑道:「你第一天發現我無恥?」

    玉公子拍案而起:「老子就喜歡你無恥!來戰!」

    接著是重物倒在床上的聲音,小物件落地的聲音。

    玉公子:「靠!你又想在上面!次次都是,給點面子好不好?!讓我上一回!」

    「男人」粗魯打斷:「囉嗦!旅途勞累,你還浪費體力?想明天起不了床讓大家看笑話嗎?這等粗活讓我做就好。」

    「慢點,你個混蛋,不知道爺在腰酸骨痛嗎?」玉公子似乎承歡不住,低呼一聲,輕輕求饒。

    「最近鍛煉不足,那麼點就受不?」對方卻變本加厲的加速,「上次在書房不是更激烈嗎?」

    玉公子:「閉嘴!」

    壓抑著的低吟聲傳來,帶著人類最原始的本能,春色無邊,玉公子的「男人」很聽話地閉嘴了,似乎在埋頭狠幹,只剩下玉公子在喘息和微微呻吟,還有床鋪的劇烈搖動聲。

    ……

    玉公子真是尤物啊。

    章少爺死勁地聽,拚命地聽,彷彿已看見牆壁那頭的景色,聽見身體相接的激烈碰撞聲。覺得渾身都冒起邪火,趕緊拖過清俊隨從發洩,他滿腦子都想著玉公子的模樣,蠻力狂發,幹起活來毫不憐香惜玉,直幹得隨從鬼哭狼嚎,連連求饒。

    「叫你不聽話!叫你惹起爺的火!」

    「少爺!我再不敢了!」

    「欠教訓!」

    「少爺,好痛!饒了我吧!」

    ……

    夏玉瑾好奇:「嗤嗤,隔壁哭得那麼慘,他在揍人嗎?」

    葉昭不在意:「大概吧。」

    夏玉瑾很專業地點頭:「那跋扈的奴才確實欠教訓!免得奴大欺主。」

    葉昭漫不經心地附和:「嗯,不老實的傢伙揍幾頓就老實了。」

    過了不知多久,夜深人靜,精疲力盡,兩下無語。

    次日,百鳥啼鳴,夏玉瑾神清氣爽地走出院門,伸了兩個懶腰,想起昨夜新鮮刺激的旅途激情,很是愜意,心情也愉快了許多。

    「早啊。」章少爺推開房門,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微笑,溫和地搭訕,「你們運著那麼多糧食,是去江北吧?」

    夏玉瑾喜好交結朋友,從不討厭和陌生人說話,便笑瞇瞇地隨口答,「是啊,父親說現在運糧食去江北,有利可圖,讓我別天天在家鬼混,出門歷練一番。」說到這裡,他有點鬱悶,碎碎念道,「這趟生意,賺了算是他的,虧了……大概從我零花錢裡扣……那老狐狸真不是東西,明知道我是第一次出遠門做生意,還那麼狠!」

    章少爺看著那張不解世事的美麗面孔,越看越歡喜,哈哈大笑:「現在江北糧價飛漲,一日三變,已經高出數十倍了,你只要能將糧食平安帶去,直接賣給當地糧商,絕對是萬無一失的暴利。」

    夏玉瑾聽出話中藏鋒,困惑問:「平安帶去?莫非一路不太平?」

    章少爺歎息道:「水患過後,多有流寇作亂,兇惡殘忍,到處搶劫錢糧,萬一遇上,說不準要將小命交代。我原本在松山書院唸書,等待兩年後的春闈,不應涉險回去。奈何家父身處江北岫水縣做縣令,那裡受災最嚴重,情況凶險,也不知朝廷什麼時候才派人來賑災,許多人都逃了。他趁現在還沒有大亂,讓我趕緊回去將家人接走,自己留下來堅守。」

    夏玉瑾點頭:「這麼說來,章縣令是個好官?」

    章少爺想起父親的斂財術,心裡也有些自豪,含笑點頭道:「他的努力被上頭看在眼裡,原本打算晉陞,可惜天不從人願,離任前竟爆發那麼大的水災,他都快急瘋了。」

    章縣令是個好官?

    夏玉瑾想起岫水縣在受災最嚴重的名單上,好感頓生,安慰道:「漠河經常發大水,雖然這般兇猛的確實少見,但畢竟是天災,不是人為的過錯。只要章縣令認真勘察災情,妥善處理,上頭看在眼裡,說不準還得連升幾級呢。」

    「承你貴言了。」章少爺拱手謝道,「其實我有一事相求。」

    夏玉瑾豪爽道:「說!」

    章少爺道:「你要去江北販糧,我也要回岫水縣,也算同路。我勢單力薄,擔心路上流寇,見你的車隊人強馬壯,希望能跟著一起走,有個照應。」

    夏玉瑾有些猶豫:「我要去江北州府販糧,怕是不經岫水。」

    「不過繞一兩天道罷了,」章少爺大力鼓吹,「江北州府雖好,但岫水受災最嚴重,糧價飛昇也是最厲害的,而且我父親在那裡做官,你可以住在縣衙門,不必擔心人身安全,我在當地也有許多好朋友,認識不少糧商,可以幫忙穿針引線,讓你的糧食輕鬆賣出個好價錢,剩下的時間再去江北州府遊山玩水,豈不更好?」

    夏玉瑾想起要微服私訪的任務,越是受災嚴重的地方越應該跑,去岫水見見這個清正廉明的章縣令也不錯,若真是個好官,萬萬不能被埋沒了,應該上報朝廷,好好嘉獎,以作江北官場表率,於是應了下來。

    章少爺大喜過望,嚥了下口水。

    強龍不壓地頭蛇,若肥肉到了自己的地盤,官兵鎮壓著,還怕他跑得脫?

    原本就是同路貨色,沒什麼節操可言。

    若能你情我願勾搭成功是最好。

    若是不行,硬上幾場,他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沒法子到處嚷嚷。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6 PM

71.齊聲痛罵

    全上京都知道,夏玉瑾極惡男風,他平時脾氣好,沒皇室架子,怎麼衝撞都沒大事,但犯了這片逆鱗,是絕對要倒血霉的。那個把他誤認為是花魁想贖身的海客,不但被斷絕了所有生意線路,還被活活打斷了腿。後來又有幾個沒眼色的想勾搭他,結果毒打的毒打,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自此,再沒男人敢在他面前透露出一絲半點有龍陽之好的意思。

    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他的防範意識也沒那麼敏感了。

    所以他對章少爺的詭異心思並未察覺,答應得很爽快。

    葉昭女扮男裝多年,殘暴凶狠,就算有男人敢對她起色心也沒色膽靠近,所以她這方面的防範意識更差,聽說章少爺要跟隨同行,改道岫水的時候,只覺得不過是個文弱書生,既不會武功,又不像江湖人,鐵定翻不出什麼浪花,便隨口應了。

    其餘人皆以上司命令為準。

    於是,車隊走到江北邊境的時候,拐了個彎,往岫水而去。

    章少爺活到二十歲,第一次真正動了心,對玉公子越看越歡喜,甘願把以前的所有相好統統丟下,不娶妻妾,只盼著能和他兩情相悅,長長久久,又唯恐他半路反悔跑掉,不去自家老巢。於是路上百般討好,再沒看別的男人一眼。行為舉止皆正人君子,不但極盡溫柔,還出手大方,博得眾人交口稱讚。

    夏玉瑾被人奉承慣了。

    對他的巴結討好,也沒覺得有奇怪的地方。只覺得路上有熟悉的人講解風景名勝,古跡文化是樁美事,很快就和他稱兄道弟起來,感情突飛猛進,聊得不亦樂哉。

    章少爺得勢,順便把有威脅的幾個「情敵」都仔細觀察了一次。

    眉娘是通房婢妾出身,卻是王府的家生子,安太妃身邊長大的貼身侍女。雖然有點小虛榮的壞毛病,可大體的行為舉止,接人待客都極妥當,人長得貌美,性子溫柔,聰明能幹,比普通的官家千金更加優秀。由於她在車隊裡深居簡出,不輕易拋頭露面,難得出來幾次,也是管夏玉瑾叫「我家大爺」,這個稱呼在許多地方有相公的意思。章少爺便自行猜測她是夏玉瑾的妻子,而好男風的男人娶來的妻子都是可憐人,白佔著個名頭,夜夜獨守空閨,不值得放在心上。

    秋華秋水動不動就給玉少爺臉色看,估摸只是保鏢下人,直接排除。

    葉昭帶來的侍衛都是虎狼騎的精英,大多在漠北打過仗,見慣大將軍的純爺們氣派,和戰場上的凶殘氣勢。就算憋出滿身雞皮疙瘩,也沒辦法對著那張男人臉叫「夫人」,就連夏玉瑾這做丈夫的,也無法輕易開口喊出「媳婦」兩個字來。隱瞞身份的時候,就隨便給她改了個名字叫柳昭。於是大家「老大」「花頭子」等等亂叫一通,硬是把葉昭叫成了的江湖上開鏢局的老大哥。

    唯玉公子對她「阿昭」「阿昭」,叫得溫柔親密。

    章少爺嫉妒得幾乎咬碎了牙。

    覺得那傢伙不過是個下三濫的江湖混混,除了臉長得俊些,身手好些,一無是處。

    路過龍山石窟的時候,懸崖絕壁上,蘇大家親筆留下的石刻墨寶珍跡,斗大的「望陽峰讀書檯」幾個字,她硬是能讀成「望湯將贊書一」,沒文化得簡直令人髮指,玉公子好心指正了她的錯誤,她居然還面不改色地說:「這字寫得太潦草!」

    大家都無語了,幾個管事暗自竊笑。

    秋華附和:「對!字寫那麼差!應該拖來直接打死!」

    秋水接上:「什麼狗屁大家,三歲小孩都不如!」

    沒文化真可怕。

    玉公子都快淚流滿面了。

    章少爺對他報以深深的同情。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麼相識的,但是這等牛嚼牡丹的粗魯貨色,簡直是糟蹋了美人。

    章少爺安慰地輕拍夏玉瑾的肩膀,隔著衣服傳來的體溫,讓人心跳,正想開口吟上幾句詩詞,說說歷史故事,展示才華,壓倒花昭那粗人。

    夏玉瑾已經黑著臉,拖媳婦回房,教育她蘇大家在文壇的重要性去了。奈何葉昭只有在武學和無恥方面天賦最高,教育和反教育之下,主題很快不知偏去何方,兩人蹲在車廂裡久久沒出來,只有點細微的詭異聲音……

    莫非,花昭受寵的原因是床上功夫好?幹得玉公子欲仙欲死,離不了她?

    章少爺眼睜睜地等著心上人去和別人行魚水之歡,難受得就像被剮了無數刀,他表面淡定地喝著香茶,心裡暗暗發誓,等到了岫水縣,一定要給玉公子的流氓前相好插贓嫁禍,安個殺人搶劫的罪名,拖去大獄,吩咐獄卒將她偷偷打死或閹割,方消心頭之恨。於是悄悄地派了隨從,快馬加鞭,提前去岫水縣安排此事。

    隨著越來越深入江北水災地區,四處逃難的災民越來越多。衣衫襤褸,骯髒難看,面黃肌瘦的他們看著路上華麗的馬車和高大肥馬,紛紛嚥著口水,跌跌撞撞地跟著馬車跑,或上前乞討,或求他們買下自己。又有許多人販子,在災民中挑挑揀揀,選出美貌伶俐或聰明強壯的孩子,將來不知送往何方。

    哪裡都好……

    飢餓把人逼向絕路。

    肚皮都不吃飽,能活一個算一個。

    就算孩子落入青樓妓院,也比全家一起餓死強。

    「大爺,我很便宜!什麼都會做!給一斗米就行!」

    「爺!買我只要半斗米就夠了!」

    「這閨女又俊又聽話,雖然年紀小了些,但稍微養養就是個美人,換兩個窩頭就好。」

    「姐姐,求求你買了我吧!我娘就要餓死了!」

    井底之蛙,初見世面。

    這是夏玉瑾有生以來都沒見過,甚至沒想像過的慘烈情景。面對伸過來的骯髒手掌,充滿絕望的眼睛,空氣中散發著的陣陣惡臭,他下意識地往後躲了半步。有些害怕,有些慌亂,更多的不知所措。他想施米,又怕不夠分,反破壞了全局計劃,可是災民們又迫切需要米糧救命。

    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堅持最初的目的。

    夏玉瑾思前想後,狠下心腸,顧全大局,搖手道:「這米,是要送去岫水縣的……我……我是個商人……」

    立刻,一顆石頭丟了過來。

    葉昭伸手接住,狠狠看向丟石頭的孩子,孩子往母親身後縮了縮。

    不知是誰帶頭開罵:

    「奸商!」

    「黑心腸爛肚子的傢伙,賺錢買棺材!不得好死!」

    「哄抬物價的混蛋!生兒子沒□!」

    「老天會降道雷收了你們!」

    夏玉瑾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混亂情景,他終於發現,原來賑災不是件輕鬆好玩的旅行,而是條艱難、可怕的荊棘路,略有差池,就是無數大秦子民的性命。

    輕鬆的心情漸漸沉下去。

    肩上的擔子慢慢重起來。

    岫水縣,到了。

    他必須好好思考,自己能做些什麼。



72.古舊茶杯

    賑災欽差不日抵達江北,大批災民湧入城中。

    章縣令在焦頭爛額中,為防欽差心血來潮到岫水縣參觀,他不但要派人悄悄將偷工減料的堤壩修繕掩飾,隱藏家中大批含辛茹苦才賺到的金銀珠寶,又要重拳出擊,將試圖告御狀的刁民打的打,關的關,殺的關,以儆傚尤。

    上京與江北消息不通,在有心人的安排下,岫水縣中流言四起。

    南平郡王是怕事偷懶、貪婪好色、心腸毒辣的皇室紈褲,他位高權重,在上京包養了七八十個孌童姬妾,來江北賑災只為求財,順便收羅江北美人,根本不在乎螻蟻小民的死活,謠言越傳越烈,中間還夾雜著許多有鼻子有眼睛的故事,唬得百姓們心驚膽戰,紛紛打聽御史抵達時間,齊齊放下告狀的心思,快點將未嫁女兒和俊秀兒子藏起來,莫讓好色郡王看見了。

    夏玉瑾一行人,放下遊玩心思,快馬加鞭趕到岫水縣。

    卻見百業蕭條,大半商舖都已關門,有許多人在糧鋪門口,爭吵著要買糧食。店老闆卻紅著眼睛,不停高聲大喊:「交通斷了,外面不運糧來,庫存不足,今天只賣三斗糧!多了沒有!價高者得!」

    粗糙米面賣出難以置信的天價。

    就連不在乎物價的夏玉瑾,也給震撼了:「江北百姓那麼有錢?」

    葉昭淡淡道:「賣房賣地,賣兒賣女,自然有錢,買的是命不是米。」

    夏玉瑾:「房子和地都沒了,災後怎麼辦?」

    葉昭道:「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時是一時,哪裡顧得來那麼多?」

    夏玉瑾嗤嗤稱奇。

    秋華在旁邊忍不住插口道:「還好啦,現在還有樹皮草根吃,賣了房子也能買點糧食等救災,當今聖上又仁德愛民,比我老家當年的災荒強得多。那時先是水災,接著兩年大旱,樹皮草根都吃光了,只好吃人,我鄰居家的姐姐就被賣去屠戶吃了。我們姐妹年幼,父親又有武功,他摸去大戶人家,搶了點糧食,帶著我們一塊兒逃荒。母親身體不好,出發前夜,為了給大家省些糧食,便自殺了。」

    秋水歎息:「那時逃荒也不知逃去哪裡,父親也不會手藝活。活不下去只好上山做強盜了,提著腦袋過日子,朝不保夕,幸好遇到蠻金入侵,將軍收編,才得以在戰場上闖出條活路來。」

    先帝賢宗,喜好奢華,聽信小人,性喜猜疑,濫殺忠臣,寵愛嬪妃,不理朝政,許多地方民不聊生,留下個亂七八糟的爛攤子。今上胸懷大志,生就仁厚心腸,對朝廷的混亂痛心疾首,礙於孝道,無法對自己父親說什麼,只能立誓將來要做明君。他上任後軟禁了弄權的呂太妃,設圈套誅奸臣,然後獎勵耕作,減免稅賦,開源節流,安撫流民,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奈何先帝留下的爛攤子太大了,被蠻金鑽了空子,以虎狼之勢,大舉入侵,這時才發現朝中厲害的將軍們,死的死,老的老,嫩的嫩,還有一群拍馬鑽營上來的不靠譜傢伙,能用的所剩無幾,新秀還沒來得及選拔,待鎮守邊關的葉老將軍一死,就給打得差點亡國。

    好不容易出了個百年一遇的軍事天才,還是女的,社論壓力極大。

    所以,黃鼠狼每天都想撓牆,也是情有可原的。

    夏玉瑾為伯父默哀了半柱香時間。

    等待中,章少爺急匆匆地騎馬趕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宛若三月春風,跑到近處,他緩了腳步,不好意思地說:「父親正在忙於賑災,無法前來接待,還請原諒。」

    夏玉瑾心裡對章縣令的評價,又上了幾個台階:「賑災是好事,路上災民確實可憐,反正現在的糧價高漲,隨便賣賣也能賺不少利潤,料想不會挨父親的罵。不如我也捨些米糧,熬點薄粥,施捨一二?」

    章少爺越發覺得玉公子不解世事,幼稚得可愛,他笑嘻嘻答:「行善積德,也是好事,如果你想做,我便替你安排個粥棚,只是別施捨太多,免得影響了糧鋪生意。」

    夏玉瑾不解問:「糧鋪不是沒糧食嗎?」

    章少爺笑道,「糧食還是有的,但商人逐利……」他頓了頓,琢磨玉公子初次經商,心地善良,於是改口道,「糧食不夠全部人食用,全部拿出來賣,大家會以為這家店舖有很多糧食,萬一哄搶起來,死傷無數,不好抵擋。」

    「原來如此,」夏玉瑾若有所思,過了好一會,他又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道,「我拿兩車米施粥,做點善事,不至於被災民搶劫吧?」

    章少爺哈哈大笑:「放心吧,這是岫水縣,那些災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縣令公子的好友啊!」

    夏玉瑾笑得越發好看:「幸好認識了你。」

    章少爺笑得越發溫柔:「幸好認識了你。」

    他領著夏玉瑾等人來到章縣令金屋藏嬌的別院,將眾人分散安置,將他的米糧暫時運往官庫保管。夏玉瑾在這座小巧美麗的院子裡慢悠悠逛了兩圈,摸著鏤花窗格,掃了眼院外假山,隨手拎起個老舊茶杯,看了兩眼,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

    章少爺知他家裡極度富裕,住慣了繁華上京。原本這個院子裡也有精緻的擺設和傢俱,奈何父親憎恨兒子好男風的行為,吝嗇地說這個關節眼上,不要做任何惹人注目的事,硬是把珍貴傢俱和字畫統統收走,藏在庫房,只留下些破爛玩意,如何能入玉少爺的眼?若是被當成鄉下窮小子,豈不是會被嫌棄?章少爺又惱又恨,只好訕訕笑道:「現在非常時刻,父親要與百姓同甘共苦,不好張揚擺現,這是很久沒用的別院,打掃緊急,傢俱簡陋些,切勿在意。」

    夏玉瑾放下手中茶杯,打了個眼色,他帶來的下人僕役們立刻將自帶的生活用品取出,件件精緻,紗簾帳幔,金碗銀筷,將簡樸的屋子鋪設成華貴的府邸,然後笑道:「出門在外,不要太挑剔,我家世代從商,不缺錢,只討厭黑心腸的官吏,最佩服愛民如子的清官。」

    章少爺對上京巨商的富貴看得目不暇接,羨慕不已,然後見他高興,鬆了口氣,立即順著說:「是啊,我父親就是太清廉,從不貪污受賄,導致生活清貧,為百姓受點苦算什麼?」

    夏玉瑾笑道:「是啊,你父親是個好官。時間不早了,我想安歇,明日再與你商議施粥之事。」

    章少爺連聲應好,依依不捨離去。

    葉昭見他走遠了,上前問:「你笑成這樣,打什麼鬼主意?」

    夏玉瑾挑眉:「你怎知我在打主意?」

    葉昭淡定道:「知夫莫若妻,你全身上下我哪裡不清楚?」

    夏玉瑾給嗆了下,斥道:「無恥!」

    「你想歪了。」葉昭很無恥地站旁邊不動。

    夏玉瑾懶得和她糾纏,再次拿起桌上的舊茶杯,「汝窯的雨過天晴杯子,前朝古物,價值百金,雖然在咱們家不值什麼,在外卻很難入手,不是清廉官員用得起的玩意。」然後指指窗外假山,「那塊石頭看似不起眼,卻來自西山,是文人雅士院子裡極為風雅的玩物。塊頭那麼大,運輸艱難,咱們郡王府有塊更大的,是前任主人留下的,聽說運的時候,要在冬天動用無數民夫勞力,冰上拖行,一路遇水搭橋,遇山開路,好不容易抵達上京,卻因巷道狹小進不去,便買下鄰居十幾間屋子,統統拆毀,故價比黃金。就算岫水和西山近些,價錢也不便宜。你說這章縣令為何那麼有錢?買得起那麼好的院子?」

    葉昭聳聳肩,半開玩笑反問:「他家有錢?」

    「正經點!」夏玉瑾皺眉,「現在想起,章少爺的言談舉止也有些奇怪,這事不簡單。」

    葉昭正色道:「若查出貪污受賄,直接亮出身份,摘了烏紗送京查辦便是。」

    「急什麼?那章縣令知道隱藏財富,做好表面功夫,也算個聰明人,留下的證據不會太多,老子堂堂賑災御史,摘個區區芝麻官的小烏紗,罷個官打個板子,多沒意思?」夏玉瑾靠在椅子上,玩著手中茶杯,嘴角露出抹狠辣笑容,「既然他想玩,老子就陪他玩,好好玩,玩大點。」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7 PM

73.四處調查

    夏玉瑾帶來協助管事的官員有五個,為首的姓海,原是翰林院修撰,,一肚子學問,因不會說話,不擅長拍馬屁,性格又剛正耿直,經常得罪人,所以先帝在位其間,混到六十多歲還混不上去。今上看中他膽大勤奮,升做吏部六品主事。跟著夏玉瑾這個史上最不靠譜的欽差出使,也不怕他會跟著亂七八糟的主子欺上瞞下,胡作非為。

    海主事難得有露臉晉陞的機會,正要摩拳擦掌,報效皇恩,大幹一場。

    他聽見賑災欽差召喚時,立即叫齊手下們,小跑步來到正院,興奮地等待命令,恨不得立刻就衝去發糧放米,解救災民與水火,為自己前途鋪路。

    葉昭坐在花廳內,擦著劍,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好像一尊佛似的。

    夏玉瑾還在把玩那只漂亮的汝窯杯子,示意眾人坐下,頭也不抬問:「一路旅途勞累了吧?」

    大家都很有幹勁地齊聲道:「為君分憂,這點累算不得什麼。」

    「笨蛋!泡茶以泉水為上,沒有泉水就用井水,院子裡沒有井就出去找,才出來幾天,一個個就變成呆子了嗎?」夏玉瑾將杯子遞給愁眉苦臉服侍的小廝,輕輕掃了眼正坐的眾人,安慰,「這些日子苦了大家。」

    賑災還要享受?

    大家表面恭敬,心裡都在暗暗腹誹這個亂七八糟的主子。

    夏玉瑾卻說出更石破天驚的話,「岫水的歌館茶肆,花街柳巷還開門嗎?」

    賑災還想著找姑娘玩?

    海主事都快老淚縱橫了:「郡王,這裡的姑娘比咱們上京差多了,回去再嫖……不,再欣賞吧。」

    夏玉瑾面若冰霜,敲擊著桌子不言語,似乎很不高興。

    跟著海主事的年輕筆帖式,沒有上司的迂腐,比較機靈,會拍馬鑽營,立即拱手道,「自古江北出美人,聽說這裡的下人說,鶯啼胡同裡的館子有不錯的姑娘,價錢也便宜,若是郡王有性致……」然後他見海主事正凶神惡煞地瞪自己,心裡一個激靈,訕訕笑道,「不少新來姑娘都是附近的災民,沒飯吃,被父母賣進去,很可憐的。」

    「開門就好,」夏玉瑾大喜,拍板吩咐道,「你們這幾天好好去逛逛,要去最具盛名,最高等的青樓!」

    他不但自己要找姑娘玩,還要帶著所有手下一起找姑娘玩?

    海主事連哭都沒眼淚了,趕緊跪下磕頭,拚死規勸:「郡王!這等昏庸之舉萬萬不可!望你念及皇恩和江北百姓啊!」

    「你在想什麼呢?」夏玉瑾給他磕得莫名其妙,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趕緊解釋,「被賣去青樓的都是受災最嚴重最貧窮地方的女子,現在還逛得起上等青樓的也是岫水有錢家裡的蠢貨敗家子,」說到這裡,他奸詐地笑了兩聲,很有經驗道,「男人一起逛窯子的時候,感情最容易溝通,而且誰都想不到欽差會去窯子鬼混,有心人千防萬防也防不到那裡去,你們裝客人去和姑娘們談談心,和有錢紈褲套套近乎,調查一下岫水縣的災情真相、糧食儲備和章縣令往日的所作所為,越詳細越好。」

    海主事和眾筆貼面對他的奇思妙想,宛若雷擊,個個張口結舌。

    夏玉瑾安慰他們:「放心去吧,責任統統推我身上,天大事我替你們扛著。」

    海主事過了好久,醒悟過來,結結巴巴問:「你……你不去?」

    夏玉瑾站起,負手憂鬱道:「我現在的角色是善良可愛有錢正直的商人兒子,不方便去青樓鬼混,由於主子無知,你們這群扮演管家的,要奴大欺主,上下其手一點才像話!去青樓鬼混正合適。何況……何況將軍說為了人身安全,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葉昭那不要臉的混球,進青樓叫姑娘是臉不紅心不跳的,到時無論是他媳婦勾搭花姑娘,還是花姑娘勾搭他媳婦……這種人倫慘事,他統統不想看!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在有人扛罪名的前提下,眾官員終於歡快地同意去花街柳巷打聽情報,就連百般不願的海主事,也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

    臨出門前,夏玉瑾好心叮囑:「出手要大方些!錢不夠找我要!海主事啊,機會難得,你要老當益壯啊!多叫幾個!」

    海主事一個踉蹌,差點磕死在門檻上。

    夏玉瑾優哉游哉地繼續喝新泡的香茶,欣賞窗外假山,打了幾個哈欠。

    約莫過了三個時辰,骨骰和蟋蟀興致勃勃地從外面跑回來了,兩人圍在主子身邊,較著勁兒賽忠心能幹。

    骨骰:「院子裡果然被主人叮囑過了,那些下人都不敢說主子壞話。無論怎麼打聽,都說章少爺是個憐貧惜老的好人,不過我看他們的神色都不以為然。不過他表面功夫做得確實不錯,壞事大概做得隱蔽,在外頭的名聲也不太差。」

    蟋蟀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倒是打聽到個苦主,傳聞他孩子被章少爺逼姦不成,懸樑自盡了。後來給了大筆銀子,封口就沒再說什麼了,可惜了好好一個讀書人。」

    夏玉瑾漫不經心地聽著,嘲諷道:「我看人的眼光果然不會錯的。」

    骨骰趕緊湊過去道:「那是,滿上京誰不知大爺你一雙眼睛最毒辣,看古玩看字畫看人統統萬無一失,那個『髒』少爺還想在你面前演戲,簡直不自量力。」

    蟋蟀拍馬屁功夫不如他,在旁邊乾瞪眼。

    葉昭在長長的沉默中開口了:「讀書人?」

    夏玉瑾也回味來:「讀書的不是男人嗎?」

    蟋蟀見狀,搶著表現:「是啊!是個俊秀的少年。」

    夏玉瑾:「少年?」

    蟋蟀笑道:「章少爺只好男色的事情,不是秘密,岫水縣人人皆知。」

    夏玉瑾呆呆地問:「他一路上對我百般討好,是……」

    蟋蟀果斷:「肯定不安好心!哎唷——為何踹我?」

    骨骰踹完他後,不停安慰:「咱們爺長得英俊神武,半點都不像兔兒爺,他的眼睛肯定是斜了,看錯了,呵呵,爺不要遷怒啊,和我們沒關係……」

    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夏玉瑾的敏感心靈受到強烈打擊,他咬牙切齒道:「姓章的,給老子洗乾淨脖子等著!老子要……」

    話未說完,重重一聲巨響。

    木桌連同上面的汝窯茶杯統統被拳頭砸得粉碎。

    葉昭的手背青筋暴起,臉色堪比鍋底,殺氣四溢,危機四伏,看得人頭皮發麻,心驚膽戰。她一字一句地低吼:「格老子!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兔崽子!也敢動老子的男人?!他最好從現在開始懺悔不應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骨骰、蟋蟀齊齊打了個寒顫。

    縱使立場不同,也不自覺為章少爺掬一把同情之淚。

    夏玉瑾則鬱悶地思考:為何他媳婦對女人勾搭他不生氣,卻對男人勾搭他生氣呢?

    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有些問題,還是別問為好。



74.夜半小賊

    藏春閣的新官人嬌杏原是林家莊的女兒,家有良田十餘畝,父母雙全,兄弟五個,精壯有力,個個都是種田的一把好手。她五歲學女紅,八歲學裁剪,十歲會持家,繡得鳥兒會唱歌,繡得花兒能引蝶,十里八鄉人人誇,十五歲時,母親千挑萬挑,定下李莊小二郎,長相俊秀,勤勞能幹,家境富裕,婆婆和善,兄弟親厚,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姻緣。三個月前,他偷偷捎來蝴蝶銀簪,她羞澀扭著身子不敢接,他紅著臉兒對她說:「大妹子,將來我定不負你。」世間千萬句蜜糖話都不及這一句話甜。

    飛針走線繡嫁妝,精雕細琢打傢俱。

    只待秋天,嗩吶喇叭從李莊敲到林莊,歡歡喜喜上花轎。

    洪水滔天,惡吏似虎。

    一夕之間,良田淹盡,房屋倒塌,家園盡毀。

    疼愛她的父母被大水吞沒,寵愛她的兄弟們被巨浪捲走,等待她的良人連屍首都找不到。

    再沒有人送她出門,沒有人接她上花轎。

    善良的婆婆一手抱著大孫子,一手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永遠梳著油光水滑的髮髻,穿著整齊乾淨的她,已流落街頭乞討為生。兩歲的孩子餓得皮包骨,他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這哀鴻遍野的世界,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她背著婆婆,自願賣入青樓,換得殘羹剩飯,換得一線生機,換得殘羹剩飯給孩子吃。原本想懸樑自盡,可是自見倒酒時,在簾外偷聽到李衙役借酒消愁的牢騷後,她改變了主意。

    活下去,活下去。

    縱使從高高的美夢墮入深深的魔窟,縱使每日每夜都是做不完的噩夢。

    無論生活再痛苦,她也要活著,活著看那玩忽職守,貪婪殘暴的狗官被天打雷劈,死無全屍!

    待白髮蒼蒼的海主事用慈愛的眼光問她往事時,她直覺對方來歷不同,連動手動腳都不太會,不像逛常青樓的客人,說不定告狀有望,便狠下心腸,賭上性命,哭得肝腸寸斷:「李衙役說章縣令奉旨修堤壩的時候,貪贓枉法,收了上萬兩銀子的好處,水災前,堤壩早就出現裂縫,他卻置之不理,只顧尋歡作樂。待決堤後,還和黑心商家聯手,外頭做表面功夫粉飾太平,內裡卻哄抬米價,逼得許多沒受災的人家也家破人亡。」

    「混賬!太混賬!」海主事氣得鬍子亂顫,忙問,「李衙役何在?」

    「酒後失言後沒幾天,他就掉河裡淹死了,作陪的姐妹也遇了強盜,意外死於非命,」嬌杏抬頭,頰邊兩道長長脂粉污痕,她的眼睛是憤怒的火光,嘴角卻是諷刺的笑容,「你信嗎?」

    誰信誰是傻子。

    海主事不傻。

    嬌杏雙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妾身死不足惜,只求將章縣令的惡行上達天聽,客官是京城商人,俠義無雙,望為岫水百姓伸冤。」

    海主事禁不住讚歎:「仗義多從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

    嬌杏抬起婆娑淚眼,抽泣著問:「大爺,你說世上可有青天?」

    海主事猶豫片刻,肯定道:「青天難說,閻王尚在。」

    青天大老爺為養精畜銳,收拾惡賊,早已睡得香甜。

    活閻王站在屋外的梧桐樹上,饒有興致地看那穿著夜行衣的小賊,跳過牆頭,偷偷摸摸混進她房間,懷抱打著官府印記的銀錠,四處東塞塞西藏藏,樣子實在有趣。

    小賊忙碌半天,終於將「贓物」放好,正欲打道回府。

    回頭一看,屋主已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大刀,帶著兩個粗眉大眼的雙胞胎女孩,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過來,」葉昭勾勾手指,「誰派你來插贓的?叫什麼名字?嗤嗤~輕功不怎麼樣啊。」

    小賊嚇了一大跳,迅速冷靜下來,知道事敗,他猙獰地從懷裡摸出對鴛鴦刀,帶著滿室風聲,橫劈過去。

    葉昭慢悠悠轉身,慢悠悠避過,一腳踹去他屁股上,然後腳尖用力,打著旋兒,狠狠揉了幾下。

    「啊——我的屁股——」小賊殺豬般地慘叫,像只翻不過神的烏龜,四爪划水,努力翻騰,奈何葉昭踩得有趣,無論他怎麼掙扎,都離不開那千鈞重的腳尖,腰間還有塊章少爺賞的銀子硌著,硬邦邦地壓迫骨頭,痛得他眼淚直掉,簡直比上次在縣衙門挨板子還悲慘。

    秋水半蹲下去,溫柔地看著他頭上痛出來的汗珠,柔聲道:「別急著求饒,等將軍踩斷幾根骨頭再開口,也勉強算得上有好漢的風骨。」

    秋華憂傷道:「很痛嗎?上次有個刺探軍營的探子被抓到,拒不招是誰派來的,結果被將軍踩得骨頭根根粉碎,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在牢裡拖了幾天就去了,太可憐了。不過好漢就地這樣,你千萬別招!就算變成沒骨頭人也別招!將軍好久沒拷問了,要讓她踩個盡興啊!」

    小賊毫不猶豫,連珠箭似地開口:「我叫陳阿狗,原是大牢裡的小偷,章南華少爺派來的!只要將官府庫銀放在您的房間裡,就把我的罪行一筆勾銷,否則就把我母親和妹妹賣窯子裡去!哎唷——痛死我了,大爺你高抬貴腳,饒了有眼不識泰山的鼠輩吧。」

    葉昭緩緩將腳收回。

    秋華嗤笑道:「你不怕母親和妹妹被賣了?」

    陳阿狗理直氣壯道:「我死了她們一樣活不成!被賣了還有口飯吃!」

    秋水搖頭:「姓章的色膽不小,連將軍的男人都敢碰。」

    陳阿狗這時才從「將軍」這個稱謂裡回過味來,他雖不懂官場上的品階,也不敢問將軍的男人為啥是個美貌公子,最重要的是將軍這個詞聽著怎麼都比縣令厲害。他又見葉昭臉色難看得像閻王,便嚇得魂飛魄散,跪下不停磕頭求饒,直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

    盜竊官銀是死罪。

    章南華居心可測。

    葉昭怒極,只恨不得將兔崽子拖去剝皮。她沉默良久,數數那點還不夠她賞眉娘買一個月衣服首飾的銀子,冷笑著吩咐:「把官銀留下,你回去告訴章南華,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然後把他的下一步動作統統告訴我。」

    「然後?」陳阿狗小心翼翼地問,死活不走。

    葉昭收起腰刀:「幹得好,我就饒你一命。」

    陳阿狗猶豫道:「若打蛇不死……」

    葉昭冷道:「那兩條蛇很快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陳阿狗大喜,捂著快開花的屁股,拐著腿,蹣跚覆命而去。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7 PM

75.逮捕歸案

    夏玉瑾判斷準確,青樓確實是打聽情報的好地方。

    除海主事這個不太敢入花叢的老頭外,其他官員都年少氣盛,百無禁忌,大把銀子撒下去,很快就和色鬼們打成一片,然後挑幾個眼皮子淺的地痞混混或頭腦簡單的紈褲子弟,迷湯一送,高帽一戴,什麼話都套出來了。

    大戶人家連同無良商戶囤積居奇,不顧百姓死活,哄抬糧價。

    章南華酷愛男風,表面儒雅,私下殘忍,被他看上的人若是不依,就會莫名其妙地被找麻煩,甚至家破人亡。

    章縣令苛捐雜稅,濫用職權,貪贓枉法,處處摟錢,甚至收人銀子,將秋後處決的有錢殺人犯換成街頭乞丐送去處死。

    這群該天殺的混蛋,只有你想不出,沒有他們做不出的摟錢手段。

    上京是天子腳下,達官貴人們再胡作非為也要顧及體面,在外多少裝出個仁厚模樣,不敢做得太過分。哪比得岫水山高皇帝遠,小小縣令至高無上,敢與玉皇大帝比霸道。夏玉瑾聽著這些聞所未聞的荒唐事,氣得砸了三個茶杯。

    「他奶奶的!老子做紈褲頭頭的時候,都沒欺行霸市,強搶良家男……女子啊!」夏玉瑾想起自己是章南華下一個強搶目標,嫩臉漲得通紅,憤恨不已,他狠狠踹了腳桌子以洩心頭之怒,然後抱著腳跳了兩步,站穩身形,咬牙切齒道,「我要那混球不得好死!」

    「別激動,」葉昭扶著他,按回椅子上,淡淡道:「你說他不得好死,肯定是不得好死的。」

    海主事雖同樣憤怒,卻保持了一絲理智,勸阻道:「郡王,就算章縣令父子貪贓枉法,也要按國法處置。何況……他們手腳做得太乾淨,現在還沒找出確鑿證據,總不能用謠言給人入罪吧?」

    夏玉瑾驚訝了:「憑什麼不能用謠言入罪?」

    海主事訕訕道:「這……這不合規矩啊。」

    「什麼狗屁規矩?我的話就是規矩!」夏玉瑾靠著椅背,翹起二郎腿,活脫脫的混世魔王形象,他毫不在乎地擺擺手,用所有人都可以聽到的聲音嘀咕道,「誰愛做青天大老爺誰去做,老子是不學無術的紈褲,走後門上任的昏官,草菅個把人命有什麼稀奇的?」

    葉昭毫不猶豫地附和:「夫君說得是,做清官哪有做昏官痛快。」

    「說得好!」夏玉瑾滿意誇獎媳婦,「你最近表現得很不錯啊。」

    葉昭虛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紈褲做紈褲,這句話我記得的。」

    海主事整個人都蔫了。

    門外小丫鬟匆匆跑來,用不知是激動還是顫抖的嗓子道:「外……外面有縣衙門的幾十個捕快,帶著鐵鏈和枷鎖,說是要將盜竊官銀的惡賊花昭逮捕歸案!」

    夏玉瑾挑眉,揉揉耳朵,不敢置信地問:「抓花昭?」

    「差點忘了。」葉昭趕緊附耳,將昨夜的小事原原本本說了一番。

    夏玉瑾都傻眼了:「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海主事目瞪口呆。

    聽聞將軍被捕,整個院子都沸騰了。

    跟著南平郡王出門的眾人紛紛放下手頭工作,跑來看熱鬧,就連在後院賞花散步的眉娘都唯恐錯過好戲,回去不好和其他妾室炫耀,趕緊不顧儀態,扶著丫鬟,踩著小碎步,一路狂奔過來,躲在屏風後觀看。

    「惡賊何在?」許捕頭見那麼多人聚集花廳,其中不少五大三粗的精壯漢子,讓他心裡有些緊張,擔心集體嘩變,趕緊拍拍腰間鐵鏈,抖足威風,很有氣勢地對四周吼道,「看什麼看?阻礙官差辦案,統統想犯謀反罪,不要命了嗎?」

    壯漢們似乎沒一個想反抗,還集體用敬佩目光,宛若迎接英雄般,將他迎進門來。

    這是什麼情形?難道花昭真是個人人喊打的壞蛋?

    許捕頭給看得莫名其妙,他示意讓捕快們入屋搜查,很快就找出大包庫銀和珠寶,統統擺在花廳,然後清清嗓子,沖葉昭大聲說:「惡賊花昭,盜竊官府庫銀,罪證俱全,跟我回衙門說話去!」

    葉昭一直笑,似乎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開心的事。

    夏玉瑾皺著眉頭,緊緊抓著她手臂不放,似乎有些猶豫。

    「快跟我走!」許捕頭再次抖抖威風,抖抖鐵鏈。

    海主事終於回過神來,大聲道:「萬萬不可啊!怎……怎能抓……」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有何不可?」章南華依舊穿著儒雅的書生袍子,手持絹扇,在門檻處停步,然後深深歎了口氣,臉上掛滿十二分的擔憂,方走進花廳,他輕輕地將手放在夏玉瑾肩頭上,隔著柔順的織花錦緞,揉了揉,「玉公子,請相信我,只要花公子真沒做過壞事,我父親定會還他一個清白的。」

    「說得也是,」夏玉瑾給摸得勃然大怒,雙手握拳,指關節捏得青白,他忍了又忍,按捺脾氣,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聲音越發清澈溫柔,「父親曾教導,做人要敢作敢當,既然你們懷疑,就讓阿昭跟你們走一趟吧。反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做壞事就要遭報應,所以任何結果我都能接受。」

    章南華讚道:「玉公子明辨是非,大丈夫。」

    夏玉瑾笑道:「是父親和伯父教導有方。」

    葉昭低頭確認:「我去了?」

    夏玉瑾不耐煩,擺擺手:「好走不送!」

    葉昭問:「你不去?」

    夏玉瑾:「絕對不去!」

    葉昭不再猶豫,孤身一人,大步朝縣衙門奔去。

    「慢點!」許捕頭為這種勇猛無畏的氣勢所攝,心生畏懼,一時拿不準要不要給她上鐐銬,遲疑片刻,人已走遠,趕緊在後頭小跑跟上。

    眉娘不明真相,心軟求情:「大爺,讓他們就這樣把昭少爺帶走,你也不跟去看眼……實在太殘忍了吧?!」

    海主事講究規矩,盡力勸阻:「別胡鬧過頭了!」

    圍觀群眾也搖頭晃腦,大發感歎:

    「一路走來,兩人相處得也不錯,說反臉就反臉,主子真無情。」

    「看著挺不錯的青年,為何想不開,要做這種糊塗事呢?」

    「好歹相交一場,咱們備點紙錢送送他?」

    「是啊,我也喝了他請的不少好酒,希望審訊時手下留情吧。」

    「……」

    章南華見玉公子對花昭置之不理,料想是兩人感情轉薄,自己大有可趁之機,不由心頭暗喜,匆匆告辭離去,要親自盯著父親審案,絕不給對方留下翻身的機會。

    秋華秋水目送他遠去,心裡百感交集。

    將軍天性殘暴,嗜血好殺,在漠北時,胡軍師性情溫和,若非得以,不喜過度殺戮,並時時在耳邊提點,教導她做事要留三分慈悲,事事隱忍克制,收效顯著。回上京後,南平郡王本性善良,雖然舉止有些荒唐,卻不喜見血,就算教訓人也會留些轉圜餘地,從不趕盡殺絕。將軍心疼夫君,不願惹他難受,成親以來,一直收斂脾氣,從不當面殺人。

    當夏玉瑾讓葉昭單獨離去的那一刻,栓著恐怖猛獸的鐵鏈,鬆了……



76.升堂斷案

    章縣令的正妻膝下只有兩個長得不好看的賠錢女兒,寵溺的庶子卻好男風,不近女色,讓他很難不對斷子絕孫的詛咒產生擔憂,所以對這件荒唐案子興趣缺缺,本想不碰。奈何章南華熟知父親貪婪本性,唯恐他判案不夠給力,便在後頭添油加醋,狠狠誇了通玉公子的雄厚財力,終於勾得他胃口大開,蠢蠢欲動,恨不得立刻將剩下的十八車糧食搾得一乾二淨,便應了下來。

    待他培養好升堂斷案的情緒,整好官服,抖足威風,步入公堂大殿後,居然發現人犯正筆直地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抬頭眺望,手裡提著條華貴的漆黑鐵鞭,許捕頭在旁邊親自作陪,而他素來倚重的蒲師爺背對著自己,似乎腿腳有些發麻,站立不穩,大家都沒留意縣老爺的到來。

    蒲師爺:「自古江東多才子,這牌匾是胡家老爺子寫的,寫得是極好的。胡家是岫水的名門世家,代代為官,現在出了個胡三爺,才高九斗,前途似錦,位居極品,在京做大丞相,所以岫水的大戶人家,都以胡家馬首是瞻。」

    葉昭不學無術:「字寫得有些歪。」

    蒲師爺討好:「『明』字那撇是有點歪。」

    哪有官差和犯人一起在堂下談笑風生,把縣令大老爺晾在旁邊的道理?

    「你們在幹什麼?!」章縣令作威作福慣了,當場被眼前詭異景象氣歪了鼻子,還沒來得及深思就狠狠拍了下驚堂木,吼道:「堂下犯人,還不速速跪下?」

    葉昭從難懂的字畫鑒賞中慢慢回過神來,向蒲師爺求教:「斷案的時候,犯人是要跪著的吧?」

    「高見。」蒲師爺看著將軍手上不知葬送多少亡魂的御賜玄鐵鞭,玩命賠笑,只恨不得將嘴角裂去耳根,就連公堂昏暗的光線都不能阻擋他八顆大黃牙綻放出的光輝,他斬釘截鐵道,「犯人就是要跪著的!」

    葉昭淡淡吩咐:「那就跪著吧。」

    「是!」許捕頭以排山倒海的氣勢,用吼聲震得在場每個人都耳朵發麻。他以降龍伏虎的氣勢,帶著弟兄,捲袖子奔上,一左一右,攙住章縣令的兩隻胳膊,使勁往下拖。

    章縣令手裡還拿著驚堂木,有些呆滯,不知發生何事,直到被扯下來後,才憤怒咆哮:「你們這群蠢貨,反了嗎?」

    許捕頭正氣凌然,任憑其掙扎怒罵,身子都如雄山峻嶺,巍峨不動,雙手似鐵箍,幾乎勒進對方骨頭裡,痛得章縣令眼淚都快下來了。其餘捕快則衝進內院,用寧濫勿缺的精神,兢兢業業,將章南華連同章縣令的妻子、女兒、妾室、通房統統一股腦兒綁來,跪在堂下。

    「該天殺的狗奴才!作死嗎?!」章夫人養尊處優慣了,本在後院與閨中好友胡夫人賞花喝茶,商討如何調教妾室,卻莫名其妙被當著好友的面被抓走,重重推落公堂的青石板地面,膝蓋磕青了大塊,羞憤交加,痛罵不已。兩個女兒在旁邊嚎哭不已,本來就不甚標緻的臉蛋,如今披頭散髮,金簪珠釵散落一地,看起來更加難看。其餘美貌的妾室們,也不知發生什麼事,雙腿發抖,跪在那裡面面相窺。

    蒲師爺先將章縣令手中的驚堂木奪下,鄙視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將細細的腰彎成燒熟的大蝦弧度,像西番哈巴狗般將驚堂木呈上,百般獻媚:「葉將軍,請,請上座。」

    葉昭接過驚堂木,慢悠悠走上公堂正座,緩緩坐下,軍姿端正,脊背筆直,神情肅穆,她冷冷掃過下面一干人等,就好像在看死人。

    葉將軍?

    朝廷上姓葉的將軍不多,最著名的只有一個。

    十六歲征戰沙場,殺人如麻活閻王,千古一絕女英雄,天下兵馬大將軍。

    好像,擔任賑災欽差的南平郡王,就是娶了這位大將軍為正妃?

    天塌了!

    章縣令不嚎了,面如死灰。

    章南華也察覺事情不妙,可是想起玉公子的模樣,怎麼也不像高高在上的郡王爺,而花昭看起來也沒半分女人模樣,於是拚死一搏,硬嘴道:「他說是葉大將軍,誰知道是真是假?!」

    「放肆!」蒲師爺聽他質疑葉昭身份,立即露出憤恨表情,彷彿被侮辱了親爹,他回身拱手道,「將軍,犯人不恭,理應掌嘴。」

    葉昭只懂軍法,不懂律法,皺眉問:「掌嘴?」

    蒲師爺見她神色嚴厲,立即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笑道:「是小人魯鈍了,這等大奸大惡之徒,應該先打二十殺威棍再回話!」

    許捕頭與眾衙役使盡吃奶氣力,將「威武」喊得驚天動地。

    活閻王凶名在外,無人不知。女眷們嚇壞了,嚎啕不已,還昏厥了幾個。

    葉昭初次斷案,搞不清章縣令的罪行要不要株連家人,也沒興趣對付潑婦和弱女子,聽她們哭得淒厲,很不耐煩,也唯恐待會見了血更麻煩。便讓人先拖下去,丟給海主事秉公處理,只留下章縣令和章南華,慢慢教訓。

    沒有女人的尖叫,章縣令也從驚慌中冷靜下來,料想蒲師爺是無利不起早的傢伙,不會無緣無故討好別人,堂上的葉大將軍長得雖沒女人味,舉手投足卻有軍人的攝人氣勢,身份怕是不假。他對兒子引狼入室的愚蠢行為,暗暗叫苦,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後悔也來不及了,只能咬牙硬頂,做出溫順老實的模樣,磕頭道:「葉將軍大駕光臨,未能遠迎招待,恕罪。」

    葉昭嚴肅地拍拍驚堂木:「你有何罪?」

    「這……」章縣令琢磨半晌,覺得自己做事應該沒留下多少證據,敗家子雖對郡王爺有點不軌之心,並未挑明,插贓嫁禍尚未得手,有轉圜餘地,情況可能還沒那麼糟糕,便陪笑道,「岫水水災,為了勸大戶人家出糧賑災,下官忙得腳不沾地,回府聽聞庫銀被盜,心焦如焚,有人出首相告,線索直指微服出巡的欽差府中,心焦之下,輕舉妄動。如今想來,應是小人陳阿狗盜竊庫銀,然後誣告,插贓嫁禍,望將軍看在下官一片愛民之心份上,恕下官失察之罪。」

    葉昭想了想,吩咐:「傳人證。」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8 PM

77.回家吃飯

    海主事早已安排好人證。

    陳阿狗和嬌杏被帶上堂來,嬌杏看見地上跪著的章家父子,就恨不得撲上去抽筋剝皮,噬血吃肉,她聲淚俱下,不管不顧就如竹筐倒豆子般,將堤壩之事說得清清楚楚。就連陳阿狗這種慣偷,都聽得想踹兩腳地上的昏官老爺。

    「污蔑啊,」章縣令苦著臉,委屈道,「下官在岫水為官多年,清正廉明,擋了不少人的財路,嬌杏姑娘的遭遇確實可憐,說話有理有據,不是信口齒黃,可那李衙役卻不是好人!他橫行霸市,魚肉鄉里,下官欲將其罷免,他為洩憤,四處到處散佈謠言,詆毀下官名聲,所幸老天有眼,讓他前陣子喝醉落入水溝淹死,死後還留下惡語,誘騙嬌杏姑娘,望葉大將軍詳查啊!」

    「你胡說!胡說!」嬌杏被他無恥的話語氣得渾身發抖,尖叫道,「桃紅姐姐也是給你害死的!」

    章縣令「莫名其妙」問:「誰是桃紅?我……我不認識什麼叫桃紅的姑娘啊。」

    嬌杏怒道:「你這青樓常客,怎會不認識桃紅?她還陪過你酒!全院子人都見過。」

    「原來那姑娘叫桃紅啊,」章縣令「恍然大悟」,羞愧道,「下官是有點好色的壞毛病,總管不住去那些地方的腿,媳婦為此經常倒葡萄架,下官知錯,下官認罪,望將軍降罪,以後萬萬不敢了。」

    嬌杏眼淚都出來了,直接在公堂上開罵:「無恥畜生!你不得好死!」

    美人只要不是罵自己,都是好聽的。

    葉昭單手玩著驚堂木,覺得比平日用的驚虎膽輕些,頗不習慣。

    蒲師爺悄悄走到她身邊,觀顏察色,壓低嗓子,謹慎問:「將軍大人,此女咆哮公堂,是否要掌嘴?」

    「掌什麼?」葉昭從神遊中醒來,看眼嬌杏年紀幼小,哭得梨花帶雨,心生憐惜,大度道,「小女孩子跪那麼久,怕是腿也酸了,找張凳子給她坐旁邊說話。」然後看向堂下跪著的章縣令父子,章南華眼觀鼻鼻觀心,不發一言,章有德滿臉老實巴交,就好像受了委屈的老黃牛,眼角泛出淚光漣漪,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待嬌杏被扶去旁邊坐下後,她又問蒲師爺:「章狗官真沒貪贓枉法的事跡?」

    蒲師爺雖畏懼將軍,可是和章縣令同污合流不少事,拔出蘿蔔帶著泥,若是招供,怕章縣令也將自己供出,到時候更討不了好,只好硬著頭皮,低頭哈腰道,「在下在章縣令手下做事,對他私下的所作所為並不敢打聽得那麼清楚。」他見葉昭眉毛一挑,趕緊補充,「歷屆知縣都會收些火耗銀子什麼的,章知縣也沒有例外……這……這也是罪行。」

    避重就輕,法不責眾,情節不太嚴重的貪污受賄頂多被降職罷官,夠不上大罪。

    章縣令為蒲師爺的上道鬆了口氣。

    葉昭問:「你的別院和汝窯杯子是怎麼回事?」

    章縣令道:「前幾年,有個大鹽商全家遷居別地,臨行前將院子租借給我,每年都收五六十兩銀子的租金呢。而且知縣四年一換,我遲早要走,怎會花大價錢去買院子呢?至於那個杯子……杯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來頭,華兒幾年前在街邊攤子隨手買的,才花了五十文。」

    章南華會意,跟著道:「將軍是品味高雅的京城人,和在下這種鄉下泥腿子不能同日而語。在下是看見漂亮樸素,價錢便宜才買的,哪懂什麼汝窯宋窯?若是真貨,純屬撿了大漏。意外之喜。」

    葉昭坦白:「我沒品,也不懂汝窯宋窯。」

    公堂審訊實在沉悶,她不耐煩和這兩個傢伙說話,示意讓陳阿狗捲袖子撲咬,自己繼續神遊太虛去了。

    陳阿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抱牢將軍的大腿,伶牙俐齒道:「是章南華,章公子半夜將我從大牢裡提出,給了三百兩庫銀,讓我藏去將軍的屋子裡,事成後不但免了我罪行,還給十兩銀子做酬勞,事不成就賣我老娘和妹妹去窯子。小人害怕,就應了,半夜偷偷潛入將軍的房間,所幸將軍慧眼如電,寬宏大量,及時制止,沒讓小人犯下滔天大錯,以後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趴在地上,狠狠磕了幾個頭。

    章南華不屑地掃了他眼,辯駁道:「在下不知郡王與將軍身份,與他們一見如故,力邀來岫水做客,抵達後也極盡地主之誼,傾盡所能招待,與將軍有何仇恨?要做栽贓陷害這等下作之事?陳阿狗卻是慣偷,在大牢出入不下四五次,品行低劣,撒謊成性,道德敗壞,被父親打過板子,帶過枷鎖,心裡深惡痛絕。現在水患連天,他又好吃懶做,日子難捱,便膽大包天去盜竊官銀,又怕被人發現,便找個外地人住的屋子藏進去,若事情沒被察覺,就等避過風頭再取出融掉使用,若東窗事發,就插贓嫁禍,掩人耳目。」

    陳阿狗揚起脖子,氣急敗壞頂撞道:「誰不知道你是兔兒爺?肯定看上人家郡王爺如花似玉,想搬掉將軍這塊絆腳石!」

    夏玉瑾最恨人家說他如花似玉。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制止他不要命的發言。

    章南華嗤笑道:「在下雖好男風,卻不代表身邊朋友都是相好,更不會亂打不是同道中人的主意。在下仰慕郡王品行高潔,一路行來都是規規矩矩,以禮相待,何曾有半點越軌之處?你就算想污蔑也應該打聽清楚再說。」

    陳阿狗:「你規矩?誰不知道賽家班的小青兒是為什麼投河死的?!」

    章南華鄙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兩父子牙尖嘴利,仗著做事甚少留下馬腳,辯得嬌杏與陳阿狗有口難言,面如死灰。

    葉昭無聊地將驚堂木轉到第九百九十九個圈時。

    有對雙胞胎姐妹花和門房通報後,闖了進來,大紅衣衫英姿颯爽,臉上笑顏如花。秋華跑到將軍身邊,大大咧咧嚷道:「郡王爺說你辦事太認真,稍微意思意思,表示這個案子有審過就差不多了,讓你快點解決,回去吃飯。」

    秋水揉了揉姐姐,抱怨:「明明讓你私下和將軍說的,怎麼全嚷嚷出來了?」

    葉昭對文縐縐的審案很不在行,她鬆了口氣,揉揉發疼的耳朵,從椅子上站起,三步並兩步走下大堂,急著要回去和夫君吃飯。

    嬌杏驚問:「將軍?」

    陳阿狗緊張:「就怎樣?」

    如果章縣令不罷官免職,他們就死定了。

    章縣令父子見將軍雷聲大雨點小,自覺巧言令色逃過一劫,趕緊從懷中掏出帕子,擦擦額上黃豆大的汗珠,準備歡送瘟神。

    葉昭走到門口,停住腳步,回頭,手中鐵鞭電光火石捲起,像毒蛇般凌厲抽去。

    黑影掠空。

    希望過後是比深淵還黑的絕望。

    章縣令腰間一涼,葉昭鞭勢不收,捲向章南華腰間,又是一涼。

    嬌杏發出比見鬼還淒厲的慘叫,陳阿狗從地上跳起,撲去她懷裡,瑟瑟發抖。

    海捕頭及眾捕快手中殺威棒落地,蒲師爺尿了褲子,直念「阿彌陀佛」。

    滿地血腥,慘不忍睹,哀號不絕耳。

    這是在場所有人今生今世都不敢忘記的恐怖景象。

    葉昭凌厲地掃了眼蒲師爺,彷彿什麼都知道。

    蒲師爺魂膽俱裂,暈倒在地。

    葉昭已絕塵而去。

    身上不留半點血污。

    德宗十年,賑災欽差南平郡王傳令,岫水縣縣令章有德喪盡天良、貪贓枉法、玩忽職守,草菅人命、罪大滔天、罪無可赦,處腰斬;秀才章南華助紂為虐、魚肉鄉里、以下犯上、輕慢欽差,處腰斬。家財盡數抄沒入官,家眷充軍流放。

    岫水官場震驚,上上下下對欽差言聽令從,不敢違抗。

    僥倖逃生的蒲師爺夜夜噩夢,夢裡都是葉昭臨走前那一眼,從今往後,縱使陞官進爵,都戰戰慄栗,不敢貪污分毫,得萬民敬愛,稱蒲青天。嬌杏在海主事仗義相助下,用郡王的銀子贖身出來,與嚇得洗心革面的陳阿狗同病相憐,互生好感,成就一對,此乃後話。

    飯桌上。

    葉昭不滿:「充軍?」

    夏玉瑾會意:「好看和強壯的送去漠北軍,難看和體弱的送去西南軍。」

    葉昭滿意了。

    自家相公果然是向著自家的。

    海主事迅速帶兵抄了章縣令的家,卻只得三四千兩銀子,和想像中差距甚大。

    他讓人抬著銀子,氣急敗壞地來報。

    夏玉瑾黑著臉,把銀子踢得到處亂滾,他怒問:「那麼肥的貪官,怎會沒錢?搜清楚了嗎?!」

    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錢!

    沒有錢,賑災糧食不足。

    沒有錢,殺人師出無名。

    章縣令不可能是好官,可是他的錢呢?



78.大好機會

    錢財先丟一邊……

    賑災工作在夏玉瑾亂七八糟的監督下,由各級官員們用忍辱負重的意志和廢寢忘食的精神,井井有條地執行了。

    在地方開展工作,不能沒有熟悉當地情況的地頭蛇幫忙。

    章縣令除貪污外對什麼都不上心,蒲師爺卻對岫水大小事務瞭如指掌,頭腦聰明,素有謀略,是個能人。夏玉瑾看中這點,饒他半條命,叫葉昭把他簡單訓斥幾句,讓他自覺捐款救濟災民,至於捐款的數目是多少,則讓他幫章縣令安葬的時候順便想清楚。

    蒲師爺不用想都清楚。

    見過腰斬的,沒見過站著用鞭子腰斬的。

    昔日上司的半截身子,時不時在夢中爬行。

    他每次看見將軍都會產生失禁的衝動。

    他很上道,知道什麼時候應做什麼事。除了將大部分貪污的家產交出,還將功贖罪,勤奮更勝老黃牛,不怕髒不怕累,幾乎吃住都在災民群裡,堪稱清官表率。安置災民、廣發公告、搭建粥棚,還要開方施藥、預防瘟疫,災情過後,只要發現死人,不管是不是被水災淹死的,屍體統統都用火化了。

    鄉民不願破除舊俗,想聚眾鬧騰:「我家老爺子是病死的,要入土為安,否則在天不得安寧。」

    蒲師爺頂著濃濃的黑眼圈反問:「當年葉將軍能在漠北坑殺幾萬敵軍,能在上京用軍法處死上百人,能在岫水兩鞭子腰斬章縣令父子,你信不信瘟疫爆發後,她能把你們幾個村子鎖起來,連活人帶死人一起焚了?」

    信!沒人不信!

    口口相傳之下,真相總會有些偏離。

    葉昭的殘暴深入民心。

    岫水縣百姓既敬仰葉昭為民除害的英雄之舉,也對她的手段極為害怕,她所過之處,再凶悍的地痞流氓會乖乖低頭,改邪歸正,不敢鬧事,唯恐無意觸了逆鱗給拖去卡嚓。

    蒲師爺見大家猶豫,好心補充:「別想了,燒屍體也是為大家好嘛,反正人死都死了,土埋火燒最終還不是化灰?死人總不如活人重要吧?若是瘟疫爆發誰也跑不了,你們見過三十年前麗水的瘟疫嗎?十戶九絕,斷子絕孫,才是真正的人間慘劇啊!現在事有從權,你們祖先的在天之靈也會庇佑子孫,理解子孫,而不會給子孫添亂的。」

    百姓不敢再爭,乖乖依令。

    岫水縣的賑災秩序竟出現前所未有的好。

    將軍是可怕的,郡王是可愛的。

    夏玉瑾親自主持章縣令的抄家事宜,他將房屋地產和古董傢俱折價強賣給當地大戶人家,然後將一大溜的丫鬟小廝統統帶過來,點評欣賞後拿去賣,可惜災患期間,糧食危機,絕大部分人家和商戶都不願添人,只好賤價出售,有家人願意贖的就象徵性給兩個錢帶走,最後剩下幾個父母雙亡,實在沒人要的,暫時丟去賑災粥棚幫忙,等事情完結後再看表現,好的話就帶回上京送人。

    最好玩的是跟著章縣令為非作歹的主管和狗腿子們,被綁在縣衙門門口,衣衫襤褸,頭上插著根草標,臉上有南平郡王親筆題的「走狗」墨寶,價錢則按罪行大小從一文到五文不等,派小廝敲鑼打鼓叫嚷「賣狗賣狗!」,讓被他們欺壓過的商戶和百姓們把這些恨之入骨的傢伙買回去往死裡折騰。

    另外,章縣令除正室外,尚有八個小妾,六個女兒,其中第八房小妾是他在任上強搶的,進門才五個月,她父母得知章縣令死的喜訊,鼓起勇氣,求得裡正作保,鄰里為證,趕上門來,苦苦哀求海主事,要贖回寶貝女兒,海主事心軟,稟明夏玉瑾後便做主將她放了回去。其餘妾室等了幾天,沒等到她們父母來挽留,只能發賣,可惜青樓老鴇知道欽差恐怖後,紛紛關門,低調行事,暫時不採買新姑娘,普通人家也不想買這些不能幹活只能看的嬌弱姑娘,只好全部列入了流放名單。得知噩耗,她們覺得前途無望,在獄中哭得驚天動地,有心懷舊怨的妾室,趁機狠狠揍了章夫人一頓發洩,打得衣衫凌亂,撕胸露腿,獄卒大呼過癮。

    晴空萬里,風和日麗。

    夏玉瑾和媳婦坐在章縣令的花園裡的涼亭內悠閒賞花。

    涼亭下的碎石路上,跪著一溜女人,抄家太迅速,來不及藏匿財物,頭上手上的珠寶首飾盡數除去,除最年幼的幾個孩子外,連綢緞衣服都給剝了送災民,統統穿著寬大的囚服,放眼望去,就像花叢中的一排面口袋,大煞風景。

    夏玉瑾緩步走到輕紗帳前,鬱悶地看看眼前景象,用大家都可以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西南沼毒,漠北風沙,男人粗野,過慣了富貴生活,以後的日子如何受得?」

    不說還好,說了不但不好看,還不好聽了。

    章夫人幾乎直不起腰,她哭得趴在地上,用鴨公嗓子扯著奔喪,其餘妾室和女孩有磕頭求饒的,有吵鬧叫嚷的,有萬念俱灰的,有茫然無知的,彷彿幾千隻鴨子在鼓噪,鬧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葉昭替丈夫挑去顆蓮子苦心,溫柔塞入他嘴裡,然後不耐煩地看著那群人:「吵死了,統統殺了,省得麻煩。」

    夏玉瑾把蓮子嚼了幾下,滿口餘香,滿意地搖頭道:「阿昭你太狠心了,都是嬌滴滴的美人兒也要下手?」

    葉昭鄙夷:「就她們?還嬌滴滴?人醜心黑,沒我表妹一根指頭美貌。」

    夏玉瑾拍案大怒:「你他媽就記得你表妹好看!」

    葉昭安慰:「沒有,在我眼裡你最好看。」

    「滾!」夏玉瑾給堵得喉嚨嚥了好幾下才將蓮子吞下,他連戲都不唱了,推開不會說話的混賬媳婦,直接衝著眾女,冷笑道:「我決意放了你們其中一人。」

    郡王與將軍鬧翻,難道要用她們頂上?

    所有人都不哭了,眼巴巴地看著他,好幾個自持貌美的還使勁朝郡王爺拋媚眼,試圖用魅力迷住他,換得一線生機。奈何她們打扮標緻時都沒郡王爺一半美貌,如今容貌憔悴,媚眼更是難看,連骨骰蟋蟀都不想要,在暗地裡「呸」了好幾口。

    夏玉瑾直截了當,「蒲師爺透露,章無德修堤壩受賄一萬五千兩銀子,每年收各大商戶孝順銀子四千兩,還有其餘巧立名目的收入等等,這些年來有最少不下四萬兩銀子的贓款,可是這些錢統統給他藏匿了,如果你們誰說出銀子下落,我便免了誰的充軍之苦,再給二十兩銀子,從抄家資產裡撥個小院子和五畝田,讓她留在岫水,好好謀生。」然後他看了眼章夫人,惋惜道,「便宜你了。」

    章夫人哭過頭,竟一時沒聽清他說什麼,待回過神來,正欲開口,跪在她旁邊的白氏不假思索,果斷出手,狠狠將主母掀翻在地,趁她像烏龜四腳朝天,沒來得及翻過身時,搶先爬上前兩步,厲聲叫道:「我知道!那狗官做的事,我什麼都知道!」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19 PM

79.隱瞞不報

    夏玉瑾大喜,不管在旁邊哭鬧的章夫人,揮手讓她上前。

    白氏唯恐旁人搶了這差事,爬行幾步,連珠箭似地說:「有兩千兩黃金藏在花廳的暗壁裡,就是青花人物花卉花尊後面那堵牆,砸開便是。狗官這次讓兒子回來,是怕災後宵小增多,把錢留在岫水不安全,想送回老家。另外還有四萬五千兩銀子,被他送去打點關係,說是年後調任就會下來,連跳兩級,直升知州。」

    夏玉瑾差點「噗」出來了,這種人還能陞官發財,黃鼠狼的出生時辰肯定不對,否則哪來那麼倒霉的亡國命啊?

    葉昭見他一直忍笑,幫忙問話:「打點了誰?」

    白氏道:「兩萬兩銀子送給祈王幫忙疏通關係,一萬兩銀子送給江北知府,一萬五千兩銀子給其他大小官員,讓大家就算不幫忙,也別在陞官路上為難他。」

    夏玉瑾勾勾手指,叫來海主事:「你見過這筆銀子嗎?」

    海主事誠實道:「下官新進吏部,立即被派往江北,隨郡王爺賑災,行賄之事尚未知曉。但路上,有個吏部派來的筆帖式出手大方,似乎發了點橫財。」

    夏玉瑾立即將筆帖式召來。

    他年紀尚輕,嚇得腿都抖了,立即跪下招供:「祈王素來出手豪闊,頗有俠名,他送來銀子也沒說是幹什麼的,下官也不好不收,」他悄悄看了眼夏玉瑾的臉色,補充,「下官家裡人口眾多,入不敷出,確實有點小貪心,不過生性膽小,只拿了一百兩,至於其他人是否受賄?受賄多少?就不知情了。」

    先帝聽信讒言,官吏貪污成風,今上接任十年,戰亂連連,提心吊膽,無暇他顧,官員拉幫結派,根深蒂固,上下其手,有心整治,卻發現拔一個蘿蔔能帶起一片泥,而且建國多年,保持穩定極其重要,不好像開國太祖那樣下猛藥,大規模開殺戒,以免逼得狗急跳牆。只能徐徐圖之,吏治狠抓了幾次。只好東抄家西抄家,找齊罪名後,挑肥的下手,這次賑災的銀子有部分就是抄了長樂侯的家弄來的,但舊的蛀蟲下去,新的蛀蟲上來,總歸是難以掃清。

    地方官員收了銀子,幫對方的政績說些好話,無意提起一下,誇獎一下,都不算什麼大事。只要對方在任其間沒出大亂子,沒犯大錯,沒引起造反的民憤,朝中沒人說他壞話,都不會阻攔升職。

    官場規矩,歷來如此。

    夏玉瑾也沒興趣抓筆帖式這種小蝦米,叮囑他好好戴罪立功後,輕輕放過了。他轉過身,和葉昭小聲抱怨:「祈王叔都老大一把年紀了,頭髮大半花白,封地肥厚,產業遍佈,連賭場青樓多涉足,他那麼愛錢做什麼?死了又不能帶棺材裡。」

    葉昭皺眉:「這種話別亂說。」

    「說了他又能拿我怎樣?」夏玉瑾鄙視,「他母親是個罪妃,出身低微,太后極不待見,若不是他在先帝病中孝順得特別妥帖,能得那麼肥的封地嗎?幸好他還算老實聰明,除了死要錢的性子外,還沒抓到特別大的錯處,否則早就被今上降級發配去邊疆封地了。上次我抄了他賭場,他半句話都沒說,事後還派人來道歉,說是自己下屬不長眼。」

    葉昭叮囑:「你回去後,把這事和皇上說聲。「

    夏玉瑾幸災樂禍:「自然,開個賭場是小事,干涉吏部官員調動是大事,我看他這回要倒大霉了,等賑災回去,看他兒子還有什麼臉嘲笑我沒用。」

    白氏在地上跪了很久,膝蓋發麻,眼巴巴地看著涼亭內小聲說話的二人,不敢提醒。

    好不容易夏玉瑾和媳婦聊完私己話,終於想起這群犯婦,也信守承諾,大手一揮,讓人從抄沒家產裡挑出個最破的小院子和幾畝田產給她,並免除流放充軍之苦。

    白氏謝過南平郡王,又狠狠磕了幾個頭,哀求道,「犯婦自知以前為虎作倀,罪孽深重,天理循環,應受報應。想將這小小功勞換來的恩典置換與人,望郡王爺恩准。」她說完伏地,哀嚎不已。

    還有人大公無私,把好機會讓出,搶著要充軍?

    夏玉瑾愣了:「你要換給誰?」

    白氏決然道:「犯婦女兒年僅四歲,身體柔弱,受不得旅途勞累,怕會夭折路上,犯婦能吃苦去充軍,求郡王開恩,將她留在岫水,找戶好人家收養吧。」

    白氏的女兒不懂發生何事,只見母親額頭流血,哭泣不已,便衝過去,抱著她的大腿跟著哭,叫嚷著:「不要欺負阿娘!」

    她們哭得就像夏玉瑾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

    夏玉瑾玩性已過,惻隱心動,猶豫半晌,歎了口氣,他伸出手指,除白氏女兒外,又從女人堆裡點出兩個年紀幼小的孩子,吩咐:「罪不及幼童,除白氏之女外,十歲以下,無外家收留的孩子,認白氏為養母,留在岫水,免除流放株連。」

    白氏見不用母女分離,喜不自禁,忙磕頭謝恩。

    章夫人看見自己八歲的小女兒在列,既喜她免除流放之苦,苦骨肉分離,恨白氏搶奪機會,又憂她積怨頗深,不會善待自己女兒,心裡百感交集,奈何形式逼人,只得回去好好教導女兒,收起刁蠻性子,學會附小做低。

    夏玉瑾見事情了結,覺得無趣,帶著官兵跑去挖金子。

    白氏記得柳惜音之事,見葉昭要走,想過去告知,再掙個功勞。可轉念一想,活閻王殺人不眨眼,不知她對表妹是什麼態度,也不知柳將軍死了侄女會不會遷怒,而且人不是自己害的。但她為討好章縣令,打過柳惜音的壞主意,心裡發虛。

    反正她知道消息的時候人已經死了,罪魁禍首也償命去了,而且她是無知的後奼女人,要交代也是蒲師爺先交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沒聽過算了。

    柳惜音入住驛站並未正式通報,貪污是章縣令做主,決堤的是洪水,死亡是瞬間發生,不存沒盡力救援的問題,而且沒找到屍體,說不定還有一點點生存希望……

    如果對方沒死,他卻上報死了,平白惹將軍傷心,豈不是他的責任?

    這事又不是只有自己知道,還是讓別人去說吧。

    蒲師爺畏葉昭如虎,連見都不敢多見,便裝著糊塗,當什麼都不知道。

    一來二去的結果是,誰都沒有說。



80.魚雁來信

    從水路去漠北要半個多月,柳惜音滿腹怨氣,路上走三天歇兩天,行程拖拉,江北又位於去漠北的中間,所以葉昭壓根兒沒想到她走了十天還沒走過江北,更沒想到她沒選擇經秦安縣回家,而是要從岫水縣去古陀山出家。

    她見夏玉瑾走了。

    立即偷偷摸摸回房,讓秋華看風,秋水磨墨,搬來大疊詩詞歌賦,生搬硬抄,架著二郎腿,咬著筆桿,硬著頭皮,繼續給表妹寫第三十四封道歉信。

    「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是指和朋友不見面,如同秋天般寒冷吧?蕭是吹簫吧?為什麼要采吹簫?」表妹喜歡文縐縐的東西,葉昭寫得腦袋都打結了,恨不得一把火將書房燒了,她求助地看向兩親兵。

    秋華望天,秋水看地,兩個女文盲默默不語,表情難看,活像上司要逼她們去上吊。

    葉昭長長地歎了口氣,無比想念遠在上京的胡青。

    東湊湊,西湊湊,時而抒情時而訴苦時而婉約時而豪放,集百家大成,終成一篇洋洋灑灑數十字的感人巨作。她耐著性子,重新抄了三次,字體還算工整。可惜沒有幕僚潤筆和修飾,裡面可能還有不少錯字,也只能湊合了。

    文章寫得爛沒關係,誠意到了就好。

    葉昭滿意地吹乾墨跡,欣賞許久,將信件捲起,打上火漆蠟印,附上在岫水首飾店購買的特產烏木梅花簪子,讓秋水偷偷送去驛站。

    秋華抱怨道:「將軍你都寄那麼多信了,怎麼表小姐連一句回音都沒有?就算咱們郡王爺醋勁大,不讓她進門,也不能全怪將軍吧?她也太死心眼了。」

    葉昭思索許久,低頭道:「她本來就是個容易死心眼的孩子,大概還在生氣。」

    秋華扁扁嘴:「你隔三差五給她寫信,說不準她看到信件,想起往事,會生氣。」

    葉昭道:「寫信至少能表示我沒有忘記她,時時刻刻都在懺悔。雖然她收到我的信會生氣,可是如果收不到信,她會更生氣。久而久之,等她想通了,再去見她。」

    秋華聽得迷糊了:「有用?」

    「海夫人教的,這是哄女人回心轉意的絕招!」自逮住白貂後,葉昭對海夫人的教學能力由衷佩服,言聽計從。雖然她甜言蜜語不會,但是誠心、毅力和執著強悍至極,能融會貫通任何戰術,誓將表妹哄回轉來,等夏玉瑾氣消,等表妹放下後,再給她在上京找門好親事,三不五時串串門,放在眼皮底下疼惜。反正將來的表妹夫敢對表妹有半點不好,她就敢讓表妹夫的母親這輩子再也認不出兒子的模樣!

    葉昭佈置妥當,只覺兩全其美,前景如畫,她果斷抄起筆,一鼓作氣,將後天要寄的信也寫出來。

    寫了半晌,門外骨骰來報。

    葉昭立即將紙筆丟給秋華收起:「勿讓郡王知道了。」

    秋華接得滿手是墨,小聲嘀咕:「哪有正室奶奶給表妹寫個信,鬧得和偷情似的?」

    葉昭回首,怒:「混賬!什麼形容詞?!難聽死了,你們讀的書都去狗肚子了嗎?!」

    秋華糾正:「是紅杏出牆?」

    葉昭更怒:「放屁!老子什麼牆都沒爬!」

    送信回來的秋水沒聽清,聽見將軍發怒,立即奉承:「笨!將軍還用得著爬牆?都是用輕功飛過去的。」

    葉昭狠狠敲了她們一人一個爆栗,還想再教育,骨骰已氣喘呼呼跑進門來,哀怨道:「將軍……郡王爺受傷了,還很生氣,讓你過去。」

    葉昭猛地站起,喝問:「是誰那麼大的狗膽?」

    骨骰嚇得抖了下,結結巴巴道,「是黃金的狗膽,」他說了兩句,覺得不妥,趕緊解釋,「郡王爺見到牆壁裡的黃金亮閃閃的,想去摸,結果黃金掉下來,砸傷他的腳,現在整個腳背都腫起來,躺在床上叫『哎喲』呢。緊接著,出去辦事的蟋蟀回來,說岫水糧商們死活不肯低價賣糧,郡王爺氣得厲害,連把脈用的瓷枕都砸了,讓將軍快商議如何處置。」

    秋華捂著腦袋上的大包,驚歎:「郡王爺真了不起,連受個傷都是用金子砸出來的!尊貴無比!」

    秋水佩服:「厲害,舉世罕見。」

    骨骰自豪:「那還用說?!」

    葉昭:「……」

    她丟下三個蠢貨,跑去臥室,見地上堆著許多黃金,醫師正在給夏玉瑾正骨療傷,夏玉瑾嚎得和殺豬般響亮,指著混賬黃金痛罵不已。待媳婦進門,他瞬間降低音量,硬生生忍下痛出來的淚水,咬緊牙關,通身都是大無畏英雄氣概,指關節捏得發白,「談笑風生」道:「不過是小小砸傷,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

    誰也不敢拆穿他。

    大夫沒見過這般場景,憋笑憋得幾乎內傷。

    葉昭一本正經地安慰:「這點小傷對男人大丈夫來說,確實不算什麼。」

    夏玉瑾又覺得她淡定得好鬱悶。

    好不容易等腳被藥膏包裹好,他緩過氣來,正色道:「外省糧價突飛猛漲,也不知是誰在大肆收購,難以湊齊賑災需求,我們剩下的糧食,縱使千省萬省,僅夠岫水百姓十天食用。我想從岫水商人處調些糧食,可是那群狗奸商,無論怎麼逼他們,都硬咬著牙關說倉庫空虛,沒糧出售,除非出高價,才能想辦法從其他地方調些進來。我氣得手抖腳軟,才一時失手。」

    大家很給面子地點頭。

    秋華大叫:「去劈了那群狗奸商!看他們交不交糧!」

    夏玉瑾搖頭,臉上散發著仁慈的光輝:「太殘忍了,我心地善良,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哪做得出強迫人的事?也不好讓媳婦辛苦,到處殺人,傳回去黃鼠狼肯定罵我沒用。總歸要他們心甘情願把錢糧掏出來才好。」

    聽著他義正詞嚴的自誇。

    蟋蟀打了個寒顫,骨骰偷偷翻了個白眼。

    葉昭提醒:「別白受傷了。」

    「對!」夏玉瑾琢磨半晌,釋然道,「去告訴各大商家和大戶人家,就說我憂心江北斷糧之事,三天沒吃下飯,體弱無力,不慎受傷。讓各戶當家人都速速帶重禮來探望,共商賑災大計。」待侍從們跑出大門,他再次提高嗓子吩咐,「要重禮,別怠慢欽差喲——」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0 PM

81.無恥混蛋

    欽差受傷,開口要慰問品,就算是公開索賄,礙於南平郡王身份,誰也不好意思不送……

    大戶當家們心裡都有點忐忑不安。

    他們拿不準南平郡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若說他不是好官,怎懂得喬裝改扮來岫水賑災,派遣手下逛青樓查案?

    如說他是個好官,怎會除吃喝玩樂,收集土特產外,每天偷懶耍滑,什麼正事都不願幹?

    若說他脾氣不好,怎會和乞丐流氓都能攀談,看對眼還亂丟銀子?

    若說他脾氣很好,怎會放任葉將軍罔顧律法,隨意腰斬章縣令父子,發配所有女眷?

    若說他嫉惡如仇,怎輕輕放過輔助章縣令做惡的蒲師爺,還委以重任?

    若說他善良仁慈,怎會用幾近兒戲的惡毒方式處置罪行較輕的管家和狗腿?

    他視金錢如糞土,他公然索賄,他風流好色,到處看美人,偶爾還調戲小媳婦,卻不接受任何美人入門。他的存在就是個該死的矛盾!是天地間的廢物!是亂七八糟!是難以預測!

    當家們都擅長應付欽差,見招拆招,有得是化解手段,偏偏夏玉瑾是胡踹亂打的瘋子,任憑你武功再高,也不能破解無招。

    敵不動,我不動。

    岫水所有大戶人家都追隨胡老太爺,靜靜等待南平郡王出招。

    待他按捺不住宣召時,終於鬆了口氣,紛紛提著禮物上門試探。

    胡老太爺很有經驗地摸著鬍子:「以前有個姓衛的欽差,也是設宴召見各大鹽商,然後席間給大家喝下催吐藥物,以吐出來的污物來判斷對方家是否還有餘糧,你們可都記得?」

    包鹽商笑嘻嘻地拍著肚子:「放心,咱家那有錢糧?昨晚喝了稀粥,早上吃的是兩個窩頭。」

    趙掌櫃「唉聲歎氣」:「我家小妾都餓得瘦了圈,兒子哭著要吃肉,真是可憐。」

    洪當家道:「現在正逢國難,我們不好太吝嗇,一起勒緊褲腰帶,再吃多幾碗紅薯葉,看看能不能給郡王爺湊個幾百斤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大家連聲稱是。

    萬事俱備,確認夏玉瑾掘地三尺都找不出糧食後,放心出戰。

    當他們培養好憂國憂民的感情,眼眶擠出幾點熱淚,做足應戰準備,紅光滿面地從縣衙門魚貫而入,準備見到南平郡王的瞬間,集體撲過去哭窮時,未料……

    「斷!」

    「干!老子是你男人,也那麼狠?!」

    「棋場無夫妻。」

    「哼,我還有後手。」

    夏玉瑾穿著光鮮亮麗的錦緞華服,盤坐在席間,笑吟吟地和葉昭下棋。桌上放著碗汝窯官瓷,盛的是毛尖茶,香氣遠遠聞著,便知是不是凡品。旁邊站著位美貌侍婢,身上穿的是七里絲裙,頭上帶的是上百顆粉色珍珠串成的蝶戲牡丹簪,腰間白玉珮,腕纏七寶黃金圈,顆顆寶石晶瑩透徹,都有拇指大小,璀璨奪目,價值不下萬金,統統隨意戴著。襯得他們送的寶石、黃金、珊瑚等物,黯然失色。

    欽差怎麼看都不像在吃苦,倒像是享福。

    眾人面面相窺,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來了?本王腿腳不好,不方便起身相迎,」夏玉瑾停下棋局,笑容親切溫和,就像三月春風,拂過每個人的心田,他讓眉娘奉上香茶,客客氣氣道,「是皇上賞賜的君山毛尖,配上岫水特產的好泉水,味道比我在上京吃的還香了幾分,大家嘗嘗。」

    一杯下肚,口齒餘香,果然好茶。

    丫鬟們繼續奉茶。

    夏玉瑾歎息:「我自幼生活體弱,不學無術,在上京做了二十年紈褲,頭次出遠門,卻是被派賑災。路上看見災民們面黃肌肉,肉也沒得吃,糕點也沒得吃,真是可憐。偏偏我從未辦過要緊差事,沒讀過多少書,怎懂如何賑災?手下的海主事見道路受阻,糧食運不進來就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簡直廢物至極。本王逼於無奈,只好找你們這群有經驗,有本事的能人,共同商討賑災大計,說不準人多勢眾,還能想出個好點子來。」

    他虛心求教,半個字都沒提糧食。

    眾人也不好主動哭窮,只好亂出主意。

    「向戶部求助。」

    「道路受阻,可以向漠北購糧。」

    「發公告,穩定民心,就說糧食已在路上,十日內運到,讓大家心裡有個指望,可以多拖延幾天。」

    「提高收糧價錢,說不準還有些散戶家有餘糧。」

    ……

    夏玉瑾連聲附和,誇獎不斷,讓海主事提筆將他們的提案一一記錄。說得口渴,自有美人們奉茶,氣氛融洽,就連正坐在旁邊研究棋譜的葉昭,臉上表情也沒往日嚴肅,看起來不太嚇人。

    夏玉瑾談到興起,瘸著腿站起來,慢悠悠走到胡老太爺面前,握著他的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太爺才智過人,實在讓本王佩服,今晚可否留下來,多指點一二?」

    「怎敢當?」胡老太爺急忙去扶。

    夏玉瑾大喜,忙命人去通知他們家人。

    香茶美人,相談甚歡,時間如流沙,緩緩過去。

    斜陽西落,有丫鬟來報:「郡王爺,是否用膳?」

    大家喝了許多茶的肚子咕咕作響。

    未料,夏玉瑾大義凜然地拂袖道:「狗奴才!也不知道看看時機!江北到處都沒有糧食,百姓都在挨餓!稍微憂國憂民點的人怎吃得下飯?!本王要與岫水百姓同甘共苦!在想出好的賑災方案前,把飯菜都撤下去!」

    胡老爺子急道:「郡王爺,萬萬不可啊,餓壞了身子怎麼辦?」

    夏玉瑾決然:「我意已決。」

    錢掌櫃看向葉昭:「將軍,你也勸勸郡王吧,他受不了。」

    葉昭頭也不抬道:「沒事,我最有義氣,定與夫君共進退!反正行軍途中,餓個三天三夜也算不得什麼,照樣提刀砍人。」

    眉娘立即跪下,磕頭道:「婢妾無知,也懂悲天憫人,斷學不得那些鐵石心腸的混蛋,大魚大肉看災民受苦。願與郡王爺一起為災民祈福,直到想出辦法為止。」

    海主事拱手:「下官無能,下官絕食贖罪。」

    其餘丫鬟侍衛們也跪下高呼:「願與郡王同甘共苦!」

    大戶人家的當家們看見這個不要命的陣勢,張口結舌,雖猜到他的用意,卻說不出半句要吃飯的話來。他們轉念一想,南平郡王體弱,也餓不得多久,於是硬著頭皮撐,繼續喝茶談天。

    夏玉瑾興致勃勃地聊了幾句岫水美女真好看,忽然抱著肚子哎呦哎呦地叫起來。

    胡老太爺大喜:「郡王爺還是吃飯吧。」

    夏玉瑾白了他一眼,跳起來:「肚子不舒服,哪吃得下飯?眉娘扶我去更衣。」

    他一瘸一拐地往五穀輪迴所跑了,留下滿堂木雕和虎視眈眈的葉昭。

    過了兩刻鐘,他又一瘸一拐地回來了。

    笑容滿面,精神煥發,嘴角似乎還泛著油光……

    夏玉瑾:「阿昭,你要更衣嗎?」

    葉昭:「嗯。」

    這兩個不要臉的無恥混蛋!該天殺的畜牲!

    當家們餓得眼角都在抽搐。



82.混蛋無恥

    昨天沒吃油水,今天滿肚子茶水在晃蕩,明知道對方在偷吃,偏偏無法出聲質疑,就算能質疑,他們也提不出證據,除非給這混蛋灌催吐藥,或者切開肚子查看。

    南平郡王府及縣衙門上下全體「絕食」,一個比一個正氣凜然,然後一個輪一個的去更衣,更衣回來紅光滿面。輪到當家們去更衣的時候,除了有小丫鬟捧著茶水,恭恭敬敬地侍候外,連片能吃的樹葉都沒有。

    「商討那麼久,要勞逸結合啊。」夏玉瑾見大家有些悶,還招來十幾個漂亮的女先兒、舞姬樂師,跳舞的跳舞,唱小曲的唱小曲,歌詞唱的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餘,東門彘肉更奇絕,肥美不減胡羊酥」。(注)

    絲竹聲聲,幽幽傳出院門,一片富貴安閒景色。

    夏玉瑾鼓掌:「好詩好曲好美人,胡太爺,你看如何?」

    「好!好!好!」胡老太爺看著他白白淨淨的臉皮就像個蒸好的饅頭,連呼三個「好」,只恨不得一口撕碎了吞下去。

    夏玉瑾坐在上席,嘴裡不停推讓:「各位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老先生,和我這種坐井觀天的廢物不同,此次賑災,全靠你們想辦法了,賑災結束後,定在岫水立碑,讓百姓們都記得各位的功績。」

    海主事羞愧道:「都是在下無能。」

    夏玉瑾鄙視:「沒錯!你就是太無能了!年紀都活到狗肚子裡去,還不多請教一下胡老太爺怎麼辦事?」

    海主事趕緊奉茶,求教。

    夏玉瑾問:「要不要來杯小酒?」

    葉昭:「空腹喝酒傷身。」

    夏玉瑾:「可能今天活動太少,本王肚子還沒餓,喝兩杯無妨。」

    葉昭:「熱酒,敬各大當家。」

    當家們很想逃跑,偏偏院門全部緊閉,郡王早拿著他們剛剛說過的留客之語,派出親信下屬,去各個人家報信,說當家們在縣衙門接受熱情款待,共商賑災大計,順便陪郡王爺說說話,漂亮小丫鬟們服侍著,絲竹樂舞賞著,還有進上的香茶、御賜的美酒……不信去牆角下聽聽,還擔心郡王爺虧待了他們不成?

    胡老太爺按捺不住,拍桌怒道:「我兒子是當朝丞相。」

    「是啊,胡丞相才德具備,可是一等一的好官,胡老太爺虎父無犬子,教育有方,岫水受災,願意以身作則,為民分憂,不遺餘力,」夏玉瑾胡亂誇著,舉杯道,「再敬你三杯。」

    胡老太爺咬著牙,賠笑道:「那也不能讓大家干餓著,吃飽了好想主意。老朽年紀大了,受不住。」

    夏玉瑾點頭:「是啊,本王臥病在床多年,絕食實在吃不消,望大家快快想出辦法,以解燃眉之急,救百姓於水火之間。」

    眉娘抹著眼淚,在旁邊哭:「郡王,這滿屋子,還有誰的身子比你弱啊?平時都是錦衣玉食地供著,這次出門,真是受盡了八輩子苦。」

    夏玉瑾剔牙:「為百姓出力,義不容辭。」

    胡老太爺急問:「若是一直都想不出,豈不是……」

    夏玉瑾含笑:「反正我是相信大家都沒糧了,可是災民不信,鬧著要造反,山窮水盡,早死晚死都是死,咱們乾脆先餓死在災民前面以證清白。說不准皇伯父、胡丞相知道消息,為免大家餓死,會盡力調糧來解燃眉之急。」

    窮圖匕見,郡王竟要把所有人活活餓死。

    胡老太爺大怒:「這……這簡直胡鬧!」

    夏玉瑾玩著手中細雕核桃,眼睛盯著美貌歌女,漫不經心道:「反正我沒辦過大事,誰知道什麼是胡鬧不胡鬧?辦砸了也不能全怨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大家為國捐軀,其樂融融。」

    葉昭點頭:「打仗遇到危機關頭,帶隊的將領們,與其說漂亮的動員話,倒不如先身士卒,更能激發大家的團結心和士氣,就算龍潭虎穴都敢去闖。如今郡王帶著岫水所有大戶一起與災民挨餓,消息傳出,定能緩解災民們的怨恨,增強信心,共同度過危機。」

    舞姬拋了個媚眼:「民女從沒見過那麼好的官,為民解難,值得欽佩。」

    歌妓嬌嗲嗲地笑道:「大戶當家願意先身士卒,賑災傾盡全力,感動得小女子都快落淚了。」

    海主事和縣衙門的人齊吼:「下官願先身士卒,下官願為國捐軀!」

    夏玉瑾得意:「不錯不錯!」

    胡老太爺見勢不妙,朝旁人使了個手勢,然後翻個白眼,手足抽搐,迅速「暈」了過去。其餘人立即起身,顧不得腿軟身抖,擁著胡老太爺呼天搶地,「快請大夫,快送他回去調養。」「咱們欽佩郡王爺的決心,在家必定絕食,與災民同甘共苦。」「是啊是啊,老打擾郡王爺也不好,咱們回去絕食也一樣。」

    夏玉瑾不急不躁,沖旁邊抬了抬下巴。

    有個白鬍子老頭抬著藥箱,低頭哈腰地走出。

    夏玉瑾介紹:「本王身體不好,皇祖母很是擔憂,派了謝御醫隨行賑災,他是杏林聖手,醫術高明,以前胡丞相病得起不了床,都是他三帖藥給看好的,如今機緣巧合,讓他替胡老爺把脈,可比岫水的大夫強得多。」

    葉昭:「能得御醫看病,是他們的福氣,咱們郡王府什麼都有,你們急著回去,是嫌郡王爺招呼怠慢了?還是在商議賑災其間,還心心唸唸著家裡美妾、兒子等雞皮蒜毛小事?」

    錢掌櫃:「那個……生意……」

    葉昭皺眉問:「到處都沒糧沒錢,交通阻塞,誰上你鋪子買東西?」

    錢掌櫃沒胡老爺子有底氣,顫抖:「不是……這個……」

    「少看不起人了!」葉昭重重拍桌,黑著臉痛罵,「你是嫌堂堂郡王爺,堂堂大將軍,沒資格作陪嗎?!真他娘的給臉不要臉!」

    活閻王發怒,咆哮如龍吟虎嘯,充滿肅殺之氣,嚇得所有人小心肝一顫一顫的。

    夏玉瑾給媳婦順毛:「別生氣,人家也是隨口提提,沒這個意思,把你的鞭子收起來,嚇到花花草草不好。」

    錢掌櫃都要暈了,求助看向帶頭人胡老爺子。

    謝御醫已診斷完畢,摸著鬍子,吩咐:「肝火上升,不礙事的,淨餓兩頓就好了。」

    夏玉瑾問:「藥苦嗎?」

    「苦口良藥啊。」謝御醫沉吟片刻,往消食清胃的方子裡又加了兩錢黃蓮。

    夏玉瑾同情:「眉娘,快扶胡老爺子躺下,呆會喝藥。」

    這混蛋到底還要不要臉的?!

    胡老太爺兩眼一翻,徹底氣暈了過去。

    謝御醫早有準備,迅速施針搶救,免除中風之苦。

    海主事見他動作神速,認穴果斷,感歎:「不愧是神醫。」

    夏玉瑾附和:「這是救命之恩啊。」

    無恥,真是太無恥了。

    眾當家呆立花廳,聽著動人樂聲,「感動」得淚流滿面。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0 PM

83.一波三折

    兒子遠在萬里,就算要救援也來不及,何況南平郡王雖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窩囊廢,卻是皇太后疼愛的孫子,只要沒謀反,就算再怎麼荒唐胡鬧,皇上也不會要他命,頂多就是訓斥罰俸圈禁,

    認了吧。

    錢沒有命重要。

    雖然會被活活剝層皮,只要家族的根骨尚在,縱一時低迷,仍能東山再起。

    何況郡王爺雖狠,卻留了三分餘地,由始至終都是請他們喝茶,商討賑災,沒有對外剝奪他們的面子。只要將錢糧交出,他們還算得上岫水的善人,英雄。

    胡老爺子醒過來,權衡利弊,一聲長歎,抖著手,簽下有生以來最高額的借據,然後捂著心臟躺在太師椅上,歇了很久才喘過氣來。

    南平郡王的剝皮,非一般狠。

    他不管存糧,只看各家富貴,不問理由,隨意定額定量,並扣下所有當家喝粥,繼續「商討」賑災。再由葉昭帶兵,拿著借據逼門,不是抄家更勝抄家。硬將各大家族糧倉搬空八成,湊不夠的就逼他們高價去收。逼得所有大戶人家勒緊褲腰帶,清湯寡水度日,臉色難看直逼災民,如花似玉的妾室餓出了楊柳細腰,下人還得偷偷去賑災棚打秋風,換來個夏玉瑾不甚好的字體書寫的「積善人家」牌匾獎勵,掛在門口繼續添堵。

    官民同心,大戶傾巢,災民都知道就算打劫也撈不出幾顆米後,岫水再無暴動。夏玉瑾見蒲師爺將各項事務主持得井井有條,全城上下再沒有可以抄家打劫的地方,估摸存糧省著用,足夠堅持到皇上調糧來,終於離開岫水,繼續前往江北其他受災的城鎮。

    荒唐郡王和活閻王的名聲傳遍江北,人人自危。不敢等南平郡王親自下手抄家,全部團結起來,大撒銀子,施粥捨藥,務求用最小代價讓所有災民能堅持最長時間。結果夏玉瑾過境,官民齊心,共同抗災,除了葉昭還出去砍幾個地痞流氓,剿幾團土匪惡霸外,其他事情都有海主事主持,沒人敢勞他費心。

    雪片般的信件飛向上京,哭的有,罵的有,穿小鞋的有。

    生活糜爛、不務正業、荒淫無道、殘暴狠辣、游手好閒、戲耍刑法、濫殺無辜、豪取強奪、縱容手下上青樓、亂斷糊塗案、不聞民間疾苦,日日美食美酒……

    江北官場被得罪狠了,大戶人家誰沒有幾個做官的親戚?

    朝廷外,謠言四起,南平郡王的所作所為都被誇大了十倍去說。

    朝廷上,文武百官捲袖子,齊聲開罵。

    所有能想搜羅到的罪名統統都有,就是沒一個說好話的。

    做官能做到人人喊打真不容易。

    皇上在御書房對著半人高的奏折,壓力很大。

    臨行前,他擔心江北官場不聽話,欺上瞞下,所以暗示夏玉瑾可以借媳婦的威風隨便些,強硬些。這趟賑災確實比計劃中省了更多錢,可是他沒想到強硬的葉昭鎮不住那混小子,讓他亂來到人神共憤的地步,雖然是自己讓他大膽點做的,雖然他做的確實是好事,斬貪官就算了,哪有賑災其間找媳婦喝花酒,還叫歌姬作陪的?欽差大臣底線在哪裡?好歹也要顧及一下皇室臉面和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啊?

    面對憤怒的官員,沸騰的社論,他覺得腦袋上頭髮都在一縷縷掉。

    皇上擔憂地問宋貴妃:「大秦開國先祖們,沒有那麼年輕就禿頭的吧?」

    宋貴妃揉著他的腦袋,溫柔小意道:「是殿下憂國憂民,更有聖君的模樣了。」

    皇上咬牙切齒,拍桌怒道:「都是那混球害的!等他回來!看我!看我……」

    宋貴妃掩唇一笑:「怕小郡王就等著你收拾呢。」

    一頭打不怕罵不怕的死豬,能怎麼收拾?

    皇上仰天長歎,滿肚子氣忽然洩了,他無比懷念夏玉瑾小時候的模樣。

    那時候夏玉瑾的臉蛋長得比女娃娃還好看,粉雕玉琢,乖巧懂事,又兼身體柔弱到極點。所以當時的皇后,現在的太后對他格外憐惜,長期召來皇宮住著,讓御醫十二時辰跟隨,名貴藥物餵養。那時皇上還未登基,經常去給母親請安,見雪團一般的小人兒,在暖和的春天裡,還要病貓似地縮狐裘裡,卻從不悲秋傷月,喜歡笑,喜歡說話,聲音好聽,脾氣軟糯,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宮女太監,真是人人喜歡,人人疼愛。

    可是長大後……

    那個乖巧可愛,會甜甜叫他「皇伯父」好娃娃怎麼就變壞無賴了?!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教壞的?!

    皇上很想揍人。

    他連連下旨,催促遠在江北的無賴玩夠了就快快回來,待回來後按最初計劃唱黑臉,將他削官免職,丟在家閉門思過,檢討罪行,做出個嚴厲樣子,安撫所有官員百姓,也算是有個交代。

    可是另外一件事,也被逼上眉梢。

    南平郡王可以胡來,天下兵馬大將軍不能胡來。

    戰事初平,大家驚恐未定,對葉昭女扮男裝為官,只是頗有微言,待穩定後,親眼看見她不守婦德的種種爺們做派,既覺男子尊嚴被踐踏,又恐家裡媳婦女兒跟著學壞,於是怎麼看她怎麼不順眼。朝中歐時不時有痛罵的聲音,只說是婦人當政,顛倒乾坤,必有大亂。而這種聲音越演越烈,大有不到漠河不罷休的精神。

    皇上最初置之不理。

    漠北軍權太強,葉昭威名太盛,重整政務後又逢戰亂,能人枯竭,軍隊交替出現斷層,除幾個駐邊關老將尚能吃飯外,大多數將領都是年輕一輩,戰功和聲名難以與葉昭比肩。所以他乾脆借葉昭的凶名,讓她做黑臉,辣手收拾混亂的上京軍營,整頓軍紀,再慢慢培養新的將領。待過個幾年,局勢穩定,可趁機施恩,讓她回去做郡王妃,好好養胎生子,皆大歡喜。

    上京軍營被葉昭收拾怕了,繼任者就算資歷差些,也容易得到擁戴。

    拖……盡量拖……

    拖到最後皆大歡喜。

    皇上一直是這樣想的。

    直到江北出土戰國時陰陽先生留下的預言石碑,赫然刻著「牝雞司晨,天下大亂」八個大字。

    「從古至今,女人怎可當政?!」

    「老天降罪大秦,以作警醒!」

    消息洩露出去後,全國恐慌,罵聲震天。

    數百名官員頂著烈日,汗流浹背,跪在太平殿外死諫,中暑暈過去七八個。

    皇上再也拖不下了。



84.葉家小白

    夏玉瑾正災區返回的路上,努力啃豬蹄子彌補前陣子因吃青菜白粥瘦了一圈的腰身。大家也沒敢把外頭罵他媳婦的謠言傳入他耳中,所以他知道石碑預言後,只覺得好笑,還在飯桌上拿來和葉昭說笑:「黃鼠……皇上那麼精明的人,宮裡娘娘給收拾得一個比一個乖順,那能讓她們司晨亂政?陰陽先生的名號該不是吹出來的吧?」

    葉昭不挑食,男人吃什麼就陪他吃什麼,見他的臉蛋都瘦成瓜子了,心疼不已,主動替他將豬蹄削片:「多吃點,把肉養回來,臉上都快沒膘了。」

    夏玉瑾嗤道:「你當養豬啊?還長膘?」

    葉昭不為所動,繼續給他塞食物。

    夏玉瑾問:「你說,我做了那麼多荒唐事,這次回去皇上會不會生氣?」

    葉昭:「會。」

    夏玉瑾盼望:「這回總該罷我官了吧?」

    葉昭:「嗯。」

    賑災以來,夏玉瑾越看媳婦越順眼,既不長舌又不囉嗦,無論他在想什麼,葉昭都能心領神會,無論他怎麼任意妄為,葉昭都毫不勸阻,無論他要幹什麼壞事,不用開口,丟個眼神過去,葉昭比他幹得還好。心裡有什麼不正經的念頭,葉昭也能和他爽快說笑,更不用擔心自己路上看幾個美人,調戲兩把小姑娘,回家就倒葡萄架。

    偶爾掀起車簾,看路邊夫妻帶著孩子出行,丈夫昂頭闊步在前走,妻子步步緊跟,說話細聲細氣,表情低眉順眼,端得是賢良淑德,偶爾遞個帕子給夫君擦汗。這種相敬如賓,平凡安詳,白頭偕老的婚姻,曾是他的夢想,可自從認識葉昭這死不要臉的女人,心臟受盡刺激後,剩下的是絲絲興奮,若讓他回歸普通的婚姻,怕是嘴裡都能寡淡得出個鳥來。

    因為葉昭是有很多缺點,可是他也有很多缺點。

    表面差異甚大,骨子裡卻有同樣的叛逆,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性情。

    夫唱婦隨,琴瑟和鳴。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天上有比翼鳥兒飛過,並肩前行。

    夏玉瑾的小日子越過越愜意。

    唯一的遺憾是……

    二十歲還沒孩子的皇室宗親就他一個了吧?

    他渴望地看著窗外纏著父母要糖葫蘆的娃娃們,回頭掃了眼葉昭平坦的肚皮,小聲嘀咕:「怎麼還沒動靜?」明明他耕耘得那麼努力,三天兩頭都在奮鬥,以前對妾室壓制是他有意所為,現在沒壓制還光播種不結果,莫非真是自己種子有問題?

    夏玉瑾的勞動積極性遭受了空前打擊。

    眉娘也很鬱悶,她以前服侍了郡王兩年,雖然郡王光臨得很不勤快,但她在妾室裡也算最受寵愛,三次有兩次是找她,而太妃最初怕郡王壽命不長,為了留血脈,也沒讓她們吃避子湯,她為拔頭籌,掐準時間,使了不少小手段,也喝了不少補藥,偏偏就是不懷孕。幸好別人也沒懷上,於是大家都認為是郡王身體未康復,不易讓女人受孕。她後來偷偷找大夫診斷後方知,原來自己先天有缺,是極難受孕的體質,她擔心因此被拋棄,不敢讓安太妃知道,暗地裡吃了不少藥,都不見效。後來將軍進門,連郡王原本就寡淡的寵愛都沒有了。

    這樣的高門大戶,通房頂多晉陞為妾室,無論正室善不善妒,她們都不敢起爭寵的野心,但是妾室和妾室,同樣的身份,同樣的地位,競爭就激烈多了。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誰也更別想子憑母貴,踩下她一頭!

    自從隨行江北,她立下功勞,將軍對她辦事能力很是看中。邀主母寵靠的是手段,不是美色,就算八百個美人進門,只要不是狐狸精表妹,她都有信心讓自己在將軍心目中的地位不動搖。

    所以眉娘盼望將軍生孩子,盼望後院只有將軍生孩子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強。

    她還在菩薩面前念了幾千次經:「保佑信女眉娘一輩子大富大貴,保佑早生貴子,如果命中注定確實無子,就保佑將軍早生貴子,保佑楊氏萱兒不生兒子,保佑將軍的兒子千萬要長得像將軍,女兒千萬要像郡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奈何葉昭自幼缺乏母親教導,也沒自覺去學習這類知識,成年後忙著打仗,每天和男人鬼混在一起,由於男人自古不入產房,所以男人們的話題裡也絕對沒有如何生孩子這項。她對此簡直是無知中的無知,連鄉野村婦都不如,就算拉下臉皮去問軍師孩子是怎麼生的,軍師也給不了答案。面對種種質疑,她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夏玉瑾擔心:「你身體有沒有問題?」

    葉昭:「不可能。」

    夏玉瑾謹慎求證:「看看太醫?」

    葉昭自持勇猛,素來對大夫不屑一顧,對著他的懷疑感到深深的恥辱:「我就算在雪地裡睡覺,連傷寒都不會得!身體怎可能有問題?」

    夏玉瑾想了許久:「莫非是我有毛病?」

    葉昭肯定:「你去看看吧。」

    謝太醫在江北之行表現突出,得了許多重賞。聽見郡王爺又召見,屁顛屁顛地來了,放下藥箱,仔細把脈:「郡王爺沒什麼問題,就是身子骨還有些虛,別受寒,好好調養一下就沒事了。」

    夏玉瑾揪著他衣角,去角落小聲問:「有沒隱疾?」

    「這個……這個……」鑒於南平郡王悲催的體質,謝太醫琢磨許久,不敢亂下判斷,弱弱道,「感覺不像,不過有些問題也不是那麼容易治癒的,或許是還沒調養到位。」

    夏玉瑾為求穩妥,指著葉昭:「去給她看看。」

    葉昭皺眉。

    夏玉瑾瞪眼。

    葉昭妥協,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去。

    謝太醫用按了她脈象半晌,急問:「將軍,癸水可准?」

    葉昭不解:「癸水不是想來就來嗎?這玩意還有准的?」

    謝太醫給嗆著了:「來時是否腹中劇痛?」

    葉昭豪邁:「這點小病小痛算什麼?!比我老爹打得還不如,照樣提刀上陣!毫無妨礙!」

    全場鴉雀無聲……

    葉昭察覺不對,歪過頭去,偷偷問眉娘:「不痛的嗎?」

    眉娘不停搖頭,弱弱解釋:「正常婦人的癸水準信的,就算有小小腹痛,也不至於會那麼……劇烈。」

    葉昭頓悟:「怪不得我說怎麼大家那麼能忍啊!哈哈……」

    眉娘眼淚都掉了:「將軍,你太亂來了。」

    葉昭心疼:「別哭,這點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謝太醫崩潰了:「將軍,此事不小啊!」

    「干!」夏玉瑾氣急敗壞地掀桌了,「該死的混球!給老子乖乖看太醫去!」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1 PM

85.解甲休養

    趕路途中,有空車上蹲著兩個小廝,專門負責熬藥。謝太醫的靈方不知添加了什麼特別藥材,氣味古怪難聞,惹得侍衛紛紛掩鼻,但南平郡王府出來的隨從們都很淡定,嘲笑他們少聞多怪。

    夏玉瑾久病臥床,幾乎嘗盡天下苦藥,鼻子早已麻木。他自己難以彌補的先天不足,總覺是個遺憾,夢想要個能提刀跨馬的強壯兒子來完成父親心願,所以對媳婦的癸水不調既心疼又緊張,捧著秋水送來的熱乎乎湯藥,親自跑去葉昭面前,用瓷勺嘗嘗溫度,慇勤遞過去,

    葉昭正捧著本詩經裝模作樣地看,吩咐:「放下。」

    夏玉瑾:「趁熱喝。」

    葉昭目不轉睛地盯著書:「等下。」

    夏玉瑾將藥碗放在旁邊,繞著葉昭左三圈右三圈地轉,狐疑問:「你該不是怕吃藥吧?」

    葉昭眼珠輕微閃縮了一下,決然否認:「笑話!」

    夏玉瑾是個人精,哪看不出端倪,追擊:「原來你也有怕的東西?」

    葉昭怒:「是討厭!」

    「你也有今天。」夏玉瑾不等她罵完,捧著肚子笑得滿地打滾。

    葉昭身體甚好,連傷寒都不得,何曾吃過藥?從小到大,每次聞到藥味她就莫名地犯噁心,如今給夏玉瑾笑得武將脾氣發作,硬著頭皮,冷著面孔,就是不肯喝。

    「來吧,嘗一口,也沒那麼噁心。」夏玉瑾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將瓷勺再次遞到她嘴邊

    葉昭還在犯強,不理他。

    夏玉瑾:「別怕啊,我都不怕吃藥。」

    葉昭重申:「不是怕,是討厭!」

    「好好,討厭就討厭,」夏玉瑾拿出哄小孩的耐心,滿臉「慈祥」的賤樣,「堂堂大將軍,總不能討厭就不吃了吧?」

    黑糊糊的噁心藥碗,散發著刺鼻的味道,映得葉昭臉色很難看。

    夏玉瑾再三催促

    葉昭迫於無奈,咬咬牙,接過藥碗,仰天,一飲而盡。比樹皮草根還難吃的味道,嗆得她差點乾嘔起來,發現夏玉瑾還在旁邊看笑話,硬生生忍下,神色自若道:「不過如此。」

    夏玉瑾憋笑憋得差點內傷。

    葉昭低頭,盡力忘記嘴裡苦澀的味道。

    夏玉瑾抓住她肩頭道:「張嘴。」

    葉昭莫名,卻聽話地張開嘴。

    夏玉瑾順手丟了個酸梅糖進去,教訓:「在自家男人面前,少逞強。」

    葉昭差點給嗆到,臉面有失,大聲反駁:「誰逞強了?我不愛吃糖……」

    「別吐,」夏玉瑾制止她的白癡行為,解釋:「吃完苦藥,就要吃點酸甜的零食,嘴裡的味道就沒有了。謝老頭還說,你要每天用熱水洗腳,別吃冷食,別喝冷酒,多喝些紅糖棗子等滋補物,你無論鍛煉得多強壯,終究是女人的身體,有些東西改變不了,必須做出一定的妥協,不要總是蠻幹。」

    葉昭沉默。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安慰:「謝老頭說你吃半年左右的藥調養,注意飲食,就會好轉,忍忍就過去了。」

    葉昭嫌惡地皺眉。

    夏玉瑾繼續安慰:「最開始都不習慣的,我小時候不肯吃藥,都是我娘帶人壓著灌,後來吃十幾年,什麼都吃慣了。身體不好是大問題,我還指望小小昭呢。最多我下次給你嘗嘗,讓太醫別弄那麼苦。」

    葉昭愣了愣,飛快抬眼看了他一眼,忽然妥協了。

    自此以後,藥到碗乾,再無半句抱怨。

    車隊走走停停,上京近在眼前。

    葉昭屬於家眷隨行,並未接過賑災旨意,夏玉瑾才是正牌的欽差大臣,所以他把媳婦留在府中養病,帶著海主事等人,進宮面聖述職。皇上沒有多說廢話,直接讓太監傳旨,給海主事等人各升職賞賜不等,唯獨留下夏玉瑾,將他單獨拎入後宮御書房受審。

    夏玉瑾常年出入宮中,和太監宮女們關係甚好。

    大家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做了個讓他小心的手勢。

    反正黃鼠狼怕不小心打死他,不敢亂動板子,頂多就是撤職挨罵,被罵狠了就裝暈,等皇祖母搭救。

    夏玉瑾英勇無畏地去了。

    皇上指著案上的大堆奏折,冷「哼」了聲:「都是你的。」

    夏玉瑾對足足有的半人高的奏折驚歎不已,仰慕道:「這麼多字,他們得寫多久啊?」

    皇上怒而拍案:「還敢說笑?!」

    夏玉瑾立即低頭,看著地板,滿臉委屈,只差兩點眼淚助陣。

    皇上丟了幾份奏折給他:「自己解釋!」

    夏玉瑾深呼一口氣,撿起來,看後更委屈了:「我天生體弱,出門在外哪裡能餐風飲露受苦?而且我做郡王和巡城御史,我媳婦做大將軍,家裡領雙份俸祿,比較有錢,難得出門一趟,心裡高興,江東美女又多,花費是大手大腳了點,可都是自個兒掏的腰包,沒貪贓枉法,沒勒索百姓,沒讓國庫出一個子兒,也沒帶美女回家,憑什麼說我生活糜爛?至於那個章縣令……雖然他確實是個混賬貪官,也搜出不少銀子,可是我殺他不是因為他貪贓枉法,而是他縱容兒子來調戲皇子皇孫……」他說到這裡,也覺得太丟臉,改口掩飾道,「不……他是想調戲我媳婦,堂堂南平郡王妃!這是大不敬,絕對的死罪!」

    皇上看著他那張氣得發紅的如花似玉臉蛋,大約也明白了事情真相。區區秀才,膽敢逼姦皇家郡王,何止大不敬?誅他三族都不為過,於是將此事擱下,只訓斥:「處置不當。」

    夏玉瑾撓撓頭:「我又不懂,不知者不罪……」

    皇上問:「豪取強奪呢?」

    夏玉瑾聽見這個話題就興奮了:「誰豪取強奪了?我不過是抓他們去說了幾天道理,他們大徹大悟,自願捐款,解救災民,我還給他們送了牌匾,立了碑紀念功德呢,黑紋石的!」

    皇上怒:「立什麼功德碑!黑紋石多貴啊!真是不懂民間疾苦,盡糟蹋錢的廢物!」

    夏玉瑾低頭:「我認錯……」

    皇上緩了緩氣,繼續問:「你媳婦呢?」

    夏玉瑾:「我怕血,讓她幫我殺人。」

    皇上:「窩囊!」

    夏玉瑾繼續低頭。

    皇上開始訓斥,從他以前醉酒在街頭鬧事一直訓到游手好閒,不務正業,足足訓了大半個時辰,喝了好幾口水,覺得也差不多夠了,終於做出最後決斷:「罰你三個月俸祿,在家閉門思過一個月。」

    夏玉瑾聽了半天不對勁,愣愣地問:「撤職呢?」

    皇上義正詞嚴道:「諒你有為民之心,辦事雖不周到,卻也算辦完了,功過相抵,暫時記下,不升不罰,繼續在巡城御史的位置上呆著吧。」

    夏玉瑾願望落空,鬱悶了。

    皇上繼續道:「太醫院傳話,郡王妃似乎身體不適?太后對你的子嗣大計很是擔憂。」

    夏玉瑾愣了愣,知道這些事也瞞不了,急忙道:「不是什麼大事,調養幾個月就好了,讓祖母別急著給我添人。」

    「生兒育女乃大事,怎可輕視?」皇上很慈祥,「這樣吧,太后那邊我去說說。趁現在天下穩定,上京軍營裡代任的田將軍也算妥當人,就讓郡王妃解甲回家休養段時間,不要再為國事煩心,別耽誤了身體,早點讓我抱侄孫。」

    若葉昭回去調養身體,身體好了生孩子,生了孩子帶孩子……

    等所有事情了結後,軍營的人事也全部變更了。

    這是留面子的變相勸退,就如年老解甲回鄉養老的老將軍,再也不用回來了。

    夏玉瑾愣住了。

    就算他做了混賬事,為什麼被撤職的是他媳婦?



86.衝冠一怒

    事情發生得太出乎意料,反而讓人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

    夏玉瑾往日對媳婦權勢壓過自己多有怨念,可是當葉昭被強制解甲後,他就好像在一聲比一聲猛烈的鼓點穿行的士兵,正在激昂時,鼓皮卻被敲破,石破天驚的樂曲,在空蕩的廣場上輕輕地飄蕩出不甘的尾聲,漸漸消失,再也沒有了。

    沒有想像中歡樂,沒有解脫,沒有慶幸,沒有傷心。

    就好像海外傳來的古怪味道調味瓶打翻,說不出的滋味,無法描述。

    「葉昭再強也是個女孩子,不要為了國家耽誤青春,打仗的時候讓女兒家披甲上陣,已是不應,如今戰事平穩,還讓她去賣命,更是不該。朕也是為了你們小兩口好,早點生個強壯聰明的孩子,繼承母業也是不錯的,生個漂亮可愛的小郡主也不錯,前陣子西番送來漂亮的水晶鏡,送郡王妃兩面,重理花黃……」

    夏玉瑾忘了黃鼠狼後面說了什麼。

    不管是挑撥還是離間,在戰事平穩,政局動盪的今天,比起硬著頭皮,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澄清越演越烈的謠言,以一己之力,對抗天下呼聲,實在不是划算之舉,倒不如暫時將她拿下。

    自古名臣良將,功高蓋主,才高遭嫉。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皇帝是大秦的皇帝,江山是夏家的江山。

    作為夏家的子孫,大秦的郡王,他有維護江山的義務。

    他不能辯駁,也無法辯駁。

    算能為她頂下一時,也頂不下一世。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方得長久。

    而且,私心裡……

    他不在乎媳婦是不是大將軍,他只想和那個叫葉昭的混蛋女人平安到老。

    可是,她呢?

    翱翔九天的鷹,甘願為平原上的綿羊收起剛強的翅膀嗎?

    夏玉瑾忽然感到陣陣悲涼。

    皇上對葉昭臨危挺身,救下大秦皇朝,而且從未居功自傲,拉幫結派,惹事生非等種種行為,是很滿意和感激的。如今卸磨殺驢,他也有些不忍,見夏玉瑾不反對,也鬆了口氣,將預防對方胡攪蠻纏的懲罰方案全部收起,還賞賜葉昭不少名貴的滋陰補血藥品和布匹珠寶做安慰,緊接著下旨撤職葉昭的所有實職,由田將軍取代,只留下宣武侯的爵位,作為她以前功勞的獎勵。

    夏玉瑾謝恩退下,先去慈安宮,硬撐笑容,陪太后說了好一會在江北賑災的種種趣事,逗得老人家陣陣發笑。離開的時候,他的臉就好像失去陽光的天空,倚在迴廊的柱子,彷彿這輩子都沒那麼累過。

    骨骰識趣,討好:「這事又不是郡王爺做的主,何況你也做不了主,將軍不會怪你的。」

    蟋蟀也湊過來:「將來讓小小郡王繼承母業,豈不是更美?!」

    夏玉瑾有一片沒一片地撕著薔薇花瓣,靜靜地看太監喂花園裡被圈養的狼,不知道在想什麼。

    蟋蟀:「郡王爺……這是慧妃娘娘最喜歡的花,過兩天還要拿去和皇上共賞呢,你別撕了,再撕就禿了。」

    骨骰:「爺,趕緊走吧,種花的宮女都快哭了,我好像看見慧妃娘娘快從那頭奔過來了。」

    夏玉瑾回過神來,丟下滿地狼藉,小跑溜了。

    夏家造的孽,他有點不知該如何回去面對葉昭,從市集東邊逛到西邊,從西邊逛到東邊,又逛去秦河邊,卻將歌姬美人的笑鬧聲統統丟下,把豬朋狗友的招呼聲充耳不聞,長吁短歎,抱著壺暖酒,看著河水默默發呆。

    夏玉瑾問湊過來蹭酒的狗友:「女人做個將軍,有那麼難接受嗎?」

    狗友喝了三大杯,應道:「自然!你成親的時候,不是為此呼天搶地,吵鬧不休嗎?」

    夏玉瑾訕訕:「她幹得也挺好的。」

    狗友搖搖手指:「朝廷上下都是男人做官,官兒都分不過來,她還佔著個高位,自然心裡不服。而且那謠言傳得也太厲害了,說葉昭是天煞星下凡,又是純陰身,引起水患,若是她再不退下去,怕是還有蝗災大旱呢,百姓們都嚇得不行。」

    夏玉瑾怒道:「什麼狗屁陰陽先生,盡胡扯!」

    狗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我說玉瑾兄弟,你有啥不高興的?你媳婦不做將軍,不是正好合你的意嗎?正好在外頭少惹閒話,免得到處丟你的臉。唉?別走啊!你走了誰結賬?!玉瑾兄弟啊——我今天沒帶銀子——」

    他走到外面,又聽見有人在高談論闊。

    「葉昭那婆娘,又黑又悍,哪有半分女人模樣?」

    「粗手笨腳,就連我家燒水的丫頭都比她強。」

    「還道是個英雄,原來是顆災星。」

    「男不男,女不女,果真是妖人現世,天下大亂啊。」

    「娶她還不如養個小倌,好歹懂溫柔體貼。」

    「孟兄高見!」

    陣陣哄笑,聲聲刺耳。

    男女有別,各司其職,沒女人喜歡像女人的男人,也沒男人喜歡像男人的女人。

    夏玉瑾不是沒聽過針對葉昭的冷嘲熱諷,最初的時候,還會湊過去攙和幾句,控訴自己娶了這個媳婦的種種倒霉,博取共鳴,發洩心中不滿。

    今天,他卻再也無法忍受。

    郡王府內,葉昭對外界議論早已習以為常,對朝廷收回兵權也有準備,她對忽然而來的聖旨並未感到意外,從謝恩接旨,到交出兵符,神情都沒有變化。送走傳旨公公後,她制止忿忿不平的秋華秋水姐妹,解下腰間長劍,寒光四射,鋒刃透骨寒,上面沾染過數不清的鮮血,纏繞著算不出的亡魂。

    結束了。

    母親的話,父親的夢。

    【阿昭,你才是父親最自豪的女兒,也是最捨不得的女兒。葉家在戰場上死的人夠多了,所以父親希望你不要像哥哥那樣用命在戰場上搏殺,而是像普通女孩兒那般嫁人,得到簡單的幸福。】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願封起利刃,收起羽翼。

    從今以後,沒有刀光劍影,沒有鷹擊長空,沒有縱馬草原,沒有生死相搏。只有錦鯉戲水,梧桐深綠,籐花艷紫,薔薇嬌艷。

    從今以後,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過所有人希望她過的人生。

    可是,握緊寶劍的雙手,為何遲遲不願鬆開?

    「將軍!將軍!不……夫人!」院外骨骰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不等通報,闖入院子裡,啞著嗓子叫,「夫人,郡王爺和孟太僕家的公子打起來了!打,打得好凶……」

    夏玉瑾從小到大只有背後下黑手的份,從未親自打過架。

    秋華伸長脖子,秋水瞪大眼睛,看著骨骰就好像看狐狸變的怪物。

    葉昭回過神來,怕他吃虧,問清地址,急忙奔出。

    來到秦河岸,卻見夏玉瑾雙眼通紅,手持馬鞭,在大街上追趕著,死命地往幾個紈褲身上抽,跟著紈褲出門的家丁們,既不敢下手揍南平郡王,又不敢讓主子挨打,只好先身士卒做肉盾,挨了好些鞭子,痛得哭爹喊娘,眼淚都快出來了。

    兩軍交戰,勇者勝。

    紈褲們雖人多勢眾,卻給他不要命的打法打懵了,縮在家丁後面叫囂。

    「夏玉瑾,你該不是喝暈頭了吧?」

    「老子罵妖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小子以前還不是一樣跟我們罵?!」

    「你瘋了?」

    「那悍婦,凶婆子,有什麼值得你維護的?」

    「干!別以為你是郡王,世上再大大不過一個理字,再打……再打就還手了啊!」

    「我回去告訴姑母!」

    「滾!干你娘的廢物!」夏玉瑾狠狠又一鞭抽下去,他帶著幾分醉意,追著罵道,「你們罵的悍婦,凶婆子、妖人……是我女人,我的女人!」說到此處,圍觀群眾發出細小笑聲,傳入他耳中,他站在大街上,左右四顧,忽然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葉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一字一頓,字字如雷貫耳,滿街鴉雀無聲。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2 PM

87.難以言喻

    「葉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葉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葉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將葉昭想上前相助的腳步凝在原地,耳邊只有這句做夢都沒聽過的話語在一遍又一遍響亮迴盪。她武藝高強,英勇無畏,她橫刀立馬,征戰沙場,她巾幗不讓鬚眉,受盡天下非議,她這輩子都沒想過會有男人站在她身前,衝冠一怒為紅顏。

    心裡是什麼感覺?

    是首次被父親誇獎的激動?

    是首次披上戰甲出征的緊張?

    是萬軍叢中衝殺的亢奮?

    是奪取敵將首級快意?

    是攻城奪池成功的滿足?

    不,這些感覺統統都不是。

    葉昭輕輕撫上自己胸口,心臟在加速跳動,無法制止,無法控制,越來越瘋狂,鼓點般的節奏傳達去手心,就好像刀刃碰撞的火星點著枯萎許久的乾枝,燃起熊熊烈火。從指尖開始燎原,沸騰的血脈流淌在身體每個角落,捲走被卸職奪權的失落,宛若鳳凰浴火,快要將她燒成灰燼。

    由始至終,她都知道這個男人的好。

    可是她發現自己知道的還不夠多,不夠清楚,不夠完整。

    他的容貌、他的身材,他的動作,他的聲音。

    眼中滿城色彩化作黑白,只有那個柔弱的身影是鮮活。

    她直直地走去。

    夏玉瑾體力不支,追打半條街,幾句咆哮下來,連連氣喘,氣憤稍平。沒過多久,人群中又傳來竊笑聲,他狠狠瞪向笑聲傳來的方向,心裡卻陣陣無力。他不能逆轉乾坤,堵不住悠悠眾口,他護不住自己的女人,他依舊是個沒用的男人。至少他不能任由這些污言穢語在耳邊出現。

    事發突然,孟太僕家公子被眾僕護著,還是挨了幾鞭,縱使夏玉瑾的氣力有限,鞭子力度有限,依舊身嬌肉貴,痛得眼淚汪汪。慌亂過後,終於想起南平郡王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閒散宗室,管大街的小官,就連皇上也不把他放在眼裡。若不是背後還有皇太后的寵愛,根本就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自己父兄則是在朝高官,哪裡需要那麼小心翼翼地敬著?便示意豪奴也給他點顏色看看,推揉幾下,好好威嚇威嚇。

    豪奴捲起袖子,正要用蠻勁拉開郡王,奪下鞭子,忽見後面葉昭手按寶劍,黑著臉看自己,殺氣四溢,彷彿隨時就要拔劍砍人,嚇得後退兩步。

    將軍卸甲,餘威猶在。

    夏玉瑾見敵人連連後退,圍觀者不敢開口偷笑,以為是他們怕了自己,繼續甩著馬鞭,耀武揚威:「滾!以後不准在爺面前說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混賬話!否則老子整死你們!」

    孟太僕帶著手下,一溜煙跑了。

    夏玉瑾得意洋洋轉過身來,卻見葉昭正尷尬地看著他。遲疑片刻,想起剛剛說的話,全身熱血向上流,臉熱得像火燒似的,不知如何解釋,支支吾吾半晌,方問:「來了多久?」

    葉昭:「剛到。」

    夏玉瑾更語塞了:「我……我……我沒什麼……」

    自古往今,夫妻之道,含蓄為美,相敬為美。

    哪有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這樣的丟臉醉話?

    酒醒了,兩兩相望,更覺尷尬。

    夏玉瑾知道這件事絕對會再次成為天下笑柄,羞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解釋無能,最後他乾脆不說了,趕緊握住葉昭的手,匆匆忙忙要把她拖回家去,免得等下嘲笑聲起,大家一起丟臉。

    細嫩的手和粗糙的手,十指相扣,緊緊相連。手心處,滾燙溫暖的氣息,在彼此間流淌,融為一體,不願分離。

    他用力拖了一下。

    拖不動。

    他用力再拖了一下。

    還是拖不動。

    他回過頭去,卻見葉昭正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表情很怪異,淡琉璃色的眸子裡沒有往日的堅定執著,就如投入石子的池塘,一點點渙散開來,就像清醒著做夢,整個人在夢中遊蕩。過了一會,她臉上忽然出現了從未有過的詭異紅色,淡淡暈染開去,最終化作火燒似的艷霞,一掠而過,消失不見。

    這是夏玉瑾一輩子都無法想像的景色。

    害羞?

    這是害羞嗎?

    她也會害羞?

    夏玉瑾驚呆了,一時無法確定,腦子反反覆覆的問題,不敢確定答案。

    葉昭迅速清醒,也覺得丟臉大了,趕緊低頭,吹聲口哨,喚來踏雪,將還在發傻的丈夫丟上去,運起輕功,用最快的撤退速度,消失在人前。

    回到府中,兩人很有默契地不提在大街上的尷尬事。

    夏玉瑾爬下馬,訕訕道:「那個,撤職旨意……」

    葉昭淡淡道:「嗯,收到了。」

    夏玉瑾停下腳步,輕錘石牆,鬱悶:「咱們派人去查查那個該死的謠言源頭,我就不信那塊死了幾百年的狗屁陰陽先生石碑是真貨。」

    「不必了,」葉昭邊走邊說,回頭見他錯愕,退回兩步,解釋,「皇上已為我受了很大非議,上京軍營整頓完畢後,撤職是遲早的事,我早有準備,只是石碑把這件事的到來提前了些。」

    夏玉瑾怒,小聲罵:「都是過河拆橋的混蛋!」

    葉昭看看周圍,確認沒人偷聽,給他順毛:「說話要小心,我最初女扮男裝出征沙場是任性,後來擔任將軍一職也非自願,是敵強我弱,形勢所逼,我才帶著必死決心,為統軍報仇和收復漠北行事方便掛帥。如今天下暫定,皇上宅心仁厚,不追究欺君大罪,反而替我安排好下半生生活。以後可卸下重擔,不用練武練兵忙碌,過些逍遙自在的生活,也不錯……」

    可惜,知道和做到是兩回事。

    葉昭的最後一句話裡藏著一絲淡淡的惆悵。

    夏玉瑾知道她放不下,無法強求,只盡力哄她高興:「出生入死那麼多年,也該調養身體,過好日子了。晚點我給你弄幾把海外夷人的古怪兵器來玩,等過兩年,你身子骨好了,偷溜出去玩,天大地大,任君逍遙,咱們懲惡除奸,做戲中的俠侶。」

    葉昭笑問:「你的巡城御史呢?」

    夏玉瑾嗤道:「見過不准做官的,沒見過不准辭官的,我才不稀罕,倒不如跟你去玩。看見哪家惡霸不順眼,就蒙上蓋頭狠揍一頓,看見哪家大姑娘小媳婦長得俊,就調戲幾句,看見哪裡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去哪裡鬼混。誰管他天下江山,百姓死活?」

    「好啊,」葉昭拉過他,笑嘻嘻地說,「我帶你去漠北,那裡孤煙直上,長河落日圓,還有連綿山脈,裡面有熊瞎子,黑豹子,吊睛白虎。往西邊是看不到邊際的,騎馬跑三天三夜才能看到人家,夜裡還有狼群出沒,長著綠眼睛,圍過來咬人,你敢去嗎?」

    夏玉瑾叉腰,昂首:「這點破事,有什麼好怕的!」

    葉昭哈哈大笑:「好膽識。」

    夏玉瑾弱弱問:「有毒蛇嗎?」

    葉昭:「有。」

    夏玉瑾的臉白了白。

    葉昭沒留意,大大咧咧道:「那玩意弄掉毒囊,燒熟後很好吃,到時候我烤給你吃。」

    夏玉瑾今天不想揍她,便咬咬牙:「好。」

    妾室們聽說將軍被解職,又喜又悲,喜的是葉昭有時間陪她們玩了,悲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結局,楊氏最為傷感,哭得很給力。待發現葉昭在家就是舞槍弄棒玩,除了像以前那樣每個月核對一次總賬目,壓根兒沒打算接過管家事宜後,就不哭了,繼續埋頭幹活。

    夏玉瑾覺得在人前丟了大臉,躲著不想出門,美其名曰:跟媳婦鍛煉身體。

    倒是安太妃聽說葉昭身體,急了,氣勢洶洶殺上門來,要給香火討公道。

    眉娘很有危機感,揉揉葉昭,小聲道:「子嗣大事,太妃不會善罷甘休,這可如何是好?」

    葉昭將虎頭刀丟給秋水,任萱兒給她拭去額上汗珠,揉揉肩膀,對大家的擔憂表示莫名其妙:「正室無後,頂多納妾生子,還能把我休了不成?」

    所有人終於想起這位正室奶奶胸懷非一般寬廣,腦子裡不存在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對妾室、庶子什麼的統統無所謂,婆婆送幾個美人入門欣賞,鶯啼燕語,左擁右抱,說不準還合她心意。

    怎麼辦?

    誰在意誰去辦。

    眾人齊刷刷將同情的目光轉向郡王爺。

    夏玉瑾立即起身,苦逼地迎接母親去了。



88.一擊必殺

    大秦極重孝道,輕易不能違抗父母之命。

    夏玉瑾幼時多災多難,全憑母親疼愛,百般照料,才活到今天,對母親更是敬重。

    葉昭失去雙親後,懂得親情可貴,她愛屋及烏,也對安太妃很孝順,經常上門探望參拜,縱使被對方厭惡,也從不出言頂撞。

    安太妃不算蠻不講理的老人家,奈何這個媳婦太與眾不同,太不守規矩。每次家中聚會,她在跟前服侍,言行舉止,總能鬧出點笑話和亂子,那份「孝順」實在讓循規蹈矩過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家難以消受。

    強悍的媳婦,軟弱的兒子。

    讓人都很難不對這樣的家庭關係心存偏見。

    安太妃派人密切注意南平郡王府的一舉一動,傳回的消息也多半是「郡王爺給夫人逼著去蹲火盆了」「郡王爺又給氣跑了」「郡王爺跑去玩夫人的馬,差點被馬踹了」「郡王爺給夫人試藥」「郡王爺好久沒去妾室房間了」諸如此類的話題。再加上前陣子的兒子要「納」柳姑娘,卻被葉昭「棒打鴛鴦」慘淡收場事件,簡直……

    可憐天下父母心。

    安太妃越發覺得寶貝兒子過得淒涼無比,日日心酸,想起都要掉兩滴眼淚,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就要想方設法去撐腰找場子。

    來到兒子府上,她越發覺得不像話。

    堂堂郡王府,門口居然還有乞丐在徘徊?

    當那個又髒又臭,滿臉傷疤的瘦弱男人撞到馬車前,啊啊亂叫的時候,她嚇得差點尖叫。還是車伕眼明手快,兩鞭子狠狠抽過去,將那窮瘋了的爛貨趕走。

    安太妃失魂落魄,入府後捧了半天心肝,念了幾百聲佛,方平息下來,然後派人發作門房:「哪有讓乞丐野狗在王府外頭亂轉的道理?玉瑾身子柔弱,被衝撞了怎麼辦?」

    門房委屈:「是個不知哪裡流落來的啞巴乞丐,天天在門外轉悠,我們喝罵過,楊姨娘說啞巴可憐見的,也賞過他二兩銀子,讓去自謀生路,可惜那人不要臉,也說不通道理,去了又來,跑得又快,我們念著郡王爺心善,也不好下狠手……」

    「窩囊廢!」安太妃大怒,親自派出幾個精幹侍衛,去處理此事,務必打得那混蛋無法再登門為止。

    夏玉瑾在花廳外,見母親發脾氣,便縮了許久,待她怒氣稍平,才堆著滿臉笑意,歡歡喜喜地走了進去,先半瞇著眼睛打量半晌,再行大禮,「抱怨」道:「母親配上這簪子,年輕得差點讓兒子認不出了。」

    「混賬貨,盡亂說話,」安太妃錘了他兩拳,「這梅花喜鵲連環簪子不就是你前兩天送來的嗎?」

    夏玉瑾邊躲邊笑:「聚寶閣老闆果然沒坑我,這玩意就是流行好看。若娘喜歡,我下次找他買個幾十支,讓娘天天換著帶。」

    安太妃給他這番胡言亂語,折騰得脾氣都沒了,狠狠「呸」了他好幾口,心裡想到兒子孝順,還是有些歡喜的。

    夏玉瑾又問:「江北回來,你看我是不是養胖了圈?」

    安太妃心疼地摸摸他的臉:「瘦了,下巴都尖了。」

    夏玉瑾點頭:「還得在家養。」

    雖然婆婆有各種收拾媳婦的權力,奈何葉昭氣勢太強,站在她面前,抬頭仰視,讓人怯場。安太妃不敢當面為敵,見兒子還摸不清頭腦的傻瓜樣,婉轉建議:「若是在家裡不自在,不如回安王府住幾天?」

    「都分府了,哪好意思老打擾大哥,他看見我,臉黑得和鍋底似的,動不動就抓過來訓話,什麼『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什麼『玩物喪志』,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聽得人耳朵起老繭,還不准我靠近小侄子,說是怕帶壞了!娘,你說他混賬不混賬?!」夏玉瑾每天忙著和媳婦造小小昭,哪有心思去別處?不但婉拒母親的好意,還摸著自己老被揪的耳朵,順便給禍害者上點眼藥。

    安太妃琢磨了半晌,猶豫:「兒啊……你哥好像沒說錯啊?」

    夏玉瑾抱怨:「誰經得起一天三頓訓啊?」

    安太妃知道大兒子性格耿直,每次見弟弟游手好閒,就忍不住要抓來教訓。偏偏小兒子生性跳脫,受不得拘束,兩人雖親,性格卻怎麼也合不到一塊去。大兒媳忙著當家,孫子年幼,實在顧不得這個已成家立業的兒子。

    她無法強求,只好再問:「你今年都二十有餘了,什麼時候才讓我抱孫子?」

    夏玉瑾心知不妙,臉上依舊平靜:「急啥?」

    安太妃見他不上道,再問:「我聽說葉昭的肚子,似乎有些問題?」

    夏玉瑾裝傻:「哪有問題?」

    安太妃急得跺腳:「太醫都說了,還瞞我?」

    夏玉瑾無奈:「不過是小問題,調養調養就好了。」

    安太妃焦急:「可太醫也說她行軍打仗那麼多年,冰天雪地的,弄壞了身子。女人這事說不準,誰也沒把握徹底治好,萬一她就是生不出怎麼辦?」

    夏玉瑾勸道:「這才調養了兩個月呢,哪知道結果?」

    安太妃試探:「若是你擔心媳婦那邊的脾氣……就由我出面,給你塞兩個長得普通點的老實丫頭,暗度陳倉,等生了孩子再過繼到她名下,把丫頭賣了完事。」

    夏玉瑾差點噴了:「犯得著那麼麻煩嗎?」

    安太妃扭手帕:「我也是擔心啊,那葉昭性格那麼野蠻,你娶了她,連個妾都不敢碰,到現在都沒兒子……咱們家是吃虧吃大了。」

    夏玉瑾扭捏:「那個,相處久了,阿昭還不錯,日子過得也可以,兩口子哪來的什麼虧不虧,我父親不是也沒庶子嗎?」

    「你不知道,那是……」安太妃想起自己以前的萬般手段,陣陣唏噓,待晃過神來,發現兒子腦子給媳婦哄迷糊了,趕緊強硬道,「反正葉昭不行,她哪有媳婦的樣子啊?」

    夏玉瑾:「真不行?」

    安太妃:「子嗣大事,要謹慎。」

    夏玉瑾知道母親死腦筋,認準的人就不輕易改變觀點,他換了個方向進攻:「娘,你想想,我和大哥身體都不好……」

    兩個兒子,一個殘疾,一個先天體弱,安太妃想起這事就難受:「所以我希望你們快點添孫,讓家族繁榮,讓你父親在天之靈也有個安慰。」

    夏玉瑾祭出殺手鑭:「娘,你再想想,葉昭那身子骨多壯啊?若是她給你生個長孫,肯定熊腰虎背,力舉千鈞,壯得和頭牛似的!還用得著日日提心吊膽嗎?」

    一擊必殺,正中紅心。

    安太妃站在原地癡癡想像許久……

    塵埃落定。

    安王府內,各色各樣的補品,源源不絕送來,還夾雜著安太妃親自求的送子觀音圖,安王妃親手做的百子百孫被等等,還慈眉善目地派人叮囑:「千萬要放寬心,養好身子,安王這脈就靠賢媳傳宗接代了,若妾室和丫頭敢鬧事,就狠狠收拾,別讓她們翻天了。」

    葉昭受寵若驚,坐立不安:「娘怎麼忽然?」

    「日久見人心,總會想通的嘛。」夏玉瑾一邊喝十全大補湯一邊滿不在乎地吩咐,「再來一碗!」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2 PM

89.卞和有玉

    老隆今年五十二歲,他自十四歲開始在安王府門房當差,又調來南平郡王府一年多。他覺得這一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情,比自己半輩子加起來都多。先是郡王爺娶了個大將軍,妾室們統統圍著主母轉,接著是如花似玉的表妹上門鬧,然後將軍卸甲,郡王府個個都不簡單,件件事都精彩,就連門外的乞丐都特別不要臉。

    南平郡王府位於西街,是上京達官貴人聚集處,尋常百姓都不會輕易走過來。

    那乞丐是啞巴,兩個月前不知從何處來,蓬頭垢面,骨瘦如柴,臉上還有幾道駭人的傷疤,身上的臭氣在初冬也熏得人不敢靠近。他最初在郡王府門口不停徘徊,張著漏風的嘴,蹦蹦跳跳,表情抽搐,像個瘋子似地,從喉嚨裡憋出「啊啊啊啊啊」的聲音,就像烏鴉在鬼叫。

    讓這樣噁心的瘋子衝撞郡王爺,鬧個什麼萬一,不是小事。

    門房見多了這樣的乞丐,捏著鼻子,上前呵斥,讓他離開。

    啞巴搖頭晃腦,就是不走。

    門房便抄棍子,稍作教訓,嚇得他抱頭鼠竄。

    沒想到第二天,他又鬼鬼祟祟地回來,躲在郡王府附近,眼巴巴地看著大門。

    門房原本以為他來郡王府投親,便和下人們打聽番,皆說沒有這樣的親戚。便去驅趕,他就到處亂藏,敵進我退,敵退我來,打不怕,罵不怕,讓人傷透了腦筋。

    管家的楊氏聽說此事,怕丟了郡王府面子,便賞了他銀子和兩件舊衣服,說是好好勸著走。

    沒想到那傢伙油鹽不進,銀子和衣服照收,人依舊賴著,彷彿吃定了這家有好處,死活不走。

    郡王爺和將軍都不准家裡僕人任意妄為,門房不敢下狠手,拿他沒辦法,便叮囑讓他呆得遠遠的,不要在貴人出行時明目張膽出來惹事。

    啞巴點頭應了。

    未料,在安太妃的馬車停在門口時,他不知從哪個角落撲出來,狠狠衝向馬車,雙眼血紅,喉嚨裡嘶喊著什麼,差點驚了馬匹。

    安太妃得知詳情,勃然大怒,勒令驅逐,如狼似虎的侍衛們得令,下了狠手。打得那啞巴頭破血流,滿地打滾,磕頭求饒,然後丟去上京城郊,威逼不准再回來。

    門口終於平靜了兩天。

    沒想到,啞巴帶著渾身的血跡,慢悠悠地哭著回來了,依舊蹲在附近,蜷縮成一團,手裡捏著塊髒兮兮破布,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郡王府的大門,讓人感覺詭異。

    哪家宗室貴族能忍這樣的傢伙在自家門口晃蕩?

    老隆認定,這傢伙絕對是瘋子!腦子不正常!

    他這次能衝撞安太妃,下次抄棍子追著郡王爺打怎麼辦?

    老隆越想越擔憂,他琢磨著大家耐心將盡,便塞給他幾個饅頭,下達最後通牒:「吃完快走吧,這裡不是討飯的地方,給郡王爺看到不好。秦河邊那麼多酒樓飯肆,南山上有寺廟施粥,哪裡去不得?再呆在這裡,咱們就真不客氣了。」

    啞巴吃了饅頭,對他的勸告充耳不聞,依舊不走,在門口遊蕩,時不時向天胡亂比劃幾下,形態瘋癲至極。

    老隆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回去和侍衛長說了聲,讓他派人驅逐。

    侍衛們被三番四次派出來趕乞丐,煩得要命,全部都發了狠:「走不走?」

    啞巴愣愣地看著他們,繼續拿著破布比手畫腳。

    侍衛都是打仗出身,脾氣本來就不好,折騰許久,耐心終於耗盡,忍無可忍,狠狠一腳踹去他腿骨處,應聲而斷。

    啞巴痛入骨髓,發出聲撕心裂肺的低鳴,抽著冷氣,滿地翻滾。

    侍衛們拖著他,壓上牛車,載出城外,冷道:「滾!若是再回來,就打斷你第二條腿!」

    啞巴的低沉詭異哭聲,飄蕩在寂靜的荒野裡,絕望得讓人壓抑。

    夏玉瑾正在花園裡蹲馬步,聽見那聲慘叫,揉揉耳朵,問秋水:「什麼聲音?」

    秋水想了想:「是烏鴉吧?」

    秋華:「郡王爺,你別趁機躲懶。」

    夏玉瑾趕緊收回視線。

    從江東回來已四個多月,他自丟大臉後,沒怎麼出門,一邊陪媳婦調養身體,一邊鍛煉身體。

    而葉昭卸甲後沒兵帶,怎麼都閒不住,又不好經常出門,天天在家發呆。憋了一個月後,終於忍不住,把郡王府的小廝丫鬟們統統組織起來,閒時教他們武藝,排兵佈陣,以解寂寥。除楊氏管家沒空外,如今兩個月下來,眉娘能似模似樣舞起鴛鴦刀,萱兒學會揮長劍,就連燒火的丫頭都能使上兩招擒拿手。

    夏玉瑾懷疑,再過上一年半載,他家丫鬟們派出去打群架都是個中好手了。

    遠處葉昭懶洋洋坐在水榭裡,胡亂套著身長袍,右手托腮,百般無聊地用石片打水漂玩。

    緊張刺激慣了的生活,怎能快速鬆懈?

    叢林裡的野獸,怎能適應籠子裡的生活?

    她抬頭,看著天空中向南的大雁,一行行,一列列,多麼快活?

    夏玉瑾從火盆上蹦起,不顧秋華在後面的叫喚,匆匆跑去她面前,靠近坐下,陪她打了兩片水漂,碰碰她的手,興沖沖地問:「咱們出去玩吧?」

    葉昭縮回手,遲疑問:「去哪裡?」

    夏玉瑾笑嘻嘻:「玄妙觀今夜有廟會。」

    葉昭皺眉:「我不信道。」

    「我也不信,」夏玉瑾樂呵呵地揉著她肩膀,盡情描述,「每年玄妙觀的廟會都很熱鬧,去看社戲、套大鵝、猜燈謎、射靶子、吃麥芽糖、喝湯圓、嘗美酒,還有木偶戲、猴子和老鼠耍把戲、西蠻的萬花筒,很有趣。」

    骨骰遲疑道:「郡王爺,安太妃說這是下等人玩的地方,讓你別亂去,小心吃壞肚子,或是被不長眼的惡棍欺負了。」

    夏玉瑾掛不住面子,訕訕道:「這不是有夫人在嗎?小小場面何足懼?就算來十個八個惡棍也是找死的,怕什麼?」

    骨骰:「可是,太妃說……」

    夏玉瑾怒了:「你別告訴她不就得了?!」

    骨骰低頭垂腦。

    葉昭丟出手中最後一片石子,湖心泛起十七八個漣漪,她慢悠悠問:「你想去?」

    夏玉瑾輕輕答:「你陪我去就去。」

    葉昭看著他,猛地站起,嘴角綻放出淡淡笑意:「走。」

    時值中午,兩人決定先找借口去秦河岸買東西,然後躲進茶肆,在中途換上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混入人群,既免得給安太妃嘮叨,也可玩得更盡興。

    收拾半晌,馬車備好,南平郡王府側門開。

    夏玉瑾攜夫人出行,未到門口,聽見侍衛的喧嘩喝罵聲。

    「不是丟出去了,怎麼又回來了?」

    「這小子還不怕死!瘋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該不是要行刺吧?」

    「干!郡王爺要出行了!快動手趕!」

    幾聲重重的拳頭打肉悶哼聲,夏玉瑾猶在迷惘,葉昭已大步走去查看,卻見郡王府的侍衛正拖著個滿身是血的乞丐往路邊走,低聲問侍衛長:「怎麼回事?」

    侍衛長報:「是個瘋啞巴,說不清道理,這兩個月都蹲門口要好處,屬下想盡辦法,趕了七八次都不肯走,迫於無奈,出此下策。」

    葉昭:「無能!」

    夏玉瑾掩鼻,不忍,「算了,殘疾也挺可憐的,大概是天冷沒地方住,所以貓在這裡。」他見情況太慘,訓斥,「瘋子哪裡懂事?全上京是不知我和夫人慈悲為懷?你們做得太混賬了。」

    侍衛長低頭受訓。

    夏玉瑾看了眼那胡亂掙扎,長相恐怖,貌似瘋癲的啞巴,心裡也有些毛骨悚然,覺得這傢伙擱門口確實很恐怖,退了兩步,搖手補充:「給他點湯藥費,找個好大夫看看,帶我的話,送去濟貧院養著。」然後補充,「好好辦,別壞了我未來兒子的陰德。」

    侍衛們齊聲應下。

    未料,乞丐看見他們兩人,兩眼放出異樣的光芒,趁其不備,忽然狠狠一口咬去抓自己胳膊的侍衛手上。然後跌落在地,拖著折斷的腿,雙手撐地,在寒冷青石板路上,一步步向葉昭爬來,嘴裡激動地嗚嗚咆哮。

    斑斑點點,血跡一地。

    他直直向前爬。

    侍衛為他不要命的做法,驚了半刻,回過神來,再次上前拖拉。

    乞丐掙扎著,從懷裡掏出條沾滿血跡的舊布,衝著葉昭,拚命揮舞。

    剎那間,葉昭身形猛動,奪過手帕,臉色大變。

    熟悉的淡淡血跡,陌生的深深血跡,縱橫交錯,手帕角落仔細繡著兩行詩歌:

    【一方錦帕與君知,橫也絲來豎也絲。】

    詩旁潦草血書一行:

    【祈王勾結東夏,反。】

    「啊!啊!啊啊啊啊——」啞巴以頭搶地,放聲痛哭,洩盡心頭委屈。痛苦的嚎叫,響亮悠長,久久不散,解脫的眼淚,一滴滴,打在地上的血跡,慢慢化開。從漠北到上京,一路行乞,歷盡磨難,提心吊膽,受盡白眼,他終於將秘密送到該送的人手上了。



90.盤問審訊

    祈王是什麼人?

    皇上同父異母的親弟弟。

    雖然他長得像頭豬,行動像頭豬,性格像頭豬,對皇上唯唯諾諾,視財如命,看見錢就兩眼放光,恨不得統統扒拉回家,錢以外的事情好像都不感興趣。這樣的傢伙是很討厭,但若說他有膽子謀反,也很難讓人相信。

    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

    祈王謀反雖誅不了九族,也要賜死,禍及子孫。

    如此重要的事情,單憑一封不知是不是柳惜音親筆寫的血書,由不認識的啞巴送來,如何斷定真偽?

    萬一這是敵人插贓嫁禍呢?

    夏玉瑾遲疑不定,提出疑問。

    葉昭搖頭:「這方帕子只有我、表妹、胡青知道。筆跡潦草是危急之刻寫下,而且長途奔波,血跡在帕子上被模糊了,我相信這是表妹送來的警告。」

    夏玉瑾對她家心思歹毒,不擇手段,挑撥離間的表妹極其反感,凡事都先往壞處想,若是這信件是偽造,他貿貿然送上去,察明並無此事,皇上以德治國,最恨不顧手足親情的傢伙,他誣告長輩,肯定要倒大霉……

    單憑這樣的字跡,不能證明信件是柳惜音寫的。

    她就可以在陰暗的角落,看著挨打受罰的自己拍手叫好,說不準還恨不得皇上一頓板子把他打得病發身亡,再霸佔他媳婦回去!

    葉昭堅持:「惜音就算要報復你我,也不會拿這種事做文章,你莫小看了她的氣節。而且東夏入侵,首當其衝的是她鎮守邊關的叔叔,她怎能不急?」

    夏玉瑾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只要和柳惜音相關的事情,都要起三分疑心,再問:「祈王叔的封地是江北,柳惜音的家在漠北,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又是柳將軍的侄女,你的表妹,如此身份,應該是謀反者重點防範的對象,祈王叔雖然長得像……但他腦子可不像豬,若要謀反,瞞了那麼多年,怎會讓這樣的女人得知陰謀?又怎會做出如此明目張膽的事情來?」

    葉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滿腔怒火略略平息,卻始終不放心:「我給表妹寫了很多信,都沒有回音。」

    夏玉瑾用看紅杏出牆的眼神看著她。

    葉昭補充:「是道歉信。」

    夏玉瑾瞬間陰暗了。

    他暫掩不滿,把賬記住,再追問:「若是表妹沒回來,你舅父總該和你說一聲吧?」

    葉昭的眼珠微微閃爍,支支吾吾道:「這種信件,不好讓外人得知,我特意叮囑信使要交到柳姑娘手上,讓她親啟……」

    兩人面面相窺。

    夏玉瑾:「你也不敢確定她有沒有收到信件?」

    葉昭遲疑著點頭。

    夏玉瑾搖頭晃腦:「反正我是祈王,想謀反就絕對不會向柳惜音下手,甚至不會靠近她。這樣的行為實在太危險,也太愚蠢了。」

    葉昭想了會,假設:「如果他不知道對方是柳惜音呢?」

    夏玉瑾答不出了。

    事情的真相,都在啞巴的腦子裡。

    他不識字,不會說話,送個信都千難萬難,如何能說清楚?

    上次捉拿謀害李大師兇手時,做目擊證人的小乞丐因立下功勞,夏玉瑾信守讓他吃一輩子飽飯的承諾,取名為阿福,收入府中,在院子裡做掃灑粗活。短短半年多,就從瘦竹竿吃成了小胖墩。由於不怕髒臭,有共同語言,被派去照顧啞巴,替他洗刷乾淨,換了身乾淨衣服,請太醫接骨療傷,待他緩過氣來,在旁邊安慰:「郡王爺是做到做到的好人,門房也是盡忠職守,這場誤會實在太糟糕了,不過別擔心,待查明真相後,郡王爺會給你吃一輩子的飽飯!」

    啞巴依依呀呀地指手畫腳。

    鑒於沒有標準的啞巴語言指導,阿福只能在旁邊猜,「你要喝水?你要吃東西?你要翻身?你要去茅坑?你要看漂亮姑娘?」直到猜到,「你要見將軍?」

    啞巴終於鬆了口氣,拚命點頭,唯恐他再猜到別處去,然後拍拍胸膛,表示很壯實,沒有事。

    葉昭也在為如何溝通頭疼,一邊走一邊說:「字跡難辨,先要確認給他帕子的人是不是柳惜音。」

    夏玉瑾跟在後面一溜小跑,提議:「他聽得懂說話,就問他些柳姑娘的特徵,用搖頭或點頭來作答,辨明真偽。比如問他柳姑娘的眼睛是不是像柳葉?是不是眼含秋水,睫毛濃密?嘴巴是不是櫻桃小口等等……」

    葉昭:「嗯。」

    啞巴見她到來,很是激動,正要趴在床上行禮,被免。

    葉昭指著夏玉瑾,單刀直入:「送信的姑娘是不是比他還好看?」

    啞巴抬頭,望著驚呆的夏玉瑾,思索片刻,死命點頭,急如搗蒜。

    事情干脆利索地確認了。

    夏玉瑾沉默了。

    葉昭拍拍他肩膀:「多簡單啊。」

    夏玉瑾在人生低谷中徘徊沉思著——沒休這個媳婦,是不是他這輩子做出的最大失誤判斷?

    接下來的問答也是一片慘淡。

    「你是江北人?不是?那是漠北?漠北哪裡?祁縣?紅莊?蘇縣?」

    點頭。

    「帕子是柳姑娘親手交給你的嗎?」

    點頭。

    「字是柳姑娘親手寫的嗎?你搖頭是指不是還是不知道?不是搖一下頭,不知道搖兩下。」

    搖頭兩下。

    「她落入祈王手上嗎?」

    點頭。

    「柳姑娘目前處於危險中嗎?」

    點頭

    「祈王要殺她?」

    搖頭。

    「祈王要……欺負她?娶她做妾室?」

    搖頭。

    「祈王要利用她?」

    點頭。

    「祈王看上她美貌,將她送人了?」

    點頭。

    「送去東夏?」

    點頭。

    「……」

    事情發生在水災後半個月,啞巴不認識路,也不敢隨便將秘密交到不信任的人手裡。磕磕絆絆地用雙腿走,花了四五個月,好不容易來到上京,四處轉悠,根據柳姑娘的描述和偷聽別人說話確認了南平郡王府的位置,本以為將軍每天都要上朝,郡王爺三天兩頭出去溜躂,在門口截住他們送信應該不難。千算萬算沒想到將軍卸職,郡王在大街發酒瘋,兩人都嫌丟臉,不願出門,他又沒辦法將事情告知門房,只好在外頭傻等,硬生生拖了兩個月才將手帕送到。

    如果多打聽一下。

    如果多留意一下。

    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

    葉昭以為表妹在使小性子,錯過最佳救援良機,雖然不情願,她也不得不承認柳惜音僥倖逃脫的機會實在渺茫,她悔恨交加,恨不得將那畜生千刀萬剮。

    但是,領軍作戰多年,經歷太多犧牲,她已不是感情用事的孩子。

    不管願還是不願,悲劇已造成,在沒解決前,任何懺悔痛苦於事無補,只會干擾判斷。

    先要觀望大局,盤算得捨,不管是進攻還是退卻,選擇最少代價的獲得最大的勝利。

    葉昭雖對表妹安危心急如焚,習慣使然,臉上沒流露出來,她沉住氣,不停盤問,冷靜地一點點收集有用的情報,倒是夏玉瑾越聽越急,他發現自家叔叔有作亂的可能,在旁邊抓頭撓腮,怎麼也坐不住,只恨不得立刻衝入宮裡報信。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3 PM

91.傾國傾城

    東夏皇宮,柳惜音瘦了許多,她穿著織錦奢華的寬大異族服飾,更顯弱不勝衣,烏黑柔順的濃密長髮被編成許多個小辮子,垂在身後,頂上帶著白狐皮鑲藍寶石的暖帽,顯得嬌嫩肌膚越發白皙,點墨般的雙瞳含著萬千秋水,就像草原上楚楚可憐的格桑花。

    悔不當初,悔不當初。

    如果沒有在回去的路上使小性子,放緩行程。

    如果沒有臨時改變行程,轉道江北。

    如果沒有發脾氣鬧彆扭,讓車隊在驛站多停留一天。

    如果沒有……

    許多如果,許多錯過,造成最惡劣的結果。

    一個錯誤決定,帶來連綿不斷的噩夢。

    那天下午,午睡初起,慵懶梳妝,紅鶯正在旁邊笑著問她是要牡丹花簪還是要在鬢邊別朵茉莉花?還打趣著勸她:「姑娘若是出家了,這些漂亮的花兒給誰帶呢?」

    她心情低落,愛理不理,將所有首飾都拔下,丟回妝盒:「誰還稀罕這些?」

    紅鶯長吁短歎,一邊罵葉昭不厚道,一邊安慰她,試圖打消她的錯誤決定。

    忽然屋外一聲雷響。

    紅鶯去開窗,探出頭打量,笑道:「要下雨了。」

    要來的不是雨水,而是滔滔洪水。

    眨眼之間,比千軍萬馬還兇猛的大水,衝垮房屋,捲走牛羊,將從漠北跟來的忠心耿耿侍衛,回漠北述職的李小偏將,老實厚道的僕役下人,還有驛站的官員,沖得無影無蹤。驚慌失措中,紅鶯死死拉著她的手,在洪水中漂浮,抱著橫樑哭叫:「姑娘,不怕!咱們會沒事……」

    話音未落,橫樑受不住大水的衝擊,轟然倒下,屋頂砸在她的頭上,哼都哼不出來,已沉沉地一起落入水中。

    紅鶯緊握的手終於鬆開。

    她連尖叫都來不及,被大水捲走。

    憑借不熟練的水性和天大的運氣,抱著根經過的木樁,幾經沉浮,她活了下來。腿傷了,手傷了,腦袋在漂浮中也不知給什麼撞到,受了傷,記憶混淆成亂七八糟的糊糊,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像行屍走肉般活著,不知要做什麼,不知要去何處。路上災民動亂,年輕貌美單身女子行走,危險四伏,她也失去了所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淪落成流民,衣衫襤褸,胡亂學著大家吃草皮樹根,形似乞丐。所幸有個「好心」的大娘撿了她,洗乾淨,包紮好傷口,轉手拿去販賣。

    祈王府看中這份傾城美貌,低價買下她,請醫問藥,治療傷勢。

    柳惜音在府中,被大夫養好傷勢後,混亂的記憶開始復甦。

    官府千金被賣為女奴。

    簡直丟盡祖宗十八代的臉。

    柳惜音意識到自己處境後,臊得臉都紅了,她唯恐被人知道,不願說話,裝傻扮懵,想私下找機會亮出身份,讓祈王派人送她回去。

    很快,她敏感地發現自己所處環境有些不妥。

    院子裡共住著五個小姑娘,都長得很美貌。門窗緊鎖,看守森嚴,只有幾個啞奴給她們送飯送水。其中有個啞奴每次都會同情地看上她幾眼,似乎想說什麼。

    她念及啞奴不會將她被賣之事在外面亂說,便趁沒人注意,拉著他懇求:「我是嘉興關柳將軍的侄女,途徑江北,不慎落入此處,請你替我傳書信一封,告知祈王,讓他將我送回去。」

    啞奴聽完後,臉上表情就像看見老天開了眼,莫名其妙地狂喜起來。過了會,又緊張地搖頭,依依呀呀比劃許久,還怕她不懂,便張開嘴,讓她看自己的舌頭。

    柳惜音略通醫術,看出這些啞奴統統都是被人用藥毒啞嗓子的正常人,心下大駭。

    啞奴繼續搖頭,手指東面,做痛心疾首狀,嘴裡不停做出「北」的口型。

    柳惜音猜:「北方?」

    啞奴不停點頭,然後殺雞抹脖子地比出各種手勢,見她不明白,急得半死,東張西望後,在地上畫了個扭七扭八的小人,穿著東夏的服飾,旁邊畫了個大肚子帶王冠的大秦人,在一起把酒言歡。

    柳惜音猜:「祈王要和東夏做生意?」

    啞奴先點頭,然後搖頭,又在東夏人手中畫了把刀,然後在兩人身邊加上幾個倒在地上的大秦人。

    柳惜音終於懂了:「祈王勾結東夏造反?」

    啞奴不停點頭,他原本是漠北的農民,漠北城破後逃往江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賣身祈王府,卻被毒啞了喉嚨,留在內院服侍。由於祈王對他們這群目不識丁又不能說話的啞巴比較放心,有些事情沒那麼避忌,他卻恨極了這些禍國殃民的傢伙,想方設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隱,只恨身有殘缺,有口難言,有怨難申,誰會聽啞巴說話?縱使他冒險逃出,無憑無據,誰會相信他的表達?

    東夏入侵,先經嘉興關。

    生靈塗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願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葉將軍是英雄。

    柳將軍是葉將軍的親舅舅,柳姑娘是柳將軍的親侄女。

    啞奴抱著最後的希望,拚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她不再裝傻,拖著傷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處打探,卻見女孩們正在一遍遍練習禮儀、舉止和語言,柳惜音長年住在邊境,多有外族出沒,聽出這是東夏的禮儀和語言。嬤嬤在低聲呵斥:「好好練,若得了寵愛,一輩子富貴榮華。若是不聽話,直接亂棍打死。」

    東夏王好色成性。

    這些女孩子是做什麼的?

    祈王,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陣陣襲來,柳惜音轉身逃回屋內,抱著被子瑟瑟發抖。

    自漠北城破,家園被焚以來,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來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鬧了,你來接我啊!」

    「阿昭,我錯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聲,孤零零的屋子裡,沒有回音。

    祈王連服侍的人都要毒啞,若得知她是柳將軍侄女的敏感身份,會放過嗎?若是逃亡,守衛深嚴的王府,憑借自己的三腳貓功夫能跑多遠?

    祈王的陰謀到底是什麼?

    他要怎樣撬開嘉興關的堅固城門?

    東夏的戰略部署是什麼?有什麼計劃?有沒有可以利用的破綻?

    哭過後,柳惜音越想越心驚。

    她久住邊關,很清楚東夏的強悍狡詐,他們個個都是馬背上的好戰士,小股襲來已讓人感到難纏。若和祈王內外勾結,大舉進攻,毫無防備的嘉興關勢必會陷入苦戰,叔父是守將,會有危險。若嘉興關失陷,勢必危及大秦,戰事蔓延,天下兵馬大將軍能置之不理嗎?

    葉昭會再次披上戰甲出征嗎?

    阿昭會再次陷入危險嗎?

    雄雞初啼,天空翻出魚肚白,是做決定的時候。

    啞奴再次出現的時候,手持綠葉,伏在地上,磕頭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門緩緩打開,祈王與東夏使者在侍衛的聚擁下,緩緩而來。

    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也沒有筆紙,只得拿出貼身攜帶的舊絲帕,迅速寫下血書,吩咐:「他們對我監管深嚴,怕是很難逃。你找機會逃出,將這塊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門口有兩個石獅子,母獅子抱著的小獅子是兩個,很好認。然後將帕子給葉將軍,她看見後必會信你,至於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啞奴順勢將帕子塞入口中含著,低頭退下。

    柳惜音重整妝容,艷光四射,緩緩走向祈王,嘴角洋溢著淡淡笑意,臉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聲道:「民女遭遇大難,謝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

    東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涼氣,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饒是祈王不重女色,亦為她美色所奪,遲疑許久後問:「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頭來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頭,溫柔的聲音裡帶著絲決然:「民女姓葉,名柳兒,是個舞姬。」

    祈王:「舞來!」

    柳惜音輕移蓮步,緩水袖,慢起舞。

    楊柳細腰,媚視煙行,艷壓群芳。

    秋波盈盈,水光流轉,勾魂奪魄。

    東夏盛宴,祈王獻美。

    舞姬葉氏,姿容絕世,一舞傾城,再舞傾國。

    東夏王如獲珍寶,寵冠六宮。

    最美麗的毒蛇,溫柔地游向敵人的腳邊。

    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時機。



92.兩段往事

    夏玉瑾憑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來個唇語高手,總算將事情弄明白。然後攜血書入宮,稟明皇上。

    皇上大驚,繼大怒,拂袖掃落台上紙硯,「孽畜竟敢如此?」,然後對這不靠譜的侄子各種狐疑,「亂編排這種事,知道會是什麼下場吧?」

    夏玉瑾默默往後縮了兩步,總算沒被硯台砸到腳:「我和祈王叔無冤無仇,還在他那裡拐了不少銀子,若說讓他來編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編排他?手緊時還少了條進賬的路子。」

    皇上再問:「你該不會被蒙騙了吧?」

    夏玉瑾道:「啞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兩月餘,險些被打斷兩條腿,鍥而不捨,這份堅毅,非仇大苦深而難為。經葉昭細細盤問,他對柳將軍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準確,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東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後搖搖頭:「祈王年過半百,膝下唯有二女,並無世子,何須謀反?」除了農民起義外的謀反,都會琢磨著千秋萬代傳承下去,沒有兒子就沒有繼承人,縱使九死一生打下家業,又能給誰?這是他對祈王一直沒有抱太大疑心的關鍵。

    夏玉瑾反問:「若他沒有反心,為何到處摟錢?」

    二人沉默不語。

    皇上自持寬厚,聽見自家人謀反的消息,更覺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輕視。便讓夏玉瑾切勿輕舉妄動,走漏風聲,留待查證。待侄子走後,他長短歎息,皇后賢德,送參湯來時猜出一二,婉轉道:「聽說先帝駕崩時,瑜貴妃自願殉葬,深情厚誼,過陣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貴妃是祈王的生母,聰慧溫順,出生卑賤的宮女爬至高位,聖寵不衰。

    皇上想起往事,恍然驚醒,連夜去和太后請安,遣開眾人,將祈王謀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著牙,氣得顫抖不已,長長的指甲抓著紫檀木扶手,痛罵:「那個賤婢,活著的時候就不安分,死後也不得安寧。她下賤,她的兒子也下賤!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統,奈何先帝遺旨,讓我不好動他,留著留著,竟養虎為患。」

    思及不願觸及的往事,她腦袋陣陣發暈。

    年輕時,嫁與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愛?

    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願白頭偕老,舉案齊眉,共度一生。

    半年後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沒想到,夫君卻被狐狸精勾了魂。

    瑜貴妃原是太子身邊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還算秀麗,會幾句詩詞,彈得幾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團團轉,先為太子侍妾,登基後冊封瑜美人,萬般寵愛集一身。太后年少氣盛,自持身份,逞強稱能,局勢穩定後,三番四次想清理後宮,奈何對方乖覺,卻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以狐媚惑主為名,一頓板子將瑜美人痛打立威,卻惹先帝動怒,險些廢後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勢力,聯合大臣拚死上書,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棄,先帝卻整整三年沒入過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間懷孕,一舉得男,就是現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寵愛,封瑜妃。

    她終於明白過來,最是無情帝王家,眼淚必須為利益而流,而不是愛情。於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懷,將心放冷,重振旗鼓,捲土再來。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從天真無邪的女孩學會了伏低做小,學會了玲瓏心思,學會了寬容大度,學會了毒蠍心腸和足以擔任皇后的各種本領。

    她為先帝廣納美人,對瑜妃退隱忍讓,不爭風吃醋,對庶子關懷備至,她孝順太皇太后,看風使舵,做盡所有自己不屑或不願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池塘乾涸,鮮花枯萎。

    世事無常……

    她傾盡所有,去愛他的時候,他對她不屑一顧。

    她戴上假面,不愛他的時候,他倒對她尊敬起來。

    終於綠樹成蔭。

    她肚皮爭氣,重拾寵愛後,抓住不多的機會,竟三年連生兩個兒子。

    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變得穩若泰山,後宮寵愛不再重要。她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從小便拿著各種書本,親自帶他們背詩,講故事,教會他們忠孝仁義,長子寬厚,次子聰慧,兄友弟恭,相處和睦,是她最值得驕傲的成績。

    先帝輕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殘暴,無數美人充盈後宮,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驚人,卻一枝獨秀,地位無人撼動。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會露出一點點丈夫的溫柔。

    後來瑜妃又生了個公主,封號長樂。

    祈王笨拙守成,長樂公主美麗可愛,是先帝最寵愛的孩子,多次在人前誇其「純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為朝政大事與他幾次進諫相爭是為不孝,私下考慮,要改立祈王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長,太皇太后拚死反對,今上又沒有重大過失,實在難以服眾,只好將冊為祈王。

    後來,先帝未經後宮,親自挑選太傅之孫,羽林右衛孫將軍為長樂公主駙馬,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讓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將長清公主嫁與孫將軍的惠妃過來狠狠大哭了一場。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

    可是她沒有辦法。

    她只能賠著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還讓兒子忍。人前人後都拉著瑜妃叫好姐妹,誇祈王孝順嫡母,事事謙虛,事事退讓,賢惠風度人人誇,總算放鬆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後位和太子位。

    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駕崩,他還放不下最心愛的兒女,特意將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遺詔:「太子登基,封瑜妃為皇貴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貴妃去封地……」

    皇貴妃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

    江北遠離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著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時挑起紅蓋頭,龍鳳花燭下細細相看的模樣。

    曾愛慕過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裡心裡,至死都沒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後的忍耐,默默吞下。

    她溫順地跪下接旨。

    先帝駕崩。

    子為帝。

    委屈爆發的瞬間,即將來臨。

    多年的憤恨,有了發洩的出口。

    她稟明太皇太后,帶宮女太監,移駕清華宮,傳太皇太后旨意,賜三尺白綾,賜毒酒一杯,賜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頭至愛,瑜妃對皇上情深不渝,理應追隨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風韻猶存,舉手投足間姿態優雅。她對這個旨意並未有太大的反應,淡淡地接過,淡淡地謝恩,盛裝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後放下,摸摸白綾,思索片刻,還是放下,最後看看毒酒,小心翼翼問:「我想體面地去見他,該選哪樣?」

    太監搭話:「毒酒為佳。」

    太后笑了。

    瑜妃舉杯,一飲而盡,卻不知此毒除「鳩」外,尚有「牽機」。

    毒發時痛苦萬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縮,慢慢抽搐成一團,死狀極慘。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視線看向她,僵硬的喉嚨吐不出半個字,不停地重複:「你……你……」

    長久的等待,她帶對方沒力氣蠕動後,俯□,取出銅鏡,放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面孔,輕輕附耳,用最溫柔的語氣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對先帝情深意切。姐姐會奉命封你做皇貴妃,好好陪著先帝千萬年的。」

    瑜妃睜著眼去了。

    太后暗命,瑜妃隨葬先帝,入棺時發遮面,糠塞口,使其無臉見人,有口難言。

    宮人雖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換代。封莊孝安榮貞靜皇太后為莊孝安榮貞靜太皇太后,封皇后為榮安惠順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為皇后。瑜妃李氏自願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順溫僖皇貴妃。

    祈王越發安分守己,唯唯諾諾,滿臉任憑發落的老實樣子,倒讓人不好發落。

    今上發憤圖強,全心撲在國事上,收拾奸臣,整頓朝綱,賑災放糧,諸事繁多,樣樣重要,也沒空發落這個哥哥。

    半年後,前安王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兩個孩子。

    皇太后痛失愛子,經常午夜夢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種陰私事和瑜貴妃那雙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報應,從此皈依佛門,吃齋唸經,行善修身,為孫子積德。心胸開闊,對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園小山上的望香閣裡,推窗遠眺,癡癡地看著南方。

    望香閣內書桌上,堆滿畫軸,他緩緩展開,露出裡面的宮裝美人,容貌秀麗,手持絹扇,立於牡丹花下,語笑嫣然。

    這是他永遠溫柔可親,循規守據的母親。

    他永遠記得五歲時,躲在花園裡和太監捉迷藏,偷偷聽見母親和父親在說話。父親打趣,提起先帝與母親相識之事,母親的臉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緋紅,扭著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親說:「那天微服,準備出門,臨行前在庫房看見你,你年方十二,穿著身淡綠色的布裙,帶著根小銀簪,笑嘻嘻的,圓圓臉上有兩個小酒窩,站在翠竹下,彷彿無憂無慮,就好像從畫裡出來的姑娘。我衝著你笑了笑,你倒大膽,拿眼睛惡狠狠瞪我半天,扭頭跑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臉紅了。」

    母親也笑:「你沒穿太子服飾,盡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還道是哪裡來的登徒子。當時轉過眼,將你怒看,想訓斥走開,沒想到你卻紅了臉,就像只燒熟的大蝦。我見你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愛,心裡軟了軟,沒告訴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頭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著竹葉發呆,忽然覺得,這登徒子的眼睛還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

    他不在乎她是丫鬟。

    不需要身份權貴,不需要傾國傾城,只需要適合地點,適合的兩個人,當對上眼的那剎那,便知道這是今生今世最適合的那個人。

    竹馬青梅,情竇初開,她和他,一見鍾情。

    丫鬟不能識字,但父親親自教了母親識字,母親聰慧,天賦極高,她為配得上父親而拼盡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書畫樣樣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沒有用,大秦國的女子,出身注定一切。

    父親娶來了太子妃。

    太子妃出身高貴,明艷動人。

    母親卑微,退去一邊。

    最初以為,只要小心慇勤,就能和睦相處。可是她沒想到,只要父親的心一天在自己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會饒恕她。待父親登基後,隱忍換來的是不分青紅皂白的痛打和訓斥。她終於意識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連性命都會丟掉。

    父親處罰了皇后,向母親發誓:「阿瑜,別怕,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

    母親笑著應了,卻在夢魘裡不知哭醒了多少次。

    她咬著牙,學會堅強,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錯。處處提防皇后,小心應對其他嬪妃,終於生下了皇長子。

    都說皇室無真情,父親卻是真心愛自己的。

    五個皇子,他是唯一一個可以坐在他膝頭,手把手牽著寫字的孩子。他是他親手餵過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牽著手逛花園的孩子,他是可以抱著他撒嬌的孩子。半夜夢醒,怕黑哭啼的時候,他恰好宿在清華宮,聞訊過來,悄悄在床頭告訴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氣,不要哭。」然後叮囑奶娘宮女們為他多點一盞明燈。

    母親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父親,表情是多麼的溫柔?

    燭光錯影,這份靜謐的幸福彷彿能持續到永遠。

    先帝聽信讒言,任用小人,處事昏庸,忽視朝政,脾氣暴躁,衝動易怒,不是個好皇帝。

    可是,對母親,他是個好男人,對祈王和長樂,他是個好父親。

    他用盡一切手段,為他們母子的平安護航。

    唯恐專寵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廣納美人,寵愛呂妃,任憑其跋扈弄權,轉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後算賬,幾度想廢立太子。

    滿朝文武反對,太皇太后極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溫和,待兄弟親和,沒有豺狼心腸,也沒有過錯,實在找不出廢棄的理由。

    父親一意孤行。

    母親聽聞此事,跪地勸阻,勸父親:「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應以大局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親素聽母親的勸,他長長歎了口氣,此事終於作罷。

    皇后彷彿不知道這件事,越發慈祥親切。看著他的眼睛裡都是帶著笑的,若是他想吃什麼喝什麼,就連是太子的東西都送給他,弟弟對他尊敬備至。讓愚蠢的他有了錯覺,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宮中,甚至向母親誇獎皇后賢惠,太子厚道……

    母親只是笑著聽,聽完後,輕輕地說了句:「沒有翅膀的鳥兒,飛得多高,就摔得多慘。」

    他不太明白。

    母親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

    她看著花園裡怒放的牡丹,年輕的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所有的怨,所有的憂,待父親走來,又換做明媚的笑容。

    卑賤出身,無依無靠,愛上了雲端中的高貴太陽。

    沒有翅膀的鳥兒,為了等待她的太陽,願意高飛,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無悔。

    從雲端摔落的瞬間比想像中更早。

    父親被掏空的身體是忽然垮的,快讓人措手不及,快得讓他來不及安排身後事。

    母親出身低微,為了愛,她也不願弄權,不願做任何有損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沒有娘家支撐,他雖得父親寵愛,卻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輕視,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為博先帝寵愛而依附的小人,大樹倒塌猢猻散。

    母親將他找去,告誡,「如果將來我出什麼萬一,你只要護好自己,護好妹妹。」他忽然察覺不妙,開始佈置,心裡還抱著一點點期望,就算削職為民也無所謂,只求保下母親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讓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惡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絕了。

    所幸父親臨死前將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遠離上京紛爭,另外召來他和長樂公主,特意吩咐他盡快接母親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後強撐著最後的氣,拉著他的手,弱不可聞的聲音道:「願吾不生於帝皇家,願吾兒不生於帝王家,願吾女不生於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

    一生悲劇。

    隨後不到半天,先帝賓天,在一群努力用帶蒜味帕子擠眼淚,哀號不絕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傷心的人,他哭的不是皇帝,是愛他的父親。

    他趕去接母親,偏偏晚了一步。

    萬萬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麼快,看見母親死後扭曲的身軀,痛苦的面孔,睜開的雙眼,將他打入絕望深淵,所有人還假惺惺地對他說:「瑜貴妃對先帝情深意重,不願與你去江東,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呂太妃被軟禁。

    真可笑,他溫柔和善的母親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囂張跋扈的呂妃活得好好的,那個惡毒心腸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無上榮光。

    他冷冷地看著。

    緊接著今上整頓朝綱,殺盤橫朝野多年的孫太傅立威,抄家誅三族,孫小將軍被處死。

    冰天雪地,長樂公主身懷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啟德宮外,為夫婿求情。

    今上扶起她假惺惺:「國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與孫將軍和離,暫居公主府,待晚點替你重挑才貌雙全的駙馬。」

    苦求無用,孫小將軍被賜死。

    長樂公主柔弱,聞訊大病一場,不出數日,與未出世的孩子雙雙奔赴黃泉。

    短短一個月,天翻地覆。

    世上最有愛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愛的人也死了。

    幸福的虛像破碎。

    繼續了父親血統和性格的他,看著九五之尊,看著宮牆內側,愛得熾熱,恨得決然。

    他越發低調,越發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當面打趣嘲笑是賤奴之子,袖中拳頭抓得緊緊,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賠笑而過。私下不停暴飲暴食,緩解心頭的痛苦。直到身軀日漸肥胖,最後容貌也毀了,再斂財無德,喝酒出醜,玩男寵,愛優伶,淪為上京笑柄,終於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劍。

    蠻金進攻的時候,見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滿朝文武驚慌失措,他雖在漩渦中心,心裡竟有瘋狂的快意。未料,葉昭橫空出世,阻止了蠻金的進攻,讓這群小人苟且偷生,實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當東夏意圖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議以漠河為界,南北各治時。

    勝,報仇雪恨。

    敗,一顆人頭。

    年過半百,膝下無子。

    這是天意,老天讓他了無牽掛地去復仇。

    他要將父親心心唸唸想交給他的江山取回來。

    德宗十一年,祈王,反。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4 PM

93.柳家來人

    當年,皇太后掌控後宮,為了賢良淑德的面子,對外稱瑜貴妃自願殉死,至於換用「牽機」毒藥,就連親兒子都未告知。皇上處置孫將軍也是秉公執法,並未放在心上。長樂公主胡亂在雪天跑出,憂慮過度去世,他雖歎息了兩聲,卻不認為是自己的錯。更何況,他和弟弟從小備受父親冷落,對父親疼愛的祈王和長樂公主,並沒有半點好感,不過是心胸寬廣,維持聖君名聲,盡量以直報怨罷了。

    當前塵往事被扯出,不知道的隱情透露。

    他暗覺不妙,立即派遣御史與暗探,往江北徹查此事,傳祈王進宮面聖。

    天大的壞事都是黃鼠狼的事。

    夏玉瑾報完信,將責任統統推卸,不再越俎代庖,他只擔心葉昭對柳姑娘情深意重,對北方戰線放不下,會做出不理智的舉動,便溜回南平郡王府。胸中準備了千百句好話,準備好好安撫她煩躁的情緒。

    未料,葉昭正安靜地坐在池塘邊釣魚。

    落葉輕飄,肥魚跳躍,魚鉤遠遠拋出,在水中激起漣漪。

    雲淡風輕,彷彿什麼大事都沒發生過。

    襯得夏玉瑾的急躁反像淡吃蘿蔔閒操心的傻瓜。他繞著葉昭轉了兩圈,見對方不理睬自己,終於大刺刺地坐在旁邊,明知故問:「在做什麼?」

    葉昭答:「靜心。」

    「哦,」夏玉瑾蹲在旁邊拔草葉,見對方又沒反應了,主動再問,「你不急?」

    葉昭的眼睛像鷹一般盯著湖面:「急也沒用了。」

    夏玉瑾思來想去,不明白。

    葉昭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了許多,解釋道:「事發至今拖延過久,最佳救援時機已經錯過。根據啞奴送來的情報,表妹落入敵手,敵人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她想不開……已經想不開了。若她想得開,曲意順從,憑她的手腕和美貌,斷不會輕易出事,如今沒有動靜,大概是隱藏在東夏王身邊,候機而動。」

    夏玉瑾若有所思,再問:「你不擔心?」

    葉昭遲疑片刻,緩緩反問:「擔心何用?事到如今,我是衝入東夏王宮救人?還是率軍攻打東夏?如今我卸甲削職,不宜離京之事暫且擱下,敵暗我明,情況未明也暫且兩說。倘若打草驚蛇,讓東夏王察覺柳惜音身份,或劫持為質,或痛下殺手,如何是好?」

    夏玉瑾強調:「你真什麼都不做?」

    葉昭轉回頭去,看著魚竿:「我葉昭不打無準備之戰。」

    夏玉瑾還想追問怎麼準備,忽然將話忍在嘴邊,憋了回去。

    葉昭同樣沉默不語。

    葉家常年駐守漠北,軍心擁戴,葉昭多年征戰,追隨者眾多,就算將絕大部分軍權交出,在局勢未明前,怎會不留半點私人勢力以防不測?如今她偷偷派了心腹探子去東夏暗查,等消息確認,佈置妥當後,再出擊救人。

    這些事情不能在明面上告訴夏玉瑾。

    無關信任深淺與否,而是夏玉瑾為夏家的子孫,他有維護大秦江山,效忠皇帝的絕對義務。若知情不報,便是對皇上的不忠,若知情上報,是對媳婦的不義,夾在中間兩相為難。

    夏玉瑾自己也清楚,有些東西還是裝糊塗好。

    兩夫妻默默地釣魚,各打算盤。

    這一釣,就釣到了傍晚,燦爛的晚霞在空中投下片片光鱗,波光裡閃爍著艷麗的錯影。魚線輕動,釣竿輕起,第八條肥魚上鉤了。葉昭對著貪吃笨魚看了半晌,取下魚鉤,丟回水中,嘀咕:「先養著,慢慢吃。」

    夏玉瑾從瞌睡中醒來,揉揉眼,爬起身,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揉著肚子道:「餓了。」

    飢腸轆轆的丫鬟們如蒙大赦,趕緊圍繞過來,爭著要去布膳。

    忽然,秋華急沖沖地從花園拱門處爬來,嚷嚷道:「將軍,不好了!」

    葉昭翻身跳起,皺眉:「學了那麼久,還學不好規矩,還能有什麼更不好的事情值得大驚小怪?」

    夏玉瑾附和:「就是就是!」

    秋華結結巴巴道:「是……是舅老爺來了……」

    「舅老爺?」葉昭錯愕,「哪個舅老爺?」

    秋華跺腳道:「還能有哪個舅老爺?自然是柳大將軍,大舅老爺!」

    葉昭窒了一下,臉上難得片刻錯亂。

    夏玉瑾附耳道:「該不是柳姑娘失蹤,來興師問罪的吧?」

    葉昭想起表妹的遭遇和舅舅的暴脾氣,心裡陣陣發虛,但很快冷靜下來,整整衣衫,大步流星向花廳走去。

    夏玉瑾蹦躂著跟上,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滿懷同情地說:「要給你準備棒瘡藥嗎?」

    葉昭瞪了他一眼,並不言語。

    柳將軍正坐在花廳,在秋水的陪伴下,興致勃勃地欣賞牆上名家書畫:「這草蟲兒畫得挺像,那山水卻像團墨,什麼狗屁大家?!讓老子拿個硯台倒兩下,也能畫出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秋水同仇敵愾:「將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郡王爺不依。」

    柳將軍搖頭晃腦:「什麼眼光?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擦屁股都嫌硬。」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夏玉瑾感慨萬千。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

    柳將軍看見葉昭,眉開眼笑,迎上來道:「賢侄——」

    夏玉瑾重重地咳了聲。

    「賢侄女啊,」柳將軍硬生生改口,先瞧瞧貌美如花的外侄女婿,再瞧瞧英俊灑脫的外侄女,萬般感觸在心頭,無從宣洩。他比比葉昭和自己差不多的個頭,歎息,「當年見你的時候,才八歲,還沒我心口高,比野小子還野小子,給葉親家拿棒子追著滿院子跑,哪有半分女人樣子?後來聽說你有大出息,舅舅心裡也是寬慰的,怎想到,唉……怎麼就少個把呢?」他痛心疾首,抬眼見夏玉瑾臉色很差,趕緊換了口風,誇道,「這是外侄女婿吧?長得可真俊,細皮嫩肉的,不同尋常,比漠北那些粗爺們強多了,也虧得他能忍你這破脾氣,不容易啊。」

    夏玉瑾艱難笑道:「是啊,不容易。」

    柳將軍察覺對方不高興,繼續打哈哈:「我給你們小兩口帶了些禮物。」隨從附上禮單,葉昭接過看了眼,除了把苗西彎刀是給自己的外,儘是嘉興關附近的哈貼貼大森林裡產的上等保暖皮子,還有兩棵百年人參,一盒子珍珠,可見舅母是知道她夫君體弱畏寒,盡了心的。

    葉昭命人將禮物收起,親自奉茶。

    柳將軍喝著茶,越發感慨,努力找著詞兒讚美:「真沒想到,外侄子……侄女成親後,越發有了……」他看了半晌,實在找不出詞來形容,無奈搖頭安慰,「你應該學舅母那樣,以後別穿男裝,臉黑就多擦點粉,身段差就把衣服做漂亮點,多繡點花,再穿個什麼紗裙子,插幾根金簪,好歹不要丟你相公面子,寒磣人啊。」他拍拍夏玉瑾肩膀,盡可能做出很有爺們義氣的樣子,對葉昭痛罵,「那麼好的相公,要珍惜。」

    夏玉瑾給那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肩膀一沉,險些跌倒,他看著那張忠厚老實的面孔,再想起那封教唆他媳婦和離還要痛揍自己的私信,臉上皮笑肉不笑,暗自腹誹。

    葉昭統統應下,小心問:「舅父可是為九表妹之事來?」

    柳將軍聞言大喜:「你可是給她找到親事了?對方是什麼門第?什麼時候出閣?」

    葉昭和夏玉瑾都愣了,兩人面面相窺,齊聲問:「你為何回京?」

    柳將軍紅光滿面,「自然是奉旨回京。」他看了眼葉昭,覺得得意過頭,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道,「外侄女啊,你畢竟是個女人家,皇上撤你職也是苦心一片。為此他特意將我調來,接任你上京軍營的事務,都是自家人,橫豎肥水不外流。你舅母他們在打包行李,變賣田產店舖,晚點也會過來,大家在一起也挺好的。」

    葉昭更傻了:「這是什麼任命?怎麼我不知道?」



94.真假聖旨

    柳將軍在嘉興關鎮守多年,喝大漠塵沙,戰戰慄栗守著大秦與東夏邊境,如今年事已高,扛大刀有些腰酸,早就想調回上京多時。更何況天下兵馬大將軍是武將最高榮耀職位,被自家外侄女佔著,雖然可以理解,但同為武將,心裡始終有幾分說不清的滋味。所以收到宮中派人傳來的任命,歡喜得連威嚴神色都護不住,樂呵呵地和大家喝了送別酒,匆匆忙忙就赴京了。

    他自知戰功不如葉昭,看見外侄女有些慚愧,便岔開話題道:「九姑娘呢?」

    葉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自知不能逃脫罪責,偷偷看了眼夏玉瑾,夏玉瑾迅速挪開視線,頗有「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氣勢。葉昭無奈,硬著頭皮,將柳惜音遭遇和處境都說了,只隱瞞了表妹勾引夏玉瑾想做妾的事情。

    柳將軍聽得目瞪口呆。

    葉昭低頭,不敢多言。

    夏玉瑾看看左邊,看看右邊,摸摸下巴,試圖調解:「事情已經發生了,生氣也沒……」

    話音未落,柳將軍重重一拳揍去葉昭臉上,罵道:「該死的小兔崽子!真他媽的!九姑娘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葉昭偏偏頭,硬接了這記拳頭,臉上紅腫一片。正欲開口求舅舅息怒,卻見舅舅早已氣急敗壞,收拳順勢抽出腰間佩刀,凶神惡煞地砍來,趕緊撒丫子跑路。

    「喂——」夏玉瑾站在旁邊,險險避過刀風,縮縮脖子,往眉娘身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對,又將瑟瑟發抖的骨骰拉去頂在最前頭,然後挺著胸膛,扯著嗓子喊,「有話好好說,媳婦啊,小心花盆裡的素冠荷鼎啊,別讓你舅砍了,打架去花園啊——」

    柳將軍氣得眼都紅了,勇猛無雙,手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開碑裂石之勢。葉昭靈巧,運著輕功,像猴子似地上躥下跳,把他引著往素冠荷鼎相反方向的外花園去了。兩個人你追我逐,所過處,殘花敗柳無數,丫鬟小廝探頭張望,有這兩個月武功學得不錯的,還能點評一番。

    夏玉瑾追出迴廊張望。

    萱兒見危險過去,跟出來弱弱問:「柳將軍怕是忘了夫人是女人吧?咋打臉啊?」

    眉娘也湊過來,慌亂問:「郡王爺,怎麼辦?」

    「怎麼辦?」夏玉瑾呆呆地看了半晌舅爺刀光,媳婦亂竄,遲疑道,「吩咐廚房晚些開飯,先給爺搬個春凳,再來兩盤點心和瓜子填肚子吧……」

    待夏玉瑾和侍妾們消滅完兩盤點心後,柳將軍畢竟年邁,提著沉甸甸的大刀,舞久了有些疲軟,又兼葉昭不敢還手,一直賠禮道歉,也知道惜音出事主要責任不在她,終於氣呼呼地停下手,把那頭還蹲在樹上討饒的小兔崽子叫下來,問她如何處置。葉昭附耳說了幾句,柳將軍想了許久,尚不滿意,又遣身邊親衛,要傳書回嘉興關關係很好的將領們,尋求幫助。

    夏玉瑾開了罈好酒,總算將兩人視線轉移回自己身上,他見柳將軍的大刀已經收起來,便慢悠悠地走過去,拉拉葉昭袖子,討好地對舅老爺說:「事已至此,急也來不及,大家想救柳姑娘的心是一樣的,不如坐下來好好商議,從長計議。」

    柳將軍對這個遭逢不幸,孤苦伶仃,卻才貌雙全,深明大義的侄女是從心底當親閨女疼,想到她生死不知,遭遇難測,心疼得眼都紅了,他恨恨地瞪了「移情別戀」的葉昭一眼,再次想起她是女子,愣了愣,滿腹憤怒無從發作,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給外侄女婿面子,頹然入席了。

    席間,葉昭回味剛剛的對話,覺得不安,小心翼翼地求證:「大舅父,真是皇上召你入京的?」

    柳將軍喝了好幾口悶酒,一邊掛念侄女,一邊搖手道:「宮裡派人來傳的旨,還能有假?」

    夏玉瑾很茫然:「是不是我們太久沒出門,所以沒聽說?」

    葉昭臉色陰沉不定,她想了許久,搖頭:「我雖卸下上京軍事,可是上京軍裡不是沒有我的兄弟。胡青,秋老虎,黃副將,馬參將他們都還在,都是過命交情。聖上曾明言由田將軍接替我的職務,那是為征戰多年的老將軍,又在上京軍營呆了五六年,資歷足以服眾,上任後工作也很出色,從未犯錯。若是要由大舅父來接替田將軍的職務,實在說不過去。就算真的下了這樣旨意,隔了那麼多日,軍中那群傢伙也應來知會我一聲……」

    柳將軍怒了:「什麼混賬話?天子也是你們可以懷疑的?」

    夏玉瑾遲疑片刻,問:「敢問傳旨公公什麼模樣?」

    柳將軍想了半天,撓著腦袋道:「公公不都是沒鬍子,白淨臉皮,尖嗓子嗎?我哪認得?邊關重將,只認聖旨,玉軸七色錦綾聖旨,上面斗大的紅色御印,哪能有假?他還派了個監軍來嘉陵軍中,武藝不錯,酒量更好,說話討人歡喜得很。我進宮的時候太晚了,說聖上去服侍太后,無要緊事暫時不見大臣,所以就先來你家了。」

    葉昭只問:「可否將聖旨拿來一觀?」

    柳將軍見兩人神色謹慎,心裡忽然有些忐忑,便將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聖旨取出,遞給外侄女。

    有爵位的人家,哪家哪戶沒有幾張聖旨?

    夏玉瑾去將自家以前接過的聖旨取來,與柳將軍收到的聖旨細細對比。

    大秦聖旨是選用上好蠶絲,用特殊染色,特殊工藝織成的錦綾,顏色越豐富,聖旨等級越高。除祥雲瑞鶴外,兩端還有翻飛的銀色巨龍,隱入錦綾紋飾中,多重防偽,絕不外傳,製作精湛無雙,每張製作好的聖旨都存檔封庫,嚴加看守,所以建國以來,有過假傳聖旨的,偽造手諭的,卻沒有偽造聖旨的。

    葉昭手持兩份一模一樣的聖旨,看了又看,看得眼都花了,實在看不出破綻,朝夏玉瑾輕輕搖了搖頭。

    柳將軍挺直胸膛道:「我就說不會有假嘛,疑心病重!小心給皇上知道了,怪罪你們。」

    夏玉瑾順手從媳婦手中接過聖旨,在燈下翻來覆去細看。

    「盡胡鬧。」柳將軍繼續喝悶酒,想念乖侄女。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就連葉昭都開始放下疑心,覺得是聖上心血來潮,想要暗換勢力時。

    夏玉瑾忽然臉色變了。

    他急忙將柳將軍的聖旨放到大家眼前,指著左邊銀色巨龍的一塊鱗片道:「看這裡。」

    葉昭和柳將軍一起湊近看。

    夏玉瑾問:「看出了嗎?」

    葉昭搖搖頭,柳將軍也搖頭。

    夏玉瑾趕緊將聖旨掉了個頭,再次指著那塊細小鱗片道:「看!」

    若有若無幾條暗線,縱橫交錯,勾出一個幾近看不見的「李」字。

    葉昭臉色也變了。

    柳將軍雖不明白,也察覺不妙:「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夏玉瑾收起嬉皮笑臉:「聖旨有假。」

    葉昭不由分說,果斷道:「調虎離山,嘉興關凶多吉少……」

    柳將軍愣住了:「不會吧,就這麼幾條織錯的線,大概是織工疏忽……」

    屋外一片嘈雜,宮裡太監急匆匆攔開要傳話的眾人,小跑步直闖內廳,黑著臉對柳將軍道:「聖上傳柳將軍火速覲見。」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5 PM

95.烽火狼煙

    嘉興關,城牆,烽火台,將士早已安歇,只剩巡邏的士兵細微的步伐聲和刀具碰撞聲和草叢裡的蟋蟀叫混合在一起,風沙陣陣,吹得臉上刺痛,凍出道道細小傷痕。

    何有利今年四十二,當了十八年的兵,無功無過,是守城小隊長,上官說過半年就讓他授田還鄉,前陣子收到老妻托人寄來的家書,家裡多養了兩口豬,大兒子貌似也有十八了吧?可憐從小到大沒見過幾次爹。他吸口初冬帶寒氣的空氣,提起精神,抄起巴掌狠狠抽了下旁邊昏昏欲睡的新兵蛋子,罵道:「小鬼頭,柳將軍說過東夏蠢蠢欲動,把招子放亮,看牢點。」

    新兵蛋子馬大貴給打得一個踉蹌,趕緊站直腰。他剛入伍不到半年,訓練完畢,被調來看守城牆,不習慣熬夜,眼皮撐得實在難受。回頭看見隊長凶巴巴的面孔,不敢辯駁,只倒出腰間竹筒裡冰冷的清水,狠狠抹了兩把臉,強打精神,嘴裡卻嘀咕:「將軍說東夏蠢蠢欲動,要加強防守都半年多了,連個屁都沒有。天寒地凍,傻子才來。」

    何有利瞪他一眼,教訓:「死小鬼還敢囉嗦?!晃什麼神?!叫你守就守,這種荒唐話小心給別人聽見,把你抓去打軍棍,老子不救你。」

    馬大貴立刻換上討好笑容:「隊長,我知錯了,我在想入伍半年多了,我那娘什麼時候會學人捎封信給我,送點好泡菜來?」

    「你知道個屁?!就知道吃!」何有利看看這個和自己兒子一樣大的毛躁小伙,正想痛罵,忽然想出個主意,神秘兮兮道,「你可知邊關有惡狼?」

    馬大貴拍拍腰刀:「狼肉好吃,來一隻吃一隻,來兩隻吃兩隻。」

    何有利詭異地笑道:「不是普通的狼,是鬼狼。」

    馬大貴驚奇:「鬼狼?」

    何有利語重深長:「幾百年前,草原上有頭狼王,比豹更大,比虎更猛,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神出鬼沒,所向披靡。有個王爺垂涎它的皮毛,重金懸賞,獵戶設下圈套,將它引入利劍鋪成的陷阱,生生剝了它的皮,狼王嚎叫哀鳴,越掙扎血流得越多,最終村民砍下它的頭顱,它不甘死去。後來它的魂魄化為鬼,一夜間,村莊夷為平地,老的少的,女的男的,所有的村民都被剝了皮,頭顱不知去向,屍體堆成小山,唯一一個逃出來的瘋子說,看見全身是血的狼王叼著村長的頭顱站在屋簷上咆哮。接下來,周圍幾個村子都出了事,所有看見這頭鬼狼的人都會被砍頭剝皮,它還在瘋狂尋找自己的皮。」

    馬大貴摸摸身上的雞皮疙瘩:「騙人的吧?」

    何有利指著遠處的小山,斬釘截鐵道:「出事的地點就在那裡,村莊已經廢棄了,下次領你去看看。」

    馬大貴搖頭:「我不信,那明明是被東夏洗劫過的莊子。」

    「明面上說是被東夏洗劫的,其實是鬼狼,只是這種事,大家心裡知道卻不敢說,更別提你這種新兵,」何有利「嚴肅」地告訴他,「前些年有個巡城士兵擅離職守,走開了,後來找到的時候,早已沒了頭顱,這件事被將軍發令壓下,沒人敢討論。我看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才好心提醒你,巡城的時候千萬別走神,發現鬼狼快點跑。如果有人拍你肩膀,別說話,也別回頭,那是鬼狼在叫你。」說完後,他「慈祥」地拍拍新兵肩膀,吩咐,「別讓人知道是我告訴你的」,然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了。

    漆黑樹影搖曳,就好像無數惡鬼在招手,遠處狼嚎,叫得人毛骨悚然。

    鄉野孩子,對怪力亂神的東西都害怕。

    他看著廢棄村莊方向,打了個冷顫,頭皮傳來陣陣麻意,整個人都醒了,覺得這荒郊野嶺的營地,哪裡都可能有怪物出沒,不敢走神,急忙跟上何有利的腳步。

    走著走著,冷風吹過,手中油燈忽然滅了。

    黑暗中,有人拍拍他肩膀。

    馬大貴用盡全身氣力才憋住尖叫的衝動,低下頭,寞寞月色下,背後出現一條帶皮毛的長長身影,似乎比豹高大,比老虎兇猛,身影手上握著的是彎刀。

    禽獸會用刀嗎?

    來不及細思,恐懼堵塞了咽喉,慌亂中,他回過頭。

    他看見,彎刀在夜色中劃出銀色的弧線。

    他看見,狼皮帽子下有雙比野獸更兇猛的眸子。

    殘忍無情,透著森森冷意,殺機四伏。

    逃?不逃?不能逃!

    「鬼狼來了——」

    巡邏的新兵尖銳地發出生平第一聲警報,也是最後一聲警報。

    永遠收不到的信,吃不到的家鄉菜……

    十八歲的頭顱帶著滿天血花落入塵埃。

    伊諾皇子高大身影立於巍峨城牆上,他漫不經心地甩甩彎刀上血滴,吹響低低口哨,成千上萬條鬼狼蜂擁而至,聚集城牆下,殺聲四起。

    「東夏人入侵了!」

    何有利來不及想為什麼前哨沒有警報,來不及想敵人是如何爬上城牆,他連滾帶爬,撲向烽火台,爬上去,要點燃狼煙。

    伊諾皇子飛索甩出,絞斷他的頭顱。

    頭顱落地,火把依舊緊握手心。

    無頭身軀彷彿繼承了主人的意志,用最後力氣向前撲去,向烽火台撲去。

    四十二歲的老兵,半輩子無功無過的人生。

    他的兒子,他的老妻還在家鄉癡癡地等他。

    他已用殘缺的身軀握著火種落入烽火台中,至死不離。

    狼煙四起。

    這是大秦國的第一道天險。

    沒有攻城,沒有爬牆,

    只有新來的監軍緩緩打開牢固的城門。

    嘉興關,破!

    五萬將士以身殉國。

    草原,金頂大帳,東夏王的寢宮。

    漠北噩夢再次發生在自己家園,駐守邊關的舅舅,善良的舅母,堂兄堂姐堂弟堂妹,還有陪著自己一起嬉戲長大的閨中好友們,化作灰燼。

    時日太短,準備不足,她無力回天。

    柳惜音緊緊地咬住自己拳頭,不敢痛苦哭叫,不敢被人看見眼角悲慼的淚水。忍耐,必須忍耐,就算是把十指段段切下,把胸腔剖開,把心挖出來寸寸絞碎的劇痛。

    阿昭說過,別哭。

    阿昭說過,你的仇,我替你一塊兒報。

    不哭,好女孩要堅強。

    這次她不在後方等待。

    她要為大軍的出征掃平一切障礙。

    柳惜音站起來,拭去悲傷,撫平淚水,她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華麗的服飾,披上白色狐皮披風,整好儀容,緩步踏出寢宮帳篷,慢步走向東夏皇為討自己歡喜,抓大秦工匠做的小暖房,裡面種著好幾棵漂亮的花草。

    帳外,第八次遠遠經過的大皇子再次勒馬回首。

    柳惜音似乎沒看清來人,嫣然一笑,秋波流轉。

    彷彿春神回到大地,驅走寒冬。宛如冰天雪地上,大片大片格桑花再次怒放,楚楚可憐裡帶著不屈,柔弱裡透著堅強,她的眼睛是暗夜裡最美麗的星星,那麼的明亮,那麼的吸引,那麼的獨特,引領著所有人視線的去向。

    大皇子生平第一次感到心跳的急促,第一次心動的快樂。

    他握著腰間不能贈與的彎刀,想說什麼,卻無法上前說什麼。

    他只能遠遠地看著那份不屬於他的美麗,默默地等待。

    東夏風俗,老皇帝去世後,所有妻妾都歸新皇。

    父皇年事已高。

    他知道,這個日子等不了太久。

    未料,柳惜音卻嫌棄地錯開了他傾慕的視線,看向嘉興關方向,用細小卻能讓風聽清的聲音,對侍女害羞而歡快地說:「伊諾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呢!」

    大皇子的心猛地往下一墜。



96.出征送行

    覆巢之下無完卵。

    嘉興關破後,祈王封地就成了東夏最好的糧庫。

    曾經歷過蠻金動亂的提心吊膽,嘉興關被破的消息傳來,人人自危。

    皇上看著那張他自個兒都分不出的假聖旨,黃鼠狼面具差點脫落,脾氣爆得快噴火了。包括太子、宰相、將軍在內的文武百官,日夜商議如何應對。夏玉瑾也不好閒著,他在宮裡做孝孫代表,用各種好聽話安慰受驚過度臥病在床的太后,並藉著自己在市井裡的三道九流的人脈和平易近人的威信,帶著達官顯貴家的紈褲們親自巡街,到處玩樂,用無數手段抑制謠言,誇耀大秦國的軍隊戰力,將東夏矮化成不堪一擊的小人,粉飾太平,為大家增添信心。

    平民百姓對可以帶來很多笑料的南平郡王多半是喜歡的。看他身為大秦皇族,國破後第一個被滅九族的對象都不怕,還能吃喝玩樂,談笑風生,膽子也壯了不少,無數真真假假的傳言中夾雜著得邊境真實戰況情報,就變得沒那麼可怕了。

    夏玉瑾天天泡在外面,幾乎沒空歸家。

    李大師已死,必須有人為假聖旨的事情負全部責任。擅自入京導致邊關失守的柳將軍首當其衝,依法被判死罪,關入天牢,受了幾天苦楚。但人人都知他是被奸人蒙蔽,其情可憫,再加上他駐守嘉興關多年,帶兵經驗豐富,是最熟悉東夏情況的將軍,所以被百官聯名力保,皇上順水推舟,封他為征北大將軍,率二十萬大軍出征,將功贖罪。

    隨軍出行的還有上京軍營的諸多將軍軍師和參將等,其中包括以驍勇著稱的秋老虎和懂東夏語言風俗的胡青。戰況危急,一刻也不能耽誤,柳將軍點齊部隊,籌備軍需,立即開拔。臨行前,將士們告別親友,秋老虎和胡青兩個單身漢無處可去,就找上了葉昭。

    葉昭在家中設宴招呼,對他們叮囑了許多注意事項。

    秋老虎喝了兩杯酒後,握著一雙女兒的手,不停歎息。

    秋華大大咧咧,不予置否:「東夏雖強,還能強過當年的蠻金?蠻金蠻子也是出名的悍勇,爹你武藝高強,哪次大戰不砍下十個二十個腦袋?!那時我們才十萬人馬,就把他們五十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東夏蠻子那麼點人,還能一個頂五個蠻金蠻子不成?」

    秋水眼眶微紅,安慰父親:「柳將軍統帥也是有方的,你別亂喝酒,再誤了軍情,沒人護你。女兒給你準備了全套棉襖,穿在盔甲裡面,別涼著。你膝蓋受過傷,畏寒,行軍的時候要注意。」

    「乖女兒,賢惠了,會給爹做東西了,」秋老虎感動地接過,看完細密整齊的針腳和上面繡著的繡房標記,勃然大怒:「不孝的臭丫頭,將軍說郡王府的妾室個個溫柔能幹,還道你在將軍府裡跟著妾室好好學習,總算有了點女人模樣,會做衣褲了!結果還是在外頭買的!你老子荷包裡多得是銀子,還用得著你們買嗎?白活十六年,沾不得針拿不起線,誰家爺們娶了都要倒霉,怪不得被上京太太們當笑話,官媒見了就掉頭跑,丟盡你們老子的臉!」

    秋華硬著脖子還嘴:「誰稀罕嫁人了?!看不起我們家的男人要來做什麼?手無縛雞之力,就知道動嘴皮子,造謠生事,咱們將軍那麼好,什麼錯都沒犯被解甲,都是給這群禍國殃民的下流種子害的!」

    秋水扁扁嘴,扭著身子道:「才幾天功夫就會做衣服?你當你女兒是神仙啊?你買的衣服是你的,我買的衣服是我的,雖然不是親手做,也是孝心,愛穿不穿拉倒。」

    秋老虎給嗆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兩個女兒,沖葉昭嚷嚷:「將軍,你要做主啊。」

    葉昭重重地咳了聲,為難道:「老虎,我現在已不是你們將軍了,將軍這詞萬萬不要亂叫,要是落入有心人耳裡不好。」

    秋老虎聽見這話,頓時紅了眼:「那群小兔崽子愛說什麼隨他,他們的良心給狗吃了,老子的良心還在!陪將軍打那麼多年戰,你可沒拿女人身份說過話,我們吃肉你吃肉,我們啃樹皮你也啃樹皮。打仗帶頭衝鋒在前線,武功是最好的,砍的腦袋是最多的,功勞是最大的,還救過俺老虎的命,在我心裡,只有你是大將軍,旁人配不上!」

    「你喝多了。」胡青攔住他的發言,「既是尊重將軍,就別給她添麻煩。」

    秋老虎想起往事,提起袖子抹把眼淚:「老子不服!就是不服!」

    「你的個性太魯莽了,出征後,務必事事聽從軍師言,不要衝動形式,」對著老部下,葉昭雖感動,卻重重拍桌,板著臉訓斥,「活了三四十歲,女兒那麼大,當官的人,還當自己是山裡的土匪嗎?事情道理狐狸不是都和你說過嗎?朝廷有朝廷的考量,許多東西不是想怎麼來就怎麼來的。」

    秋老虎應下,依舊不服,但不敢惹葉昭的脾氣。

    胡青逗弄他:「來,叫聲郡王妃聽聽。」

    秋老虎抽了他後腦勺一下子:「滾!這丟人顯眼的怎麼叫得出口!」

    丟人現眼的郡王妃坐在旁邊,表情木然,過陣子,她從身邊取來個精緻的小布包,打開,拿出雙錦襪,丟給秋老虎:「做事別衝動。」

    秋華秋水見狀,大驚失色,上前要搶。

    可惜老爹的速度更快,力氣更大,拿著錦襪就竄去旁邊細看。

    材料是上乘的,厚度是超群的,一隻襪子肥,一隻襪子窄。一隻襪子針腳寬寬鬆松,一隻襪子針腳擠成一團,一隻襪子破了個洞,一隻襪子多了個角,款式之驚駭,實在難以言喻。

    葉昭安慰老部下:「比我出嫁前繡的玩意要好多了。」

    那團絲線繞成一堆,狗屁不如的玩意,縱使是嫂子做足了心理準備,看見後還是差點暈過去,後來放去嫁妝箱底做紀念,還用錦囊縫死,木盒密封,唯恐被發現,貽笑天下。導致夏玉瑾在她嫁妝箱子裡看見這盒子,一直以為是什麼厲害的暗器毒藥,猜了好久……

    秋華臉紅:「是妹妹說要做的,我就說做不了別勉強嘛。」

    秋水彆扭:「誰知道針線那麼難啊……」

    秋華:「本來想著襪子穿裡面,還能湊合。」

    秋水:「結果姐姐做的那只太小了,穿不上。」

    秋老虎感動得老淚縱橫,舉著不能穿的錦襪,撲去葉昭面前:「這倆閨女終於有女人樣了,將軍,待我走後,你千萬要幫忙給她們尋婆家啊。」

    胡青拉長聲音:「郡王妃——」

    沒人理他。

    葉昭為難:「我也是粗人,玉瑾雖有郡王名頭,在朝中卻是說不上話的人。認識的那群傢伙是紈褲。品格好的讀書人實在不好找,真不能降低要求在軍營裡挑挑?」

    秋老虎看著倆嫁不出的混蛋女兒,摸摸手裡暖和的錦襪,臉上那個沮喪,沒法提。

    葉昭安慰:「回去我讓萱兒好好教她們女紅針線,好歹做個樣子出來。」

    胡青壞笑著問:「可要獻計?」

    秋老虎趕緊湊過去。

    胡青說:「郡王在皇上面前雖說不上話,可在太后面前說得上啊。只要挑中的人家門第不太高,讓郡王妃去求郡王,讓郡王去求太后,下道懿旨指婚,挑兩個女婿有什麼難?郡王妃不就是這樣進門的嗎?婚後如果相公不服,慢慢收拾服帖就好。」

    葉昭捧著酒,差點噴了。

    「高!軍師果然高!」秋老虎大喜過望,對胡青讚不絕口。

    秋華秋水臉都青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6 PM

97.七戰七勝

    嘉興關軍隊損耗大半,二十萬大軍多數還是由邊境駐軍調撥,上京軍營也調出了一萬人,押著糧草,在夾道送別的呼兒喚爹哭聲中,浩浩蕩盪開往北面,和大軍匯合。葉昭攜夏玉瑾站在小山坡上眺望遠行的軍隊,眉色裡憂心忡忡。

    夏玉瑾拍拍她肩膀:「區區東夏,何足掛齒。」

    葉昭憂心不減:「領軍的是伊諾。」

    夏玉瑾想起那頭大狗熊,不屑道:「我媳婦的手下敗將,何足掛齒。」

    葉昭苦笑:「領軍作戰,不是靠將領武功高強定輸贏的,過去東夏人打戰只憑勇字當頭,甚少玩弄陰謀圈套。可伊諾皇子卻擅長行軍佈陣,指揮衝鋒,是難得的將領,而且他膽量過人,隱忍善謀,絕非池中物。當年蠻金和東夏結盟,東夏並不想蠻金攻下大秦,出兵不出力,隔岸觀火,只希望雙方耗損實力,想坐收漁翁之利。如今蠻金被破,大秦元氣大傷,東夏等待已久的局勢也到了……」

    夏玉瑾忐忑不安:「柳將軍此去能贏嗎?」

    葉昭抿唇,久久不語。

    東夏軍帳,軍紀森嚴,正中的虎皮氈子上,伊諾皇子穿著獸面狼紋金甲,披著黑貂皮大氅,正認真閱讀看前方探子送來的密信。在他的正前方,坐著七八個將領和參將,正屏聲靜氣,靜靜等待著,寒冷的空氣中只有重重呼吸聲。

    「哈哈哈——」伊諾皇子忽然爆發出雷霆般的笑聲。

    他的叔叔察爾托次將軍急忙上前,擔心地問:「大秦派出的是葉家的娘們還是柳家那老不死?」

    伊諾皇子彈彈手中密信,不屑道:「大秦的皇帝剛罷免葉昭,哪裡有臉啟用她?如今嘉興關大部分將領都戰死,熟悉邊關戰事的只剩柳天拓一人,不派他還能派誰?」

    察爾托次搖頭:「柳天拓老當益壯,也是有兩下子的。」

    他身邊德木圖部族年輕小將圖巴,和他部族在爭草場時有些舊怨,擠擠眼,恥笑道:「聽說察爾托次將軍前幾年和柳天拓交手,肩膀上被射了一箭,至今看了人家還要跑呢。」

    「混賬!」察爾托次大怒,拔刀而起,「老子領軍作戰的時候你這小羊羔還在吃奶呢!」

    「狼再小也是狼,羊再老也是羊,什麼時候老羊羔子敢和小狼叫囂?」圖巴毫不在乎,手按腰刀,笑嘻嘻地看著他。

    「住嘴!少為陳谷子舊芝麻的破事再鬧,等打下大秦,要多少地餵羊都有,何苦斤斤計較,要比高低就用殺敵比!」伊諾皇子制止了這兩個互相不對盤的部下,「朝廷派出柳天拓領兵,對我們是大大的好事。」

    察爾托次重重橫了圖巴一眼,將刀收鞘,沖伊諾問:「柳天拓不是膿包,何來好處?」

    伊諾皇子道:「柳天拓強在防守,以前鎮守邊關,不求有功只求無過,處事冷靜,分析周全。如今我們用假聖旨狠狠擺了他一道,嘉興關破,他是罪魁禍首。為了向皇上交代,向天下人交代,這場戰,他不但要贏,還要贏得漂漂亮亮,要潑天的功勞。輸不起的人,其心必亂。跟隨他的馬將軍和胡將軍資質平庸,惟命是從,不足為懼。倒是副將秋老虎比較難纏,他武藝高強,勇猛過人,所幸土匪出身,性格急躁……」

    出使大秦,席間拉著大秦的官員將領們喝酒聊天,時不時提起陳年舊事,忍受他們的嘲笑,也非沒有收穫,至少留守在上京的主要將領們的性格都給他摸清,人無弱點,對症下藥便是。

    他就像捕狐的獵人,花費許多精力,設下圈套。

    靜靜等,不能急,敵人會按著計劃踏入陷阱。

    天祐東夏。

    柳將軍與東夏交戰西川,七天七戰七勝,退敵三百里,繳獲戰利品無數。

    捷報傳回,上京上下歡呼一片。

    皇上祭天祭得更勤快了,太后木魚都多敲了幾百下。

    酒樓茶肆,說書先生將柳將軍的事跡編成戲文故事,說得口沫橫飛,估計再說上半個月,就能將東夏那群蠻子送回老家。讀書人三三兩兩,個個喜上眉梢,喝著茶,聽著故事,議論紛紛。

    「東夏蠻子窩囊,連柳將軍的小指頭都比不過。」

    「還用說?!柳大將軍老當益壯,老將出馬,一個頂三!」

    「聽說他可以開強弓,一箭射雙雕。」

    「秋將軍也不錯啊,上次我半夜在街上見到他,那臉凶相,長得和鍾馗沒兩樣,差點把我的魂兒給活活嚇出來。」

    「長得像鍾馗才好,上陣收東夏惡鬼!聽說他以前是土匪頭子,一天不殺人一天吃不下飯,打起仗來一個頂三,了不起的大英雄。」

    「聽說郡王爺入宮求太后旨意,要在明年春闈結束後,給秋將軍的兩個閨女指婚?秋將軍的閨女長啥樣?」

    「秋將軍的閨女啊,聽說長得像爹。」

    「活生生的鍾馗嫁女?不知哪個倒霉蛋會被看上。」

    「兄台,你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應該向郡王爺學習。」

    「賢弟,你潘安再世,宋玉轉生,更應該向郡王爺學習啊。」

    「兄台,你先請。」

    「賢弟,萬萬別謙讓,還是你先吧……」

    包廂上,跳下兩個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女,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帶金一個帶玉,梳著整齊的雙髻,穿大家閨秀最流行的百褶裙,左手持繡花針,右手持五色絲線,紅著眼眶,很有默契地同時出手,七八根絲線在半空中穿梭,纏著住兩個亂說話的秀才脖子,狠狠一勒,痛得他們想叫娘,一人一腳踢去一個屁股上,凌空踹出酒樓,還揚揚繡花針,高聲威脅:「再亂說話就縫了你們的嘴。」

    包廂內,傳來陣陣鼓掌聲和威嚴喝聲:「回來!」

    兩姐妹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去,繼續端正坐好,拿著繡棚,擺出賢良淑德的模樣來。

    「太后怎麼說的?你們爹走前怎麼說的?萱兒姐姐怎麼教的?」葉昭狠狠瞪了夏玉瑾一眼,拍拍桌子,「你也是!別忘了前幾天的警告,再胡鬧小心被皇上禁足!」

    夏玉瑾趕緊將拍掌叫好的手收回,喝茶聽戲,嘀咕道:「為何當年皇祖母沒逼你學會禮儀,繡出個合格品才賜婚,苦得孫子……」

    秋華嘀咕:「柿子要挑軟的捏。」

    秋水也幽怨:「認了吧,誰讓我們沒將軍功勞高。」

    「錯,」夏玉瑾否決了她們的話,仇大苦深地交代,「是你們小姑娘家臉皮薄,做事沒有她心狠手辣,各種流氓無恥,不擇手段,不要臉!」

    葉昭想了想:「嗯。」

    秋華秋水呆呆地看向她。

    葉昭繼續敲桌子,喝道:「你們學不來的,坐端正點,手別停,繼續繡!」



98.怨聲載道

    捷報聲下。

    西川戰場,中軍大帳。

    胡青聽完追擊計劃後,曾勸:「東夏蠻子好戰,豈會輕易言敗?如今七戰七勝,東夏一碰即走,出工不出力,擒殺的敵人數目卻不多,恐防有詐。」

    秋老虎還記得出發前葉昭的吩咐,在旁邊點頭:「有理,有理。」

    狄副將卻不服:「東夏軍隊是由部族聯合而成,其中裡察爾托次將軍與圖巴將軍素有舊怨,雙方部落的將領三番四次爭吵鬧架,幾乎在軍中動起手來,如今我們正面的敵軍是察爾托次的部族,圖巴的部隊抱了看笑話的心,不想救援,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機會,豈能白白錯過?」

    秋老虎眼巴巴地看著旁邊嚴肅的胡青,點頭點得更厲害了:「有理,有理。」

    胡青堅持:「伊諾皇子素有智謀,怕是有陷阱在等著。」

    狄副將也堅持:「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最終,柳將軍決定分兵一股,由秋將軍與狄副將率領,試探追擊。

    東夏軍內訌似乎很厲害,軍隊尚未進去,自家已經鬧起架來,簡直是潰散,不但拚命逃竄,連糧食都不要了,大秦軍再次大勝。秋將軍一鼓作氣,率軍再追,追至落鳳山腳,發現東夏軍正在裝備絆馬陷阱,見大軍突襲而至,趕緊逃跑。

    秋老虎拿著個絆馬索,興沖沖地回報主帥:「陷阱破了!死東夏蠻子,就這點小伎倆,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胡青勸阻:「說不定只是個幌子。」

    「呸!文人就是怕死!上次你是這樣說的,我們可中了埋伏?!沒用的傢伙!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狄副將殺得興起,不屑地掃了眼弱質彬彬的胡青,向主帥請戰,「落鳳山一條直路進,數條小路出,只要我們集兵一路,敵軍不可能在每條小路分兵來攔住我們,只要打過落鳳山,就收復西川,回到江北了,咱們擒了那叛亂犯上的祈王,押解回京,是大功一件!」

    柳將軍多年英名,被假聖旨毀於一旦。聽見擒抓祈王的功勞,心頭有些意動,他站起身,左右走了兩步,冒險的心理戰勝了理智,他不顧胡青的反對,傳令:「全軍追擊!」

    胡青無奈接命。

    就連秋老虎也拍著他肩膀,壞笑道:「兄弟,咱知你多疑,可這回多疑過頭了吧?那戲文上會傻乎乎被空城騙了的將軍就是你這種人。」

    胡青搖頭:「勝得太輕鬆了,我總覺得他們是將我們往這個方向引。」

    秋老虎滿不在乎:「放寬點心,等打退東夏,咱們統統回去陞官發財,說不準皇上見你一表人才,還給你尚個公主呢。」

    大秦單身的公主有三個,一個三歲,一個七歲,還有個是把駙馬活活氣死的三十八歲寡婦,不但貌醜凶悍,還以風流著稱。

    「說點人話!」胡青氣得一拳揍去他肩膀上。

    秋老虎通身橫練功夫,不痛不癢。

    胡青就好像打去石頭上,震得虎口發麻,他想了想,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傢伙一眼,走了。

    秋老虎有些發寒。

    主帥的命令無法違抗。

    大軍開入落鳳山,山道猛地一把火起,點燃隱蔽在山中用油撒過的乾枯樹木,趁著風勢,瞬間燎原,席捲整座山坡。察爾托次將軍領東夏大軍立於落鳳山頂,彎弓搭箭,用成千上萬的燃火箭頭,瘋狂地射來,往落地處再添火苗。

    「撤!立即撤退!」熊熊烈火撲面而來,柳將軍驚覺不妙,狂吼著發出命令。

    由南向北,落鳳山進山是一條大道,出山可分為數條小道。小將圖巴領東夏精銳部隊,一馬當前,從隱蔽處橫殺出來,生生把大軍隊伍攔腰斬成兩截,阻斷傳令。聽著前方大秦士兵的哀嚎,看著數不清的東夏將士,得不到主將命令,大秦軍心亂了。

    落鳳山內,火光沖天,落鳳山外,殺聲震天,幾乎三分之二的隊伍失陷。

    伊諾皇子披著金甲,騎黑色駿馬,率大部隊從唯一一條沒有著火的小道殺來。

    十面楚歌。

    後悔莫及。

    大秦軍精佈陣,東夏人精弓箭,兩軍不對接,只有不停的箭在空中飛射,命中率極高。一片片屍骸倒下,再鋪上一層屍骸,被火焚燒後發出難聞的焦臭,枯毀的樹木受不住火烤,紛紛砸下,落在尚在掙扎的人身體上,前鋒部隊漸漸死絕。

    退卻,推進。

    伊諾皇子那雙如鬼狼般的眸子死死盯著中軍陣營,主帥旗幟,然後伸手指了指。

    萬箭落下。

    「悔不當初!」柳將軍握著長劍,老淚縱橫。

    秋老虎守在他身邊,抽出板斧,瞪著殺紅的雙眼:「將軍!快退!我守著!」

    三番四次犯錯,罪責難逃,柳將軍抽出長刀,吩咐跟在身邊的秋老虎,「東夏蠻子的主要目標是我,你帶兵退,盡可能保全大軍實力,能撤出幾個是幾個。」隨後他看一眼熊熊火海與箭雨,咬牙道,「告訴胡軍師,我對不起他。告訴阿昭,讓她幫我照顧家人。」

    秋老虎含淚領命,帶精銳部隊突圍,跑了兩步,又回過頭去,傻愣愣地問:「往……往哪跑?」

    胡青抬頭,看了看天,搖了搖頭。

    四面八方都是火海箭雨,剩下的兩條生路盡數被阻斷。

    被圍堵的十萬大軍陣亡,大半葬身火海,屍體難辨。

    黃將軍陣亡,秋將軍陣亡,狄副將陣亡,曹參將陣亡,胡參將陣亡……

    柳將軍拚殺掩護到最後,身中八箭,屹立不倒。

    他站著去的。

    用鮮血維護了最後的清譽。

    押送糧草的麥副將臨危組織出色,領剩下的大秦軍潰退五百里,受困居平關。

    被勝利沖暈的頭腦猛然冷靜下來,真正見識到東夏蠻子的狡猾殘忍,無邊無際的沮喪取代了求勝心,軍隊紀律雖在,已制止不了大家的悲觀。想家,想父母,想孩子,想……

    「葉將軍在的時候,我們從未輸過。」

    「葉將軍在的時候,她肯定能發現圈套。」

    「葉將軍在的時候,東夏蠻子不是對手!」

    「葉將軍在的時候……」

    不知道是誰發起的第一聲牢騷,慢慢席捲全軍。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7 PM

99.再披戰袍

    大秦皇帝端坐朝堂,兩鬢蒼蒼,國事操勞,讓四十餘歲的他看起來像五六十歲,治國以來,大大小小的瑣事消耗了他所有的體力,憔悴不堪,可是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兩天一夜沒睡,精神沒有倦怠,只閉目養神,聽底下百官爭得面紅脖子粗。

    「柳天拓昏庸糊塗,理當加罪。」

    「敵強我弱,理應和談。」

    「收復江北,刻不容緩。」

    「由誰出戰?」

    「可請黃偉傑老將軍出山!當年他威震江北,如今武藝依舊沒有丟下,舉得起石鼓,耍得動大刀。」

    「黃老將軍今年已經七十二,老眼昏花,每到冬天兩隻腿就犯風邪,現在江北是什麼氣溫?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將軍如何領兵?依臣看,應由鄭子龍將軍率軍出征,他雖是小將,但前些年對戰南蠻人和海寇,都戰功纍纍,威名赫赫。」

    「鄭將軍擅長的是水戰,南方氣候人文與北面大不相同,由他率征東軍,豈不是讓水鴨子上陸地上來打?而且他實在太年輕,不妥,不妥,還是黃老將軍好,老當益壯,經驗豐富,對北方戰況熟悉,主將又不一定要上前,中陣指揮也一樣。」

    「荒唐,哪有主將不衝殺的?!鄭將軍機智善變,膽識過人!南方北方不過一個幹點,一個濕點,有多大區別?你怎知善水戰的將軍就不擅陸戰了?總要給年輕人出頭機會啊。」

    「若是小戰事,有主將帶著,讓小將上去練練手也好,現今東夏大舉侵犯,事關國運,萬一出什麼岔子,誰能擔當得起?」

    「胡相爺,你又能以項上人頭擔保黃老將軍必勝嗎?他在江東打仗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如今東夏已非吳下阿蒙。」

    「劉太傅!莫欺人太甚!」

    「請皇上聖奪。」

    皇上半睜開眼,失望地看了眼眾人,若有若無地輕搖頭:「不妥,再薦。」

    「川西軍孟或達將軍!勇猛能戰!」

    「上京軍田芳將軍,穩重謹慎。」

    「南威軍向猛龍將軍,經驗豐富!」

    「……」

    所有人都知道還有一個更適合北方戰場的前將軍。

    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及她的名字。

    千百年,古老的土地上產生許多傳統,縱使風吹雨打,戰火摧殘,改朝換代,依舊牢牢地傳承下來,刻入每個人的骨髓裡,組成牢不可破的鐵籠。比如男人是鋼,女人是水,男主外,女主內,男人養家,女人持家,男人應該保護女人,男人必須比女人強,男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若是將這些規矩反過來,不止是刺痛每個男人的心,就連很多女人都無法接受。

    突破鐵籠的人已淪為滑稽丑角,受天下人嘲笑。

    剩下的人,為了臉面,為了風骨,哪怕用血去拼,用頭顱去換,他們維護著古老的規矩,堅守著尊嚴的底線。

    「南平郡王覲見。」

    一聲呼傳,丑角登場。

    從不上朝的夏玉瑾穿著紫紅郡王袍,在鄙夷、嘲弄、不屑、輕視或是扼腕歎息的視線中,施施然而來。渀佛被風吹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漂亮到有些靠不住的臉蛋,明亮的雙眸中佈滿血絲,表情是難得的肅穆認真,讓人恍惚見到了前安王,鞠躬盡瘁,為國奔波的影子。

    他無視眾人,直徑上前,高舉牙笏,跪向九龍金階,呼:「臣夏玉瑾,請前將軍葉昭重披戰袍,統虎狼大軍,收復江東,還大秦山河。」

    皇帝猛地睜開眼,精光四射,掃向群臣。

    最難說出口的名字終於被揭了出來。

    胡相爺支支吾吾地說:「朝令夕改,舉薦自己人,不好不好……」

    劉太傅結結巴巴道:「這個,牝雞司晨,天下大亂,不好不好……

    「郡王爺,你堂堂爺們,不保家衛國罷了,哪有推自家媳婦上戰場的?」

    「婦人不干政,祖宗規矩不能改。」

    「聖旨都能造假,那塊江東發現的破石碑如何斷定真偽?但知東夏婦女騎烈馬,挽強弓,披甲上陣,為何不見老天降罪?前朝秦玉女將軍,替丈夫鎮守川西,聲名赫赫,有何不妥?葉將軍生於北方,長於北方,熟知北方戰局,得北方將士心,勇猛無雙,善用奇兵,精通佈陣,曾與伊諾交過手,還有比她更適合的征東人選嗎?」夏玉瑾深呼吸一口氣,「沒錯,我是老婆奴,是懦夫,是窩囊廢,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可是沒關係!天下人愛笑就盡情地笑去吧!我只知道,北街牛角胡同裡,有位七十歲的老母親,她的四個兒子都葬身在江東戰場,她已哭瞎了眼睛,金錢巷裡錢富貴去了,他的新婚三日的媳婦成了寡婦……」他的臉漲得通紅,「我夏玉瑾沒讀過幾本書,不懂規矩,不懂政事。你們卻是從秀才一路苦讀上來,才高八斗的能人,睜開雙眼,看看失去兒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親的孩子。然後拋開可笑的規矩,摸著良心,回答我,葉昭是不是最適合的征東將領?!」

    朝野沉默,幾位自家子弟在江東苦戰的官員,悄悄扭頭,拭去眼角淚痕。

    皇上緩緩開口,「封葉昭為征東大將軍,鄭子龍為副將,調漠北軍,征討東夏,收復山河。」他見百官裡有人還想開口,長年累月的憋屈湧上心頭,怒砸龍膽,拂袖痛斥,「非牝雞司晨,是爾等滿朝男兒不如一婦人!祖宗聖明,若天欲因女子出征降罪大秦,就放馬來吧!朕一人承擔!」

    天子動怒,百官噤聲,皆呼萬歲。

    夏玉瑾直直俯□,磕頭謝恩。

    退朝,走出宮門。

    夏玉瑾方鬆開握緊的拳頭,幾道指甲痕深深勒入肉,幾乎勒出血痕來。

    不能不為,不得不為。

    他成功地完成了應盡的任務。

    殘忍地將他最心愛的女人推上萬劫不復的戰場。

    接下來,還能做什麼?

    被嬌慣長大的幼苗,拉不動弓,扛不動刀,他是個廢物!他是全天下最廢的廢物!

    阿昭說:【他現在是只沒褪去絨毛的雛鷹,可是雛鷹終歸會張開翅膀,像所有雄鷹般衝上藍天。】

    阿昭,你錯了。

    夏玉瑾扶著宮牆,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痛恨自己的無力。

    我們真的可以並肩齊飛嗎?



100.踏上征途

    葉昭靜靜坐在花廳內,身著鑲銀獸面鎖子甲,羽飾九曲銀盔整整齊齊放在案上,她正一遍又一遍擦拭銳利的寶劍,動作緩慢穩重,彷彿在保養最精細的古董。

    秋華秋水姐妹,帶著包裹,穿著戰甲,一前一後闖進來,紅腫著雙眼,堅毅道:「將軍,這次出征,帶上我們!」

    葉昭輕輕地搖搖頭。

    秋華叫道:「父仇不共蓋天!」

    秋水低聲:「將軍你是過來人,明白的。」

    葉昭沙啞著開口:「你們父親委託我,為你們找到幸福。這是他請求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我必須執行。」

    兩姐妹一左一右拉著她的袖子放聲大哭:「求求你,讓我們去吧。父親慘死,還留在後方乖乖嫁人,我們做不到。就算你不讓我們去,我們也會跟著去!哪怕被將軍打瘸腿,打斷手,爬也要爬去江東!」

    葉昭看看她們臉上不容置疑的決心,歎了口氣:「只准去一個,另一個留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必須聽郡王的話,留在上京,安分嫁人,為你爹完成心願。」

    秋華秋水擦乾眼淚,互相對瞪片刻,吵嚷起來。

    秋華:「我是姐姐,你該讓我!」

    秋水:「呸!姐姐做事不穩重,還是留在後方,別給將軍添麻煩好。」

    秋華:「長幼尊卑的道理,你沒聽狐狸說過啊?!」

    秋水:「他說的話算個屁!你也不過比我大一刻鐘,咱們長得一樣,說不準娘親記錯了呢!」

    秋華:「我武功比你強!」

    秋水:「我腦子比你好!」

    「抽籤!」

    「抓鬮!」

    ……

    眉娘紅著眼收拾好行囊,萱兒往裡面裝了好幾件厚厚棉衣鞋墊,楊氏含淚將大把大把銀票往裡面塞,骨骰愁眉來報:「將軍踏雪已經備鞍,隨時都可以出發。」

    今日快馬直赴江東,何年歸?

    葉昭走出大門,倚著門欄,遠遠眺望。

    她還要等待一個人。

    夏玉瑾的身影出現在花廳門外,步伐遲緩,腦袋低垂,他不安地看了眼葉昭,千言萬語彙於喉間,卻不知該挑那句說出口,最後憋出的竟是:「什麼時候走?我送你。」

    「馬上,」葉昭緊緊抓住他肩膀,叮囑,「我家太爺爺腦子不好使,嫂子守寡,侄兒年幼,我要出征,無法照料,只能交付與你。東夏入侵的時候,大舅母正好帶著族人在赴京路上,僥倖逃過一劫,皇上仁厚,大舅舅已經戰死,料想不會罪及他的家屬,但他們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請你多多費心。」

    「放心,」夏玉瑾臉色難看,「兩口子,分什麼你的我的。」反正,媳婦殺上前線,他也只能像個娘們在後方呆著,做娘們的事,像窩囊廢般等她回來,這種感覺就憋屈得讓人痛不欲生。

    葉昭彷彿看穿他的心思,輕輕道,「因為你是男人,我才能將這些事情放心交給你,比起在後院不能隨意行動的女人們,有你看顧著我娘家親眷們的生活會更妥當,而且……我侄兒們都很喜歡你。」而且她相信這個男人善良正直,有些事,他會做得比自己更好。

    夏玉瑾重重點點頭,鼻子裡給什麼塞住,難受得要命,他咬牙道:「別胡說八道惹我擔心。東夏蠻子的本事比蠻金蠻子差遠了,伊諾狗熊不過是你的手下敗將,你會很快回來的。」

    葉昭苦笑道:「當年漠北被破,我憑著滿腔恨意,帶三千將士出征,生生死死,了無牽掛。如今江東之戰,損耗極大,將士士氣低落,皇上孤注一擲,力排眾議,將所有希望寄托,我只能勝,不能退。」

    背水一戰,退即是死。

    大秦國運,皇恩厚望,幾十萬將士性命,她肩上壓力,非漠北之戰可比擬。

    葉昭扶著他的肩,細細看著他那張白皙秀氣而沒有血色的臉,忍不住踮起腳尖,在他額上烙上一吻,抱著他的頸窩,沙啞道:「此去一別,遙遙無期,只盼嫁給你,還沒有耗盡我一生好運。」

    夏玉瑾感到她的雙手在微微顫抖,他反手握過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然後重重吻上她的雙唇,纏繞許久,忽然停下,在她耳邊肯定地說:「雖然我從小到大的運氣不太靠得住,但也可以分給你,你會平平安安回來的,我還要等你生健健康康的小葉昭,小玉瑾。」

    「不,」葉昭狠下心腸,告訴他在心頭反覆斟酌許久的決定,「你與我,和離另娶吧。」

    夏玉瑾呆滯許久,問:「為何?」

    葉昭似乎難以啟齒,她伸手整好他鬢邊吹亂的青絲,看著那雙暗如深潭水的眸子,美麗得彷彿呼吸都要停頓,深吸一口氣,認真自然地說:「戰場上,將軍不能怕死,可是有你在,我會分心,會怕死。」

    蠻金兇猛,漠北打了八年戰,東夏彪悍,江東又要打多少年?

    少年夫妻兩地分離,膝下無一兒半女,寂寞長夜,何堪相思?

    文死諫,武死戰。

    她不能在戰場上因思念他的容顏,回首南方,不自覺放慢了馬匹的速度,不能舉刀砍人的時候,因為後方的牽掛放慢了速度,更不能因為想平安回家而不敢冒險,不敢衝鋒,不敢拚命,耽誤了眾多大秦大好兒郎性命。

    女人重情。

    縱使她比所有男人都強悍,心裡有塊柔軟的地方還是女人。

    「玉瑾,給我一個無牽掛。」她說,「讓我別想你。」

    「好,」夏玉瑾想了又想,重重點頭,嘴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意,彷彿沒心沒肺地說,「如果你回不來,我保證和離再娶,娶溫柔賢惠的新媳婦,再納七八個漂亮的妾室進門,生上一窩小兔崽子,個個活潑健康,然後把你忘光光。」

    葉昭拍掌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她轉身,帶上銀盔,配上重劍,騎上馬,奔赴軍營,再不回頭。

    他留在原地,呆呆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最後從懷裡將像護身符般藏著的和離書拿出來,三下兩下,狠狠撕成碎片,重重往後一拋,紛紛揚揚,隨風飄去……

    她做她應做的事,他做他想做的事。

    今生今世,夏玉瑾的妻子,唯一人耳。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29 PM

101.東夏秘史

    東夏是遊牧民族,他們的王城沒有固定宮牆,只有連綿不絕牛羊和帳篷組成的宮殿。

    東夏王好色,共娶過四任正妃。第一位正妃賽罕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感情最深厚,婚後育大皇子哈爾墩,大皇女敏敏,因病逝世。第二位正妃莎琳娜是烏蘭部落的女兒,婚後育二皇子烏恩和三皇子伊諾,因側妃英拉古陷害身亡,英拉古憑借娘家賀茨部落的勢力,一舉成為正妃,育六皇子巴音,四皇女圖雅和六皇女蘇格,對烏恩與伊諾皇子多方排擠。

    烏恩與伊諾暗中收集母親冤死的線索,並聯繫生母部落的勢力,隱忍多年,趁英拉古王妃回部落歸省之際,帶兵進攻,滅賀茨全族,殺王妃英拉古,殺六皇子巴音。

    東夏王聞訊大驚,但正妃側妃加起來,他有十七八個女人,八個兒子。如今賀茨部落覆滅,烏蘭部落勢大。區區一個陰毒女人和一個沒成年的小兒子,算得上什麼?

    於是,他拍案讚賞,不但向天下宣佈英拉古王妃欺君罪狀,還誇烏恩與伊諾為母復仇,剛決果斷,有勇有謀,具其父之風。緊接著娶回來的四王妃是小部落紹魯的美人兒,她生十皇子吉達和七皇女諾諾後明哲保身,無論是後宮內務還是朝廷外務,統統不管不問,每日只修佛唸經,與世無爭。

    葉柳兒是大秦女子,出身低微,沒有任何娘家勢力,不過是個以色事人的寵物,就算生下兒子,也低人一等。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受寵東夏王,對東夏後宮而言,不過是一顆小小的石頭投擲入一灘死水中,起不了任何波瀾。地位不太牢固的四王妃甚至願意讓這樣的女人受寵,以免好色的東夏王對其他強大部落的女子生出別樣心思。

    誰也想不到,暗夜,東夏皇室的草場,隱蔽叢林的靜謐湖泊裡,竟悄悄起了點小波瀾。

    兩道赤條條的身影糾纏在一起,瘋狂的撞擊、衝刺、揉碎、融合。

    男人的喘息,女人的低吟,帶著湖水的拍擊聲,壓抑地在空中飄散,最後化作一聲歎息。

    「你父皇很快就要回來了,我要走了。」

    偷歡過後,柳惜音坐在岸邊,她的**潔白得像剛出生的羔羊,烏木般漆黑的長髮濕漉漉地搭在肩上,就好像神話裡的仙女,純潔的眼睛裡帶著魔性的妖艷,用最天真的笑容,考驗著每個修行者的意志。

    水珠順著她的發尖輕輕往下移動,滴過胸前嬌嫩的花朵、滑過平坦的腰腹,漸漸往下,再往下……勾起無法澆滅的**,卻迅速被一襲長袍遮掩。她看向金頂大帳的方向,眉眼裡卻露出抹掩不去的憂傷與不捨。

    費盡心思討好,才得到美人的芳心。大皇子聽見自己的喉嚨重重地響了聲,他攥緊拳頭,幾乎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拉住她的手,擠出個難看的微笑,安慰:「將來,我們會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牽手。」

    「真的會有那一天嗎?」柳惜音輕輕地問。

    大皇子急道,「父親縱慾,身體早已不好,怕是熬不了幾年的。我們東夏的風俗,你將會嫁與我,到時候我們可以……」他吻了吻她美麗的眼睛,拭去上面的淚珠,「雖然你不是東夏人,但我會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

    柳惜音問:「如果他知道了我們的事?」

    大皇子搖頭:「老朽的獅子早已沒有相爭的資格。」

    東夏風氣開放,兄弟共妻,姐妹共夫,不以為忤,只要不將事情擺在明面上,他也不會為了個沒名分的寵姬和被眾多部落支持的兒子擅動干戈。更何況他是賽罕王妃的兒子,東夏王唯一深愛的女人的孩子,是東夏第一勇士,是內定的繼承人。

    「是啊,東夏王很快就會讓位了。」柳惜音忽然拉住他的衣袖,眼角泛出淚花,「我只害怕,你希望得越大,失望得越大。」

    大皇子皺眉:「何出此言?」

    柳惜音低頭,欲言欲止。

    大皇子再三催促。

    柳惜音終於支支吾吾道:「這些天來,我服侍在東夏王身邊,前線捷報傳來,大家都不停誇讚伊諾皇子有勇有謀,還大擺筵席慶祝……」

    大皇子笑道:「怕什麼,雖然弟弟能幹。但父親明確說過,皇位是要交給我的。」

    柳惜音扭著帕子,帶著恨意道:「我知道你不喜歡看書,不喜歡聽大秦的歷史。你知我的祖上是大秦的罪官,可是你知道為何獲罪?是德宗帝那奸賊不滿弟弟登基,起兵反叛,殺入上京,弒弟稱帝,我祖父為守城官,被誅九族,女眷統統投入賤籍為奴,我才……」

    大皇子搖頭:「不會的,伊諾為人厚道,對我也很恭敬,他不會做這種事。」

    「我是個後院裡的女人,什麼都不知道,」柳惜音偎依入他懷裡,低語呢喃,「我在大秦吃盡了苦頭,終於遇到了你,才明白什麼是真愛。我愛你,只想生生世世與你守在一起快活,」她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胸腔,決絕道,「為了能抱著你,我連死也不怕了,名分地位什麼的,更不在乎!我只希望能在陽光下和你在一起,一起去看你說過的草原上花朵,去看天邊白雲,去看莫名湖的銀魚。哈爾墩,希望越大,我就越害怕,除了你,我不想和任何男人睡在一起……」

    隨著戰事推進,連連大勝,伊諾皇子的威望水漲船高,東夏王年邁昏庸,不理朝政。

    雖然大皇子擁有舊部的擁戴,但無數的新勢力卻紛紛投靠與他,想從戰事中分一杯羹。如果大秦真的被打下,功高蓋世,伊諾皇子有二皇子相助,他的勢力將會膨脹到什麼地步?到時候縱使有東夏王的支持,又能奈軍權在握的他怎麼辦?若是兩邊交鋒,又有多少的勢力會支持他登基?

    大皇子忽然想起初見柳惜音時,她說的話。

    【伊諾皇子真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

    伊諾皇子年輕,勇敢,英俊,是草原上女孩子都嚮往的英雄。

    他的威望能讓剛入宮的小女孩產生憧憬,其他人又該怎麼想?

    萬一……

    伊諾皇子真有反心,待父皇死後,他的下場將會如何?

    心愛的女人,肥沃的土地,數不清的牛羊和至高無上的權力,所有追隨他,愛慕他的視線將轉移方向。他將會被可恥地驅逐,被貶去貧乏的封地,甚至……

    「不,」大皇子笑得極難看,他自言自語,不知是說服別人還是說服自己,「他是我的好弟弟,素來恭順,人又老實厚道,而且我們兄弟手足情深,父親是因為他對大秦最瞭解,才派他去攻打大秦的,他不是那種混蛋……」

    柳惜音輕輕地說:「六皇子……也是他弟弟。」

    大皇子神色一凜。

    他怎能忘記當年英拉古王妃與巴音皇子的死?

    那頭最隱忍的惡狼,擅長養精畜銳,裝出老實厚道的模樣,然後在你最鬆懈的時候,給你咽喉致命一擊。

    柳惜音說:「哈爾墩,我怕……」

    伊諾的野心有多大?以前的恭順是真心還是假意?每次在鬥獸場和賽馬會上的落敗是故意還是暗藏實力?面對自己挑釁時的退讓,是隱忍還是老實?草原的雄鷹會甘心將垂手可得的權勢拱手讓人嗎?待羽翼豐滿後,他會讓自己順順當當登基嗎?

    小小的火花點燃最深的猜疑,前塵舊事,慢慢湧上心頭。

    大皇子緊緊抱著懷裡的女人,他不能冒險去賭。



102.鐵壁突圍

    上京至江東,需要半個月的路程,葉昭用十天便趕到了。

    居平關地處大秦咽喉,貫通南北交通,是兵家必爭之地,如今連綿數十里的城牆,已被東夏三十萬大軍圍困,阻斷援軍。僅餘西邊一條水道,因東夏軍隊不善水戰,暫時無法佔領,還能勉強運送糧食資源,讓滿城軍民苦苦支撐著,不至於陷入絕境。而東夏並沒有持久戰的資源儲備,可是祈王謀逆,憑借江東富饒,處處斂財囤糧,為敵方提供供給,將戰局陷入僵著。

    葉昭的到來,給困境帶來一絲信心。

    她縱馬從船上跳下,直奔軍營。

    沒有當值的將士們探頭探腦,好奇地看向這位傳奇的女將軍。

    銀色盔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黑色皮毛披風風中翻滾,高挑的身材,每個動作都充滿力量。黝黑的皮膚縱使經過幾個月足不出戶,再加上夏玉瑾到處找皇宮養顏秘方哄著亂來的調理,依舊不夠嬌嫩,呈健康的小麥色。冰冷的琉璃色眸子,挺直的鼻樑,單薄的雙唇,濃濃的劍眉,處處都帶著屍骨堆裡滾出來的凶光,身經百戰磨礪出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慄。

    「要是我家婆娘長這樣,我就去上吊。」

    「嘲笑小三子沒長眼珠子,分不清男女,是我不好,我眼睛好像也不太好……」

    「將軍不是醜,是這個……太恐怖了,給她盯著,哪吃得下飯?」

    群眾推己及人,忽然覺得每頓能吃下三碗飯的南平郡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是很值得尊敬的。

    葉昭把韁繩丟給隨從,解下披風。

    她對著低聲議論的將士們,忽然笑了:「沒錯,我是個女人。」

    將士們見她毫不在乎性別,反覺尷尬,趕緊打著哈哈,縮回頭去,神色中依然有質疑。

    葉昭猛地神色一凜,馬鞭狠狠甩在空上,打出連續三個響鞭,她斬釘截鐵道:「可是,我葉昭,從未敗過!」她指著自己的胸膛,大聲道:「過去,我沒有敗,現在,我沒有敗,未來,我也不會敗!」

    大家愣愣地看著這位驕傲的主帥。

    帶著無堅不摧的剛強,用激昂頓挫的聲音響徹天空,用她無與倫比的自信燃燒起每個人內心深處對勝利的渴望。

    是啊……

    將軍性別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朝廷鬥爭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只要能帶大家打勝仗,讓他們保住性命,加官進爵,平安回家,什麼都沒有關係!

    葉昭在漠北戰場有著最完美的戰績,伊諾皇子曾是她的手下敗將,統統是不容置否的事實。

    主帥用最強大的自信,驅散了愁雲密佈的天空,堅定了所有人的信心。雖然現在的處境很糟糕,可是不會比漠北剛剛被滅的時候更糟,如今他們有不敗的主帥帶領著,必將通往勝利之路。

    夕陽徐徐落下。

    今天已經結束,明天重新開始。

    葉昭未及休息,安撫軍心後,召集駐守將領開作戰會議。

    「耗吧,看看誰耗得過誰。」匯報完戰況,守城的孫副將表示很無奈,在他的主持下,全城軍民動員,給城牆澆上油,日夜巡邏,嚴防死守,「東夏不是還沒進攻嗎?他們打不下這座城的。」

    「不能耗。」廖參將堅決反對,「天氣越來越冷,再過一個月,河道就會冰封,厚厚的冰塊在河上,再鋪上稻草,別說過人,跑馬拉貨都行。到時候東夏蠻子可以騎馬穿過河道,將水戰變成陸戰,若水道失守,居平關就會被徹底圍困,陷入斷糧境地。」

    吳將軍也贊同:「東夏蠻子常年居住在苦寒之地,穿的是厚厚皮毛,喝的是烈酒,對雪天打戰很適應,而我們的將士卻略遜一籌,應盡早突圍……」

    孫副將建議:「東夏圍困之勢,以東方兵力最弱,可從此處著手,突圍後,可取昌華城,奪回蜀中運輸要道,解開居平關的包圍圈。」

    廖參將:「突圍西邊更好,可貫通川西,與常將軍的救援隊伍聯合,對敵寇成反包圍之勢。」

    孫副將:「不!東邊!」

    吳將軍:「西邊!」

    兩方爭執不下,紛紛請主將定奪。

    葉昭沉默許久,指著地圖,不容置疑道:「打北面!」

    北面是東夏駐軍的重中之重,將領們用看瘋子的目光看向主帥。

    吳將軍第一個回過神來,喃喃道:「避輕就重,這……這簡直……」

    孫副將憤怒:「莫當我們沒讀過軍書!」

    「我讀過軍書,你們讀過,伊諾也讀過,」葉昭死死盯著地圖,分析道,「我們會想到突圍兵力最弱的東邊,他同樣會想到, 東邊兵力過弱,但地勢複雜,很可能是個陷阱。西邊就算我們打過去,想打回來收復失地,依舊艱難,最終我們還是會被牽制,要面對東夏的主力軍隊。只要能打破北面防線,直取江東,搗毀祈王老巢,斷絕東夏的主要糧食供給地,他們就會陷入被動。而且……東夏雖善戰,卻無治國之士,所過處無法治理統率,只能靠燒殺擄掠,搶奪一空,使百姓人心惶惶。祈王靠謠言作亂,師出無名,跟隨他的都是想趁機發財的混混地痞之流,不能服眾。只要我們盡早拿下江東,可得人心。」

    眾將面面相窺。

    「將軍所說有理,」孫副將小心道,「可是,還是穩打穩扎比較好吧?萬一輸了……」

    「漠北本來就是個窮地方,當時國庫尚充盈,接著幾年都沒有天災,可是八年戰下來,也打得精窮了。這兩年都四處受災,江東江北兩塊最富饒的地方失守,國庫實在耗不起了,」葉昭苦笑著搖頭,「東夏主力部隊是遲早都要啃的硬骨頭,早啃比晚啃好,趁著新主帥上陣,士氣高漲之刻,把最硬的戰拿下來。」

    沒有軍書會教人進攻敵軍最強處。

    也沒有人會想到才吃過敗仗的大秦軍,會發瘋去硬碰硬,打東夏最強的部隊。

    大秦的將領想不到,東夏的將領同樣想不到。

    他們會在薄弱的西面和東面嚴密防守,甚至布下陷阱,而看似嚴密的北面的戒備反而會是最鬆懈的。

    機會,只有一瞬。

    如何捕捉?

    孫副將問:「何時出征?」

    葉昭:「丟掉裝備,減輕行裝,所有將士只帶武器上陣,東夏軍營、江東江北,有得是糧食好酒等著我們去取。今夜黎明,就給他來個意想不到的突襲。」

    勝就活,敗即死。

    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時候了。

    眾將領命而去。

    葉昭看著地圖,握緊腰間佩劍。

    低頭時,忽覺腹中陣陣噁心,她趕緊喝了好幾口酒,將想吐的感覺忍下。

    隨軍而來的秋水察覺她面色難看:「將軍?不舒服?」

    葉昭對這忽而起來的難受也很莫名,她認真想了想理由,想出個靠譜的結論:「大約是坐不慣船吧。」

    秋水心有慼慼然地贊同:「是啊,咱們是馬背上的戰士,哪受得了小船顛簸?我昨天也吐了,要不要叫軍醫來給你扎兩針?喝點藥?」

    葉昭聽見「藥」字就想溜,趕緊搖頭:「不是什麼大事,出戰前夕,不要費神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0 PM

103.奇兵突圍

    伊諾皇子滿肚子都是火氣。

    東夏的領土大部分是草原和荒漠,遊牧為生,劃分為許多部落,以莫爾罕皇室為尊,分散居住,不能像大秦那樣中央集權管理。

    艱辛的生活條件下,每個東夏人都以英雄為榮,打懂事後,就能拉得動強弓,騎得了快馬。但每個東夏人都以讀書為恥,從首領到奴僕,識字的沒幾個。他們大部分時間都為生存奔波,崇拜個人英雄,對戰術比較輕蔑,紀律也比較散漫。將領們多數是部落領袖,在部落裡有很高的威望,在自家帶來的部隊裡,有絕對的號召力。以前打仗的時候,還有過幾起將領們起爭執,道不同立即揚鑣,或私下開戰事件。

    皇室曾下令狠罰,也沒有多大成效。

    這次征討大秦,為的是東夏千秋霸業,眾部落首領難得齊心,一致贊同出兵。

    伊諾皇子親自領兵,他憑借威望和能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讓首領們服帖後,總算調教出支聽從號令的狼虎之師,

    如今,大皇子統御下的哈默茨部落卻起了不大不小的亂子。這只原本負責後勤需要的部隊吵嚷鬧著要去前線,要爭戰功,首領哈哈達特言辭裡還帶了幾分不滿,認為伊諾故意讓和自己親近的部落搶功爭風頭,打壓其他部落,不讓別人出頭。他們越鬧越大,最後鬧得補給沒跟上,運來的箭支少了好幾萬,伊諾皇子大怒,用鞭子將哈哈達特當眾抽了一頓。哈哈達特卻破口大罵:「你這狼子野心,不敬兄長的傢伙!好處自己占,壞處別人背,若奪了大秦,瓜分天下,還有我們的位置嗎?」

    伊諾皇子差點要殺了這口出狂言的傢伙。

    察爾托次將他攔下,暗中商議:「他做的事,說不準是大皇子的指示,怕你功高蓋主,起不該起的野心……」

    伊諾皇子恨得差點捏碎了鞭柄:「天下未定,野他奶奶的心!」

    察爾托次歎息:「大汗對你近年來的表現頗為讚許,將士中聲望過高,大皇子忌諱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與兄長多年交好,素來恭敬,從未起不敬的野心,他怎能如此疑我?」 伊諾皇子丟下馬鞭,憤憤道,「叔父應知,祈王心思難料,軍需糧草補給是重中之重,哈哈達特勇猛有餘卻沒有腦袋,如今年紀大了,越發糊塗,腿腳也不太好使,我暗放他在糧草位置,一是不容易出亂子,二是為牽制祈王,三是不想大皇子的親舅舅出事,如今他卻……真真恨死我也!」

    察爾托次皺眉:「要不……下次攻城,讓哈哈達特去前線?」

    伊諾皇子搖頭:「因為他鬧事,就變動軍事部署?當軍紀為兒戲,如何服眾?」

    面對半點道理都不懂的混人,按軍紀早該殺了。偏偏對方是大皇子的親舅舅,在哈默茨部落威望極高,要是真動手殺了,必定和大皇子撕破臉,要是鬧起爭儲內鬥,征討大秦的好機會就要付之流水。

    面對大皇子的疑心,他心裡也有些發虛。

    天底下有誰不想做皇帝?

    上京街道的熱鬧,人民的富足歷歷在目。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樂土,也是他希望看見的東夏未來模樣。

    若是將大秦打下後,任憑那群吵鬧著要把大秦打下來,把農民趕走,用良田來種草牧牛的傢伙胡鬧,過不願讀書,不思變法,不想治理的生活,過不了多少年的好日子,就會將大秦的富饒耗費乾淨,再次陷入戰亂連連。

    他尊敬大皇子,也感激大皇子在當年在他為母復仇中的暗地相助,不願意傷害他。

    可是他必須坐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得到更多的力量來實現心中抱負。

    父皇還在位,雖然縱情酒色,身體比較發虛,也不會在幾年內駕崩。

    大秦戰事艱辛,不宜內鬥,繼位的問題本不應那麼快考慮。

    伊諾皇子不清楚為何直腸直肚的大皇兄會不顧局面,忽然發難。但眼前的戰事和遠期的發展,讓伊諾皇子陷入了左右為難。

    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必須抉擇。

    為了大局,他只能退讓。

    在不滿和質疑聲中,東夏的軍隊開始小範圍調動。

    凌晨,好夢正香,探子來報,居平關西邊門開,塵土飛揚,有部隊突圍而出。

    沒有落入東邊的陷阱,突圍西方,要和川西兵聯合嗎?

    伊諾皇子披上戰甲,暗中排兵佈陣,要給西邊來個大包抄,卻發現塵土飛揚不過是群驢子或老弱牛羊身上掛著掃把。

    在所有人心思都放去西邊時,忽而,居平關北門大開,數十頭牛,頭綁尖刃,身上要害處綁著金屬盾牌和盔甲改做的簡單護具,披著虎皮,全身描紅畫彩,眼前用竹竿掛著塊紅布,遠遠看去,彷彿上古怪獸。似乎被餵了藥,頭頭口吐白沫,狀若瘋狂,拖著帶火的尾巴,狂衝而來。

    「怪獸!怪獸……不,突,是突襲!」放哨的士兵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來,跳上馬放聲高叫,張弓搭箭,往牛群射去,可是□馬兒聞到虎味,看見冒火的怪物,嚇得魂膽俱裂,原地亂竄,夾著尾巴就想往後逃,任憑士兵死勁蹬馬刺,抽鞭子,就是不肯聽話。其餘人聞訊而出,一邊安撫馬兒,一邊張弓搭箭,瘋狂朝牛群射去,奈何盔甲堅固,要害護得紮實,暴躁的牛根本不畏死,速度又快,受傷後更加瘋狂,拚命向敵人頂去,有兩頭衝到近處,將東夏兵頂死了好幾個。勇士們圍上,刀砍斧剁,才算解決了這畜生。

    趁著亂箭大半都射向牛群。

    此時,戰鼓鳴響,所有居平關的大秦民眾,包括老弱婦孺,統統擠上城牆,鳴鼓敲盆助威吶喊,遠遠聽著,似有百萬雄師。

    接著,大秦騎兵們分散隊形,扇形衝來,在近處合攏一股,直直捅入敵人心臟,短兵相接。隨後的數百騎兵,穿的竟是東夏服飾,做東夏打扮,右臂綁著紅綢帶,也不管砍殺,由前頭部隊掩護著,直接深入,然後用嫻熟的東夏話到處哭叫。

    「中圈套了!救命啊!」

    「撤退!快撤!」

    「主帥說,快點撤啊!」

    「再不跑就要死了!」

    後面跟著的大秦士兵也用出發前主帥教過的東夏話齊吼兩個最簡單的字。

    「撤退!」

    「撤退!」

    「撤退!」

    聲聲如雷貫耳,叫得直催心肝,後面東夏將士看不見局面,以為前方戰敗,心思大亂。恰逢哈默茨部落剛上前線,尚未瞭解形勢,有不少膽小的或沒心眼的,真當是前方主帥下了撤退命令,立即調馬,往後逃去,後面的人看見前面的撤退,也跟著撤,結果亂上加亂。

    葉昭隨後,親率主力部隊,直衝過來。

    八十八斤大刀所過處,銀甲染血,白馬踏屍,在啟明星的照耀下,恍若修羅。



104.忍痛撤退

    「敵軍主帥可能是葉昭。」當前鋒探子報上西方突圍部隊只是群老弱病殘的騾子和數百士兵後,正在趕往包抄途中的伊諾皇子心裡冒出不好的預感。

    察爾托次並不相信:「怎可能是她?」

    擊敗大秦軍至今不過二十餘天,依上京那群官員的作風,從商討接任將領到召集將領出征,算上路途,至少需要一個多月。何況葉昭剛剛被百官集體上書,皇帝親自罷職,他們怎會自打耳光,那麼快將她召回來,丟回戰場?

    「是她。」強烈的直覺讓伊諾皇子做出判斷,額上沁出大滴冷汗,「形勢不妙,立即回北城門外!」沒跑多遠,後方將士來報,「葉昭率軍攻破北軍,陣勢大亂。」

    察爾托次目瞪口呆,反反覆覆只有兩個字:「怎會,怎會……」

    「他娘的!」伊諾皇子氣急,破口大罵。

    葉昭善用突襲,葉昭善用奇兵,葉昭善用速攻。

    這是他記在皮革上背了無數遍,提防了無數次的要訣。

    大秦皇帝在收到戰敗情報的一天內,竟排除眾議,毫不猶豫地啟用爭議極大的葉昭,讓她十天內奔赴戰場,當夜開始進攻。大秦的官職就像個廢物,用完就丟,丟了再撿回來用,朝令夕改,言而無信,視朝廷顏面於無物。

    他實在太小看大秦皇帝的臉皮厚度了!真他媽的還是個男人嗎?!

    伊諾皇子給黃鼠狼的厚顏無恥給氣瘋了。他憤憤地蹬了下馬刺,衝回去陣地,準備救援。卻見自家將士在很努力地往後跑,他拔刀,攔下兩個,指著脖子逼問:「為何撤退?」

    那個被攔下的倒霉小兵硬著脖子反問:「不是前面將軍叫撤退的嗎?」

    伊諾皇子喝道:「誰叫撤退了?!」

    小兵訕訕道:「大家都在叫撤退啊……」

    伊諾皇子怒極:「胡說八道!都是敵人的陰謀!給我回去!」

    小兵年輕,給主將的怒容嚇得慌神,沒聽命令,依舊往後退了兩步。

    伊諾皇子憤而拔刀,砍下他的頭顱,以儆傚尤。

    逃到附近的騎兵們總算給嚇唬住,停在原地,心虛地直打轉。

    伊諾皇子策馬,衝向前方,看見邊砍殺邊也用東夏話「撤退」口號來助威的大秦士兵,和混在自家隊伍中,巧言令色,慫恿大家撤退的陌生騎兵,心下瞭然,可是已經晚了,

    東夏以輕騎兵為主的部隊,習慣了搶劫時打一槍就跑,如今看見隊友在往後撤,心裡就亂了。見大家都在跑,都覺得法不責眾,伊諾皇子再狠也沒種殺死所有人,東夏部落那麼多,憑啥不讓別的部落先去送死?而讓自己去?

    場面陷入混亂,破壞了原有的陣型,大秦軍的大部隊已經衝殺進來,而且士氣如虹,個個殺得雙目赤紅,短兵交接和小股集中衝殺截流下,陣型被破壞,他們的騎兵和人數不再具有太大的優勢,戰意全無,陷入被動。

    嚴令禁止無用,你跑我也跑,我跑他也跑,越跑越多。

    伊諾皇子連殺了好幾個逃兵,都攔不住混亂的大趨勢,反而越演越烈,上萬馬匹的亂竄,踏死踏傷一片。

    「和她拼了!」察爾托次氣得臉都紅了,拍馬向對方主將衝去。

    伊諾皇子抬頭,看見敵群中閃過銀色身影,耀眼的鎧甲被鮮血浸透,盔頂紅纓紅得刺眼,幾縷捲曲的長髮散下,混合著汗水,手中一把厚重長刀,乘著駿馬的步伐舞動,輪成半圓,厲風刮過,周圍屍骸一地,方圓數丈,無人敢近半步。

    察爾托次手持雙斧,朝她直奔而去。

    伊諾皇子急忙喝止:「回來!」急功冒進,不是她的對手。

    葉昭抬頭,見敵軍大將奔來,催馬迎上,喝一聲,「來得好!」

    察爾托次斧如電,葉昭刀如神。馬匹錯身而過,刀刃交鋒,電光火石間,快得眼睛都看不清,只覺黑影閃過,勝負已分。察爾托次的左肩噴出鮮血,摔落馬下,繼而被大秦將士圍上,四五桿長槍亂刺,捅了個透心涼。

    隨行將士拔刀,叫囂著要上前復仇。伊諾皇子損失大將,心痛如刀割。但他縱觀大局,清楚敗局難收,硬拚下去,會損失太多東夏勇士,權衡再三,他忍痛放棄,冷靜下令,安撫眾部,命其分頭統帥,讓全軍有組織暫退至江東的通陽城。

    圖巴不服:「老子要去和她比試比試!」

    伊諾皇子命:「年紀輕輕,稱個屁的老子?!莫圖一時之利,通陽城易守難攻,暫退無妨,待重整旗鼓,再與她決一死戰。」

    圖巴處於亢奮中,根本不聽:「堂堂男子漢,還怕個女人不成!」

    伊諾皇子搖頭:「她不是普通女人!」

    圖巴:「你在女人面前,丟得起臉,我丟不起這個臉!」

    伊諾皇子咬牙切齒:「現在丟臉,是為了將來丟她的命!撤!立即撤!」

    組織逃跑比組織進攻容易。

    葉昭斬殺完察爾托次,正欲趁勝追擊,卻見東夏將士的逃跑漸漸變得井井有序,遠遠看見伊諾皇子的身影,知道是他在組織撤退,取捨果斷地用小敗,捨棄部分資源來盡可能保留實力,換取東山再起,是個很明智的選擇。

    孫副將在身邊問:「追擊嗎?」

    「擒賊先擒王。」葉昭冷笑一聲,抽出強弓,從箭囊中拔出三根羽箭,一邊策馬疾奔,一邊彎弓搭箭,抬手射出三支漂亮的連珠箭,繼而抽箭,再射出三箭,連綿不絕,箭箭強勁,尾追尾,劃破空氣,朝伊諾皇子帶著濃烈殺意而去。

    伊諾皇子揮刀抽身,擋下前三支。鋒利的箭頭在堅硬刀身上留下三個淺淺的口子,接著迎上前去,揮開後三支。敵我主將,四目相對,這頭戰場上勇猛無雙的母狼,那對琉璃色的眼珠子就好像有魔力般,勾著人的魂魄往裡面摔進去,讓伊諾皇子冷靜下來的的心再次沸騰,就好像看見朝思暮想的獵物般狂跳不停。

    葉昭抬手,又是連珠三箭,第一箭迷惑完對手後,她將第二箭的速度放慢了些,讓第三箭後發先至。伊諾皇子受驚,險險攔下,葉昭快速的第四箭從最刁鑽的角度射出,用最無法逃避的角度,指向他的心臟,指向勝利之路。

    箭支即將離弦的瞬間。

    葉昭的腹部傳來劇痛,勾動五腹六髒,她的腦子裡忽然有了種從未有過奇妙感覺,讓素不畏死畏痛的她弓了弓腰,下意識地想護住小腹,於是,箭支的準頭略微偏了半分,慢了半分,竟未命中她想要的位置,而是從伊諾皇子的肩頭險險劃過,射入伊諾皇子的盔甲中。

    伊諾皇子忍痛,拔出箭,深深地了看她,準確而沉著地率部撤退。

    勝局已定,吳將軍率隊追殺,多殺幾個是幾個。

    孫副將一著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跟在後面大喊:「切勿貪功冒進!」

    葉昭愣愣地坐著馬上,看看手上的弓,摸摸陣陣作痛的小腹,遲鈍如她,也發現有些不對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1 PM

105.報喜報憂

    伊諾皇子畢竟是東夏難得的軍事高手,他用最短的時間分析清利弊,做準確決斷。雖然東夏軍隊折兵損將,損失慘重,幸未動到根骨,在吳將軍的追擊下,又丟下兩千多具屍體,含恨退至通陽城,閉門守城不出。葉昭逆轉了攻守局勢,大獲全勝,卻悄悄地捂了捂小腹,她咬緊牙關,白著臉,拳頭緊了又緊,忍痛命孫副將帶斥候隊及前鋒騎兵先行,自己帶大軍稍事整頓,駐紮青陽鎮外。

    所幸她膚色較黑,兼眾人被勝利的喜悅沖暈頭,敲鑼打鼓地搬敵軍丟下的軍糧,救治傷員,並未注意主帥神情的不對勁。

    葉昭井井有條地安排完所有事項,走入帳篷,斜斜坐下,發現褻褲染上血水,不太像往日癸水來時的情景,心下存疑,本想忍忍再看,忽想起臨行前玉瑾千叮萬囑,說她體寒,為了早日康復懷上孩子,不准睡雪地,不准喝涼水,對這種事更要謹慎對待。她猶豫片刻,終於喚來秋水,吩咐:「叫軍醫來。」

    秋水也是個傻的,愣愣地上下打量:「將軍,你受傷了?傷在哪?」

    葉昭想了很久,想不出理由,板著臉說:「少廢話,讓你叫就叫,隨便抓個就好,別驚動大家。」

    秋水給她瞪得一激靈,急忙溜去軍醫蹲的帳篷。

    每逢戰事結束後,都有大批大批的傷員,腸穿肚爛的,斷手斷腳的,多嚴重的都有。全部軍醫都忙得慌,他們說話是嚷的,走路都是帶風的,眼神是不看人的,秋水謹記將軍的吩咐,不敢高聲叫喊,讓別人知道主帥受傷,便在旁邊左看看右看看,好不容易看見個略閒下來的年輕軍醫,便衝過去,摀住他的嘴,直接拖去旁邊,嚴肅道:「收拾好東西,跟我去見主帥。」

    所有將士都在討論葉將軍武功蓋世,打仗虎虎生威,別說受傷,半點油皮都沒刮破,真乃天人。可憐的軍醫想了想召見理由,哭了:「姑奶奶饒命啊!上次偷偷賭錢是李家老四帶的頭……」

    「誰和你說這個!」秋水一巴掌打去他腦袋上,神秘莫測道,「將軍受傷了。」

    「啊?」軍醫張大嘴,「沒聽說啊。」全軍隊都知道,葉將軍打仗從不看軍醫,小毛病自己胡亂上點藥調理,唯一一次傷到背部嚴重了,也是軍師加兩個親兵處理的。如今找上門來,說明……

    秋水更神秘地說,「暗傷!」然後又自作聰明分析道,「肯定問題大了!我看見將軍換下來的褲子上都是血呢!咱們偷偷來,偷偷治,千萬別給人知道,免得影響軍心。」

    「好!好!好!」能給葉將軍看病,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榮耀,將來好說嘴!年輕軍醫亢奮得渾身顫抖。他磨掌擦拳,抱起藥箱,一馬當先衝出門外,邊跑邊拍胸脯對小姑娘炫耀,「別看我年輕,我父親可是大名鼎鼎的王一手,我八歲就跟他學醫,在軍營長大,最擅長皮肉傷診治,砍腿斷手,無所不能!軍裡大夫的醫術,他認了老大,我就是老二!」

    秋水聽見他的烏鴉嘴,只恨不得再揍兩巴掌。

    兩人衝進主帥帳,卻見地上丟著個開封的小錦囊袋,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瑾」字。葉昭左手拿著個毯子,右拿著張寫滿字的小布條,一邊看一邊嘀咕:「先要保暖,再喝雞蛋當歸薑湯,喝紅糖水,真麻煩……」

    小王軍醫放下藥想,匆忙問:「將軍傷哪了?」

    秋水收起染血的褻褲,豎起耳朵在旁邊聽。

    葉昭伸出手腕,木然道:「大約是內傷,診脈。」

    小王軍醫看了她半晌,方伸過手去,放在脈上,左看看右看看,臉色變了又變,忽然跳起身,支支吾吾道:「這脈古古怪怪的,似乎大有問題,看不準,還是叫我爹來吧,他經驗豐富些。」

    「我呸!」秋水鄙夷道,「還老二呢!」

    小王軍醫想反駁又找不出理由,額上直冒冷汗,硬著頭皮道:「我在軍中多年,從沒看過這樣的脈象,太奇怪了,準是疑難雜症!」

    將軍死與戰場上也罷了,要是死與肚子痛就丟人丟大了。

    遇到大夫都判斷不了的疾病,葉昭緊張起來。她終於放下面子,不再死撐,讓秋水去將老王軍醫暗地請來。

    老王軍醫氣喘呼呼跑來,罵了兩句自家的小兔崽子,然後伸手探脈。探了一會,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將軍的臉,視線滑落,看看她的胸,再慢慢往下滑,死死盯著肚子,又按著脈重新探了一番,然後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神情詭異得就好像見鬼了。

    兩個大夫都是這種古怪表情,莫非真是要死了?

    秋水給嚇得失神。

    葉昭滿臉茫然。

    老王軍醫問:「將軍最近癸水可准?」

    葉昭,「沒來。」過了一會,她又補充,「以前打仗的時候也時不時會停一兩個月不來。」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胃口是否有變化?」

    葉昭:「給楊氏她們慣出來的。」

    老王軍醫再問:「將軍最近是否時時作嘔?」

    葉昭:「暈船。」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是否胸口脹痛……」

    葉昭:「衣服做小了。」

    老王軍醫:「將軍最近是否……」

    葉昭不耐煩打斷他的話:「有話只管說,少婆婆媽媽!還像個當兵的嗎?!不管是什麼問題,老子受得住,只要能再讓身體撐幾個月,把仗打完,什麼都好。」

    「不,將軍是有……」大戰在即,主帥有孕,老王軍醫哭喪著臉,實在不知該報喜還是報憂,「有,有了。」

    葉昭還在茫然:「有了什麼?」

    老王軍醫還在支吾:「有,有……」

    「原來是有喜了!」在旁侍候的小王軍醫醒悟過來,一蹦三尺高,他歡天喜地對秋水炫耀,「我就說那古怪脈象怎麼從未見過!原來是應在這上面了!大妹子,這可不是我學藝不精,而是軍中都是老爺們,什麼時候有過孕婦啊?!嘿!多虧將軍是女人,給咱們見到開天闢地頭一遭……」

    「有喜!」秋水尖叫一聲,迅速摀住嘴,不敢吱聲。

    葉昭愣愣地看著興奮的兩人,又愣愣地將視線轉回老王軍醫身上,不說話。

    老王軍醫肯定地點頭,長長歎了口氣:「將軍這胎有兩個多月了,沒注意保養,差點滑了,所幸老天庇佑,還沒出大問題,我給你開兩個方子調理一下,還救得回來。但胎盤已經不穩,再劇烈運動就神仙老子都保不住了。」

    葉昭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摸摸小腹。

    她曾無數次和夏玉瑾私下商量過他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要怎麼教養孩子,也預想懷孕生子會是什麼情景,可真到了得到的那一天,她還是覺得整個人就好像在雲中漫步,飄飄然的,周圍所有東西都如夢般虛幻,不太真實。

    比起這夢幻的一刻,亂軍圍攻,在箭雨中穿梭,敵陣裡強攻,和高手過招,刀斧加身算得了什麼?無論任何絕境都能冷靜的她,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她真的有孩子了?

    夏玉瑾和她的孩子。

    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用強烈的嘔吐感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存在。

    殘酷的戰場上,他搖搖欲墜,彷彿轉瞬即逝……

    自古以來,隱藏在每個女人骨子裡的天性在慢慢甦醒,取而代之的深切期望。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不想失去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她渴望看見像夏玉瑾聰明美貌的孩子,想看見繼承自己身強體壯孩子,看著他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緩緩學跑,跟父親學識字,跟母親學習武,一天天健康長大。她渴望能重組像自己兒時的家庭,父母雙全,兒女健在,家人團聚,每天回家,可以抱著寶寶,重享天倫之樂。

    這一切,會比做夢還要幸福。

    她想不顧一切,抓住這份幸福。

    可是,幸福來的時機不對。

    怎麼辦?怎麼辦?

    天不怕地不怕的葉昭,生平首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大勝之後,陷入絕望困境。

    滿城驍勇,她卻孤獨無助。



106.東夏內訌

    大戰時,無論主帥是有傷還是有孕,都不宜讓眾將士知曉,以免影響士氣。

    趁著大秦軍大勝,士氣如虹,萬眾齊心之際,葉昭咬緊牙關,狠下心腸,暗暗護著肚子,提著刀,跨上馬,冒險出征了兩次,以指揮為主,沒太敢衝鋒,小心翼翼地射過幾支強箭,箭箭命中,奈何江東山多地廣,易守難攻,久征不下。東夏軍見到將軍提著那把重刀,所過之處,聞風喪膽。回來後她的種種胎兒不穩症狀,卻讓老王軍醫心驚膽跳。

    「別要了吧?」小王軍醫心直口快,「現在的局勢怕是一時半會結束不了,五六個月後,肚子也瞞不下。最初你將話誇得那麼滿,勝戰打得那麼好,現在大秦的軍心全掛在你身上,若是你倒了,軍心也垮了。更別提東夏軍知道你懷孕不宜動彈的消息後會趁機進攻,就算僥倖擊退敵軍,你也不能再大著肚子衝前線,陣前產子吧?女人嘛,娃兒以後還會有。」

    秋水急道:「你說得輕巧,感情不是你的娃!將軍本來就宮寒,不宜受孕,若是這胎流了……萬一以後……以後……再打個八年戰,都三十好幾了,你要她老蚌生珠啊?!」

    小王軍醫差點噴了:「你這是什麼話啊?」

    秋水自覺失言,臉一紅,扭著衣襟不說話。

    老王軍醫輕咳一聲,慢慢道:「打胎要狼虎藥,將軍這體質,確實不宜拿掉胎兒,若是硬是拿掉,再加上沒條件調養,有可能以後都懷不上了,而且,小產也要臥床的啊……」

    葉昭任憑眾人爭論,一言不發,只溫柔地撫著小腹,以前只會奪去生命的她,第一次感到生命降臨的感覺真的很溫暖,很奇妙。在郡王府的時候,御醫也對她懷孕方面的缺陷做過詳細講解,她很清楚,失去了這次做母親的機會,就可能會永遠失去。所以,過了很久,她還是遲疑道:「現在戰況未烈,衝殺時機未至,讓我再想想吧。」

    母愛天性與家國大義,只能向一邊傾斜。

    捨得,捨得,有捨有得。

    輕飄飄的兩個字,重千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東夏,捷報頻傳,東夏王興高采烈,早已搬動行宮,率大軍,將金頂大帳駐紮在大秦與東夏的邊域,隨時支援伊諾皇子的攻勢,好入主上京皇宮,過那夢寐以求的奢華生活。王妃拉拉圖爾生性淳樸,不善妒,當得起天下主母的稱號。側妃赫爾拉娘家勢大,封個皇貴妃不為過,其餘側妃統統封妃,至於葉柳兒小美人,國色天香,能歌善舞,又是解語花,喜歡歸喜歡,可惜出身低微,可以封個嬪,再征幾個大秦的宗室貴族美女入宮,好好寵愛,也算安撫大秦民心。

    可惜,前線一封戰報打碎了他的盤算。

    東夏王恨得推開旁邊剝葡萄服侍的柳惜音,站起身,轉了好幾圈,怒道,「逆子!逆子!」柳惜音慢悠悠從虎皮氈子上起來,揉揉摔著的手腕,乖順退去旁邊,就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隨後,東夏王召來大皇子,將戰報摔去他臉上,喝道,「自己看!」文件都是用繁複的東夏文字寫的,除東夏貴族與文官外並不通流,所以他並不忌諱讓別人看見。

    大皇子武藝很高強,讀書很馬虎,學問比伊諾皇子少了不是一星半點,他翻來覆去,看了幾次,總算看明白是弟弟在背後告了黑狀,將戰敗的原因統統推在哈默茨部落上,也是自家舅族,並提出用和談來拖延時間的戰術。

    東夏王脾氣暴躁,既心疼兒子魯莽,又恨鐵不成鋼,當下破口大罵:「指揮權在你弟弟手上,你爭什麼爭?!空有牛力氣,滿肚子都是草包!做事不思量,真他媽可恨!」

    大皇子脾氣也暴躁,對舅族損失心疼不已,聽見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就狗血淋頭地罵過來,勃然大怒:「哈默茨部族是精兵強將,伊諾那混蛋存了私心,不但勾結德圖木、霍霍哈坦、格虎等新興部落,壯大他們聲勢,還架空了我的勢力,虎狼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戰敗,你不譴責他調度無方,統帥無力,倒來罵我?!若是他早讓哈默茨部族或扈特部族上陣!哪來那麼多鳥事?!」

    東夏王氣急敗壞,狠狠抽了他幾鞭:「老子還沒死!狼崽子們爭什麼爭?!還怕將來皇位不交到你手上嗎?」

    大皇子喊道,「伊諾有二皇弟相助,自是不同!我刁然一身,除父皇外誰會幫我?母妃啊,母妃!你怎麼去得那麼早!」他痛心疾首,扼腕嚎哭不已。

    東夏王聽見賽罕的名字,那個在最美年華逝去的女人和青梅竹馬最甜蜜的情分……心裡就軟了大半,再看著這個手把手帶大,最心愛的孩子,從他與自己相似的臉上,就好像看見了自己年少輕狂時的影子,那些可望而不可求的青春歲月,心裡就全軟了。隱約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若是給伊諾過於坐大,又有烏恩相助,在自己百年過後,未嘗不會出亂子,到時候哈爾墩的地位岌岌可危。

    伊諾能狠下心腸,為復仇殺死英拉古和六皇子,也能狠下心腸,為皇位殺死他的哈爾墩。

    縱使用兵打戰高人一等,但心腸歹毒,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東夏王低頭尋思許久,問:「和談如何?」

    敵人讚成的一定要反對,大皇子硬著脖子:「談什麼!東夏勇士還能被個娘們打怕了嗎!繼續戰!他不敢打,我去打!」

    東夏王躊躇,揮手,讓他退下。

    大皇子還想爭,卻見柳惜音站在牆角,不由朝她看了一眼。

    柳惜音雖不明白前線發生了什麼事,卻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裡推測了大半,順勢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做了個「點到即止,勿爭」的手勢,示意他暫時按捺脾氣,留待以後再說。

    大皇子想想也是,便順服地退下了。

    東夏王在兒子走後,越想越怒,倒在氈子上發愣。柳惜音便乖巧地過去,替他揉肩捏腿,溫柔道:「大汗別惱,嘴唇還會碰著牙齒呢,偶爾想不開也是常有的,勸勸就好了。大皇子最有孝心,最聽你話,你躺著的白虎皮,還是他獵到,聽說是吉兆,立刻送來給你呢。前些日子,你們一塊兒去獵鷹,不是熱鬧得緊嗎?」

    東夏王「哼哼」了兩聲,祈王送他的美女,他都派暗探調查過。有兩個是從小培養在祈王府的,他擔心是暗探,玩過後賞了其他部落首領,但葉柳兒的來歷卻比較清白,私下拷問過撿到她的老婦,確認不是祈王府有意培養的姑娘,記憶也不太清楚,本想賣去青樓,路上被路上被祈王府管事發現有國色,強買下來。雖然氣質不比尋常,又是處子,但是跳舞跳得那麼好,也不是什麼正經人家閨秀,八成是青樓培養起來的未來花魁或是供達官貴人的瘦馬。後說恢復了部分記憶,查問後,是罪奴之後,也應了猜測。無依無靠的身世,會拍馬屁,有點小貪心,喜歡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奇花異草,挑吃撿喝,這樣的女人到處都得是,不難把握。

    他瞧見美人在慇勤服侍,心情略好了些,隨口問:「柳兒啊,你在大秦住過那麼久,知道那邊的風土人情,覺得和談到底好嗎?」

    柳惜音媚笑:「這等事情,哪是婦道人家可以插手的。」

    「我們東夏沒那麼多規矩,但說無妨。」東夏王對她也沒抱什麼指望,純粹心情鬱悶,想逗美人玩。

    柳惜音偎依過去,打著小算盤,故作天真地問:「說得好,有賞嗎?」

    東夏王看出她在打算盤,也不計較摸著她柔軟的小手笑道:「賞。」

    柳惜音便坐直身子,板著手指算:「可以和談。」

    「哦?」東夏王好奇問,「為何?」

    「別忘了,大秦剛剛受過天災,糧食短缺得很,」柳惜音琢磨一會,繼續道,「東夏要聯合祈王起兵是預謀了好些年的,糧食充足,這場戰耗下去,大秦絕對耗不起,他們派來那麼多大軍,個個都要吃飯穿衣,在邊境一天,就要開一天的軍餉糧食,還要提心吊膽的防禦,幹不了別的活。江東江北兩個富饒之地又在咱們手上,收不到糧食和稅錢。大秦國庫那麼窮,用不了兩年就會民不聊生,內戰連連,所以大秦皇帝比咱們更想和談,換時間來休養生息。」

    東夏王皺眉問:「既然他們想和談,為何我們要和他們談?」

    柳惜音壞笑道:「反正現在是進退兩難的局面,東夏重新整軍也要時間。和談這玩意,談一天也是談,談兩年也是談,就看你們怎麼談……咱們高高地開價,拖著他們,給他們希望,等整好軍隊,找到時機,再打就是。」

    東夏王重新撿回戰報,讚許:「美人聰慧,伊諾皇兒也是這個意思。」

    柳惜音臉微紅,低下頭,扭捏道:「既已想點子,還笑話人家做什麼?」

    東夏王沉思:「用大秦耗著,就算真打不下,東夏據守江東,時不時小股騷擾,也能讓大秦割地賠款,狠狠吃個大虧。」

    柳惜音讚道:「正是。」

    東夏王抱過她,問:「美人想要什麼賞?」

    柳惜音眼裡閃過一絲野心光芒,委屈道:「大汗將來登上九五之尊,封我為嬪,我又不是東夏人,除依附大汗寵愛外,什麼都沒有,若是被其他妃子看不起……」

    她越有在後宮相爭的野心,東夏王就越安心,聽見她話中暗捧,心裡大喜,當下就擁著她道,「好好,若是登基,到時候你就是我的愛妃。」

    **過後,柳惜音走出帳外,悄悄去她種花的花房,卻見大皇子心腹在外面把風,大皇子守在暗處,笑了一下,悄悄過去,傳遞口訊,「大汗已決定和談,我試其口風,勸說已經無用了,倒不如你搶先一步,用其他法子,別讓這個功勞落在伊諾皇子頭上。這些天,我會盡量守在他身邊,繼續為你探聽消息的……」

    大皇子握住她的手,感動:「好柳兒,待皇位塵埃落地,我定不負你。」

    柳惜音含情脈脈道:「我愛你,自會為你做,粉身碎骨也不怕,還要什麼東西?」

    大皇子對天發誓:「以後東夏後宮,我讓你不是皇后,貴似皇后。」

    柳惜音低下頭,看著袖角,嬌羞不已。

    大皇子問:「如今伊諾皇子在前線,和談怕是會由他去?」

    柳惜音笑:「他再尊貴,能尊貴得過大汗?你今天在大汗面前提起賽罕的名字,他心念已動,也起了猜忌之心。你再變本加厲下點眼藥,我幫你吹吹枕頭風,不怕他不幫你。你可以勸大汗出面去和談,然後在旁邊相助,既顯得東夏和談請求似乎很有誠意,又借你父親的名義來壓制伊諾皇子勢力,讓那頭腦發熱的傢伙看清楚誰是皇兄,看清楚形式,豈不更好?」

    大皇子覺得也是道理,匆匆告別,回去與幕僚們商議。

    柳惜音留在原地,溫柔而專注地打理著一株株盛極待謝的火紅花朵,期待道:「寶貝兒,快快結果……」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3 PM

107.排兵佈陣

    大秦軍將扭轉戰局的軍報和東夏和談的請求送到上京,皇帝含著口燕窩湯,邊看邊笑瞇瞇點頭,隨後看見信末一行小字,受不住刺激,又將最寵愛的黃貴人噴了一身,隨即拍案而起:「去……咳咳,去將南平郡王那個混球……咳咳,抓過來!」

    黃貴人不顧擦去臉上燕窩汁,忙著給他拍背,柔聲:「聖上悠著點。」

    自葉昭出征後,夏玉瑾心驚膽跳了許多天,正在巡街,莫名其妙地給七八個侍衛帶到宮中,看著皇伯父拿著軍報,臉色黑如鍋底,不由忐忑猜測:該不是他媳婦重傷或陣亡了吧?

    想通其間關節後,他如喪考妣,差點落下淚來。

    皇帝久久不說話,只惡狠狠地瞪著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蛋,只恨不能在上面瞪出一點,把郡王瞪成郡主去,把郡王妃的的孩子瞪到郡王肚子裡去。可惜不管他瞪多久,郡王還是那個有把的郡王,最終長歎口氣,頹然坐下:「天不佑大秦。」

    夏玉瑾堅強地抽抽鼻子,紅著眼睛,忍淚道:「皇伯父,是不是我媳婦出事了?你有話就直說吧。」

    皇帝沮喪道:「朕的天下兵馬大將軍,居然陣前有孕了……」

    夏玉瑾傷感道:「生死無常,有孕也是……」

    周圍一片沉默。

    「等等,有孕?我媳婦?」過了半晌,夏玉瑾終於醒悟,激動萬分,若不是腦子裡還有半分清明,記得君臣有別,他定撲過去揪著皇帝的衣領咆哮了。如今他站在原地,兩個腳彷彿被鎖住的猴子,不顧形象地抓頭撓耳,扭來扭去,嘴角的傻笑幾乎咧到耳根子,唯獨那雙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死盯著對方手上的軍報,不敢置信地問,「我真有兒子了?」

    皇帝看見他這幅蠢相,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火氣再次冒起,幾可燎原,他隨手抄起方硯台砸去,墨汁亂濺,太監宮女們眼觀鼻,鼻觀心,都不敢動,同情地聽皇上對郡王破口痛罵:「混蛋!早不懷孕,晚不懷孕,現在才來懷孕,你這傢伙幹的是什麼破事?!盡會給朝廷添亂子!來人!給我板子侍候!」

    大軍勝利在望,主帥懷孕。

    就好像準備去狩獵的獵人,氣候宜人,野獸肥美,收購皮毛的商人捧著大筆大筆的銀子準備塞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卻在臨出門前那一刻弄傷了手指!拉不動弓,生生破壞了整個行動。

    葉昭不在眼前。

    皇上滿肚子的怒火,總要有個人來承擔的。

    孩子是這混小子搞出來的。

    不揍他揍誰!

    侍衛遲疑著上前拖著還在傻笑的夏玉瑾,慢慢往下走,一步一回頭。負責監刑的太監委屈問:「用什麼罪名打?」

    呂公公心裡賊亮,湊上前,低聲給皇帝出主意:「該打!太該打!南平郡王居然讓郡王妃懷孕!簡直罪無可赦!怎麼也得負責吧?!」

    這話說得,不但眾人差點破功,連皇帝都要噴了。

    夏玉瑾被拖路上,猶在興奮瞎喊:「我負責!我保證負責!媳婦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沒錯!」

    因為男人讓自己妻子懷孕而打人,實在太昏君了!

    皇帝發現自己不厚道,趕緊按捺怨氣,叫停侍衛,挖空心思找別的理由。

    奈何夏玉瑾最近很懂事,沒有調戲良家婦女,沒有喝花酒,沒有胡作非為,沒有進賭場青樓,沒有曠工偷懶,每天都規規矩矩地去城察院報道,跟著老楊頭去巡街,打擊紈褲惡霸,三天兩頭去安王府請個安,偶爾進宮陪太后講笑話,回家閉門不出,連戲都不聽……

    他想了整整三刻鐘,實在想不出揍人理由,無奈把他抓回來,在僵硬的臉上擠出個溫柔笑容,叮囑:「兵荒馬亂的,你媳婦為國上陣,你要有心理準備。她這胎怕是不好保,若有什麼萬一,也是為國家犧牲了,你要乖乖呆著,不要喝酒鬧事,待班師回朝,我會重重賞你們的。孩子……將來總會有的。」

    葉昭的體寒問題,從不對外,只有大夫,夏玉瑾和她自己知道。

    而皇帝的女人太多,孩子也太多,對生育這些事,他既不懂,也沒空去懂。比起兒女私情,他更在乎國家興亡,推己及人,想當然認為大部分人也應該這樣想。他也很有信心,葉昭會審時度勢,迫不得已下,會為戰爭的勝利,履行將軍職責,放棄孩子。

    可惜,他猜對了葉昭,沒猜對自家侄子。

    夏玉瑾還想反駁。

    皇上冷冷道:「你是夏家的子孫,我的弟弟,你的父親前安王為大秦犧牲了;我的姐姐,你的姑姑青華公主遠嫁番邦;自開國以來,忍辱負重,為國捐軀的宗室皇親有多少?你當初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為百姓叫屈,請葉昭出戰,如今就要接受任何可能出現的後果。」

    夏玉瑾迅速冷靜下來,沉思了半晌,認真點頭:「畢竟是我的第一個孩子,能保住,最好還是能保住。」

    皇上試探:「若是保不住?」

    夏玉瑾攤攤手:「戰事優先,我不會做出有辱夏家的名聲的行為。」

    「回去吧。」皇上滿意了,解決掉這個大麻煩,他還要解決去東夏和談的官員人選。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很不願意再勞民傷財的打下去,如今趁葉昭戰神名聲威震東夏之際,談判會有利些。

    「等等,」夏玉瑾賴著不走,「不管是養胎還是小產,都是大傷身,我給媳婦送點補身的東西總可以吧?」

    皇上看著侄子祈求的可憐眼神,猶豫片刻,最終有些內疚,默許:「低調行事,以免消息外洩,動搖軍心,給東夏趁火打劫的機會。」

    夏玉瑾得寸進尺:「皇伯父,城察院的工作太累人了,又受了這般刺激,舊病好像有復發跡象,為免太后和母親憂心,還是靜養好啊。」

    皇上給這趁火打劫的混賬氣得鬍子都翹了,正欲開罵。

    夏玉瑾憂心忡忡:「我擔心媳婦,腦子亂七八糟,萬一在太后面前說漏嘴……」

    皇上怒道:「官印交回來!愛幹什麼幹什麼去!滾!再胡鬧就揍死你!」

    「曉得。」夏玉瑾一溜煙跑了。

    馬車上,他找出筆墨紙硯,胡亂塗寫。

    回到家後,他讓人把官印交會,然後叫來妾室,直接將寫好的清單塞入楊氏懷裡,吩咐,「三個時辰內,把上面的東西收拾齊整裝車,用七品官的舊車,外表不要太惹眼,也不要讓人知道。」

    楊氏看著清單,遲疑地問:「都是出行用品?還有養胎藥?爺,你要做什麼?」

    夏玉瑾故作輕鬆道:「爺要去江東,今夜就走。」

    楊氏大驚失色,試圖從郡王爺的臉上看出開玩笑的神情。卻見夏玉瑾找來賬房,將大部分銀票提出,堆在桌上。他端坐在花廳,叫來心腹,神情嚴肅,彷彿排兵佈陣,精挑細選出同赴江東的隨行人員,再道,「你們去花帽子胡同裡請三個最有經驗的穩婆,再叫上李家莊的李大力,劉家鐵鋪的劉三郎,住北街巷口的茅二混子,經常在南街酒館打混莫小子、李狗兒、苗仙兒、霍玉郎……」他一口氣點出十來個人名,斬釘截鐵道,「無論是用錢砸,用威逼利誘,還是用捆的,必須將他們弄過來!跟爺去江東!」

    骨骰聽得目瞪口呆:「那……李大力是個跑鏢的也算了,打鐵的也算了,可是……唱戲的,做慣偷的,打混的,這些人帶去江東,將軍會生氣的吧?」

    夏玉瑾沉著道:「市井混混有混混的好處,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蟋蟀半點也不想去戰場,哀求道:「郡王,你這身子骨,還是別勉強去戰場了,要是安太妃知道,會念你不孝的。」

    夏玉瑾問:「她有制止嗎?」

    蟋蟀搖頭。

    夏玉瑾又問:「她有說不准嗎?」

    蟋蟀啞言。

    夏玉瑾擊掌道:「那就是默許了,談何不孝?」

    蟋蟀,「可……可是……」太無賴了。

    夏玉瑾拍拍他肩膀,淡定道:「做人要會變通啊。」

    蟋蟀無奈,不敢反抗主子,只好領命而去。

    眾人散盡。

    夏玉瑾苦笑著低頭,從未上過戰場,滿心不安,靜下來才發現沒有半點繭子的白嫩雙手在微微顫抖。他深呼吸一口氣,忽然狠狠握緊雙拳,帶著所有的決心,重重錘在桌面上,讓強烈的疼痛清醒了頭腦,然後看著北方,用堅定的口氣來說服自己:「我是男人,我是爺們……」

    男人可以廢物,可以窩囊,可以膽小,可以怕死,可以沒用。

    可是有些事情,絕不能退縮半步。

    就算力不能及,也要傾盡全力,勇敢去做。



108.萬人唾罵

    夏玉瑾是個倒霉蛋。

    上次賑災出行,他是御史,前呼後擁上百人,身邊還有悍妻美妾服侍,路上地方官員統統笑臉相迎,爭相討好,除了馬車顛得屁股痛外,沒吃半點苦。

    這次去偷偷溜去江東,披星戴月,還要收起奢華做派,低調行事,不敢有半點張揚,衣食住行降了不止一兩個層次。

    所幸他前些日子每天都有鍛煉身體,身子骨和膽量都好了不少。為了媳婦和兒子,也頗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特意騎上馬趕路,結果騎不慣馬的人,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馬兒跑了沒兩天,遇上隻狐狸竄過,受驚失蹄,他抓不穩韁繩,一個跟斗摔去爛泥地裡,滾得和泥猴似地,青紫擦傷無數,幸好沒動筋骨,趴著半天沒動靜。

    骨骰都快哭了:「郡王爺,你還活著嗎?」

    夏玉瑾慢悠悠從髒臭泥坑裡爬起,暈頭轉向半會,醒過神來,發現罪魁禍狐溜之大吉,馬兒在乖乖吃草,想不到該抱怨誰,忍著傷痛,自覺往回走。

    他邁開腿走了兩步,踩到衣角,再次撲倒,磕向旁邊的石頭,扭傷了……

    有個沒長眼的看主子神色要變差,趕緊奉承:「郡王吉人天相,幸好落馬時沒摔到石頭上。」

    夏玉瑾痛得直抽涼氣,指著那不會說話的傢伙罵道:「來人,上板子!」

    蟋蟀愁眉苦臉道:「沒帶板子。」

    夏玉瑾:「……」

    蟋蟀期待地問:「要不,小的回去拿?」

    眾人七手八腳圍上來,把不安分的傷員架上車,繼續趕路。

    可惜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夏玉瑾能吃苦,他嬌貴的胃不肯吃苦,隨著大家一起吃了幾天乾糧,不知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立刻鬧騰起來,不但上吐下瀉,還發熱。隨行的吳大夫是上京鼎鼎有名的婦科聖手,幫他診脈後,開了兩個方子,要求原地休息,等退熱。

    夏玉瑾念著北方,鬧著要走。

    奈何隨行人員害怕南平郡王脆弱的身子骨出個三長兩短,自己九族都脫不了干係,紛紛哄著騙著,任憑他急得跳腳,使盡威逼利誘手段,個個鐵骨錚錚,寧死不依。誓要將他治好,再禍水東引,丟給將軍擔責任。

    幾番折騰,行程被耽擱。

    那廂,大秦皇帝和眾臣上商議後,也覺得東夏和談未必很有誠意,沒派重臣,而是從翰林院裡挑出個熟悉東夏文化的侍讀,破格封了個太常寺少卿,帶著四五個隨行官員,比夏玉瑾後發先至,到了江東,先去軍營見葉將軍,瞭解清楚形式後,派使者送信去東夏軍營。

    送信使節姓白,禮部給事中,江北人,年紀輕輕,個頭矮小,卻膽量過人。

    他獨身持信送至東夏軍營,兩邊刀槍林立,寒光閃閃,東夏大將雲集,殺氣震天,有鬚髮皆白的王者斜臥白虎皮軟榻上,身邊有美人手持葡萄,細心服侍。美人抬頭,淡淡朝他看了眼,秋波流轉間,攝人心魄。

    白使節定下心神,忽視美貌,細細看去,卻見美人膚色白皙細膩,身形小巧,不似東夏女子高大粗壯,黝黑粗糙的模樣,倒像是大秦人。她身穿珍貴的白狐裘,帶著五色寶石頭面,兩顆碩大的夜明珠垂在耳邊,熠熠生輝。臉上沒半點被擄的愁苦之色,只有服侍東夏蠻子的歡喜,時不時軟語討好,比煙花之地出來的女子還下賤……

    白使節鄙夷地扭過頭,不去看這自甘下賤的美麗女子,對東夏王行個大秦禮節,然後傲然送上和談文書,站直身形,等待對方商議答覆。

    兩軍交戰,不殺來使。

    東夏王略皺眉,不予計較。

    未料,那下賤的女子低頭對東夏王附耳幾句,東夏王含笑點點頭。下賤女子便走下軟榻,忽然開口,故作疑惑道:「這位腰桿站得比槍直的公子,我好像見過呢。」

    東夏王好奇:「柳兒,你在哪兒見過?」

    柳惜音漫不經心地道:「好像是伴香樓的豪客,不知今個兒怎如此正經?看著挺人模人樣的。」

    東夏眾將哄堂大笑。

    白使節自幼讀聖賢書,品格清高,何曾去過花街柳巷?他氣得臉都青了,指著柳惜音罵:「你莫血口噴人!」

    「咦?」柳惜音歪歪頭,在走近兩步,細細打量了一番,「莫非認錯人了?你不是白大爺嗎?」她聳聳肩,不等對方否認,神情滿是嘲弄,「大秦是沒人了嗎?這般道貌岸然之徒也派來和談?」

    白使節忍氣吞聲:「姑娘也是大秦人。」

    「那又如何?」柳惜音媚眼橫掃全場,笑吟吟道,「大秦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軟蛋,瞧瞧你那風吹就倒的小身板,個頭還沒我高,哪比得上東夏男兒英勇?大秦皇帝該不是找不到人,把孩子派來了吧?真是可憐見的。」

    大秦官員嫌東夏人野蠻不知禮。

    東夏將領嫌大秦人文弱裝清高。

    誰都看不起誰。

    白使節來到東夏陣營,他們特意安排了下馬威,給對方顏色看。可是對方沒有想像中的卑躬屈膝,討好求饒,讓他們很厭惡。柳惜音故意挑釁,給對方潑污水,毀掉他的尊嚴,倒是對了大家胃口,便在旁邊跟著起哄,各種污言穢語蜂擁而至。

    白使節空有滿腹學問,奈何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無論說什麼書上大道理出來,除伊諾皇子還明白幾分外,其他野蠻人統統聽不懂,柳惜音牙尖嘴利,在旁邊引經據典,字字誅心,句句毒蛇,不但幫腔嘲笑,還將他說的辯解用東夏話曲解給大家聽,惹大家笑得更瘋狂。

    他單嘴難敵眾口,又不擅長罵粗話,很快落於下風。

    白使節羞得滿面通紅,急怒攻心,終於顧不得書生風度,竟不管不顧地朝柳惜音臉上唾了一口:「你這無恥賤婦!長的是如花面孔,行的是毒蠍心腸,是大秦之辱!祖宗之辱!」

    柳惜音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吵雜的場面瞬間寂靜。

    「一個小小破使者,讓你三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敢在東夏地盤放肆?」東夏王正欲怒斥,旁邊大皇子見心上人受辱,勃然大怒,拔刀而起,也不管什麼使者不使者,他要砍了這不知好歹的傢伙。可是柳惜音動作更快,她退開兩步,順手取下帳簾上掛著的馬鞭,劈頭蓋臉就往白使者身上抽去。

    她氣力不小,抽個文弱書生不在話下,鞭鞭入肉,鞭鞭見血。

    白使者自知失言,痛得咬牙切齒,悔恨不已,不敢還手,也不敢逃避,只能死死撐著。

    東夏王沉著臉看他,沒有出言相阻攔。

    大皇子緩緩放回,帶頭鼓掌叫好。

    眾將看得興致勃勃,笑聲一片。

    唯伊諾皇子皺眉搖頭。

    白使節遍體鱗傷,終於忍不住倒下,低聲呻吟。

    柳惜音一把抓住他衣襟,從地上拖起,劈頭蓋臉又給了幾巴掌,狠狠將口水吐回去,怒道:「姑奶奶最恨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小人!「

    白使節拚命忍著,不願應聲。

    東夏王看夠熱鬧,開口喝退愛妾,然後將和談文書砸去他臉上,怒道:「這種破條件,當東夏是傻子嗎?葉昭一介女流,不過僥倖勝兩場戰,還當東夏怕了她不成?讓你家皇帝好好想,認真想,重新開條件來。」

    白使節拾起文書,忍痛含恨退去。

    路上,他困惑地揉揉身上皮肉傷,然後摸摸懷裡,掏出剛剛下賤女子抓住他吐口水的時候,飛快塞入裡面的小小的布條查看,布條上有紅色鳳仙花汁馬虎寫成,帶著花草清香的潦草字跡。

    他看完後,神色大變,不敢耽擱,帶著滿身傷勢,飛奔軍營,秘呈葉將軍。

    昭:

    東夏暗調五十萬大軍將至,戒急用忍,切勿輕舉妄動。派探子留意敵情,等待我發出信號,大舉進攻。

    ——惜音絕筆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5 PM

109.取捨之間

  江東山多地廣,通陽城易守難攻,幾次出擊,無法重創敵人,陷入僵持。葉將軍最近深居簡出,甚少在人前露面,老王軍醫和小王一天三頓飯朝她住的屋子跑,有時路過,還能聞到藥香,難免讓人胡思亂想,想過後憂心忡忡。

  「葉將軍病了吧?」

  「不知呢,秋水姑娘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老王軍醫什麼也不肯說也罷了,小王軍醫故意做個高深莫測的神棍模樣,讓人看了就想揍。」

  「好,晚上就去揍。」
  
  偷偷聊天的巡邏兵看見遠處行來幾輛馬車,立即停下說話,站直身形,走上前喝道:「哪裡人?做什麼去?」

  馬車帶隊的是個圓臉小伙,長相敦厚,看了就討喜,他笑瞇瞇地說,「是南平郡王府送些吃食和衣服給葉將軍。」巡邏兵檢查貨物,卻見都是些尋常藥物,還有厚實皮毛大衣,依舊心存疑惑,不肯放行,盤問不已。

  車簾忽然掀開,厚厚的狐皮裘裡伸出兩根白玉般的指頭,夾著塊黃金雕成的令牌和淡青色花箋,黃金令牌熠熠生輝,花箋散發著淡淡清香,圓臉小伙急忙接過東西,塞給巡邏兵道:「這是南平郡王府的令牌和信件,你也知道南平郡王和你家將軍是什麼關係吧?快快放行!」

  巡邏兵半信半疑接下,確認無誤,正欲放行,看見一輛車被護得特別嚴實,又問:「車中何人?要檢查。」

  圓臉小伙遲疑:「這個,是郡王派來的……」

  話音未落,巡邏兵已掀起車簾,往裡面看了眼。

  驚鴻一現,車中是被白狐裘包裹著的瘦削美人,長長的睫毛,憂鬱的眼神,在母豬都是奇缺貨的軍營,更是美得人神共憤。

  巡邏兵整個人都酥了半邊,放行後,正值換班,趕緊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討論。

  「郡王爺派了個天仙美人給將軍。」

  「是服侍將軍的丫鬟吧?畢竟將軍是女人,只有秋水一個親兵不夠用啊。」

  「那嬌滴滴的臉蛋,比饅頭還白,捏一把都能滴出水來。」

  「誰去將軍那裡當值?艷福不淺啊!」

  「多轉幾趟,說不準美人見我勇猛看上我了……」

  「我呸!」

  「看不上,說說話也是好的!」
  
  葉昭正在密見白使節,看他帶回來的布條,心下震驚,問:「送信的姑娘,長得什麼模樣。」

  白使節謹慎道,「國色天香,一見難忘。」他想了想,又將出使東夏的經過,事無鉅細,統統描述一番,總結,「那位姑娘大概是想托我送信,卻找不到機會,只好兵行險招,故意激怒我,然後動手打人,肢體接觸間,將布條塞入懷中,眾目睽睽之下,倒不易引起注意,真是智勇雙全的奇女子。可是信號到底是什麼?」
  
  「信號?什麼信號?」葉昭起身踱步,皺眉苦思。

  她早已知道柳惜音身陷東夏王族,成為東夏王的妃子,故一直聯絡舊部,想趁戰亂動盪之際,找機會將她救出。可是暗探傳來的消息卻是柳惜音緊緊貼著東夏王,寸步不離,百般討好,根本找不到機會靠近,更有不堪的謠言說她與東夏大皇子私通……

  暗探的言辭裡滿是失望和不屑。

  葉昭也難以置信。
  
  她比誰都清楚,柳惜音看似柔弱,骨子裡最是頑強,她長得美貌,聰明伶俐,舅舅手握兵權,表姐夫地位高貴,表姐權傾天下,只要她願意放□段,勾心鬥角去爭鬥,珠寶首飾,權勢地位,統統唾手可得。

  這樣的女子,怎可能為了地位去做一個快進棺材的老頭的妾室?
  
  葉昭有時會一遍遍地回憶起,楊柳樹下,那個旋轉跳舞的小姑娘,她柔軟的身軀裡有比蒲草更堅韌的意志,包裹在溫婉的外貌下,她骨子裡是不遜色與自己的自尊、叛逆和剛烈,她將美麗化作出鞘的寶劍,雙刃開鋒,沒有妥協,沒有迴旋,受傷後便瘋狂捅向敵人,捅傷自己。

  柳惜音已捨棄了自尊,接下來的是玉石俱焚的報復。
  
  葉昭將所有情報翻來覆去琢磨了幾次,腦中靈光一現,再問:「東夏王和大皇子已率部來到通陽城與伊諾皇子會合?」

  白使節點頭:「正是。」

  「莫非,莫非……」葉昭為柳惜音的膽大妄為暗暗心驚,額上沁出兩滴冷汗,她坐在軟榻上,推算幾番,臉色陰晴難辨,忽然苦笑起來,「兵行險招,是我小瞧了她的剛決果斷,若是能成,東夏大亂,戰事很快就能結束。」

  白使節問:「柳姑娘到底要做什麼?」

  葉昭沉默良久,痛徹心扉,一聲歎息:「莫非大秦的江山,真要用弱女子的犧牲來換嗎?」

  白使節啞言。

  葉昭下定決心,肅穆道:「柳姑娘之事關係軍情機密,洩露半點便按通敵叛國治罪,你可明白?」

  白使節低聲道:「柳姑娘將它密呈給將軍,上面寫的東西,下官不知道。」

  葉昭滿意:「你先去找小王大夫療傷,順便喚老王大夫來。」
  
  待眾人退去,心下陣陣淒然。曾僥倖想過,大秦與東夏可能會陷入持久戰,她還有一線希望可以瞞天過海,撐過七個月,將孩子生下。可是她也知道,戰事拖長,會給百姓帶來沉重負擔,造成更多犧牲,大秦國庫撐不起那麼久的消耗戰。
  
  柳惜音算到了這點,她拼上性命,求的是速戰速決。

  她為她掃平通往勝利的障礙,她在東夏看似堅固的地基上撬出一道小小的裂縫,只等最後一聲雷動,天崩地裂的洪水捲來,衝垮堤壩。
  
  表妹是英雄。

  葉昭是個混賬,在勝利唾手可得的局面下,她竟因無法忍耐腹中劇痛,射偏了箭支。

  葉昭是個懦夫,數次攻城,她沒有向以前那樣先身士卒,想的居然是如何保住孩子。

  她簡直太可恥了。

  明明知道,主帥不能上戰場,對士氣影響是致命的。

  明明知道,主帥肩上挑著幾十萬將士的性命。

  明明知道,很多很多的不應該……

  她猶豫,她遲疑,她畏懼,她退縮。

  太多的牽掛,太多的不捨,讓她失去了勇敢。

  就連老天都覺得這樣的傢伙不配得到幸福吧?

  是做出決斷的時候了。
  
  她依依不捨地撫過略略隆起的小腹,裡面生命的跳動強烈存在著,像不可思議的樂曲。她曾無數次想過孩子的模樣,想親手摸摸他的小臉,拉著他學走路,這份強烈的渴望讓她失去判斷的能力,險些做出錯誤的決策。柳惜音的絕命信喚醒了她骨子裡的根深蒂固的血脈,不管是柳家還是葉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將士們,他們駐守邊關,不畏犧牲,用鮮血築成城牆,守護著一方淨土。
  
  父親能犧牲,母親能犧牲,兄弟能犧牲,表妹能犧牲,成千上萬的將士能犧牲,她能犧牲,她的孩子也能犧牲。為守護家園,死在沙場上,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你做的決定,也不是我想做的決定……」一滴從未落過的淚,輕飄飄劃過眼角,那不是將軍,而是傷心的母親為從未出生便天人永隔的孩子流下的淚,葉昭低聲呢喃,「至少請明白,你短暫的生命裡,不會沒有一個人為你心痛。恨也好,怨也罷,奪走你生命,所有罪孽在我……」
  
  當老王軍醫小跑步出現在門口時,葉昭的淚痕已隨著這些天來所有的軟弱消失不見,她站起身,再次恢復了初見面時的殺伐果斷,說出的每個字都堅定不移:「給我墮胎藥。」

  老王軍醫遲疑片刻,最終沒有開口,歎息而去。

  黑乎乎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氣息。

  這是她一生中,聞過最噁心的味道。
  
  正欲入口,門外喧嘩陣陣,有條毛茸茸的人影衝進來,差點被門檻絆倒,連滾帶爬撲到她面前,掛著幸福的傻笑,一雙眼睛亮得好像天上星辰,快樂地問:「阿昭!我的兒子呢?!」
  

  
110.夏大忽悠

    葉昭看著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相公,受驚過度,整個人混混沌沌地飄忽了半刻。

    老王軍醫與小王軍醫就這樣目瞪口呆地站在旁邊,看著那個毛茸茸狐裘裡的美人,當著嚴肅彪悍的將軍面前,毫無顧忌地伸出爪子,摸上她肚皮,還輕輕拍了兩下,然後蹦上將軍的軟榻,湊過去,搓著手,悄聲問:「還差幾個月?」

    葉昭反應過來,她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揪過毛領子,硬拖到面前,用快吃人的表情,咬牙切齒問:「你過來做什麼?」

    圍觀群眾都生生打了個冷顫。

    「冷靜冷靜,」夏玉瑾對她的臉色熟視無睹,他熟練地拍開抓著領子的手,露出燦爛微笑,「皇伯父說你懷孕了,讓我給你送點衣服補品來好好。」

    葉昭愣住了。

    她上報朝廷只是因為這孩子算皇家血脈,流掉的話,多多少少通報一聲,將來被太后或安太妃追究起謀害皇家子孫之罪,也好說道。卻從未想過皇帝會要她留孩子,還派自己夫君來送醫送藥。那老猾巨奸的傢伙,有那麼好心腸?

    葉昭狐疑地看向夏玉瑾:「你該不是未奉召偷跑來的吧?上京城察不用管了嗎?」

    「哪有的事?你想多了,」夏玉瑾信譽旦旦,「是皇伯父親口答應讓我給你送醫藥用品的,還特意罷免了我的職務,讓我專心做事。我思子心切,謝恩後就召集人馬趕來了。」他說道此處,略停片刻,憤慨抱怨,「混賬傢伙,你肚子裡孩子的親爹可是我!你懷孕這天大的喜事居然先告訴皇伯父不告訴我!這算什麼?!」

    葉昭非常尷尬:「這……」

    「你病了?什麼藥?」夏玉瑾順手拿起旁邊的藥碗聞聞,久病成醫的他,從裡面嗅出點不同尋常的味道,他不敢置信,立即嘗了口,勃然大怒,將藥碗狠狠砸落地上,痛罵道,「是哪個庸醫開的虎狼藥?麝香?紅花?是穩胎的玩意嗎?是何居心?來人,把這謀害宗孫的庸醫拖過來打死!」

    這世上,所有家族皆以夫為尊,妻子哪有擅自打落肚中孩子的權利?

    不管將軍權勢再大,還是南平郡王妃,她肚中的是貨真價實的皇家宗室血脈,是南平郡王的孩子,要落要留,在皇帝沒有明令的前提下,必須由丈夫說了算。原本郡王爺遠在天邊,將軍擅自將孩子打了,沒有隨便說句胎兒不穩,也就算了。但郡王千里迢迢奔赴江東,站在將軍面前,拿著虎狼藥證物,如果追究起謀害皇家血脈的罪名,自家腦袋落地不算,說不準還要連累三族。

    老王軍醫後知後覺清醒過來,嚇得雙腿發抖,跌落地上,哭喪著向將軍求救。

    獨行獨斷慣的葉昭約莫想了半刻鐘,終於想起出嫁前,嫂子用眼淚逼著不耐煩的她背了百千次的「出嫁從夫」「開枝散葉」八字真言。如今雖說是為了戰局,要先斬後奏,既然沒斬成功,被夫君知道了,就是……

    面對暴怒的白貂,孩子他爹。

    葉昭原本就虛的心更虛了,她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滔滔不絕地從國家大義角度出發,給夏玉瑾灌輸戰術思想和愛國精神,試圖淡化怒火,轉移注意力。

    夏玉瑾八風吹不倒,坐得穩若泰山,低著頭,不知在琢磨什麼。

    葉昭說完比戰術分析更長更詳細的論點後,吸了口氣,再問:「聽明白了嗎?不能讓將士知道我有孕在身,而且過幾個月就有惡戰,主帥要衝鋒陷陣。」

    夏玉瑾愕然抬頭:「你剛說了什麼?」

    說者有心,聽者走神。

    葉昭氣得眼角直抽,惡笑道:「身為家眷,擅闖軍營,應打軍棍。」

    夏玉瑾毫不在乎,「呸!軍法不准帶家眷,指的是妻子兒女,我是男人,不在此例!」他雖有怨氣,也有主意,卻知自家媳婦的脾氣比牛更倔,決定的事情難以更改。他琢磨片刻,心生一計,抬頭後已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撫慰道,「你保的是夏家的江山,大道理我怎會不懂?若是迫不得已,我也同意你放棄孩子的決定。可是軍隊裡哪有專給婦人看孕事的大夫?就憑那庸醫的下三濫手段,沒事都變有事了。我特意從上京帶來了婦科聖手呂華言,路上相談,他說女子懷胎若好好調理,四五個月後就會平穩。踏雪和你多年默契,跑得甚穩,你衝鋒時衣服穿厚點,護好腹部,用輕些的武器,注意動作,別大彎腰,別從馬上摔下去就好了。」

    東夏採取拖延之計,戰事至少是一兩個月後才會爆發。

    只要有一線希望,沒有母親願意犧牲自己的孩子。

    葉昭算算懷孕日期,怦然心動,急宣呂大夫。

    夏玉瑾一溜煙跑去門口,把呆呆站在外面的呂華言叫進來,悄悄威脅:「知道該怎麼做嗎?」

    呂華言很想哭,左邊是活閻王,右邊是混世太保,一個是皇帝倚重的大將軍,一個太后寵愛的郡王爺,都是一個指頭能捏死人的角色,他小小平民百姓,那邊都惹不起,權勢欺人,怎麼辦?

    走入將軍營內,對上兩夫妻焦急而期待的目光,和他每天把脈看病的平凡夫妻也沒什麼兩樣,伸指把脈時,覺得此胎頗不穩,心裡沒十分把握,不敢告知。

    夏玉瑾敲敲桌子,暗示:「別忘了,你只是個大夫,少折騰,快點。」

    呂華言頓悟,身為大夫,他只有救死扶傷的職責,沒有肩負天下興亡,軍國的職責。

    他要保住葉將軍的孩子,至於保住這個孩子後戰事出現問題,是郡王和將軍要承擔的責任,與他無關。如果為戰事放棄保胎,南平郡王找庸醫算賬,可是天經地義的理由。

    而且……

    葉將軍看上去對懷孕一竅不通,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就好。郡王在後宅長大,瞭解的事情不少。而且他在路上問七問八,打聽懷孕的各種事宜,怕是早有準備,很難騙過去。

    呂華言深深地看了眼郡王爺。

    夏玉瑾回他個「不聽話就滅全家」的眼神。

    呂華言立即做出決定,含笑對葉昭道:「將軍別擔心,胎兒現在是有些不穩,並非無藥可救。待會我給你開個方子,針灸幾針,好好保養些日子,足四月後,就會漸漸穩下來。只要注意別落馬,別受傷,保護好腹部,上陣衝鋒不成問題。」

    葉昭大喜:「如此甚好,甚好,可是萬一……」

    呂華言想了想:「前陣子宮裡華貴人不慎落了胎,保養兩天也能勉強出來請安,將軍身體好,強撐也不是不行,就是怕落下病根。」

    葉昭不怕痛,也不在乎病根,她估算了一下形勢,以柳惜音的意思,戰事應在兩三個月內。普通戰役,她可在中軍指揮,不必衝鋒在前,決戰時,主帥衝鋒主要是為了鼓舞士氣,只要她能帶頭衝在前面就夠了。交戰之時,不單打獨鬥,挑選武藝高強的親兵在側相助,未必拿不下戰局。實在不行,放開手腳拼,落了胎兒,隔兩天再打就是。

    夏玉瑾趁熱打鐵,花言巧語,連哄帶騙。

    她思前想後,推算許久,尚有憂慮:「連日休養,軍中已猜疑我可能有孕,若讓東夏知曉,必趁機進攻,攻我弱項。」

    夏玉瑾胸有成足道:「區區小事,交給你男人吧!」

    行軍打仗他不行,可是他有一群從上京帶來的忽悠騙人大行家。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6 PM

111.誰入地獄

    江北,寒山古廟,清晨老僧走上鐘樓,合掌,敲響一百零八聲銅鐘,數百和尚隨著鐘聲而起,湧入正殿,在香燭繚繞,寶相莊嚴中,手持木魚,開始一天的早課,

    主持屋內的蒲團上,端坐著三個人,為首是寒山古廟的主持慧覺大師,年逾花甲,鬚髮皆白,他在晨鐘聲中,口念法號,對面前坐著的兩個和尚歎息,輕念:「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炕,願成佛,度眾生。」

    年輕些的和尚手持念珠,雙眼微閉,如老僧入定,氣淡神閒道:「殺一人救百人,為行菩薩道。」

    年長些的和尚卻是滿臉暴戾,在蒲團上扭動著身子,坐立不安,東看看佛像,西看看菩薩,口裡嚷嚷道:「老子作惡多端,早在閻羅地獄十八層掛了號,再怎麼著也不能把我丟去十九層吧?」

    慧覺大師歎息道:「福祿天定,祈王貪心不足,妄改天命,禍害生靈,為大過。你們並非佛門中人,卻是國士,如今與佛相交一場,望此去沙場,心念蒼生,心存慈悲,莫讓黎民百姓流離失所。」

    年輕和尚雙手合十,再拜:「大師相救之恩,胡青謝過。」

    年長的和尚摸摸光頭,呆了半刻,立即跪下,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老虎也謝過大師了!」

    慧覺大師看看天,揮手道:「是時候了,你們去吧。」

    江北富饒安定,百姓安居樂業,今上英明賢德,他雖是出世之人,也不願意看見祈王為私慾謀反,挑起天下戰火,當這支被火燒傷的落魄軍隊來敲寺門,他與為首年輕人詳談後,毅然收留了大秦的將士們,並讓全寺僧人冒險打掩護,提供協助。如今,是重新送他們回修羅場的時候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深深看了眼離去的兩條背影,緩緩閉上眼,彷彿與世隔絕,「阿彌陀佛。」

    出去城裡化緣的小和尚跌跌撞撞來報:「胡施主!秋施主!祈王有動靜了!他派出一支上百人的部隊,往東邊去了!」

    「東邊?是東夏人佔領的地盤吧?」秋老虎興奮起來,「那隻老兔崽子總算憋不住了嗎?死狐狸!你再不動手,老子可憋不住了!你就行行好,讓我去砍人吧!」

    他充滿熱情的眼神把小和尚嚇得退了幾步,默念好幾句佛號壓驚。

    胡青用小樹枝在地上劃了幾下,默默思考,並不理他。

    秋老虎忍無可忍,指著自己腦袋,痛心疾首道:「那東夏狗賊放火,要不是你帶著大家淋上水,往火最大的地方沖,老子怕是連命都沒了,嗤嗤,倒是沒想過衝過火牆沒幾步,能燒的東西都燒完了,倒是沒有火,可惜來不及通知太多兄弟……這筆賬,無論如何都要算!如今葉將軍出山,打了勝仗,封鎖線風聲沒那麼緊,咱們快去和將軍匯合!干翻東夏狗賊,我還急著嫁閨女呢。」

    「不,我們不急著和將軍匯合。」胡青丟下樹枝,緩緩站起,「有風聲說東夏要和大秦和談,祈王怕是坐不住,這批使者很可能是去商談這個問題的。」他環胸而立,嘴角有抹狐狸般的笑容,「大好機會,咱們怎麼能不去給他們添點堵呢?」

    秋老虎腦子裡謹記臨行前葉將軍的交代「一切行動聽軍師」,不假思索,點頭如搗蒜,問:「老子的命是聽你話弄回來的,你說什麼是什麼,要給誰添堵,咱就給誰添堵。」

    胡青問:「秋將軍,我們百把人對上他們百把人,你帶隊,截個道有勝算嗎?」

    秋老虎得意地拍著胸脯:「老子做將軍技術臭些,做土匪是數得上號的!劫道小事,嘿嘿,那是本行!只要軍師吩咐,保管一個活口都不留!」

    胡青笑瞇瞇:「如此甚好,甚好。」

    秋老虎恨道:「那群雜碎把老子的頭髮眉毛都燒沒了!還賠上把大鬍子!深仇大恨!他們非得用腦袋來還!」

    胡青繼續笑瞇瞇:「你沒鬍子斯文些,聽說有些寡婦就愛這個調調。」

    「滾!」秋老虎給小小堵了下,他衝入寺中,沖那群隱藏混雜在和尚群中,每天吃齋唸經閒得蛋痛的百餘將士振臂高呼,他們應聲而起,換上土匪打扮,磨掌擦拳,隨著將軍呼擁而去。

    那廂,祈王聽聞和談之事,坐立不安,雖說有利益相關,也擔心東夏那群狼崽子,為了利益轉手出賣自己。他思前想後,決議派出手下幕僚與干將,持手諭和信件,前往江東東夏營地,與東夏王相談。未料,狹道內,在使者團毫無察覺的時刻,一支窮凶極惡的土匪軍隊,從天而降,個個禿頭,個個彪悍,看見他們簡直雙眼冒火,帶著削髮斷須的深仇大恨,出手狠辣,見人殺人,見鬼殺鬼,殺得他們哭爹喊娘。

    胡青後方運籌帷幕,分兵堵住幾條退路,不留任何逃生餘地。

    惡戰屠殺,整整殺了一個多時辰,地上橫七豎八,一地屍骨,血流成河,秋老虎一屁股坐在車轅上,一邊搜索金銀一邊朝慢悠悠從隱蔽角落走出來的胡青炫耀:「想當年,老子做土匪的時候,可不是蓋的!嘿,這個珊瑚盆栽不錯,順回去給俺女兒做嫁妝吧。」

    「東西統統放下,這可是送東夏的大禮,」胡青在屍體中找出為首者,伸手在對方衣衫裡細細搜索,翻出封打著火漆的密信,拿出根銀針,熟練地不留痕跡挑開,翻看後笑道,「他果然坐立不安,要求東夏不要停戰,繼續和大秦對著干呢。」

    秋老虎抱著大堆金銀,懵然:「接著呢?」

    胡青托著下巴,「內疚」道:「祈王那麼憂心忡忡,我們還殺了他送信的使團,多不好?總得有人幫他把信送去吧?」

    秋老虎還是不懂。

    對牛彈琴,面對完全不擅長用計謀的單純傢伙,胡青知音難求,唯一聲歎息,把暗示換做明示:「讓兄弟把屍體上的衣服剝下,身上的腰牌收起,洗洗穿上,再把屍體埋了,我們出使東夏,會會東夏王去。」

    秋老虎大喜:「懂了!」

    胡青安排幾個伶俐的士兵換上百姓衣服,奔赴大秦軍營給葉昭送信,自己帶著秋老虎與一眾將士,換上祈王府的服飾,帶上祈王府的腰牌,模仿祈王筆跡,邪惡地給信件添了幾個字,重新封號,然後浩浩蕩蕩,開往東夏軍營。



112.人不畏死

    江北有帶巾幘的習俗。

    冒牌使者隊伍走了數日,途徑洛商城郊時,胡青派人進去買了些假髮和巾幘,再小心改良,細細貼在大家的後腦勺和鬢角,穿戴起來,其餘冒充祈王府士兵的武將們則帶著頭盔,看起來也似模似樣。

    胡青長相平凡,地位低微,與東夏使團沒什麼交集,不必擔憂。

    秋老虎摸著腦袋,很不安:「伊諾狗賊是見過我的。」

    「別擔心,你蹲後面守衛就好,等我們查探完軍情就回去見將軍,」胡青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拍拍他肩膀,壞笑道:「嘿嘿,就憑你現在這幅尊容,就算伊諾皇子有斷袖之癖也不會盯著你的看。何況那臉又黑又粗的大鬍子沒了,沖天眉毛也沒了,身材吃齋餓瘦了一圈,現在看起來敦厚又老實,回家怕是連女兒都認不出了。」

    秋老虎想起那把蓄了多年,代表著威嚴的寶貝鬍子,陣陣心碎,唾道,「禿狐狸,自己長不出幾根鬍子,心生嫉妒,到處擠兌人……」他罵了幾句,見胡青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裡收女婿的野心還沒死,萬一得逞,哪有岳父罵女婿醜的道理?他思前想後,終於甩開手去,眼睛卻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次,琢磨著能不能走將軍的門道,弄個什麼賜婚回來,把兩個女兒一塊塞過去。

    胡青打了幾個寒顫,繼續做準備功課去了。

    於是,東夏陣營,眾將看見了一位對蠻夷之地傲慢輕蔑,充滿迂腐名士作風的胡先生,雖說禮數齊全,可說話聲音裡有說不出的刺耳,表情噁心得讓人恨不得立刻拖出去揍。胡先生卻似乎看不見這群蠻子厭惡的目光,大刺刺地將用大秦與東夏文字書寫的信件遞上。

    大秦開出的和談條件裡包括將祈王交出。

    祈王得知消息,略有焦慮,字裡行間裡有些迫切,前面的書信寫得還算客氣妥帖,信件結尾處,他卻叮囑:「大汗所托軍糧由孫小將軍押運,因籌備不及,暫付三成。」

    江北富饒,東夏軍糧食皆由祈王府募集,如今隱隱有挾軍糧威迫停止和談之勢。

    東夏王大怒,將信件摔落地面,拂袖而起:「什麼狗屁東西,祈王癔症嗎?糧食不足如何攻入上京?!」

    上批軍糧送出不久,下批軍糧尚須月餘才會送到。祈王原本書信根本沒提此事,胡青笑瞇瞇:「雖是同盟,但前陣戰事節節敗退,東夏主動提出和談,王爺難免憂心。」

    東夏王啞言,又不好當眾說出緩兵之計,臉色變了幾變,頗為難看。

    柳惜音在旁奉酒,急忙靠近東夏王,捏著他肩膀,笑道:「舉兵事關身家性命,祈王也是害怕,大汗只要去信,和他說清楚便好。」

    胡青早知柳惜音流落東夏人之手,葉昭擔憂,此行除挑撥離間和刺探軍情外,還想找機會看能不能將她救出。原以為柳惜音是聰明人,會趁機配合他演戲,沒想到對方不但沒裝陌生人,還時不時用熟絡的目光笑著看他,引起許多將士的注意。甚至開口為祈王找借口開脫,將東夏王的怒火生生壓下來。

    祈王與東夏勾結,是害死她舅舅的仇人,她為何不幫自己,而幫祈王?

    胡青是極聰明的人,腦子裡瞬間轉過幾百個問題,轉向一個最可怕的答案。

    門外傳來陣陣喧嘩聲。

    胡青皺眉,知是自己的佈置開始運轉了。

    雖然東夏不重禮儀,但在大秦使者來訪時喧嘩,很削東夏王的面子,他召親衛吩咐:「去看看發生何事。」

    親衛出去,迅速轉了個圈回報:「是祈王派來的使者帶的人,與外頭的小兵起了口角,那人氣力好生了得,發起橫來,竟揍了那小兵一巴掌,還罵罵咧咧的,幸好左右把他攔下。」

    東夏王怒極,正欲發作。

    胡青立即上前,施禮道:「此人是祈王的食客,武勇過人,素有俠義之名,頗受倚重,此行是護衛,只是生性暴躁放蕩了些,得罪大汗,望大汗恕罪。」

    東夏王重重哼了聲:「敢在東夏地盤鬧事,就不怕死了嗎?」

    胡青笑道:「大汗是豪邁之人,應知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同盟乎?」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有一定的遊戲規矩,其中就有「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默認規則。除非雙方已徹底撕破臉,絕無挽回餘地,用斬殺來使來表達對抗決心,否則都不會殺死送信的人。祈王與東夏尚屬同盟,東夏王還惦記著對方的糧食,就算要撕破臉,也不會在這時候做出殺雞取卵的小事。何況被打的是個低賤小兵,不是部族首領,不值得為此鬧翻。

    胡青再道:「此人舉止荒誕,回去後必讓祈王重重罰之。」

    柳惜音也在旁邊幫腔笑道:「原來是個莽夫。」

    東夏王猶豫片刻,吩咐:「去抽他十鞭子,讓他滾!」

    胡青含笑謝過,離帳而出。

    秋老虎練得是硬功夫,渾身金剛護體,他挨完鞭子,不痛不癢地拍拍破損的衣服,還用不太熟練的東夏話嘲笑執刑士兵:「還說是東夏勇士,看你們這兩下子,不過如此。」

    其餘祈王府士兵看著他們的目光,充滿鄙夷。

    東夏士兵氣得臉紅脖子粗,對祈王使者團的態度,又惡劣了三分。有東夏部族首領知道此事,勃然大怒,紛紛慫恿東夏王,直接去挑了那個不長眼的懦夫,把土地搶到手,不需受制於人。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紛紛附和,大皇子更是叫囂:「把那隻手無縛雞之力的大秦豬玀殺了,糧食都是我們的,還用得著看他臉色嗎?威脅!我呸!」

    伊諾皇子反對:「祈王熟知江北事務,積威厚重,又有江東江北幾個世家支持,我們也需要傀儡來暫時控制局面,眼前戰局受制,在和談中輕率將他交出,也換不到什麼好處,不是殺他的好時機。」

    大皇子恥笑:「弟弟菩薩心腸,任由廢物放肆。」

    伊諾皇子怒:「怎可輕率行事?!」

    東夏王看著兩個武勇能幹的兒子爭執不休,隱忍不發。

    入夜,柳惜音步入胡青的帳篷,遣開眾人,盯著看了半晌,冷道:「迅速離開,去該去的地方,別胡亂插手我的事。」

    胡青狐疑地看著她。

    柳惜音臉上沒有表情:「機會將至,沒時間了。」

    胡青輕飄飄地岔開話題:「你身為姬妾,夜半私赴男人,不怕被人看見?」

    「看見又何妨?」柳惜音滿不在乎,「我身為祈王府出來的女人,來看一眼祈王派來的使者,認識的老熟人,又有何妨?撒撒嬌就過去了。」

    胡青聰明,猜透她的打算,暗自心驚:「明明還有生機,你何苦要將自己置入萬劫不復之地?」

    柳惜音笑得陰森,沒有月色的夜晚,搖晃的燭光照耀下,他就好像地獄裡回來索命的魂魄,她一語雙關道:「什麼生機?我已在萬劫不復之地。」

    胡青臉色陰沉,看著南邊,暗示:「你表姐會內疚的。」

    「她?」柳惜音笑了,強硬的表情柔和下來,眼裡流露出三分如水般溫柔,她低下頭,用最多情的聲音道,「讓她生生世世忘不了可憐的柳兒,時時刻刻念在心上,豈不更好?」

    說完,她決然而去。

    胡青留在原地,看著一閃一晃的燭火,搖頭歎息。

    他知道柳惜音漂亮的皮相下是比火還烈的執拗性子。

    只是沒想到,此女的圖謀,比他想的更狠,更絕,更毒。

    人不畏死,天下無敵。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7 PM

113.李代桃僵

    為了柳惜音,胡青改變了自己的策略,帶著情報,果斷離去,半道奔赴大秦軍營。

    大秦軍營,葉昭身上四個多月的胎兒,肚子還不算很顯,孕吐在調理下,也沒那麼嚴重了。她在和談其間,穿著寬鬆的袍子,強打精神去訓話,將事情勉強遮蓋下去,只有身邊幾個親兵知情。

    沒有胡青這個腹中蛔蟲,其他幕僚葉昭用得都不順手,文書處理的速度慢了許多。

    她喝完苦藥和孕婦養身補品,看著久久沒有動作的北方,心裡莫名煩躁,她處理完公文,扭扭酸痛的脖子,終於想起夏玉瑾,發現不在身邊,便移步帳外去找,卻見他穿著身樸素的皮裘,和她沒當值的親兵們混成一團,圍著火堆,盤坐地上,高聲說笑。

    夏玉瑾素無架子,在市井混得風生水起,吃喝玩樂,品酒賞美,樣樣精通,又慣會哄人,和這群當兵的老大粗在一塊,隱姓埋名,憑著滿口髒話,金錢鋪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竟頗投緣。

    「安小兄弟,你看起來細皮嫩肉的,為人還頗豪爽啊!」

    「來來來,再講點如何賭錢必勝的招數。」

    「安兄弟,你在南平郡王府是做什麼的?」

    夏玉瑾神秘兮兮地笑兩聲,用唇抿抿酒,「你們猜?」

    將軍身邊的親兵多數是漠北或江北人,對上京事情不太瞭解,對夏玉瑾的荒唐事跡聽聞不多,大家一塊兒開動腦筋,努力地猜。

    「管事的兒子?!不對啊,花錢太大手腳了。」

    「長得那麼美貌,有那麼有錢,該不是……是郡王爺的兔兒爺吧?」

    沒等夏玉瑾噴出來,有人狠狠敲了那個亂說話的傢伙一巴掌,仗義怒道:「安兄弟好色本性乃吾輩翹楚,明擺是喜歡婦人的,什麼兔兒爺不兔兒爺的!別胡說八道!」

    夏玉瑾略略鬆了口氣,另個士兵偷偷摸摸湊過來,附耳問:「千里迢迢,不怕危險奔來,聽說郡王爺是個不成器的,你和葉將軍看著挺親密的,該不會是……是將軍的面首吧?!」

    葉昭氣得眼皮直跳。

    夏玉瑾大笑起來,半晌後,嚴肅道:「嘿嘿,說不準我是個皇親國戚呢?」

    「你就吹吧!」將士們表示深深的不屑,「就憑你這無賴潑皮的德性,還皇親國戚呢?我都能做玉皇大帝了。」

    夏玉瑾摸摸鼻子。

    假作真時真亦假,偽裝的真諦在氣質,他這般無賴模樣,大伙寧可相信他是戲子,也不肯相信他是郡王爺,否則太破壞自己在戲文裡看見的皇家形象了。

    眾人三番四次逼供之下。

    夏玉瑾「無奈」承認:「我是安王府安大總管的兒子,父親嫌我不成器,讓我出來歷練番。」

    宰相門前三品官,連貼身侍女都是嬌生慣養的主,所有答案得到完美解釋。

    大家滿意了,紛紛拍他腦袋:「臭小子!叫你唬我們!」

    夏玉瑾給拍得差點栽地上去了。

    葉昭遠遠看了會,默不作聲地回去了。

    夏玉瑾沒有打過仗,也沒讀過軍書,但他也不會仗著自己身份指手畫腳。他能恪守本分,將戰事交給媳婦去處理,所有將士們說話無論對錯,統統贊同,絕不多說半句。

    他只管葉昭和兩位大夫的行動,大到探討治療方法,掩護葉昭的身體狀況,小到每次熬藥用火,藥渣處理,他統統參與,不肯鬆懈半分。

    閒暇無事,他便和親兵們套近乎,學學騎馬,玩玩刀劍,或者逗逗媳婦開心,免得她原本就不算好的脾氣在懷孕後變得更差。

    夏玉瑾嬉鬧著,腦子卻快速思考。

    紙怎能包得住火?呂大夫與老王軍醫頻繁出入將軍帳營,再加上她托詞公文繁多,沒有練武的行為,引來無數流言,許多將士紛紛猜測,東夏的探子也在探頭探腦,試圖打聽出葉昭患了什麼病,也開始有人猜疑將軍是否懷孕。

    笑鬧聲中,營地外傳來陣陣喧嘩,他跑過去,探頭一看,卻見一行大光頭在陽光下散發這陣陣耀眼光輝,為首光頭正是秋老虎,後面跟著胡青等人,與他們相熟的將士紛紛上前,笑中帶淚,狠揍對方:「真他娘的居然沒死!果然禍害!」

    紛亂的腳步聲,葉昭已衝到軍前,她吃驚片刻,立即上前,左手扶著秋老虎,右手扶著胡青,用力按了兩把,辨明真偽,然後大笑道:「好!好!好!」

    秋老虎立即回握。

    胡青眼淚都要飆了:「兄弟們,輕點!將軍,你別按了,知不知道自己手勁大?」

    葉昭訕訕收回手:「今夜要設宴為兄弟壓驚。」

    「爹!」秋水比閃電更快地衝過來,不敢置信看看秋老虎的腦袋,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秋老虎又驚又怒:「死妮子!誰讓你上戰場的!看老子不抽死你!干!你爹死了,你倒胖了?!淡定!夠淡定!不愧是我女兒!」

    秋水抱著父親,嚎啕大哭。

    現場歡聲笑語,吵鬧紛紛。

    葉昭親攜兩死裡逃生的得力干將,步入軍營。

    夏玉瑾左看看右看看,發現媳婦高興得忘了自己,趕緊跟上。

    葉昭遣開眾人,只留下幾名親信,細問他們逃生的經過。

    秋老虎立即天花亂墜,把軍師的神機妙算亂誇一通,說得口沫橫飛,只差沒把胡青說成天神下凡了。沒人相信他亂說,葉昭回頭看胡青。

    胡青笑道:「當年嘉興關火燒,我與你曾從烈火中突圍,也是用井水淋濕全身,然後衝向火牆,拼過那段火牆,無可燒之物,火自然熄滅。伊諾重兵主要守的是無火之處,秋將軍神勇過人,帶的又是精銳,大家拼上一把,便突圍而出了。可惜當時聲音吵雜,場面混亂,喊叫聲傳不出去,大家紛紛撤退,身邊沒多少人願意相信我的話,否則活下來的,不止那麼少。」

    秋老虎心有餘悸:「臨行前,將軍讓我事事聽軍師的話,老子橫下心來,果然沒錯。」

    秋水還在嗚咽不止。

    葉昭安慰:「活著就好,正是用人之時。」

    胡青又將在東夏陣營看見柳惜音之事說出:「大皇子與伊諾皇子勢成水火,柳姑娘讓我趁早撤離,她已胸有成足,只待最佳時機發動最後的挑撥,等東夏軍營大亂,我們可趁機攻之。」

    葉昭沉道:「知道。」

    胡青提醒:「柳姑娘有以身殉國的打算。」

    「殉她奶奶的!」葉昭暴起,轉了兩圈,忽問,「江北運那麼多糧食去江東,聲勢浩蕩,全是山路,你可知線路?」

    胡青笑瞇瞇:「知道,我試探東夏王口吻,應該是一個半月後有糧食運去,以柳姑娘聰慧,必會在糧食運到前動手。」

    葉昭指著沙盤,問:「先把祈王的運糧隊伍打下,截斷交通要道,派精兵扮作祈王運糧隊伍,混入城中,裡應外合,打開城門,可行?」

    胡青道:「運糧軍隊停在東夏營地城外,然後換上東夏的士兵押運,怕是不好混。」

    葉昭道:「攻下運糧隊伍,往糧食內摻雜大量沙子,東夏檢查糧食的官員無法交代,爭執之下,必召見運糧官等人回城責問。此時率軍攻城,趁大亂之際,打開城門,順便將柳姑娘劫出來。」

    秋老虎叫:「好!多攙點沙子,白賺糧食!」

    胡青遲疑道:「觀柳姑娘言行,怕是寧死也不會走。」

    「她願不願意有什麼關係。」葉昭根本不考慮這個小問題,擺手道:「只要還有一線希望,用什麼手段都可以,就算打斷她的腿,也要把她從那個鬼地方拖出來!」

    夏玉瑾點頭:「好死不如賴活,誰知道她是誰?隱姓埋名,換個身份,換個地方,憑她的家財萬貫,美貌過人,又有王府撐腰,挑個合適人家,照樣嫁人。」嫁誰都行,只要不嫁給他就好。他直覺以柳惜音的狠辣隱忍招數,自己的無賴流氓套路是拼不過的,娶進門,他可能會倒血霉。所以欽佩之餘,很有危機感。

    議論中。

    門外,呂大夫匆匆跑來,額上掛著大滴汗珠,看看環境,發現幾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趕緊將郡王拖出去,附耳道:「有人偷偷動了藥箱裡藏著的安胎藥物,形勢不妙,將軍有孕的事情很快就要散播出去了,怎麼辦?」

    夏玉瑾笑道,「放心放心,葉將軍的責任是保衛家國,我做丈夫的責任是保衛媳婦,這種危機早有預備,馬上就能解決。」他沖帳內,朝秋水揮揮手,將她叫出來道,「上次和你說的事,正是萬中挑一的好時候。」

    他帶著秋水回帳,將葉昭懷孕之事說了一番。

    胡青挑挑眉,秋老虎嚇得虎目圓瞪。

    未料,他寶貝女兒跪下,決然道:「我早於郡王議定,若事情有敗露跡象,就對外宣稱,懷孕的是我。我這陣子吃胖了一圈,並在身上纏了白布,用寬鬆衣物遮掩,呂大夫也教了我孕中反應,足以冒充過去。」

    葉昭皺眉:「女子清譽寶貴,不可!」

    夏玉瑾:「別那麼固執,事有從權啊,現在宣佈此事的形勢比我預想中更好。」

    「不成不成!」秋老虎低吼著,他揪著夏玉瑾的領子罵道,「去你媽的,胡說八道什麼!老子家的黃花大閨女還沒嫁呢!無論如何都不行!」

    夏玉瑾笑瞇瞇,拍拍他的手,指指胡青:「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本王是幫你那嫁不出的閨女呢。」

    秋水的臉瞬間紅了,她結結巴巴道:「這……這和最初說的……」

    胡青頓覺不妙,正想開溜。

    可惜晚了一步。

    天雷勾動地火,十八道雷電劈下,滿天神佛庇護,文魁星降臨,大智慧菩薩附身,秋老虎這輩子沒有一刻像此刻那麼聰明,那麼清醒,他環視四周,把所有未婚男子一一掃過,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認定的最佳女婿領子,在大門外,當場開罵:「臭小子!居然偷偷搞大我女兒的肚子!快給老子負責!不馬上三媒六聘娶回去!老子就打破你的頭!」

    暴怒的「岳父」吼聲,響徹三軍,人人震驚。

    日日打雁終被雁啄眼。

    胡青欲哭無淚。



114.弄虛作假

    秋老虎的官位在平民百姓眼裡還不錯,在上京這種達官貴人雲集的地方,要不是背後還有南平郡王府勉強撐腰,沒人將他放在眼裡。他的土匪出身更遭人詬病,徒有武勇,目不識丁,滿身鄉土氣,當官規矩七竅只通了六竅,處處被人鄙夷,他聽不懂人家咬文嚼字的嘲諷,看對方表情和氣,真當人家是誇他,鬧出更多笑話。

    漠北大勝,剛剛回來之際,也有幾戶官職較低的人家,願意娶他的女兒。或是借秋華秋水的悍名管教吃喝嫖賭的子弟,或是用不得寵的庶子來攀附頗受皇帝欣賞的新貴。媒婆欺他家沒主母,將對方誇得天花亂墜,胡青勸秋老虎:「鄉下嫁閨女都要看對方是不是種田好把式,怎能不打聽清楚?」秋老虎聽話,跑去一查,發現他的好女婿人選裡一個好男風的,一個有花柳病的,一個快死的,一個賭盡家產的,一個淫遍全家侍女還打死媳婦的……

    寶貝閨女被作踐得連地底泥都不如。

    秋老虎氣得鼻子都歪了,當場把那官媒給提起丟出了將軍府,在家整整罵了三天,非要給女兒找個品貌雙全,真心待她的好夫君不可。

    可是,他的女兒就連最破落最荒唐的人家,都不願娶了。

    秋華秋水自幼跟葉昭從軍,沒有母親教導,半點賢良淑德都不懂。她們走遍萬水千山,看過浩淼荒漠,孤煙直上,睡過茂密叢林,打過狼群,砍過蠻人,身邊都是鐵骨錚錚的軍漢,養成天地浩蕩,心胸開闊的性子,更有葉昭在身邊做榜樣,哪裡看得上悲風傷秋的柔弱公子哥們?

    自官媒介紹來那群窩囊廢後,她們早已心灰意冷。

    當秋老虎的死訊傳出後,她們連唯一的娘家都沒有,更沒有嫁出去的可能了。

    所以,夏玉瑾和秋水商量為葉昭的懷孕打掩護,她想也不想就應了下來。最初兩人商量把「孩子」算在夏玉瑾頭上,待回京後,秋水就嫁入南平郡王府為妾。夏玉瑾感其恩情,負責照顧她一輩子,她也全了跟在將軍身邊的心願。

    未料,秋老虎和胡青沒有死,平安歸來。

    夏玉瑾瞬間改變了主意。

    秋水是好女孩,讓她卑微為妾,空守一輩子,哪有嫁個好人家強?更何況,秋老虎想要胡青做女婿的狼子野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於是,事情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完美結局。

    大秦軍營內,秋老虎正氣勢洶洶地拿著狼牙棒,當著無數人面,將胡青「先奸後娶」的醜事罵得口沫橫飛。

    夏玉瑾口若懸河,將胡青醉酒後玩弄女子感情的事情說得活靈活現,然後抹著眼淚說:「胡參將酒醒後,本來不想聲張,偷偷把秋水妹子娶回去,可還沒來得及三媒六聘,就上了戰場,卻傳來死訊,還屍骨無全。秋水妹子聞訊,差點哭暈過去。千里迢迢要來江北,為父親和夫君復仇,沒想到卻發現有了身孕,真是可憐啊,葉將軍給郡王府寫信,讓人送藥物和大夫來,將她帶回去,但大夫說她胎不穩,不宜顛簸,兩相為難中,幸好老天憐見……」

    胡青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幾年打仗相處,他知道秋華秋水雖然脾氣臭了些,可是心地善良,是對好姑娘,如今看著她為維護葉昭的身體,維護戰局穩定,清白盡毀,怎能坐視不理?無奈之下,只能乖乖磕頭給暴怒的泰山賠罪,承認莫須有的錯誤,發誓馬上就把他女兒娶進門,給個交代。

    秋老虎平白撿了個好女婿,罵著罵著,嘴角又要咧到耳根去了。

    夏玉瑾趕緊捅捅他的腰,讓他把歪了的嘴角正回去。

    葉昭本想罵夏玉瑾的胡鬧之舉,可是轉念一想,胡青重情重義,顧家,有責任心,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子,倒不如將錯就錯,於是附和眾人,黑著臉,把胡青一頓呵斥,然後轉頭算著他出征的日期,讓秋水在腰際多纏幾塊白布。

    秋水纏玩白布,將遮掩的寬大衣袍換下,露出有孕的肚子,緩緩走出來,先看看父親,又看看胡青,心裡百感交集。

    她以前和姐姐在軍營裡,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事,胡青都會幫她們想點子,出主意,每次都會化險為夷。胡青雖是讀書人,卻不迂腐,身子骨也強,騎得了馬,拉得動弓,上沙場也能砍上兩個腦袋,在她們眼裡,比那窩囊廢南平郡王強了至少上百倍。所以葉將軍嫁了夏玉瑾,沒嫁胡參將,她們兩姐妹鬱悶了很久。

    可是,如今……

    那麼好的胡青要娶她,娶粗魯不識字,做不好女紅,廚藝治家樣樣不通,到處丟人現眼的她,實在太委屈了,會被笑話一輩子的。

    秋水想著想著,眼淚就下來了。

    秋老虎罵得興起,忘了初衷,只當眼前真是採花賊,手裡狼牙棒舉起,差點落下。

    秋水知父親是個莽的,嚇得衝上去,抱著他的腿,哭道:「阿爹,孩子不是胡參將的,你別打他。是女兒不孝,女兒水性楊花,紅杏出牆,朝三暮四,亂七八糟,勾搭野男人,養私生子,女兒給阿爹蒙羞了,你不要錯怪胡參將了。」

    「女兒你別說傻話啊!不是他還能是誰?!」秋老虎急了,過了這村沒下店了,按他腦子裡的鄉下風俗,賴不上這隻狐狸,女兒養了私生子,回去不是浸豬籠就是要出家了,「這頭死狐狸,就算爹拼上這條命,也要他負責不可。」

    「我自是負責的,」胡青看著淚漣漣的秋水,不似往日凶悍,心裡軟了三分,他起身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柔聲道,「秋水妹子有情有義,我胡青又怎是負心寡義之徒?定娶你過門是福氣,定當永生不負。好妹子,你莫跪了,小心肚內我們的孩兒。」就憑她捨得為戰事犧牲清白的勇氣,就值得任何一個男人娶。

    秋水愣愣地看著他。

    秋老虎忍著歡樂,板著臉道:「罷了罷了,女大不中留,便宜你個臭小子了。」

    他回頭又開始唉聲歎氣,為何秋華那死妮子沒跟著來呢?

    否則能給胡青塞倆!

    當夜,葉昭主婚,擺下簡單宴席,讓兩人拜了天地。呂大夫繼續搖著腦袋說秋水的胎不穩,不能車舟勞頓,於是胡青便十二時辰跟在她身邊服侍。

    夏玉瑾看著他們夫妻恩愛,心裡酸溜溜的,他媳婦在身邊不能碰不說,就連照顧肚子裡貨真價實的孩子也要偷偷摸摸。

    婚事辦完,葉昭問他:「光是此出,還不足以壓下全部謠言吧?」

    夏玉瑾收回心神,朝來到江東就一直愁眉苦臉的蟋蟀打了個眼色,笑道:「明天開始,你繼續拿著大刀去練武。」

    葉昭皺眉:「呂大夫說那把刀太重,舞動起來,不太方便,讓換輕便點的武器,不如練劍?」

    夏玉瑾狡猾道:「輕飄飄的劍,哪有說服力?」

    葉昭愕然。

    片刻過後,蟋蟀和劉三郎等人一起,氣喘呼呼地將那把八十八斤的大刀扛了進來。

    夏玉瑾單手接過大刀,拋了一下,在空中耍出兩個刀花,笑嘻嘻:「媳婦,這刀我玩得可好?」

    葉昭看得眼都直了。

    一個多月不見,她那瘦弱無力的男人是吃了菩薩給的靈藥,變神仙了嗎?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8 PM

115.傾家蕩產

    夏玉瑾將大刀遞給她。

    葉昭對所有武器的份量都熟悉,她伸手去接,沒想到看似沉甸甸的刀卻是輕飄飄的,她毫無準備,用力過猛,倒是踉蹌了一下,「這是?」她將翻來覆去查看,處處都是精鐵打造,毫無破綻,便好奇地伸手想去拗一下。

    「拗不得!」夏玉瑾嚇了一跳,趕緊制止媳婦的魯莽行為,解釋,「這武器是上京劉鐵匠的手藝,他手藝極好,還有手鏤空技藝,經常給大戶人家做機關,暗中也會做些這樣的刀具。」

    葉昭驚訝:「這樣中看不中用的刀,怕是砍不了一個腦袋就要斷口,哪能用?」

    夏玉瑾道:「上京能有幾個讓你動刀槍的機會?武將家的紈褲們愛面子,或是想練武時偷懶,或是想在美人面前呈武勇,便偷偷打出這種空心的武器,故意讓幾個人氣喘呼呼地抬著,然後自己輕輕拿起,顯得力拔山河氣蓋世,騙過不少人。」

    葉昭再次掂掂大刀,八十八斤的刀具放在手上十來斤,難怪她男人玩得動,不由感慨:「我就說木將軍家的二小子,哪有那麼大的氣力抬得起五十六斤霸王刀,還道是他體虛力不虛……」

    打鐵的劉三郎賠笑道:「那把霸王刀也是我打的,花了二十多天,用了七八斤好料,將軍喜歡,也給你打一把?只要不磕到碰到,是露不出破綻的。」

    夏玉瑾揮手:「打!將軍手頭上那些重武器,挑幾樣好的,統統打出來!爺重重有賞!」

    誰不知南平郡王出手大方?

    這一趟的收入能頂自己一輩子吃喝。

    劉三郎歡天喜地地去了。

    葉昭得此神兵利器,很是歡喜,她腰肢極細,把腰帶往上扎些,也不太顯,扛著大刀,雄赳赳氣昂昂往練武場跑,當著將士面,指點刀招,將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博得眾人陣陣喝彩。

    將軍的刀,軍中不少人能抬起,但是能舉重若輕的沒幾個。

    看著葉昭拿著大刀和樹葉子般拋來拋去,吼起人來驚天動地,天底下哪有那麼兇猛的孕婦?

    藏在軍中,還抱僥倖心理的暗探,看見這般景色,心都涼了。

    自此,無人再提葉將軍懷孕之事。

    另一方,祈王發現自己派出的信使,遲遲未有答覆,心裡又驚又急,唯恐東夏王見利心起,要犧牲自己,換取利益。葉昭趁機派人混入江北,四處散播東夏與大秦和談的謠言,引得他越發坐立不安,按下糧食發送,再次派人前往東夏報信,報信人再次被派去山區埋伏,重抄舊業做土匪的秋老虎截下,直接送往大秦軍營。

    糧道有重兵把守,混幾個進去尚可,但派部隊強攻,會引起騷動,讓敵人警覺。

    葉昭得訊,皺上眉頭。

    夏玉瑾在旁邊給媳婦挑魚刺,聽了探子匯報,不解問:「為何非要截對方的糧?咱們直接打幾十輛江北的運糧車,弄個假印章和書函,裝上糧食,冒充祈王的送過去就好了。」

    若換個人來提出那麼傻的問題,葉昭非破口大罵不可,但眼前是她心肝上的男人,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好得,就算提出傻問題,也是傻得可愛,於是溫柔解釋:「祈王給東夏運送的糧食不是很小數目,國庫空虛,我們軍糧早已不足,若撥出那麼多糧食給敵軍,自家就沒得吃了。」

    夏玉瑾愣愣地問:「買糧食不就好了?」

    「附近能征的糧食都征差不多了,」葉昭歎息,「我們哪有錢去買糧?」

    「可是……」夏玉瑾傻乎乎地舉爪子,「我有錢啊。」

    葉昭:「這不是小數目,你這是……」

    話音未落,夏玉瑾已經開始在衣服裡掏,左手抓出一把銀票,右手抓出一把銀票,張張巨額,約莫幾十萬兩,回頭還吩咐蟋蟀回去取了個盒子來,打開裡面全是珍珠翡翠寶石,熠熠生輝,照得軍營都亮了。他一股腦都推去葉昭面前,邀功道:「我沒貪污,這些錢裡面有皇上賞的,太后賞的,皇后賞的,貴妃賞的,哥哥給的,母親給的,還有偷偷摸摸坑人弄回來的,以前吃喝都是公中,沒怎麼花。父親和哥哥做皇商多年,積蓄頗豐,分家的時候,母親怕我沒本事養家,在媳婦面前抬不起頭,偏心眼地多給了一大筆,家裡沒養太多妾室兒女,花費比其他王府省很多。來這裡之前,我還叮囑留在上京的管事幫我把古董字畫和莊子都賣了,錢過幾天就送來,怕皇伯父發不足軍餉,你又是與將士同甘共苦的牛脾氣,會讓我兒子吃不飽飯。」

    她男人實在太他奶奶的有先見之明了!

    夠豪邁!夠爽快!那麼多錢不帶皺眉就拿出來!

    她果然沒嫁錯人!

    葉昭天天愁銀子,猛地出現大堆銀票,也不管是官家的還是自家的,能救急就好。

    夏玉瑾很有覺悟:「這仗是給大秦打,也是給我們夏家江山打,我作為宗室,出點錢是應該的。何況我誑了皇伯父,溜來戰場,若是什麼貢獻都拿不出,回去……」想起回去要挨的板子,他就頭皮發麻,屁股發緊,「我傾家蕩產捐錢來戰場,解了皇伯父燃眉之急,媳婦你可千萬給我求求情,讓他少打我兩下子。」

    葉昭抱著銀票不放手:「放心,你是為了護太后的曾孫子,她不會坐視不理的,我讓大家給你說說情,保證你在軍中沒亂來,再給你準備最好的金瘡藥,他應該不至於打掉你半條命。」

    夏玉瑾哭喪著臉:「如此甚好,家裡就留了給僕婦們開銷的一千兩,多一個子兒都沒了。我不知道打仗要多少錢,能拿的都拿了,唯恐不夠花,連你的嫁妝都帶來了,這筆錢你能不動還是別動吧?」

    葉昭豪爽:「嫁妝不就是用來花的嗎?這點小事算什麼?我吃樹皮都行。」

    夏玉瑾摸摸自己嬌嫩的肚子,果斷作出決定:「我想念母親,回去後先往安王府小住吧,母親見到我們平安回來,一定很開心。」

    葉昭果斷同意:「做媳婦也該多去侍候老人家。」

    山窮水盡,還有啃老一途。

    兩個無賴的眼裡露出惡狼般的綠光,猥瑣地笑著。

    遠在上京的安王府。

    安太妃猛地打了幾個噴嚏。



116.前塵往事

  錢有了,糧也該有了。

  葉昭不敢把採購的事情交給夏玉瑾這揮金如土的傢伙,又不能將秘密洩露出去,便把新婚燕爾的胡青抓來,將他趕去幹活。胡青初嘗洞房滋味,秋水又收斂了往日暴躁脾氣,正是你依我濃的好時光,縱使知道顧全大局,但看看嚴肅訓斥他不准沉迷溫柔鄉的葉大將軍,再看看她旁邊剛剛還在給葉大將軍揉肩膀的夏玉瑾,想起他算計自己,心裡有些堵。

  不管算計的結果如何,堵就是堵。

  狐狸豈能吃虧?

  他被添堵,所有人都要跟著添堵。

  於是,胡青趁等待出發之際,招手把小白貂叫來,神秘兮兮地在他耳邊道:「你可知滿城皇親,將軍為何一定要嫁給你?」

  夏玉瑾沉思,猶豫,不安:「她好色?」

  「非也,非也,」胡青一手搭著他肩膀,一手搖搖食指,用最體貼的語氣道,「當年我們提出要解兵權的時候,她可是毫不猶豫就選了你。你想想,將軍至少十幾年沒回過上京,為什麼她會知道你好看?莫非你還以為自己美名遠飄到漠北來了?」

  夏玉瑾想起葉昭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閃閃縮縮,含糊帶過,不由道:「說得是啊,這凶婆娘為啥非挑我呢?奇怪,真奇怪,我得問問她去。」

  胡青笑瞇瞇:「你就這樣問她,她必然不說的。」

  夏玉瑾想起他過往劣行,狐疑地掃了一眼:「莫非你又在給我添堵?」

  「非也,非也,」胡青摟著他肩膀的手緊了緊,「雖然將軍讓我隱瞞此事,但有些事,我覺得你還是知道比較好,過來,等我細細與你道來……」

  葉昭在軍營裡,拿著文書,與眾將商議下次進攻的章程,待會議結束後,忽見她男人旋風似地衝了進來,然後死死地盯著她,眼角泛著淚花,看得她坐立不安時,夏玉瑾撲上來,緊緊握著她的手,深情道:「阿昭,那麼大的事你為何要瞞著我?」

  「瞞了什麼?」葉昭頭皮陣陣發麻,處處都是說不出的詭異,她盯著夏玉瑾那雙白嫩的爪子,沒抽回手,遲遲疑疑問,「我不太明白。」

  夏玉瑾忍住發酸的鼻子:「胡青把所有事都告訴我了。」

  葉昭的頭皮更麻了:「什……什麼事?」

  夏玉瑾感動道:「原來你在邊關多年,一直都記掛著我的身體,打仗途中,還天南地北的到處幫我尋醫問藥,去上京治好我的那個遊方道士的口音聽著是漠北人,胡青說他是你請來的。」

  「有……有這事?」葉昭打著哈哈,正色道,「我和你又不熟,怎可能做這種麻煩事?」

  夏玉瑾搖頭:「胡青與那個道士相熟,是你讓胡青請他來的,胡青已把所有事都說了。」

  葉昭嫻熟推卸:「他又撒謊了。」

  夏玉瑾頓了片刻,搖搖頭:「那個道士來去無蹤,看完病就離開上京了,我們也沒到處宣揚他長著老鼠鬍子小眼睛。所以胡青不可能把他容貌舉止都描述得那麼詳盡,就連他耳朵旁邊有顆大痣都知道。」

  葉昭心裡咯登一下,嘴裡卻硬撐:「編的,狐狸說話你也信?!」

  夏玉瑾歎息道:「阿昭,別撐了,你做的那些混賬事,我都知道了,也原諒你了。」

  事到如今,能把一直懸著的事情解決,很讓人心動。

  葉昭眼珠子又開始微微閃爍了。

  夏玉瑾觀顏察色,繼續道:「雖然以前很是介意,但如今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我討厭胡青那小子,但他有句話說的對,倆夫妻,哪能把秘密憋在心裡?你雖有錯,但也努力改過了。所以我不怪你。」

  葉昭遲疑:「那混小子真把我的事都全說了?」

  夏玉瑾點頭:「說了。」

  葉昭不敢置信地確認:「你一點都不怪?」

  夏玉瑾繼續點頭:「一點也不怪」

  葉昭見他表情很認真,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解脫道:「那麼多年,每次想起往事,心裡就發虛,怕你知道真相後,再也不理我了。沒想到你是心胸如此寬廣的男人,是我小瞧了你。」

  夏玉瑾拍著胸脯道:「老子是什麼人?心胸比大海還寬廣!誰無年少輕狂時?想當年我年幼無知,為和尚書公子鬥氣,還包了全秦河的紅姑娘叫板呢!換現在,我私下整死他就好了,何必那麼張揚?惹得皇伯父動怒,打我板子。」

  高高掛著的心,輕輕放下。

  葉昭放鬆了許多,感慨:「是啊,我小時候也盡犯錯誤,為了在哥們面前證明自己是男人,還溜去青樓喝花酒,現在想想真是丟臉。」更悲慘的是,那群美人兒吃豆腐吃得她坐立不安,還要硬撐面子,貼錢請花魁娘子保守過夜的秘密。

  夏玉瑾感慨:「是啊,滿盤都是錯誤,為了證明自己是紈褲中的紈褲,偷偷摸進般若庵調戲人家太僕家的俏寡婦,被她砸了一茶杯,又被她丫鬟一腳踹到屁股上,不小心摔下山崖,扭了腰腳,回來還被太后罵了一頓,差點把那頭母老虎塞給我了。」更悲慘的是,後來得知那頭母老虎眼睛不太好使,晚上沒看清,還罵了幾聲「賤蹄子」,真不知她看成什麼了。

  葉昭感慨:「是啊,想當年,為了證明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隱姓埋名,跑去黑風寨挑人家寨主,贏了後稱兄道弟,寨主兒子還蠻俊的,武功不錯,性格也不錯,對我百般討好,我還道桃花動了,反正嫁不出,抓個男人來入贅總比出家好,沒想到那傢伙竟是斷袖,呸呸……」她不敢揭穿女兒身,直接拒絕了對方。那傢伙天天死纏,還纏到大門上來了,後來惹她動怒,痛揍了一頓,給父親知曉,雷霆大怒,要不是丫鬟通風報信,她跑得快,非得給關上門直接砍死不可。

  夏玉瑾感慨:「是啊,小時候在皇宮花園亂逛,結果三皇子眼花,追上來問是哪家女眷,要去求親。我氣得找太后告惡狀,太后讓他閉門讀半年書,學習什麼是色即是空,呸呸,處罰得那麼輕……」那時候才十一歲,身量不足,沒有及冠,男人的稜角也沒長出來,容貌比現在更如花似玉,但也不至於被看成女人吧?更可恨的是太后處置三皇子的時候,三皇子看著他的表情如喪考妣,全屋子人都一直在狂笑,永安公主還吵著讓奶娘給揉肚子。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兩夫妻以茶代酒,把手言歡,互訴衷情,越說越投緣。

  葉昭心情大好,終於說溜了嘴:「想當年,我在千香園初見你時,剛剛學會點輕功皮毛,膽大包天,自以為了不起。看見那麼好看乖巧的孩子,想拐去玩,哪想到……」

  夏玉瑾愣住了。

  胡青說具體經過他也不清楚,只含含糊糊地說是葉昭小時候以為她是美女,跑上來調戲,讓他倒了點小霉?地點怎會是千香園了?那是達官貴人們聚會賞花的地方吧?大家肚子裡再多齷齪事,再風流好色,在這種地方也要裝裝正人君子吧?

  不安的思緒電閃雷鳴而過,事情可能和自己想的不同。

  夏玉瑾神情未動,握著葉昭的手套話:「是啊,都是緣分,我記得那天花園的花開得很燦爛,我站在花旁邊……是什麼花?我一時想不起了。」

  葉昭順口道:「是紅梅花,你穿著身紅衣,正和夥伴捉迷藏,走到假山裡迷了路,縷縷陽光透透過積雪的假山縫隙,照射在你身上,比梅花好看多了。」

  夏玉瑾也想起了:「你從梅樹上跳下來了。」

  葉昭幸福地點頭。

  夏玉瑾燦爛笑道:「繼續說。」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39 PM

117、真兇揭露

  那一年,她六歲,被最寵愛她的祖父帶去上京述職交接。

  正逢北齊郡王為母親賀六十大壽,包下千香園設宴賞梅,請來四五個戲班子,歌姬舞伶無數,賓客雲集,處處都是富貴熱鬧景色。

  祖父與官員們應酬,她皮猴般的性子,又是新學的輕功,半點也坐不住,見屋爬屋,見樹爬樹,哪裡都想鑽,她趁祖母忙著和官員太太們閒磕牙,丫鬟們少看兩眼,一溜煙就沒了影子。

  千香園春賞牡丹,夏賞荷塘,秋賞金菊,冬賞紅梅,佔地面積大,佈局巧妙,處處影壁假山,一步一景,轉得人頭暈眼花。她溜了兩圈,發現假山砌成的七十二洞天好去處,五畝地的假山依五行八卦陣,布成高低錯落的迷宮,通往不同方向,她在迷宮裡興致勃勃地玩了一個多時辰,來到西邊,竄上棵積雪的古梅,吃著從宴中摸來的糕點,半瞇著眼曬太陽。
  
  忽而,七十二洞天深處雪地裡,悉悉索索,露出團白色毛茸茸的東西,在地上挪來挪去,就好像最笨拙的動物。

  葉昭吃糕點的手停在半空,她揉揉眼睛,又定睛看了會,總算發現那團毛茸茸裡露出張漂亮的小臉,他穿著通身無一根雜色的白狐裘,摔倒在地,狐裘上沾著許多泥土。臉蛋被積雪凍得發紅,用小珍珠冠束起的頭髮也被樹枝和假山巖壁勾得亂七八糟,似乎想哭,又在忍哭,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裡泛著點點水光,長睫毛像蝴蝶般撲來撲去,柔弱可愛得讓人見了就想疼。
  
  葉昭發誓,她家裡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全加起來,都沒眼前這個小娃娃一半可愛。和前陣子她家大哥偷偷調戲的那個漂亮小女孩比起來,簡直是雲朵和泥巴。可愛得讓人好想拖過來欺負……
  
  小娃娃在用袖口擦眼淚,抽著鼻子,正想開口叫人。

  葉昭愣愣地咬了最後一口糕點,然後擦擦嘴角的渣渣,從古梅樹上躍下,一手搭上他的肩,另一手摀住他的嘴,拖去旁邊的洞窟內,仗著身量比他高大半個頭,學著自家大哥的流氓模樣,按住巖壁,挑起對方下巴,壞笑問:「喂,你是哪家的娃娃?」

  小娃娃大約是嬌生慣養,還不太懂事,受驚過度,嘴裡嗚嗚地叫著。

  葉昭在家霸王慣了,不懂憐香惜玉,衝他揮起拳頭,惡聲惡氣道:「老實點搭話!敢叫人,就揍死你!」

  小娃娃給嚇壞了,他瞧瞧眼前的惡人,再琢磨片刻,也懂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待葉昭放開手後,奶聲奶氣地乖乖答道:「我是安王家的。」

  葉昭握著拳頭問:「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看看她拳頭,很老實:「夏……夏玉瑾。」

  葉昭常年住在漠北,又不讀書,不學規矩,總覺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來赴宴前祖母千叮萬囑,也防不住她惹事,哪裡會把不知道是什麼的安王放在眼裡,繼續捏著小美人的白嫩臉蛋,在他耳邊吹著氣,胡說八道:「夏玉瑾啊,名字聽著真不錯,怪不得那麼好摸。」

  夏玉瑾才四歲,剛剛能說清楚話的年紀,他咬著唇,又怕又急又不敢惹壞人,連哭都沒眼淚。

  幸好葉昭也年幼,手段還嫩,她摸夠了豆腐,歪著腦袋想了許久,沒想起大哥調戲美人的下個步驟該做什麼。於是祖父母的教訓總算回到腦中,收回手,重新裝出個正人君子,很有哥們義氣地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這假山有一百零八個洞,處處都是岔道,進來就出不去了。」

  夏玉瑾弱弱道,「我鑽進七十二洞天玩,跑得快了些,鑽了幾個洞,扭頭就看不見奶娘了,然後摔了一跤,然後遇到惡……你。」他眼角淚花越泛越多,越哭越大聲,「瑾兒怎麼都走不出去!瑾兒肯定會死在這裡了!娘親!奶娘,秀兒!你們在哪裡!」
  
  葉昭給他哭得措手不及,又見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漂亮,一時忘了惡霸手段,平生第一次哄起小孩來:「不哭,我帶你出去就是。」

  「騙子!你剛剛說走不出去!」夏玉瑾似乎被欺負得太委屈,哭得更傷心了。

  葉昭炫耀:「我沒鑽洞,是飛進來的!這些假山那麼矮,我抱著你翻牆,一下子就飛出去了!」

  夏玉瑾搖頭:「不信,神仙才會飛!」

  葉昭很得意地施展輕功,有點東倒西歪,掉下來幾次,動作不太靠譜,還是飛上了最高的巖壁,像猴子般倒掛著,朝他伸手:「飛得可好?!」

  夏玉瑾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哭。

  葉昭跳回來,揉揉鼻子,得意地問:「信了吧?」
  
  夏玉瑾墨色的眸子裡放出光彩,過了好一會,他紅著臉,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極輕地拉著她衣袖,細若蚊鳴的聲音問:「哥哥,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葉昭越看越喜歡,直想抱回漠北玩,趁機勒索:「你給我做媳婦,我就帶你出去。」

  夏玉瑾愣了愣,低聲道:「我娘說,我是要娶媳婦的。」

  葉昭不解:「娶媳婦和做媳婦有區別嗎?」

  夏玉瑾點點頭,然後搖搖頭:「不知道。」
  
  一個四歲,一個六歲,兩個小鬼在假山裡很嚴肅地思考終生問題。

  夏玉瑾強烈反對:「你那麼凶,我不做你媳婦!奶娘說,媳婦是要挨打被欺負的!我不要被欺負。」

  葉昭覺得自己年紀大些,個頭高些,力氣強些,應該讓步:「我給你做媳婦也成,反正你打不過我。」

  夏玉瑾還想反對。

  葉昭轉身就走:「不出去就算了。」

  夏玉瑾死死抓住她,又驚又怕:「好好好,我娶你做媳婦!」

  葉大灰狼成功拐到夏小雪貂,滿意了。
  
  她把夏玉瑾背起,走出洞窟,東看看西看看,沒鑽洞,直接在假山外圍爬行,夏玉瑾發現前面不遠處有堵丈許高的影壁,指著分析道:「假山是沒有牆的,我們翻過影壁,就不是迷宮了。」

  「好!」葉昭沒翻過那麼高的牆,又不願在美人面前丟臉,咬咬牙根就往上跳,好不容易跳上去,背後傳來一聲劃破長空的尖叫:「玉瑾啊!你在哪裡!」她給嚇得一個哆嗦,腳底踩著成冰的積雪,滑了下,連人帶小美人一塊兒摔下影壁。
  
  幸好,影壁後面荷塘冰面尚薄,她再魯莽也知道四歲孩子是摔不得的,趕緊轉了□,搶先落地,結果胳膊肘撞向冰面,冰面裂了,兩個人直徑落入水中。夏玉瑾連聲都沒吭一聲,就暈了過去,葉昭會水,不急不忙劃了兩下,發現情況不妙。她趁沒人發現,立即把面色青紫的小美人撈起,抬回岸上,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喧嘩吵鬧聲,有人在衝過來,她自知禍闖大了,不敢久留,迅速逃了。

  她回去後又驚又怕,沒敢告訴任何人。
  
  安王次子在千香園遇害,昏迷不醒,滿上京鬧得沸沸揚揚,皇太后大怒,安王妃哭著幾次上書,要求嚴懲兇手,可是夏玉瑾醒來後,卻告訴所有人,是他自己跌下水,與任何人無關,此事不了了之。
  
  「當時我又吃驚,又感動,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如此大度,」封塵許久的回憶被勾起,清晰鮮明,歷歷在目,葉昭摸著身旁丈夫白嫩的爪子,感歎道,「我那時就覺得你心地善良,是個頂好的好人,每次有人去上京辦事,都托他們打聽你的消息。後來知道你因落水臥病在床多年,有些心虛。漠北城破,我終於懂得什麼是反省和內疚,戰余空閒,四處派人替你打聽治療的法子,派人回去送戰報,也收集你的消息,越聽越喜歡,胡青說皇帝可能會賜婚,我就琢磨著,怎麼嫁給你,畢竟天底下如此善良不記仇的好人,不多了……」
  
  她歡喜地抬頭,深情凝視夏玉瑾……
  
  夏玉瑾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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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玉瑾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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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玉瑾還在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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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玉瑾往死裡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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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他奶奶的!原來那個沒留下名字就溜的混賬王八蛋野小子就是你啊!」

  沉默過後,夏玉瑾雷霆爆發,他都要淚流了,那時候年幼,嘴巴笨,醒來時發現自己沒問對方姓名,葉昭的衣服又沒什麼明顯特徵,他和大家說是長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的會飛的神仙哥哥把他弄下水的,大家都不信,說他病糊塗了,他見怎麼說都沒,他見怎麼說都沒人信,只好委屈說大概是自己掉下水,偷偷去查別人家的男孩,也沒查出結果,結果卻是……他顫抖地舉起食指,指著那窮凶極惡的壞人鼻子,咬牙切齒道,「原……原來來禍害老子一輩子的兇手就是你!賠我!快賠我!你這個壞人!殺千刀的!」

  他氣急敗壞地抄起銅酒壺就往兇手身上狠狠砸去。

  葉昭手忙腳亂接住:「夫君息怒!息怒!」
  
  屋外,一朵白雲,兩隻烏鴉,淡定飄過。

  屋內,竹枕、杯子、碗碟、銀筷、香囊、荷包滿天齊飛。

  好一片戰亂景色。



118.兩兩依偎

    當年,葉昭的貼身大丫鬟知道自家小姐捅了通天大禍,也不敢上報,趁著她心慌害怕之際,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成功給自家小姐穿上女兒衣服,正大光明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跑了。

    夏玉瑾對四歲發生的事情迷迷糊糊,記得不清楚,唯獨記得有個壞小子背著他翻影壁落水,臥病十餘年而已。待身體略好些,他派人查探,也曾問到葉老將軍,葉老將軍德高望重,誠實厚道,他信譽旦旦,一口咬定沒有帶男孩去千香園,此事不了了之。

    經過葉昭述說的「美好」回憶,他終於想起那臭小子不但害他落水,還調戲輕薄,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只恨不得把這混蛋拖去跪釘板。

    「小聲點,別讓人聽見了。」葉昭手裡不停接天上亂飛的物件,口裡不停道歉。遲鈍如她,也知是被胡青誑了,暗暗發誓,等戰事完畢,就將他拖去硝皮做袍子。

    夏玉瑾丟了半晌,已找不到搬得動的東西,喘著粗氣,黑著臉坐在榻旁,想灌兩口熱茶潤潤罵累的嗓子,卻找不到銅壺。葉昭趕緊從身後將收好的銅壺和木杯取出,給他慢慢斟滿,舉案齊眉奉上,試圖打商量:「現在不是好時機,回去再罵?」

    「回去,回……」夏玉瑾看見她的臉就來氣,重重拍桌罵道,「回去就休了你這掃把星!」

    葉昭低聲解釋:「我當時真不是故意的。」

    夏玉瑾凶蠻回應:「不故意就讓我躺了十四年,故意豈不是要我命?」

    葉昭看看他的身子,低眉不答。

    夏玉瑾回過神來,想想她的武功身手,再想想自己的小身板,忽然發現這個假設能變成現實,心下更怒,抄起銅壺還想丟。

    葉昭見勢不妙,靈機一動,彎腰抱著肚子:「痛,哎唷,好痛……」

    這惡棍竟挾持他的寶貝兒子做人質!

    夏玉瑾明知媳婦在裝蒜,可拿著銅壺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怎麼也丟不出去了。只好恨恨放下,坐著生悶氣。

    葉昭湊過來,陪著靜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待他臉色略微好轉後,輕輕說:「每日每夜,我都會不停回憶自己一生中做過的錯事,悔恨愧疚,然過錯已成,悔不可改,只求有贖罪的機會,所以……」

    夏玉瑾怒道:「所以你嫁給我?」

    「不,」葉昭低下頭,艱難道,「我知自己的性子,並非佳偶,嫁給你也只是害你丟臉。」她也知道,那個在花園裡被自己弄下水的孩子,有著一對最純淨的眼睛和最善良的心思,「你雖說恨我,可是你擔憂太后和母親,擔心會連累太多人,並沒有將這件事鬧大。臥床多年,也沒有磨滅你的本心,縱使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下定決心要和你在一起……」

    她吐出的每個字都艱難,每個字都痛苦。

    夏玉瑾恍惚想起胡青說過的話:【將軍說,若老天讓她活著,就是為了贖一輩子的罪。】

    十八歲起兵,刀槍箭雨闖過,是為自己在漠北做的錯事贖過,二十四歲出嫁,選擇他,是為童年造就的罪孽贖過,她虧欠得太多,所以不敢期望得到愛,不敢奢求平凡的幸福。她失去了女孩子的歡顏,取而代之的是用冷硬的外表,掩蓋了心裡的痛苦。

    活閻王人人畏懼。

    他卻是不怕她的,從來就不怕。

    不知從何時開始,直覺就清楚告訴他,若是他想殺人,她會磨刀,若是他要採花,她會把風。無論他想要什麼,她都會傾盡全力,不惜代價,為他踏平所有障礙。

    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什麼,她都做,他的任何成功,她都支持讚美。她在背後傾盡全力來待他好,是這份無盡的寬容和信任,讓他成長,讓他反省,讓他重生。

    他重生了。

    可是她的枷鎖什麼時候能放下?

    一年?兩年?十年?還是一生一世?

    葉昭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可是剛觸到指尖,又悄悄縮回,不確定地問:「我害了你十四年,可否用一生來還?」

    夏玉瑾沉默。

    葉昭低頭:「若是你還怨恨,我可以……」

    夏玉瑾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衣領,狠狠拖到面前,凶神惡煞道:「不能!」

    葉昭愣愣地看著他,琉璃眸子一點點沉下去,彷彿落入見不到底的深淵。

    「誰要你還了?!」夏玉瑾用指頭用力戳著她的額頭,重重吩咐,「王八蛋!你欠了我十四年,要用一輩子來愛!」

    短暫的沉默過後。

    滿天星光映入帳中,這瞬間,葉昭摸著發紅的額頭,恍若做夢。她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彆扭的表情裡藏著濃濃的溫柔。她唯恐看不真切,將眼睛揉了又揉,低聲問:「你說真的?」

    夏玉瑾挺胸:「真的!」

    葉昭再問:「你原諒?」

    夏玉瑾點頭:「我原諒。」

    沒有條件,沒有代價,沒有後悔。

    十四年的痛苦,他原諒。

    他願親手卸下她肩上的枷鎖,只求她不再痛苦。

    兩雙手,悄悄靠近,輕輕碰觸,緊緊交握。

    葉昭緩緩抬起眸子,眸子裡滿是琥珀蕩漾水中的光芒,她閉上眼 ,迅速拉過他,沉默地伏在他肩上。垂下的青絲幾縷,毛茸茸的大裘,他的肩窩裡有淡淡的熏香氣息,安寧溫柔,肩窩裡有暖暖的溫度,舒適幸福。

    夏玉瑾唯恐她不信,反反覆覆道:「我原諒,我原諒……」

    十八年的荒唐,她傷害了許多人,犯下許多無法彌補的錯誤。

    浪子回頭,回首往昔,將身心束縛。

    她不敢奢求原諒,不敢渴望自由。

    靜靜地等待,默默地努力。

    直到有人用「我原諒」揭開封印的咒法。

    肩上多年枷鎖,終得解脫。

    這一刻,眼裡是從未有過的滾燙,有些東西爭先恐後想落下。

    夏玉瑾垂下眼簾,輕輕攬住她的腰,兩兩依偎:

    「夫為妻綱,以後你什麼都要聽我的。」

    「嗯,必須的!」

    「我說東,你不准往西。」

    「嗯,應該的!」

    「要乖乖護好身體,生個健康的好兒子!」

    「嗯,肯定的!」

    「在外面要給我面子。」

    「嗯,誰不給你面子就砍死他!」

    帳內,兩道燈影,喃喃細語。

    帳外,蒼鷹展翅,飛過高山。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50 PM

119.東夏盛宴

    五月初五,朝聖節,遠在他鄉的東夏將士,縱不能放鬆戒備與擔子,但依舊要暢飲一杯。

    「喝好酒,呀喲呀,喝好酒,酒一杯,情千里,來吧來吧,姑娘們,跳起舞來勸酒飲,來吧來吧,兄弟們,舉起酒杯來共飲,來吧來吧,羊兒滿滿似白雲,不及情誼長,長悠悠,哎喲呀——」豪邁嘹亮的歌兒在清冷的空氣中飄蕩,不當值的東夏人聚在火堆旁,牛角杯,大塊肉,杯到酒盡,盡情慶祝自己的節日。

    金頂大帳內,東夏王設宴招待部族首領們,柳惜音帶面紗,著長袖舞衣,露著一截雪白蠻腰,裙擺繫著十八個金鈴,赤足舞動,鈴聲清脆,回眸淺笑處,如春花盛開,大地回暖。美得讓人窒息,美得讓人恨不得將眼睛挖下來留在她的身上。

    「人美,舞美,身段美。」東夏王見首領們個個為他的美人丟了魂魄的模樣,心裡更添三分得意。

    柳惜音舞罷一曲,轉身端起旁邊放著的金壺,長袖搭上壺蓋,輕輕搖了搖,然後柳腰輕擺,步步生蓮,眾目睽睽下,緩步走向王座,來到東夏王面前,敬上滿杯,用出谷黃鸝般的聲音,嬌柔讚道:「滿天神佛庇佑,祝最英明的大汗如清晨的朝陽,永遠普照在東夏兒女身上,願最偉大的大汗早日踏破羊圈,帶領東夏兒女過上好日子」

    「然!」眾將擊掌大笑,「大汗!喝下美人勸酒,定要把那群綿羊趕走!」

    大皇子與伊諾皇子之爭越發白熱化,兩人勢成水火,是柳惜音獻計,讓東夏王將軍權統統收歸自己手上,以他的號令為尊,終於壓下不合的兩個人,讓局勢穩定。他見柳惜音處處為他著想,為東夏著想,對她的寵愛有增無減,如今喝得面紅耳赤,聽聞美人勸酒,怎能不幹?

    他不但喝了,還命柳惜音:「給眾將獻酒!」

    柳惜音奉命,捧酒一壺,唱著酒歌,逐桌獻上,眾將看著美人白皙的雙手,心蕩神搖,只恨不得多喝兩杯,唯伊諾皇子對她明目張膽支持大皇子的行為,心裡存疑,不願喝她的酒,待酒壺送到面前,想了想,終於放下,搖頭道:「大秦虎視眈眈,不可醉。」

    大皇子恥笑道:「東夏男兒,端起酒杯喝酒,放下酒杯殺人,父皇當年醉酒率軍攻入布魯克部族,殺敵三千,何等英偉?!怎生出你這孬種?!」

    伊諾皇子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隨後想了想,再次坐下,他隱忍不發,面色如常,唯一雙拳頭攥得青筋暴起。

    柳惜音上前再勸,卻被他輕輕一擋。

    金壺落地,酒水浸濕羊皮毯子。

    她呆呆地站著,雙目含淚,喃喃道:「皇子恕罪。」

    「何罪之有?!」大皇子見狀更怒,「他打勝戰不行,欺負女人,倒是好本事。」

    伊諾皇子忍無可忍:「我敬你是兄長,一忍再忍,你何曾當我是弟弟?!」

    大皇子冷笑:「我怎會不愛護弟弟?我每年還給巴音弟弟上幾柱香,祈禱來世幸福。」

    「夠了!再吵就賞你們一人幾鞭子!」東夏王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喝止這對無時無刻都在相爭的兄弟,忽覺自己醉得更厲害了,招手喚回柳惜音服侍,扶著額頭,倚在榻上,過了一會,柳惜音在他耳邊吹著氣,輕輕道,「大汗,不如回房休息吧。」

    美人吐氣如蘭,每個字都帶著誘惑,那雙白玉般的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遊走。小狐狸般漂亮的眼睛,凝視著他的雙眼,似乎在傳遞著無邊情意。

    夜已深,歌已畢,酒已盡,東夏王覺得小腹陣陣發燙,是該回房安歇的時候了。

    眾首領見兩位皇子鬧不愉快,東夏王心情轉壞,也不想久留,紛紛很有眼色地站起來告退,回營再喝,柳惜音扶著大汗,回去內帳,放下帷幕,寬衣解帶,遣開侍女。

    帳內春光旖旎,不敢外洩。

    梨花海棠,嬌吟陣陣,香汗淋漓。

    「柳兒啊,」快活不知時日過,纏綿半宵,東夏王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的眼皮很沉很沉,神智恍惚,彷彿整個人飄上雲霄,看見星星在身邊盤旋,處處都是說不出的快活,可是卻連動動手指都嫌累,「我好舒服,就像在做醒不來的夢。」

    柳惜音輕輕撫上他□的胸腔,附耳問:「是不是輕飄飄的,從頭到腳,就連指尖都是舒暢的。」

    東夏王的雙眼渙散,無意識地答:「是啊,柳兒,你怎麼知道?」

    柳惜音溫柔摸著他花白的頭髮,含笑道:「傳說有草名醉仙,聞之忘憂,開花結果,果如酒香,喝下如登極樂,十日方醒,大汗,你是醉了。」

    東夏王忽然有點不妙的感覺,他遲疑看向旁邊的美人。

    燭光下,那是一雙如毒蛇的眼睛,似乎在吐著紅色的信子。

    不加遮掩的殺意,鋪天而至。

    為何祈王的人要殺自己?

    東夏王一時想不通其間關節,他想喚人,可是喉嚨發出的聲音就像醉酒後的呻吟,他只能掙扎著看著柳惜音站起身,取下他隨身攜帶的彎刀。

    彎刀從堆滿寶石的刀鞘裡徐徐滑出,銀色刃身,映在少女美麗的**上,散發著最華麗的光暈。

    「為……為什麼?殺了我,你也……」東夏王不明白,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要做那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大汗啊,你忘了嗎?」柳惜音露出最嫵媚的笑容,舉起彎刀,放在他頸旁,用最謙卑的語氣詢問,「你有兩個好兒子,一個忠勇厚道,舊部支持,一個天資聰敏,新部擁戴,他們都是你的心頭肉,可是你要死了,遺詔未立,究竟該將寶座傳給誰呢?哎喲喲,真是愁死了我們的好大汗。」

    東夏王死,新君是誰?

    是哈爾墩?是伊諾?

    旗鼓相當的兩個兒子,互相憎恨的兩個兒子,撕破臉皮的兩個兒子。

    他們之間的裂縫,已大到容不下彼此的存在。

    原本還有時間去慢慢磨合,慢慢開解。

    可隨著東夏王的去世,爭儲將在最不堪的時段提前降臨。

    東夏將亡。

    比死更恐怖的危機閃過,東夏王眼中透出陣陣絕望。

    悔之已晚。

    刀刃劃過,割破咽喉,鮮血噴湧而出。

    柳惜音手持利刃,在帳幔中快樂地笑著,笑聲得意而絕望。

    「阿昭,進攻的時候到了。」



120.誰披戰甲

  「五月初五,是進攻的時候了,收復山河,在此一戰。」葉昭披著戰甲,看看尚未大亮的天色,走出軍營,站在全軍面前,對著所有將領發出號令,然後轉身帶著幾個親信,回帳做最後準備,帳內等著的是她的替身——胡青。

  夏玉瑾出發前,就將可能出現的險惡情況統統考慮周到,帶來的人都是能為葉昭打掩護用的。

  上京斗綵樓的苗仙兒,年近三十,才從紅花魁位置上退下來,除丹青絕技外,憑的是手點石成金的化妝好功夫,畫貓畫虎畫男畫女畫美人,只要兩人輪廓相差不遠,她就有本事裝扮出個**成。戰場風險,弱質女子,本是不願,奈何夏玉瑾重金相邀,承諾為她去除賤籍,勉強成行。如今她親眼見東夏虎狼,眾志成城,亦起了愛國之心,使盡全身本事,將胡青打扮成葉將軍的模樣。

  同樣被請來的還有上京百戲樓的霍玉郎,貌嫵媚,善口技,能變百聲,曾被強權威迫之際,受南平郡王解救,蒙恩圖報,隨行江北,冒險跟在偽冒葉將軍的身邊,負責替「她」開口說話。

  五月初五,是東夏王死期,東夏內亂,次日進攻為最佳時機。

  葉昭相信柳惜音的手段,卻也相信變數。

  為了她的計劃,這消息不到事成,決不能透露分毫。

  「東夏王已死,哈爾墩有勇無謀,伊諾兩次被我所敗,執念極深,混亂之際,難能下準確判斷。由胡參將領十萬大軍,借我的身姿,叫戰西門,可吸引東夏大軍主力的注意。」葉昭再次重複今天的計劃,「祈王按捺不住,派兵試探,已被秋老虎截下,昨日是東夏的朝聖節,他們糧食即將耗盡,吳將軍以送糧之名,已帶七八個高手混入城內,與安插的暗探匯合,趁亂向東門去。今夜,我帶三千精兵,守在東門外,待城內信號響起,強攻東門。」

  夏玉瑾問:「吳將軍的能力還不足以打開大門吧?」

  葉昭指著地圖道道:「他只要引起混亂,吸引這段城牆的守城官兵的注意力就夠了,這段城牆下面是大片蘆葦荷塘,如今冰面融化,攀登不易,故守備略鬆懈,只要他們注意力轉移半刻,我的輕功可攀上城牆,垂下吊索,讓其餘高手乘小舟來,登壁後,隨我一起攻向大門,其餘士兵在外強攻,待東門開後,我確認形式後,會發出信號,十萬大軍立即進攻,內外相逼,打得他措手不及。」

  胡青問:「如果柳姑娘沒成功呢?」

  葉昭道:「三個時辰收不到信號,不必等我回來,立即改大軍圍城,進入持久戰。」

  若柳惜音失敗,東夏設下埋伏陷阱,她冒險攻入,九死一生。

  夏玉瑾訕訕問:「柳姑娘還活著嗎?」

  葉昭:「難說,如果她沒自盡……」

  胡青補充:「如果她沒自盡,東夏就會拷問她的幕後主使人,未必會讓她那麼輕鬆死。」

  弒君之罪,千刀萬剮,拷問會比死更痛苦。

  葉昭武功最高,凶名赫赫,幾場大戰下來,東夏大軍聞風喪膽。由她來聲東擊西,能讓敵人措手不及,是強攻城牆的最適合人選。另一方面,夏玉瑾也相信,她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嘗試趁亂將柳惜音救出。

  柳惜音為家國大義犧牲,可敬可歎,為奇女子。

  夏玉瑾想著一無是處的自己,自相形穢,心頭陣陣發堵,不敢阻止葉昭的做法,只能強顏歡笑,為大家送行。

  他憂鬱問呂大夫:「我媳婦蹦上蹦下,肚子裡那個沒事吧?」

  呂大夫支支吾吾:「可能……大概……也算穩了……」

  葉昭沉默片刻,緩緩開口,「惜音用命換來的時機,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有些東西,還是聽天由命吧。」

  夏玉瑾見大家都很緊張,便摸摸她肚子,用最嚴肅的口氣,喝令裡面那個沒出生的傢伙:「小兔崽子,跟著你娘打了那麼多個月的仗,多少也該懂點軍法吧?軍法就是千萬別惹你娘,否則出來起碼會被揍斷三根板子。」

  此言一出,打破沉重氣氛,大家臉上都輕鬆了不少。

  「不成,」正在給胡青化妝的苗仙兒,忽然停下手,比比葉昭的容貌,長長地歎了口氣,「胡參將與葉將軍雖肩寬近似,但上身較長,皮膚太黑,眼睛過小,與葉將軍相差甚遠,不熟悉的人遠遠看去尚好,若是熟悉的人來看,怕是難以瞞過。」

  胡青和葉昭差不多高,奈何腿短,眼睛又細又長,怎麼瞪也瞪不大,與葉昭的雙眼皮相差甚遠,而且膚色由白變黑易,由黑變白難,兩人容顏差距甚遠,在伊諾皇子面前,難以彌補到不被發現的地步。

  葉昭看了半晌胡青的小眼睛,鬱悶道:「換人吧。」

  換誰呢?

  孫副將熊腰虎背,壯得像小山,秋水身量不足,廖參將方臉且過高。

  柳惜音的暗殺計劃是機密,為避免消息走漏,不敢透露分毫,就連幾個重要將領都是最後關頭才知道真相,何況苗仙兒?他們本以為胡青身材相似,足以彌補,今日方聞不成。若臨時從普通士兵裡挑個,怎知葉昭的習慣?做出和她相似的表情?

  葉昭看看呂大夫:「這個身高夠。」

  呂大夫打個哆嗦:「老夫老矣,不會騎馬。」

  葉昭看看霍玉郎:「這個長得像。」

  霍玉郎歎息:「小的比將軍矮了太多。」

  葉昭看看劉三郎,尚未開口。

  劉三郎哭了:「將軍,你先看看小的這身肥膘。」

  莫非全盤計劃,就賭在伊諾皇子相隔甚遠,看不清胡青是葉昭的身上?

  胡青裝扮完成,硬撐大的眼睛,扭曲了表情,怎麼看怎麼怪。

  葉昭不敢賭。

  夏玉瑾弱弱舉爪:「阿昭……」

  葉昭努力尋思解決方法,無暇理他。

  夏玉瑾繼續舉爪:「阿昭……」

  葉昭安撫:「有事呆會說。」

  夏玉瑾努力舉爪:「阿昭……」

  葉昭吩咐孫副將:「找幾個瘦點的親兵來看看。」

  夏玉瑾忍無可忍,閃去她腦袋前,大聲道:「阿昭,我去!」

  全場俱驚,愣愣地看著他。

  夏玉瑾緊張地嚥了嚥口水,鼓足所有的勇氣,連珠箭似地說:「我和阿昭有夫妻相,身高差不多,腿長,都是瓜子臉,而且我皮膚白,能弄黑,我知道我媳婦的行為舉止,我還學會了騎馬!讓我來,我能做到!」

  葉昭搖頭:「不。」

  主帥是敵軍進攻的主要位置,偽裝成她的主帥更是吸引仇恨的誘餌。

  夏玉瑾的身子骨太弱,風險太大。

  「讓我來!如果偽裝成你的主帥被揭穿,東夏就會立刻識破計劃,將計就計,讓你陷入危險境地,而與你朝夕相處的我,熟悉你的動作和習慣,比任何人都適合擔任這個角色,」想到此處,夏玉瑾的手忽然不抖了,眼神裡流露出堅定,執著道,「我是大秦的郡王,要保護江山百姓,我是個男人,要保護我的妻子和孩子,讓我去!」

  葉昭愣愣地看著他,彷彿初次相見。

  「阿昭,佈置戰局有眾將軍在,用霍玉郎冒充你的聲音發號施令,我只要做好誘餌角色,拖延時間,等你號令便成。」

  他一遍遍堅持著。

  「阿昭,我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他一遍遍祈求著。

  「阿昭,你若相信我是雄鷹,便讓我去,這是我一生一世的請求。」

  有鳥不飛,一飛沖天。

  有鳥不鳴,一鳴驚人。

  蛻變的時候到了,踏上戰場。

  為守護家園妻兒,無論再懦弱的男人,也不會退縮半步。


作者: o863    時間: 2012-3-13 08:51 PM

121.東城門破

    鑲銀獸面鎖子甲太重,羽飾九曲銀盔太沉,虎頭腰帶,古意佩劍,玄色披風翻著白狐絨邊,靜靜垂落,遮掩羸弱的身材。蒼白的手在化妝的染料下化作淡淡蜜色,他緊緊握起偽造的重刀,急促呼吸在寒氣中冒出一團團白色雲朵,額間三兩滴冷汗劃過。

    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夏玉瑾出生至今,從未碰過超過二十斤的東西。

    如今背上這些無法承擔的重量,壓得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葉昭靜靜替他繫好披風上最後一根絡子,眼裡全是深深的擔憂。

    胡青牽過踏雪,將韁繩交去夏玉瑾的手心,然後拍拍他肩膀,轉身離去,男人的情誼盡在不言中。

    踏雪似乎發現主人的不妥,有些焦躁,噴著粗氣,蹄子在地上踏了又踏。

    夏玉瑾拍拍它的屁股,勉強露出個自信的笑容:「乖踏雪,好歹給個面子,跑得穩些,別亂晃,只要不把我摔下去,回去就給你找頭漂亮的小母馬做媳婦。」

    踏雪衝他噴了個響鼻,似乎很不屑。

    葉昭撫上它的腦袋,看著它的雙眼,柔聲安慰:「好踏雪,別任性,他是替我去打仗的。」

    似乎讀懂主人眼裡的憂慮,踏雪漸漸安靜下來。

    夏玉瑾尚在堅持:「我天天餵它吃糖飴,還是有效果的。」

    葉昭摸著雪白的鬃毛,嘴角露出抹淡淡的笑意。

    身上東西實在太重,夏玉瑾撲騰了好幾下,在眾人幫助下,翻身上馬,試著小跑了幾步,穩穩的,不像會掉下來,終於放下心來,回頭看見葉昭在愣愣地看著自己,心知此次離別,風險甚大,生死難料,百感交集,一時無語。

    葉昭遲疑:「玉瑾……」

    夏玉瑾急忙策馬走到她身旁,低頭,期待問:「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

    葉昭慎重叮囑:「臨陣脫逃者,當斬。」

    「干!」夏玉瑾氣得差點從馬上摔下來,目瞪口呆半晌,拿著馬鞭,指著她鼻子咆哮,「混賬!送自家男人去戰場,不來個離別兩依依,不來個情話綿綿,不來個淚流嗚咽不語,不來個十八里長相送,倒是來個臨陣脫逃當斬?!休!不休不行!等老子回來就休了你這死婆娘!」

    「好,等你回來。」葉昭抬頭,淺淺一笑,脫下冷冷盔甲後,她隨意披著夏玉瑾的白色狐裘,寬大的袍子遮掩小腹微微凸起,籠罩著身姿婀娜,亭亭玉立。她摸摸小腹,笑意洋溢在嘴角,在眼裡,淡琉璃色眸子宛若最清澈的溪水,微卷的長髮,隨意垂下,臉頰被寒意凍得微微發紅,處處都洋溢著如水的溫柔,美得讓人窒息。

    這一刻,她不是將軍。

    她是母親,是妻子,是女人。

    她在送他出征,奔赴那刀劍無眼的戰場,然後期盼他回來。

    「會回來的。」夏玉瑾癡癡地看著她,心裡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他伸出手,與她輕輕交握,冰冷指尖輕觸,悄然滑過,然後擦身而過,頭也不回離去,重複道,「等老子回來再收拾你!」

    她說:「好,回來等你。」

    兩聲響鞭,馬踏輕塵去。

    大軍開拔,往通陽城西門而去。

    葉昭換上夜行衣,重整梳妝,帶著五千精兵,目送大軍離開,立即從另條小路出發,悄悄前往通陽城東門。

    通陽城內,縱使大皇子與伊諾皇子盡力掩蓋,但東夏王死訊已悄然傳出,

    兩位皇子忽聞喪父,大哭一場,發誓報仇。

    為問出幕後主使人,柳惜音被拖去拷問,可無論如何拷問,她只哭著叫「是大汗要出賣祈王與大秦,我心急如焚,故下殺手。」

    哪有一被抓就將自己主子招出的刺客?這個刺殺的理由也極牽強。

    伊諾皇子半點不行,他拷問侍女後,得知柳惜音與大皇子私通之事,心裡透亮,短短時間想清前因後果,知她是大秦派來分化的刺客。殺父之仇不共蓋天,對大皇子的好色荒唐恨之入骨,怎能心甘情願將軍權交出,扶他登基?伊諾皇子手下的部族與大皇子的部族交惡,更不願將王權交去敵對方手上,於是將此事拿出,攻擊大皇子德行有虧,試圖逼他交權。

    大皇子怎甘心受制於人?雖知被柳惜音愚弄,但父皇已死,事已造成,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不管柳惜音是不是祈王的間諜,她的證詞是有利於自己的,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承認柳惜音是祈王的人,這場暗殺是臨時安排的事實,然後將污水潑去祈王和伊諾皇子身上。否則,與大秦派來做刺客的女人鬼混了那麼久,賣出無數情報,害死父親,他的聲望將在族裡一敗塗地,再無翻身之力。而跟隨大皇子的部族也同樣想到這點,所以他們死不承認柳惜音預謀已久,堅稱是祈王與伊諾皇子勾結,違背盟約,派人對柳惜音發出暗殺指令,暗算自己,待父皇死後,趁機清算上位。他做出為父親痛心疾首的模樣,要求處死柳惜音,以防後患。

    大皇子一定要殺祈王,為父復仇。

    伊諾皇子怎能讓他顛倒黑白,去動最重要的聯盟?

    拉扯中,局面越來越亂。

    恰逢其時,大秦大軍叫戰西門外,「葉」字大旗,隨風飄揚。

    伊諾皇子聽聞主將名字,臉色大變,立即翻身上馬,命大皇子的人鎮守其餘三門,自己點兵開往西門。大皇子那肯讓他再奪戰功,也派兵開往西門,命伊諾皇子的人鎮守其餘三門。

    兩名旗鼓相當的主將,各持一詞。又有好幾位高級將領,在宴會上同樣中了醉仙草毒,雖無性命之憂,但幾天內都會昏沉沉起不了床,發出的號令也是東倒西歪的。

    東夏軍隊調動陷入混亂。

    送糧來的祈王使者,趁機失蹤,偷偷摸摸來到東門,大呼小叫,鬧著要出城:「你們這群養不熟的狼崽子,給你們送來那麼多糧食,還冤枉我家王爺!先是說送來的糧食裡面摻沙子,後說他殺人?天下哪有這個道理?!我們要回去稟明王爺,再來辯說辯說!」

    東門守城將領收到兩道指令,一道是大皇子要求殺死祈王使者的命令,一道是伊諾皇子要求保護祈王使者的命令,他也拿不準要聽哪邊,也不敢傷害他們,只想把這群傢伙活捉了丟回去推卸責任。偏偏這群使者身手有兩下子,罵功更是了得,吵鬧不休,惹得人側目。

    爭執了三刻鐘,使者團裡有個身高體胖的蠻漢,忽然發起瘋來,竟口吐白沫,脫光衣服,四處尖叫裸奔,城牆上官兵震驚了,眼珠子死死盯著那瘋子,都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在他們轉身驚歎的瞬間,一條長長的飛索,輕巧勾上城牆,一條黑色身影,瞬息之間,躍上城牆,靜靜閃去守城侍衛身後,就著喉嚨一抹,順手翻手三根透骨釘射出,悄無聲息解決掉周圍四五人,然後抖抖手,七八條繩梯垂下,二十餘名高手,飛速登牆,五千精兵殺出,與城內祈王使節裡應外合,強攻城門。

    大刀揮處,人頭落地,滾向城牆下,滾去守城將腳邊。

    守城將抬頭,看清為首者,驚愕:「葉昭?!」

    「消息來報,葉昭不是在西門嗎?」

    「西邊一個葉昭,東邊一個葉昭,究竟是怎麼回事?」

    東夏人從不讀書,思考問題很緩慢,反應慢了半拍。

    東邊的葉昭已從城牆上搶過守城侍衛的弓……

    張弓搭箭,箭無虛發,箭穿咽喉,血珠濺出。

    答案揭曉,可是來不及了。

    他們只能去向閻羅王說分明。

    東城門破。



122.繁花落盡

    孤煙直上,信號放出。

    葉昭命孫副將率兵直取西門,接應大軍,自己調兵五百,攻向大牢,那裡有她牽腸掛肚,放不下的人。無論願不願意,都要帶她離開。

    她抱著最後的奢望,帶著最精銳的親兵,像惡魔般,見人殺人,見鬼殺鬼,殺得東夏人聞風喪膽,殺出屍骨堆成的血路,心裡卻是陣陣擔憂:「惜音,是來得及?還是來不及?」

    大牢深處,鐵鏈刑架上,美麗容顏不再,鮮血灑滿單薄的衣衫,白色中衣化作大紅,帶著微弱的生命,飄零如葉。

    「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是我殺了東夏王……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是我殺了……」氣若游絲,柳惜音還活著,每根骨頭,每寸肌膚都像被火燎般鑽心的痛,好痛,真的好痛,這是一輩子都沒忍耐過的痛。她眼淚不停落,化了脂粉,花了妝容,容顏不再,無論誰對她說話,她口中只反覆著同樣的口供,「祈王是我的恩人,東夏王要害他……」

    模糊中,遠方傳來熟悉的呼喚。

    「惜音?!」

    各種的折磨下,身體可忍受的疼痛終於超過了極限,意識變得麻木,思維開始飄忽,地上的血跡就好像一朵朵鮮艷嬌媚的花,絢麗綻放……

    「惜音?!」

    哪裡傳來的聲音?是誰在呼喚她?

    恍惚中,一時間竟忘了,今夕何年?

    她彷彿見到漠北滿天桃紅,桃花樹下,有小女孩因思鄉偷偷哭泣,忽而桃花花瓣紛紛落,灑滿頭,桃花樹上坐著少年,穿著青衣,手持桃枝指著她,笑意吟吟問:「喂,我是葉昭,你叫什麼?」

    「明知故問。」

    「原來叫柳惜音啊,惜音惜音,名字聽著就膽小,可是我家小表妹?」

    「油腔滑調!不是好人!」

    「喂喂,我可是看你哭鼻子,才來哄哄你。」

    「誰哭鼻子了?!誰稀罕你哄!」

    「走,後院裡有鞦韆,可以蕩得很高,還有三條小狗,毛茸茸得很可愛。」

    「我,我……」

    「別想家了,漠北也很好,沒有朋友,我來陪你玩。」

    「我,我……」

    「我偷偷帶你去看花燈,別告訴爹娘,西市那盞琉璃兔子燈,是你沒見過的大。」

    「可是……」

    「那盞兔子燈的眼睛,就和你一樣紅。」

    「誰眼睛紅了?!」

    「不紅?不紅就笑一個。」

    少年跳下來,拉過她的手。

    女孩羞極,惱極,卻經不住逗,終破涕而笑。

    桃花樹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手牽著手,不分離。

    她問:【如果我變醜八怪,你會娶我嗎?】

    她答:【娶。】

    回憶裡點點滴滴,每一處都是珍惜的寶石。

    何時重歸漠北,再看桃花星羅密佈,紅霞滿天?

    何時良人方會騎著白馬,笑著牽過她的手,一起回家?

    反反覆覆地夢,反反覆覆地醒,意識陷入模糊,身軀在深淵中漂浮。

    「惜音?!」她的身影再次來到夢裡,殺退惡鬼,斬開鐵鏈,彷彿抱著最珍惜的寶物般將她放下,一遍又一邊呼喚她的名字,「惜音?!惜音?!」

    好幸福。

    這一次的夢,可否不再醒來。

    讓她回到過去,桃樹下還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桃樹上還是那個愛捉弄人的少年,兩人手牽著手,永永遠遠,直到地老天荒。

    幾滴冰涼落在臉色,她艱難地睜開眼,夢還在:「阿昭,你來接我了嗎?」

    「是,我來接你了。」葉昭低聲道,懷中那名原本傾國傾城的少女,如今柔媚的五官被痛苦扭曲,美麗的臉上已憔悴不堪,嬌弱的身體傷痕纍纍,她只能鼓勵,「撐著點,我們很快就回去大秦,有最好的大夫治療,你會沒事的。」

    柳惜音渙散的神智略略恢復,片刻清醒,回到現實,卻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我不能走。」

    葉昭堅持:「你必須走。」

    「我不能活,」柳惜音艱難地呼吸著,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清晰而無力,「我活著,殺父之仇不共蓋天,東夏兩位皇子可能會放下恩怨,全力進攻大秦。只有我死了,他們無暇他顧,才會相爭到底。」

    葉昭再堅持:「他們要戰,便戰!」

    柳惜音卻任性地縮去她懷裡,帶著淚:「不要,我回不去了,我沒有家了……」

    葉昭緊緊抱著她沾滿血污的身子,比以前更瘦弱的身體,幾乎沒有重量:「你叔母和堂姐堂兄都沒死,他們在上京,我帶你回家。」

    「來不及了,」柳惜音嘴角露出個若有若無的苦澀笑容,她的視線開始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來人,「阿昭,我是那麼的愛你,比所有人都愛……」

    葉昭強忍悲痛:「我知道,我以後會好好對你,再不分離,你先撐著。」

    柳惜音:「不,阿昭,你不懂。愛有多深,妒有多深,我不是好女孩,我想你幸福,可是我無法忍受嫉妒的折磨,我不想在裡面掙扎著,越來越怨恨,我怕我有一天會忍不住害死他,讓你恨我。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而且我懦弱,我膽小,我害怕自己失控,受不住拷問,無法實行最後的步驟,在殺死東夏王后,我喝了很多很多醉仙草,多得無法再回去……」她喃喃自語,「是祈王命令我殺死東夏王,是祈王命令我殺死東夏王……」

    「走,」葉昭將她攔腰抱起,不容置疑,大步往外走:「惜音,別放棄,總會有辦法的。」

    「來不及了,」柳惜音淺笑,「阿昭,這是我下的藥,也是我選擇的路。」

    葉昭不理不睬,繼續走。

    柳惜音拉著她的衣襟,強撐著說,聲音幾乎聽不見,哀求,「求求你,不要走,主帥不能走,你要替我復仇。」傷口的血流不止,她虛弱得經不起最輕微的顛簸,「留下來。」

    葉昭不敢胡亂移動她,只好略微放慢了步伐。

    兩旁親兵急道:「將軍,不能走!」

    「留下來,」柳惜音祈求,「主帥!不能走!」

    「將軍!」

    「阿昭……」

    一聲聲的高呼,一聲聲的哀求。

    她是將軍,統帥十萬兵馬的大將軍,戰場上,沒有任性的餘地,永遠要冷靜。

    任憑心裡是火燒般般的痛,任憑五臟六腑都是打結的痛。

    她耗盡全部的意志,終於克制下悲痛得要發狂的衝動,為她停下了腳步。

    「就這樣,」柳惜音嘴角微微揚起,就好像兒時祈求她帶自己去偷溜去湖邊玩的那個小女孩,褪去算計心機,褪去狠毒色彩,臉上只有孩童般的純潔,她平靜道,「陪陪我,一會就好。」

    葉昭深呼吸,終於從喉嚨裡憋出一個字:「好。」

    親兵們把守地牢,看風。

    她緊緊抱著她,坐在地牢的石階上,喃喃低語。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女孩子可以讀書,可以習武,可以做生意,可以做官,可以打仗,可以做所有男人能做的事?」

    「會的,總有一天。」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女孩子不再被關在宅子裡,看著四面牆一面天,可以海闊天空任遨遊?」

    「會的,一定會的。」

    「阿昭,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普通女孩也可以隨意跳舞,不被歧視?」

    「會的,你會是女孩子裡最美的那個。」

    「你能一眼認出我嗎?」

    「能。」

    「阿昭,等到了那一天,你不要再做女人,來娶我好不好?」

    「好,我娶你。」

    「沒有他?」

    「沒有。」

    「阿昭,我好高興。」

    「……」

    葉昭抱著瞳孔漸漸渙散的柳惜音,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污,溫柔在耳邊低語,彷彿情人間的呢喃,隨著她的身體越漸冰冷,嘴角的笑意卻越漸越濃,蒼白的臉色浮起紅暈,就好像晚春裡,用盡全身氣力燦爛怒放的桃花,美不勝收。

    東風慢,留春春不住,剎那芳華,春逝去。

    「阿昭,我看見爹娘了……」

    幽暗地牢,她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光彩。

    然後,繁花落盡。

    葉昭起身,解下袍子,輕輕將她掩住,然後合上那雙世間最美麗的眼睛,握緊刀柄,踏著滿地血污,轉身離去,沒有留戀,沒有停頓,沒有遲疑。

    這條她耗盡一切鋪好的大道,她必須堅定地走下去。

    「惜音等等,待驅走虎狼,我帶你回家。」



123.終章

    天空翻起魚肚白,風捲黃沙,刮起旗幟,十萬大軍立於通陽城西門外,戰鼓息,人靜默。

    伊諾皇子搶先登上牆頭,舉目遠眺,旗幟下,是熟悉的銀甲銀盔,腰桿挺得筆直,手持八十八斤大刀,就好像一桿永不疲憊的槍插在馬上,劍眉挑處,寒星閃過。

    是她,就是她。

    他忍不住笑了笑,雪白的牙,像餓狼的利齒,揮揮手,弓弩手上前,張弓搭箭,指向抬著巨木飛索準備攻城的士兵們。

    「呸!真不將東夏放眼裡嗎?!」號令未下,眾軍未發,大皇子已帶兵追上城牆,跟在後頭眺望,搶著吩咐,「嚴防死守!看著婆娘還有什麼手段!」然後警惕地看眼伊諾皇子,命令,「此戰指揮者應是我。」

    伊諾皇子的注意力被打斷,聽見他這番說話,怒極,按耐不住:「我此生最恨之事,便是有你這個蠢笨如豬的兄弟。」

    大皇子拔刀:「狗雜種!你在說什麼?!」

    伊諾皇子喝道:「蠢貨!都到這個時候了!看清楚,柳惜音是大秦的刺客,父王已死,幾位部族首領因此昏迷不醒,你還要在大敵當前時起內訌?是不是要讓敵軍攻破城牆,致大軍與死地方休?!」

    「胡說八道!」大皇子堅持,「別忘了,她是祈王親手送來的美人,你倒是說說,為何謀反的祈王要送大秦的刺客來東夏幫助皇帝?你真當全天下都是傻子不成?!若非你慫恿父皇,將祈王逼得狗急跳牆,事情何至於此?!」

    伊諾皇子也想不明白為何祈王要送大秦刺客來,他一時語塞,久久後道:「或許他不知道此女與大秦有關。」

    大皇子冷笑:「證據呢?」

    退步就是放棄皇位,退步就是秋後算賬的絕路。

    明知是陷阱,放棄卻是死路,他們誰也無法將皇位拱手相讓。奈何大軍壓境,千萬仇恨也要往後推,兩人再對峙片刻,終於冷靜下來,暫時聯手,各自指揮部族,共同抗敵。

    通陽城外,大軍中。

    初上戰場,夏玉瑾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快,肩上沉甸甸的盔甲,手裡握著的長刀,耳邊呼嘯著的風,戰火輝煌,少年時的夢不敢置信地實現了。騎著馬的腿陣陣發酸,肩膀每寸肌肉都在累,腦袋無法思考,可他依舊在馬上坐得筆直,學著用和葉昭般銳利的眼神,看著通陽城牆,臉上上彷彿久經沙場的老將般,毫無畏懼。

    鄭將軍不斷做出部署指示,扮裝成賽玉郎用葉昭的聲音發號施令,前鋒部隊開始佯攻。

    所有人各司其職,都在等待著信號發出,葉昭衝到西門,就是匯合總攻之刻。

    孤煙升起,信號發出。

    通陽城內,殺聲震天,糧草倉庫火光沖天,伊諾皇子驚訝地回過頭,心知又中了葉昭毒計,急命人回防,勘察敵情。

    有東城守城士兵冒死逃脫,拼著最後氣力報信,說葉昭將軍與偽裝的祈王使節勾搭,侵入東門,搗了自家的軍需處。

    大皇子沒見過葉昭,不清楚她長相,有些詫異:「若葉昭在後方,前面的那個是誰?」

    依附伊諾皇子的圖巴趁機道:「祈王使節是假冒,葉柳兒聽祈王使節之令行事,可見那賤婦就是大秦派來的刺客!」

    跟隨大皇子的諾爾凱將軍大笑,「我就奇怪美人怎會做傻事?原來是有人假借祈王命令,將她騙了。」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死都不認葉柳兒與大秦有關,「真是可憐的姑娘,被人騙做了箭靶子。」

    圖巴怒,命人繼續拷問葉柳兒。

    可惜諾爾凱將軍唯恐夜長夢多,怕葉柳兒說出不應該說的話,早已暗派人手,在刑訊中下了狠手,只求讓她速死。

    大皇子恨她殺死父親,又想起那些纏綿**的日子,佳人永別,陣陣痛心。為了男人的自尊,他情不自禁地說服自己相信諾爾凱將軍的話,堅葉柳兒是被人蒙騙,方下狠手,最後還維護自己,忍受拷打也沒吐露出對他有害的證詞。於是,他將所有的恨統統記去伊諾皇子和祈王身上。若非這兩個狗雜種,事情何至於此?

    伊諾皇子沒管兄長的小心思,他死死地盯著大軍中的葉昭,道:「開城門,點兵,正面迎戰。」

    大皇子搖頭:「背腹受敵,撤。」

    伊諾皇子道:「前面的葉昭可能是假的,只要揭穿真面目,必軍心動搖,可趁勝追擊,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大皇子堅決和他對著干:「後面的葉昭難道就沒有假冒的可能嗎?不能再拿族人去冒險!」

    「你愛撤,便撤!」伊諾皇子沒理他,帶著自己的將士們,披上盔甲,挺身迎戰。

    諾爾凱將軍急問:「大皇子,我們怎辦?」

    「不可理喻!」大皇子又驚又怒,忽然冷笑起來,「趁亂讓他死了豈非更好?我們點齊精銳部隊,找人架上那些昏迷的部族首領,從南門撤!」

    從東門到西門,比預計中的速度要慢,夏玉瑾久等葉昭未至,卻見伊諾皇子出乎意料地打開城門,率東夏鐵騎,氣勢洶洶,正面迎戰。他心裡緊緊懸起,握著的刀柄被汗濕透。腦子裡不斷盤旋著「怎麼辦」三個大字。

    「敵軍進攻,必須迎敵。」鄭將軍不容置疑道,「請主帥發令。」

    可是,肩上是無法負荷的盔甲,□是騎不熟練的駿馬,手上是一碰即斷的假刀。

    羸弱郡王如何能戰?

    若迎戰,主帥假冒的真相被拆穿,該如何是好?

    若不迎戰,證明主帥膽怯,情形會更加惡劣。

    時間無法拖延。

    圍繞著夏玉瑾的將軍與親衛們,陷入徹骨的恐慌,聰明人已經可以預見軍心動搖,兵敗如山倒的局面。

    誰可力挽狂瀾?

    「阿昭告訴過我,」夏玉瑾提起大刀,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高傲地抬起頭,「她說過這種時候主帥要做的事只有一樣……」

    所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文死諫,武死戰。越是惡劣局面,將軍越應先身士卒!所以,跟我沖……」夏玉瑾舉起刀,指向伊諾皇子,猛踢馬刺,咆哮著發號施令,「跟我衝!」賽玉郎急忙替他發出命令。

    白色駿馬,銀色身影,騰空而起,毫不遲疑,直衝東夏大軍。

    就算把血灑盡,就算頭顱落下,就算明知送死,他也要帶著將士們所有的勇氣,向前衝。

    因為……

    「我是天下兵馬大將軍!」

    帥不畏死,卒有何畏?

    大秦將士被主帥的英勇鼓舞,不甘示弱,策馬跟隨,士氣高揚,誓與主帥共生死。

    戰鼓再擂,旗幟飄揚,激昂吼聲震天響。

    萬軍叢中,他一騎當先。

    伊諾皇子肩上舊傷,再次隱隱作痛,他恨恨抬手,弓弩手再次搭箭,射出。

    隨著雄雞高啼,啟明星在空中漸漸褪去。

    漫天箭雨,罩向那條銀色身影。

    隨著通陽城牆牆頭,太陽從東邊緩緩起處,有大秦軍旗迎朝陽展開。

    血染修羅,提著玄鐵鞭,率精兵,俯衝而至……

    德宗十五年,祈王反,勾結東夏入侵,天下兵馬大將軍葉昭率軍抗敵。東夏王戰中身亡,大皇子哈爾墩退,三皇子伊諾傷,群王爭儲,東夏陷入五十年混亂。

    德宗十六年,祈王降,賜死,謚號「狽」。戰後,南平郡王攜妃葉氏與江北扶無名靈樞歸京,途中誕一子,今上喜,賜名天祐。

    德宗十七年,葉柳兩家多番協商,無名靈樞入葉家祖墳,立碑葉柳氏,引多番猜疑,柳家及南平郡王妃皆不語,成千古懸案。

    德宗十八年,神武將軍秋老虎德行出眾,太后懿旨,尚守寡多年的榮陽公主,夫蠻妻悍,興致相投,舉案齊眉。

    德宗十九年,南平郡王妃誕一女,封華河郡主。

    德宗二十三年,太后薨。

    德宗三十四年,帝崩,太子登基,改年號德明。

    德明三年,南平世子夏修文勤學苦讀,中舉,南平郡王攜妃於秦河岸擺十日流水宴,奢華無度。據載,妃醉,拍案:祖宗十八代庇佑!南平郡王醉答:全因像我!華河郡主曰:妹願助你繼續頭懸樑錐刺股。

    德明四年,南平世子逃亡。

    德明五年,南平世子抓獲,娶翰林院學士嫡長女林氏為妻。

    德明六年,華河郡主逃亡。

    德明七年,華河郡主下嫁游擊將軍嫡次子。

    德明十五年,天下兵馬大將軍葉昭解甲掛帥。

    德明十六年,南平郡王攜妃逃亡,大江南北,市井江湖,皆出現其行蹤。行俠仗義之舉,時有聞之,受百姓深愛。

    德明二十三年,南平郡王攜妃歸。

    德明二十八年,南平郡王薨,享年六十有八,妃哀。葬於皇陵,百姓皆稱「俠王」墓。

    德明三十年,南平郡王妃薨,享年七十有二,三軍送葬,帝親率百官至,追封太子太保,宣武公,謚號「忠貞」。立碑撰《女將軍書》,民間戲曲評書《葉家女將》《女從軍行》《貞烈傳》流傳千古。

    尾聲

    「想當年,老子單身匹馬,直闖敵營,提著八十八斤的大刀,真他媽的威風凜凜! 嚇得敵人聞風喪膽,見到我白馬往東來,立刻往西跑,見到我白馬往南來,立刻往北跑,那可是大將軍的氣派,想當年……」

    「胡爺爺說,是你什麼都不懂,一個勁亂衝鋒,全部親兵為了護你,個個都嚇掉了半條命。」

    「胡爺爺還說,幸好奶奶來得及時,拚死血戰,才把你撈回去的。」

    「那頭狐狸盡撒謊!你爺爺哪有那麼慫?!不信問你奶奶去!」

    「才不信呢,奶奶什麼都順著你說,問了也白問。」

    「就是就是,爺爺說月亮是方的,奶奶肯定會說是有稜角的!我們才不信呢!」

    「這叫什麼?」

    「狼狽為奸?」

    「蛇鼠一窩?」

    「狐假虎威?」

    「兩個臭小子!成語不會說就別亂用,我和你奶奶是以夫為綱懂不懂?又忘了教訓是不是?!阿昭!過來!教教你孫子什麼是規矩!」

    「奶奶,不會吧?!我們是你最寶貝的乖孫子啊!快把棍子放下!」

    「爺爺,救命啊!我們錯了!」

    「爺爺,我們再不敢了!」

    千辛萬苦,將軍已經完結,意猶未盡的讀者,可以等實體書出版的番外。大約一萬多字,暫定四篇,內容如下:

    1、 雞飛狗跳的育兒生涯

    接生婆恐慌:「將軍大人,難產了怎麼辦?」

    葉昭豪邁:「拿刀來,切開!」

    眾女尖叫:「救命!郡王爺暈了。」

    2、 我的無恥一家人

    面對混賬的爹爹,流氓的娘親,歹毒的妹妹。

    老實人夏天祐的生活就是由一個個苦逼組成。

    3、 秋老虎的現世報

    出來混,都要還的。

    胡青放謠言:「傳秋將軍夜御七女,金槍不倒。」

    守寡多年的榮陽公主,怦然心動……

    4、 妾室們的幸福生活

    全上京最和諧的妻妾一家,最近有點風波。

    楊氏叉腰:「將軍,孩子是要疼的,你再揍天祐,我……我就和你翻臉了!」

    眉娘摔杯:「說,誰來勾引郡王爺?什麼?那狐狸精勾引的是將軍?更不要臉了!嘗嘗老娘的手段去!」

    萱兒支吾:「我真不是故意給郡王爺帶綠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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